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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莺影莹盈     大明女伯爵txt下载     大明女伯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60【南方势力】

    邬阑与曹淓毓分别之后,回到了金银胡同的家里,她并没就此歇息下来,而是吩咐了张伯去寻舒代宗,然后再让艾有为把席婶也叫回家来。

    张伯匆匆出去了,嬷嬷见状不由问道:“姑娘,出什么事了?”

    邬阑看着她想了一下,道:“嬷嬷,我需要你回六合替我办件事,办好了再回京。”

    嬷嬷一听表情一下严肃起来:“姑娘什么事啊?”她猜到姑娘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邬阑便把事情仔仔细细的讲给她听……讲完,她看着嬷嬷,想看她如何反应?

    事实上还好,嬷嬷的反应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激烈,但也没有很平静:“姑娘,这……会不会太多了?他,我说那曹公子不会赖账吧?”她的胸口看起来起伏不定,想来是心跳加快了不少。

    “曹公子会赖账?既然有账,他就算想赖我也不会让他赖掉。”

    “但是……他突然需要那么多钱想做什么啊?”

    “这你就先别问了,给你说了也不见得懂。总之,你这次回去给我把这事处理好,不清楚的问表哥,一定要手续齐全后,才给放款。”

    “好,我记下了!还有舒家两口子也跟着一起回去吗?他们回去又作甚么?”

    邬阑摇摇头,并不想此刻解释,只是说了句等人到齐在再说。

    “嬷嬷啊,我饿了,有吃的吗?你给我整点吃的来嘛。”

    嬷嬷这才发现,姑娘回来还没人来伺候,于是赶忙去张罗人手去端茶倒水,伺候吃饭。

    一顿折腾之后,邬阑只用了些点心,然后舒代宗两口子便来了。

    邬阑先将事情大致说了一下,然后又单独对舒代宗讲:“叔,你这次回去任务艰巨,要时刻留意六合那边的动静,衙门也好,民间也好。报纸的记者要随时上街去采访也好,打听也好,总之别放过任何一条看起来有价值的消息。”

    “姑娘,六合会发生什么事?”他出于职业的敏感多问了一句。

    “具体我并不清楚会发生什么,只是可能……”她的确没办法解释得太清楚。

    “还有,你之前不是说要买地当族田吗?这个时候也可以回去看看了,有合适的就买下来吧。”

    舒代宗闻言瞬间像打了鸡血,兴奋道:“买地这事叔都惦记很久了,还正想找姑娘再问问呢,这下可好了,终于如愿所偿啊!”

    “就这两件事,你二人今天辛苦一下,将工作先交接了然后再走,去到那边后,把事情办好了再回……”

    邬阑交代完事情就让两人去忙,而她也劳累了一天,想着明日还要早起,便也早早的歇息下来。

    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不能入眠,脑海里的记忆总像过走马灯一样,一件件闪过,又很快逝去……她其实很早就发现自己对于上一辈子的记忆,越来越浅,越来越模糊。

    “还要多久自己就会全部忘了上辈子?”邬阑蜷缩在毯子下,暗暗嘀咕着。

    她索性睁着眼睛,她知道四周围着床帐,但也想努力看清楚。就像在黑暗的电影院,当灯光都暗下来时,也是电影即将开始一刻。

    而让她唯一清醒记得的事,是那个雨夜她出车祸的一瞬间,那一瞬间早已定格在她脑海里。

    脑海里还在反复闪着画面,渐渐地,她闭上了双眼……直到三更灯火五更鸡。

    天还没大亮,邬阑又清醒过来……

    她惊奇的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还以为会整宿都那样瞪着眼睛。

    既然醒来就不再赖床,屋外早有丫鬟听见动静,于是推门进来,端来浣洗的一应用具,置好,准备伺候姑娘洗漱。

    很快,邬阑便收拾好自己,出得房间来到厅堂用膳,用完早膳出门,张伯已经等在门外。

    她跳上车之后,张伯扬鞭一甩,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而此时的乾清门,早朝还在继续,

    今日早朝乃是奏事为主,与往常也无不同,只是就在刚才鸿胪寺官喊了‘奏事’之后,就有大臣从序班中站了出来,似乎早有准备一般。众人一看是浙江巡抚苏锡瑞,只见他不紧不慢的掏出奏章,而后照本宣科的读了一遍。

    其大意是南方赋税重的几府连同当地绅衿联名反对金花银提案,反对提高金花银兑换比例,并且列出了八大理由。

    他读完之后又退回原位,一如刚才那样又默不作声,仿佛他出列就只是为了引爆一个炸弹而已。

    有那么一瞬,整个早朝的气氛变得有些凝固,似乎人人都被他所念的奏章内容给震住了。从来没有这种情况发生,朝廷的政令下达到地方,居然被基层给明确拒绝执行,甚至还联名上疏反对。

    皇权不下地方,固然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至少是面子上还是在敷衍,如今倒直接拒绝了?胆子够大,想来人数应该不是少数,想法不责众?就是不知还有没有后手?

    当初提出此案的马仕璋,他微微眯着眼睛,眼神冷冷扫过站在御史序班里的浙江巡抚苏锡瑞。虽然此时他没有出声发言,脑海里却在迅速的想着各种可能,乃至应对。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而最先出列的是首辅李琚。

    “陛下,老臣能否先问浙江巡抚几个问题?”

    永明帝点点头示意,算作同意。

    “多谢陛下,”李琚谢过之后又转向苏锡瑞,继续问道:“苏大人……”

    苏锡瑞连忙从序班中又一次站了出来,拱手一揖:“请老大人提问,下官知无不言。”

    “老夫有些问题想请教于你,首先请你说说,这些提出反对的人,都是什么身份?是地主、佃农、还是自耕农?手里都有几亩地?亦或他们所拥有的或者佃的是官田?私田?还是非法占有的官田?”

    “呃……这个某倒没有具体询问,不过,恕某直言,跟金花银有何关系?”

    李琚呵呵一笑:“怎么没关系?正统年间就是‘七斗至四斗则纳金花,二斗、一斗则纳白粮’,也就是说江南的金花专为此等重租官田而设。那时将金花派与官田承纳,为的是减轻佃官田者的负担,同时也为了确保朝廷对官田的所属权。”

    苏锡瑞感到可笑,没想到这老大人还会搬出二百年前的规矩来:“可是老大人,您也说了这是正统年间的事了,如今已去二百年了。”

    “诶~,苏大人别着急嘛,接着听老夫解释:正统过后呢,这种情况就变了,那时江南各地方官将本来属于官田的金花暗中派与了富室,也就是‘官司以情奉金花,奸富以利买金花’。要么就公然更改金花派征的原则,从官田派征到了民田,老夫这么说没错吧?”

    苏锡瑞心下恼怒,面色微沉,并没回答李琚的提问,转而将眼睛望向地砖,他这一幅神态,像极了尽忠职守反被冤枉的模样。

    李琚也没理他,继续道:“要是老夫没记错的话,从正德年四年起就已经不分官田民田,都是每正米一石,派征折银米二斗五升有零。尤其到了嘉靖年,江南各地原先轻重有别的田赋差额已全部都‘扒平’了。其实不久之前,马仕璋大人的题本将重点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江南所负担的赋税并没有比北方几省所负担的要重,这才是关键!”

    苏锡瑞越听脸色越难看,大现在朝堂之上,他也不好辩驳,只在心里不住的骂着某人。

    “所以老夫才会问苏大人,到底是哪一部分田地,哪些绅衿在说反对提高比率?若是官田,其实先前下发的政令里已经有所说明,需当地衙门在田土清丈之后具体上报布政司,再有布政司确定是否恢复原有田额,这也是为了区别官田和民田,而并非一体都提高。怎么反倒成了江南的绅衿联合起来反对朝廷的决定了?”

    苏锡瑞等他把话说完之后,干脆直接向永明帝禀道:“陛下,臣已无话可说。”

    说完便退回了原来序班里继续站着。

    事实上这一堂早朝是不欢而散,永明帝并没有就此做出什么指示,而只是容后再议。

    就在朝廷上下都在吵吵嚷嚷之时,南城的贾哥胡同里的报馆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一天,舒代宗异常忙碌,因为不是短时间的离开,恐怕回来也要冬天了,所以先要交接报馆工作,再安排下未来几月的工作内容。

    席婶也要交接和安排好海底捞的工作,然后两人还要收拾行李,安排马车,准备钱粮,以及叮嘱子女等等。所有一切都在一天之内安排妥当,到了晚间,两口子没有回家,就直接在报馆的后罩房安歇下来。

    想着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两人晚膳过后很快便吹灯歇息下来。

    半夜入定时分,舒代宗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惊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吼了一声:“谁啊?”

    而后他仔细听了一阵,原来是报馆的小工在敲门。

    此时席婶也已醒来,或许是有些不满被吵醒,她口齿不清的嘟囔了一声,而舒代宗安抚她道:“你继续睡吧,我出去看看……”

    尚不清醒的席婶只含混的说了一声‘小心些’,便重新睡下。

    舒代宗起身穿好衣服,准备出门看看,他想了想,又趁黑摸到案几边摩挲了一阵,寻到一把小巧的裁纸刀揣在袖袋里,这才开了门出去。

061【不速来客】

    开门见小工站在门口,满脸的惊惧,舒代宗见了顿时皱起眉头,反身关好门后连忙走上去拉住他问道:

    “怎么?出什么事了?”

    在这夏夜里,小工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他结结巴巴的说道:“来,来了一个……官人,在在前厅等着呢,说要见总编,所所以小的就来……”

    不等说完舒代宗就打断了他:“哪里的官人?你没问吗?”

    “小的问,问了,可官人不说,只让小的来找总编……”

    舒代宗意识到这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就不知有没恶意?只是……怎么会找到这里?难不成是最近挖新闻得罪了哪方神仙?

    他一脑门的疑问,不过还是跟小工嘱咐了几句,又遣他悄悄去叫醒报社的其他人以防万一,然后自己才迈脚匆匆向前院去。

    前院并不大,穿过正堂就来到了前院,黑灯瞎火的四周,借着手提灯笼的微微亮光,他还是看见了门洞处果然立有一人。

    这人外穿了一件黑色素纱道袍,衬得内搭上的花纹若隐若现,头戴大帽,帽檐压低遮住了双眼,阴影投射下来几乎让整张脸都隐藏起来,腰间系了一根绦带,脚穿弁皮靴。周身装扮并无什么明显特征,只是比较华丽而已。

    从穿着无法辨别出此人的身份,也看不出此人的来意,所以舒代宗依然小心谨慎,他站在三丈开外,沉声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事找我?”

    这神秘来客半晌才桀桀一笑:“找你自然是好事。”

    舒代宗忽然觉出一丝怪异,这人并没有先质疑的他的身份,而是直截了当就说了,难道认识自己?不过也有可能,京城报馆这行当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圈里有谁基本一说都知道,而且彼此至少也是点头之交。

    此人说不定都见过,但显得如此神秘……难道有什么线索要报?

    “什么好事?”舒代宗依然小心翼翼问道。

    神秘黑衣人本来两手抄在袖内,此时却从袖中露出来,又摸进怀中,似乎要掏出什么似的。

    舒代宗不由往后一跨,本能的做出一个防御的姿势,口中忙不迭道:“诶诶诶,你想干什么?”

    黑衣人闻声动作一顿,好一会才继续摸进怀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封。他拿在手里颠了颠,戏谑道:

    “怎么,怕了?某刚才也说了,找你自然是好事……”

    话未说完,他忽然一扬手,那信封立马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就往舒代宗怀里落,他赶紧伸出手将其按住,免得掉了下去。

    “这是什么东西?”

    “听着,”黑衣人见他接住了这才郑重说道,而且声音也压的很低,似乎他只让舒代宗一人听,尽管这还是四下无人的夜里。

    “拿了这东西之后,你需这般……”

    舒代宗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尽力听清每一个字,不过听了之后,他也大吃一惊,立刻觉得那沉甸甸的信封就像个烫手的烙铁,让他拿着也不是,还给他也不是。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这人的确是来报线索的。

    黑衣人交代完了之后,也没多待,说声“告辞”便离开了前院。舒代宗提着牛角灯笼依然站在原地没动,他立在门廊的角落里,周身隐在黑暗中,只有手中的灯笼依然散发着昏黄的光亮。

    寂静的夜里,人的听觉也极为灵敏,他听着大门外的动静,果然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就有低沉的马蹄声传来,而且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此时的舒代宗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却蓦然发现自己早出了一身冷汗,衣衫紧贴着后背,被凉风一激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舒代宗叹了一声,这种事情还是他头一次经历,还好没有过于失态,他捏着那封信摩挲了一阵,也不知是什么线索,说不定还牵扯了一个惊天的秘密……若真如此,岂不是要把报馆架到火上烤?

    舒代宗胡思乱想了一阵,并没有什么头绪,而且夜里实在有些凉如水,于是他抖了抖,转身往后院走去。

    回到住所,他迫不及待的点亮案几上的蜡烛,席婶又一次被吵醒,她半起身朝光亮处望去,蜡烛不亮但照出了他的轮廓,她心中不禁疑惑,这是要做什么?

    “有什么急事还要半夜三经的来敲门?”她有些不满。

    舒代宗扭头望着她,带着歉意:“吵醒你了?不过现在确实有些事情要处理……你继续睡吧,我尽量轻一些,处理完了再睡……”

    席婶此时还并非完全清醒,她也没多想便复又倒下继续睡觉。而舒代宗已经拆开了信,抽出一叠厚厚的信纸,展开来准备细看一遍。

    屋里安静得连爆灯花的声音都听得真切,还有舒代宗翻阅信纸发出的‘沙沙’声。只是他的内心却没屋里那样安静,反而掀起了阵阵波涛骇浪。

    这是一封检举信,信里的内容几乎全是关于当朝某位权势尚书的。舒代宗捏着这些‘证据’的手都不禁在轻轻颤抖,这么重磅的内幕消息一旦见诸报端的话……他无法想象会掀起怎样的波澜,要么像地龙翻身样破坏力极强,要么就像往一潭深水里丢一颗大石头,巨浪掀过然后回归平静。

    要是最终一切又归于平静,那么作为一个报馆来讲,能否承受往后来自明里暗里的各种打压和排挤?

    舒代宗思考再三,觉得这事无法他一人拿主意,要与柯先生一起商量才行,至少自己肩上的担子要轻许多,而且自己也即将远行,未来几个月京城报馆的一切业务也将由他全权负责。

    想到此,他再也坐不住,于是又一次起身,找了一件氅衣披上,然后吹灭蜡烛,复又出门去柯先生的住所。

    来到西北角院的门外,他压低声音朝院里连喊了几声,过后便停止下来,竖起耳朵仔细辨认着夜里的各种细微的响声。

    他翻出怀表来,借着月色辩了辩,此时不过丑正三刻,也就是二点四十五分,离见到神秘人只过去了一个时辰左右,但在他看来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一般。

    终于角院内有了动静,舒代宗见其中一扇窗格亮起了灯光,而且有响动从屋里传了出来。半晌之后,屋门打开一扇,柯先生从里走了出来。他瞧见门口的舒代宗便快步走了过去。

    “老舒,发生什么事了?”柯先生先开口问道:“刚才就收到工人的报信,还吓了一跳,后来想着你可能要找来所以就一直等着呢,到底……”

    舒代宗直接打断道:“先别说那么多,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再谈。”

    柯先生觉出了一丝紧张,与以往他的表现迥然不同,想来真是遇着什么大事了,于是赶紧将他迎进院内单独一间书房里。

    两人进到一间不大的书房,柯先生点亮屋内的蜡烛,还没来得及泡茶。而舒代宗不等坐定,就急于将刚才遇见黑衣人的前后讲了一遍,然后再拿出那封沉甸甸的信交给他。

    柯先生就借着微弱的烛火快速浏览了一遍,而后就是久久的沉默……

    直到外面传来四更的鼓声,他抬起头来看看窗外,依然是黑的,只是过不了一会报馆厨房里的厨娘就要起来造饭了,而且印刷工也快要上工赶早报的出版。

    他心想可能没有再多时间考虑了,于是问道:“你怎么看?”

    “我是有些担心一旦曝光之后,我们报馆会陷入两难。”

    “话虽这样说,但你有没听说过最近京城附近的一些动静?”

    “什么动静?”

    “也就是听我那小舅子说了几嘴,说最近京城周边的皇庄、宫庄什么的都在重新清理,包括勋戚名下的田,不仅是重新清丈,还重新登记确认,不过就是登记确认这一环要麻烦一些。”

    “这……为的什么?”

    “为的什么?朝廷下令重新清丈天下田土,皇家自然是要做天下表率,肯定先从自己家开始清理喽。你也知道我那小舅子是个房行经纪,他就说最近京畿周边的地价垮的厉害,差不多快到三年前的价格了。”

    舒代宗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连忙道:“你说这神秘人来报料是否跟最近的土地清丈有关呢?”

    柯先生也思索了半天,越来越觉得很有可能:“我觉得有关系,而且这信里爆的是江南的料,恐怕也和朝廷对江南的政策有关。”

    两人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然后再看这封爆料信就逐渐有了新的想法。

    “我看这样吧,”柯先生最后拍板道:“这封信还是要登,就在明日下午出加刊,虽然很有可能受到一些阻碍,但只要我们报馆能抵抗住这波压力,那么报馆的未来将不可限量……”

    “嗯,我也觉得可以登出来,这样做也是在配合朝廷的政策,道理上是站得住的。”

    “对,而且你又准备去南方,那里恐怕形势更加微妙,所以你去了也要打起精神来。既然你明日要走,那么后续安排就由我来完成吧,你也安安心心的上路吧。”

    “好,那就柯兄多多费心了。”

    五更鼓已敲过,此时正是黎明前时分,角院挨着报馆的小厨房,厨娘已经在厨房里忙活开来,一如往常。后院厢房是报馆的印刷厂,也陆陆续续有工人上工,排版、校准、印刷,忙碌而不慌乱,似乎他们早习惯了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当然也为了赶早上第一波售卖,各项工作正有条不紊的展开着。

062【黎明前的决定】

    紫禁城的夜晚,最‘繁忙’的夜间工作便是用大铃巡更。

    城四周都设有巡更铺,每当夜晚,会发出72枚大铃,周流传警,从东华门出,至后宰门(地安门)收,一一交替,待交完后,天就大亮了。

    而宫中每日的时辰是由刻漏房与更鼓房掌管,刻漏房专管宫里每日的报时。白天与夜晚还不同,白天在文华殿后,到了夜晚,从攒点○1后一直到天明,则在隆宗门外报时。通过观察漏刻壶然后报出是几刻水,这是第一声,而后宫里答应、长随接报第二声。

    此时正是寅正二刻,离大臣们上朝还有好一会,只是皇帝却没再宫里,这一段日子都没住宫里。自那次西苑游园之后,他搬去了西苑的紫光阁小住。

    这时的紫光阁乃一佳景之地,傍有别馆,白日里诸位大珰就在别馆里歇息。紫光阁高而敞,从阁出来步行至林间,又是树荫池影,一片葱翠。而且旁还设有百鸟房,多蓄奇珍异兽,林间常见的就有孔雀、金钱鸡、五色鹦鹉、白鹤、文雉貂鼠、猞猁狲、海豹等等不可枚数。

    难怪永明帝一眼就相中了这里,一住就不想再回那乾清宫。

    就是苦了内阁的几位老头子,每日在会极门和西苑之间来回跑,也不知一把老骨头可受得住?好在他们也不用步行,从西华门出来就可坐上轿,出西苑门往北,登上蕉园的水云榭,再坐船至对岸。若不坐船那就得绕很大一圈,得走到团城过金鳌玉栋,再转向南过蚕池到紫光阁。

    寅正二刻已过,永明帝依然还未休息,或许白日里睡足了觉,到了夜间就是越夜越精神。他的贴身牌子虎子正伺候着他,而阁外还有一位臣子在等着召见。

    这时还能召见的臣子定然不会是朝中文臣,只有锦衣卫使孙富海。

    虎子伺候完陛下,这才提到孙富海已在外候着:“皇爷,这会要传那孙都督觐见吗?”

    永明帝这会丝毫没有倦意,便说了一声:“传他进来。”

    “是,皇爷,”虎子领命退出。

    不消多时,孙富海已随虎子进到殿内,行过叩礼之后站定,等待皇帝询问。

    “事办的怎样?先说说吧,”永明帝随意问道。

    “是,臣已将密信交于报馆的主编,想他这会已经看过了。”

    “哦?当时他是什么反应?”

    “臣去时,报馆已经打烊歇息,臣先在外面观察了一阵,发现他们的防卫意识太薄弱了,所以臣就直接翻墙进去,逮着一个小工模样的人,像是守夜的,让他去找总编来,然后就见到了……”

    “呵,你没吓着他们?”

    “那位姓舒的总编还算镇定,他接过那封密信并没有直接拆开来,而臣也向他们交代了大致该如何做,至于他们用不用的到,或者登报与否,这个臣无法揣测,毕竟一旦消息被广泛传开之后,首当其冲受到打压的就是报馆。”

    “嗯……你看他们会登出来嘛?”

    孙富海仔细想了想,又在心里揣摩了一番圣意,想来陛下是希望这消息由民间先爆出来,当然民间报纸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东西给了,至于人家用不用,还真就不好再管。

    “臣以为这家报馆颇有……呃……尽得阑司珍的真传,凡是都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了抢占京城报业的头把交椅,很可能……不,是一定会登出来。”

    永明听了之后半天没言语,虽然觉得他说的看似荒唐,但并不否认说的似乎有些道理,而当初自己不也是因为这家报纸的内容被吸引,各种新闻不仅立意独特而且新鲜有趣,所以一直都记得。

    “即这样,朕倒有兴趣看看他们是怎么抢占头把交椅。”

    吁……孙富海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他庆幸,幸亏陛下是这么打算的,不过……还是希望报馆的表现不要让陛下失望。

    殿内自鸣钟响起‘啾啾’的报时声,孙富海忽然发现此刻已是卯时,陛下又是一夜未歇息吗?

    虎子走了进来,脚步极轻,轻得连他这个武人发现时,他已快走到陛下身边了。

    “皇爷,快早朝了,让小的伺候您更衣?”

    永明帝嗯了一声,转而又对孙富海道:“情况朕大致也知道了,你这就退下吧。”

    “是,臣这就告退。”

    孙富海退出了大殿来到外面,早晨的空气异常新鲜,他不禁深吸一口气,瞬间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陛下一晚上未歇息,他自然也是一样,不过此时,一切疲劳困倦都消失无踪,他伸展双臂,又狠狠的吸了几口这混着树木青草香的空气……

    值守的大汉将军此时也开始换班,他驻足看了一会,然后才抬脚往林间行去,别馆那里如今暂时做了内臣值守、歇脚的值房,每日由光禄寺负责饮食茶水的供给,想必这会他们已经将早膳送来。

    一想到早膳,他立马觉得肚子有些饿,转念一想,怎会不饿?忙碌一晚上连茶水都未喝一口。

    天际渐渐泛起一道亮光,

    而此时城南贾哥胡同的报馆又恢复了白日里的忙碌:各路‘记者’陆陆续续来到报馆,他们来的如此之早也是为了能够尽早分配到今日的采访任务,再者也为了和各自的责任编辑先通个气。

    后院厢房的印刷间依然是热火朝天,小工在印刷机前忙碌着,角落里堆着才印刷完成又裁剪好的报纸,等着被搬出去装到马车上。而大门外也停了好几辆马车,这些马车是等着装载完之后再运往城内的各个售卖点、书市。

    尤其是棋盘街的书市,那里因为隔着千步廊近,京城各衙门也大都集中在此,每日光棋盘街书市上的报纸销量都相当于一个东城的总销量。

    舒代宗同样在忙碌,自打半夜被惊醒之后,他就再没时间重新回到床上。在处理好爆料信后,还有很多事情等待他决定,以及对子女的叮嘱和交代。

    当把这一切都处理的差不多时,也到了出发的时间,他们今日的路程安排是:中午就要到达河间,在此用午膳,然后出发走献县、阜城、景州(景县)到德州。这一路只有三百里左右的路程,所以今日晚间必须到达德州并且投宿于此。

    因为有女眷随行而且选择坐马车,是以行程安排不必太过紧凑,但也不会太慢,好在这一路算是比较好走,马车也不至于太过颠簸。

    当他们将一切收拾妥当,天还未大亮,舒代宗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还是暗灰色的,只是揉进了一抹亮红。

    嬷嬷在出发前赶到了报馆,席婶也上了马车,以及随行还有一个贴身伺候的丫头,舒代宗则上了另一辆车,两辆都是从车行所雇,连带车夫一起。

    这类走长途的马车配置都很齐全,而且车夫也是常年跑长途对道路了如指掌,除了行车经验丰富,还对一路上住宿吃饭也是相当熟悉,这不仅方便了赶路的旅客,也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当然这一路的费用自然也是不菲。

    舒代宗前前后后又检查了一遍,见没什么纰漏,于是他自己也跳上了头车,坐在车夫旁,他喊了一嗓子:“坐稳,出发喽……”

    随着车夫一声吆喝,马车便缓缓移动起来,向巷子口行去……

    贾哥胡同北接果子巷,与打劫胡同垂直,与南城兵马司仅隔一条胡同,马车出果子巷上骡马市街,往西走过菜市大街、广宁门大街,就到了广宁门。

    广宁门颇为雄伟,是三层重檐的城楼,梁柱及廊檐也为三层,左右还各有箭楼一座。今日舒代宗才算真正瞧了个清楚,往日里都是来去匆匆,京城里许多景致至今都还未全部瞧过。此时他倒好好生生瞧了一遍,越发感叹这京城的帝王气势让人不自觉中就想匍匐在地,顶礼膜拜,这样的气势也非南京可比。

    广宁门是北直隶、河南和西北省份进京的必经之路,所以从此到卢沟桥这一路也自然也是百货辐辏,商贾云集,只是他们的马车急于赶路,不能停下来,莫不是这般,想必席婶嬷嬷她们早就下车逛开了。

    舒代宗走了,柯先生身上的担子就重了不少,对于那封神秘来信,他自然是想赶着登出来,而且根据信中所提供的材料,用了一晚上就写好了一篇万字左右的新闻报道,以‘当事人’叙述的笔意来反应当下的土地问题。

    而题目呢,他想了许久,最后决定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来命名,文章开头以徐光启论高祖皇帝‘田不井授为憾’作为开篇立意。虽然时事报道并非策论,但他也颇具文采,文中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之处不乏精彩,也令人拍案叫绝。

    今日报馆的印刷间可谓是最繁忙的地方,工人们忙得脚不沾地,一份份新鲜出炉的加刊,从印刷机上下来后就被工人摞好,切割,打包……一气呵成,然后再等待马车运走,分发到京城的东南西北各处。

    傍晚时分,酉初前后,《京商报》的加刊终于摆在了棋盘街书市中最显眼的地方,这意味着整个京城的报摊、灯市、茶坊、酒楼、戏园等人流聚集之地,同时开始售卖。

    就在人们还惊奇于这平日里本就热销的商报为何会出加刊?此时天空中竟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不过一转眼,豆大的雨点就开始一颗颗的往下咂,这让还没来得及躲避的人抱头鼠窜,街上顿时乱成一团……

    而此时依然还在西苑紫光阁别馆里呆着的锦衣卫使孙富海,他仰头看了看天,不由得笑了一声。

    这样的天儿终于有了些南方的感觉,想必此时的南方也变天了吧?

    孙富海手里还拿着才从外面买回来的最新加刊,他刚才正看着呢……

063【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酉正三刻,夕阳正美的时候,

    每当这个时候,一个身影总会出现在成贤街牌坊处,夕阳拉长了她的身影投射到地上,印出儒巾澜衫的轮廓,而且显得特别伟岸。

    邬阑瞧着地上被放大的影子,不由起了童心,接连比了好几个健美动作,想象自己是那力大无穷的‘壮士’,有着拯救地球的无边法力……

    只是怎么又出现一个影子?难道是恶魔幻化成了人形来为祸人间?岂能让他逃走,看掌!

    邬阑隔空劈出一记手刀,口中还学着功夫明星的样子‘哈’了一声,然后一定身,摆出一个漂亮的造型。

    咦?怎么恶魔还没退散……她猛地一抬头,嗨!

    曹淓毓笑咪咪的看着她:“看你不亦乐乎,倒不忍打搅了。”

    邬阑的脸上泛起诡异的红色,讪讪道:“怎么又是你?”

    曹淓毓好整以暇,面不改色道:“是我。因为张伯要先回去备饭食住宿,今日有一‘贵客’登门。”

    他还提前解释了原因,显得特别体贴。

    邬阑不禁疑惑:“贵客……贵到什么程度?还住宿?”她仔细搜索了一遍脑里的记忆,没想出有哪个贵客是她认识的,而且还久没见面那种?

    曹淓毓神秘一笑:“回去不就知道了?现在恐怕已在府上了。”

    这……邬阑此时倒不知说什么,都在府上了,想来是很熟了,可,会是谁?

    “上车吧,我顺带捎你回去,”他极大方的说道。

    我要你捎带!邬阑心里吐槽,好端端的把张伯支开,就你那点小伎俩,你打啥主意我还不知道?得,我就装不知道,满足你!

    邬阑暗自撇嘴,不过还是登上了他的马车。

    曹淓毓嘴角往上一扬,颇有些小心思得逞的意味,他随后也跳上了车。拉车的是一匹良种马,这时也被突然下沉的力量给牵引得往后连退了两步,还‘噗呲呲’打着响鼻。

    车夫赶忙拉住了马,待稳定后才扬鞭一吆喝,马车这才平稳的移动起来。

    车里,邬阑看着窗外,不想跟他说话,而曹淓毓想说些什么,要是一路就这么沉默着回去,岂不白费了心思?

    “呃…学业挺繁重的吧?”

    可邬阑并不想说这个问题,她避而不答。

    “在宫里过得还好?没被欺负吧?”

    哼,也就才来时被钱昭妃‘欺负’了一下,后来她还被陛下‘惩罚’了,现在谁还敢‘欺负’我?不过我干嘛告诉你这些。

    “今天报馆出了加刊,你知道吗?”

    “哦?”这话成功的吸引了她的注意,转过头来问道:“为的什么?”

    这她还真不知道,虽然她是报馆股东,可日常业务她又不管,更不会插手采访出版事务。

    “据说报馆接到一封密信,爆的内容是当朝刑部尚书徐向学家人在其老家减价买田之事。”

    “徐尚书啊,我知道,不挺好一人吗?他家人减价买田……怎么了,这也值得爆料,还出加刊?”

    曹淓毓笑了笑,想来她没懂,正好解释道:“值不值得得看他家人买了多少田,而且不可小看减价买田这事,弄不好……吃官司还算轻的。”

    “那他家人买了多少田?”邬阑有些不信。

    “据说是买了无锡一千顷田地。”

    邬阑一听瞪大了眼睛:“多,多少?”

    “一千顷地,所以减价买地,这本身就不是小事了,何况……”

    “一千顷!他家人是仗着徐尚书在朝为官吗?要不怎么可能一次性拿这么大一片地。我想这中间肯定有人吃了好处,否则官府那里办不下来红契,这明显属于官官相护嘛。”

    “官官相护有可能,但也可能是官官相斗,否则也不会被爆出来,而且还是报馆接到的爆料信。”

    “这怎么讲?”邬阑更加疑惑,她还是不理解。

    曹淓毓很喜欢她这样专注于自己的感觉,就像一位被妻子无比崇拜的丈夫,所以此时他心情极好,又耐心解释道:

    “你要知道,拥有大量土地的官绅和拥有少量土地的庶民地主其本质不一样,你想想这个道理,你就能明白。朝廷对为官者都有优免,徐向学在朝为官,还是正二品,徐家也是当地一世家大族,完全可以利用其优免的权利,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在当地为祸乡里,子弟横行霸道,欺压百姓,任意妄为,也非罕见。”

    “哦……”邬阑这才有些明白过来,原来是当官的利用特权,只是官官相斗未免夸张。但是一千顷地!也确实超出想象了。

    “本质怎么不一样了?”

    曹淓毓见她神态,知道她没有完全明白,继续道:“没有背景的是无法保有如此大量的土地,庶民地主没有背景,也没有优免,所拥有的土地会承担赋税,假如金花银兑换率低,在他们土地上收益也还算过得去,但朝廷调整兑换率之后,也就很难再拥有土地,毕竟收益低了不少。”

    “这倒是,但像徐家那样的,他们又优免了赋税,岂不是说朝廷调整金花银政策对他们影响不大?”

    “他们虽然也佃出土地,但并不靠土地上的收益来聚集财富,金花银也会有影响,但毕竟不会伤及根本。至于我为何说是官官相斗,哪一个在朝为官者没有几个政敌?那么一大片地我要是个当官的我也眼热,我尚且不敢减价买一千顷,凭什么你徐家就能减价?”

    “所以你说的减价买地,就是有政治风险?”

    “何况徐尚书平日里风评还算不错,任刑部尚书也没犯过什么大错,一直以来都是入阁的备选人。”

    “哦,原来有人想趁此打击对手,但是……”邬阑觉得自己就是‘贫穷限制了想象’。

    “他怎么能一次性拿这么多地?如果按一亩二十两银子算,那就是2百万两!就算一半的价,那也要1百万两,他一个二品官,哪来这么多银子?”

    “他也不一定会花一百万两买地,不过几十万应该还是有的,所以我才说拥有大量土地的官绅和一般地主的本质不同,官绅拥有大量土地,是反映他拥有财富的结果,而非靠土地上的产出来聚集财富。”

    邬阑心想自己可能真是被思维模式限制了想象,或者自古以来为官者都是这般,区别只在于低调和不低调。江南士绅的反抗,如今看来也是朝廷新颁的政令打破以往的惯例,让他们突破了舒适圈,出圈之后又极度不适,想要转移矛盾……

    “既然都爆料了,想必陛下也会知道,那你觉得徐尚书会作何反应?”

    “额呵呵……”曹淓毓不禁笑了,这你就不懂了吧,说不定陛下从头到尾都知道,你家报馆能出现神秘人恐怕也是特意安排的。

    “他会作何反应?我可不知,我只知道他徐家往后必定诉讼不断。”

    曹淓毓说完,把头向后一仰,用两手拖住,微闭着眼睛舒服的靠在车壁上,此时马车还稳稳的在大街上行驶,一点也觉不出颠簸。

    邬阑与他相向而坐,见他一脸惬意的样子,也学着他那般往后一靠,顿觉身体陷入座椅里,仿佛被一团松软包裹住,果然又舒服了不少。而且马车丝毫不觉颠簸,倒是比自家的马车更舒适。

    夕阳的余晖洒进车内,投射在曹淓毓的脸上,照亮他的脸庞,像带了天然的滤镜,一切显得那么美好。邬阑喜欢欣赏俊男美女,尤其一身古装的他,看着就是养眼。

    曹淓毓知道她在看自己,心里在窃笑,只任她看,并不提醒。

    在这后半段路程里,两人就这样安静的坐着,彼此在心里歪歪着对方,然而并不表露出来,一股奇特的情绪在车厢里流动着……

    马车渐渐缓了下来,车夫一声吆喝,便稳稳停住。

    “主子,到了。”

    听见声音曹淓毓这才睁开眼睛,又看了看车窗外,见已到邬阑宅邸前,转头对邬阑道:“到了,下车吧。”

    说完,他率先开门下了车,邬阑愣了一息,还是跟着下了车。

    “你不会就是那个贵客?”下来之后她问道。

    曹淓毓知道她误会了,笑着道:“怎么会?咱两家多久这么客气过?贵客自然是……”

    大门打开,阿囧从里面奔了出来,一见是自家姑娘回来,一脸惊喜道:“姑娘你可回来了,赶快进来,看看谁来了?”

    邬阑一阵迷茫,听这语气还真有贵客来?

    “贵客?”

    曹淓毓接着道:“那就赶紧进去吧,否则贵客等急了,它会生气的。”

    邬阑被两人怂恿着进了门,走到正堂,见一群人围成了圈,而且所有脑袋都凑在了一起,圈里有一人看不清,她依然迷惑,心想难道这就是‘贵客’?

    “都围着做啥呢?”

    “喵……喵喵……”

    邬阑听见这猫叫,不禁愣住,好熟悉的感觉。

    围着一起的人散开来,终于现出中间那人,原来是艾有为,以及她怀里那只大橘猫。

    大橘猫显得特别兴奋,艾有为几乎按不住它,最后还是被挣脱了怀抱,橘猫一跃跃到地上,又很快朝邬阑奔来。

    邬阑瞪着眼睛看着这个肥咄咄的橘猫,心里无比怀疑,这是曾经那只漂亮又高傲的猫主子吗?她转头看了一眼阿囧,见他满含着热泪看着她两相会的场面,就不知脑海里在脑补什么令人潸然泪下的场景。

    橘猫在邬阑脚下打转,嘴里还不停发着‘咕噜咕噜’的声音,邬阑确定这就是那只曾经跑来她家的橘猫。

    她一把抓住它提了起来,觉得特别坠手,那猫还在‘可怜兮兮’的咕噜着,她却‘嫌弃’的皱起了眉。

    “好你个臭猫,怎么长得那么胖了!”

064【倒霉的徐尚书】

    徐向学府上在小时雍坊的宜城伯园旁边,撒子王胡同里。小时雍坊离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也就一街之隔。

    今天对于徐尚书来讲,可谓难挨的一天,他倒不是因为看了报纸加刊,而是无锡老家那里来人了,而且还带来了一个烦心的消息,这让他不得不称病一天,呆在家里。

    他在自己的书房里大发雷霆,砸了好些珍贵的瓷器砚台,下人们无不战战兢兢,生怕一时不甚撞到枪口上,那就真是倒了霉。

    只是仍有不长眼的下人,手里拿着一份报刊,显然是才从外面回来就慌乱的直往他家老爷书房里奔。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仆僮仿佛疯了一般往书房处跑去。

    书房里的徐向学已经心烦意乱了一天,此时听到外边的吵闹,他冷笑一声,眼里划过一丝狠厉。你们老爷我还没倒霉呢,如今贱人们倒先放肆起来了!

    “阿福,去看看哪个下贱坯子在外面喧哗,给我带进来。”

    “是,老爷。”

    阿福离开书房来到外面,一见原来是老爷身边的茶僮,不禁嘿嘿一笑,带着一脸的幸灾乐祸,这兔崽子不知老爷在气头上?这时还大呼小叫不懂规矩,简直找死。平日仗着老爷喜欢,给自己穿过好几次小鞋儿了,得,爷爷我也不说,看你今天怎么倒霉!

    “哟,我当是谁大呼小叫呢?原来是小喜儿,怎么了这是?”

    那位名小喜儿的茶僮一脸慌张,本来就雪白的面色如今变成惨白一片,他一见阿福挡住了去路,不禁急怒起来。

    “你起开!少特么挡老子的路,你算什么东西!”

    “呦呦呦,这就急拉?得,让你!”阿福先前故意挡住了路,如今身子一闪,让出一丝缝隙。

    小喜儿一见迅速插上去,还不忘撞他一下,嘴里哼了一声而后扬长而去,朝老爷书房里奔去。

    阿福刚才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心想这小子看着娘竟然还有一把子力气,不过待会你就知道哭了。他如此这般自然是想故意激怒他,让他更加肆无忌惮惹老爷生气,也好让他死的更快一些。

    小喜儿不管不顾的奔进徐向学的书房里,又慌慌张张叫道,他本就声音尖细,如今更是刺耳。

    “老爷,大事不好了!报馆今儿下晌出了一期加刊,刊的就是老爷您家在无锡减价购田的事,而且还是一千顷地!”

    徐向学本就在暴怒的边缘,如今听他一番刺耳的说话,反倒镇定下来,他阴沉着连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不怒反笑道:

    “哦?那里来的加刊?”

    “老爷啊,就是您经常看那个北商报的加刊呐,胆子太大了,竟然敢登老爷家里的事,也不知他们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对啊,他们哪里得来的消息?”徐向学又反问道。

    小喜儿一愣,没想到老爷会反问他:“老爷,难道您不知道么?但这事已经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呀。”

    徐向学看着他,往日里对他那点怜爱早就烟消云散。小喜儿见老爷那冷冰冰眼神,看他如同看一个死物一般,不禁激灵灵打着冷战,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恐惧,他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他瞬间醒悟过来,颤抖着声音喊道:“老爷……”,而后双膝一跪,发出‘咚’的一声巨响,仿佛膝盖骨都要碎了一般。

    只是恰巧阿福这时低头进来,恭敬的小声禀道:“老爷,老夫人来了。”

    徐向学闻言这才收回目光,转身回到座位上,对他说道:“请母亲进来。”

    阿福得命,转身离去,离去之前还看了一眼颓然倒在地上的小喜儿,心里不知有多爽,要不是老爷还在,此时他很想淬他一口,再骂一声活该。

    徐老夫人久不管事,如今亲自来到他书房,可见是有顶重要的事情。

    她由丫鬟扶着进来坐下,然后就批头盖脸的一顿说:“我早就警告过你,减价买地,恐他日身后有讼。为何你兄弟两就是听不进去?本家没有地吗?这个时候再曾别处田地,你,你,这是把自家的把柄送到别人手里啊!”

    徐老夫人气的把龙头杖直往地下杵,‘咚咚咚’的声音震得徐向学心里越发烦躁。本家来的人说已经有人诉徐家减价买田,让他拿个主意。他拿什么主意?天远地远的不说,难道以为自己一个二品官就可以让人息讼?就可以一手遮天?要他拿主意,就将这一千顷地悉数还回去!

    “母亲息怒,我想二弟也是想着要增加族里的族田,所以才……”

    “糊涂!那个家族的族田要的了一千顷地?”徐老太不听他解释还好,一听解释又气的浑身哆嗦起来。

    “皇家不说,你见京城哪个勋戚家里有一千顷族田的?你告诉我,郑国公家里有吗?韩国公家里有吗?郓宁候家里有吗?”

    “好了,母亲!”徐向学不耐烦的打断徐老夫人的话:“是儿子要他们买的吗?是儿子要他们减价的吗?我倒是想要他们还回去,可人家已经起诉了我们徐家!”

    “啥?已经……”徐老夫人顿时噎住,仿佛有人突然掐住了她的脖子。

    良久,像一个蔫了气的皮球蔫儿了下来:“那你准备怎么办?”

    “能怎么办?应诉就行,反正最终还不是要退还给人家。”

    “这样也好……哎,你们不折腾还没什么,这么一折腾恐怕十年家业都要尽数退了回去!早就告诉过你,减价买田,必招大祸啊!”

    徐向学闻言不禁老脸黑红,自己一把年纪了,母亲还当着外人的面数落自己,一想到此心中火气简直无处发泄,一转头见到还跪在地上的小喜儿,心中那股邪火更盛。

    小喜儿跪在地上,本就在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他无意间一抬眼,便看见老爷那双似野兽一般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自己是待宰的羔羊。他不禁一哆嗦,恐惧感又慢慢爬上心头,蔓延至全身每一个毛孔。

    他想到了自己今日恐怕在劫难逃,于是浑身颤栗着地下头,不敢再看老爷那双野兽一般的眼睛。只是他这般姿态更像一只等待被捕食的猎物……

    徐尚学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自己快要喷薄而出的暴虐,他尽力压抑着情绪对母亲道:

    “母亲,这事儿子自会处理,您无需太过担心,让丫鬟扶着您回去歇息了吧。”

    徐老夫人望着儿子感到了一丝失望,这些事她本就插不上手,又不能命令谁,自己凡事都得依仗儿子,她一妇道人家又能有什么用?

    她站起身来,龙头杖狠狠往地上一跺,又不甘心的哼了一声,就转身由丫鬟扶着头也不回的走了。仿佛那一瞬间什么母慈子孝,什么舔犊情深都是世上最虚伪的东西。

    书房终于安静下来,徐向学又一次看着依然颤栗不止的小喜儿,嘴角渐渐往上一勾,阴恻恻的说道:

    “进去吧,不需要老爷我再教你吧?”

    ——————

    书房外,阿福自打老夫人走后,就守在门口,房里有什么响动传出来他并不在意,手里捏着小喜儿从外面拿回来的报刊,那是刚才从房里顺出来的。

    他翻开报刊浏览一遍,渐渐地,不禁也皱起了眉头,出这份加刊的报馆是哪里得来的消息?似对无锡徐家了若指掌一般。

    又是一夜过去,

    凌晨时分,徐宅的东北角一侧的小门打开了一扇,从里面推出一辆平板车,推车的是徐府上一个负责扫撒的老仆。那平板车上放了几只箩筐,筐里堆的是树叶残枝以及垃圾,还有一只覆盖着一张破布,这老仆推着车往胡同北面宜城伯园走去。

    那里以前是宜城伯府邸,不过如今却是荒废了大半,想是这人偷懒,扫过的枯枝树叶就往废园里弃置。平板车在空无一人的胡同里前行,吱嘎声趁着车前那一盏昏黄的油灯,和一个佝偻的背影,一种说不出的瘆人。还有那盖着布的箩筐,不知故意还是不小心,破布滑下,露出一双死灰的眼睛。

    那双眼睛已经毫无光彩,又像是含有冤屈以至于致死都不瞑目……老仆只瞧了一眼,不禁摇头,嘴里喃喃着:“何苦哟,年轻轻轻枉送性命,都是一个‘贪’字啊。”

    而此时徐府的书房里,徐向学已经起身,由阿福伺候着洗漱更衣,准备去上早朝。此时的他,还是一如往常的儒雅温润,仿佛昨日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而此刻他看起来更像一位教书育人的大儒,反倒不像一位主理刑部的官员。

    早朝在会极门进行,当鸿胪寺官‘奏事’之声刚落,序班里就有人已经出列,这人正是给事中马仕璋。

    马仕璋向北行礼,而后朗声道:“臣有本奏。”

    “准奏,”龙椅上的永明帝说道。

    “臣蒙天地恩,超擢不次,夙夜袛俱,思图报称,盖未有急于请以徐向学三大罪为陛下陈之……”

    在场众位大臣都心知肚明,这是言官要弹劾刑部尚书。为的什么?昨日报馆出的加刊几乎人人都看了,自然是为了他徐减价买田之事。

    序班中的徐向学此时却微闭着双眼,似乎在打瞌睡,神情也毫无波澜,仿佛马仕璋弹劾的不是他一样。

065【报复】

    马仕璋念完弹章,朝堂上一片安静,大臣们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更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这时一动就立即被科道纠察。

    永明帝脸色晦暗,许久才开口说道:“拿上来。”

    司礼监秉笔闻言走到马仕璋面前收了他的弹章,返回永明帝身边递给了他。

    永明帝翻开这本章疏,又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尤其列举的三大罪状,每一条都仔仔细细反复看了好几遍。

    “徐尚书,你可有话说?”皇帝突然间出声,一下打破了一片死寂的气氛。

    其实这短短的一段时间,每个人都如同在煎熬,皇帝虽然在问徐向学,但就像在问每个人自己,谁家没有大片土地?谁家没有优免?谁家没有请投的人?

    徐向学听到陛下的问话,连忙从序班中站出来,面北行礼之后回答道:“启禀陛下,臣,无话可说,臣相信朝廷,相信陛下定会给臣一个公平公正的结果,所以臣选择不辩解。”

    马仕璋听了心中冷笑,什么叫相信朝廷能给你一个公平公正?好像谁在为难你一样!

    “徐尚书,本官所言句句属实,难不成你认为那三大罪中你一项都没有吗?”

    “呵呵……”徐向学笑了,沉吟一阵,道:“在某看来,马大人犹如海瑞海青天再世,不谋私利,不谄媚权贵,敢仗义执言,气象岩岩又端方特立。只是某虽姓徐,却非徐阶徐文贞,即便我徐家因买田被告,状纸堆积如山,也不会用黄金三万两去贿赂他人。”

    嗤!马仕璋心中不屑,你现在就一副大言不惭的模样,就不担心到时候全被打脸?

    徐向学的不辩解是明智的选择,就像隆庆朝的胡应嘉弹劾高拱一样,本来就是两件小事,当时高拱就理直气壮的申辩回去,这就是他的性格,受不得半点委屈。只是,虽然成功的反击了胡应嘉,但在御史和给事中们来看,就是失了‘大臣体’。

    嘉靖皇帝那时病入膏肓无心与他计较,隆庆皇帝也未曾与他计较,若是他当时能忍下一口气,接受朝廷的调查,想必也不会有后来的一道圣旨,将他这位头顶上柱国,少傅兼太子太傅,中极殿大学士掌吏部事的内阁首辅,给赶出了紫禁城。

    徐向学这般隐忍,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似的,马仕璋心中厌恶他这样做派,只是一时半会还不能将他怎样。证据,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才可以再添一把柴,把火烧的更旺。

    永明帝这时开口道:“既然徐尚书不辩解,相信朝廷能给你一个公正的答案,那么朕也答应你,让锦衣卫连同科道官共同调查此事,定能给你一个公平的答案。”

    徐向学听罢跪倒在地,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口中连呼谢主隆恩,殊不知此时他后背的衣衫贴里早已湿透。心中也慌得一批,他知道一旦皇帝让锦衣卫插手进来调查,那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减价买田是一事,还有家族里靠他优免权利而接受的请投之人,恐怕也瞒不住。

    下了早朝,徐向学昏昏沉沉的回到了刑部,刑部在阜财坊,与大理寺、都察院同在一处。他回到属于堂上官的房间,然后一屁股坐在官帽椅上就再也不想动了。

    阿福是徐向学的长随,老爷走哪他就跟哪那种,在他印象里,还从未见过老爷有现在这样垂头丧气的时候,为的什么事?即便他简单的脑子里也想得到,是为了昨日那报刊上登的内容。

    他满怀恶意的想着,肯定是那家报馆搞出来的名堂,既然他们敢曝光老爷家里的事,那就别怪有人搞你们。他此刻脑子里全都是些险恶心思,几息之间就已想到了好几个歹毒的主意。

    “老爷,”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徐向学:“小的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向学转过头来,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看着他,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以小的看,这全是那家报馆搞出来的事,要不……”他压低声音,凑在徐向学耳边说了几句。

    徐向学听了好半天眼神才恢复了一丝清明,看着他,脑子终于活泛开:“这个时候报馆出事,恐怕别人立马就会想到本官这里,你这主意欠妥。”

    阿福一听立刻懂了老爷的意思,他笑了笑,显得自信又邪恶,道:“找人来做就是,小的认识外城的王骚狐,他手下一帮混混喇唬经常二三成群撒泼抢夺人财物。只需做成遭人抢夺的样子,让他报馆的人受点伤破点财就行。”

    徐向学思索半晌,淡淡一笑:“给些教训也好,否则就忘了‘规矩’,只是这个度要拿捏好,莫要人性命。”

    阿福见老爷默许,心中莫名兴奋,又道:“这个当然!不懂规矩那还成?不懂就教到懂为止。”他知道要是这票做成,自己也能捞不少好处,想那报馆定是日进斗金,早就不知被多少人盯上了。

    “这个王骚狐本官倒有些印象,去年都察院复核卷宗,有一抢夺案中就有这王骚狐,本该判枷号充军,结果倒判了另一人充军,他反而被放过。”

    “这王骚狐本是龙虎卫的军余,其性狡诈,他每次犯事几乎都能逃脱惩治,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人说狡兔都还有三窟,他既是狐狸自然比兔子更厉害。”

    徐向学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心里已拿定了主意:这次嘛,不管他是狐狸也好狡兔也好,等办完这事,正好一并拿下为民除害,也算功绩一桩,即给了教训又可为自己在陛下面前刷些好感。

    只是锦衣卫调查买田这事,还有族里私底下做的事估计也瞒不了多久,而自己也无法全部否认说,那些都跟自己无关……看来还需要找个更好的理由才行。

    徐向学看着阿福,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阿福自然不知道老爷心里的算计,只以为他还在担心,而他自己脑子里也正做着发财美梦。

    等他伺候完老爷就请了假出来,径直往城南去……

    锦衣卫调查需要时间,这期间科道官当然不能闲着,正好可以刷卷,将刑部以前办的案子再复核一遍。

    徐向学尚有一丝喘息的机会,不过老天似乎偏要跟他过不去,或者是有人偏要过不去。

    第二日,报馆又刊登了一则消息,其实不算一则,而是一整版。

    本来报纸就有一个版块来专门刊登社会民生信息,其中就包含有民间的诉讼消息。这日报纸的这一版块,刊登的几乎全是关于无锡土地买卖诉讼案的官方通知,用脚想也知道,这些诉讼案子都跟无锡徐家有关,无一例外。

    邬阑自打知道徐家斥‘巨资’买了一千顷土地之后,她也关注起新闻报道来,每日的报纸她很早就让人带了回来。所以事无巨细她都大概知道,徐家的诉讼案也不例外。不仅如此,她还发现为卖家代写书状和提供助讼业务的居然是表哥的讼师团队。

    她知道表哥的讼师队伍里,不乏奇胜之材,从去年她徒弟小董的案子就看得出,他们虽不能明目张胆出人头地,但观其妙文,虽一字一笔,俨若刀剑,在足以左右其事,生杀其人。自非才大心细,何以克臻此?

    如今邬阑也能渐渐理解李道汝那篇文章里讲的,官绅都是利用特权来攫取财富,再用财富来购买土地,而不是直接霸占民田。至于减价买田,其实她并非完全理解,一是官绅利用特权本来就可以低成本拿到土地,二是买卖都是自由的,价格低不卖就是了,没人能逼你卖。

    至于为什么徐家能吃上官司?土地是稀缺资源,争夺从来都很激烈,尤其官与官之间的争夺。想来也是有人眼红一千顷地如此低价就能拿到,总有人心里不平衡,而出于打击报复的目的。

    对无锡徐家的诉讼,就像曹淓毓说的政治风险大于其他,所以关注点不在诉讼本身,而在朝廷,对于徐家的态度和对此案的回应。

    柯先生这几日是意气风发,报纸销量蹭蹭往上涨,又接了好几个大的广告,要说‘日进斗金’一点不为过。只是常言也道,乐极容易生悲,报馆所在那条胡同这些日子多了不少混混样的人。

    这条街本就热闹,以买卖兴旺而著称,不仅开铺的多,会馆也多,要是经常出没混混喇唬,对做买卖的可不是好事。好在隔了一条街就是南城兵马司驻地,平日里报馆与他们关系还算不错,经常有孝敬,想来去打声招呼,让他们加强这一条街的巡逻,应该问题不大。

    柯先生打定这番主意,便立即起身出了报馆,向西穿过包头张家胡同,准备再向南走阎王庙街,南城兵马司就在阎王庙街的西侧。

    走到胡同岔口,却被一群人堵住,柯先生想了想,没有围上去,只在一边看看情况。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原来是这胡同里的一户人家,男人好赌,欠了一屁股账把自己的老婆给卖了,又把一个男孩卖给了帘子胡同的小唱馆。

    这个女人抱着男孩就在自家门口哭天喊地,声泪俱下,让人不忍目睹。

066【遇袭】

    柯先生本不想理闲事,但作为一个新闻从业者又有一种新闻人的敏感和职业道德,所以他思前想后还是上前了一步,想多了解一些情况,或许可以写一篇关于赌博的时文报道。

    那女人抱着男孩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而那小男孩睁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茫然环顾四周,也许此时他并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凭着一种类似动物感知危险的本能,让他感到了一丝害怕,这不禁让他瑟瑟颤抖。

    柯先生皱紧了眉头,他有些不忍去看这对母子绝望的样子。

    “到底怎么一回事?”他不禁问身边的人。

    旁边一位不认识的大婶叹了一声,回答道:“这家男人是个赌徒,把家里输的精光还欠了一身债,还不起了自然就想着卖儿卖女卖婆娘,哎,作孽啊!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么……哎!”

    柯先生心想果然是这样,又问:“那这会她们是……”

    大婶又道:“男人喊人牙子去了,去了有一会,也快回来了。”

    “她们为何不跑?或者报官?”

    “报官?”大婶的脸上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官老爷能管这等芝麻小事?这对母子要是能跑早就跑了,再说能跑哪去?最后还不是被抓回来,然后又是一顿毒打……”

    此时柯先生也不知说什么好,想着干脆就等等看,看男人来了是个啥情况,而倒像忘了此次出来的目的。

    差不多一炷香时间,一阵喧嚣就从包头张家胡同西头传来,柯先生抬头望去,竟有黑压压十来个人一起涌入胡同,让本就不宽的胡同顿时显得满满当当。

    这群人越走越近,终于能看清他们中间有一个极其猥琐的男人,被那一群人拖拽着,而这男人蓬头垢面,眼窝深陷,说他是大烟鬼也不为过,想必这人就是那个赌徒。

    果然猥琐男人一走近,就指着地上嚎啕大哭的妻儿,涎皮赖脸道:“狐爷,这就是我那糟糠,别看现在脏不拉几,打整打整收拾收拾,还是能见人。这女人别的不行,一身皮子倒是挺白,说句不好听的,就那官家小姐也没我这女人长得白……”

    “鲍二,你也忒没脸没皮了,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人家好歹嫁了你,又给你生了儿子,你怎么就狠得下心卖了她娘俩?”

    “滚滚滚,少特么在这碍事,老子卖人管你家屁事!怎么看着眼热?把你家小崽子也拿来卖啊。”

    “你!”旁边那位大婶本来看不惯就说两句,结果被他的混账话气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鲍二,就这?”那群人当中有人开了口:“这娘们再怎么细皮白肉,也不够抵你的债啊。”

    “狐爷,这不还有我那崽子吗,你瞧瞧他眉眼,长得像我那娘们,不像我,简直就是天生当小倌儿的料啊。”

    那位狐爷听了上前捏住孩子的下巴,左右前后仔细看了个遍,虽然有些嫌弃这一脸脏兮兮的样子,但看得出他还是满意这孩子的样貌。

    “嗯,还成,加这个倒是够抵了你的账,不过……”

    “嘿嘿,狐爷,就不能再添点?好歹也给我留个三瓜两枣的。”

    “这女人不值钱,只能去西河沿○1,你这小子看起来也不咋聪明……指不定得花多少功夫调教,添是添不了了,能抵了你一屁股债也是格外开恩。”

    这两人一言一语旁若无人的商量着怎么卖人,周遭又围上不少人,他们静静看着,俱都不敢言。

    这些把棍有人知道他们,都是城南的游手无赖之徒,而且平日里大多以‘拏鹅头’和‘生事诈人’为业,甚至还有打行的打手。这些人平常百姓根本就不敢沾惹,都是有多远离多远,更别说为他人出头。○2

    围观的百姓敢怒不敢言,对被卖的那母子两也只剩下同情,同情。一旁的大婶早憋了一肚子气,但也忍不住潸然泪下。而依然坐在地上的那位女子已停止哭泣,只用沙哑的声音对着四周空气喃喃,像在控诉,也像是指责……她的两手还是紧紧抓住那男孩子,生怕一不抓住他就转瞬消失。

    男人似乎已商量好了价钱,那位狐爷便打了一手势,就有两人出来向那母子走去,然后生硬的想扯开母子两人,只是那母亲两手死死抓住孩子,扯了半天竟没扯开,泛白的指节仿佛嵌进孩子的胳膊里一般。

    男人一看急了,生怕买卖黄掉,想也不想就飞起一脚狠狠揣向女人,那女人猝不及防几乎被踹倒在地,紧紧抓住孩子的手终究还是松开了,而其中一个混混也趁势夺走了孩子。

    那女人爬起身来,一双悲哀而绝望眼睛死死盯住那男人,用沙哑的嗓子嘶吼着:“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也许真是为母则刚,她又奋力挣脱别人的拉拽,突然一跃而起就向混混扑去,想夺下她的孩子,那一瞬间爆发的力量竟无比惊人,连柯先生都吓了一跳。

    其实柯先生本来只想做个冷静的看客,只是这一幕的惨状却狠狠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终究是忍不住挺身而出,吼了一句:

    “住手!”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狐爷循声看向这边,眼睛溜了一圈,终于定焦在柯先生这里,他扭了扭脖子,然后用野兽一般的眼睛狠狠盯着他。

    “这是天子脚下,你们公然强抢妇孺,眼里还有天子王法?”柯先生振振有词道。

    男人见竟有人出头,又气急败坏冲上来,道:“你他么哪来的?老子卖自家婆娘怎么了,要你多管闲事,滚一边去,别惹老子!诶不对啊,看你这一副舍不得的样子,难不成你是她姘头?”

    柯先生听这混账乱说一通,竟然气笑了:“你不用管我是谁,我告你,本来我也不想管,但你他么还是男人吗?看着恶心,所以我今儿就是管定了!”

    狐爷眯着眼睛盯着柯先生,他身边又有一人凑上来向他耳语一番,他听后猛的一睁眼,反问道:“果真是他?”

    那人点点头:“不会错。”

    狐爷又恶狠狠的一笑:“送上门来的生意,岂有不做的道理!”

    他向身边的打手交代了几句,打手悄悄退下,而后他继续盯着在据理力争的柯先生。

    那男人被说急了便耍起浑来,抓起女人不由分说就拳脚相加,可怜女人被打的跪倒在地,几乎无法撑起身子,只是一想到孩子,她依然用坚强的意志支撑着孱弱得如同纸片一样的身体。

    柯先生急了,大步上前想阻止那个男人发疯的举动,无奈他本是一个文弱书生,没有男人的混劲,一个人挥拳,一个人阻挡,就这样两人竟撕扭在一起。

    而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快撤,兵马司来人了……”

    狭窄的胡同里顿时乱成一片,而那男人眼见到手的钱财就要飞了,发疯一般的大吼一声,随手抄起一根棍子就向柯先生咂去。只是棍子才举过头,就见柯先生他脑门上已经冒出一股血线,身子摇摇晃晃的随时要倒下。

    男人愣住,就像被点住穴道一样停在那里不动了,不过也只是几息时间,他突然意识到要坏事。而这时,刚才那群人已快跑出胡同。他又转过头来向南边的一条街望去,那是兵马司所在的方向,果然见有官兵向此处奔来……

    猥琐男人一眼瞥见已昏倒在地而且满脸是血的柯先生,吓得立马丢掉手中的棍子,蹬蹬倒退两步,也没管还在原地的老婆孩子,扭过头撒腿就跑。

    鲜血模糊了柯先生的眼睛,在他面前呈现出一片暗红的光影,让他分辨不出眼前这世界到底是黑还是白?幸好头脑还尚有一丝清明存在,他依稀记得有人在他身侧用板砖袭击了他。

    他仰倒在地,想尽力睁开眼看清这些光怪陆离的景象,无奈眼前只有一片暗红。但他能感觉到有一只手在为他擦去脸上的血污,又用什么柔软的东西垫在他的脑下……

    此刻他的脑袋变得越发沉重,在他即将失去清明的那一瞬,他抓住了那只为他擦去血污的手……而后世界随之堕入一片黑暗森林。

    仿佛他独自一人游走在黑夜森林里,黑暗笼罩了一切,但是仔细瞧也不难发现,黑暗中有点点荧火在闪动,像狼的眼睛发出的荧荧绿光。

    他身处这片黑暗森林,显得凄楚而孤单,还好心头尚有一片柔软存在,让他稍微鼓起一些勇气,继续寻找出路……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转过来,一睁眼,似乎又恢复了光明,他终于又看清了眼前的世界。

    “哦弥陀佛,柯先生你终于醒过来了!”

    他扭头循声望去,意识也渐渐回笼,他认出了说话的人是报馆的同事,又看了看四周,这是报馆他单独的小院,原来……自己已经安全了啊。

    “我这是……”他挣扎着想起身。

    “诶诶诶,你别动啊柯先生,你伤的的头,要注意少移动!”同事急忙又把他按回床上躺着。

    柯先生无奈,只得看着同事,眼里流露出询问之意。

    同事叹了一声,道:“柯先生,你已经昏迷整整五天了,我们一度以为你就……还好,小东家找来了宫里的御医,又把你从阎王那里给拉了回来。”

    “小东家,她也知道了吗?”

067【愤怒的邬阑】

    柯先生心中有太多疑问,急切的想知道答案,只是同事却无法回答他所有的问题。

    “柯先生,小东家就在外院,我这就去告诉她你醒过来了。她早就嘱咐过,只要柯先生一醒过来就立马去喊她,你等着啊,我去去就回。”

    “小东家,她也来了吗?”

    “自从你出了事,小东家她就来了,这会侯爷也在呢,他们在前院厅堂。”

    柯先生有些过意不去,他心知这事本来可以避免,只是因他多管闲事才弄成如今模样,还不知给报馆带来多大的损失。

    “我……”他挣扎着又想起身,却又被同事按了下来。

    “御医交代过了,你要好生养伤,你伤的是头!小东家我这就去叫,你应该有很多疑问想问她。”

    柯先生只得微微点头,

    “好,你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喊!”说罢,他迅速离开房间。

    柯先生叹了一声,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只有竖起耳朵仔细辨认着屋外传来的声音。他听到同事的脚步渐渐远去……

    不过盏茶功夫脚步声复又传来,有些杂乱,应该是小东家他们一起来了。

    很快柯先生就听到了推门的声音,他努力支起身子想坐起来,只是手脚还有些软,费了好半天才坐住。

    因为失血过多的原因,头也开始发晕,他正‘摇摇欲坠’之时,先进到屋里的邬阑抢先一把又将他扶住。

    “柯先生,你失血太多,这会可不能这么用力!”邬阑故作生气道。

    他苦笑一声,道:“给小东家添麻烦了,”一转头又看见了郓宁候邬琮海也在,他知道侯爷是小东家的父亲,下意识的就想行礼,结果又一次被拉住。

    邬阑真有些生气了,加重语气道:“柯先生!你这会立刻躺下休息!”

    他不敢再有所挣扎,只得乖乖躺下,同事还细心的看了看他包扎的伤口,没有渗血这才放心下来。

    “小东家,这……我……后来怎样了?”他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想来心中有太多问题想知道答案。

    邬阑理解他这时的感受,很快解释道:“那天报纸登的对无锡徐家的诉讼案很快就传到陛下那里,陛下当时就大为震怒,并下旨要彻查徐家减价买田之事。而徐尚书本人现在已是冠带闲往,这也算对他比较重的处罚了。”

    “冠带闲住?这……”柯先生吃了一惊,虽然民间也好,朝堂也好对于官员买田都比较敏感,但也不至于一下就冠带闲住了,难道这中间还有什么问题?

    “徐尚书是因为被查到还有其他的事,而你的遇袭算是其中一件。”

    “我的遇袭?都是他徐家干的?”柯先生又吃惊不已:“不对,这应是针对报馆来的报复,因为那篇爆料文章,让徐家一下就从人后被推倒了人前!但我想这事恐怕还没有那么简单……”

    邬阑笑了笑,心想他到底是搞新闻的人都很敏锐,一下就想到了关键,这不由让她又想起侯爷在第二天就亲自来到报馆找她。这还是他头一次来城南的贾哥胡同,尽管各种排面排场都做足,从他一直紧皱的眉头就能看出他依然不适,还真是难为他这么一个大侯爷了。

    而那时自己正为柯先生遇袭之事心急上火,还张罗着怎么告官,怎么打官司赔偿,就是没想到去走访现场,入户调查什么的,总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现在想来还是太嫩了,思维方式依然停留在过去,怎么就不试着去改变一下?

    邬阑又想起当时侯爷说的话来:“徐向学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儒风儒雅,他主理刑部,一直与京城内外的青帮打行关系紧密,袭击你报馆的人叫王骚狐,原来本是军余,混不下去就在京城做了帮闲。别看他们都是低贱人,但他们与官宦之家,甚至勋戚暗地里都有勾连。”

    “为了什么?”她问道。

    “自然为了钱,哪家没有放过高利贷,印子钱?就靠的这些人,所以他们背后其实都有势力,这些青帮打行之间也会争斗,就算出了人命也有背后的势力去摆平,他们才会如此有恃无恐,所以你报馆的人受伤,肯定还是得罪了背后势力。”

    她一听就皱紧了眉头,报馆一向无事,自从接了那封告密信之后就开始不太平,要找原因肯定也要从告密者身上找。“报馆曾经接到过一封告密信,就是关于无锡徐家买田的事,只是我至今依然怀疑那个告密者,他动机不纯。”

    而这时侯爷却笑得意味深长,又继续道:“为父给你出个主意,你尽管去把这事闹到陛下面前,闹大一点让陛下给你做主。”

    她不禁倒吸一口气,反应过来这事里面居然还有陛下?难不成那封告密信本来就是他故意安排的?“听你的意思……陛下才是背后主谋吧?既如此,应该很清楚我报馆的人因此而受了伤,那么我向陛下讨要些‘辛苦费’应该不难吧?”

    “呵呵呵,为父可没让你这么做哟……”

    哼!一个二个都是人精,真是聪明算尽,但我邬阑怎会当吃亏的主?怎么也要收回些本钱……一想到此,她不禁又瞧了一眼‘可怜’的柯先生,本来也轮不到他,要是舒代宗在,想必挨板砖的就是他!

    她拉回了思绪,继续对柯先生道:“伤你的人是城南一带的赤棍,虽然还在逃,可是陛下已经下旨命锦衣卫前往捉拿,想必要不了多久这一伙害群之马就会落网。”

    “那……那个卖妻卖儿的男人呢?他可有……”柯先生又想起那对可怜的母子,心就不禁一阵抽痛,那厮太可恨!

    哎,可怜的柯先生……邬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又道:“那男人不是好东西,我就请宫里的郑大珰帮忙把他第三条腿给削了,然后发配到南海子去当海户去了。”

    第……三条腿?屋内的两个男人,一个躺着一个站着,听了这话无不感到身体某处阵阵发凉。

    柯先生有些哭笑不得,但又想知道那对母子的情况:“那对母子怎样?她们现在可有地方安顿?”

    “她们现在我那里安顿,由我的人照顾着,暂时还无大碍。”

    柯先生闻言心里总算放下心来,在小东家那里再好不过来,她心善又有能力,只要她们要求不高,想来以后的生活都会有着落了。

    他总算听到了他最想知道的消息,于是整个人就完全放松下来,只是头脑依然昏沉,放松之后睡意立马袭来。

    邬阑见他困乏不堪,想来受伤过后身体极为孱弱,便不再说话,只让他好生歇息。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之后,她父女两人便退出了房间。

    两人又回到刚才的谈话的外院前厅,重新坐下,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

    “侯爷你说,我能让陛下给我一个交代吗?”

    “陛下确有理亏的地方,只是他是天子你是臣,你想让陛下给你交代,那么要有一个度,不能惹了陛下不快。”

    “这我当然知道,怎么拿捏我心里有数,只是我还有一些不明,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邬琮海思索片刻:“为父看来,陛下可能要向南方动手了,其实从颁布土地清丈开始就有一些迹象,你想何时清丈土地需要动用锦衣卫?还有提高南方的金花银换率,很可能是想打击南方的地价。”

    邬阑心里一下明了,原来我给陛下的建议他都听进去了呀?

    “那陛下接下来想怎么做呢?”

    “接下来不清楚,估计陛下是想收回土地,至少要把属于朝廷的土地收回来,但怎么做为父就猜不到了。”

    “哼!陛下接下来肯定是想从我这里撕开的口子继续往下探,再挖出更多的问题,所以……”

    “你要找陛下哭诉不如趁现在陛下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的时候下手,否则过了这阵,他也就忘了。”

    “那时自然!”

    “你准备何时进宫找陛下?”

    “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挺合适!”

    “也好,那……为父就陪你走一趟吧,也能为你壮壮声势。”

    “那再好不过……”

    父女两人达成了阳谋,便不再耽误,双双起身出了报馆,坐上侯爷的马车,就往皇城驶去。不过邬阑在出门之前,找了报馆的厨娘去寻了一些辛辣之物,比如姜,她揣在兜里,等上了车之后便摸出来,使劲擦着眼睛,直到把双眼擦得通红,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侯爷看着她的举动,并没有阻止,只在心里有些吐槽,你说你这丫头……好吧,像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马车到了东安门停下,邬侯爷先跳下马车,然后又扶着‘哭泣’不止的女儿也下了车。这一幕倒让周遭一圈人都看懵了,郓宁候一家又出什么问题了?似乎他们一家子时不时就要来一出,像演戏一样。

    宫门发生的这一幕自然很快也传到了永明帝那里,正好皇贵妃邬氏在陪同他一起用膳,听到这消息她心里便明白兄长和侄女应是有事找陛下,她一转眼珠,心里有了计较,于是依然不动声色的伺候陛下用膳。

    永明帝隐隐猜到了他父女两人的目的,没好气的对身边近侍吩咐道:“传传传,朕倒要看一看这父女两又搞什么幺蛾子!”

068【表演系毕业的父女】

    邬阑是真哭,因为眼睛被辣的太难受了。

    从东华门进来到养心殿要走好长一段路,现如今她的眼睛肿的跟核桃一样,又不停的流泪,这一路她只得依靠侯爷扶着,所以这一幕让外人看来,又是有一番深奥的内涵。

    “呜呜……呜呜呜呜……”邬阑虽在哭,但心里早就在草泥马奔腾,骂自己又傻又蠢,脑袋秀逗的才会用姜擦眼睛。

    邬阑一边走一边期期艾艾,邬侯爷倒是蛮体贴,宽厚的肩膀任意让女儿靠着,他心里无比骄傲,父亲的形象瞬间拔高不少。

    好不容易挪到了养心门,待侍卫通报之后,两人便进了门。整个养心殿不大,前殿面阔三间,正厅和东西暖阁组成,正厅设有皇帝宝座、御案,宝座后设有书架,而西暖阁又被分为数个小间,其中一间为永明帝日常看书的小书房。

    他两进了门由近侍引导至西暖阁的小书房,通禀之后被允许进入。此时皇帝已用膳完毕,才撤了桌案,换上茶具,屋内还燃起龙涎香。

    皇帝并不理会父女两人,享受着贵妃的一双妙手为他素手烹茶,似乎已忘记了两人的存在。

    邬阑眼睛实在辣的难受,眼泪花花的流,侯爷一进来便行大礼,她只得跟着一起行礼:“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永明帝悠然品着茶,好半天才回了一声:“嗯,免礼吧……看座。”

    近侍端来坐墩,父女两人起身谢过,永明帝眼角余光一撇,禁不住一哆嗦,这是遭难了?哭成那样?而一旁的邬贵妃也瞧见邬阑肿成核桃的眼睛,瞬间就懂了她的心思,不禁心中嗤笑一声:小丫头太嫩了,哪用的着对自己那么狠?女孩子哭也要梨花带雨似的才让人怜惜,哭相太丑可没人会看。

    “陛~~~~下~~~~”邬阑差点就眼泪鼻涕一把糊了:“您要为臣做主啊~~~~”

    永明帝不忍直视,把头微微扭向一边:“邬阑,你有何事要朕为你做主?”

    “臣一直勤勤恳恳经营自己的小生意,也自诩为人老实诚信,可近日来,报馆却无端被喇唬混混骚扰,就连我报馆的精英总编竟被喇唬以板砖袭头,当时就血流不止伤的不轻,昏迷五天才醒转过来。臣反复思之,这一切竟是源自一封告密信,自那告密者递了信之后就再没露面。我报馆本着新闻人的职业操守登出这封信,却没想到这一登竟遭至恶势力的打压,差点就出了人命,所以,恳请陛下为臣做主啊~~~~”

    “呃……你要朕怎么为你做主?”永明帝心知肚明,父女两同样心知肚明,否则这种事怎么可能求到皇帝面前。

    邬阑一听抖抖索索从袖笼中摸出一张折好的纸呈给皇帝,邬琮海暗暗惊讶,这丫头何时写下的这张纸?我怎么没看见?永明帝接过近侍传递上来的纸,打开来看了几眼,就几眼,皇帝已经是额头青筋直冒。

    纸上列了一二三四五六七条要求,希望陛下来做主的。

    “阑司珍,你还真敢提啊?过分!”皇帝怒道。

    “呜呜……陛下,臣的主编差点就没命了啊……呜呜,”

    “那也不行,什么叫精神损失费?谁赔,让朝廷赔?朕告诉你,不可能!”

    “呜呜……陛下,臣的主编差点就没命了啊……”

    “还有啊,准许报馆记者自由进出六科廊与通政司,这又是什么鬼东西?邬阑你告诉朕,你想作甚?”

    “呜呜……陛下……”

    “说话,不准哭!”丑死了,看着扎眼!皇帝心里无比嫌弃,忍不住吼了出来。

    一旁的邬贵妃一见气氛不对,连忙伸手轻抚永明帝这位真龙天子的龙鳞,温柔的在耳边吐气如兰:

    “陛下息怒,您是天子,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动怒,别气坏了身子。要臣妾说啊,这丫头也忒不懂事,进宫都一年了还是不懂规矩,待会啊让臣妾好好骂骂她,也让她长长记性。”

    永明帝被她一阵安抚,总算气顺了一些,眼见他神色缓和,贵妃又顺势从他手中顺过那张写满了歪七八扭的字的纸张,迅速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不禁咯咯笑了起来:“哎呀,臣妾还头一次看我这笨侄女写字,怎么就跟陛下的小公主写得一样,呃不对,小公主写得都要稍胜一筹呢。”

    她轻松的将话题引开,气氛瞬间缓和下来,平日里永明帝很心疼他那小公主,听到贵妃所言,面上瞬间带上一丝笑意。

    “朕的公主自然是好的,当然还是你这母妃教得好,不过阑司珍嘛可比不上……就看这手字,朕也不想说她了,往后还得你这做姑母的多费点心思。”

    “那是自然,臣妾少不了要多教教她。不过臣妾看阑丫头写的也是有趣,又想这丫头平日里的德行,就跟钻钱眼子里一样,变着法的想挣钱,也不知她随了谁?反正臣妾也不懂,就觉得她这几条馊主意,定是想着法挣钱呢。”

    永明帝神色缓和了不少,一听贵妃所言,想想也有可能,于是又问:“是这样么,邬阑?”

    “呜呜……陛下,臣只是想让报馆能第一时间就拿到新闻,这样才能第一时间刊出,读者才能第一时间读到,报馆才能第一时间挣钱,所谓‘时间就是金钱’……”

    “咯咯,陛下您瞧瞧她这话说得,时间就是金钱,可不就是钻钱眼子里了?还说的振振有词的,”邬贵妃娇笑着说道。

    永明帝哼了一声,神色已大为缓和:“真是没出息,成天就知道钱!不过……”

    成天不想着钱,你皇帝大大就要勒紧裤腰带喽,成天不想法多挣钱,你皇帝大大拿什么赏给你后宫的莺莺燕燕?邬阑内心里吐槽,只是不敢表露出来。

    而皇帝内心想的:算了,不就是看重她挣钱的能力吗?

    “这事容朕想想,不能这么轻易答应你。还有啊,朕让兵马司以后多往报馆附近走动,至于那损失费,就别想了,没这一说。”

    “陛下!”半天没言语的邬琮海这时候突然起身,跪倒在地,面带悲戚。

    永明帝吓了一跳:“侯爷,你又怎么了?”

    这父女两是说好的咋滴?一个二个都这么难缠!永明帝内心好一阵无语。

    邬琮海面带悲戚哽咽道:“自打报馆出事以后,臣每日无不担心害怕,生怕臣这个女儿也遭不测。陛下您也知道,邬阑她自小独立惯了,又没在侯府长大,也没得过侯府庇护。如今她翅膀也硬了,更不需要我这个侯爷爹为她遮风挡雨。但是,陛下啊,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毕竟也只有十七岁啊,今日这事可以过去,不法之徒可以得到惩戒,但她不可能永远不出门,永远远离危险之地,臣只担心有朝一日她,万一……假如……路上遭遇不测……她虽是陛下您的近侍牌子,又是司珍,可保不准背后有小人想陷她于危险,臣都不敢想象啊!”

    邬琮海说得声情并茂,满含热泪,字字带血,好不感人!贵妃邬氏听闻哥哥说起这‘苦命’侄女,也是经不住轻轻啜泣起来。邬阑的母亲,也是她曾经的大嫂,想当年两人关系何其好,虽是大嫂,却也是无话不说的闺中挚友。

    一提起侯爷这女儿,永明帝也默然,他自然清楚邬琮海所说句句是真,他自然知道邬阑的身世可谓离奇悲惨。他沉吟片刻,说道:

    “朕也有公主,所以自然能体会侯爷的难处……即这样,邬阑,”他又转向邬阑说道。

    “臣在,”邬阑赶紧起来跪下,看来这是要升官的节奏。

    “朕就再升你一级,赉蟒衣一袭,这样你到了各处也好便宜行事。”

    他没升她女官职衔,而是直接升她内官职衔,毕竟内官比女官办起事来更方便,再一个女官也属皇后管理,一般来说皇帝也不想越后宫的管理权。

    “啊?哦,谢陛下隆恩,”邬阑回道。

    其实她是半懂不懂的,内官的升级自有惯例,慢慢积资升转,不是随心所欲。除非眷注盛隆,否则还是一步一步来,升到太监之后,才能享受恩荣,所赐皆为升,一般是先蟒衣,后玉带,后乘马,最后才‘升’凳兀,最最后是赐禄米。

    邬阑并非升到了‘太监’,但架不住她有圣眷,所以皇帝想赐她蟒衣就赐,想升她就升。

    邬琮海心中高兴,心想总算达到了一个目的,但表面看起来还是不动声色。他感恩戴德一般,对皇帝再行大礼,口中说道:

    “臣叩谢陛下恩赏!”

    邬贵妃心中也是得意,她邬家人越得陛下看重,她在后宫的地位越是稳如泰山。

    只是邬阑觉得稍稍有些尴尬,因为平日里宫中她只着女官常服或便服,虽也有一套内官的服饰,但要看场合才穿,基本很少有场合让她穿内官常服的。

    但是蟒衣又没有女式的,这让她如何穿戴?就算穿上了会不会很怪?

    要是皇帝知道她居然还担心穿上不好看,会不会后悔此她蟒衣?反正此时他不想再看到这对父女了,不想再看邬阑那副‘丑相’,于是稍带嫌弃道:

    “邬阑,去把脸洗洗,成什么样子!侯爷,你也退了吧,朕乏了。”不想再理你们!

069【深挖】

    邬阑得了一件大红蟒衣,这是意料之外的好事,城南的贾哥胡同也成了南城兵马司日常巡逻的重点之一,如此一来,整条街的治安就有了保证,也算是为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如今人人都知报馆的小东家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而且才赐了一件大红蟒衣,整条街上仿佛过年一样喜气洋洋,奇怪吗?这叫与有荣焉。

    伤势未愈的柯先生躺不住,身体稍有起色就想下床活动,同事劝他几回,他依然故我。

    “我这心里有事,如何能安心躺下?如今正是紧要关头,舒总编也不在,形势比人强啊,我怎能心安!”

    同事不禁奇道:“柯先生你有啥事还不能安心?”

    “这几天我思前想后,觉得我们报馆应该将密信事件继续深挖下去,目前表面看起来只是徐家买田的事,但这背后恐怕还涉及到整个南方的土地买卖,所以我想从徐家这里继续深挖,看还有没有新发现。”

    “可是那位神秘爆料人我们没见过也不知他从何而来,是敌是友,又怎么深挖?”

    “我想,可以先从那群市井无赖下手,还有那日想卖掉郑小娘母子的那个王骚狐,当时听他口气,是想把那孩子卖到帘子胡同,想来这个帘子胡同……要是能走一遭,说不定就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你怎会想到那里?那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都是……都是……”

    “这我自然知道,只是以前曾听过一个说法,说京城最顶端的权宦世家,无不以拥有一名姣僮为乐,他们可以在那圈子里公开炫耀,公开行乐。既然都是京城的权宦世家,想打听一些消息,帘子胡同肯定就是最便利的。”

    “也对……诶,要不找找那个小董,他曾经在那里呆过,应该熟悉那个地方,想来……”

    “这得先问问小东家,然后再问人家小董愿不愿意,咱可不好强求。同样还有他表哥谢三多,京城地界上的青帮打行可比咱们熟悉,要是能得他的协助,那一定事倍功半。”

    “我觉得这事你还是先找小东家问问吧,她应该比你知道的更多。”

    “是,我也这样想的……”

    两人聊到忘了时间,直到郑娘子端了汤药过来,柯先生才发现又到了吃药的时候。他开了门让她进来,随她一起的还有那面目清秀的小男孩,手里攥着一包蜜饯,一进来就笑眯眯地看着他。

    柯先生一见他不禁笑了,这孩子真是讨人喜欢,又懂事,这几日老爱往他这里跑,一有什么好吃的总会想到要和他分享。

    见他手上捏着蜜饯,柯先生故作惊讶道:“呀,让我猜猜啊,瑞瑞是怕柯叔叔喝药苦,才备了蜜饯的吧?”

    瑞瑞笑眯眯的点着头,然后指指娘亲端的那碗药,小声说道:“你喝……”

    郑娘子也笑着道:“柯先生,快喝了药,凉了就没药性了。你这才醒来几天,大夫说了药还不能停,而且喝了才可以用膳。”

    她命不该绝,幸亏世上有柯先生这样的好人,又摆脱了那个天杀的男人,她郑秀莲往后再不要被任何人摆布,像牲口一样任人买卖。这想法像烙印一般,自打她被救下之后,就已深深烙在心底。

    而此时面对救命恩人,她唯有更加尽心尽力的照顾,才能有稍许安心。她笑着看着他,眼神里充满鼓励,又把药碗向前推了推。

    柯先生无奈,端起那碗黑乎乎的药,心里确实有些发憷,他从小怕吃苦药,只是当着瑞瑞的面怎好表现出来。于是强忍着心里的不适,一仰头就把药一股脑全倒进了嘴里。

    口腔里瞬间苦涩弥漫,他脸上的五官也因苦涩而挤到一起,看起来颇为滑稽可笑,瑞瑞捂着嘴偷偷笑着,郑娘子也不禁莞尔,心想这柯先生老大的人居然害怕喝药。

    “瑞瑞,快把蜜饯给叔叔吃一颗,”她提醒着儿子。

    瑞瑞听了连忙打开纸包摸出一颗蜜饯喂到他嘴里,然后看着他的脸,又渐渐伸展开来……多神奇啊,此刻瑞瑞那小心灵里充满了好奇。

    郑娘子待他喝完了药,便带着儿子退了出去,屋内又只剩他两,瑞瑞留下了那包蜜饯,柯先生老觉得嘴里还有一丝苦涩,又连吃了两颗蜜饯。

    同事啧啧羡慕道:“郑娘子这人不错,嫁给那个男人简直太可惜了,不过幸亏有小东家,她才有今天这般幸运。而且我觉得她对你啊,似乎挺上心的。”

    柯先生闻言老脸微红,瞪着眼道:“你别瞎说啊,她只当我是救命恩人罢了,别有的没的乱说,毁了人清誉。”

    “是是是,不瞎说,那就继续说这头吧……”

    两人继续商量如何深挖秘密,而与此同时,在小时雍坊的宜城伯故园里,锦衣卫使孙富海站在一处土坑旁,已经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太阳西下,晚霞漫天,再到月上中天……他依然在此,而此时土坑已不止一处,变成了三处。

    每一处土坑里都有几具遗骸,少则一两具,多则三五具。而夏日的夜晚暑气尚未完全退去,烘热的空气里隐约飘着一丝腐臭。

    仵作还在验尸,这里统共七八具遗骸,根据之前仵作的验尸记录来看,这些无一例外都是男性遗骸,年纪大都在十三四之间。

    孙富海见惯了献血、尸体,见惯酷刑的惨烈,以及酷刑之后人类的残肢、碎肉……所以,只有他才有兴致半夜三更来验尸,还在这么一个荒芜的废园里。四周树影摇曳,像极了魑魅魍魉,时不时有猫头鹰的瘆人叫声划过夜空,没过脚踝的草丛里,还有不知什么小动物穿行而过,晃动了枯枝残叶,欲静却不止。

    这诡秘的环境,要让胆小的人来恐怕早吓破了胆,而他却毫不为之所动。平日里,人都怕他,也只有一个人似乎不怎么怕,每次那人瞧自己,总感觉像瞧一个傻子。傻子?哼,到底谁傻?也不知她真是神经大条还是愚昧无知,要不下次让她也来这里站站。

    孙富海想到此,就觉得这简直是一个绝妙主意,于是嘴角渐渐勾起一抹邪恶的笑容。

    仵作继续验尸,不过已快接近尾声,点燃的火把在昏暗的废园里,像鬼火闪动,但也划亮了地上那一具具狰狞的遗骸。他心里嗤笑,没想到这位徐尚书还有如此‘雅好’。可见呐,人还真不能貌相,谁知道那副温文尔雅的皮囊下隐藏着怎样一个丑陋的灵魂?

    他又想到了那位骚狐狸,简直太不经吓!也就请他去了一趟诏狱,又让他欣赏了一下挂在墙上的刑具,他居然就吓的什么都招了,真是没劲,不爽!

    他叹了一声,觉得遗憾无比,又抬头望着天边的月亮……

    其实这晚的月亮正好,只是时常有云飘过,会遮挡月光,也会遮住黑夜里的种种罪恶。

    闲住在家的徐向学自然不知道锦衣卫已然在深挖他的老底,此时他正在书房欣赏瓶花,晚间才采摘回来的荷花,还未泄了灵气,根本无需修剪,只用一支觚瓶来盛,便古色盎然……

    如今闲在家里,倒是心平气和起来,而他也有时间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再想想清楚。这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开始只是倒了看似不太重要的一块而已,谁会想到接下来它竟牵连一个又一个的被推倒,眼看就要倒成一片。

    徐向学嗅到了一丝与以往不同的气息,陛下对于他徐家买田之事的反应有些过了,这正常吗?还有,如今京官当中表面看似平静,其实早分成了南北两派,这种情况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从调整金花银就开始了?

    对,没错!正是金花银调整开始的,徐向学仿佛突然醒悟过来,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朝廷的目的想通过调节金花银来增加收入,倒也说的过去,只是这样一来江南的地价势必会产生波动,还有那什么经济开发区的提案,驿递改革提案,这几者之间究竟是什么联系?

    他如今反而对于自家的事并无太多在意,买田也好,诉讼也罢,大不了补了差价,或者退还便是。至于优免他则更不担心,谁家没享受优免?只是朝廷接二连三的政令出台,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他想不出来索性放下,此刻正是夜半更生,他还尚未歇息,起身来到窗边,推窗向外看去,一轮缺月挂疏桐……要是没有云层的遮挡,想必月色更美。

    长随阿福进到书房,走到主人身边,轻声禀道:“老爷,帘子胡同那边有了回信儿,说新进了一批小僮,都已经调教的差不多了,据说有几个还不错,正等着老爷您去看看呢。”

    “嗯……”

    “呃,还有,王骚狐最近怎么也联络不上,好像失踪了,他会不会……”

    “这种人靠不住,要是有心人想拿他,恐怕这时早被撬开了嘴。对了,你跟他怎么联系的?”

    “这个老爷尽管放心,小的从未露过面,也只是通过另外的人找上他的。”

    “嗯,那些处理的呢?”

    “还是老办法,没出任何问题……”

070【优免不免】

    这几年的民间报业发展的如火如荼,像南方士绅联名上疏一事早就通过报纸广泛传播开来。

    民间报业的兴旺发展自然也得益于朝廷对于新闻出版和新闻审查的相对宽松和容忍,而徐家减价买田的黑料同样也经由报刊这种渠道被众人得知。

    徐家在南方的诉讼案件,其轰动影响其实比京城更大,就像有人在故意炒作一样。

    而对于皇帝下令彻查徐家买田一事,随着土地清丈工作的逐渐展开,锦衣卫明察暗访,手上也掌握了越来越多南方土地市场的黑幕和证据。

    而且这些证据也以一封封密信的方式传到京城,皇宫里,摆在了永明帝的御案上。

    永明帝又一次密诏了曹淓毓进宫,还是在养心殿西暖阁的那间密室里,二人谈了个把时辰,然后曹淓毓便出了宫。而皇帝于当天晚朝召了阁部、九卿、科道等官员于会极门当廷议政。

    永明帝黑着一张脸,当着群臣的面将一摞摞‘证据’甩在他们面前,怒道:“你们都瞧瞧,这就是朕的好臣子们!身为朝廷命官,领着朝廷的俸禄,享受着朝廷的优免,还不满足?田连阡陌,受请寄,避徭役……你们都挺能干的嘛!”

    群臣齐齐跪下,个个胆战心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时谁敢动弹一下?被甩得到处都是,胡乱散开的‘证据’摊在地上,可谁也不敢拿起来看上一眼。

    永明帝冷笑一声,道:“怎么?这会你们倒是装起老实来了?朕的话没听见?看,都给朕捡起来看!”

    靠前的大臣只得将散在地上的这些‘证据’收拢拾起,然后每人一册分发下去,看完后再往后传。

    刘一焜手拿一册,他翻了翻,发现竟是南方官员优免情况的大致统计,只是这统计别出心裁,并没有具体列出姓名,而是以职级代替,某一品:查实优免多少田亩,多少丁口,某二品:查实优免多少田亩,多少丁口,以此类推,直到七品为止。

    其实大致也猜得到这些一品二品都指代谁,两京官场上真正的大员包括致仕的,也就那么一个小圈子,谁还不知道谁。

    他也粗略算了一下,这优免程度实际已经超出了规定额度的十倍至几十倍,难怪陛下会生气。优免本是体恤官员的一种福利,也是为了弥补俸禄的不足,现在却变成了官员利用这种特权变相的损公肥私。

    现如今执行的优免则例还是九年前由当时的御史傅光念题请朝廷重修优免,而后获得准许执行:京官一品优免万亩,京官二品优免八千亩,三品优免六千七百亩……到八品优免二千七百亩,外官照京官减半。

    另外还有二甲进士未仕免三千亩,三甲进士免二千七百亩,举人、恩生未仕免一千二百亩,贡生未仕免四百亩;致仕官员优免原品的六成;中书、行人、评事、博士优免四千亩;翰林、吏部五品一下及六科十三道优免五千三百亩……

    其实这份优免则例已是历年标准最高的一份,若要按照‘证据’上查实的优免亩数来比较,那么徐家这次低价够买的一千顷田着实也算不上什么,毕竟有二品官员实际享受的优免已远远超过了千顷。

    户部尚书手里也有一份,虽与刘一焜手上那份地区不同,但实质却是相同。他越看越摇头,想到这些年南方,尤其浙江的赋税上缴,年年都基本一样,没增没减,这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但没想到问题会严重到这个程度。

    所以户部年年财政吃紧,入不敷出,还要照顾南方州县受灾之年的赋税减免,减免是减免了,但北方的负担势必加重,同样北方州县倘若受灾都没有蠲免全部赋税,你南方就要特殊?这实在是……

    而且金花银又定的如此之低,即便如今提高了兑换率,依然也不高,既是这样,你南方缙绅还要搞一出联名上疏,做给谁看呐!说你得寸进尺都是温柔的。

    古德海越想越气,这些年他这个户部堂上官也是当得憋屈,天天都为了钱绞尽脑汁,拆东墙补西墙,找他人借钱还要平白受白眼挖苦,老子何苦来的?

    “陛下,臣以为这优免则例可以改改了,”他心想既如此不如大家都别优免,这样就公平了。

    “朝廷优待官员这本是好事,但不能因此影响了整个国家财政的正常运作,所以臣建议废除全部优免则例!”

    “呵呵……”永明帝一听不怒反笑了,这可有意思。

    “古卿家建议废除优免,诸位觉得怎么样?”

    觉得怎么样?不怎么样!跪地的一众大臣对古德海怒目而视,你没脑子还是疯的,你古家没享受优免?你不需要优免,不免就是,凭什么要别人也跟你一样!

    “陛下,这使不得!”陕西巡抚秦瑄禀道,这么损人不利己的建议当然会有人反对。

    “好啊,那你说说为何使不得?”永明帝眉毛一撩,沉声问道。

    秦瑄跪了许久,腿脚难免酸麻,他微微扭动身体来调整久跪的不适。

    “臣以为,既然提及优免就不得不提俸禄,优免本就是对官员俸禄的弥补。假如按古尚书说的免去,至少……俸禄应该大幅度提高,但目前似乎也不可能有大幅度提高,所以臣建议还是保留优免不变。”

    只要有一人先开口,必然有二有三接着话继续:“秦大人所言极是,臣以为优免并非只对在仕官员,同样包括未仕或已致仕之人,比如进士,举、贡、监、生等人,甚至还有诸如女户、军户、厨役等人,怎能一蹴而就的全部免掉?”

    “两位爱卿说的都对,但你们也瞧了这些‘证据’,你们作为臣子,朝廷给的你们每一位的优免是为了弥补不足,而不是让你们利用优免来损害朝廷的利益。”

    “陛下,臣倒有个想法,不知合适不合适……”一直属于低调存在的漕督齐梅尓这时倒开了口。

    “齐爱卿尽管讲来,”永明帝允道。

    “臣以为,不妨保留则例不变,但可以对族田进行限制……”

    “哦?此话怎讲?”这倒是一个新的思路,皇帝一听大感兴趣。

    “臣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基于一般人的想法,缙绅家族购得田产,除了分给子孙之外,大都归于公中族田,这样的好处是:祭祀供给之费皆可出自此处,还可将家塾设于族田之上,可供家族所有的子弟读书;即便将来没落了,至少还有一条后路可走,子孙回家读书务农;再退一万步来说,假如将来犯事抄家,一般族田是不会被没收充公。所以臣就想,基于这样的想法,限制族田应是可以实施。”

    “那又如何限制?”

    “以族田五百亩为限,其实这样的好处多多,不仅可以保证对读书人、女户、军户、厨役诸色人等的优免,甚至还可以扩大范围,比如商籍人士,同样也可享受一定程度的优免,当然这里指的还是族田范围内。”

    “妙啊~,齐总漕这的主意极妙!”古德海听了高声赞道。反正不管对己有利不有利,只要让别人难受的他古德海就赞同。

    妙?这特么就是馊主意!在场不少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样。谁都不是傻子,一听就明白其中‘奥妙’所在,你要限制族田规模又扩大优免范围?不就等同于朝廷鼓励分家!

    汉武帝的推恩令是什么?就是原来只能长子继承,改为长子、次子、三子共同继承,如此一来诸侯国则越分越小,势力越来越弱,最后再无力抵抗中央。

    家产同样也是,只要是子女不分嫡庶皆有份,家族里的庶子一般不受重视,但分家却可以分得家产,要是庶子上进又考取了功名,自然更愿意选择分家单过,甚至都可以重新开宗立祠堂。这样和汉武帝实施推恩令有啥区别?

    “嗯……不错,”永明帝露出满意,又道:“看来你们都不愿意废除优免,即这样,朕也不会一意孤行,不过齐爱卿的建议,倒不失为公平合理。”

    “陛下,优免只是朝廷对于官员的福利,并非汉武帝的推恩令,要是人人都能享受优免,那……”

    人人都能优免了,那官员和平民又有什么分别?

    “话可不能这么说,”齐梅尓接过话继续道:“陛下之意是官员优免依然保留,只是重新调整对族田的优免,这两者并不冲突。”

    “可是我的意思……”

    “优免可是合户全免,是朝廷给读书人的福利而非权利,更不是拿来利用,接受请投的借口。敢请各位,你们是怎么理解合户全免这意思的?请投之人可是你们的家人?这么说吧,天下哪个家族的人口能比皇家玉牒上登记的人数还多?瞧瞧这些‘证据’里所列,哪家的优免人丁不是成千上万户?你敢说这些都是你的家人?”

    古德海又道:“陛下,臣以为族田可以在当地重新登记,登记完成后可按则例进行优免核算,既然要扩大优免范围,还需制定一套新的则例。”

    “古卿家所言诸位可有意见?”

    意见?能有什么意见?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说什么。

071【这是围魏救赵?】

    永明帝见无一人出言反对,继续道:“既然无人反对,那么诸位阁老今日……呃,虽然天色已晚,但还是辛苦一下,将新的优免则例拟定出来。官员优免照例吧,除此,再拟定一份新的优免,纳入一些平民家庭,比如积善之家,已有功名者,或未有功名但声名远播者,等等,其家族的族田可按照一定比率进行优免……”

    皇帝都下了旨,四位阁老只得领旨照办。

    “明日呈上来御前票拟,朕亲自朱批。”

    皇帝下了口谕之后,便结束了晚朝。红板舆就停在会极门西侧的礓嚓坡道上,皇帝坐上板舆,仪仗便一路浩荡的向北行去。

    待仪仗走远,这些朝廷大臣才一一出了会极门,向东步行至东华门出宫。只是内阁四位老人家又回到会极门以南的文渊阁大堂。

    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步行出宫的廷臣中,有人走的快,有人走的慢,落在最后面的两位一是秦瑄,陕西巡抚,还一个是山东巡抚李奕显。

    秦瑄直到晚朝结束,都一直皱着眉头,总感觉今日这晚朝开始的突然,结束的潦草,陛下到底有何用意?

    与他一路的李奕显见他老是眉头不展,笑着问道:“本清兄为何一直皱眉?”

    同为巡抚,平日里秦瑄与他关系还算融洽,遂问他道:“奕显兄,小弟我有些糊涂啊,这一会说废除,一会又说增加,你说陛下何意?”

    李奕显闻言脸上笑意更深,他想了想说道:“这样吧,现在天色已晚,为兄肚内空空,不如我两先找地用膳,然后再回都察院,为兄将这前因后果细细与你道来?”

    “找什么地儿?不如就在都察院里用膳,小弟我此次回京后才发现,原来馔堂膳夫又换了新的,手艺竟然不错,也不比外面的差。”

    “倒也是,那就叫上马车直接回察院吧。”

    两人出了东华门,再步行走到东安门外,迅速叫了一辆马车,上车之后马车便很快向南行驶,走河边夹道至玉河北桥口再转向西行,过长安街再走刑部街,直至看到大理寺,都察院就不远了。

    下了马车回到都察院内,两人先去了馔堂用膳,酒足饭饱之后才出了馔堂,又往李奕显在都察院里的小书房走去。

    “上次那盘棋还在,为兄依然留有残局,怎么样,今日继续?”

    “嗤……”秦瑄有些不屑,他酒足饭饱之后,眉头终于展开,心想兄弟你围棋还行,可象棋太差了,任你怎么下都只有输。

    “我说奕显兄,以你目前水平要赢我恐怕还得再磨炼一阵。”

    “呵呵,不急,今日就从残局开始。”

    “行啊,残局就残局。”

    他两很快进了书房,李奕显吩咐长随沏了茶来,而后便坐到梢间的四方桌前,秦瑄随后,与他相对而坐。桌上棋盘果然是上回留下的残局,秦瑄只瞟了一眼便已心中有数。

    “呵呵,这局胜负已出,没有下头了,不如重新摆上棋子。”

    “何以见得?”

    “这局我若采用围魏救赵,你黑棋便无解。这样吧,我就演示一道:头一步我红棋先吃你车,炮九进八,进炮牵制,实则为解杀还杀,你车二平一,只能吃炮。”

    说罢,他便动手开始推演,李奕显则凝神看他推演,神情渐渐专注起来。

    “我相五进七,飞相露帅,此乃推窗望月,你象七退五,退象解杀。然后兵六进一,将四平五;我兵六平五,你将五平六;兵五平四,将六平五;车八平五,将五平四;兵四进一,进兵叫杀,你黑棋无解……”

    秦瑄很快推演完毕,完后又问:“看明白了吗?”

    李奕显没有直接回答,看着棋盘想了一阵,才回:“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围魏救赵,为兄长又见识了。”

    “这局并不复杂,只是你棋力太浅,其实多找高手下几盘也就能悟了。”

    “也对,那咱们重新再摆一局。”

    “好啊,今日就当小弟教你几招。”

    两人收拾了棋子,又重新布好一局,李奕显还是执黑,很快便厮杀开来。书房里安静,只有梢间传出棋子与棋盘接触发出的撞击声……

    不过半炷香时间,黑棋已显出疲态,勉强再走几步之后,不得已只能认输。

    “我输了,”李奕显见黑棋已无任何生机,便爽快认输。

    其实秦瑄一开始就在放水,无奈这位兄弟棋力确实与他不在同一级别上。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也不再管棋盘上的棋子,想他应该还会复盘,索性就不动它。

    他端起茶润了润喉咙,然后又道:“与奕显兄下的这盘棋,倒是让小弟有些了悟。”

    “呵呵,了悟?说的好,那本清兄说说都了悟了啥?”

    “就像陛下突然召集晚朝,之前虽也有猜想,本以为是为江南土地之事,没想到后来却成了优免不免,这一招算不算陛下施的围魏救赵之计?”

    “呵呵,陛下棋力高深,但是不是围魏救赵,恐怕也得棋局到了那里才行。”

    “那你说如今这盘棋到了哪一步?”

    “哎,”李奕显不由轻叹一声,又道:“你想,整盘棋都是陛下布的,他只需等人来下,但怎么下,走哪步都在他手上掌控着。虽然中间可能也有奇招怪招,但也不妨碍他在一手操控。”

    “你是这么想的?”

    “不由得我不想,其实陛下也算志向远大吧,我是这么看的,他并不想做一个守成皇帝,改革弊政自然就成了必选项。如今时机成熟,我想至少未来三两年内,陛下这盘棋会越下越大,越下越快。”

    “那我等做臣子的,只有见招拆招?”

    “要是能见招拆招都算好的,就怕见不着陛下的招。”

    “那……又该如何应对?”

    李奕显顿了顿,突然笑了,顺手拿起一份报纸,说道:“经常看报。”

    秦瑄一下没明白过来,茫然一阵,怎么就跟看报扯在一块儿?他拿过他手里的报纸翻了翻,这不是最新一期的,上面的新闻报道他早就看过,当时还有一些不以为然。

    不过看李奕显说的郑重其事,又不免心生疑问:“怎么讲?”

    “这份报纸是应该与那个阑女官有关系,先不论这位女官,我发现这份报纸一直都在紧贴朝廷的一些政策,也能预见一些政策走向,这相当有意思。”

    “你都说跟那位女官有关,我看也就是能早一步得到消息而已,并非有多神奇吧。”

    “不完全是,其实这家的时文写得相当不错,分析也很到位,早几个月有一篇关于西北商贸往来的时文,写得相当精彩……对了,那时你还未进京可能没看过,你既是陕西巡抚,应该要看看的。”

    “哦?哪里还能看到?”

    “我这里应该留有那份报纸,但要找寻一番,等找到我给你便是。”

    “也好,那奕显兄也具体说说最近这些事吧,陛下对于江南土地,对于赋税,对于优免究竟是什么态度?”

    “江南是朝廷赋税的重要来源,但这么多年税收一直很低,除了南直,像浙江一省的赋税也就比北直高一点而已,其实不光浙江,沿海几省的赋税都很低,这本身就不正常。你想原因在哪?除了土地还能有其他原因?”

    “那还用说?看土地都在谁人手上就知道。那徐向学如今还闲在家里的吧?他也算够倒霉,其实一千顷还真不算最多的。”

    “呵呵,你要想户部每年财政入不敷出,南方明明可以贡献更多的赋税,偏偏土地上问题频出,你觉得陛下能愿意吗?陛下不愿意那就得有人兜着,这徐向学想来就是为了杀鸡儆猴。”

    “陛下想整治土地跟优免有关?”

    “自然有关系,就不想士绅手上屯太多的土地,限制族田优免不就想你江南的世家大族早点分家吗,最好越分越小,就好比推恩令,诸侯国变小了影响才会弱化,反之皇权的实力才会此消彼长。所以别小看限制族田,其实就是鼓励家族内的‘推恩令’。你看看扩大优免的都是谁你就知道。”

    “如此一来土地变得分散,但未必赋税就能增加多少啊?”

    “集中也没带来增收,不过你还别急,我想现在只是开始,至于陛下的目的,可能会继续打压。”

    “打压投献?”

    “必然会有这一步,所以这就是陛下的‘围魏救赵’之计,不过呢……”

    “呵呵,但你不觉得,其实杀几个人一样能震慑,何必还玩三十六计?”

    “杀人要能根除也行,但现在的情况就算杀人恐怕江南的问题也不能解决。”

    “那你认为‘围魏救赵’之后还有连环计?”

    “恐怕是的,不过我一直认为,朝廷想提高江南赋税不能光在土地上打转,还得开源才行。”

    “嗤~,我知道你想什么,不过目前是不可能。”

    “虽知不可能,但至少做好准备,我这山东巡抚啊,巡抚山东估计也就干到头了,说不定这辈子就在山东了。所以就想着要是能看到胶州开海,那我这辈子真就圆满了。”

    “等吧,也许真有那么一天。”

072【连环计?】

    两人又厮杀了一盘,最终还是因李奕显实力太逊而终结,他保留了残局等着空了再复盘。秦瑄走了,离开都察院去了自己在京城临时赁的房子,其实也不远,就在三司附近。

    李奕显的提点让他多少看懂了一点陛下的意图,他和李奕显不同,他要年轻几岁,正值壮年,自然想走的更远。而且他知道现在吏部正缺左侍郎,明年又是京察之年,所以他……想的很多。

    侍郎这位置在吏部,如鸡肋一般存在,反而文选司郎中较侍郎更为重要。在过去侍郎是‘候尚书之缺’,但现在吏部尚书已不可能再从左右侍郎里推举,唯有作为升入内阁的跳板。如今内阁老迈,还缺人,这些都是天载难逢的机会,怎么也得去试试,看能否把握得住。

    皇帝想平衡朝堂的内外廷,无非几个方式,其中吏部侍郎就是一种。吏部尚书俨然是外廷之长,想要平衡阁部关系,最佳人选自然就是吏部侍郎,擢升其入阁,以利内阁参与铨务。

    秦瑄曾仔仔细细斟酌对比过,抛开年纪、资历等,真正适合的人选并不多,若加上年纪、身体等外在条件来看,也就三二人,其中漕运总督是一个。

    但他也知道漕运总督可不是一个容易出政绩的职位,所以他现在就想比对方能更快出成绩,那么京察之后转迁的机会就更大。

    他又想到前些时候陕西布政使与自己的一番谈话,其中提到希望朝廷允许陕西每年截留一部分赋税在当地,只是不知为何被朝廷否决。

    不知为何?这有什么难理解的,陕西赋税全数解至边镇,只要边镇建制不变,赋税的起运存留就不会改变,陕西难也没法。但从另一面讲,其实也可以说明朝廷对于陕西、对于边镇应是另外有所打算。

    姑且抛开打算不谈,关于赋税,这倒是提醒了自己……

    秦瑄回到住所并未马上歇下,他来到书房,点燃书案上的蜡烛,又让小厮沏了新茶,然后再去厨房备些宵夜点心,想来今晚又得熬夜。

    他打算起草一份提案,正是关于赋税当中的折银的问题。

    其实他早就发现赋税折银中,存在很多不合理之处,还是在他任户部佐贰官时就发现了的,只是在出巡陕西之后,陕西岁赋当中并没有折银一说,也没有金花银这项,所以就搁置下来。

    如今朝廷正对江南的金花银动手,此时提出,岂不正是时候?

    决定下来,他找出公文纸,摊平在桌案上,又让小厮磨墨,正好自己先打个腹稿。

    小厮磨好墨,自己腹稿也差不多好了,于是交代了他去梢间歇息,好随时召唤。

    待小厮退出书房,房间里又安静下来,他凝神聚精,然后提笔蘸墨小心翼翼的在公文纸上写下提案……

    ——————

    秦瑄在奋笔疾书的同时,紫禁城的内阁大堂里,四位老头子同样还在忙碌。

    此时已是仲夏时节,夏夜里北京城,体感甚是舒服,没有夏日白天里的燥热,也没冬天夜里的寒冷。

    内阁大堂外还有溪水环绕,刘一焜才在溪水边小坐了片刻,燃了一支淡巴菰以提神,然后又返回大堂继续工作。溪水清亮,即便夜晚也能见水面上波光闪闪,除了蚊虫较多之外,就是卧眠在此想必也是极舒服的。

    内阁确实老迈了,刘一焜在返回大堂时,脑子想的就是这个。其实他在四位当中算是最年轻的,当然也是最晚入阁的一位,即便如此他也觉得越发吃不消。

    倒不是皇帝不体恤老头子,而是每日要处理的政务确实太多,内阁是公文流转过程中很重要的一环,也不可能省去……陛下有意内阁添人,就算看在每日处理这么多公文的面上,他肯定也是赞同的。

    刘一焜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顿时觉得脑子比刚才清楚多了,于是加快步伐返回……

    星辰闪烁,斗转星移,转眼又日升月落,

    天边泛起微红,紫禁城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内阁大堂里的灯火早已熄灭,熬更守夜的人此时正在各自的房里酣睡,难得年纪大了还能睡着。其实按现代人的时间规律来看,零点一点入睡都算是正常的了,只是对古人来讲已是很晚很晚。

    好在今日无早朝,

    秦瑄同样熬了一夜,但他年轻似乎没啥感觉,不过就是公文纸废了两三张。

    午正三刻,他的提案已经出现在会极门收本处,司礼监的文书房负责接本、散本,其司房就是具体负责之人,一般都是司礼监各家大佬的私臣。

    而到了未时初,皇帝已出现在乾清宫上书房,内阁也到了御前,带着一夜搞定的新优免则例。

    新则例都是按照永明帝的意思整理而成,所以他只粗看了一遍,没有问题便交给了司礼监继续处理。这时他又拿起秦瑄的题本翻开来看,稍时,呵呵笑了一声,合上题本交于内阁传阅。

    永明帝想了想,又吩咐近侍去叫古德海来。

    “朕记得以往会估都是按月进行,然后照依按月时估两平收买,如今还是这样?”

    李琚看了秦瑄的题本,明白陛下所问为何,他道:“早已不是,如今都是买办前后随时估价,光禄寺在民间采购就是按时价两平收买。”

    “粮价呢?”

    “原本是照依半年一次估价,只是民间奸商查得春秋两估时间,每当会估不惜重金贿赂,以致估一次增一次,后来遂改为‘以后非物价大相悬绝,就不得再行估价。”

    时间一时半刻过去,古德海带着账本来到上书房,他知道陛下又有事询问。

    进来简单行礼之后,永明帝指了座,然后继续先前的讨论。

    “也就是为何各地粮价相差过大,跟时价有关?古德海……”

    “臣在,”

    “你说说如今各地的折粮价都是什么价?”

    古德海翻开账本查询片刻,便一一报出:“南直、浙江、湖广、福建、广东、内承运秋粮起运京库,折银每石二钱五分;湖广、广东秋粮征解贵州司库每石折三钱;湖广征解广西每石折三钱五分;江西征解南京卫仓每石折五钱;杭嘉湖秋粮等征解南京各卫仓每石折六钱;金华、衢州、绍兴征解南京卫仓每石折七钱;北直河间征解喜峰口仓每石折九钱……”

    “……四川岁入苏州太仓每石折一两;河南起运光禄寺每石折一两一钱;保定、真定解浮图峪口仓每石折一两二钱;保定起运宣府宣德等仓每石折一两七钱……”

    古德海尚未念完,永明帝已听得直摇头,诧异道:“怎么各地差异这么大?”

    他想了想,只简单答道:“惯例。”

    皇帝一时无语,惯例,确实是惯例,惯例上百年了都!

    “有的低于时价,有的明显又高于时价,这倒是……要是臣是那奸商,肯定找浙江的去,再转到北直。”古德海突然冒了一句。

    “哈……”永明帝不禁一乐:“古卿家很有潜质,朕挺看好的,就像那阑司珍。”

    “臣反而蛮佩服户部的一群会计,如此复杂的比率,做账应该特别难吧?”李琚也打趣道。

    “那是,”古德海回道。

    “这份题本……”刘一焜举起秦瑄的题本说道:“臣想起,秦大人正是以户部佐贰官出巡陕西的,难怪他熟悉。”

    “看来还得改,”皇帝再次说道。

    “那又该照依哪种价?”众人都知道皇帝指代的什么。

    “永明帝想了想,道:之前按每石折银五钱为率……改为七钱好了。”

    几位阁老连同户部尚书都各自看了对方几眼,半天没人应喏。不到两月,金花银就翻三倍,要是传到江南……会不会暴动?

    不过没人出声反对,都是‘老奸巨猾’之人,这时开口反对陛下,无异找死。

    所以李琚代内阁诸人答道:“臣等遵旨。”

    “今日一起办了吧,尽快下发出去。”

    “遵旨……”

    只要御前进行的裁断,一般政令下发就比较顺利,所以秦瑄自己可能都没想到,他的题本以飞一般的速度就已经从御前到了六科,因是御前所以省了内阁的环节。

    而六科也很迅速,本来五日内‘大事覆奏,小事署而颁之’的规定,根本没耽误,当天稍晚些就已经覆奏完毕,然后再下发通政司。

    而通政司同样于第二日覆奏允当,再转到诸司施行。

    邬阑对永明帝所提的要求之一就是允许报馆记者能顺利进出通政司,而这个要求,皇帝最后虽未口头应下,但还是默认了。

    所以当这份‘重要’的诏令,在下发诸司之前,报馆专派通政司的记者已经知晓,并且抄录下来,当然也给了不少好处就是。

    于是在各省驻京提搪官抄录的同时,有这消息的报纸已经在刊印,等待发行。

    而当秦瑄在报摊上买到这份报时,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的题本早已变成诏令下发,他一呆,心想这是真的假的?还以为要等待很长时间呢。

    怎么如此之快?

关于写作

    对于本书,我设定为故事主线而非人物主线,就是希望表达一个完整而情节丰富的故事。所以在写作手法上,会尝试运用不同的叙事角度,镜头式描写,甚至意识流的写法来构架这个故事。

    历史向的小说,人物多、支线多、考据多,若非写作技巧娴熟,很难能写出一本构思严谨又兼具阅读性的优秀作品。从我已呈现出来的章节来看,写作技巧还是显得很青涩,需要再加强写作训练。

    我为什么会选择以故事为主线的创作而非人物,只能说个人诉求点不同。其实之前有考虑过写秦良玉,但自认为积淀还不够,写不出忠贞侯的范,所以不敢冒然下笔。或许到了某一天,或者某一阶段,还是会考虑写,毕竟她是我心中大明女性的一个代表。

    所以就凭空想象了一个女性角色,邬阑。这个角色来源与我的一个情结,也就是为什么会有‘啰嗦的前四章’存在。

    我从崇祯上吊那天开始写起,看似跟整部小说完全没有关系,其实不然。对于崇祯这个皇帝,我是有好感的,基于他作为一个皇帝所具有的女性观。封建时代的皇帝,这尤其难能可贵。

    他任用女官,并非只局限与内廷,其实终明一代,服务与内廷的优秀女官一直都有,以才华货与帝王,而非争宠后宫,只是关于她们的记录太少了。

    他封秦良玉为忠贞侯,写诗赞道: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他直接表达了对女性的态度:在建功立业方面,女性一样不输男子。

    一个皇帝能冲破‘女不言政、女不干政’的封建藩篱,这本身就值得点赞。

    还有同时代的毕著,‘禀异姿,幼工文翰,兼能挽一石弓,善击剑。其父守蓟邱,撄城据贼,力竭战死……而一军突入,贼骇如天下,惊愕失措。著手刃其渠,握首级号于众曰:敢抗王师者,有如此首!贼乃溃,辄焚其营,追杀无算,贼竟平。时年甫二十也……’

    只可惜没等到毕著的封侯拜将,大明就亡了。

    本书还有一个虚构的明代皇帝,他身上同样具有崇祯那样的女性观,他与女主的关系是伯乐与良马,他不拘一格提拔女主,任用她为官,给她机会到基层历练,并且参与国家的经济改革建设……虽然不是秦良玉、毕著那样的从军报国,但她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建功立业,报效祖国?

    说了写作,说了角色,再说说书本身吧,这本书目前来看成绩不好,其实我有检查过大纲,故事是完整的,逻辑是自洽的,情节也有跌宕起伏,爽点也很爽,至于为何成绩不好,我控制不了,但我并不想改动。

    对于女性主角的历史文,若是写成家国情怀的,也能出彩,只是本书设定背景是和平年代的改革,没有宏大的场面,没有自带光环的历史人物衬托。情怀只来自一个个普通的小人物,也许有一些温情脉脉,却不是一篇宏伟的史诗。

    我之所以不想做任何改动,因为很喜欢这个设定。

    空了再聊聊剧情。

073【鱼米之乡竟无米】

    金花银就是税粮折银,主要指南直、浙江、湖广、闽、粤地区税粮解至京库的折银。最早还不是这么低,后来变成了固定每石折二钱五分,如今这个惯例已经执行了几百年。

    皇帝为啥就不想着变一下?一来皇帝很可能被大臣忽悠了,二来这钱原本是进皇帝的腰包,所以臣子自然不会提。但现在这钱从内库转到了户部账上,意义变了,那么这个折率调整就是迟早的事。

    所以江南的士绅再怎么反抗、反对,又如何坳得过国家意志?

    政令到达江南还需时日,江南的土地清丈还在继续进行,只不过推行的相当缓慢。

    土地总是与赋役制度密不可分,所以清丈中就不可能与人口分开,只是江南本就是经济发达地区,人口流动大,土地买卖频繁导致地权变更和赋役人口变动等,这些都是清丈推进缓慢的原因。

    现如今的赋役制度早已不适应当代社会经济的发展,旧的体制就像一座巨大的冰山,潜在水面之下,而现行赋役制度就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如今江南一处的冰山一角正在融化,却是人为因素居多,一言以蔽之:造假。好比权贵买通胥吏造册飞寄,或者将他人轻税地麦换成自己重税田秋等。

    还有因土地性质不同,田分官田、民田、鱼粮、芦课与田粮等不同土地类型和征税标准,这些同样为胥吏移花接木,移丘换段,上下其手提供了可乘之机。

    此外自然因素造成的地形地貌变迁也是原因,一般认为土地清丈后,一旦鱼鳞册编撰完成,那么所有土地田产便固定与册中。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地形地貌不会总是固定不变,尤其长三角地区。当起科的田地被冲毁后,其损失就只有摊在其他土地中,而新形成的冲击土地却不会纳入鱼鳞册,如此轻易的就能逃税。

    既是最尽职尽责的地方官也很难解决所有问题,充其量只是在现有税收体系上修修补补。

    随着锦衣卫暗查的深入,查到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惊人,到最后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江南如此丰饶之地竟‘无粮’?

    指挥佥事袁彬盯着桌上一堆堆材料证据,可谓堆积如山的资料有些发呆,他已来南方一年有余,每日的调查、整理工作仿佛成了家常便饭。如今越来越觉得江南的土地问题就像一个大炮仗,随时随地都可能爆炸。

    想当初在陛下面前的信誓旦旦,而今回过头再体会一番,竟不知是何种滋味?

    此刻他所在的地方是嘉兴县城里某一处的民宅里,明里是嘉兴城里一户普通的小康家庭,暗里却是锦衣卫设在此地的落脚点。

    袁彬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堆‘小山’,直到双眼惺忪伴着酸楚才放弃,用手揉了揉,结果越揉越花。他干脆闭上双眼头向后一靠,假寐起来。

    其实脑袋却一直在运转着,没有一丝停歇,时间也不允许他歇下来。他要时时刻刻掌握朝廷的政策方向,才好判断他下一步该往哪走,写给陛下的密信里该提到哪些东西。这样才可避免因某个小小失误而断送自己一年多的努力。

    这一次长时间的外出公干,是他自己争取来的,若这次能顺利完成,那么升指挥同知,加封都督佥事就基本无虞,只要再过了明年的军政考选,那就是板上钉钉。

    早晨他已收到了朝廷的最新政令,锦衣卫有自己的消息传递系统,总是会比一般政令到达地方要快上两三天。

    他拿到之后已经看过,只是眉头就再没有舒展开,限制族田这一项,不由让他想起前朝的一件事。

    他知道自己善长的是思考和揣摩,而非侦查和刑狱,这点他与孙富海不同。孙富海是武人出身,而他是书香门第之家入职锦衣卫,自己本身就有功名,属于弃文从武,这也是他毛遂自荐而陛下能答应下来的原因。

    限制族田不知是谁出的主意,他立刻就想起宋朝时的贾似道,此项政令与贾似道的“公田法”简直异曲同工!

    “公田法”不就是划定土地限额,超过限额部分由当时的宋廷强行从地主手上购买,再佃给农民,朝廷直接收租。这样本意虽是想限制土地兼并,改为全由朝廷充当地主。改革看起来挺好,但实质跟抢劫有何区别?也就没有明目张胆而已。

    很多世家大族的土地是几世积累下来的祖田,不分青红皂白全被划定成不法财产,朝廷以市价一半强行购买去已是经怨声载道,而购买过程又是花样百出,不给现银或只给银半成,其余用度牒、告身和会子折抵。

    那‘会子’每天加印十五万贯,专门用来付买地钱,就像宝钞一样的废纸一张,如此……已是明抢,也难怪那时江南官僚会一致的殊死抵抗朝廷,而非外敌。

    若是限制族田实施开来,就算世家大族都分了家,但他心里亦十分清楚,江南的土地问题也不可能一下都解决掉,这根本就不是出一两个政令就能完全解决的事。

    这一年来,他暗查的越多越深入,这种体会就越深刻。

    贾似道当时为了说服在朝其他官员,是带头捐出了自家一万亩良田作为官田,而一万亩对今天的江南世家大族来讲着实一般。就按一万亩而族田五百,那也要二十个子孙来分,但谁家会有二十个子孙同时闹分家的?

    若是像徐家那样千顷良田的呢?想不缴税,难不成要让两百个子孙来分?不着边呐……

    所以限制族田之后,土地必有超出,超出部分朝廷又照原额征税不给优免,再加上三倍金花银,如此一来抛售土地势必成风,必引得地价大跌,甚至一退回到几十年前都有可能。

    地价下跌,朝廷会出手收购吗?还是想学那时的宋廷?印宝钞来付人家的卖地钱?要是那样,江南不暴动才怪!

    想宋廷那时,内忧外患之际,贾似道的一个昏招,堪堪葬送了汉人江山,算谁之过?

    “哎……”想到此,袁彬深深叹了一声,从未有过的无力感从心底蔓延开来,到达四肢百骸,使他动也不想动一下,假寐很快成了真寐。

    但他睡得也不安稳,眼皮覆盖下的眼珠一直在转动,全身又好似鬼压身一样,无论动用怎样的意念也动弹不得,梦里的他开始着急起来……

    他手下一个千户此时恰巧‘破门’而入,莽撞的大吼一声道:“老大,查到了!”

    动静之大,好似瞬间就破了他身上的‘魔咒’,他突然一惊而后醒转过来,悠悠睁眼看着这个莽汉,赞也不是,责也不是。

    “李千户,你查到什么了?”他尽量心平气和的问道。

    “老大,下官已查明为何江南的粮食都从外地而来。”

    “哦?”袁彬稍稍打起精神来,这消息倒是很重要,也是他花了不少力气想搞明白的事。

    “你具体说说……”

    “嗨!说来也不复杂,只是当初咱们都被蒙蔽了而已。之前不是查过胥吏伙同权贵搞移花接木,移丘换段吗?就跟这种骚操作一样,像浙江的土地估计有九成以上都已种成桑麻烟叶,剩下不到一成的土地才是粮田,太湖周围这么好的地,也大多换成了桑麻。但是,当地的鱼鳞册上,土地依然还是那些土地,并没更改。”

    袁彬的脑子又开始高速运转起来,他瞬间就理解了他的表达:“我缕缕……就好比做阴阳账:账上,或者说是给户部上报的账上,稻田还是那个稻田,麦地还是那个麦地。但现实却是,稻田、麦地已变成了桑田、烟叶田?”

    “是,就是这样!”

    “那么问题来了,江南年年供给京城的‘白粮’又从何而来?每年是四百万石的量呢!”

    “这就更有趣了,你想也想不到,这些江南的官员‘聪明’啊,居然想到从外地运进粮食来抵充每年的白粮。还有啊,老大你猜,他们都从那里运粮食进来?”

    袁彬思索半晌,道:“湖广!也可能四川!走大江运来并非难事。”

    “不止!还有台湾、琉球、南洋,乃至倭国都有,老大您想想那个画面,一艘艘大粮船在海上飘着……到了宁波港上海港卸船,然后这些粮食又被运往某地粮仓储着,等着来年缴纳赋税……”

    袁彬居然被他干瘪的描述给带了进去,脑子里显出一副大海茫茫的画面,还有艘馊巨舶,乘风挂帆,蔽大洋而下……

    “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麻烦吗?可都为了钱呐……海贸有巨额利润,还有白花花的银咂,要谁谁都疯狂。”

    “哼!但如此规模的造假可不是一个两个知府就能办到的。”

    “那是,说不定当官的和巨贾早就沆瀣一气了,不过现在上头开始清查土地,又提高了金花银,恐怕以后的日子就没有现在这么舒服了。”

    “何止不舒服,要开始难受了,但我觉得他们也未必能伤筋动骨。”

    “老大,你说陛下要是知道江南、浙江是这样的,陛下他会不会天子一怒啊?”

    “圣意怎敢随意揣测?不过,江南官场恐怕得来一次大换血了。”

    “你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

    “城南有座天妃宫,就是闽商修的,又叫福建会馆,那里打听消息容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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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伯爵介绍:
精华版:
她有经世之器,如范生怀治国之略。
她穿到大明,牵动了一场经济变革。
正经版:
永明年间,一场旷日持久的驿递改革争论,终于在一次吵吵嚷嚷的廷议中落下帷幕,只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由此却引发了连锁反应,从此开启了一场奇特而疯狂的炒地皮模式……
然而这场疯狂民间资本角逐尚未落幕,又迎来了一场粮食危机,以及白银荒……大明女伯爵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女伯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女伯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