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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莺影莹盈     大明女伯爵txt下载     大明女伯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74【杀跌】

    “李千户,你写一份详细的报告,这事连同之前密查官员的证据要一同上报陛下,今天就要发出。”

    “老大,你说陛下知道以后,江南官场会不会……”

    袁彬用手指揉着眼窝,熬夜使双眼布满了血丝,脸色也泛着青红,尽管有短暂的小憩,但眉宇间仍然爬满倦色。此时他并不想多说话,江南官场……江南官场跟锦衣卫有啥关系?做好该做的事报给陛下就成,哪来这么多‘会不会’。

    对于李千户的提问,他心里莫名烦躁,不过还是语气平缓的说道:“这种规模的造假不可能一两个知府就能做成,想必已形成默契,我等只需收集证据然后交给陛下,由陛下裁夺,其他就别想太多了吧。”

    “也是……就不知道陛下会想啥办法去对付这帮贪官,依卑职说最好来个瓜蔓抄,然后再全下诏狱,看谁还敢再贪!”

    嗤!袁彬心中不屑,哪有这么容易,这里的官官相护已成气候,要真如此江南必大乱。

    “以目前证据显示,顶多算严重的偷税漏税,而且也非江南一处,你想瓜蔓抄,证据够吗,偷漏下来的钱又在哪?”

    “呃……卑职只是说说而已,”李千户赧笑道。

    袁彬不想再与他说话,又闭上眼睛假寐,李千户看的明白这是送客之意,于是他道了一声便出了屋子,赶着去完成密报,好在今天发出……

    ——————

    密报很快发出,也不知锦衣卫用了什么办法,总之密报到达京城基本只用了两夜一天就到了永定门。

    永定门是外七城中最大的一座城门,城门外还有瓮城和箭楼,此刻凌晨时分,巡捕营的尖哨士兵已巡过城门内外。瓮城外正南方是一条泥土夯筑的大街,街两旁店铺林立,四周以护城河环绕。

    如此安静的世界,只偶尔传来三两声犬吠,所以‘哒哒’的马蹄声就显得给外清晰。而狗子警觉,听到动静早就吠成一片,瓮城楼上的守卫似乎也听到动静,来到城墙上,借助手上的火把,勉强能看清来人一身锦衣卫着装。

    简短对答之后,瓮城的大门缓缓打开,先亮起一排火把,而首先出来的依然是巡捕营,再仔细对照了文牒和铜牌之后,巡捕营便将这一人一马的缇骑放进了城门。

    半个时辰后,孙富海已经收到了这封自江南来的密信,他粗粗浏览一遍,然后心里衡量着是否要现在就去陛下那里。

    而此时永明帝正在西苑的紫光阁,自盛夏以来,他已几次三番来过。夏夜里的西苑清凉舒爽,他睡得晚也醒的早,精神奕奕竟毫无倦怠之感。

    孙富海还是来了西苑,很快将这封刚刚抵京的密信交于陛下。

    永明帝花了盏茶时间看完,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只是手指不停的敲着御案台面。

    良久,他道:“孙富海,你认为该如何办?”他手掌拍了拍这封密信,问道。

    孙富海几乎没有停顿,很快答道:“臣以为必要施以惩戒。”

    “惩戒?如此温和,倒不像你孙富海会做的事了。”

    “此举目的不在整顿吏治,而在对南方施以压力。”

    永明帝眉毛轻佻,道:“你倒是看明白了。”

    孙富海微微扭动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又不愿承认,好一会才说:“其实臣也是受了别人的启发……”

    “哦?那你说说看,怎么受的启发?”永明帝突然有了一些兴致想听。

    “就是……那人给臣讲过宋朝的“公田法”,臣一下就联想到江南的土地问题,与那时宋朝的土地问题如出一辙,其实臣也觉得土地归公家比在少数私家手里好,至少也得把以前属于官田的土地清理出来再收回。”

    “公田法确实是将土地收回,收回之后在佃给百姓耕种,这样看似解决了问题,但殊不知这其中的坏处,不妥。”

    “陛下以为不妥,臣的理解是“公田法”指向的不是士绅的特权而是财产,这自然不妥。而陛下是针对的优免权而非士绅的土地,臣以为这才是对的做法。至于地价受到影响……那也不是陛下能控制的。”

    “哈哈哈……,”永明帝笑了起来:“说的不错,朕确实不能控制地价涨跌。”

    “不过地价跌了,陛下是否会像宋廷那般,出钱来购买土地?这……恕臣蠢笨,就不懂了。”

    永明帝笑而不语,只看着他,半晌才又问道:“朕还想再添把柴让这地价再跌一跌呢。”

    孙富海此时心里立刻明了,陛下的确想收买土地,只是……这钱从何而来?难道真要印宝钞来支付?

    “臣愚笨,不知陛下如何添这把柴,让这地价再跌?”

    “你查的徐家,投献于徐家的有多少人丁?”

    “哼,”一提起徐家,孙富海自己都有些不耻:“查得无锡徐家接受的请投人户,共人丁三万有余……”

    永明帝哼了一声,眼底划过一丝冷意:“想必他徐家也算不上江南之冠,就光这密信上所列,已有数人超过他徐家的规模,如此……看来惩戒还不行,必要严惩方才可以威慑!”

    孙富海瞬间反应过来:“陛下是要严惩投献行为?”

    “没错,那些敢接受投献的,就是要严惩不贷,杀鸡儆猴!朕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有几个脑袋?东燕……”

    随侍的李东燕闻言,上前回道:“臣在。”

    “拟旨……”

    孙富海一听暗暗心喜,看来他锦衣卫又有大案要办了,正是难得的立功机会!

    皇帝径发的中旨,晚间通常是放于红匣中,由文书房内官捧至午门外的六科官署,再由值班的科臣接本。所以科臣见此也不敢耽误,连夜审核,若无误便要在第二日抄出,送通政司下发有关部门执行,而原件则送内阁备修实录。

    短短几日,朝廷已连续下发三条政令。就像射箭,盘盘都正中靶心。

    政令到达应天,正常也不过三五日。之前从京城出发的舒代宗,此时早已到了六合,算算路上用了七八日,要不是有女眷在旁,恐怕也只需三五日。

    这样已经比去年他去京城时快了不少,说明路况正逐渐变好。

    六合变化之大,让这三个地道六合人惊诧不已,一年未回居然县城样貌都发生了变化。嬷嬷回到了老宅,在县城东五里的西陈。此地名为西陈,算是城郊,不过此处地理位置极佳,水路皆便利,门前码头坐船,顺着蜿蜒的滁河向南过江,就能到南京城。

    门前一条大路向东,又能到仪真;向西沿着滁河以南的水陆可到江浦,穿南北孔道向北,就是京城的方向。

    舒代宗一回到六合就急忙去了设在县前街上的“南方商报”馆,如今的商报馆早已是应天府,甚至整个南直隶的新闻出版界之翘楚。

    老同事、老搭档一年之后再次见面都无不开心兴奋,陪着舒代宗转了一圈之后,又跑到山三门外的印刷厂去转。这里是面向整个南京城发行,六合则主要面向江北地区,“南方商报”在此地的发行量已远远超过了京城。

    重逢自然要欢聚来庆祝重逢,一顿酒肯定跑不掉。舒代宗又想起前年张伯还在的时候,经常去城东春山小馆旁的酒铺沽酒,‘蜀南有醪兮,香溢四宇;当炉而炖兮,润我肺腑。’江阳酒入口醇厚绵长,如今又想起它的滋味,他不禁舌底泛起津液……

    欢聚就选在自家抚莱阁的春山小馆,十来人围一桌,吃得酣畅淋漓,酒过三巡,微醺,话自然就多了起来,而话题也跟最近事实有关。

    舒代宗一直惦记要买地,当然最好能把以前自己那块地给买回来,他最关心的还是地价。

    “几位,此次小弟我回来还有一事,就是想在这里买些地做我家祖田,不知近期行情如何?或者找那家牙行帮忙比较妥当,诸位可知道?就给推荐推荐。”

    “哟,舒先生这会买地还真是赶巧了,最近呐,朝廷好几个政令推下来,江南这边地价可是松动了不少,这地价一跌啊,人心就开始惶惶了。咱六合县也跟着跌呢,跌了不少,如今上等水田每亩差不多都跌了三两银子,再谈一谈说不定十五六两都能拿下。”

    “最近趁着便宜,我也准备再购置一些水田,就不晓得会不会继续跌?要是继续,那我就再等等。当然,卖地的人肯定不想它跌,不过咱买地的就巴不得你跌,你跌的越多我越开心。”

    “呵呵,说的也是,那老哥打算多久买?正好咱两一起找牙行办?”

    “不好说,我是想再等等,舒老弟要是着急,其实现在买也合适,我家是因为有田,买与不买都可的,自然就想再等等看。”

    舒代宗心想这也对,要是有那个充裕时间,我也想等等。只可惜此次回来并非度假休闲,真是有任务在身的。

    “那老哥可有靠谱的牙行推荐?”

    “找王家啊,六合这里还会找别家吗?”

    “对啊,王家,不就是郝老爷的姻亲那个王家吗,我咋把他家给忘了!”

    “你不会连他家家主叫王大龙也给忘了吧?郝老爷的大舅子,去年他王家光是做小东家一家的买卖就赚翻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我看这王家可不止吃三年,吃十年估计都够了。”

075【三杀】

    郝家、王家都算六合望族,郝老爷一对双胞胎儿子,一个郝大强,如今已是七品官身。另一个郝大壮,正是他当初慧眼识邬阑,与她最早签订了合作契约,所以,正如李白诗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如今的郝家,在六合当地其威望无人能及,连知县方四维见了郝老爷,别人他方四维只客气三分,对他却要客气五分。要是有啥困难,找一找郝老爷,准成。

    所以,这也应了另一句话:人怕出名猪怕壮。倒不是他郝家惹了什么麻烦,而是郝夫人娘家,最近忒不安宁。

    王大龙自家的牙行就设在县前大街上,临急递总铺,是一栋多进宅院。这王家做的歇家牙行,为客人提供的服务蛮齐全,不仅提供中介服务,还带提供食宿、仓储,甚至提供运输、借贷和报税等多项业务。

    县前街又名骑鹤街,直通迎恩门,出了此门便是滁河北岸。南门水陆两便,民船贾舶,多不可集数,所以商贾云集的南门,也为王家的牙行带来可观的生意。

    王家三代都做牙行生意,积累了不少资本,到了王大龙这代,王家已然成了一大户人家。然而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烦恼,妻妾子孙一多,后宅里的那点阴私算计未免就闹得家宅不宁。

    王大龙是嫡长子,继承了牙行买卖,他还有几个庶兄弟,从小不得主母喜欢,也就是他的母亲,一直如隐形人一样没有存在感。如今王老爷子也不管事,任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六十几的人了,只是成天跟新纳的十八岁小妾厮混。

    一大家子难免不会牙齿碰舌头,原本也相安无事,只是朝廷一纸‘推恩’令推下来,情况就变了。王老夫人也是强硬主母,一辈子强势惯了,岂有让庶子占便宜的道理?

    想分家单过?做梦!别说五百亩地,就是五亩地也休想分到。

    王大龙不自在,也不想呆在家里,遂去了牙行暂时避开,当然也有最近买卖太忙的原因,他也无暇顾及其他。

    牙行的宅子像一个‘田’字少了左下角,而且坐西朝东,大门临街,两侧连着撇山影壁,宅门向里退了一丈有余。门前踏跺五六阶,拾阶而上是两扇朱漆大门,进门就是东厢三间。

    此间东厢是牙行的会客之所,独立成间,并不与其他房屋相连,要想去到宅院内部,需从南边侧门进入。

    侧门连一排倒座,牙行提供的住宿场所,侧门进去是一进院子,北边是带前廊的正房,同样用于住宿,再往里是二进院子,因为东厢单独出来,所以只有北面正房连耳室,和西厢房连花墙子,有月洞门与西边院子相连。

    西院子作为牙行的仓库,为商贾提供存放货物的地方,西院朝南又是一道门,从此门出去又是牲口棚,车马棚。

    此时,王大龙正在东厢的会客室里,这几日来找他询问卖地的卖家多了不少,只是买家却寥寥无几。王大龙也只有请他们先登记下来,等有了买家再说。

    至于原因,大家都清楚,朝廷的政令一到应天没几天,人心便开始惶惶起来,而且地价眼见着往下跌,早先还只是在江南太湖周边的州县,如今这影响已经蔓延到了江北。

    六合本就是山多地少的地方,土地又不及江南丰饶,马仕璋任知县时,就曾劝过百姓多种桑麻棉花等,其收益要远远超过种粮。只是后来效果并不理想,毕竟江北的六合并没有苏松常等地的区域优势,人家早已形成了产业链,所以其土地收益才会远远超过单纯的种粮。

    六合的地价,在之前上田每亩就二十两,而且维持了十几年都未变化,远低于苏松常浙江等地的价格。如今的价格,王大龙这行内人最清楚,最新价已跌到了十二两每亩,所以有卖家急呢,人心一慌就稳不住了。这才几天功夫,地价又跌了一两二两,要是继续再跌,这些地往后都要变成包袱,变不变现先不说,关键还要倒贴,不仅倒贴,还要继续缴纳赋税。

    然而老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南方还尚未完全消化朝廷‘限田’和提高金花带来的难受,紧接着又来了一道谕令:严打投献、诡寄、飞花等行为,而且允许百姓互举、上访,再不济上京告御状都行。

    这就更炸锅了……

    接二连三的‘催命符’真跟催命一样,或许对老老实实种地的农民影响不大,但对某一些人的影响不可谓不小。这些人不一定都是手握大片良田的士绅豪族,也许就是普通的地主,家中没出过什么读书人,但手上千八百亩还是有。偷税漏税的法子太多了,过去一直可以相安无事,只如今这条路一堵死,恐怕真就白瞎。朝廷下旨要严打投献,岂能只是一张圣旨这么简单?

    “不说锦衣卫厂卫这些番子,就看衙门这几天的动静就知,听说应天府下面好几个县衙的胥吏都被揪出不少,抓的抓杀的杀,诶呀~啧啧,就县衙外面那地啊,都成暗红色的了……”

    “真的假的啊?我咋没听说?再说谁能一上来就直接杀头,审都不审?”

    “谁敢?当然御史敢呐!手持‘尚方宝剑’说斩就斩……不信你自己去句容、溧水去瞧,还有咱隔壁县,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

    “晦气,我没事去打听谁家砍头?吃饱了吧!诶…对了,咱六合好像没啥动静?”

    “那是咱方县令做的好,没有问题!”

    “也是,咱们县推的那归户文书倒不错,实际也等于清查了土地,而且咱县早就开始了土地清丈,像我家的地早就清丈完了,税也是补齐了的。”

    “土地查清楚就没问题,所以说啊,该交的税还是要交,吞下去的迟早都要吐出来,这不就是现世报?”

    “怎么光是衙门里的胥吏?就没揪几个地主出来?”

    “本来胥吏也没几个好东西,这叫杀鸡儆猴!揪也得揪几个大地主出来,小鱼小虾有啥意思……”

    王大龙听着这些客人似是而非的议论,他并没有参与进去,只是耳朵听着,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事。

    一个多月前他去见曹家家主……

    后来又有两次秘密见了曹家的大管家,其实曹家到底想做什么他至今也不完全明白,只是曹家让他垄断整个六合的田产交易,他照做就是,本来王家的牙行也就是这样。

    两日后,舒代宗找到牙行,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上门来,王大龙很是高兴。

    寒暄之后少不了打听情况,舒代宗也道明来意,想买百来亩地,王大龙岂有不应允的。

    “兄弟,你这事哥哥放在心上了,就是一时半会还没有合适的。不过也不用急,如今要卖的地,挂我家牙行的不少,而且谁家地要卖,谁家可以买我心里有数,想必也等不了多久就有合适的了。”

    舒代宗心想,前天才听到地价还是十二两一亩,今儿再问就变成了十一两……他心里还是痒痒,要是再等等说不定十两以内都能拿下。

    “王大哥,以你来看,这价还会跌吗?”

    王大龙沉吟,稍后压低声音郑重道:“跌恐还会跌,但跌到什么程度就不好说了。哥哥也跟你说句实话,这世上有很多人,败就败在一个‘贪’字上,所以及时止损、见好就收啊。”话点到为止。

    舒代宗对他的劝告也服气,想了想又道:“即这样,那小弟我也不犹豫了,还请大哥费费心,一有了合适的地就通知小弟来办了手续就成。”

    王大龙微笑着道:“自然,说不定明天就有了呢。”

    “诶~不过小弟还有点要求,就是这绝卖契一定得签,必须是绝卖,不能想着将来还一叹三找,那可不成。”(注1)

    “呵呵~,成!哥哥定将这事办好。”

    王大龙又想起邬阑京城买房那事了,早都传遍了,说当时那卖家都签了休心断骨契(注2),结果还是把那丫头告上衙门,说当时卖的低了,想补回差价,又说丫头是什么权势压人,故意给的低价……

    这事后来他想,其实没那么复杂,就一个恰巧:一是邬阑买房子时机正好,恰恰是京城房价跌到最低那会,而且过后不久就升了回去,这就是卖到最低点、买到了最低点,谁是那卖房的恐怕都想不过。

    二是这丫头也忒诡异了,简直料事如神!当时人还在六合,就知道京城低价要跌?神仙转世也料不到这么准吧?也难怪人家要怀疑。

    舒代宗将这事交代妥当,心满意足的走了,只等着王牙行传来好消息。

    嬷嬷回到六合老宅,也只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便去了赛马场找富先生,她心里惦记着邬阑交代的事情。

    未见到富先生先见到了赵溥赵梦麟,邬阑母家的表哥,如今马场的讼师顾问。

    人称无间公子的赵四,听说邬阑要借钱给姓曹那小子,还是一笔巨款,当时心中就不爽快。

    丫头你当时拒绝我就为了这小子,曾几何时你亦拒绝了他,如今为何还要想着帮忙?断就断的干净一点,何苦还要藕断丝连?

    赵梦麟觑起一双眼看着嬷嬷,幽幽说道:

    “她怕不是上当了吧?”

076【公田放领】

    嬷嬷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姑娘上当受骗了?”

    “哼!五百万两,就轻易答应人家?你家姑娘何时变得这么善良大方了?”

    呃……这话有点难听吧,我家姑娘一直就善良……的很啊。

    “表少爷,那您看这事……该怎么办?借还是不借?”若是不借,姑娘恐怕也不答应啊。

    清风霁月的赵四微微一笑,柔声说道:“钱都是你家姑娘的,既然要借别人也干涉不了,但是拆借的契约得多加几条,而且这利息也太低了,月息二分起步,你家姑娘才收人家一分五,啧啧……要不怎么说她善良呢。”

    “哦……那,二分就二分,但是契约多加几条……有啥用?”

    “呵呵……”赵四笑得颇为‘诡秘’,又说:“金额巨大,契约自然更要严谨、谨慎,免得将来扯皮被钻了空子,损失的可是你家姑娘。”

    “哦对,还是表少爷想的周到,我家姑娘不能损失!那还请表少爷多多费心,尽快拟出来,我也算不负姑娘的嘱托。”

    “当然……”赵四嘴角一弯,显得风情万种,只是眼底却暗藏了冷厉。

    曹淓毓,我定要叫你知难而退,想也别想打她主意。还有,你既要找她借钱,就算你还了钱,也要让你违了契约失了信用,看以后还有脸再找她不。

    “可是,表少爷,怎样才能避免别人钻了空子?”

    “只要在契约中严格规定还款时间、方式等等,若是对方违反,那么就会付出相当的代价。”

    “但还是违反了呢?”

    “对簿公堂,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曹家借钱不还,看以后他还有脸混商场不?”

    嬷嬷心想,你表公子够狠的啊,像姑娘说的那啥……社死?对,就是社死,你怕不是在打击报复吧?

    “表公子,姑娘的意思,不是想为难谁的……”

    “嬷嬷放心,本公子并不想为难谁。”

    ——————

    方四维最近准备上疏,欲将六合县施行的“公田放领”总结一番,再推荐给朝廷。

    这项政策从去年就已开始,大致就是:由官府出面将官田发放给承担耕种的农户种植,放领期以十年为准,到期可优先续租;二是放领价为其土地上正产物一年收获量的三倍,分十年逐步偿还。

    当然要享受放领的优惠,也有一些限制条件:首先农户需是本地在册人口,而且保证放领期内归户册不迁出;二是土地不能再次转租或佃给他人,一经发现取消放领资格;三是家中耕种土地少于人均十亩地的,可以直接来县衙申请官田。

    当然,土地上种植什么一般并不受限制,但还是鼓励种植粮食,只要种植的粮食,都有县衙统一收购,放领价可以本色缴纳,折色亦可,并不需要农户承担过多火耗,运送税粮由县衙组织统一运到临清交由漕运军。

    另外,方四维还鼓励农民家庭进行多种经营,所谓百业兴旺,就是让农民不止种地,还可从事家庭手工业、服务业等等。

    这些政策得以实施,其实也有诸多无奈的原因,自古六合山多地少,封城逼仄,物产硗瘠,桑蚕不登于筐茧,田亩不足于耕耘,蓄畲所就复与他郡相灌输……

    耕地少而草场多,北部、东部山区过去多为官方马场,自朝廷养马政策改变以后,草场多抛荒,实施退草还田并不成功。这些都是在邬阑的赛马场开办之前,六合的真实境况。

    也好在赛马场的开办,实实在在解决了当地很多问题,不仅让大量抛荒的草场重新被开发利用起来,还带动了本地百业的兴旺,越来越多百姓仰马场而生活,来马场的人越多,他们的买卖就越兴旺。

    当然方四维也有自己的考虑,一是不能过分依赖马场带来的经济效应,二是还要拓展更多途径以发展民生生理。这就要得益于六合所处的优越位置,因近江河,所以集市也颇为繁盛。

    其实整个南京的集市都相当发达,江北的六合借水陆之便更是如此,而且已形成稳定的集场合集期。像冶浦桥市、仁和桥市,城内的南市、西市都是粮食市场。

    百姓能自由卖粮,其意义非凡,好比自家的粮食能卖个好价钱,然后以白银缴纳赋税,再从城市换回所需商品。居住乡村的农民频繁造访城市,城市专业化便成可能,因这意味更多的商品在城市里被制造出来,并且被农民购买。

    反过来农村能反哺城市,为其提供农产品和原材料,这就更有利于城市与乡村的交流。而联系两者之间的方式,就是道路和马车。

    马车运输对居住在乡村的农民同样意义重大,它扩大了人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某一地,也加快了信息传递,还保证了人和货物的快速流动。

    不仅如此,马车运输还刺激了对马的大量需求,由此也产生了马的贸易,以及对铁匠的需求,和能制造复杂马车的手艺人,从而马车的制造更加专业化。还有饲料贸易,苜蓿草和燕麦的商品化种植。

    方四维在经过一年多的执政,亲眼所见六合这个小而穷的地方一天天的蜕变,他也渐渐领悟了许多以前都不曾思考过的事情,或者圣人书里从未讲过的道理。当然也多得邬阑的启发,想起当初邬阑租下练山马场时的情景,他每每都要笑上一阵。从一开始笑她‘人傻钱多’,到后来笑自己‘看不穿’。

    他时常琢磨她的思路,她做事的逻辑,好比开发马场周边的商业,这是一种什么思路?不可否认这种经营方式相当赚钱,要是能运用到整个六合的发展里呢?

    方四维经常自己骑着马往马场周围转悠,就想看看他们如何做生意,听听他们聊天,讲讲生意好不好做……这里的人都乐意和这位年轻的知县聊上两句,讲自己买卖好不好,或者发发牢骚。方四维总是笑呵呵的听他们讲,然后心里记住他们的需求,再施以鼓励。

    渐渐地,他也悟出了这其中的道理,其实重要的还是要结合本地的实际情况,先要修路、建市场、引人才、引资金,再要提供好的政策,让商业活动带动百业兴旺……

    今日他又去转了一圈,心里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于是才回到县衙就遣小厮去找师爷过来。

    黄师爷正在县衙的花园当中‘避暑’,也就是周遭摆上冰盆,让小丫头拿扇子用力扇,他坐在冰山当中,享受着清凉微风。方四维的夫人带着丫鬟来花园,就见的这般场景,她们几个无不抿嘴偷笑,觉得这个师爷忒有趣。

    “黄师爷,虽是炎炎夏日,但也不能如此贪凉啊?小心身体哦,”方夫人笑着劝道。

    黄师爷自己也摇着一个蒲扇,显得潇洒倜傥:“多谢夫人关心,老夫不贪,不贪……”嘴上说着不贪,手上的蒲扇摇得越发勤快,方夫人见了只得笑着摇摇头。

    两人闲聊两句就有人喊了师爷去县衙后堂,他只有弃了这份凉爽,顶着烈日去方四维那里。

    稍时,他进了书房,见方四维头也不抬写着什么,他没有搭理,直接找了椅子坐下,书房闷热,他又拿着蒲扇不停扇着。

    方四维写完后落笔,这才开口说道:“我打算向陛下上疏,你先瞧瞧,”他将墨迹才干的公文纸递给师爷。

    黄师爷放下蒲扇接过来,很快浏览了一遍,心中有些不解,问道:“你上疏是希望朝廷推广‘公田放领’吗?”

    “是也不是,就说朝廷才颁的政令搞经济开发区,那就是出让田面使用,但一个问题,土地怎么来?官田还好说,要是私田呢,怎么办?要不就将私人的地征收回来,但价钱怎么给?这些都是细致末节,朝廷没有具体的方案,只有靠自己去想。”

    “公田放领受益的是真正种地的百姓,如此可让朝廷加快进度收回公田,然后换取土地?”

    “我倒觉得其实朝廷收回私田做公田,长远来看是可行的,一是不能所有的地都拿来搞出让,做商业。还是要保证一定数量的粮田,这只有在国家层面实施,要是私田的话就无法达成一致,毕竟是人家的私田。”

    “公田放领也可以避免赋役人口的流失,还有官田收回来总要有人耕种才行,否则就成了抛荒田。总之我打算呢,想让陛下允许我六合先行开展土地拍卖。”

    黄师爷闻言心头一震:“你想学那丫头吧?不对,你这是反其道而行之!”

    方四维笑吟吟地道:“对,反其道而行之,趁现在政令才至南方,许多州县还未理解和领悟,我想正好六合抢个先,率先实施,想必朝廷也会有诸多支持。”

    “嗯……想法不错,只是,你要如何定这拍卖价?好比按亩来算,每亩定价多少何时?”

    “我也考虑过,定低了不行,不如参考马场的出价。”

    “也就是每亩二百两出让田面?”

    “至少是二百两起步,具体我还得斟酌斟酌。”

    “但是……如此高价,会有人来拍吗?”

077【买地.卖地】

    舒代宗在见了王大龙的第二日,就得到了通知,说有一块地正合他的要求,而且地主急于卖地,价格还有的商量。

    他一听自然很高兴,给席婶说了一声,然后揣着银票就去了牙行。

    骑鹤街上,报馆与牙行也就街对过,还未到门口,远远见王大龙就在那里等候,微笑招手,殷殷之情溢于言表。

    待舒代宗走至大门,他又拉住他好一番问候,舒代宗也笑着回礼,然后王大龙又对他耳语一番,他听了不住点头,心里有了数,两人这才携手登上踏跺进了大门。

    此间厢房依然是三开间,一正屋两梢间,梢间以落地花罩与正屋相隔。进门一入眼便是一副须弥座屏风,转过屏风来到室内,正前是一黄花梨缠枝纹四方桌,左右各有一张黄花梨六方扶手椅,其上下首又摆了八张官帽椅,每边四张相向而放。四方桌后依墙,又置了一张长条翘头案,上面供着关二爷,还摆了瓶花,以及香炉。

    舒代宗又左右瞧瞧,两边梢间里又摆了五六张八仙桌,想是平时谈买卖时坐的地方。西梢间里有一人独坐,王大龙努努嘴,舒代宗明了这就是卖家。

    三人简短寒暄之后落座,舒代宗不动声色的观察这人,只见眉头深锁,似有无限懊恼。怎么不懊恼,要他是卖家他也懊恼,昨儿的地价还十一两一亩,没想到睡一觉起来又跌了一两,只恨没有早早卖掉。要照这样下去,岂不是出不了七月间,地价就跌成了白菜价?

    其实他自打回到这里,凭着一个新闻人的职业敏感,已经察觉出一丝不同。同样是接到了政令的南方其他州府,地价还是依然坚挺,也没有像六合这样,很快就开始下跌的。

    要说原因,也可以往那经济开发区上面想,但也许不是,姑娘在他走之前不也叮嘱过,要时刻留意这里的变化,如今这一丝不同算不算某种征兆,或者变化的开端?

    舒代宗脑海里不断翻腾着各种消息、传闻、谣言,如同揉乱了的一团线,他想尽力解开这团乱糟糟的线,但总得要先找到线头啊。

    很快,王大龙开始交代买卖的具体事宜,然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契约文本交于两人阅览,看有无错漏。

    两人都检查一遍,只见上面书写道:六合李尚义,今将承父本家叔侄兄弟众存基地壹俻,坐落于卜家岗中段,系经理卑……字号。东至弟尚文字号地,西至驿路岔口,南至……北至……计地一顷……尽行立契,情愿卖与六合西陈舒代宗,基屋地骨并周围出路,该已分清,并无存留。当日凭中得受,时值价白文银一千两正,银契当日两相交足乞。契后再不立领……一切不明等事,尽是卖人支当,不及受人之事。税银同户,听自分割共解,即无异说。恐后无凭,卖契为照。

    舒代宗寻思,这就是一个卖族田的,一次出手就一顷,想必家里还留有不少地。他们怕不是也在闹分家?

    买卖双方在中人王大龙的作证下,很快在契约上签字画押,一并又签了杜绝找赎契约,当中约定卖家一卖百休,断肠洗绝,永不许异言找赎等。

    签完所有契约,舒代宗即付了银票,而后买卖告成,只是这份白契还需拿到衙门去换成红契,如此才算真正完成一桩土地买卖,而王大龙熟门熟路自然由他牙行代劳。

    舒代宗办完手续,心里着实高兴,想到自己的梦想终于在人到中年之际得以实现,不胜唏嘘。

    早先自家也是小康之家,手中也有几亩薄田,结果还被别人算计了去,还差点被判流放。那时与席婶才有第一个孩子,失了地,日子差点就过不下去……如今也就十年上下的光景吧,真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啊!

    舒代宗很想朝天大吼一声:我舒代宗又回来拉!

    而且卜家岗离西陈很近,往后跟姑娘她们好做邻居……舒代宗美滋滋的想着以后‘退休’的生活,不禁笑出了声,还好是在马车里,没人看见。

    舒代宗买了地终于实现了心愿,只是六合的地价还是持续在跌,而且很快就破了十两。

    与其说十两,不如说是众人心里一个坎,就算六合再穷、土地再硗瘠,也没说几两银子就能买一亩地的。据说一百年前的价就是几两银子一亩地,如今反而一退退回了一百年前!

    王大龙的牙行里开始热闹起来,三开间屋子随时人都满当当的,只是大多数都是卖家,买家却寥寥无几。即便有人想买,也是那种挑三拣四的主,挑来选去到末了还不买,说等着再跌一跌再考虑?我爹你个秋!这话让在场的人心里都哇凉哇凉的,还跌?跌到何时是个头?

    普通人做投资,最擅长的是追涨杀跌技,而且能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境界。那些成天在王家牙行里的卖家们,似乎都等不及跌,自己反倒先主动杀跌,王大龙饶是脾气好,也被纠缠到烦死了。

    不过他还是一一记下这些卖家的报价,然后对每个人都安抚道:只要一有买家立马通知来签约。

    然后过去很多天,还是没有买家前来,似乎六合的地,哪怕是上等田都成了无人问津的抛荒地。这种情形可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而地价依然在跌,舒代宗的十两一亩,也不过几天时间,又跌了二三两去。

    王大龙很快将先前的白契换成了红契交个他,等于这一百亩地就完完全全归了舒家,席婶还一开始还蛮高兴,只是过不了两天,又发现成了七两,就开始肉痛那些银子了,多给了三百两啊!再添一座两进的宅子都够了。

    舒代宗却并不惋惜,还笑着劝她道:“娘子不用后悔,咱们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买不到最低价,也卖不到最高价,满足吧。”

    席婶也知这个道理,只是心头想不过而已,她悻悻道:“早晓得你再等两天也好啊,省下那钱都够给大闺女添成嫁妆了。”

    “嘿嘿,娘子,你要知足常乐。大闺女那嘛,等我得了年终花红再添给她就是。”

    席婶脸色稍霁,没有再埋怨。其实他两口子如今都不缺钱,只是以前过得实在太苦了,总也忘不掉那些吃糠咽菜的日子,所以对钱就特别看重。

    她如今是邬阑的得力帮手,掌管了海底捞所有的事务,为人处事越发老练。其实买地这事,不光舒代宗觉出异样,她也瞧出这其中定有蹊跷,地价从来就没这样跌过,而且绵绵无绝期,饶是他两口子是买地而不是卖地的,恐怕一家子人早就慌了。

    “你说过去吧,手上有地心里不慌,可如今倒好,手上越有地的心里就越慌,都反过来了。昨天店里还听客人说起城东的甄家,甄老爷咱海底捞的老主顾了,这些日子闹分家,都闹到衙门去了。他族里一个早逝族兄的孩子,以前他母子受尽欺负,如今理直气壮的要分家。不过,要我说也该,谁叫以前老欺负人孤儿寡母的?那孩子有功名在身,正好也符合分家的条件,分了家得了地,自己带着老母亲出去单过正好。”

    “那不叫符合分家条件,朝廷可没让人分家。”

    “怎么没让人分家?限制了族田,又规定了优免,难道不是逼着人分家?”

    “哈,你要这么说……好像也没错。”舒代宗没料到自家娘子也看得透。

    他一个新闻人,知道的自然比别人更多,京城那里的变化他早就收到了消息,虽说还没想明白其中因果联系,但有一点似乎……难不成是陛下?就想让地价跌下来?

    正如席婶说的,如今手上还有大片土地的,反而心里越来越慌,因为地价还在跌……

    王大龙的牙行天天都挤满了人,他不胜其扰,所以干脆将每日土地报价都写成大字报贴在木板上,放到门外,让人一目了然,也免得是个人都来问他,他也应付不过来。

    而正当人们都快绝望的时候,居然买家出现了。于是王大龙又找人一个个通知先前登记过得卖家来牙行,办理相关手续。

    这不啻为天大的‘好消息’,虽然听起来挺讽刺,但事实就是这样。现如今地主们心里的想法是:反正都跌成狗了,那就趁早割肉,好尽量挽回损失。

    像救世主一样的买家,就在这种近似荒唐的局面下进入人们的视线,而且很快知道了这位买家的来头:西北人,姓贾,想来南方养老,办了归户文书入籍的,而且为人豪爽……就是看起来像‘人傻钱多’那样。

    既然买家为人‘豪爽’,自然买卖也很顺利,契约拟好,看一遍无误,签字画押,银契两讫,都还没来得及到衙门换成红契,紧接着又是买地,签订契约,签字画押,银契两讫……

    人们都惊讶于这位豪客贾老爷出手如此大方,都在恨不得快点卖出手上囤积的土地,他倒好,反而大肆收购,难不成真是人傻钱多到连朝廷的政令都不知道?现如今再囤地可不怎么明智。

    哦~对了,他是西北来的,西北跟政令扯不上关系,难怪……不过应该没人会傻到提醒他,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

    已经出了手的卖家,拿到卖地契约仔细瞧一遍,却都发现一个问题,这人居然没在契约中立有‘绝卖’等字样?

    连规矩都不知道?还是说西北不像南方,本就没有绝卖一说?

    要是后者尚可理解,要是前者……那真的就是傻。

078【抄底时刻】

    这‘傻子’还真是钱多,一下吞了不少地,尤其南门外朝天街一带,和西门外的西外街一带。朝天街往西南方龙池方向延伸,经过了梁塘铺、骆家铺与江浦的东西葛城铺相连,从东葛驿路往上正是南北陆路孔道。

    县城以东的驿路有大片土地已归了邬阑的马场,从灵岩山以西算起,到仪真与六合交界的山脉,只余下不成片的土地还未易手。

    然而这种略带疯狂的抄底行为还是引起了某些人的关注,不是所有人都是自以为是的‘聪明人’。

    江大用是两淮总商的会长,才从京城返回不久。他居六合已有多年,早先还在扬州,只是不喜扬州的奢靡,遂选了近邻六合,打算在此养老。

    灵岩山风景优美,确实宜居,山脚有溪水萦绕曲折,三绕灵岩,半山还有灵岩寺和书院,更显得钟灵毓秀,所以这一大片土地上,屋宇广厦横亘,皆是豪绅巨贾修的别业。

    江家园子也在此,取了南京瞻园的造园风格,园中山石池桥、轩馆楼台、竹木花草错落有致,极富江南舟乡的景致。池中有书楼一栋,名曰“玉泓馆”,是江大用平日看书会客之所。

    老朝奉跟了江大用近三十年,早就是江家的一份子。他把最近的朝廷邸报、各种新闻报刊,以及商会往来的各类信息汇集到一处,拿给江大用阅览。

    江大用很快看完,又随手抄起舆图仔细端详半天,然后呵呵一笑……似乎有些明白了。

    “老爷,看出什么问题了?”

    江大用笑着道:“没看出问题,但知道有人要搞事。”

    老朝奉一听颇为迷茫:“搞事?搞啥事?”

    “这个西北来的贾老爷恐怕是某人的代理,要么就是经纪伪装的,正主根本没有出面。”

    “那……这个正主他想做什么?搞什么事?”

    江大用复又拿起朝廷邸报,逐字逐句再看了一遍,心里的猜测更加清晰。

    “老爷,您说这个正主会不会是曹家?”

    江大用正在琢磨,忽闻老朝奉提到曹家,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他很快抓住了……

    “没有证据表明是曹家,但可能性很大,只是……”

    “应该跟什么经济区有关吧?但我倒很想知道曹家接下来又会做什么?”

    江大用手指轻敲桌面,又琢磨半天,似乎做了决定,道:“老李,目前账上现银还有多少?”

    老朝奉想了想回道:“京城那边才支了三百万两,如今账上能马上挪动的只有百二十来万,要是不够,只有别处调,可能要花些时候。”

    “嗯,现在这边地价到六七两了吧?”

    “呵呵,也差不多了,成白菜价了都。”

    “凡是靠近驿路的地,六两之内买进,就拿一百二十万去,记着,找几个人去办,别亲自去。”

    老朝奉一听也笑了,他明白主子想做什么:“知道,那王大龙也算靠谱,量他也不敢透露一丝半点。”

    “嗯,他这一次估计往后二三十年都不用再开张了。”

    “哈哈,谁说不是呢!”老朝奉笑了半天,又想起一事,道:“就是最近粮价好像有些不稳,涨跌不定,看老爷要不要先屯一些?”

    江大用却摇头,道:“算了吧,我江家从未涉足这一行,怕是隔行如隔山,反过来再说,囤地不过想赚一把快钱,粮食可就不好说了。”

    老朝奉心想也对,也就不再提此事。

    粮价出现波动,有人同样也注意到了。

    最近衙门的书吏简直忙坏了,办理财产分割、契约登记的人天天络绎不绝,人人都在衙门外排队等候,等着叫到自己时,进去办理。一个县的书吏最多两名,实在忙不过来只有请县儒学的学生来帮忙。即便这样,每日还是有办不完的事。当然也有人想快些办理的,那就私下塞钱给书吏,如此一来,自然很快就办理好了。

    方四维也忙,他上疏朝廷的题本已经送了出去,只需等待朝廷批复。现在他每日主要业务就是升堂审理分家分财产的官司,而且一天要连审好几堂。就是牛马也有歇息的时候,他却连牛马都不如,几日忙下来,眼见着清瘦不少,脸颊也凹了进去,眼睛里布满血丝。

    方夫人自然心疼自家夫君,天天熬那大补汤给他补身体,大热的天,又成天喝补汤……结果就是方四维虚不受补,鼻孔里随时塞着一团殷红的纸,走起路来,犹如在飘……

    打官司哪有那么容易?先不说聘请讼师,就说递状子进衙门要给状式钱,讼师要做状钱,代书要戳记钱,这些只是状子的费用。然后衙门一经批准打了,还要抄批钱,差票既出,又要草鞋钱,还没完,一经传审,就要禀到钱、干证钱、歇家钱、铺堂钱、甘结钱……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写状子,要完全严格符合官方程序才能立案受理。不仅要按规定格式、字数,还必须要求诉状在众多浩繁的书状中被看到并且受到主意和重视。若是一个庸碌的代书写人写得状子就只会是‘草草敷衍,徒令阅者心烦,真情难达’。

    因此整个诉状的布局和构思就显得极为关键,好的讼师就能一字一笔,俨若刀剑。此外,讼师还在幕后帮当事人进行诉讼,提供咨询谋划等。

    好的讼师难求,但有赵梦麟担纲的讼师团队,人人都是精英,只要出得起钱,一般来说官司胜率就比较高。尤其打分家分财产的官司,很多人都宁愿花重金聘请他们来打。

    衙门忙,讼师忙,牙行忙,卖地的忙,买地的忙,分家的忙,分财产的忙……整个六合都忙出了天际,这还不包括新一季的夏税征收工作开始。

    这个夏天,也许就要这么忙着度过了,所有人都在忙碌,反而让六合这么一个江北小县城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勃勃生机。

    而李道汝等人着手编撰的大明未来“五年发展规划”细稿终于完成,而且已交予户部审稿,如户部没问题,则还要交工部、御史审,最后内阁,全都没问题了,然后再下发相关省直,作为指导方案进行操作。

    永明帝已收到了方四维上疏的提本,还有他特地进贡给皇帝的六合特产红莲稻、穿珠稻,别看六合地不如江南丰饶,但产的稻米却是不赖。尤其六合产的红莲粳米,炊熟后稻米特有的甘香就扑鼻而来。

    皇帝自然很是高兴,不仅赏了邬阑和贵妃,连带侯爷也得了不少赏赐。当晚邬阑就煮了一锅,她大口吃着‘家乡’稻米煮的米饭,‘眼泪已止不住哗哗的流下’。

    “呜呜呜,好吃啊,好久都没吃到了……”她‘哭’着说道。

    嬷嬷不在,只有艾有为,她在六合时也吃过这种米,记忆尤为深刻:“真香!跟在六合时吃的味道一样呢。”

    “丫的方四维这回走心了,”她与方四维是‘有仇’的,谁都看不顺眼谁。

    她实在受够了国子监寡淡的饮食,不是味道不好,确实是太素太清淡了,食材也太差了。同样是米饭,国子监绝不可能拿什么贡米来煮,虽然她并不挑食,但也喜欢吃好东西啊。

    艾有为每次听姑娘这么称呼县太爷,就想笑,丫的~好像挺好听?

    “丫的,太走心了!不要不要的……”

    邬阑哈哈大笑起来,嘴里还包着饭,差点喷出来,要是嬷嬷在定要唠叨她没有规矩了。

    第二日,永明帝把邬阑叫来乾清宫上书房,同在的还有内阁几位。

    皇帝把方四维的题本拿给邬阑,她快速看了一遍,就明白皇帝让她过来的意思。丫的方四维可以哦,居然是最先领悟经开区的发展思路。

    看完又将题本还回,斟酌了一番,才道:“方县令是人才,看来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就是他了。”

    “噗嗤……”李琚先笑了,他越来越觉得这位阑司珍无论说话办事都特别有一套,也难怪得宠。

    “阑司珍,此话怎讲?”

    邬阑不紧不慢解释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比喻第一个敢于做某事的人。您们想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肯定很令人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螃蟹形状可怕、丑陋又凶横,第一个吃它的人确实需要勇气。”

    “呵呵,说得好啊,阑司珍,要是没有这位‘勇士’人世间都会少了这份美味,想想就觉得……啧啧……”

    邬阑瞧着刘一焜,心想难不成今年头一茬的大闸蟹你都已经吃了?“刘阁老,说起吃螃蟹啊…其实小官还知道很多做法呢,老是清蒸也没意思,可以换换口味。”

    “嗯哼……说这头了啊,”永明帝一听不像话,怎么就说起螃蟹来了!

    刘一焜一听,螃蟹还有很多做法?妙啊!他本来已意动,就想继续问,可惜被陛下阻止了。他只得比着口型道:下来说……

    邬阑笑嘻嘻的点了点头。

    “严肃点!邬阑!”永明帝一瞪眼,龙气就散发出来了。

    邬阑赶紧埋下头假装没看见。

    “方县令提的好,臣以为,不如就批准六合先行试点土地拍卖?”

    “臣附议,这样也好总结经验,或者不足,然后加以改进就好。”

    “臣附议。”

    “臣也附议。”

079【重启编书计划】

    方四维的题本很快在御前通过,内阁当场就起草谕旨,然后交由内阁的文书机构中书科,由中书舍人缮写、誊清,最后再由尚宝司用印。

    如此方完成一道正式的谕旨,最后交付六科抄发。

    想必过不了多久,这到谕旨就能到达六合,方四维便可以着手准备拍卖事宜,拍卖前还是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李道汝三人圆满完成了陛下交于的任务之后,又回到翰林院。好些日子没回他办公的小屋,一进屋他先转一圈,发现灰尘都积了老厚,呵呵笑了一声,找来掸子开始打扫。

    很快打扫干净,他又泡了一壶茶,还是最喜欢的玫瑰香茶,只可惜没有枣糕和果馅饼就茶吃,那就只好就着书了。

    茶喝了两盏,书看了几页,就有人登门拜访,李道汝讶异,打开门一看,原来是雒华为。

    邀他进来后,重新沏了茶为他斟上,然后才问道:“雒兄这是……”

    雒华为也不啰嗦,直接说明来意:“是这样,我早就有计划想重编文渊阁书目,以及内阁书目,而且早已上疏陛下,今日忽得谕旨,陛下已准了我的重编计划。”

    李道汝一听双眼一亮:“这好啊!天大的好事,早就该重编了。我一直就觉得这两书目都是以登记为主,只有书名、作者及卷数等简单著录,查阅起来颇为不便,还特别费脑。我也早就想过此问题,没想到雒兄已先付诸行动,佩服!要不是你此时说起,估计我还只是想想呢,惭愧惭愧。”

    “呵呵,即你也认同,那就好说。我想找两人来做帮手,已确定一人,本来早几日就想找你,无奈忙于其他事情,到今天才得空问你,你可愿意?”

    “自然愿意!岂有不愿的?既然雒兄选我,那我肯定就当仁不让了。”

    “哈哈,好!硕仕兄答应的如此爽快,我也很有面子。既然你也提到了这两套书目,不如说说你的想法?我也好再斟酌。”

    “好,正如我刚才说的,这两套书目都是以登记为主,就显得太简略了。内阁书目稍微好些,至少目录中还带有一些叙录和提要。我曾经想过,不如按照宋代官修的《崇文总目》的体例来重新编写,有总序、大序、小序,如此便严谨多了。还有分类,虽然没有完全按照传统的经史子集来分,但我觉得,分类更为细致也不错,至少一目了然,查阅也方便。”

    “看来硕仕兄真的用心了,不错,其实这种相当于我朝创新的分类我也很认同,唯一觉得欠缺的就是书目中没有大序、小序,略显简陋,所以此次编录计划中,重新修正体例就是重点,至少要完整的编写出解题(注1)。再一个,分类我打算还是还是沿用‘千字文’按橱编排。”

    “对,像文渊阁藏书有七千多部,四万多册,这种体量的书册若只是简单分类,查阅起来太麻烦,我反而觉得还可以再细分一下。”

    “关键是要分类合理,有些分类就显得比较杂乱,有些又过于笼统没有规律。比如原本放入经部类的乐书一类的书籍完全可以单独立为一部,韵书类也可单独列为一部,经济类可归于奏疏部等等。还有方志,过去分成了今志、旧志、新志三种,完全可以归为一类志乘部……”

    李道汝听他侃侃而谈,不禁连连点头,赞道:“雒兄果然考虑周全,这些细致的问题我都不曾想过。”

    “哎……”雒华为津津乐道了半天,末了还是叹了一声:“只可惜如今两处的藏书都缺失了不少,尤其一些珍贵的典籍孤本,要么毁于火灾,要么被虫鼠啃食,水浸,甚至被人窃去,再加上前代人对于书籍管理的松懈,损毁的损毁,流散的流散,很多遗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可惜啊,可恼!”

    “的确,但有没可能再从民间寻找?我知道浙东一带的民间藏书不可谓不丰富,有不少藏书家所藏书籍超过万卷,而且多善本。我一友人,其父就是来自云间的藏书家,他的别业里有一栋藏书楼,不但藏有众多的古籍善本,连西洋书籍都有不少……”

    “我也想过再从民间寻找善本,只是难呐,一来所费繁多,朝廷恐无此预算。国子监祭酒吕大人曾多次上疏请求拨款用于重新刊刻“十三经”,屡屡被否,我若此时题请恐也是同样的命运。”

    李道汝不由叹气道:“哎,说来也是,那刘家刘瑾也是在下好友,天下最大书商,若是经费充裕,完全可以找刘家代劳,只可惜呀……”

    没钱就没辙,一分钱都能难倒英雄汉,何况没钱!

    两人都沉默下来……半天,雒华为才继续道:“今日先说到此吧,总之这事你放心上,此次重编恐时日不短,你要做好准备。多久开始,待我通知你。还有,你若还有任何想法,大可记录下来,待下次你我三人共同讨论。”

    李道汝自然没有不允的,遂点头应承下来。

    送走了雒华为,他又重新坐下来,两手捧着书,眼睛盯着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子全想的是:书,书,书。

    突然一个身影跳入脑海……

    ——————

    自打邬阑进了国子监已三月有余,月末考试都经历了四场,虽说都蒙混过关,但她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一次两次蒙混可以,但是三年呐,至少三十六场月考,总不可能一直蒙混下去啊。

    她只觉得每日上学,就犹如上刑场……

    永明帝终于想起了他曾许下的金口玉言:临雍幸学,而且早就交代过司礼监。

    司礼监只是起到交待办理的作用,具体经办还得是礼部。首先要下谕至礼部,命择日具仪注。然后礼部定下吉日,一般为春秋仲月上丁日,只是永明帝并未在春季幸学,故而选择了八月初一吉日进行。

    再然后工部需修葺先师庙殿庑、彝伦堂以下的厅堂等处,不过年初工部已经修缮,所以这环节便可省去。幸学前一日,国子监洒扫殿堂,锦衣卫设御幄与大成门东上,彝伦堂中坐北向南设御座,鸿胪寺设经案于堂内之左,这是为了幸学当日讲经所用,讲案设于堂内西南方。

    当日还有锦衣卫设卤簿,教坊司还要设大乐于午门外……

    一切都准备就绪,日期就定在邬阑第四次参加月考后的八月初一。

    在这之前的七月二十九,邬阑还是用了老法子,找李道汝‘代笔’,她也憋得没法才出此下策。自己都觉得那张老脸已经挂不住了,然而李学霸倒没说什么,依然乐呵呵的答应下来。

    他看着愁眉苦脸的阑司珍,饱受煎熬的阑司珍,‘不思进取’的阑司珍,笑了笑,意味深长的对她说出一番忠言。

    “看得出来,你虽志不在学问,但你所掌握的本领却是书本里学不到的。”

    志不在学问?多么委婉而有礼貌的说法啊……

    邬阑蔫蔫的回道:“有本领又怎样?考试又不考本领。”

    “考试不过就是为了累积学分,但你可知道监生是可以历事换学分的?”

    邬阑眼皮也不抬一下:“知道啊,但那得等六堂肄业后才会历事,我如今只是初级,多久才能升到率性堂啊?”

    “呵呵,凡事都没有绝对,只看你怎么做……”

    “怎么做?去贿赂祭酒?”要能贿赂我就贿赂了。

    李道汝没想她是这样反应,有些哭笑不得:“谁叫你去贿赂了?”

    “那你说怎么做?反正那吕老头成天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他不顺眼……”

    “哈哈……”李道汝终究没忍住,咧嘴笑了:“其实吕大人还是挺好一人,也很得陛下器重。前些时候听人讲,他一直想重新刊刻“十三经”,也多次上疏陛下。只是刻一部“十三经”靡费不少,无奈户部和工部都挪借不开经费,所以这事就搁置下来,直到现在,我想这事恐怕都成了吕大人一块心病了。”

    邬阑撩起眼皮,乜斜他一眼,并没开口……

    李道汝似浑然不知,依然声情并茂:“哎,没钱真难呐,不光国子监,翰林院同样如此。本想着趁重新编撰两阁书目的机会,再补充一些曾经损毁遗散的古籍善本,也是没钱呐,没钱又怎么去民间找寻珍本善本?”

    李道汝摇摇头,脸上似有千般无奈,和万般可惜……

    邬阑眨巴眨巴眼睛,半晌,竟嘿嘿的笑了:“啧啧啧……李检讨啊李检讨,李状元啊李状元,没想到口才如此之好,心思却如此之腹黑……”

    她又啧啧了好一会,却话音一转:“不过你说的有用吗?”

    李道汝很肯定的点点头:“一定有用。”

    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

    “多少够?”

    一听这话李道汝心里笑开了,面上依然波澜不兴:“多少看你,多也不多,少也不少。”

    邬阑转了转眼珠子,心里估摸了一个数,于是又问道:“你说我能上题本吗?”

    他这下是完完全全笃定了,于是道:“那得用一尺六寸的公文纸……”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这女人是个聪明人……不仅聪明,还很鬼。

080【天子幸学】

    八月初一,天清气朗,吉日。

    秋日的京城,并未因夏天的离去而变得爽利,秋燥和早晚温差极易让人感到不适。

    邬阑抬头望了望秋日的天,心里生出些许感慨,又到了贴膘的季节了,贴啥好呢?去年炖的酸萝卜老鸭子,不如今年就羊肉吧,还有羊蝎子,好久没吃了……啧啧。

    邬阑下意识的舔舔嘴唇,似乎在咂摸味道,此刻她脑海里全是‘飞来飞去’鸡鸭鱼肉,像电视里的劣质广告一样,然后又全部贴在自己身上……膘贴好了。

    她看着湛蓝的天,直到双眼发酸,才慢慢放低头,又回到现实里……没有飞来飞去的鸡鸭鱼肉,只有一片黑鸭鸭的脑袋,束着儒巾,伫立在成贤街上。

    回到现实吧,骚年!邬阑暗自叹息,安慰自己道。天没亮就在这里等着了……

    陪祀官已先于百官到了国子监,换上祭服等着伺候行礼,百官会于国子监门外等候迎驾,而国子监学官则领着学生迎驾于成贤街左……

    在此之前,太常寺已于大成殿各神位前设好祭仪,设上拜位于先师神位前正中位置。如此,朝臣和学官的准备迎驾的工作才算基本完成。

    永明帝乘坐板舆出宫,午门鸣钟鼓,奏大乐,亲王以下文武官分两翼排立,皇帝至则跪送,待到达承天门换板舆登大驾,而后卤簿大驾上长安街,再一路向北。

    卤簿大乐在行进过程中有导驾之用,车舆、旗帜、伞、扇、乐器、武器等既有护卫、警严的作用,更是等级和身份的象征。而仪仗的大乐分为前、后两部乐,前为鼓吹乐形式,后面才与丹陛大乐相同,只是乐器数量少些。

    待卤簿大驾到达成贤街,学官领诸生俯伏叩头,邬阑与他人同样伏地叩头,迎接大驾。

    大驾进棂星门,在大成门外停下,此时大乐亦止,永明帝出了大驾,上至大成门东,先入御幄换上皮弁服。然后礼官奏请行礼,再由导引官引导皇帝出御幄,登大成殿,于先师孔子神位前行四拜重礼,而后再对四配圣、十哲人、诸位先儒一一拜殿。

    礼毕,永明帝又换下皮弁服,改穿常服,至彝伦堂就坐。学官则率领诸生行礼,五拜叩头,礼毕再分东西序列于堂下。

    接下来是三品以上官员及翰林院学士、升堂执事官依次入堂,分列东西两边站立;祭酒、司业、博士、助教等四人由东、西小门进入堂内;执事官举案于御前,礼官凑请陛下,请讲官授经,吕瓒跪授;而永明帝则赐坐于讲案,吕瓒叩头谢恩,然后于西南方的几榻上坐讲。

    又赐大臣及翰林儒臣就坐,唯有诸生围在四周向北跪着听讲。

    祭酒吕瓒先讲《尚书.尧典》,而后司业续讲《易经.泰卦》,之后再是博士进讲……讲毕,永明帝甚是满意,于是又命光禄寺赐百官以茶,而后再劝励师生,以隆文教。

    他忽而又想起曾与邬阑的‘约定’,又问吕瓒:“朕记得,曾金口玉言说要看邬阑月考的经义,呃……她是朕举荐进的国子监,所以……”

    她要考的太差,那就丢朕的脸了。

    吕瓒一听暗暗心惊,他没想到陛下会特意在这当下提起这位‘好学生’,“臣……请陛下稍等。”

    学生的考试卷都在敬一堂司业那里存放,需遣人去取来。

    不消一炷香,邬阑的四份月考卷子便取来,永明帝拿来一一阅览,而后……而后……久久没有言语。

    堂内还有众多大臣,及学官诸生,他不好当面指责邬阑,刚才还说自己是举荐人,现在就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邬阑啊邬阑,你简直可以啊!还议论文……你议的什么?地是球?天是球?朕看你就是混球!四篇中有三篇都找人代笔的吧?当别人都看不出来吗!

    皇帝一边暗自吐槽,一边却不动声色吩咐旁边人:“把她叫进来。”

    邬阑站的腰酸背痛,不知这这场仪式还有多久结束,只在心里不住哀叹。忽听有人叫她,她一抬头,见众人目光都看向自己,怎么……肥四?

    “国子监学生邬阑……”近侍又喊了一声。

    “啊……学生在!”她只得出列,进前来面君,叩头行礼……

    “免礼吧。”

    “谢陛下。”

    “邬阑,”永明帝心想,还不能太责备于她,“你说说你这三月国子监的学习,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啊?多着呢……她这次倒是反应超快,想也没想就‘巴拉巴拉’的说开了。这还用思考吗?反正怎么好听怎么说,阿谀奉承又不上税,要说多少有多少。

    堂上堂下还那么多人,很多人已经深深的埋下了头颅,包括李道汝。

    羞于启齿、羞于与之为伍,羞于认识她……

    永明帝一句都没听进去,只看着她那张嘴不停的在巴拉,他恨不得让人缝上她那张嘴!

    说了好大一通,邬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于是开始总结:“……学生尤其感激祭酒老师的谆谆教导,所以学生……臣有,有本奏。”

    永明帝一下没反应过来,以为没听清,你还有本?

    “本?何来的本?”

    邬阑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最小尺寸’(注1)的公文本,又问道:“臣可以念出来嘛?”

    嘿,行啊~阑司珍!

    “念!”永明帝斩钉截铁道。朕倒要看你想干嘛?

    邬阑小心翼翼翻开她写了好几个时辰,又费无数张纸的题本,然后朗声念道:“臣对国子监诸位老师都感激不尽,另外,还感激文渊阁,包括内阁,在臣召对期间给予了大量的帮助和扶持。当然,臣也听说,祭酒老师希望在其祭酒生涯内能完成“十三经”的重刻,以及文渊阁重编书目计划。所以臣想,光口头感谢还不够,还需有实质上感谢……臣决定,出资十万两白银,分做两份,分别捐给这两处,作为他们文化工程的启动资金……”

    这丫头!捐十万两,做善事都做这里来了?你还真……有!永明帝即惊且讶,从没哪个臣子有过这种操作。

    吕瓒愣住了,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这是真的?还是做的梦?我咋都不敢相信呢?其实我根本就看不惯这个学生,不喜欢她,其实心里想的是怎么把她撵出国子监……她反而捐钱?

    还有,吕瓒有些无语,什么叫‘祭酒生涯’?好像老夫马上就命不久矣……

    堂上的雒华为也惊讶了,他迅速看了看李道汝,但后者却深埋着头。

    李道汝虽埋着头,但听得真切,他无声的咧嘴笑了……这丫头上道!

    “拿上来朕瞧,”永明帝吩咐道。

    近侍很快将邬阑的题本拿到他面前,他打开来先粗看一遍,这都是什么?格式简直乱七八糟!句与句之间接的太紧,完全没有另起,看着就像一溜一溜写下来的。

    皇帝平日里看惯了誊写工整字体优美的公文,而现在手里这份乱糟糟的题本,他看得直皱眉,还是没忍住开始数落她。

    “邬阑,你这写得什么?不知道公文都有定式?题本,每幅六行,一行二十格,抬头二字,平行写十八字。头行衙门、官衔、姓名,疏密俱做一行书写。你瞧瞧你都写得啥?还有啊,‘右谨奏闻’四字,右字平行,谨字、奏字各隔二字,闻字过幅第一行抬头……”

    邬阑一听傻眼,写个公文规矩还这么多?

    永明帝一见她这表情就知道根本没学过,国子监不是应该教么?这三月她到底学了些啥!

    不想再数落她,再说自己皇帝的脸面也没地搁了。

    “邬阑,这份公文重新誊写,按照格式来,写对了再交上来。”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连同银子也一并交上来。”

    其实幸学到此流程就算暂告段落,邬阑这出只是意外小插曲,不过还算皆大欢喜。最后是进讲官讲完,宣旨,然后全体学官、学生列队向北跪听宣旨,行五拜叩礼……

    礼毕之后,师生任然到太学门外成贤街,跪送陛下回宫。

    皇帝走了,百官走了,仪式也结束了,邬阑终于松了口气,她左右扭着身子,想放松一下劳损的腰肌。老腰‘卡卡’响了两声还没活动开,又被祭酒叫到了祭酒厢房。

    吕瓒心里一直有个主意,说不上馊,但也说不上好,反正就是想把邬阑‘赶走’。其实‘赶走’她对双方都是解脱,他看得出来,邬阑根本志不在此,真的就在混。好在她并不像其他荫监生,仗着家中背景就胡作非为,肆意违反校规,所以他对她一直比较容忍。

    他看着邬阑那双坦荡荡的眼睛,心里哼了一声,天知道自家夫人怎么就那么喜欢她?

    当然,还有她承诺的五万两善款……算了,就看在善款的份上,帮她一回。

    “陛下举荐你入监学习,不过是为了将来给你授官,本监学生只要升到了率性堂,就可以开始历事,历事可以等同于学业考试,同样可以累积学分。”

    邬阑眼睛忽的一亮,就像亮了两盏白炽灯。

    “可是您不也说了,得升到率性堂才能历事吗?我现在只是广业堂的学生诶。”

    “明日老夫会率全体学官进表谢恩,顺带也会向陛下提及此事。”

    “那……学生历事以后,就可以不用来国子监了吗?”

    “哼!通常历事为期一年,一年后同样有考核,分做上中下三等,上等选用,中下等仍旧实习一年再考。你以为历事就比读书轻松了吗?”

    他又补充道:“还有啊,再考得下等者,继续回监读书!”

    “哎……”邬阑不禁叹道,就知道不会轻松。

081【祭酒荐言】

    皇帝幸学之后,于第二日,国子监祭酒率全体学官上表谢恩,而后皇帝赐祭酒以下等宴于皇极门,监生赐宴于丹墀之下。赏祭酒吕瓒、司业,纻丝罗衣,每人二袭;学官等三十五人每人一袭,另加赐纱帽带;赏监生二千七百五十四人,每人绢一疋、米一石。

    赏赐不可谓不丰厚,皇恩不可谓不浩荡。

    但凡赐宴,都由礼部精膳司负责、光禄寺操办,人有尊卑之分,宴同样有高下之等,驾幸太学宴是洪武时期就定下的规矩,宴席等级不仅高,菜品格外丰富,上桌还会供应仅供上宾食用而且非常尊贵的羊背皮(注1)。

    如此,无不彰显等级,以及皇恩。

    筵宴之后,永明帝留下了祭酒吕瓒,君臣二人于乾清宫上书房日常叙话。朱仲檐当太子时,吕瓒曾是太子老师。既是君臣,又是师生,吕瓒也深得他的器重。

    其实皇帝留下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征询吕瓒的意见,对于邬阑,这个‘特立独行’的学生,究竟该怎么办?

    吕瓒心中早拿定主意,于是对陛下道:

    “我朝子高祖皇帝设立太学以来,不仅教官人才辈出,监生当中同样人才济济,臣记得过去有确切记载的四十五次廷试,共取中进士一万二千多人,其中监生出身者就有六千六百二十五人。更有先帝时,一次包揽一甲头三名的时刻。那时臣还是幼冲之龄,但对那一次的记忆尤为深刻。”

    永明帝微笑着点头,道:“朕倒想起来,邬阑那本乱糟糟的公文里写得‘祭酒生涯’,想必那时的先生心里就已埋下一颗种子……”

    吕瓒一听,心中好别扭,只是皇帝的话他又不好反驳,前面那些话只是铺垫,为了不让陛下再去联想什么‘祭酒生涯’的,他干脆省去铺垫直接说重点。

    “所以臣以为有教无类,一指不分贵贱贤愚,皆可进行教育;二指通过教育消除原本存在的不足。邬阑的才干并不体现在学业上,而是她的能力,能力高低与学识有关,但未必一定有关系。她完全可以省去坐堂学习的时间,直接开始历事,想来凭她的聪慧过人,将来定是我大明头一位有着卓越成就的女子官员。”

    “先生说的好,想当年思宗也曾封秦将军为忠贞候。”

    “是的,陛下,思宗皇帝也曾赞秦将军是‘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还有一个毕著,幼工文翰,兼能挽一石弓,善击剑……后来毕著随父从军,曾夜袭清军大营,令士气大振,督师闻捷上报朝廷,请求授予军职,只可惜……”

    “臣之所以提及她们,就是想说,天下女子有才能者不胜枚数,才智上非但不输男子,更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建功立业,所以大可不必墨守成规。女子能封侯,能授军职,难道就不能授文官?臣倒愿意世间能多几个像秦将军、毕著那样的女子,或许也像邬阑这样的女子。”

    “好!”永明帝听他一席话,很是高兴:“那以先生之见,邬阑该如何历事?”

    “臣发现,邬阑的算学反而比其他科优秀,次次考试成绩都名列前茅,她精通算账,不如让她先去户部历事。”

    这一点倒是被所有人认同。

    “以半年至一年为一期,选三五衙门历遍,最终仍以积分来评上、中、下等,上等就送吏部附选,遇有缺官挨次采用,中等再历,下等仍回国子监读书……”

    永明帝沉吟,半晌,说道:“此法还需斟酌,朕还得问问吏部及户部的意见。”

    “那时当然。”

    吕瓒与陛下叙事完毕便起身告辞,接受赐宴的学官和监生此时已结束宴饮返回国子监继续学业,邬阑自然随同一起。

    回到国子监,王有仁找来,将一封才收到的家信拿给她看。

    邬阑挺诧异,手拿着信,眼神里带着询问。

    王有仁解释道:“且看无妨,你也知道我家做的牙行,最近我家牙行生意火爆异常,全是因为买卖土地。我就是有些担心。”

    邬阑笑笑:“生意好还担心啊?”她一听就明白了,但并未立马打开信来看。

    “哎,正是好才担心,反常既是妖,或许隔得远吧,反而我成了一个旁观者,觉得这事像有人故意操纵来着,不像正常的买卖。”

    邬阑来了兴趣,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王有仁睁大眼睛,惊问:“难不成真有人操纵买卖?”

    “我并非这个意思,你怎么会觉得有人故意操纵?”

    “这还不明显?朝廷政令其目的就是打压地价,地价跌到谷底时,再有人出面收购……我猜下一步就是再抬高地价,而后之前卖地者再蜂拥赎回,原价赎回是不可能,此间差价不就为收购者赚去了吗?如此赚一波快钱倒是容易。”

    王有仁虽志于学,但并非不通庶务,商人家庭的孩子普遍比单纯做学问的才子要更理解世事。

    “你是想问是不是太巧了,政令、打压,然后大跌、收购……简直配合的天衣无缝?”

    王有仁点点头。

    邬阑想了想,道:“你王家都按规矩来做,有啥可担心的?就算有问题也安不到你家头上啊。”

    “话是这么说……”他一时没了语言,又听她这口气,就算知道估计也不会说实话。

    “我家自然都按规矩来的,哎~只是想到这般规模的收购,岂是普通商人能够承担的?除非资本雄厚,背景过硬,而且胆识过人……若非以上几点,则不可能为之。”

    邬阑想到了曹淓毓,对比一下,好像他蛮吻合。但就算她心中知道答案,也不可能告诉他。

    “你家只要按牙行规矩来,没有卖家会怪到你家头上的,放宽心吧。”

    王有仁只得道:“那就承你吉言吧。”

    王有仁满怀心事的走了,邬阑并没有看他那封家信,不过猜也能猜到一些。还有,他倒也提醒了她,舒代宗走了有些时日,想必对那边情况已有所了解,现在自己就要多多关注六合那边的进展了。

    翌日,永明帝招了吏部尚书,户部尚书来御前议事,内阁首辅李琚也参与其中。

    他如今对邬阑的印象大为改观,虽然还是有点‘不学无术’,至少她的确是个能办事的,而且有钱……

    这么想好像只会惦记人家的钱一样,其实非也,如今朝廷所面临难题,恰恰是缺钱。并非惦记她有钱,而是能挣钱,若是朝廷有半点她挣钱的本事,也不至于时时刻刻都捉襟见肘。

    永明帝说起祭酒的荐言,堂上三位阁部大官默然不语,内心的想法各有不同。一时间,殿内倒是安静得可以听到针落的声音。

    “此事还需拟个章程出来,三位都说说吧。”皇帝说道。

    “陛下,”古德海进前,道:“户部正缺历事监生,她来,臣自然愿意,也好解决人手缺乏的问题。”

    韩尚汶脸色有些难看,乜斜着他:“古尚书,你倒仔细说说,户部哪里缺人了?”

    人都安排不下了好吧!后面挨次等授官的还多着呢……

    “本来历事项目和名额都是固定的,你户部特殊,要随事而定,年初才退了不少正历监生,如今又说缺人?”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我户部缺精通账务的历事生,不缺办事的,这样不行?”

    “哼!荒谬,一个女子就只是做了买卖就成了精通账务的了?这天下精通账务的主母多了去,岂不是她们也能来你户部算账了?”

    “你才荒谬!主持中馈跟我这手中的账可不一样,怎可相提并论?”

    “那你说,怎么不一样?”韩尚文有些不依不饶了。

    “诶诶诶,打住,二位,”李琚连忙出声阻止:“跑题了,陛下是希望有个具体章程,这种情况也许以后还会遇着,谁敢说以后不会再有阑司珍这样情况的出现?有个章程来对照着,就好办。”

    永明帝听了半天,才道:“老先生说的对,两位卿家就不用扯那些有的没的。”

    “陛下,臣希望阑司珍从户部开始历事,当然,至于她能否被评为上等,还得看她历事的表现,臣定会严格执行。”

    “老臣以为,虽然可以直接从历事开始,但对于她学业上的要求还是不能放松,否则她将成为一个极坏的表率。”

    “嗯,老先生说的极是,那,韩卿家的意思呢?”

    “臣其实没什么意思,一切照章办事,该考核的考核,绝不会因她的‘特殊’而放松标准,定会严格执行。”

    “既如此,那不如正历、杂历、长差、短差都历一遍,也不用仅限于某几个衙门历事。”

    “也好,多些历练对她将来任官也有益处。”

    邬阑并不知道,她苦逼的历事生涯即将展开,并不比她在国子监读书轻松多少。

    因为都是做具体工作,好比随同御史刷卷、出巡,什么督修水利,丈量土地,核实税粮,清查户口等,都是具体而且繁杂的工作。还有清黄、写诰、续黄、清军、天财库、承运库登基钱粮、工部清匠、礼部写民情条例、修斋、参表、报讣、赍俸、查马册、大木厂磨算账目等等……

    而且考核是各历事衙门先给出评语,分为勤谨、平常、才力不及、以及奸顽四项,若是得了勤谨以外的评语,那意味着一切将又从新再来。

    但这对邬阑来讲,不仅只是业务能力的提升,更是对她为人处事的磨炼。

082【开始历事】

    邬阑需要恶补公文誊写的知识,还是去找了五经博士曾懋林请教。

    曾懋林一口应允下来,岂有不答应的?毕竟都捐了善款。

    文书缮写平日里也有教过,月考也考过,他实在不知道这位学生到底有没有认真听课?

    “所谓文书抬头制,就是文书缮写过程中遇到特定的字样,不得紧接上文,必须另起一行顶格书写,甚至另行高出数格书写,不便另起一行的,也需空一至数格书写。”

    在现代,已经鲜有人知道文书书写的正确格式,电子文档代替了书写,短信也代替了书信,邬阑自然也是如此。

    “这样写的目的是什么啊?”她认真的问道。

    曾懋林愣愣看着她,这些平日里教的还少吗?将来历事少不了誊写公文,清黄、续黄、写诰、报讣哪样不需要誊写?你平日都听的什么课?

    “以示尊敬……”

    “哦……”

    哎,曾懋林暗暗叹气,继续道:“一般来说,书写最多的还是题本奏本,奏本每幅六行,一行二十四格,规矩同题本一样,抬头二字,平写二十二字。头行同样书写衙门、官衔、姓名,或者生儒吏典军民灶匠籍贯姓名,俱做一行书写,不限字数。”

    “右谨奏闻同题本格式,‘计纸’字在‘右谨奏’前一行,与谨字平行差小。年月下疏密同前,若有连名,挨次俱照六行书写。”

    邬阑想象了半天,脑子里依然没有概念,于是笑着道:“不如这样吧,请老师帮学生写一本范例,学生也好有个参照。”

    “也行,内容呢?凭空想象,还是参照别人的?”

    邬阑想了想:“还是请老师帮学生写一份奏本吧,内容大致就是……恳请陛下放开文渊阁书库,或者内阁书库,允许民间书坊仿刻一些稀有珍贵的典籍,以供售卖。”

    曾懋林不禁瞪大了眼睛,你好大的胆子!

    “当然,学生也是想捐出一些给我家乡的儒学,所以,这次就请先生代劳拉。”

    曾懋林默然……半晌,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太多反对的理由,“好吧,那我就写写看,你也好照此练习,将来历事时,也不至于什么都不会写。”

    邬阑笑着应道:“好的,那就谢谢老师了。”

    曾懋林很快摆好公文纸,用镇纸压平,然后往砚台里注些清水,取出磨条准备磨墨。邬阑挺有眼色,连忙道:“磨墨就让学生来吧。”

    曾懋林便将磨条递与她,自己先脑海里构思一下。

    邬阑常给皇帝磨墨,也是驾轻就熟,她看看这砚,定是他常用之物,砚池边有一层斑驳的墨迹,名曰墨锈,一般用后需清洗积墨,但这层墨锈不可磨去。而且洗砚用莲蓬壳最好,去垢起滞,又不伤砚台。

    邬阑磨墨的力度均匀,上好的墨研磨无声,出墨质地轻盈,墨色清而无香,显然他用的墨也是上好的油烟墨。

    “老师这砚是端砚吧,看着有眼儿。”

    曾懋林正在构思,恍然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并未反应过来:“啊?哦……”

    只消半盏茶,他构思完成,而后起笔蘸墨,先在笔觇上掭了掭,再在纸上运笔。只要构思好了,下笔就很快,又用了半盏茶,奏本便书写完成。

    邬阑伸头去看,不禁赞道:“啧啧啧,老师这字写得真好!”她是真心在赞,自己那手字在他们面前连狗啃都不如。

    曾懋林放下笔,端详片刻,也满意道:“你倒是识货的。”

    “嘿嘿,虽然学生字不行,但认好坏还是有水平的,”邬阑有些得意道。

    “呵呵…倒也是,至少你还知道端砚有眼儿。”

    那是,陛下那儿好东西多了去,邬阑笑眯眯的想着。待到墨迹已干,她便小心拿起凑近来看,字迹工整漂亮,还有点赏心悦目,果然按着格式书写,看都愿意多看几眼。

    反观自己那一手烂字,她忽然就嫌弃起来。

    “多谢老师!”邬阑喜滋滋的折好公文纸,放在自己随身背的小书包里。

    同曾懋林告了别,邬阑离开了博士厅。

    她走后,曾懋林收拾起笔墨纸砚,然后也离开博士厅,去了彝伦堂藏书阁。

    一进书阁便见一个身影站在红橱前,不用想都知道他是祭酒吕瓒。

    书板与书籍分柜储藏,书板藏于五橱,中红厨,左右各二橱为黑橱。红厨里放置一整套“十三经”刻板,天启年的东西,到如今早已朽蠹,还残缺了不少。

    “老师……”曾懋林轻轻唤了一声。

    吕瓒并未抬头看他,还是拿着手里那块刻板,轻轻摩挲着。半天,他嘘出一口气,这才说道:“那丫头说,为师希望在自己的祭酒生涯里,能重刻这套板……这可是个艰巨的任务。”

    曾懋林知道,但一时不明他的意思,遂未接话……

    又听他继续道:“祭酒生涯……呵呵,其实她也没说错,为师确实想在致仕之前完成这套“十三经注疏”的重刻。”

    “老师如今也是得愿以偿,可喜可贺。”

    “呵呵,那还得多谢阑司珍呐,要没有她捐的五万两,为师又怎么得愿以偿?祭酒生涯里。”

    曾懋林笑道:“的确,是要多谢她。”

    吕瓒扭过头来盯着他:“是你的主意吧?”

    曾懋林看着老师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竟有些不敢直视。不错,他是有过这样的想法,虽然此次并非是他。但迎着老师的目光,内心的羞耻感却让他有些无地自容。

    吕瓒看他半天,末了还是轻叹了一声,但也并未出言责备。他转过身,手里还是拿着刻板,轻轻放进橱柜,又重新拿出一块,开始仔细研究着……

    紫禁城的金水河畔,初秋那五彩缤纷的色调,将它妆点得像仇英的仕女一般俏丽柔媚。

    二层高的内阁大堂拥在这一丛丛、一簇簇的五彩色调中,平添了一抹随和,也消减了一分庄严。

    文渊阁里,依然书香满溢,雒华为站在一排高耸的书架前,他跟吕瓒一样,问了同样一个问题。

    “你的主意?”

    李道汝并未在意他的语气,依然神色自若道:“就一个主意而已,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她,既然她做了,那就算各取所需。”

    他明的就承认了。

    雒华为与邬阑并不熟稔,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线一样,根本扯不上关系,但这也不代表他就可以接受邬阑的捐赠,哪怕是好意。

    雒华为皱着眉,有些怪他太莽撞:“那你可有想过,她若是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李道汝笑了笑,笃定道:“雒兄,不是还有陛下嘛?若真提出过分的要求,陛下那里也不会答应她的。”

    雒华为依然皱着眉,并不像他这般笃定,他虽不了解邬阑,但像她这样的,宫里宫外都吃的开,怎可能心中没有一些算计?

    既然他李道汝这样说了……若是陛下那里她一意孤行有所要求,他必定会上疏弹劾,哪怕退回她的善款也无妨。

    而与文渊阁相距甚远的乾清宫,

    邬阑递上了她重新誊写的公文,虽然字还是那些字,至少格式没有大的谬误了。

    永明帝嫌弃的翻看着这本‘丑陋’的公文,看了半天,觉得眼睛受够了,于是阖上它,不想多看一眼。

    “十万两呢?”

    “呃,回陛下,已在大殿外,不过只抬了十大箱子,共计五万两,其余臣就直接付银票吧,全是现银子太不方便了。”

    “嗯……”永明帝无所谓,只要数目对就行。

    “另外…陛下,臣这还有奏本……”

    永明帝觑她一眼,口中哼了一声:“行啊…邬阑,题本奏本都全乎了?拿来吧,朕先瞧瞧!”

    近侍收走邬阑手上的奏本,双手递给永明帝。他接过来翻开一看,不禁呵呵笑了起来。

    “你又找谁代笔?”

    “呃,是臣的老师,本想让他为臣写一本范例,正好呢臣又有事想奏请陛下,所以他就替臣写了,不过陛下,您看了能否将这本再还给臣,臣以后还拿它做范例呢。”

    嘿……皇帝身边的近侍听了都觉得荒唐,没听说上的本还让皇帝给还回去的!

    永明帝白她一眼,不想理会她的话,于是低头看起这本干净漂亮的公文。没看两行,他又哼笑起来,仿佛是气笑的。

    “邬阑啊邬阑,朕还是把你看轻了,你还真是一点亏都不吃!你是想让建阳书坊翻刻卖钱?”

    邬阑却正色道:“陛下,书不就是让人看的吗?又不是大家闺秀不能让人看,越是珍贵的典籍越要广泛传播,这样在民间才会播下希望的种子。”

    “嘶……”永明帝听得牙酸:“你倒是会描述!还还还……播下希望的种子?”

    “对啊,其实臣早有打算,想为家乡的儒学的捐一些好书,让家乡的子弟们都能好好读书,将来多出几个秀才举人进士什么的。”

    永明听了这话一时倒也不好反驳她,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陛下,您也去过六合,那地方不大,土地也不怎么肥沃,百姓呢,也只能说勉强不饿肚子,还得靠天老爷赏饭。他们光靠务农是没有什么好出路,就算经商,也不是人人都适合走这条路。唯有读书才是出路,不求高官厚禄,但求能学得一些本事,至少将来也有安身立命的本钱。”

    不过寥寥几句,邬阑自己的眼睛倒先红了起来……

083【户部历事从账本开始】

    永明见她竟红了眼圈,有些惊讶,神色渐渐柔和下来。

    自打认识了她,从未见她掉过一滴泪,就算她当初进宫被爱妃挫磨,依然没见她伤心掉泪。他一直以为她就是大大咧咧的性子,没有烦恼忧愁,只是没想到……

    原来她也会伤心哭泣。

    其实邬阑也没想到,她竟然哭了,在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很难过……

    “邬阑,怎么了?”永明帝放轻了声音问道。

    皇帝这么一问,邬阑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抓起袖子,也不顾什么礼仪,就往脸上一抹。

    “臣…臣没什么,只是不小心眼睫毛掉进眼睛里了……”

    这么‘拙劣’的谎言,永明帝没有揭穿,想了想,还是说道:“你心里有那一方百姓,这很好,想来也是他们的福气。你想捐书给六合的儒学,朕答应你,会赐下一批善本书,并且将六合产红莲稻定为皇家贡米,你看如何?”

    邬阑眼帘上还挂着泪珠,就破涕为笑:“多谢陛下,有了这一些书,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有书读了。臣想,他们一定会一辈子牢记陛下您的恩赏,您的仁慈,您的皇恩浩荡,这不光是六合百姓的福气,更是天下黎民之福啊。”

    永明帝脸上闪过笑意,往日里比这更动听的话也听了不少,都不如今天,让人格外的舒服。

    “对了陛下,六合产的红莲稻臣就特别爱吃,如今能定为皇家贡米,想必以后此米定会身价倍增,百姓种了它,将来除了缴纳赋税外,剩下的还能卖个好价钱呢,这对他们简直就是天大的喜事。”

    “不过……”永明帝还是转到邬阑的奏本上:“至于民间书坊翻刻皇家藏书嘛,这个朕不能答应。”

    “哦,”邬阑心知肚明是这个结果,毕竟读书和饮食一样,都有阶级之分,她也不会傻到当面去驳陛下的脸面。

    至少最重要的目的达到了。

    “去洗把脸,回来朕还有事跟你说,来人,伺候……”

    邬阑由女官领着退下,重新梳洗更衣,收拾了一番才又回到皇帝那里。永明帝见她神情已恢复正常,然后又道:

    “吕卿家给朕荐言,说可以免了你的坐堂学习,而直接开始历事,以历事换取积分肄业……”

    邬阑对这个结果早有预判,但当皇帝亲口提起,心中还是感到了一丝畅快,终于可以摆脱枯燥的学习了。

    刚才还泪捷于盈的她,此时脸上又绽出笑容,永明帝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一听到可以不用读书了这么开心?”

    “嘿嘿,哪能呢?”

    “哼,言不由衷!”稍顿,他继续道:“不过呢,历事也不轻松,你需半年到一年便接受一次考核,由历事衙门的正官给你开出评语,只有得到‘勤谨’的评语才算合格,而你呢,会比别人多历几个衙门,所得评语最后一并送吏部附选。”

    “啊?多历几个衙门……这样不得三年五年?”天哪,我这是不是才出什么又进什么了?

    “表现优异,也无需五年这么长,当然你要正历、杂历、长差、短差都历一遍,每历一次,评语得到‘勤谨’方算通过,再继续下一个衙门的历事。”

    邬阑一听脑袋都大了,这何止是不轻松,简直就是魔鬼实****大大是看我日子过的太好了?

    她的脸上藏不住事,永明帝一瞧就知她心里所想,不由笑了:“你属于特例,当然要特别对待,你若不喜这样,还可以重新回去读书。”

    呃…不要,我才不回去!邬阑摇着头,如同拨浪鼓一般。二选一没得更多选择,宁愿选最难的也不要再回国子监。

    “那好,既然你应下,明日就去户部报道吧,朕已同古卿家交代过了。”

    邬阑暗暗叹气,回道:“是,臣遵旨。”

    ————

    第二日,邬阑不需早起,也不必随侍御前,总算可以正大光明的睡一次懒觉。

    睡饱了才起来,然后浣洗更衣、吃早餐,收拾停当才出门。坐上马车,出了胡同往南,经过十王府到台基厂前的东长安街口,再转向西行。

    户部衙门近大明门,马车过玉河北桥继续向南,经过翰林院、会同南馆到玉河中桥,拐进东江米巷,行至礼部和千步廊红墙外的路口进去,再前行稍许便到了户部衙门。

    户部是二品衙门,规制与其他同品级衙门一样。邬阑在大门外下了车,没作停留便踅进衙门,居然没人阻拦,一路走到堂上官所在的三堂。

    这一条路其实蛮长的。

    古德海知道邬阑今天要来,特意等着,等着送她一份‘大礼’。

    古德海对她的感觉比较复杂,他的嫡长子在她手下做事,记得前些时候那不孝子回了一趟家,偶然得知他在马场所拿的薪俸居然有三万两一年,还是现银!他这当老子的一年所得俸禄,算上本色折色连三千两都拿不到。

    差距如此之大,当时心里就不平衡了。难怪那小子经常不着家,连亲妹子出嫁都不回,也只让人送了礼来。他知道自己这个嫡子是什么德行,过去在眼皮底下,有自己这个爹在上头压着、罩着,他再怎么也翻不出花样。如今离得远了,雏鸟终于脱离了巢穴开始展翅飞翔,他反倒有些不适应了。

    怀念过去鸡飞狗跳时候,时常拿着鞭子满院子追,追到了就狠狠抽他一顿,那样多解气。如今再想抽他一顿,还得他肯赏脸回来才行!

    哼!臭小子……古德海又想起了古珏,你母亲都快哭瞎了双眼,你倒是过得自在!怎么就如此自私?

    “大人,阑司珍在外面,等着求见。”长随进来禀报。

    “请她进来。”

    邬阑在宫里能经常见到古德海,户部倒是头一次,她对他的印象要好于其他几部的尚书。

    她把六部九卿的大官排了一个序,按照她自己的感觉,就是好与不好。最差的要数礼部尚书,最好的当然是光禄寺卿,户部尚书排在好的名单第三。

    古珏与他老子性子差别蛮大,古珏长了一副好皮囊,十足的花花公子哥做派,古尚书与他完全相反,就像一个爆眼老头,脾气冲,但对事不对人。

    邬阑随领路人进到堂里,踅进东间,古德海平日里办公会客的地方。

    她今日穿戴的还是澜衫儒巾,宽大的袍服遮住了女性的曲线,她个头不矮,足有一般男子的身高,晃眼一瞧特像一翩翩佳公子。只是背着一个‘奇怪’的布包,显得突兀,又与翩翩公子形象有些格格不入。

    古德海第二次见她穿戴澜衫,头一次是在弘德殿上。他对她的印象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能深得皇帝宠信,是个不简单的。只要是真正能干的人,他不会在乎是男是女,把事做好就行。

    邬阑先习惯性扫视一圈,这就是一间普通的衙门公房,没有任何‘艺术’气息,和体现主人喜好的陈设,唯一特点就是庋置了不少大柜,摞着小山一样的文书卷宗。

    邬阑拱手施礼道:“古尚书您早,晚生邬阑前来报到。”

    “嗯…”古德海鼻子里嗯了一声:“不早了,阑司珍,头一天上值就迟到?你不清楚今天要来户部?”

    早朝早已结束,各衙门也早就开始了一天忙碌。

    邬阑笑着答道:“昨儿陛下是给晚生交代过了,只是并未具体规定时辰,那么晚生就按自己择的时辰过来,算不上迟到吧。”

    古德海无意跟她纠缠这些问题,也就不再为难,很快转入正题。他伸手拍了拍桌案上堆的老高的账本,说道:“既然你是来历事,那么就要做事,我这里可不像其他衙门,户部本来事情就多,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不要想偷懒混日子,否则考核时得了下等,可别怪本官不给你情面。”

    “晚生记住了,那…古尚书又安排晚生做什么呢?”

    “喏,先学着看账本吧。”

    邬阑早就瞧见他的书案上堆的一摞本子,一提起看账本,她就有些头大,官方的账本可不像自家的账本清晰明了,既有数字又有表格。官方是用的四柱记账法,全是一列列的文字性描述,没有直观感受,看不了多久人就会抓狂。

    以前她还请教过两位姑姑,她们都是宫里出来的。宋姑姑以前做过尚宫局的司记,陈姑姑同样是退休的女官,她们都精通做账。不管是四柱结算法,还是四柱平衡式,跟现代复式记账原理相通,但记账手段还是太落后了。

    邬阑心里发毛,问道:“只是看吗?”

    “嘿嘿…”古德海一笑:“光看不行,看了之后你要给本官总结总结。”

    哎,她心里叹气,少不得又得去请教二位姑姑了。

    抱着一摞账本出了尚书公房,有十七八本,还挺压手。她跟着长随一路来到广西清吏司所在的院子,就在衙门的东北角,身后是一栋高墙,高墙之后是户部大库。

    接下来几个月,她就会在这里历事,她也明白古德海为啥让她来广西清吏司。十三清吏司中的广西清吏司除了分管广西布政司和广西都司外,还带管部分在京衙门,比如光禄寺、太常寺等,以及太仓银库、内府十库,顺天府境内的草场、仓房、马房、牛房等。

    京城的赛马场即将修建完成,到时一应供应还需就近解决,尤其草料、马匹牲口等,如此倒也可以利用上。

084【八月十五】

    其实古德海对邬阑并无为难之意,没有叫她去做什么誊写题本奏章的杂事,而是让她学习钱粮等财务项目。

    户部掌管天下户口田粮之政令,这就等于给她机会直接接触一个帝国最核心的东西,财政。

    昨日看了一天账本的邬阑,直到下值也没看完,去问了郎中能否可以带回家去看?先是不同意,后来又问了古德海,才答应下来。

    当晚,她找来宋姑姑请教,宋姑姑问明情况便直接说道:

    “姑娘为啥不将四柱账换成复式记账?这样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当初我跟陈瑞香都是你手把手教的复式记账呢,怎么姑娘自己反倒忘了?”

    “哎,你们不知道,户部的账可不是咱们火锅店的账,繁杂着呢。你看我给你举例啊:旧管加新收等于开除加见在,这反应的是什么?”

    邬阑在纸上划出一列方程式,宋姑姑凝神思索,半天,说道:“记得姑娘曾经讲过什么方程式……我想,这应该是一种资产方程?”

    “对啊,四柱只是表现了一种资产状况,”随后她又在之上写出一列复式方程:资产等于基金或资产等于产权。

    “这是一种动态的表现,也叫资本方程,就是我们火锅店使用的复式记账的原理所在。资产从某处来,到某处去,这是四柱记账的原理,简单讲就是分别计算出有关单项资产的存在量,然后汇总求得总资产存在量。”

    “那……”宋姑姑听得有些迷糊,“这两种不能结合吗?”

    “可以倒是可以,还是拿火锅店的账来说吧,复式记账同样具有四柱账的存货账户,除此,还多了一项流转账户,这两种账户在复式记账法里是相互联结,相互勾稽的记账结构。要改良四柱记账的话,那就要将旧管和见在这两柱的内容扩大为利益、损失、资产、负债,但这样一来,四柱记账法就发生了本质变化,虽然名字还是那个名字,但却从单式方程变成了复式方程。”

    宋姑姑听了双眼炯炯发亮:“姑娘有这本事,何不创一套新式的四柱记账法来?”

    邬阑苦笑,“姑姑啊,您还真是高看我了,我没这本事啊。”

    宋姑姑不服,道:“就凭姑娘刚才说的,我看就可以!”

    “哎,先不说记账如何,就说户部,它管的是天下钱粮,名目繁多,各部门的账本浩如烟海,要全换成另一种记账方式,那不是短期可以完成的,怎么也得十年八年才行。不可能的拉……”

    “也是……”

    “最主要的还是做账的目的不同、作用不用,根本没有必要换另一种记账方式,至少目前没有必要。”

    宋姑姑想了一想,又问道:“既然不能更改记账方式,使用表格做归纳总是可以吧?至少一看就明白啊。”

    邬阑又叹气道:“我也这样想过,只是你也知道,我打算盘不及你们,做了表格还得重新统计,计量单位也不同,有以两算的,有以石算的,还有什么包、束、捆……哎妈呀,光换算都老麻烦了。”

    宋姑姑抿嘴一笑:“嘻嘻,就是,要是姑娘你一人做这事的话,确实麻烦。”

    “所以说我佩服李道汝呢,上次他借了户部的账本来统计,那些数据全是他一人做的,我当时也就跟她说了说道理他就明白了,单位换算也是,全他一手搞定。”

    “人家是状元呐,脑子聪明一点就通,不像我跟陈姑姑。”

    “不行,这事我还得跟古尚书多说说,看有没可能吧……”

    邬阑记下这事,得空跟古德海说,想重新整理账目,需要人手帮忙,看他答应不答应吧。

    第二日上值,邬阑还是在广西清吏司院子的那间单独小屋里,继续看账本,古德海要求她看了账本,跟他说说,说说就说说……

    邬阑的小书包里随时带着自来水笔和西洋墨水,她用不惯毛笔,只有西洋的水笔用着趁手。

    她边看账本,边在纸上设计表格样式,然后试着填入几个数据,若有不同单位,先在草稿纸上划拉出运算式来加减乘除,得出答案后再填入表格……

    又是一天过去,到了下值时分,邬阑才抬头,惊觉天色已暗,原来自己又坐了一整天?

    桌案上胡乱摆着账本,她看看整理的出来的表格,不禁叹了一声气,进展太慢了……这些账本还只是广西布政司的田赋账,光记录的税米就有多项名目,夏税秋粮还不同。什么实征米、花利米、兵种米、无征米、续清出米等等。

    而且田赋可不止米一项,还有麦、丝、绢、苎麻等,每项名下又有多项名目,除了实物田赋还有银两、税钞……

    邬阑没想到是,如今这个年代白银已经很普及了,国家税收里居然还保留有钞?钞不就是纸吗?

    让人头疼的可不止这些,大明税收的基准是以米来统计的,所以单位才是‘石’而非白银的‘两’,做成表格势必要统一单位,若是按白银两为单位,就得全部换算,那就还有一个换算率。

    邬阑仔细对照了各地汇总的汇估价,单米一项,发现广西的折银标准基本按每石二钱九分算,只有实征的麦米是按每石六钱三分算,这就很让人迷惑不解,同一个地方,却有两至三种折算标准,都是多久定下的规矩?

    邬阑已经连看了两天的账,看得眼睛发花,脑袋昏昏沉沉。天光暗淡,再看也无意义,遂将手头工作停下,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这么昏昏沉沉的出了院子,沿着一排排公房向大门挪去……

    张伯早已在衙门口等着她,却迟迟不见邬阑出来,不由频频想门内张望,好容易见着一个高挑的身影步履蹒跚着向大门走来……他确定了那是姑娘,这才微微松了气。

    心想,看姑娘一身疲乏的样子,感觉这历事怎的比上学还辛苦?

    “张伯…………”出了大门邬阑喊着一声,连声音里都充满了疲倦感。

    张伯有些心疼道:“衙门里可是有人欺负了姑娘了?”

    “呵……谁敢欺负我啊?就是看账本看累了而已。”

    “这才两天,咋觉得姑娘比上学还辛苦呢?”

    “可不是嘛……简直不是人干的工作!”邬阑抱怨了两声,遂上了车。

    马车是曹淓毓给新换的,比她之前那辆可舒服多了。一进车里,便瘫在柔软的靠垫里,她觉得这会的自己应该是一种液体状态下的形态……

    张伯跳上马车前坐,准备启动,忽又想起还有事没说。

    “姑娘,报馆的柯先生好的差不多了,后天正好到了中秋,报馆遣人来说,想请姑娘一起聚聚。”

    “哦?都中秋了?”邬阑不禁讶然,最近她忙得都忘了日子,还以为夏日依旧,不曾想一转眼,秋天已至。

    “是啊…哦对了,还有侯爷那里,也想让姑娘十五那天回侯府聚聚呢,邬管家来了几趟,结果都没遇着姑娘,才留了话下来。”

    “呃……”邬阑没有马上回答,思索了半天,才回道:“报馆那里要去一下,侯府嘛…只有到时再看。”

    “好勒,”张伯得了姑娘的回复遂不再废话,扬鞭一甩,口中吆喝一声,马车便缓缓启动……

    邬进确实来了金银胡同好几次,每次都一无所获,他也知道嫡小姐每日忙于公事,只是这样次次空手而回,侯爷问起时,次次都显得好失望……

    “哎…”他轻叹了一声,继续往侯府的书房走去,看来今日老爷又要失望了……

    后宅正屋里,邬晟扬正在母亲这里请安,他才从山西返回京城不久。

    侯夫人见儿子黑瘦了不少,还心疼了半天,又唠叨了半天……然后又不停的指使嬷嬷丫鬟们做这做那,还有吩咐厨下炖汤煲粥,反正拉拉杂杂的事无巨细。

    邬晟扬看着母亲不停忙碌着,就一刻都没闲下来的时候,他无奈一笑,又有些心疼母亲操劳。

    “嬷嬷,你再去一趟前院,问问邬进可有带回消息?阑姐儿回来的话,之前安排的家宴菜式就要改一改,换几样她爱吃的。上回邬进可是办了蠢事,这回得办妥当喽!”

    嬷嬷噗嗤一笑,打趣道:“可不!不想邬管家也有办错事的时候,问谁不好偏问那丫头,那个艾有为一看就不是聪明的,问她打听大小姐,但怕不是打听反了?简直笑死人了。”

    “呵呵,就是啊,当时还真以为阑姐儿就好那口呢,结果呢,哪是这样的!这邬进真是糊涂。”

    邬晟扬知道母亲提的是上回邬阑回侯府一事,他又哑然失笑,一想起大妹,往事不禁又浮现于脑海。

    晚膳时,侯爷也来了正屋这里,一家人欢聚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饭,也算是提前团圆一次。邬晟扬瞧见父亲眼中的笑意,看他们兄妹三人,神色温柔了不少…想来还是晓晞的功劳,她最得父亲的喜爱。

    这世间最真的情,莫过于父母之情,‘犹怀老牛舐犊之爱’。

    看着一家人如此温情脉脉画面,邬晟扬不禁又想起了邬阑……

085【才子佳人】

    “母亲,儿子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侯夫人忙着安排八月十五家宴的菜单,没留意他的话,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嗯?晟扬,你想问什么?”

    邬晟扬踌躇片刻,方道:“母亲,先歇歇,儿子给您锤锤腿吧。”

    侯夫人脸上慢慢绽开笑容,她猜到儿子有事,于是放下手里的一切,笑吟吟道:“好啊,平日难得见你孝顺一次,今儿为娘有福了,定要好生享受一下。”

    邬晟扬有些不自在,回道:“儿子一直都很孝顺您跟父亲呢。”

    侯夫人笑意更深,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京城那么多王公戚畹、宗室王孙,她儿子不一定是最优秀的,但一定是孝顺的,从小就乖。

    贴身嬷嬷端来绣墩,将侯夫人那对缠了足的金莲轻轻放在绣墩上,用一张绣帕盖住小腿以下,寻了一副美人锤递给邬晟扬。

    “夫人今日走路太多,下晌就在跟老奴说小腿酸痛呢,少爷您力道拿捏的好,就给夫人好好锤锤,至少也松快一些。”

    邬晟扬有些讶然:“娘都忙啥了?走那么多路?”

    “嗨,这不快中秋了吗,各处都得打点呢,你姑姑那里也要送礼,婉晞的婆家,还有你父亲那边、太子、三皇子、小公主,还有太后、皇后娘娘,都不能大意,得亲自过问才行,免得失了礼数,让人笑话咱们侯府。”

    “大妹那里呢?”

    “噗嗤…”侯夫人嗔笑一声:“你这孩子,自家人准备啥礼啊?你父亲惦记着她回家来吃团圆饭呢。”

    邬晟扬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茫,他和大妹去年相认的,就在六合,这一年多时间里,她变化的之快,让人眼花缭乱又应接不暇。从进宫、升职、授衔、入学,到如今开始历事;还有开马场、召对、议政,以及将来为官……她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孤女走到今天,成为陛下身边信任的人,其实完全靠自己的努力,而非邬家。

    而外人只看到,她是侯府的嫡女,贵妃的侄女这样的身份,以为就是运气好,但他这个做兄长的内心清楚的很,侯府从未提供过任何资源和帮助。反倒是依靠她的影响,不光父亲在陛下面前,越来越受重视,连带侯府也成为京城最炽手可热的勋贵家族。

    其实他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妹妹,以她为荣,她同样是父亲的女儿,这份荣耀一样属于父亲和郓宁侯府。

    当然他也知道父亲的心思……

    “娘,儿子就想问问您……”邬晟扬拿起美人锤轻轻敲着她酸胀的小腿,力道刚刚好。

    侯夫人半眯着眼睛享受着儿子的服侍,听他一问,依然保持这个姿态,笑着道:“好啊,问吧,为娘一定有问必答。”

    “母亲,您觉得父亲对您好吗?”

    侯夫人闻言稍稍变了一下姿态,她半睁双眸凝视着他,眼里透出一丝惊讶,半晌,又轻笑了一声。

    “儿啊,你到底想问啥?”

    邬晟扬脸上显出尬色,他本不该打听父母的私事,只是从他小,这个问题就深埋在心里。他记得小时候很少能见到父亲,但每一次父亲来他都欢喜的很,只是父亲却好像不太喜欢他们。

    后来回到了侯府,即便在一个屋檐下,他还是不常看到父亲,只知道后宅的母亲时常带着对父亲的期盼,等着他到来。那时候母亲,眼中满满的爱意,都只为父亲一人。

    “儿子一直很好奇,父亲他…对您好吗?儿子知道父亲心里有人,也曾经在父亲的书房里,见到过一张画像,画里的人却并非母亲……”

    侯夫人睁开双眸,目光闪动,仿佛在仔仔细细打量他。而那一瞬间,却让他突然产生一种陌生感,这世上原本他最熟悉的人,竟全不认识了一般。

    他手中的美人锤已停下了好一会,他微微低下头,不敢直视母亲的目光,只得继续手上的动作,来掩饰此时心里的胆怯,像极了小时候犯错时的样子。

    半晌,他听见母亲一声叹息之后,缓缓开口:“娘其实一直都知道,你父亲心里有人,这人不是娘,而是阑儿的亲生母亲。”

    “那…娘难过吗?”他抬起头来看着母亲。

    “一开始是有些难过的,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习惯之后也就不太难过了。”

    “为啥不难过了?”

    “娘从小就认识你父亲,很小就喜欢上了他,只是你父亲却不知道,也许他根本就没在意过,有一个娘家表妹一直都在暗暗喜欢他……”

    “习惯嘛,就是想通了……娘喜欢你爹,其实跟你爹没有多少关系,他喜欢阑儿的生母,也跟娘没有关系。既然都没关系,那就自己喜欢好了,也不用让别人知道。”

    “可是…过去父亲对您并不好啊。”

    “瞎说,你父亲只是对我冷淡罢了,并不是不好。若是不好,娘今天也成不了侯夫人,更不会有诰命在身。其实想想这些年,娘也值了,守着自己喜欢的男人都快一辈子了,有身份有地位,还有三个可爱的儿女……娘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父亲爱阑儿的生母,但她早早就去了,除了能留下回忆,还有什么?人去了就去了,就算你父亲今天心里依然有她,但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娘在他身边。”

    “您不后悔没得父亲的爱?”

    “当然也有遗憾,但是儿啊,娘告诉你,人这辈子,不能只为爱而活,阑儿的生母就是为爱而活,最后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一坡黄土摆了…太不值当了。”

    “那人不为爱的话,又为什么?”

    “当然要为自己,人要为自己而活,要爱自己,不要把所有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他人身上。”

    “您会对大妹好的,是吗?”

    “呵呵,傻孩子,我怎么会不对她好?娘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百般呵护,把过去侯爷欠她生母的,欠她的全部一股脑补偿给她。娘越对她好,你父亲就越看重娘,这不很好吗?再说,如今她出息,那是她的本事。她再有本事也丝毫影响不了你们兄妹三人,我又如何不对她好?”

    邬晟扬虽然心里还有诸多不明白,但却不想再问了,但愿母亲能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其实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要是父亲哪天厌倦了侯府,厌倦了这一切,他完全可以一把抛开,甚至连爵位都可不要……那母亲还能这样心平气和?会不会就此孤独终老?

    人无百日好,花无千日红,他并不希望母亲晚年是这样的下场,但是,他又能做些什么?

    夜深了,邬晟扬退出母亲的正房,准备回到自己的院子。

    他的院子在侯府正院的北面,这是属于侯爷世子居住的二进宅院,再往北就是侯府的花园。

    他走在砖砌的路上,抬头望了一眼姣姣月色,耳边听着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小虫在其间飞舞鸣叫……仿佛时间就静止在这一刻。

    这一刻的岁月,他多希望变成一辈子。

    ————

    古珏再次回到六合,已是两月之后。

    雪衣已从京城返回了南京,他两本是说好在京城相见,却因种种的机缘不巧,两人终是完美错过。

    青溪路上的辛夷树只剩了枝干,偶有几片树叶还挂于枝头随风飘摇,孤零零的感觉油然而生。

    雪衣院里也有一株,只是她见不惯它‘孤零零’的可怜样,于是发了狠,逮着树干一顿猛摇,最后的几片叶子,终于还是颤巍巍的飘落下来。

    她又瞪着散落在地的叶子,嘴里嘀咕起来:“坏人!说好了的嘛,怎么就不遵守?让我白白等了那些时日!”

    “坏人,坏人!以后看我还会再理你吗!”

    说完就一扭身,抬脚就往屋内走去……织金的马面裙摆一扬,闪出一道炫目光彩,丫鬟还是愣愣的模样,那道光彩已消失在门后。

    丫鬟并不理解雪衣为什么怒气冲冲,还以为真是为了那几片树叶,于是她找来扫帚,很快将地上的落叶打扫干净。

    回了屋的雪衣早早就躺下,连晚膳都未吃。屋里摆着香几,放上一只鸭形的熏香炉,炉里是方才她让丫鬟燃的鹅梨香,香烟袅袅,久久徘徊……此景此情就好似诗中所云:金鸭烧残午夜香,内家初试越罗裳;芳容不肯留春驻,几阵东风落海棠。

    雪衣细细体会着这几句,不禁有些悲从中来,不知不觉的眼泪就流了出来,侵润了绣枕。

    她哭了一阵,又好似乏了,便渐渐的睡了过去……其实早就乏了,强撑了好些日子,终是身心俱疲。

    就不知在梦境里她还在继续想着念着骂着那个冤家不?

    又或许是另一番情景:梦中的她忽感有人紧紧抱住了她,那人的下巴贴在她的颈窝,她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一股浓烈的龙涎香,她想也不想就知道这人一定是古珏。

    龙涎香有催情之效,半梦半醒的雪衣感觉心跳的厉害,但她不愿就此醒来,生怕一醒来发现只是梦一场。但身体却不由自主的迎合上去……

    “古珏……”她下意识里唤了一声。

    “嗯?这么早就睡,怎么也不等我?”

    “哼!你……”雪衣正想发怒,却经不住古珏一阵撩拨,喉咙里不禁溢出一丝舒服之极的颤音……

086【前夜】

    (未过审)一刻,就好似戏文里写得那般,让人欲罢不能,欲拒还迎……

    ‘打扮得身子儿乍,(未过审)……

    破晓时分,雪衣被饿醒,晚膳就赌气没吃,醒了自然饿的心慌。

    身子被一双臂膀紧紧环住,她扭过身子,借着帐外还未燃尽的红烛,辨认出古珏那张如雕塑一般的侧脸。秾而秀的眉,长长的睫毛覆盖了一双桃花眼,直挺的鼻梁下是一张略带性。感的唇,还有好看的下巴……喉结……(未过审)再往下是……

    古珏一把抓住她那正在作怪的手,还闭着眼就调笑起来:“昨晚还没闹腾够?”

    雪衣一听脸颊发热,娇嗔的回了一句:“哼!是你闹腾还是我闹腾啊?”

    古珏一个翻身又压住了她,下巴抵住她的头顶。雪衣整个陷入他的怀抱,两人心贴心,她长那么大,从未有此刻是这般贴近一个男人。

    醒了就再也睡不着,索性就这样,闭眼假寐。身上还残留着(未过审)过后的气味,与帐中香混合在一起,始终萦绕在鼻端,却也不觉得闷。

    古珏忽然想起一个典故:吴孙亮常宠四姬,皆振古绝色,有异香。殊方吴国所出,香气沾衣且百浣不歇,名曰百濯香。或以人名香遂题曰,朝姝香、丽居香、洛真香、洁华香,而所居室名“思。香。媚。寝”。

    “以后换百濯香来燃,”古珏轻声说道。

    “为啥?鹅梨香不好吗?”

    “鹅梨香好是好,就是太淡,与你这间闺房不适合。”

    “百濯香就适合了?”

    “是啊,要不怎么称得上思。香。媚。寝呢?”

    “呵呵……”雪衣娇笑起来:“我怎么觉得你口里的思。香。媚。寝并非原意,而是另一种意思呢?”

    “哎,这都被你看透了?那只好……”古珏瞬间一翻身,又把她压在身下,对她耳边吹气道:“再闹腾一次!”

    “啊啊……你好坏!”

    天刚破晓,晨光初现。

    帐外红烛燃尽,只留一缕轻烟直上,却被如波涛拍岸般的声响一震,而改变了形状,变得蜿蜒缠绵起来……

    破晓的晨光同样射进了六合曹家的书房。

    此时曹淓毓就在书房,他昨夜才抵六合,只合衣在榻上小憩了片刻便起来看书。

    此次回来他是为了处理借款一事。

    书房里,窗槛下有一张湘竹榻,榻上摆了一只束腰方几,曹淓毓便斜倚在榻上,两肘靠着方几,借着烛光读着手中那本书,身上披的那件氅衣已滑落在榻上,他也丝毫没有察觉。

    稍时,荃叔端了食盒进来,是为他送的早膳。

    荃叔打开食盒,一一将早膳拿出摆在湘竹榻对面的八仙桌上。

    “主子,趁还热先吃些东西吧,才熬的小米粥。”

    曹淓毓看了许久的书,此时闻到一阵阵粥香,方觉得肚饿。于是他放了书,起身下了榻来到桌前。

    这小米粥真不错,不稠不稀熬得刚刚好,粥香扑鼻,入口软糯丝滑,曹淓毓才喝了一口就满意的点点头。

    很快一碗热粥下肚,肠胃终于熨帖了不少,荃叔又给添了第二碗,再就着三两样爽口小菜和素包,便解决了一顿早膳。

    曹淓毓用完膳回到榻上,继续捧起书,接着之前的地方往下看。荃叔收拾了碗碟,顺道交给书房外的小厮青衣,然后又踅回书房。

    “主子,”荃叔不得不打断曹淓毓看书的雅兴:“隔壁拿来了预先拟好的借款契约,先让咱们过目,说若是看了没有问题,再说签字画押、放款的事。”

    曹淓毓头也没抬,问道:“你看了吗?有何问题?”

    荃叔有些迟疑:“老奴先看了一遍,问题……有些,老奴做不了主,得主子您看了才行。”

    “拿来。”

    荃叔将厚厚一叠写满了条款的纸递给曹淓毓,他放下书接过来,就着晨光和和烛光仔细研读起来。

    片刻,荃叔听他冷笑一声。

    此时书房里那座西洋大钟发出啾啾的报时声,荃叔扭头看了一眼,又从怀里掏出怀表准备校正一下时间。

    已经辰初一刻,荃叔又朝主子望去,见他依然拿着信纸,只是眉头越皱越紧。怕不是为难了吧?

    曹淓毓已经读完一遍,心中思忖了好一会,这赵四明显是故意刁难,其用心根本就不用刻意去猜。不过想想也蛮好笑,只能说你赵四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输在哪里,为难于我对你没有任何益处。

    “荃叔,这样吧,”他突然开口道:“我恒昌号不会接受月息二分,之前邬阑说的也是一分五;还有第四、七、八条款删去,这几条写在条款里,并不会给借出人带来任何好处,反而会引起误会。还有,你给赵四传个话,一,我票号是找邬阑借钱,不是找他借,他没理由横加干涉;二,做买卖互相拆借本就稀松平常,这次你故意刁难,大不了不借,都是买卖人,让人说你家主子心胸狭窄可不好。”

    “是,老奴记下了。”

    赵四如今就住在邬阑原先的宅子,也正好在曹家旁边,是邻居。

    以前宅子里人多热闹,自打邬阑进京以后,这宅子就渐渐静了下来,家还是得有世俗的烟火气才能称其为家,才会有人气。

    这栋‘瘦瘦的’宅子曾经是邬阑亲手规划的,里有一座小小的茶寮,她给它取名为听海。茶寮后面还带了一间小书房,书房靠墙有一排矮架,上面摆的全是邬阑淘回来的各类书籍。书房靠槛窗的地方,还摆了一张湘竹榻,与曹淓毓书房里那张很相似。

    赵四与嬷嬷就坐在茶寮里品茶。

    嬷嬷善烹茶,她的手艺学自以前的主人家,文家,也就是邬阑的外祖母。不光烹茶,她对制香也很精通,只是邬阑对制香并无多大兴趣,嬷嬷这手艺也就没得传人了。

    烹茶对水很讲究,这水还是赵四登灵岩寺从方丈三青和尚那里求的,去年冬在梅花上采的积雪,装成翁埋在地下,待第二年取出才用。

    嬷嬷用瓷瓯来舀,轻轻出翁,缓缓倾注于铫中,置于炉上,铫以锡为最良,炭以坚木炭为佳,需事先烧红,去其烟气方能用来煮水。

    炭红之后,再用扇子急扇,中途不停歇直到汤沸,去盖观老嫩,蟹眼之后水有微涛,是为当时。而后俟汤入壶,再投茶汤,用盖覆定。三息之后,泄于茶盂,头一道乃洗茶不喝。

    嬷嬷重新在壶内注水,轻轻摇动,让香气均匀而色不沉滞,再一个三息之后,才是待客的香茶。

    赵四端起茶盏,先观其色泽,再置于鼻端轻嗅,香气氤氲,不由心情颇好。

    “嬷嬷这手艺还是没变,”赵四微微笑道。

    “还好手艺没有生疏,多谢表少爷夸赞了,”嬷嬷笑眯眯的回道。

    赵四不再说话,继续饮茶,嬷嬷也为自己注上一盏,慢慢品着……一壶茶最多三巡,赵四讲究,他只饮二巡。

    初巡鲜美,二巡甘醇,只是他二巡的茶还未饮完,就有人上了门。来人正是荃叔,赵四一见暗自哼了一声,并未理会。

    嬷嬷知道他为何而来,于是赶紧起身招呼他入座,再摆出茶盏注上新茶。

    荃叔饮罢茶水,方开口道明来意:“老朽俸主子的命来回话儿。”

    “哦?那曹公子意下如何?”嬷嬷接着问道。

    荃叔微微一笑,神情不卑不亢,简单明了的复述了一遍原话。

    嬷嬷听后无语片刻,她转头看向赵四,眼里不禁带出询问之意。

    赵四脸色一沉,刚才饮茶的好心情瞬间消失无踪影,什么叫‘我家主子’?意思就是表妹成了我的主子?嗤…曹淓毓这厮是故意这么说!

    荃叔一见他两的反应,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感情还真是这赵四公子一人拿得主意。

    他思索片刻,转向嬷嬷问道:“嬷嬷的意思呢?”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抛开赵四直接问当事人。

    嬷嬷看着他,半天没有回话,其实姑娘的意思也是要答应曹家的,并没为难之意,原本说的好好的,就是表少爷……哎!

    荃叔一番话,她也明白过味来,人家借不借先不说,关键表少爷这事办的不地道,故意给人挖坑,就有点失了气度。

    “表少爷,要不我就代姑娘做决定吧?”

    赵四手里把玩着白瓷茶盏,半天才懒洋洋的说道:“本就是你代你家姑娘,我如今该做的也做了,决定自然在你。”

    你们成也好不成也好,与我再无半点关系。

    “好,那么我就代替姑娘做决定了。”

    嬷嬷又转向荃叔道:“就按照曹家公子的建议来吧。”

    荃叔点头同意,然后两人又很快商定下具体细节,诸如何时签定契约,何时拿钱,如何运送等问题。

    待他走了之后,嬷嬷又看向赵四,见他神情寥落,只是依然把玩着手里那只盏。她暗暗叹息一声,姑娘对你真的就只当成表哥,毫无其他意思,任谁也没法的啊。

    将来姑娘的婚事,想必是她自己拿主意了,恐怕连侯爷都干涉不了,所以……

    荃叔得了信,也赶紧回去报告曹淓毓。

    (注):摘选自《西厢记》选段。

重新发一遍

    一刻,就好似戏文里写得那般……

    ‘打扮得身子儿乍,……

    破晓时分,雪衣被饿醒,晚膳就赌气没吃,醒了自然饿的心慌。

    身子被一双臂膀紧紧环住,她扭过身子,借着帐外还未燃尽的红烛,辨认出古珏那张如雕塑一般的侧脸。秾而秀的眉,长长的睫毛覆盖了一双桃花眼,直挺的鼻梁下是一张略带(想象)的唇,还有好看的下巴……再往下是……

    古珏一把抓住她那正在作怪的手,还闭着眼就(某种笑)起来:“昨晚还没够?”

    雪衣一听脸颊发热,娇嗔的回了一句:“哼!是你没够吧?”

    古珏一个翻身又(想象)了她,下巴抵住她的头顶。雪衣整个陷入他的怀抱,两人心贴心,(想象),她长那么大,从未有此刻是这般(想象)一个男人。

    醒了就再也睡不着,索性就这样,闭眼假寐。帐中香的香味在房间中,始终萦绕在鼻端,却也不觉得闷。

    古珏忽然想起一个典故:吴孙亮常宠四姬,皆振古绝色,有异香。殊方吴国所出,香气沾衣且百浣不歇……………………(典故)。

    “以后换百濯香来燃,”古珏轻声说道。

    “为啥?鹅梨香不好吗?”

    “鹅梨香好是好,就是太淡,与你这间闺房不适合。”

    “百濯香就适合了?”

    “是啊,要不怎么称得上呢?”

    “呵呵……”雪衣娇笑起来:“我怎么觉得你还有别的意思呢?”

    “哎,这都被你看透了?那只好……”古珏瞬间一翻身,对她耳边吹气道:“再来一次!”

    “啊啊……你好坏!”

    天刚破晓,晨光初现。

    破晓的晨光同样射进了六合曹家的书房。

    此时曹淓毓就在书房,他昨夜才抵六合,只合衣在榻上小憩了片刻便起来看书。

    此次回来他是为了处理借款一事。

    书房里,窗槛下有一张湘竹榻,榻上摆了一只束腰方几,曹淓毓便斜倚在榻上,两肘靠着方几,借着烛光读着手中那本书,身上披的那件氅衣已滑落在榻上,他也丝毫没有察觉。

    稍时,荃叔端了食盒进来,是为他送的早膳。

    荃叔打开食盒,一一将早膳拿出摆在湘竹榻对面的八仙桌上。

    “主子,趁还热先吃些东西吧,才熬的小米粥。”

    曹淓毓看了许久的书,此时闻到一阵阵粥香,方觉得肚饿。于是他放了书,起身下了榻来到桌前。

    这小米粥真不错,不稠不稀熬得刚刚好,粥香扑鼻,入口软糯丝滑,曹淓毓才喝了一口就满意的点点头。

    很快一碗热粥下肚,肠胃终于熨帖了不少,荃叔又给添了第二碗,再就着三两样爽口小菜和素包,便解决了一顿早膳。

    曹淓毓用完膳回到榻上,继续捧起书,接着之前的地方往下看。荃叔收拾了碗碟,顺道交给书房外的小厮青衣,然后又踅回书房。

    “主子,”荃叔不得不打断曹淓毓看书的雅兴:“隔壁拿来了预先拟好的借款契约,先让咱们过目,说若是看了没有问题,再说签字画押、放款的事。”

    曹淓毓头也没抬,问道:“你看了吗?有何问题?”

    荃叔有些迟疑:“老奴先看了一遍,问题……有些,老奴做不了主,得主子您看了才行。”

    “拿来。”

    荃叔将厚厚一叠写满了条款的纸递给曹淓毓,他放下书接过来,就着晨光和和烛光仔细研读起来。

    片刻,荃叔听他冷笑一声。

    此时书房里那座西洋大钟发出啾啾的报时声,荃叔扭头看了一眼,又从怀里掏出怀表准备校正一下时间。

    已经辰初一刻,荃叔又朝主子望去,见他依然拿着信纸,只是眉头越皱越紧。怕不是为难了吧?

    曹淓毓已经读完一遍,心中思忖了好一会,这赵四明显是故意刁难,其用心根本就不用刻意去猜。不过想想也蛮好笑,只能说你赵四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输在哪里,为难于我对你没有任何益处。

    “荃叔,这样吧,”他突然开口道:“我恒昌号不会接受月息二分,之前邬阑说的也是一分五;还有第四、七、八条款删去,这几条写在条款里,并不会给借出人带来任何好处,反而会引起误会。还有,你给赵四传个话,一,我票号是找邬阑借钱,不是找他借,他没理由横加干涉;二,做买卖互相拆借本就稀松平常,这次你故意刁难,大不了不借,都是买卖人,让人说你家主子心胸狭窄可不好。”

    “是,老奴记下了。”

    赵四如今就住在邬阑原先的宅子,也正好在曹家旁边,是邻居。

    以前宅子里人多热闹,自打邬阑进京以后,这宅子就渐渐静了下来,家还是得有世俗的烟火气才能称其为家,才会有人气。

    这栋‘瘦瘦的’宅子曾经是邬阑亲手规划的,里有一座小小的茶寮,她给它取名为听海。茶寮后面还带了一间小书房,书房靠墙有一排矮架,上面摆的全是邬阑淘回来的各类书籍。书房靠槛窗的地方,还摆了一张湘竹榻,与曹淓毓书房里那张很相似。

    赵四与嬷嬷就坐在茶寮里品茶。

    嬷嬷善烹茶,她的手艺学自以前的主人家,文家,也就是邬阑的外祖母。不光烹茶,她对制香也很精通,只是邬阑对制香并无多大兴趣,嬷嬷这手艺也就没得传人了。

    烹茶对水很讲究,这水还是赵四登灵岩寺从方丈三青和尚那里求的,去年冬在梅花上采的积雪,装成翁埋在地下,待第二年取出才用。

    嬷嬷用瓷瓯来舀,轻轻出翁,缓缓倾注于铫中,置于炉上,铫以锡为最良,炭以坚木炭为佳,需事先烧红,去其烟气方能用来煮水。

    炭红之后,再用扇子急扇,中途不停歇直到汤沸,去盖观老嫩,蟹眼之后水有微涛,是为当时。而后俟汤入壶,再投茶汤,用盖覆定。三息之后,泄于茶盂,头一道乃洗茶不喝。

    嬷嬷重新在壶内注水,轻轻摇动,让香气均匀而色不沉滞,再一个三息之后,才是待客的香茶。

    赵四端起茶盏,先观其色泽,再置于鼻端轻嗅,香气氤氲,不由心情颇好。

    “嬷嬷这手艺还是没变,”赵四微微笑道。

    “还好手艺没有生疏,多谢表少爷夸赞了,”嬷嬷笑眯眯的回道。

    赵四不再说话,继续饮茶,嬷嬷也为自己注上一盏,慢慢品着……一壶茶最多三巡,赵四讲究,他只饮二巡。

    初巡鲜美,二巡甘醇,只是他二巡的茶还未饮完,就有人上了门。来人正是荃叔,赵四一见暗自哼了一声,并未理会。

    嬷嬷知道他为何而来,于是赶紧起身招呼他入座,再摆出茶盏注上新茶。

    荃叔饮罢茶水,方开口道明来意:“老朽俸主子的命来回话儿。”

    “哦?那曹公子意下如何?”嬷嬷接着问道。

    荃叔微微一笑,神情不卑不亢,简单明了的复述了一遍原话。

    嬷嬷听后无语片刻,她转头看向赵四,眼里不禁带出询问之意。

    赵四脸色一沉,刚才饮茶的好心情瞬间消失无踪影,什么叫‘我家主子’?意思就是表妹成了我的主子?嗤…曹淓毓这厮是故意这么说!

    荃叔一见他两的反应,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感情还真是这赵四公子一人拿得主意。

    他思索片刻,转向嬷嬷问道:“嬷嬷的意思呢?”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抛开赵四直接问当事人。

    嬷嬷看着他,半天没有回话,其实姑娘的意思也是要答应曹家的,并没为难之意,原本说的好好的,就是表少爷……哎!

    荃叔一番话,她也明白过味来,人家借不借先不说,关键表少爷这事办的不地道,故意给人挖坑,就有点失了气度。

    “表少爷,要不我就代姑娘做决定吧?”

    赵四手里把玩着白瓷茶盏,半天才懒洋洋的说道:“本就是你代你家姑娘,我如今该做的也做了,决定自然在你。”

    你们成也好不成也好,与我再无半点关系。

    “好,那么我就代替姑娘做决定了。”

    嬷嬷又转向荃叔道:“就按照曹家公子的建议来吧。”

    荃叔点头同意,然后两人又很快商定下具体细节,诸如何时签定契约,何时拿钱,如何运送等问题。

    待他走了之后,嬷嬷又看向赵四,见他神情寥落,只是依然把玩着手里那只盏。她暗暗叹息一声,姑娘对你真的就只当成表哥,毫无其他意思,任谁也没法的啊。

    将来姑娘的婚事,想必是她自己拿主意了,恐怕连侯爷都干涉不了,所以……

    荃叔得了信,也赶紧回去报告曹淓毓。

    (注):摘选自《西厢记》选段。

087【郝家与王家】

    荃叔向曹淓毓禀明了事情原委。

    曹淓毓听了不禁哈哈笑了两声,心里觉得痛快。

    “主子,这笔五百万想必也很快到账,还有我德善堂旗下所有商号的资金调动也基本安排妥了。”

    “嗯,流清堂和五桂堂呢?”

    “这两堂的资金已全部到位,就是二堂……”

    曹淓毓一听二堂,眸色沉沉:“二堂找老爷子去了?”

    “主子说对了!”荃叔一提起这事就窝火的很:“二堂又在老爷子面前作妖作怪,哼!这次倒找了新理由,居然拿主子您的子嗣说事!”

    他最恨别人提主子的子嗣问题。

    曹淓毓冷笑一声:“怎么?他二堂的意思,只要子嗣多就有权利取而代之?还是想过继一个给我?”

    “主子!”荃叔听了这话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主子你不是没有子嗣的啊!只是不敢告诉你……

    “呵…我曹淓毓在二堂眼里就这么孱弱无能?连子嗣都不配有?”

    “不可能!东六门若没我五堂,恐怕早就步了西六门的后尘!老爷子近年虽不管事,但也不至于这么辨不清黑白道理……”

    曹淓毓看着他,眼神犀利:“荃叔,老爷子并不糊涂,这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荃叔立马察觉失言,脸色瞬间一白:“该死!老奴失言,请主子责罚。”

    “这次算了,下不为例。”

    “那……主子您说这事该如何处理?”

    “等二堂去闹,闹翻了也好,五堂就可另立门户,反正现在朝廷施新的‘推恩令’,不就是鼓励分家吗?”

    “推恩令……”荃叔没曾想他会这么回答,好像也没错,但……也好像不怎么对。

    扩大优免人群,但限制对族田的优免规模,就等同于对土地兼并说‘不’,之所以没有采取激烈的方式……一,土地是等级社会中人际关系的一种延伸,因土地而维系一种差序格局,正是传统社会的本质。想打破土地上建立起来的差序格局,除非建立新的格局来代替。

    二,集权统治的首要目标,就是维稳。宋代以来‘田制不立,不抑兼并’的法令并不干预民间土地的自由买卖,土地分散看似单户农民对抗权力的能力所有下降,但作为整体的小农,其力量反而增强。土地是私产这种概念越发深入人心,而且越是贫穷家庭,土地对其越重要,事关生死存亡,不得不争。

    三,既然土地买卖已经市场化,那么地价的涨落受其土地收益的影响,这符合经济规律。而土地收益与粮价挂钩,国家只要控制粮食的流动,也间接等于控制了土地收益。传统社会的田赋是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所以只需严厉打击对国家税收造成危害的行为,诸如投献等,就能维持土地市场的相对稳定。土地关系稳定了,社会才会稳定。

    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完全解决土地问题,必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无论如何,至少这个方向还是对的,也就是将大部分问题交给市场来解决。

    曹家想利用市场规律来从中牟取好处,虽然得到了皇帝的默许,但也未必没有搏一把的想法。所以曹家的举动在某些明白人眼里也就格外引人注目。

    郝家的郝老爷与王家是亲家,郝夫人是王大龙的亲妹子,最近王家闹分家,郝老爷正好借此找上了王大龙。

    他的牙行每日里进出的人络绎不绝,一个不大的厢房里,被塞得满满当当,郝老爷一进牙行,见得就是这般场景。

    王大龙一见大舅哥来了,赶忙抽出身笑脸相迎:“多日不见哥哥,让弟弟好生挂念,您最近还好吧?侄子们还好吧?”

    郝老爷手里搓着两文玩核桃,并不回应,只是用眼乜斜着他。

    王大龙一瞧,自然心里明白:“其实早就想请哥哥来着,今天难得您肯赏脸来我这小地方,怎么说也得让弟弟好生招待一盘。这样吧,这里人多嘈杂,不如请哥哥这边走,到我院子里边坐坐?”

    郝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作应下。王大龙便殷勤招呼着,向牙行大门走去。

    进了牙行,两人又穿过正堂向里院走去,过了一道垂花门来到西厢房前。这是王大龙自己起居办公之地,也是私人书房。此间西厢还与西院的东厢相连,那是整个牙行的重中之重,不仅是账房,还是保管着大量金银财货的库房。

    进了书房,王大龙将下人打发出去,还亲自烹茶招呼郝老爷。

    郝老爷饮了茶,并不着急道出来意,先是问起了王家的情况:“王老太爷最近可好?王老夫人还好?”

    王大龙听了不由连连叹气:“家里最近闹得厉害,想必哥哥也听说了,我那几个庶兄弟闹着分家单过,可母亲坚决不答应,父亲也不管事,任由母亲作为,这不越闹越厉害。而我那些兄也都是硬茬,叫嚣着上衙门去打官司呢。”

    “哎,”王大龙叹了一声:“自家丢脸就算了,如今丢脸都丢到衙门去了!这下可好,整个六合谁不笑话我王家?”

    “既是庶出,为啥不分?分了就眼不见心不烦呐?王老夫人有何想不通?”

    “要说母亲为何,还不是年轻那会吃了妾室的亏,后来嫁入王家,虽然父亲也有姨娘,但母亲一直手段了得,这些年压制着家中的姨娘庶子,让他们想翻身都难,更别说作妖了。”

    “嗤~这就是想不开。”

    “是啊,所以弟弟羡慕哥哥家呢,没有那等糟事,嫡子又出息,想想我妹子才是最命好的啊。”

    郝老爷并不想继续讨论这事,今日前来也非为了王家的糟事,于是他转了话题,直接问道:

    “最近你牙行买卖挺好,想来是有原因的,给我说说为啥?”

    王大龙早有猜测,只是想起曹家的‘敬告’,多少有些迟疑:“这事不是弟弟不想告诉哥哥,而是不敢呐……”

    郝老爷其实心知肚明,但既然打定主意来找他,就不可能轻易被忽悠过去。于是眼睛一瞪,佯怒道:“好你王大龙,忘了当年我郝家是怎么帮你的了?那会你跟孙子一样,怎么,如今有了后台撑着,就忘了恩情?”

    王大龙一听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不是啊,哥哥,这……弟弟是真不敢说啊,否则有性命之忧!”

    郝老爷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想了一想,又换了另一种方式‘威逼利诱’,他笑了笑,凑近他耳朵低声说道:“不如这样吧……”

    王大龙开始并不情愿,但还是禁不住这位大舅哥的‘诱惑’,神色也渐渐松动。

    他反复衡量,最后还是一咬牙道:“哥哥说的可当真?这真开不得半点玩笑!”

    郝老爷听他语气,心里更有把握:“就算不为谁,也要为我两儿子,他们不也是你亲妹子的骨肉?”

    王大龙又思忖许久,终于下定决心道:“好!既然哥哥都这样说,那我就相信一盘!”

    他下意识向外看了看,确定四周无人,这才凑近低低说道:“是这样的,曹家想……”

    郝老爷凝神细听,渐渐眼神变得犀利,这曹家真可谓胆大妄为!不过……

    王大龙讲完事情原委,又看向他,也在心里估摸着他的反应:“想必哥哥心里有了打算?”

    半晌,郝老爷才呵呵一笑,神情又恢复常态:“做买卖哪有不想得利的?那曹淓毓也算狠人了!既然他曹家江家都敢下天大的注,我郝家虽不比他两家,但是小小的跟一下,也未尝不可。”

    他又盯着王大龙,继续道:“我出这个数,具体也有你来操作,事成呢返你十个点,你可办得好?”

    王大龙也笑了:“小弟甘愿为哥哥效劳。”

    他王大龙笑,并非因为返点和佣金的丰厚,而是整件事当中,牙行的作用可谓举足轻重。他王家自信可以一手操控,毕竟只有牙行才掌握买卖双方的信息,买卖双方也只能通过牙行的撮合才能完成最终买卖。如此信息不对等,这其中操控的空间不可谓不大。

    两人商议完毕,郝老爷离去,而王大龙又回到前面,继续周旋于卖家中间……

    其实何止曹、江、郝三家,仅仅几日功夫,民间的资本像闻到血腥的鲨鱼,全都向六合这么一个即将称为‘屠宰场’的小地方涌来。

    而绝大部分人依然还蒙在鼓里,包括县太爷方四维。

    八月十五,方四维在县衙后花园里做宴过中秋,都是自家人,外人也只请了师爷,算是家宴。

    席间,黄师爷晕了些黄酒,就着四两大的螃蟹,连下两只,美滋滋的好不惬意!

    “老方啊,我给你说,”他早已脸红筋涨,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这绍兴酒啊,就是南酒抵柱……呃……它为什么那么好喝呢?”

    方四维无语,看样子这师爷又要胡说八道了。他侧过头背对着师爷,朝自家娘子眨眨眼睛,那意思是说,师爷又要开始他的表演了。

    方娘子抿嘴偷笑,顺道接过话来:“对啊,为什么那么好喝呢?”

    “因为……”师爷脑子早就混乱的失了逻辑:“听过一句话么有,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要想富,卖酒醋。”

    “噗嗤……”方娘子忍不住笑了。

    “哎,老夫自打来了六合,就看上了春山小馆边上的那家酒铺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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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伯爵介绍:
精华版:
她有经世之器,如范生怀治国之略。
她穿到大明,牵动了一场经济变革。
正经版:
永明年间,一场旷日持久的驿递改革争论,终于在一次吵吵嚷嚷的廷议中落下帷幕,只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由此却引发了连锁反应,从此开启了一场奇特而疯狂的炒地皮模式……
然而这场疯狂民间资本角逐尚未落幕,又迎来了一场粮食危机,以及白银荒……大明女伯爵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女伯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女伯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