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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莺影莹盈     大明女伯爵txt下载     大明女伯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88【顺庄之法】

    方娘子知道那家酒铺子,卖酒的曾娘子来自泸州,就是卖的她家自酿的江阳大酒。那酒可不是绍兴酒那般柔和,烈的很,但闻着却酒香扑鼻。

    方娘子笑嘻嘻问道:“黄师爷啊,你看上的不是人家酒铺子而是人吧?”

    黄师爷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只是他天生皮肤黑,又喝了酒,显出一种黑红色,反正别人也看不出他到底是不好意思脸红还是喝了酒脸红。

    “瞎说,”他小眼睛一瞪,立马否定道:“自然是酒,曾娘子再好看也没酒好喝。”

    “哈哈,别狡辩啦,都懂……”方娘子又打趣道。

    “我狡辩啥了!”师爷有些急:“你们又懂啥了?我不过就是说她家的酒而已!”

    “噗嗤…好好,你说是酒,那就是酒吧。”方娘子假意叹气,不过心里又寻思开,这黄师爷身边一直没个女人,那曾娘子倒是合适,就是再醮之妇,不知他介意不?

    “我说黄师爷,咱好生说话,”方娘子放下手中的酒盅,正经说道:“我觉着吧,那曾娘子不错,人长得漂亮还特别能干,瞧她那家酒铺,里里外外全她一人打点,生意还那么红火,可见是个持家好手。我想要不给你撮合撮合?就有一点…她是再醮之妇,不知你愿不愿意?”

    黄师爷听了半天不说话,也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方四维正好整完一只螃蟹,用苏叶水洗了手,他边擦手边听娘子给师爷说媒。

    “我觉得那曾娘子也不错,重要的是人勤快又能持家,其它都可不谈。至于再醮嘛,固薄俗之常,严于不忠不孝,而妇女再适者无禁焉……完全可以的。”

    黄师爷听两人在夫唱妇随,眨巴眨巴眼睛,半天才支吾道:“老夫岂是那么肤浅的人嘛?就怕……就怕……人家嫌弃我老,我丑,我穷。”

    “不问哪知道啊?”方娘子笑了,心里明了:“得,这事我记下了,等哪天专门找她去,先探探口风再说。”

    黄师爷脸越发红黑,神情中居然透出一股扭捏之态,平日里少见他有这般样子,方娘子又捂着嘴笑,想来还是说道他心坎上了。

    方四维笑着推搡了一把,又向他挤眉弄眼的故意逗他:“可以啊,瞧你平时都不上心的样子,原来心里早看上人家了。”

    黄师爷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又不想被他们打趣,干脆扭头看着天边如银盘一样的月亮。

    堂前月色愈清好,咽咽寒蛰鸣露草。

    卷帘推户寂无人,对月题诗有几人。

    你们小两口亲亲热热,怎懂一个老头子的心思。

    此时已月上中天,方四维的两个孩子早困得睁不开眼,方娘子只得先带着他们回去,留下他二人继续。

    这绍兴酒好喝不上头,但后劲足,饮多了一样醉人。方四维不胜酒力不敢多饮,只是看着师爷喝了不少,连忙抢过他的酒盅。

    “诶诶诶,悠着点,别真醉了啊,待会还有事找你商量。”

    黄师爷兴头上被抢了酒盅,老大不乐意:“没醉,清醒着呢,你还给我酒盅……”

    方四维哪能让他得逞,又让下人撤了席上的酒,然后吩咐道:“煮些热乎的东西来。”

    很快热扁食就端了上来,方四维道:“喏,吃些热的,然后咱们再回衙门后堂,真有事要给你商量。”

    黄师爷无奈,只得端起扁食,只是肚里还是饱胀的,根本吃不下,刨了两口就放下了碗。

    两人结束宴饮之后,从花园斜插出去直接到了衙门后堂,方四维的书房。

    进到书房,他先吩咐小厮泡了一壶酽茶,然后再在桌案前坐定。

    “我列了一份计划,是关于在应天府辖内通行归户制,准备呈给府尹吴翰吴大人。”

    黄师爷早就酒醒大半,脑子也灵活过来,他思忖一会儿,道:“行倒是行,只是光应天恐怕范围小了。”

    “那师爷你的意思呢?”

    “南直隶还差不多,也就是南直隶所辖州县可以互认,可以凭攒造的归户文书自主选择落户。”

    “嗯,这可以再斟酌。另外呢,就是我还有几个问题没想透彻,一是归户册该由谁来攒造比较合适,二是归户之后,重新厘算赋役,是否还是按里甲编户那样排?”

    “你这两个问题我看都可以归为一个,我县目前攒造归户还是有里书户长负责,赋役排年也是。不过据我所知,浙江的瑞安县去前年就已经在推行一种叫顺庄之法的归户制,不再划分里甲,也不再拘泥于各里甲田数多寡和户口增减等。”

    “瑞安县的?我怎么没听过?”

    “那瑞安县的县令是我的好友,我曾去信与他详细询问过此事。其实所谓顺庄,就是依土名立庄归户,又兼丁随田派,不拘田数多寡、户口增减,只有乡名不分里甲,一切差徭革除尽净……”

    “诶,这个法子不错,”方四维一下就想到了关键:“归户与黄册、鱼鳞册挂钩,两年前瑞安县就已经清丈了吗?”

    “这点倒无需怀疑,其实有些地方早就开始清丈了,而且我这好友在上任之初就开始推行归户,两年看下来,还颇有成效。”

    “那师爷你再具体说说。”

    “这么说吧,瑞安县是在归户册的基础上还造有版图册、顺庄册。何为版图,就是业户钱粮只就田亩坐落都图各自完纳。为了避免业户之田过于分散,钱粮不能归户的情况又造二册,一是坵领户册,按图编圩、编坵、编号,注明业户姓名、住址。二是户领坵册,按户领圩、领坵、领号,还是注明业主姓名、住址,然后再将各业户的田亩照所居村庄顺聚一处,就是顺庄册。”

    “果然周全,坵领户册是地为经,人为纬;而户领坵册是以人为经,地为纬,两相磨对即可杜绝诡寄花分之类,又能革除里甲排年中的积弊。”

    “对,顺庄之后,就以此颁发滚单顺庄催赋,这样就能保证田赋落实到具体人户上,而且为了便于土地分散于多处的业主缴纳赋税,在攒造归户册的同时进一步攒造顺庄册。”

    “所以不管此业主落户在哪里,只需按照他手中的归户册以及顺庄册派发滚单即可?”

    “对,我那好友也给这取了个名字叫版图清田,顺庄催赋。”

    “不过我还是有个问题,所谓‘立法贵于易简,奉行者得以易知易从’,攒造归户册的同时还需另外攒造二册,纸笔人工所费不赀,还要年年更换攒造者,不觉得太麻烦?”

    “唔,这的确也是个问题,人多畏难。”

    “但你提的这个顺庄之法倒是让我茅塞顿开,比如州县每年可自造实征册及滚单册作为征粮张本,当然以现年实征册为根底,然后照册载各户,每户散给一单,让其自行将该田坐落土名、坵段号数、四至及本户姓名、住址一一开填明白,交给县里注入实征册内,只需抽查便可。第二年就可按此另造实征册。”

    “要是有田地售卖,只需改写户名,按花户所填住址分门别类,另造顺庄滚册就好,以便催粮。买卖推收,住址迁移随时报明就好,如此不就简单易行了吗。”

    “妙极!”黄师爷听完不由大赞:“所以说,一切都要以攒造鱼鳞册为先,不管是版图册也好,实征册也好,顺庄册,归户册,都以鱼鳞册为基础的。看来咱们县的清丈还得继续加强。”

    方四维点头同意:“师爷所言极是!”

    ————

    等两人商议完毕,已经八月十六了。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方四维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明月,似乎是圆了些。

    黄师爷酒劲虽过,架不住年纪大一些,早就眼皮打架,他告了辞,然后偏偏倒到的回他自己的居所。

    方四维也回了后宅歇息。

    再次醒来时,日头已升的老高。

    前面衙门外又开始排起了队,衙门内所有办事之人,不论胥吏也好,借调的儒生也好,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

    方四维还在吃早膳,就听小厮叽叽呱呱说着外面八卦,而且每天说八卦成了他最乐于干的事。

    这些日子六合发生的一些事情,他早有察觉,只是他作为官府也干涉不了人家的土地买卖,只能说起监督作用,监督买卖过程中是否有违法违规之处。

    他还在等待朝廷的政令下来,估计也快了吧,此刻他心里这样想着。

    六合的地价依然没有止跌,不仅没止跌,而且还谣言四起,都不知从何时何地开始流行的。

    各种稀奇古怪的传言、谣言甚嚣尘上,舒代宗早就派出了多路记者,深入街坊里巷去调查打听,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再在报刊上发表澄清说明。光是辟谣这一项,眼见每日的销量就蹭蹭往上涨。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即便公开发布辟谣消息,也还是赶不上受各种传言、谣言影响的卖家,如洪水汹涌一般涌向王家的牙行。如今他们能得到各路消息的途径只有王家牙行,以及放在大门外那块随时都在更新地价的揭帖,俗称告示牌。

089【方四维的决定】

    “五两,五两…这么快就五两了?”一人站在牙行大门外的揭帖前,喃喃自语道。

    这人一身襕衫,头戴儒巾,看样子是个儒生,只是这身襕衫褪色得厉害,而且袖缘和前摆底缘磨损严重,头上的儒巾也是破的。一副勒里勒特的形象,外人看来哪像个读书人?还以为是冒充的。

    “我说范秀才,你家的地早先就挂了出来,还没卖出?”

    问话的人许是认识这儒生,又见他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不禁有些同情。其实这里卖地的人绝大部分都是这副模样,恨自己不早点卖,早卖还能少损失一点。

    此刻儒生的脸色确实难看,一片惨白,他也没有理会别人的问话,只是双眼死死盯住那揭帖。呆立半晌,似乎站不住了,围在揭帖周围的人实在太多,外圈的人想挤进来,而里圈的人如果不是身强力壮的,早就被人流涌来的力量给挤了出去。

    这儒生就被人流裹挟到了外边,但还是痴痴站在那里不动,瘦弱的身板像落叶一样,仿佛禁不住风吹。

    他家的地靠近篁河北岸,不大,只有五亩,但都是上好的水田。可能位置不佳,又或者太小,他家这块地一直没有买家接手。

    或许这位范秀才的模样太过‘可怜’,一位老者看不下去了,走到他跟前,安慰道:“秀才公,你家的地还没出手吗?”

    范秀才似乎听见了,他机械的扭过头看着老者,两眼空洞毫无光彩。

    “上好的田呐,当初花了一百多两银子,如今就只值二十五两,才一年时间就亏了大半去,这……这叫人咋活啊?”

    老者闻言不禁奇怪:“咋不自家来种?你……秀才公应有优免呐,不会很难吧?”

    “哎,我家只有一个老娘,除此再无劳力,本就打算卖了田搬到县城里居住,一来我老娘有些手艺,打算开个食铺,二来我也好安心读书,哪成想……”

    “哦……”老者恍然,又道:“那也可以佃给他人种啊,你就只管收租不就完了。”

    范秀才又叹了一声:“我也想佃,只是现在衙门搞那‘公田放领’,条件优渥,佃户都想佃衙门的官田,谁还佃我家这点地?巴掌大的地,就算我的租子再低,但也比衙门的高,就更没人佃了。”

    “原来如此……”老者这才明白。又见他脸上死灰一片,就像大病快死了一样,心头不落忍,劝他两句:

    “秀才公,老朽还是劝你,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哪天这事就反转过来了,想开些吧。”

    老者说完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摇摇头离去……范秀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嘴始终一翕一张着,不知在念道什么……

    ————

    方四维又改了方案,将那天与师爷所商议的,加上自己领悟的,重新添在方案里。然后跑了一趟应天衙门,去见府尹吴翰。

    南京几个衙门,像府衙、都督府、守备、都察院,还包括南京户部、工部、兵部等,如今都在忙一件事:朝廷定下的修路方案是南北两端同时开始。而且南段的修路资金已经划拨到位,就等勘测完开工。

    工程的开工,之前的准备工作自然多,资金、人员、物资的调动,各部门、各地方的协调等,都需要统筹。当然,更需要统筹的是确定利益该如何分配。

    工程中的潜规则其实古今通行,何况这还是朝廷指定的大工程。但凡能参与进来的,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具体办事官员、供货商等,都是利益方。所谓利益,不过就是‘分赃’的方式。

    所以吴翰事多且忙,不仅工程,还有夏税的催征都同样重要,一直要持续到来年二月。

    但是方四维前来拜访,他还是要给面子,不光是因为方家,还因为这一年来六合给他带来太多的惊喜,太多的意想不到。将来仕途都有可能靠它,像马仕璋那样。

    吴翰在府衙的忠爱堂接见了方四维,两人闲聊几句,就直接转了正题,吴翰知道他来找自己定是有事汇报。

    而且方四维为官时日尚浅,不是那种官场的老油子,为人处世都不怎么拐弯抹角,吴翰反而觉得这样挺好,至少不累。

    方四维将来意大致讲了一遍,又把事先准备好的方案稿递上。

    吴翰接过来先略看了一遍,然后再逐页细看,才看几页神情便渐渐专注起来。

    方四维安静的坐着等他看完,他很自信,这份方案稿一定会受人重视。

    半天过去,吴翰方抬起头来,又斟酌良久,才说道:“先说这事可不可行,应天府辖内本官到可以做主,但若是整个南畿,可能还需经过巡抚答应,然后再上报朝廷……”

    方四维清楚流程,只是对于巡抚就不太清楚了:“下官知道巡抚南畿的是苏锡瑞苏大人,他如今在京城吧?”

    吴翰呵呵一笑:“苏大人本是浙江巡抚,代巡南畿,八月之后,朝廷可能会另派一人巡抚南畿。”

    八月之后……还不知具体什么时候,要真正等巡抚到来估计都得年关去了。方四维一想到此,不由轻蹙眉头。

    吴翰想了想,又道:“再说归户一事,其实早有先例,本官知道浙江许多州县早就在推行归户。只是各地叫法不一,有的叫户领坵册,有的叫细号册,有的又叫家册、户管册,还有什么亲供册等等,总之不管什么名目,其实都是归户。但问题就是划分相当散乱,各处都有各处的标准,不能统一。”

    “假如南畿想一体推行,需得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否则就不是归户而是无端制造混乱,凭白给百姓增添麻烦。”

    方四维倒是觉得他说的有理,沉思许久,又问:“若是先在应天府治下试行呢?如果试行的成功,再上报朝廷,由朝廷统一推行?”

    吴翰笑着道:“这样吧,本官可以答应先在应天辖内试行,正好趁此次清丈的时机,将鱼鳞册和黄册重新完善。归户所依据的不就是这二册,你说是吧?”

    方四维点头赞道:“府尹大人果然考虑周全,而且下官觉得,趁此次清丈和归户之机,不如再考虑减免一些赋税和徭役,好比商役就可以考虑取消,乃至商籍。”

    吴翰有些疑惑,但又想听听他的思路:“说说你的思路呢?为何想到要减免赋税?”

    “其实还是赛马场给下官的启发,过去六合的田赋税收一直排名最末,当然也有必然因素,六合可耕田地太少,自然田赋也不会多。但自从有了赛马场,像今年六合征收的商税就势必会大大超过田赋收入。由此下官就想,朝廷有意在江北成立一个经济区,经济好坏跟征收商税有关,若是商税能大大超过田赋收入,那为什么不可以减免一些田赋和徭役,百姓负担轻了,就可找别的挣钱路子,这样不就百业兴旺了?百业兴旺了经济不就起来了?”

    “说得好啊!”吴翰忍不住赞道:“本官猜,你免商役就是想让更多的商人手艺人通过归户来落到你六合?”

    “是的,下官觉得,通过一些优免政策可以吸引更多的商人来此,商人一来,做买卖的本金不也来了吗?那么最终不都得化成商税?这不就双方受益,皆大欢喜了。”

    “哈哈哈…”吴翰大笑起来:“本官这才听懂,原来四维饶了那么久的圈子,全在算计别人兜里的钱啊?”

    方四维不喜这种说法,但囿于上官的面子不得不点头说是。

    “即这样,那么本官也没有不支持的道理,只是方案还需考虑再细致一些,这是本官的建议。当然你六合县试行,其间必定会有各种问题,细致一些,再遇到什么问题也好快速解决,你说是吧。”

    “府尹大人说的是,细节之处确实还需打磨。”

    ————

    目的达到,方四维便离开了府衙,赶往三山门外坐船,赶着落日之前回到六合。在三山门外顺便还买了今日的报刊,好在船上看。

    行船其间,方四维无事可做,便拿起报纸翻开来看,其头版首条消息就是无锡徐家的官司进展情况。

    徐家的官司案他多少知道一些,所以见报上登有消息立马专注起来。

    ‘近日无锡徐向泰被人告减价占田……官司见告占田,即迫契退田,见告半价,即责退田给主,算递年所收租利,准还半价……’

    方四维呵呵一笑,这官司算给了徐家台阶,不过徐家这次恐怕还是得大出血了。就不知对徐尚书的仕途有无影响?这事看似以徐家出钱完事,但对江南官场的格局产生影响是必然的。

    回到六合县衙,他直接去了后堂的书房,府尹的话也提醒了他,其实归户并非新鲜事物,重要的是归户之后赋役如何重新核算、厘定。还有,为了避免过程之中产生积弊,可以保甲为单位进行催征。也就是照滚单之法分限填单发于总保,由单首逐户滚催。

    更重要的是,民间跨了区域的土地买卖,很容易此庄之粮飞入彼庄,则易出现产去税存、飞洒隐漏的问题。实行顺庄归户,在业户所占土地的每一庄都造归户册,即使地权转移,只需更改户名即可,而土地税粮仍在本庄。

    所以,征缴、缴纳,这一上一下两主要问题,就基本可以很好解决。

090【京城来人】

    方四维确定了思路,就开始修改方案计划。

    又是一夜过去……

    饶是他仗着年轻身体好,恐怕也很难吃消这样高强度的工作负荷。不仅是他,整个衙门都跟他一样,就像一台开始运转起来的老机器,虽然慢,但毕竟运转起来了。

    除了土地,还有诸多问题都急待解决。方四维是想引入更多的商人、手艺人来此落户,就还有商籍商役问题。商人有行商坐贾,只有与推行的火甲制相结合,也就是无论土著还是流移,都一同编入火甲字号,如此才能明确坊厢居民与县衙之间的赋役关系。

    明确了赋役关系才能谈到缴税,在本地完税之后,等同于本地居民,也就没了占籍一说。而居民徭役,除有优免之外,居民、商人等一视同仁,不再另设单独的商役。

    自从落户政策在衙门颁布之后,又在报纸上刊登出来,自此来六合落户的商人、手艺人简直络绎不绝,比以往增加了几倍。这要是放到现在,就是吸引高精尖的人才落户。

    除了土地税,便是商税,所谓‘关市之征’的市,赋税大体有二,一是商品税,二是门摊税。商品税各有税额,门摊是定额分配。

    只是这个定额就值得商榷了,他去年就谏言过,定额完全可以改成根据店肆门摊经营状况征收营业税。仁宗时期的户部尚书夏元吉就提出过这种方法,后来不知为何又改成定额的十倍来征,而当时宣德帝认为十倍过于苛刻,改为五倍征收……

    当时如此规定,是因为朝廷想通过强制手段推行钞法,而钞法通行之后,门摊又未取消,后遂成常例。

    五倍、十倍如今来看,都不合理,按经营状况比率征收才是最佳。方四维又想起去年与邬阑争的‘祖宗之法’,他想征海底捞的间架税,以弥补营业税的缺失,可她却以‘门摊才是祖宗之法’为由,以及‘合理避税’的借口,来躲掉了加征。

    一想到此,方四维就‘咬牙切齿’的很,这丫头简直滑头!

    而所谓‘关市之征’的关,则是通行税,朝廷要在此设立经济区,必定会考虑设立‘钞关’,只是陆路的钞关恐怕就不能学漕运上的钞关,按照船只大小进行征收。

    设关征税,势必也要和塌房、官房、客栈、牙行等相联系,这点方四维也想过,但还是要先将路线、地块,规划出来才能考虑实施。

    那么现在所有的工作重点都集中在了土地拍卖。

    计划修改之后,方四维回头再缕一缕,这一二三四五六七个问题,都要逐一解决,虽然事多,他还是充满信心。

    他一脸倦怠,两眼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这模样让刚进门的黄师爷下了一跳。

    “县尊,你又熬了一夜?”

    方四维两手搓了搓脸,试图振作一些,好一会才说:“有事?”

    黄师爷一把年纪了是熬不起夜的,对于能熬夜的年轻人他只有表示佩服。

    “应天府派人来知会了,说有圣旨和赏赐到到咱衙门,宣旨的还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大珰,让提前准备迎接。”

    “圣旨?赏赐?为了什么?”方四维此刻脑子反应慢,一时想不出有什么事需要宣旨的。

    “老夫问了那人,反正也不明说,就只是说有好事。我寻思着,难不成这么快你就要升官了?”

    方四维被逗乐了:“哈哈,师爷别逗我了,怎么可能?我想应该是关于田土拍卖一事。”

    “人快到了,县尊大人也要准备起来,”师爷提醒道。

    方四维走出书房,一缕阳光投射到脸上,眼睛顿感刺痛,他赶紧用手遮挡住眼睛,好一会才适应过来。被阳光一照,又仿佛回了血一样,人立即精神了不少,而后匆匆赶回后宅……

    方娘子也得到了消息,忙着整理他的官服,在准备一些吃食,她知道丈夫又熬了夜,昨晚就煲了一锅汤,夫君回来正好可以喝了。

    方四维梳洗一番,净面净手,很快收拾妥当。方娘子端的吃食简单用了一些,倒是那碗汤喝了干净。然后下人伺候着换上纻丝的盘领右衽青袍公服,带上官帽、革带。

    而衙门里,正堂正门打开,师爷指使下人各处打扫,然后设香案、贡品,等待宣旨官到来。

    方四维率领衙门一众官员于大门外等候迎接,

    不到一个时辰,就听见街上一阵嘈杂,有七八人骑马前来,为首一人身着圆领大红云肩通袖襕蟒袍,头戴钢叉帽,腰围革带,旁系红线牙牌。

    马到进前,众人下马,为首那人正是司礼监的大佬,郑大珰。只是方四维与之不熟,但看一身装扮便知这人身份不凡。

    他连忙率众上前迎接,一番礼数之后,遂前面引路,来到衙门正堂。

    “方县令,先把正事办了再接着叙话如何?”郑大珰问道。

    方四维连忙应道:“是,卑职已准备好了,这就开始。”说完他便率一众官员跪下听旨。

    郑大珰拿出一卷素色黄绫绢卷轴慢慢展开来,然后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朝廷已划定六合县为经济特别区,特许六合县令方四维准备土地拍卖事宜……另,六合儒学崇文兴教……严课程,增号舍,修堂室,有生贫者周恤之……朕甚感欣慰,特赏赐典籍善本伍佰册,以兹鼓励……钦此……永明九年八月十八日。”

    “谢陛下隆恩……”方四维等人叩头接旨,尽管心中存了诸多疑问,只有待稍后再打听打听。

    正事办完,方四维撤去香案,请郑大珰上座,他陪坐在旁。

    奉上香茶,郑大珰端起啜了一口放下,这才笑着与方四维叙起了话。

    方四维这会才搞明白,原来那一些书籍实际是邬阑送的,他大感诧异,昨天晚上还对她‘咬牙切齿’呢。但说实话也有些感动,县里的儒学的确需要补充一些书籍,就是这份钱一直筹措不出来,也只能他在心里记着这事,慢慢想办法。

    “确实要感谢阑司珍,卑职会代儒学全体教员学生写一封感谢信,感谢她对家乡学子的支持。”

    郑大珰笑着点点头,他本就是送一个顺水人情,这方四维心里明白就行。

    话题又转了回来,提起此次土地拍卖,方四维心中突然有了一个主意,斟酌一下,说道:“既然陛下许微臣筹备土地拍卖一事,卑职心里倒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珰能否答应?”

    郑大珰温和一笑:“方县令不妨说说看,咱家也好参详参详。”

    “就是在土地拍卖当天,卑职想请大珰来主持招拍仪式,就是不知大珰意下如何?”

    此次他来,除了宣旨其实也有这层意思,永明帝交代过他,待拍卖当天亲自到现场观看,当然也有监督之意,回京之后再细细禀报与他。

    “呵呵~好啊,那咱家就当仁不让领了这个差事,待回京,咱家也好在陛下面前说说,让陛下高兴高兴。”

    方四维自是万般感谢。

    目的达到,郑大珰也不耽误,便欲起身离去,其实他无需六合县衙为其安排食宿,他自有好去处,所以方四维也只口头挽留了一番,便亲自送他出了大门。

    方四维当然也乐得轻松,否则这尊大神杵在这里,他就更抽不开身了,本来就忙死了。

    郑大珰让一群人拥着,又骑上马离开了县衙,到南门外登船去南京。

    他一走,刚才还鸡飞狗跳的县衙内外,一下就平静下来,人们又各回各处,各就各位,该干嘛干嘛。之前被赶走的排队百姓这时又聚了回来,不过一盏茶功夫,大门外又有了一只长长的队伍。

    方四维同师爷返回书房,既然圣旨都来了,那么当下就得将其他事情暂缓,全力做这一件事。

    “县尊可有想好拍卖哪块土地?”黄师爷问道。

    书案上摆着一张硕大的县舆图,两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此,半天,方四维才说道:“我看这块地不错,正好也是官田,我记得。”他伸出手指智者图中挨河流的某处。

    师爷顺着他手指看去,思忖半天,始终拧着眉头:“这一片除了官地还有不少民田,不是整体一块地啊。”

    “不久前才清丈完这一片,我当然知道。就是想着这一片地当中,有过去卫所的一片地,当时作为屯粮仓,我想着可以借此次拍卖,再把这屯粮仓重新修起来。”

    “但是那些民田你又如何处理?”

    “先找到地主,看能否协商,补给他们差价,实在不行就补别处的地,尽量将这些地块转到衙门名下。”

    “那日期定在哪天?”

    “十日之后吧,准备充分一些也少出一些错,毕竟头次搞这个,还没啥经验可谈。”

    “那最好事先在衙门外张贴公告,将具体流程、规定、参与方式等等讲清楚。还可以先登报。”

    “好主意啊,我差点都忘了还有报刊,可以先登报告知。”

    两人商定了细节,又敲定了日期和登报等事宜,时间又过去的大半天。两人皆感饥肠辘辘,方四维想起今日整天似乎只吃了一点,难怪这时饿得慌。

    师爷看着他已是泛青的脸上,想起他昨夜就熬了夜,一直到现在都未闭眼歇息。

    “今日就商议到此吧,老夫觉得你该回去睡觉,不能再熬了,再年轻也受不住这样熬夜。”

    方四维一想可不,脑子已经成浆糊了。

    “也好,今日先到这吧,明日再继续。”

091【秋粮的征收】

    黄师爷本来记着要跟方四维说秋粮征收一事,结果两人一直在商量怎么土地拍卖,他就完完全全忘了这事。

    方四维终于睡了一个好觉,醒来又是满血复活。方娘子又煲了汤,他连着喝了两大碗,一锅十全大补汤差点就见了底。方娘子心疼夫君,恨不得天天让他喝一锅,仿佛这样夫君那凹下去的脸颊才会充盈起来。

    方四维本就不胖,近来天天熬夜劳累,人确实消瘦的厉害。

    他从后宅出来,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来到县衙后堂,再穿堂而过,西首是书房三间。来到书房外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书房里,正是师爷和两位佐贰官在争,方四维门外听了几句就明白了他们在吵吵啥:竟然忘了还有秋税这事,这可是衙门一年里最重要的工作,居然忙得给忘了。

    他无奈摇了摇头,然后推门而入……

    “你们有啥问题?就不能好生说话?”一进门方四维就开口问道。

    三人还正想去请他,就见他已经来了。师爷反应快,抢先一步道:“县尊你来的正好,我三人正说今年秋粮征收之事,有几个问题需得你来拿主意。老夫的意思是征缴最好延至十月末开始,现如今得忙土地拍卖一事。”

    方四维记起去年秋粮征缴八月末便陆续开始,到年底已基本结束。其实南方大多数时候是地里谷物一收获就开始征收,因为那时农民最容易筹到钱。但也有分两次起征,先征一部分银,秋末开始,待到来年正月初,再征北运米。

    主簿陈林并不十分赞同十月末才开始,他反对道:“师爷,去年仪征漕船翻坝出事,就差点误了税粮解运,好在是紧赶慢赶才在规定时限内完成。今年又延迟到十月末,你能保证明年初之前就完成解运?”

    “咱们县也可以学学江南嘛,先征税银再征税粮,税粮这部分数量又不大。”

    “师爷,这不是不可,但保不准朝廷不会下令要求必须年底前兑完,就怕春季北方发洪水耽误漕粮进京,前年就是这样。而且税银也需解运……”

    县丞汪颖也补充道:“还有,如今衙门人手不够,能用上的书吏算手也就三两名,每天忙田房契税、过户都不可开交,征税本就有大量的文书要做,没人开具钱粮文册,百姓如何缴税?”

    方四维想了想,问道:“除这两个之外,还有什么问题?”

    “还有,今年佥派民间代理之人,依然是找绅衿大户还是划分区域,每区设一总催?欠逋赋之人又如何惩治?”

    “这样吧……”方四维等他们三人说完,心里已有了主意:“分两次征收,先征银,后征粮,文书工作……就临时聘请一些精通算法之人,协助文书工作完成,包括给各户发出‘青由’或者印信小票(注1)。”

    陈林正想反驳他,方四维又继续道:“本官之所以这样决定,考虑的是……此次正好我县的红莲稻被定为贡米,趁此机会,不如鼓励百姓先自行卖粮,卖粮得了银子再来缴纳税银。”

    “好主意,成了贡米自然身价倍增,怎么都能卖个好价钱,这样一来缴了税之后,说不定还有盈余,”师爷听了不由赞道。

    “对,据我所知,县城里就有不少富户都开了砻坊专收红莲稻,然后发卖浙江及湘楚一带。”

    陈林思索片刻,只得道:“好吧,税粮姑且可以按这种方式解决,那么税银呢?如何征解?”

    方四维心里想的并非银粮都非得征解,“其实可以县里粮仓暂时存放,待来年由县里统一解运至水次仓,这样也避免百姓自行解运的麻烦。至于税银的解运,本官想通过走票号,直接发给户部汇票,这样就不用遣专人解运税银了,岂不省事又便利?”

    一般一县税银达到五百两以上,就要遣佐贰官、首领官等解运,三百两以上是由殷实的吏员解运。但现实中也有诸多问题存在,比如解运的费用,及人员腐败问题,还有解运到京之后,收入各仓库之前,还需经手一道揽纳人,是为了以防自己解运的实物被列为低等,而索取钱财已是公开的秘密。

    要是以往,六合县的税银就会由这两人负责解运,不过方四维所提这法子,好像也没问题,现如今民间的汇票使用确实很常见,倒是官方还一直沿用老办法,靠人力去解运。

    陈林做了多年主簿,头一次听说税银用汇票的方式解运,但,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他想不出来有啥问题,却又觉得这种方式真能被朝廷接受?

    师爷一听哈哈笑了起来:“这法子果然好,这里存票号,然后京城凭汇票取出银子……何止是省事便利,简直就是稳稳当当!”

    “再说佥派,就按去年的方法,分成多少个区,每区推选一个总催,辖多少个里,负责将税粮先收兑至县里的常平仓,或者义仓。”

    县丞听他的意思,似乎是想让衙门先揽收百姓的税粮,不禁疑惑:“下官听县尊这意思,莫不是想衙门出面来承运?”

    方四维点点头:“本官有这意思。”

    “但是加耗如何计算?还是跟往年一样,按《赋役全书》(注2)里所列的耗派项目来?”

    “那《赋役全书》将近十年没有变化,早就没啥作用,今年既然衙门承运这部分税粮,相应的百姓那里的加耗就要少收,或者不收。”

    方四维这个决定让他三人颇为意外,但师爷了解他,两位佐贰官就不一定跟师爷的想法一样。毕竟堂上官都这样定了,下属也不好太过反对,反正自己也只是执行上官命令而已。

    县丞想了想,又问道:“去年我县起运的税米是一千三百三十石,要是将这部分也暂存常平仓,恐怕米仓不够装。”

    “义仓呢?”方四维又问。

    “目前仅有的义仓只有两处,一是玄真观,但这里的义仓还兼收储学田的租子,二是在东门外云鹫庵旁的义仓,这里也是收储了冬生院用于救助的米粮棉被。义仓恐存放不下太多的粮食。”

    方四维拧着眉头,他没料到本县居然米仓不够,衙门内的常平仓早就存满,一旦收了税粮上来,存放的确成问题。

    “不如奏请应天府尹,看能否协调借用上元县的水次仓来暂时存放?或者仪真的水次仓也可。”黄师爷建议道。

    “嗯……”方四维想了想,道:“这个本官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也只有如此。”

    他说了这么多依然没提到时间,县丞只得又回到刚才的争论,问道:“县尊的意思还是十月底再开始征缴吗?”

    方四维估摸了一下,道:“十月底正式开始,但这之前该做的事还要做,比如先张贴告示鼓励百姓自主卖粮,再以白银缴纳赋税;文书工作现在就要开始,钱粮文册要发放到户,蠲免的加耗也要给出印信小票说明,每一区负责多少个里,‘总催’人选要确定好等等,若是人手不够,那就借调儒学的学生来帮忙……”

    几人定下今年秋粮征收的章程之后便都散去,个人忙个人的去。现如今衙门人手严重不足,每个人都当三两人在用,实在事情太多。

    不过这样也好,以往个个都是磨洋工,如今个个都恨不得有三头六臂。当然作为一县之主,他也不会亏待手下人,今年衙门的商税征收是超额完成,有足够的结余,自然可以提高一下办事人员的福利待遇。

    秋粮征收的告示于第二日便张贴出来,就在衙门大门外,而且当地的商报也跟着报道了此事。再过了两天,各厢坊里甲也收到了更正过的《赋役全书》,书中列明了今年该缴纳的赋役及耗派项目。

    然后人们便惊讶的发现,今年所缴的额度比去年少了不少,这是天大好事啊。

    而且每一户的钱粮文册都由每一片区的‘总催’连同衙门临时委派的书算手同时定下,也就少了以往在税收过程中的诸多弊端。县令不可能做到事无巨细,往往具体细节工作还是要下层的吏书去完成,这期间难免不会蠹橐其中,作弊钱粮。

    告示张贴出来,百姓心里也有了底,自然都是积极卖粮,争取卖个好价钱。更何况六合稻如今都成了皇家贡米,短短几天身价陡增数倍。

    灵岩山脚有好些村子,像清溪村就是离雨花石涧最近的一个村子,过去村子里的人全靠挖雨花石谋生。‘千斤黄砂四两石,万斤石中无一珍’,妄图想凭挖一颗珍品雨花石而发家致富,犹如痴人说梦。

    即便希望渺茫,把一家老小的命全压在一块小小的石头上,也大有人在。有运气好的,得一块精品而全家升天,但更多还是家破人亡。

    如今这村子许多人,实际都成了赛马场的佃户,虽是佃户,但主家仁慈,生活比之过去好了不知有多少!

    张婆婆家就是这样,过去的日子不堪回首,好在一家人齐全。如今能吃饱穿暖了,张婆婆心里最感激的人还是恩人邬阑。

    小儿子张文生从村里赶了回来,一脸的兴奋,手里还拿着自家的钱粮文册。

    才进家门,还来不及喝上一口茶,他就大喊一声:“娘,有好事啊!”

092【拍卖公告】

    张婆婆早听见小儿子一回来就大呼小叫的,放下手里的针线就出了屋门。

    “老远就听见你大呼小叫的,咋了,有啥好事?”

    院里一株老槐树下摆了一张简陋的桌子,和两把长凳,张文生拉着她坐下来。

    “娘,你先坐下,待儿子慢慢给您讲。”

    “好,好,娘坐下……”

    桌上放着茶壶,张文生顺手拿起来,连茶杯都没要,头一仰就咕嘟咕嘟灌下去,灌了大半壶才放下,然后抹抹嘴,说道:

    “两件事,这头一件呐,衙门前两天出了告示,说鼓励百姓自己卖粮,现如今咱县的红莲稻成了贡米,价钱都不知翻了几倍。儿子想这不正好,咱家佃的邬姑娘那些地,还都种的是红莲稻,今年眼见着丰收了,除开要交的租子,能余下不少呢,正好可以卖个好价钱。”

    张婆婆脸上一喜:“真的?果真能卖个好价钱?”

    张文生点点头,道:“儿子都打听好了,城里有好几家富户开的砻坊都争着收呢,今天都收到了八钱银子一石!”

    “什么?八钱!”张婆婆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真的八钱?”

    “那还有假?而且人家都说了,有多少收多少呢。这还只是本地人开的砻坊,还没算那些从苏浙来的外地粮商,他们给的价还要高!我寻摸着……借一辆马车,去应天周边几个州府再转转,看能不能有更好的价。”

    张婆婆喜极,眼中不禁泛起泪光:“真是好啊,咱家有今天,这都托了邬姑娘的福啊。”

    张文生听老娘提起邬阑,也不胜感慨:“是啊,要不是她,我和大哥恐怕今天都还在雨花涧挖石头呢;要不是她,咱家哪能佃这么好的地,还只收那么一点租子;要不是她,咱家也不会种这红莲稻,更不会想到还能卖个好价钱。”

    “娘记得她说过爱吃这里的米,就不知她去京城以后还能吃上咱六合的稻米不?娘还一直想着托人稍一些红莲稻给她呢。”

    张文生突然想起来,又道:“儿子听说席婶婶和张嬷嬷都回六合了呢,要不……”

    “那感情好啊!”张婆婆高兴的差点跳起来:“儿啊,快把咱家新舂的米都给她们送去,就说今年的新米给邬姑娘一家尝个鲜!”

    张文生微笑着道:“好啊,我也正有有这想法呢……哦,对了,娘,还第二件事,也是好事。”

    “好好好,这好事成双,那你再给娘说说。”

    “我刚就是才从里长那儿拿了咱家的钱粮文册,今年这要缴的税啊,衙门给减免了不少,儿子合计了一下,光税这层,咱家也能省下好几两银子呢,省下这几两银子就能让大哥的孩子的我的大宝去县里的社学读书了。”

    “是这个理儿,”张婆婆脸上笑开了花,仿佛那一道道褶子里都透着喜气,“真好,要说这方县令真是个好人!”

    “还有呐,我跟大哥商量过,打算明年再去佃县里的官田来种,刚才我也问了里长,他说咱家这样的完全合要求,决定要佃的话,他就去找黄师爷给说说。”

    “自然要佃,娘也听说了,说是租子给的极低,还分十年还……要真是这样,比自家买田都划算了。”

    “就是规矩多了些,而且只能种庄稼,不能种桑麻烟草,也不能再转佃,只能自家种……”

    “那不正好,反正咱家也只种庄稼不种别的,有了邬姑娘的这些地,再加上佃的官田,就种这红莲稻,只要是每年地里有收成,过不了三五年,咱家也能盖大屋子了。”

    说起盖大屋子,张文生心里也生出一丝期盼,他回头望了望自家的土房,想起去年四五月间的光景,不禁欷吁万分,那时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还以为从此就要家破人亡了……

    幸好遇着了邬姑娘……如今都挺了过来,眼见日子一天天变好,张文生心里就像有一团火,烘的整个心都暖烘烘的。

    “对了,卖粮这事,儿子跟村里几人商量好了,准备借两辆马车,去应天府周边的市集瞧瞧。马车准备先拉一些粮食,若是价钱合适就直接就卖掉。”

    “儿啊,六合这的市集不行?你不刚才还说八钱一石吗?”

    “不是不行,如今这红莲稻成了贡米,卖的起价,儿子就想卖个好价钱。咱县的几个大集都是本地人居多,外来的商贾毕竟少了些,咱这里收八钱,说不定其他地方收九钱一两的都有可能。有马车方便,当天就能打来回,过去是百姓养不起马,如今呐,光看咱清溪村就有好几家都配了马车,儿子羡慕得不得了。”

    “呵呵…”张婆婆笑了,“也是,过去啊,谁家里有头牛都是了不得的,现在你再瞧,谁家要是配了马车,那能吹上好久去了。”

    “等明年,要是地里收成还不错,咱家也养一匹马,那时就不知路能不能修好?有了马车确实方便许多,关键是快,还能载。”

    “那感情好啊……”

    母子两人聊到直至太阳下山,在田间忙碌了一天的张老汉和大儿子一家也回来了,不大的小院瞬间就充满欢声,孩子的打闹声,女人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一家人的晚膳。

    张文生抬头望了望天,七彩晚霞照亮天边,伴着袅袅炊烟,好一幅盛事祥和的美景,此时此刻他心里,一股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正充斥着整个心房……

    两日后,张文生从临近的扬州赶了回来,怀里揣着卖粮得来的银子,一如那天一般,还未到家就大呼小叫的喊着:

    “娘,我回来了!猜我卖了多少钱……”

    同样是这几天,范秀才觉得自己一辈子能够经历的悲和喜,都在这几天里经历完了。

    那日从王家牙行回来之后,他觉得自己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整个人都笼罩在巨大的悲哀之中。回到家中,也不敢和老娘细说,只是支支吾吾的编着谎言来‘欺骗’她,说看中自家地的买家很多……

    然而就在他感到万分绝望的时候,衙门的人居然亲自登门到他家里找他,接踵而来的消息又打的他措不及防……整个人昏昏沉沉,就这样同衙门签订了一份临时转卖契约。

    主簿陈林这几日忙于勘定即将进行拍卖的官田,再次确定了四至,以及田底田面归属的重新厘清,以保证拍卖的土地是一整块且手续完整的地。本来有一两块民田合计十来亩夹在其中,也都找到了原地主并且签订了转卖协议。

    衙门外已经张贴出了公告,时间定在八月二十八日,地点就在衙门的赞政厅进行。方四维并没有透露土地拍卖的底价,也没有邀请上官出席,只有郑大珰作为嘉宾出席……名为嘉宾,实为监督。

    他心里还是有太多担心。

    要问衙门其他的人对此有何看法,其实没有一个人看好,除了黄师爷。主要还是担心价格太高,尽管这个价已经比邬阑租马场的价格低了一半。

    方四维这几日来,几乎是夜不能寐,没有休息好,自然越发感到心力憔悴。他想的太多了,内心就像有两个魔鬼在打架,一个在不断的鼓励他,给他勇气信心;而另一个却在不停的打击他,让他放弃这个荒唐的决定……

    曹淓毓拿到了邬阑借出的五百万两,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曹家已经吃进了不少土地。而借到的五百万两,是准备拿来付土地拍卖的钱……他确实有打算拍下这片官田,不管有没人竞价,他都要吃下这块地。

    商报也有报道此次公开的拍卖,只是各方反应似乎成了一边倒,基本就把这事当成一个笑话来看。

    于是整个六合,就在这样一个奇怪的氛围笼罩之下,时间很快就来到了八月二十八。

    拍卖定在下晌的申时正式开始,但是从一大早,六合县衙门前那条大街就已经热闹起来,车水马龙,还都是豪华的马车,从扬州方向,滁州方向赶来。也有从南京方向过来的巨贾,携带了巨资,聘请的是镖局的人来押镖,而且直接将一抬抬装满白银的箱子抬进了县衙内。

    正好赞政厅左右两边耳房,一是册库,一是银库,一箱箱白银直接抬进了银库暂时存放。

    这场景大大出乎了每个人的意料,凡是见到的人都蒙了,包括方四维本人!本以为是门可罗雀的尴尬场面,简直没想到啊……就像全天下的有钱人一下都聚到了六合这么一个小地方一样。

    百姓隐约知道今天衙门里有重要的事进行,只不过他们都不被允许进入衙门,所以是无法见证奇迹发生时的时刻。

    街上的巡检司也开始巡逻,维持市面的稳定。瓜埠巡检司如今已升为南京北城兵马司的一个分司,人员较以前的屈屈几人猛增之百十来人。

    赞政厅重新布置了一番,加了许多屏风隔断,一是为了阻挡人们好奇的目光,也是为了拍卖能顺利进行下去。

    而唯一被允许入内的‘外人’是南商报的‘记者’,除此,就是邀请的本地一些稍有名望的绅衿。

    还有一些人,本没再邀请之列,不过他们要强行进入衙门来观看拍卖,说实话,就连方四维也不好阻拦,那就是成天泡在赛马场的南京豪门权宦家的公子哥,以古珏为首。

093【一场看似荒诞的拍卖】

    赞政厅就是衙门的大堂,门脸三开间,连上前廊后厦是足够大,为了此次拍卖活动还稍加改了一番。

    堂正中北向立了一块硕大的海水潮三围屏,屏前置了一张三尺法桌,覆上蓝色桌衣,一人站在法桌之后,这相当于拍卖台和拍卖师了。

    堂下东西向各摆了无数官帽椅,这是参与拍卖的买家的位置,椅后又设有屏风。屏风之后又设了一溜圈椅,作为嘉宾席,嘉宾席之后还摆了无数座凳,算是看客的席位。

    整个大堂十分通透,东西梢间与正堂之间只加了抱框,上方横披镶嵌雕花板,与梁柱相交处用了花牙子衔接,这样三间屋就显得通透无比。地方宽敞了,安置的座位就多,以至于整个拍卖现场座无虚席,连前廊都站的有人。

    方四维略微扫了一眼现场,估摸着有五六十人,有些人他并不认识,应该也没有邀请,想来是混进来当看客的。就像古珏带的那一群人,有多半他都不认识。

    法桌后面站着的那位是师爷特意找的人,据说是能说会道,三寸不烂之舌能让天地为之变色……方四维对此颇有些无奈,拍卖本是个严肃的事情,又不是说书唱曲,你师爷当这是戏台子?

    可是师爷却不以为然,他说拍卖不就是轮番叫价吗?不把场面支棱起来,搞热闹一些,叫人买家怎么出价?

    好吧,你是师爷你全对,方四维只得不去理会他。

    司礼监的郑大珰早早来到赞政厅,在东首第一位就坐,旁边还摆了一张方几,上面放了茶壶、茶盏,另外还有一碟精细点心,身后站了两个小太监随身伺候着。

    曹淓毓坐在西首第一位,与郑大珰相向而坐,这两人原就认识,今天相见两人稍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荃叔和一小厮站在他身后,那小厮一看就是个练家子,曹淓毓一直都是谨慎之人,平常很少亲自出面应酬,认识他的人不多,只是但凡认识他的,都清楚他的实力,绝不是一两个富商巨贾可与之相比的。

    申时快到了,参与的买家基本到齐,而且已经就坐。商人之间彼此听过大名,但未必都认识。今日在场之人,当中也只有曹淓毓年纪最轻,众人看他周身气度非凡,神情闲适懒散,似乎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都大概猜到了,他就是太谷曹氏家族的当家人。

    他的到来出现,毫无意外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

    只有最外圈坐的一群人不服气,尤其古珏,在同一场合里但凡比他优秀的,他都‘看不惯’人家,男人嫉妒起来同女人没啥两样。

    师爷重申了此次拍卖的规矩和一些注意事项,然后又报了此次地块的四至、大小、用途、使用期限、官方要求等,以及价格:每亩一百两起拍,加价每次十两。

    当这个价格一报出来,整个大堂一片哗然,从没有哪个时代的地价能过一百两的,即便是江南最好的上等良田也没有到一百两一亩的地步。

    “师爷,你这是在抢钱吧?”当场就有买家出声呛道。

    黄师爷却不紧不慢道:“诸位,诸位,别忘了这是七十年一次性买断的价……”

    “那也高了啊,我就算现在买一亩地也要不了五十两啊?何况还是佃的……”

    黄师爷有些皱眉,这人纯粹来搅合的:“我说这位买家,您听清楚刚才说的什么吗?看清楚拍卖细则了吗?您都没听清楚、看清楚就信口一说,来玩的?”

    然后又握拳向在场所有人道:“诸位,请务必看清拍卖细则,清楚了规矩再来叫价,如果看清楚了之后觉得不妥的,现在可以退出此次拍卖……”

    他连说了几声,没一人退出,就连刚才说话的那位买家也闭了嘴。

    方四维见状接着道:“既然大家都知道了规矩,现在就正式开始吧,申时已到,先有请司礼监掌印郑大珰为此次六合县土地使用权拍卖鸣金开锣……”

    “Duang~~~”

    没有繁琐的仪式,郑大珰很快走完过场。待他重新坐下之后,站在前面的主拍人已经开始了叫价……正如方四维想象的那样,这位主拍人果然有一副铁齿铜牙,嘴皮一翻,词儿就蹦跶出来了。

    唱念做打样样精通,真把这里当成戏台了,方四维暗暗叹了一声,算了就这样吧……也好在气氛给调动起来,只要有人出价,势必就有跟。

    凡喊出一个价,曹淓毓必跟,当价格已经到了一百八十两时,他依然示意。先前跟他一起竞价的寥寥无几,几轮下来,形势突然逆转,竟全都开始竞价。

    曹淓毓依然微笑着,保持着风度翩翩,只要喊价必然跟进。方四维倒是觉出一丝不对劲,因为这看起来就像所有竞买的买家联合起来对付曹淓毓一人。

    当主拍人喊出二百两的价时,忽有买家喊道:“我出二百四十两!”之后更是得意洋洋的看着曹淓毓。

    犹如一潭深水投下一块巨石,掀起一阵凶猛的波涛,连坐在最外围不请自来的看客都不禁‘哇’声一片。这个价已然超出了大多数人的预期,就是邬阑佃马场的价也不过二百两一亩。

    方四维内心一紧,他紧张的看着曹淓毓,希望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端倪,脑子想象的也是他拒绝再跟的模样。

    “这位胡老板喊的二百四十两,还有人跟吗?”主拍人重复了一遍报价。

    稍倾,他又重复第二遍:“二百四十两第二次,有人跟吗?”

    堂上一片安静……喊价的胡老板开始有些紧张起来,嘴角不停的抽动,要是曹淓毓不跟进,今天的拍卖就到此结束,而他,将以史无前例的价格‘买’下这一片一百多顷的官地。

    坐在曹淓毓对面的郑大珰环视一圈,心中一哂,人呐,最要紧是莫看轻别人,莫把别人当傻瓜……

    他举起茶盏悠然饮着茶,这干儿子沏的茶还真是不错,火候拿捏的到位。提点一下也许还堪用,下次让他给皇爷沏一次茶……

    “二百四十两第三次,有人跟吗?”主拍人再一次问道。

    曹淓毓单手托着下颌,手肘支在身旁的方几上,歪着头乜斜着那位胡老板,半晌,嘴角轻轻一勾,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依然没有开口说话……

    胡老板越发‘颤抖’起来,冷汗顺着额头滴落下来,要是今天出价到此为止,他……他就是赔上所有身家,也不够付拍卖的价钱。

    “既然无人跟进,那我宣布……”主拍人的话再次响起。

    “三百两……”曹淓毓终于开口。

    随着一声明显的嘘气声在堂上响起,仿佛众人心里那快石头才落地。郑大珰呵呵一笑,放下手中茶盏,然后双手交握,惬意的看着这一众人。

    “好,三百两,有人跟吗?”主拍人的声音又响起来。

    胡老板长出一口气,他下意识的抹了一把汗……这次他说什么也不敢再开口了。

    主拍人连喊三次,依然没人跟进:“好,三百两成交!”

    随着一声落锤,曹淓毓最终拍下这片官地。方四维直到落锤,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成交了……

    拍卖结束,接下来的后续自然有人跟进,三百万两巨款,对于六合县来讲,绝对是个天文数字。

    方四维发现自己走路都是飘的,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回到书房他一下瘫软在椅子上,半天爬不起来。将近两个月的忙碌,今天终于看到了结果,再回头想想,似乎一切都值了。

    很多人其实想不明白,曹淓毓为何要高价买下这块地,不过没等他们回过味来,形势似乎又变了。

    曹淓毓回到宅邸,贾老板已经等候多时。进了书房,两人并无寒暄,曹淓毓直接问道:“准备如何了?”

    贾老板自信道:“差不多了,属下觉得……可以考虑了。”

    “可有把握?”

    贾老板一笑:“那个范秀才很幸运,不如就从他那开始。”

    “曹淓毓考虑半晌:“好……”

    ————

    范秀才哆哆嗦嗦的捧着一千五百两的银票,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他这样子实在难看,只是这个对他来说天大的惊喜,一下让他六神无主没了抓拿。

    当初一百两买下的五亩地,前些日子地价大跌,还血亏了一大半进去,本以为再无翻盘的机会,没想到啊,仅仅过了几天而已,当初的一百两银子一下就变成了一千五百两。

    这一千五百两,对于他这么一个小百姓绝对是一笔巨款,做梦也不敢这么想的。

    陈林亲自将银票交到他手上,看着范秀才喜极而泣,转而痛哭流涕的模样,也是感慨万分。他想起有人曾经说过的一句戏言,这就叫走狗屎运。

    有的人喝水都能塞牙,而有的人踩屎都能捡到钱……

    “拿好银票,好生把家里安顿好,”他安慰他道。

    范秀才一抹眼泪,重重的点头:“早就赁好了房子,我和老娘昨天搬了进去。”

    “有了这笔钱,往后你家里也可算衣食无忧了,就好自为之吧,这种运气有些人一辈子都碰不到一回。”

094【种肥田不如告瘦状】

    六合县的官田拍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价钱,这消息犹如射出的箭,仿佛一瞬间就传遍了整个应天。

    吴翰还在后宅里更衣用膳,就听得长随提起,他很吃了一惊。不过也只是愣了半晌,他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这似乎是一条生财的好路子。

    中央和地方的税收,无论田赋还是商税钞关的征收,都是一部分存留本地一部分上缴朝廷户部。好比南直隶就是每起运五两田赋,留一两在当地,而商税因这一地商业发达,‘起运’所占比例更是极小。

    一般税收存留当地,主要还是用于供本地军门各道分司师生俸廪,以及军饷河道修理等项的开支。

    而吴翰作为应天府尹,其实跟顺天府尹的境况差不多,处处掣肘,很多本地事务府尹插根本不上手,好比南京事实上的最高长官是南京守备、兵部机务参赞及都督府,还有应天巡抚等,更何况南京还有一套朝廷班子,这姑且不说。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既然第一次如此成功,那就再举办一场……

    自范秀才卖了地之后,就搬到县城西门的玄真观附近,这里近县儒学,也方便他读书求学。他老娘也在道观附近盘下一个豆腐铺,准备卖些吃食。

    范秀才一夜之间发家的事迹很快就传遍的整个六合,连他本人也觉得此事不可思议,他想起当初在王家牙行门口遇着的那位老者所说的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果然是一语成谶。

    就像老天砸下肉包子,偏偏只砸中范秀才一人,有人羡慕他,当然也有人开始后悔自己太性急,卖地卖早了。

    拍卖之后的第三天,地价便出现了上扬的苗头,王大龙对于行情事了如指掌,他可没办法左右地价的涨跌,但他也知道,真正能操纵涨跌的,除了曹家应该再没第二家。

    这天,他照例来到牙行,坐在西厢的那间书房。

    秋天时节,空气中充满桂花的香气,即便坐在屋内也能闻见,除此,还能听见……阵阵吵闹声,从东厢那边传出来的,隔着十丈远的距离还能听见,想来定是吵得屋顶被掀翻了。

    王大龙依然稳坐屋中,他知道前面在吵什么,不外乎想找赎之前卖掉的田地,偏偏那个最大的买家贾老板签的是活卖……王大龙不禁摇摇头,找赎?呵呵,都当别人是傻的,殊不知自己才是被耍弄的那个。

    田地等不动产兴活卖,非一次性买断,即不卖死,允许原主加找一次至多次,此乃民间商事习惯的做法,除非契约写明杜绝、一卖百休、断肠洗绝等字样,表示永不异言找赎。

    即便写了杜绝等字样,依然还是有人加五六次者,犹如无赖小人的做法。所谓‘种肥田不如告瘦状’,其动机就是卖主希望通过诉讼途径得到官方的‘同情’,而获取更大利益。

    王大龙对此早就见惯不怪,他王家几代都从事田产房产买卖,甚至有见过持续七十年都在找价的卖家,找价一契,找断一契,迭找断重迭,找断讹找不休,祖父卖田子孙索找者,此谓之鏖找。

    “哎……”王大龙叹了一声:“官司是免不的拉,就看你‘贾老爷’怎么做?”

    方四维连着好几天都处于情绪亢奋状态,头一次拍卖就如此成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与师爷一合计,既然第一次就成功了,那自然要趁热打铁再来一次。

    只是没想到竟被一场官司打乱的计划。

    赞政厅又一次挤满了人,这次却不是拍卖,而是众多卖家状告唯一一个买家,并要求按时价找补的买卖官司。

    方四维看着三尺法桌下跪着的贾老爷,眉头越皱越紧。他知道最近县里的土地买卖十分活跃,这种事只要合乎规范,衙门一般都不会干涉买卖。但这个贾老板却买下这么多地,就有些让人疑惑了,他到底要干嘛?

    “你起来说话吧,本官问你,何为一次要买这么多地?”方四维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这位贾老板面带悲戚,似乎受了天大的冤屈一般:“谢县老爷!禀老爷,草民本是盐商,常年在西北和辽东的几镇之间行商,又在辽东镇的海州、义州、广宁等近海地方贩盐。因辽东地处偏远,冬季寒冷漫长,当地又极缺粮、棉等,草民就想着不如先贩一道粮、棉到辽东,然后再在辽东贩盐,这就等于赚了两道的钱。”

    “草民又考虑与其在山东鬻棉,不如找适合耕种的地来自己找佃户种植棉花,收获之后可直接运往辽东,这样又不受掣肘。而草民之所以想到买六合的地,一是这里地价是南方最便宜的,而且也很适合种植棉花,二是可走长江水路直接通过海运到达辽东,海运花费相对不多,所以利润还是可观……”

    “只是万万没想到,草民花费巨资够得的田地,遇到的卖家竟是一群无耻无赖之徒,一个二个想趁田价上涨来索取差价……”

    方四维相当无语,这……骂的有些过了吧,不说无赖之类,本来田产买卖就允许找赎,卖家找差价也说的过去。

    “本来找赎也是允许的,你不知道田产买卖的规矩就贸然花费巨资购地?”

    “回县太爷,辽东和西北几镇并没这样的规矩,但草民倒不是完全不知道这样的规矩,若是找一次草民也能接受,补了这差价也行。但就怕总是来找赎,这样草民当然不愿,要是地价一直涨卖家一直找赎,那草民还买什么地种什么棉啊?”

    “呃……”方四维一时倒也不知怎么说,其实这人的顾虑也不是没道理,田地买卖中的确最怕遇着这种贪得无厌的卖家,索求无度,将好事都要变成坏事。

    “那……你签的是活卖契你知道吗?并没写上杜绝等字样,等于认同卖家找赎啊。”

    “禀县老爷,即便草民签了绝卖,但绝卖跟活卖又有多大差别?”

    方四维又被问住了,如今都是只要卖家一说‘家里穷苦,不得已卖田’,还有说什么‘一遇丧葬急需、钱粮无办’等等,一般都会得到官方支持,所以绝卖也并非完全断绝。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草民刚才就说了,找价一次可以,草民这次就认了,但只此一次找价,往后再不会答应,即便告到京城去,草民也还是这么说。”

    方四维想了想,又询问一众卖家:“你们的意思呢?”

    其中一人站了出来说道:“既然是规矩那就按规矩来,我等此时卖田本就吃了大亏,说白了吧,断不可答应你贾老爷只找一次,要是往后田价都像范秀才家的地那样……”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贾老爷冷笑一声:“好好好,过去人都说江北民风淳朴,如今我也总算见识到了,你们所谓‘淳朴’的民风,不过就是一群舔然而不顾名义之人的无耻举动!即这样,我也不想再继续纠缠,你们不是想找赎吗?我就成全你们,十倍价全部赎回去,就不用一次次的找赎那么麻烦,至于其它……免谈!”

    这番骂人之话,让方四维的脸上都觉得有些火辣辣,他好歹也是六合县令如今让人指着鼻子骂呢。

    “这位买家休得无礼,一来你这买地契约里并未标明绝卖字样,这本就是你的错;二来卖家找赎也确实说的过去,既然你们打官司打到衙门,那么本官并不会因为是六合的县令而偏袒卖家……”

    方四维又转向众多卖家,道:“这位买家给了主意了,十倍同意你们赎回去,本官觉得这样最好……”

    “但十倍太高了!”

    方四维脸上瞬间闪过一丝不耐烦,他脸色一沉,半晌才说:“十倍高了?你们刚才不是提到了范秀才吗?他家的地三百两成的交,你们的十倍不过也只是五十两而已。本官觉得十倍可以了。”

    卖家们面面相觑,这都什么事!不仅收不回本就亏去的钱,还要倒贴几十两进去?

    “我等不同意十倍!”

    “好,那你们说希望多少倍?”

    一群卖家埋头商量起来,半天过去,似乎都还没有达成一致的一见,贾老爷冷冷看着他们,脸上的讽刺意味更浓。

    终于有人站出来说道:“三倍,就不说了,我等只愿意接受这个赎回价。”

    方四维回头看看贾老爷,用眼神询问他的意思。

    贾老爷心中哂笑,表面却凛然,他抱拳道:“草民无话可说,但凭县老爷做主!”

    方四维沉吟,道:“既如此,那本官就替你做了这个主,就三倍,其实你也不亏……”

    贾老爷不再说话,只是脸上还尚留有一丝不甘……

    官司了了,但事情却没了完,卖家人数众多,并不是人人都愿意贴钱赎回。好比有十两一亩的价卖掉的,三倍赎回就得自己再添二十两进去。二十两虽不是巨款,但对于普通百姓家也不是小数目,除非是真想拿回地,然后等待地价上涨再卖出。

    这时候最不慌的自然是贾老爷,他就等着卖家拿钱来赎……

095【第一茬韭菜】

    人性这东西,既强大也虚弱,既卑微也崇高,既能洞察又常常视而不见。

    但要说卖家无耻,那也不至于,毕竟传统社会中,土地关乎着身家性命,这不由得你不自私重利。

    而《大明律·户律·典卖田宅》中也有规定:其所·田宅、园林、碾磨等物,年限已满,业主备价取赎,若典主托故不肯放赎者,笞四十。限外递年所得多余花利追征给主,仍听依原价取赎。其年限虽满,业主无力取赎者,不拘此律。

    显然明律对于出典人回赎权有法律层面的保障,而对于受佃人的故意刁难行为有刑法惩戒,但是,此法稀图禁绝因争利而起的纠纷,但对产权的界定只字不提。另外,‘仍听依原价取赎’,这根本就没考虑地价可能存在涨跌的现实情况。

    土地存在活卖,还有一个至关因素是大量的民间资本贮存在土地上,使之成为稀缺资源,也为这种商事习惯提供了存在空间。

    方四维作为县令,他的做法的确也没有特别偏袒哪一方,对买家贾老板的诉求也有所考虑,这还是需要有胆识。因为儒家意识形态的社会下,最终会将司法引向道德伦理的判断,而非事实。

    其实不止贾老板,之前邬阑在京城买房遇到了也是同样的问题。而她之所以能打赢官司,除了她并不怕争讼,也不认为息讼就是好的处理方式外,也有基于产权界定这一条,以及地价存在涨跌的现实情况。

    官司之后,贾老板谢绝见客,主要是谢绝说客。第二日,王大龙牙行外的那张告示贴又更新了,地价恢复到了七两一亩。

    头天还在不满的卖家,这时似乎已经无暇顾及官司,他们又开始改变主意……地价的上涨,让他们越来越相信,土地可以值到三百两一亩的天价。

    王大龙作为一个中间人,一直在冷眼旁观,尽管牙行也因此买卖兴隆,这一轮下来估计好几年的利润都赚到了,但他还是坚决反对家里人参与到土地买卖当中。

    回赎需要资金,而能为小民个体提供资金的基本就是质铺,一般这类质铺架本金白银百两左右,可收微物,比如粮食、布匹等皆可,而且随质随赎。

    王大龙的牙行也办此类业务,所以卖地人在牙行里办了质押得到资金后,就可直接办理赎回土地。而贾老板又将业务全权委托给牙行,渐渐的,之前抢着卖地的又开始蜂拥赎回土地……不几日,地价重新回到了十两的价位。

    本金一,赎回之后变成三,这买卖怎么看都收益不错。

    西陈曹宅,秋天无疑给这座深宅大院增添不少暖色。

    躲着不见人的‘贾老板’正在曹淓毓的书房汇报近况,他的神情颇为愉悦,看来这一次表现相当不错。

    荃叔听了不禁笑道:“恭喜主子,这前后也就一月功夫,倒是净赚了三百多万两回来呢。”

    贾老板也笑着道:“是啊,别的不说,把拍卖土地的钱给赚了回来,相当于那片地白得了。”

    “呵呵,说的也是。”

    曹淓毓却并无太多表情,他只淡淡的回道:“这才开始,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罢了……”

    “主子说的也对……不过,老奴有些想不明白,就斗胆问问,那片地,主子是准备留着生钱还是另有他用?”

    曹淓毓此时才微微一笑:“其实那片地也可以留着,说不定不久将来真的会成为一块聚宝地。”

    “说到聚宝……卑下倒是想起来六合的赛马场,”贾老板忽然想起那赛马场外面一片商业开发区。

    “卑下打听过了,赛马场那片地就是当初二百多两一亩佃下的,如今来看确实就像一个聚宝盆。主子要是借用那种方式来生钱,似乎也挺好。”

    “说的不错,”曹淓毓点点头:“那片地所处位置不错,驿路直通仪真,再往南是赛马场新拿下来的地,还有一大片山庄、别业,景色也不错,若是有个贸易市集,再开上钱庄票号……应该是相当赚钱的。”

    贾老板听了双眼放光:“主子有这打算?”

    曹淓毓又是一笑:“我知道你想什么,只是目前还做不了,先留着吧,对你另有安排……”

    “对了~主子,”荃叔插话进来,他又想起一事需要汇报:“咱五堂的恒昌号在上海县牵头的钱业公所目前辖有当地的钱庄已有六十四家之多。”(注1)

    “哦?”曹淓毓对这倒是感了兴趣:“这六十四家如何?”

    “其中汇划钱庄就占了近三成,挑打钱庄占了四成多,其余就是零兑庄……”荃叔答道。

    “他们目前们只管松江一府还是……浙江一路的呢?”曹淓毓继续问道。

    “浙江一路目前可能只有靠恒昌号旗下的票号来做汇划。”

    “哦……这进展不行啊,还得再快。”

    “主要是苏浙一带都是两淮总商的聚合钱庄控制,恐怕难以压倒他们。”

    曹淓毓皱着眉头,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为何要压倒人家?难道不能与之合作?”

    贾老板想了想,不等荃叔回答就说道:“听说那个江大用也在六合,主子不如……”

    曹淓毓扭头看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的确在……”

    思索半晌又转向荃叔道:“这样吧,荃叔,明日递上我的名刺,约他一叙。”

    荃叔记下:“是,主子。”

    “贾宜甄……”曹淓毓又对贾老板道:“等这里完结,你就去杭州府吧,去主持那里的钱业公所,需要加快进度,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贾老板闻言内心一喜:“卑下知道,多谢主子提拔。”

    “荃叔,还有一事……”

    “主子您说,”

    “那个赵四如今还住在隔壁?”

    荃叔不曾想他问起这人:“呃对,还在隔壁。”

    “还是明日,投张名刺给他,我需亲自登门拜访这位无间公子。”

    荃叔只觉眼皮一跳,如今这两人关系势如水火,可不怎么和谐,“主子您……不会是为了邬家姑娘吧?”

    曹淓毓睨他一眼,脸色稍稍一沉:“荃叔……”

    荃叔连忙抢着道:“老奴多嘴,主子勿怪……不过,老奴就想问这名贴该如何写?”

    曹淓毓哼了一声,依然沉着脸色道:“就说有事相商……”

    ————

    曹淓毓说的有事,确实为了公事,而非其他。

    赵四一大清早就接到一封展开来长达五尺,又阔五寸,还另用锦纸做封袋的名贴,其实里边写了不过四个字:曹淓毓拜。

    赵四知道这是松江府五云轩所造的拱花着色白单贴,专门用作名贴,这样一封奢侈名帖光费银就得三钱,这曹淓毓臭显摆啥?一副暴发户的模样!他真想把这名帖丢到水沟里。

    不过想了想还是没丢……

    其实这哪是曹淓毓的主意,完全就是荃叔为了‘报复’他那日的‘刁难’而故意为之。

    巳时初,曹淓毓已经坐在隔壁抚莱阁的听海茶室里,赵四面东南坐着,在他对面。嬷嬷不在,所以没人上茶,如此算是相当怠慢了,只是曹淓毓似乎也不介意,依然笑眯眯的看着他。

    “有话就说……”赵四懒懒的说道。

    曹淓毓没有直接开口,理了理身上的氅衣,过场做足才开口:“想请赵四公子帮在下一个忙……”

    赵四眼皮都不抬一下,半晌,呵呵一声:“帮…忙……”

    “当然啦,不会白帮,事成之后在下自当厚礼送上。”

    赵四默然了好一会,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以至于曹淓毓都以为他是拒绝意思。

    “赵四公子意下如何?”他又问了一遍。

    “你想干嘛……”赵四终于说了话。

    “呵呵,还以为你听都不听就拒绝了,好,是这样的……”曹淓毓这才把今日来访的目的说了出来。

    赵四听着慢慢抬起头来,两眼微眯盯着他,嘴里轻轻吐出几个字:“原来是你搞得……”

    曹淓毓笑意更深:“赵四公子聪慧,呃…就说帮不帮吧?”曹淓毓并没有遮遮掩掩的对他拐弯抹角。

    “哼~”赵四微哼,想了想道:“可以,不过……本公子得说清楚,是为了表妹借你的那些钱,不是为了你。”

    “好,”曹淓毓很快回道:“在下也是为了钱……尽快还钱。”

    赵四撇撇嘴,略带嫌弃道:“不过没看出来,你曹大公子挺冷酷无情的啊。”

    曹淓毓笑笑,不再说话。

    他身边一直跟着长随,从隔壁出来,两人一前一后慢悠悠的踱回自家宅内,其实真的很近,但要是从两家相隔的一道矮墙直接翻墙而过则更近,都省了绕路的时间,邬阑过去就常干这事。

    才回到书房,荃叔又有了事要禀告。

    (注1)钱业公所类似于现代银行业协会,或者银监会一类组织,最早出现在乾隆年间的上海,旗下有三类钱庄,一是汇划钱庄,账面资本可达白银万两以上,存放款可至十万两以上,营业中有庄票业务来代替实际银两流通。这类加入钱业公所的钱庄称为‘入园钱庄’,互相之间的票据收解同业拆放可用公单在公所内互相抵札汇划。二是挑打钱庄,资本在百两至上千两,主要为商家买卖代办现款解送。不办理票据业务。三是零兑庄,其主要业务仅为零兑银两、铜钱等,又称为门市钱庄,类似现代储蓄所。

096【火热的地皮】

    荃叔见曹淓毓总算回来了,连忙上前凑近耳边说道:“主子,江老爷子亲自登门拜访了。”

    曹淓毓一惊,迅速看他一眼,问道:“你已经送了名贴?”

    荃叔摇头:“还没送出去呢,人就到了。”

    曹淓毓很快恢复常态,问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老奴给他说您还未回,他笑了一声说无妨,等等就好,于是就去了半山亭那里……”

    “这样吧,”曹淓毓沉吟片刻:“请他来书房。”

    “是,主子,”荃叔领了命令便出去。

    半山亭那里,江大用站在亭间,周遭景色一览无余,其实这只是一间普通的宅院,连景色都显得普通,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也跟他在灵岩山脚的那间别业差远了。

    但偏偏天下第一巨富的太谷曹家的当家人选在这里隐居,倒也有些隐于市的意味,若是无人指引还真是谁也想不到。

    他想起自己今日前来,也非一时兴起,其实早就该来拜访了,前些时候还听说他在京城,而那时自己恰恰才离开。后来两浙转了一圈回来,又听说他回了六合……一切皆有天意。

    六合其实是个好地方,之前在扬州……想起扬州,江大用不禁叹了气。一说扬州,谁人不提盐商,谁人不提两淮的盐场?五月一场大雨,六月洪水如期而至,朝廷赈恤两淮吕四、余东、余西等二十场,又缓征今年赋税……本来去年秋的一场大潮灾就让灶户损失惨重,至今都未完全恢复。今年是比去年强些,只是如今看,恐怕又是颗粒无收的一年。

    灶户都这般光景了,难道盐商的日子就能好过起来?且不说别的,就说私盐猖獗,盐枭势力膨胀,哪怕盐商过得再穷奢极欲,也不至于打家劫舍做违法之事,若长此以往,别说两淮盐场,就是扬州恐怕都会趋于式微。

    当然,最好就是朝廷能出手整顿盐业,若是那样……

    “江老爷子,主子有请……”荃叔已在亭外恭候着。

    江大用的思绪转了回来,看着他微微一笑,伸出手道:“请。”

    一炷香后,江大用已在曹淓毓的书房里。

    中堂庋置着好几架大书柜,满满的书,书架前立着嵌螺钿的黑漆屏风,一张月梅螺钿方桌,两边各摆同款螺钿庭院人物南官帽椅。其余摆设倒是简单的多,整体看来依然厚重却不失华丽。

    书房的风格与庭院相比,倒是奢华不少,江大用只匆匆撇了一眼。

    小厮上了茶后便退出书房,只有荃叔陪在身边,两人饮过之后,江大用这才道明来意。

    “冒昧到访,还请曹公子勿见怪。今日老夫前来,其实是想与曹家合作……”他直接开门见山说道。

    曹淓毓脸上保持着微笑,耐心等待他继续。

    “是这样的,老夫才从浙东回来,那里就听说曹公子在上海县成立的钱业公所还不错,老夫呢,忝为两淮商业的带头人,在浙江一路还算有些铺庄和人脉,就想着能否与曹公子您合作……”

    曹淓毓为人谨慎,就算内心已经很希望同聚合钱庄合作,但出于商场上形成的习惯,还是要了解更多。

    “江老爷子是有什么考虑吗?”

    “呵呵…”江大用笑了,他态度谦逊,但眼神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光:“老夫有两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爷子请讲……”曹淓毓说道。

    “曹公子如此大手笔恐怕不会只在六合一地吧,毕竟这里还不算真正的江南。而真正的江南,土地有大半都在士绅豪族手中,想要从他们手中得到土地,恐怕还不是以地价利诱这么简单操作。老夫想着,一来这钱恐怕不是小数目,二来,其实老夫还不太清楚曹公子想用何种方法?能从士大夫手上得到土地……”

    曹淓毓笑而不语。

    江大用继续道:“……直到老夫知道了钱业公所,才多少有些明白。那汇划钱庄不仅可做汇票,还可以大额放贷吧?以田土做抵押……只要利息不高还是不错的,不过……”

    “不过什么?”曹淓毓又问道。

    “不敢说完全能懂……举例说吧,想必曹公子也知道,十个徽商有九个都做典当,老夫就是典当起家。典当的规矩就是‘估值一两,止借银三钱;值银一钱,止当银三分’,若是拿田土质押,估值三十两一亩,也只典得到十两左右吧?说实话,这买卖可不怎么划算,毕竟江南的大地主不是贫农,他们不会贱卖自己手上的土地。”

    “老爷子说的是,但若是值银三十两的地能贷到三百两呢?”

    “哈…哈哈…”江大用一听这话有些失笑,仿佛听到奇闻一般,“曹公子这是唱的哪出戏?老夫活这么久还真没听过?”

    曹淓毓依然微微一笑,并不介意,还是彬彬有礼道:“这之前需要缴纳一定数额的保证金,贷得多自然回报也大,当然还的利息也多……”

    江大用双眼一眯,眼底划过一丝凌厉,半晌,他声音一沉说道:“曹公子的意思是…事实上等同于开出虚银两的会票,再由抵押人持着这张会票去参与土地的竞买?”

    “虽是虚的,但我恒昌号依然承认。还有别忘了一旦事成,那就是巨额的利润,如此诱惑,谁还没个赌徒心思?”曹淓毓很直接的反问道。

    江大用盯着他打量了许久,末了暗暗叹了一声,到底是自己老了,早没了年轻那会的狠劲……但就算还年轻,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用这样的法子。

    他心中五味杂陈:“哎,老夫明白了……曹公子果然年轻有为,难怪年纪轻轻就做了曹家家主。”

    曹淓毓微微躬身,道:“谬赞。”

    “那么老夫索性就再问一下,曹公子用这法子聚集这么多土地在手上,是为了什么?”

    “哎……”曹淓毓叹了一声,道:“不瞒老爷子您,在下也不过是为了……就像您参与出资驿递改革一样。”

    “呵呵,”江大用笑了起来,这下才完全明白过来:“原来都想到一块儿去了啊。”

    “那您的聚合钱庄可同意加入在下的钱业公所?”

    “呵呵,自然!”江大用说道。

    ————

    江大用起身告辞,曹淓毓一直将他送出大门才又返回书房。

    回到书房,小厮送上饭菜,他才发现此时已过晌午,还未用膳。

    简单用了一些,然后又回到东梢间,坐在那张髹红戗金龙纹的桌案前,又拿起舆图研究起来。

    荃叔为他泡了一壶岕茶,说道:“主子,您歇一会?”

    曹淓毓嗯了一声,随手拿起茶盏啜了一口,眼睛依然看着舆图。

    荃叔想了想,问道:“主子,接下来还要继续炒高地价?”

    曹淓毓闻言才放下舆图,看着他道:“自然,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主子,您说陛下他会答应吗?要是……”

    曹淓毓知道他想问什么:“应该会答应的。”

    “哎,要是陛下能答应,那主子您这些年的努力也算没白费,但就不知道江老爷子他会不会跟咱想的一样?”

    曹淓毓笑了:“若是可能,他应该会请求陛下成全他江家在盐业上的垄断地位。”

    “哦,那还好说……”

    江大用出了曹宅,老朝奉早已等在大门外,两人坐上了马车,往在城外的别业驶去。

    途中,老朝奉问道:“老爷,您觉得这曹家主如何?以前没怎么打过交道。”

    江大用不禁感叹道:“是个厉害的人,老夫不及也!”

    刚才书房里曹淓毓说的一番话,依然在耳边还嗡嗡作响,想理解他这是什么操作?等于空手套白狼!做一个局,故意拉高地价来引人入局,然后诱人典押手上土地,但典押人实际拿到的却是一张纸。再用这张纸去换取已经超出实际地价的土地,并且还为之付出高额的利息和赎回金。一旦违约还不上,那么典出的土地也就永远成了他人的,

    而他曹淓毓为此付出的成本代价,恐怕连十之一都不到。

    “那老爷您接下来还继续收地吗?”

    “收,怎么不收?除了六合不还有徐州和保定府的地吗?这三个不都是经济区?三地轮着来,只要不是最后一个接手土地的,咱们就有的赚!而且这事还宜早不宜迟。”

    “对啊,卑职倒忘了还有另外两地。”

    “且瞧着吧,六合这儿马上要成为一潭浑水,而且要不了多久,这天下恐怕都要被搅合浑。”

    “呵呵,老爷这比喻恰当,浑水摸鱼岂不正好?”

    衙门里,头次尝到了甜头的方四维决定再办一场土地拍卖会,他已经琢磨了好久,只是看着舆图有些发呆。

    师爷同佐贰官同样在他书房里,四人就这样发呆的发呆,沉思的沉思……

    “堂尊,这拍卖恐怕还得有个限度吧?”

    “此话怎讲?”

    “一来咱衙门的官田有限呐,光山地草场就占了不少,又不靠驿路,不好拍卖出去。而且还要搞公田放领,哪有这多地来拍卖啊?”

    “哎,本官也是想的这个问题……”

    “还有最近,靠近驿路的好地都被商贾收购了去,下官在想,他们会不会坐地起价啊?”

    “坐地起价……说笑吧?起价卖个谁?”

097【举世皆浊我独清】

    “坐地起价……说笑了吧?起了价卖给谁?”

    “对啊,他们坐地起价卖给谁去?”

    “总有人会接手的嘛,你们想想典铺子,每典出一次不都会涨一次价吗?一个道理啊,只要不是最后一个接手的,总还是能赚到钱。”

    “诶,这说的有道理,但还是回到刚才问题……谁会去买?”

    方四维听着他们三人的议论,有些走神儿……半天,好久没说话嗓子有些哑,于是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

    “那位贾老爷现在如何了?”

    “贾老爷?”师爷不明就里:“他现如今都不外出,想来是躲在家中以免有人骚扰之。”

    “本官问的是他手中的地,之前的卖家还在赎回?”

    陈林想了想,回道:“这几日来办理文书册的人少了一些,估计贾老板他手上即便还有地,恐也不多了。”

    “哦……”方四维哦了一声,半天又道:“你们说的有些道理,本官想这土地拍卖啊,一年一次就好,不能随时随地都搞。别的地方咱不清楚,但六合这里,私田还是多于官田。所以,本官的意思,得事先做个规划,不能想起那片地就拍卖那片地……”

    “那怎么做规划?”

    “具体本官还没想好,反正这事不能急躁,石头城也不是一年建成的,总得一点点来。好比今年我放出去多少土地给百姓耕种,按率我才能拍卖多少土地……这样才能即保黎民百姓生理,又保我县每年的赋税按时足额上缴,还有余钱可以留下。”

    “堂尊说的在理,那这次拍卖还搞吗?”

    “再做一次,县里如今银钱不丰,用钱的地方又多,今夏的洪水又致我县的坍江之灾,东南从新江口起到我县的司徒圩,约坍有十余里,这修水利总得用钱吧;不光水利,还有我县的社学也要扩建校舍、兴修粮仓……这些都得要钱呐。”

    “也是,那这次又打算拍卖哪片地?”

    “我看县城西有一片荒白田,就不知那里有多少亩?”

    县丞汪颖想了想,回道说:“我县去年登记的荒白田有二十二顷八十八亩九分,那一片地不算最大,大约五六顷。”

    “就那片地吧,正好也是有条驿路通来安。”

    “还是如上次那样先发通告么?”

    “对,时间就定在……五日之后。”

    “卑职晓得了。”

    “另外……这次交易允许使用即期会票,上次全是现银,一是太麻烦了,二是风险也大。”

    ————

    曹淓毓听说消息时笑了:“这方县令倒是有见识。”

    荃叔也笑着道:“可不是,省得搬运银两也麻烦。”

    “南京恒昌号的大朝奉是谁?”

    “主子,是李朝奉,要不让他先找县衙的人谈谈?看能不能指定我恒昌号作为……”

    “就这么办,三日之内说定这事。”

    “是,老奴明白。”

    五日之后,第二场的土地拍卖会如期举行。

    而就在开始前这五日内,整个六合县,乃至江北的三县都为之轰动,因为有第一次的成功,而且江北的江浦、六合、仪真同为一个经济区,所以两县的知县也来到六合县衙观摩整个拍卖过程。

    他们当然也想跟着做,如此轻松,仿佛办这么一场拍卖就能百万到手。

    曹淓毓这次就没有出面,而由荃叔代为出席,拍卖也十分顺利,最终顺利以三百五十两一亩的价成交。结果是不出意料,但是也有意料之外,就是价格居然又涨了五十两,二是这次的买家是两淮总商的江家。

    王家的牙行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每日人们来这里打探各种消息,真的假的,道听途说的,成群的人聚在一起讨论地价,猜想价格最高能攀到多高。之前从贾老板手中赎回土地的人,虽然多花了不少钱,但万幸又卖了一个好价钱出去,还是比之前赚了至少五倍的利润……

    这好比是一场盛宴,也像金陵三月的天妃宫庙会,到处是朝圣的人群、充满狂欢喜庆的情绪,当然也有人沮丧、后悔、羡慕、嫉妒……

    三日后,牙行外那张告示贴上的最新价格又更新了,最贵一块地的地价竟陡然升至四百两一亩!

    犹如一道闪电劈下来,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劈焦了,而且还是外焦里嫩!那种震惊简直无以复加,因为前些日子也才几两十几两的水平,今日一下竟翻了数十倍,甚至一百倍?

    这世界彻底疯了……

    范秀才自从搬到了城西居住,便开始专心读书,也很少再关心其他的事情,而今日进城来,却是为了老娘开的食铺去税课司办理额课。

    六合县的税课司就在县衙以西,拐角过去就是王家牙行和报馆所在的那条主街骑鹤街。县级规模的税课司并不大,一般就是正厅三间,耳房、门房各一间,除此就是官廨、吏舍、厨房。人员不过大使一人、吏一人、巡拦若干,巡拦是职役,佥点的是民间百姓,因是职役所以不给俸禄。过去大使、吏员的俸粮都是巡拦供给,只是后来才改成由本地的官仓关支。

    范秀才来到门厅外,不曾想见到的竟是人头攒动的景象,他有些惊讶,赶忙拉住同来的一人问道:

    “兄弟,这税课司怎么还比铺户的生意还兴隆?”

    那人一听失笑道:“何止是生意兴隆……你不知道他们都是来干嘛的?看来你不是来办契本工墨的。”

    “啊?不是,小生来办额课的,”范秀才大感诧异,指着他们又问:“他们全都是来办红契的?从多久就开始这样的?”

    “多久?应该有些日子了吧……你既是来办额课的,恐怕得等了,如今税课司人就两个,每天光办契本都办不完。秀才你要是不急,不如再过些日子来,或者等巡拦上门时再说,真不必跑税课司了。”

    门摊税一季才缴一次,范秀才急倒是不急,只是没想到是这样。

    民间田房典买是‘买卖田宅头匹皆赴务投税’,也就是都归税课司管,立契券时,需经官府印钤白契变成红契,才受法律保护,收百之三的从价税。

    想来等也无意义,范秀才只得无功而返,离了税课司打算再去书坊看一圈。才刚拐过街角,就看见王家牙行大门外立了一群一群的人。

    他如今还依稀记得那些日子经历的起起伏伏,悲喜交织,今日一见这般景象还是仿若梦里一般。

    “诶?这不是那日的秀才公吗?”一个老者突然挤到范秀才身边。

    范秀才转身一看,原来竟是那日好心劝他的老伯,笑着道:“这位老伯,正是小可。”

    “听说你家的地卖了个好价钱,当初我说什么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这不就应验了吗?”

    “呵呵~是啊,还要多谢老伯那日的宽慰,哎……”范秀才内心感慨,一时竟不知怎么说了。

    老者见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是幸运,别人也羡慕不来,拿着钱往后好好过日子就成。你瞧瞧那边那些人,有几个能像你一般的幸运?还成天坐着发财的美梦。依我说,如今这地价高的这般离谱,没人操纵那才怪了!那都是有钱人玩得东西,咱普通百姓玩不过人家的,看个热闹就得了,别真参合进来,否则真的就是家破人亡啊。”

    范秀才一听不住点头道:“是啊是啊,小可自从经历了那一回,就再也不想经历二遍,只想着好生读书,守着家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老者点头赞道:“对的,这才是正途啊。”

    今日一事无成,范秀才最终返回家中,坐在书房里,内心思绪万千,又似腹有千言……

    摆上文房四宝,一番铺陈,摊纸、研墨,然后挽起袖管,毛笔蘸满墨汁,在纸上默写下一篇《渔父》。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氵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呼?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默写完放下笔,范秀才这才觉得心情舒爽了不少。

    第二日,

    地价再一次陡然直升,最高价竟攀到了四百五十两一亩,世皆哗然……

    赌坊为此又重新开了赌局,世人好赌,缙绅士大夫同民间百姓一样,视赌博为风流之举,下注者小至金银珠宝,大至田地房产的都有。

    南京淮清桥以北的逍遥楼(注)还专门在赛马场设了赌棚,即赌局,每一棚内,有专门的‘赌师’主持棚内的诸般赌博事务,也有市井‘莠民’穿梭其间。

    古珏可谓玩家宗师,什么掷钱投壶、双陆抹牌、藏勾猜枚、弹棋骨牌无一不通。

    赌与他来说只是玩乐,并非以此为生。

    (注):逍遥楼本是朱元璋所建,凡不务本业及逐末、博弈、局戏之人,会将之禁锢在此逍遥楼中,美其名曰‘逍遥牢’,明初法律严苛,即使有人只是下棋打双陆也可能被处以‘断手’之刑。此处引用只为取其名,而非其意。

098【朝廷的关注】

    “嬷嬷,这下你家姑娘得感谢本公子了,”古珏醉醺醺的对张嬷嬷说道。

    嬷嬷略带嫌弃的睨着他:“古家公子,您这又喝了多少啊?”

    “没有啊…没喝…就一小盅而已…这算什么…”

    张嬷嬷听他说话已经是胡言乱语的状态了,不禁摇摇头,对古珏身边的长随道:“你家公子最近怎么老是这样醉醺醺的?酒局太多?”

    这长随无奈叹了一声:“哎,嬷嬷你有所不知啊,我家公子本不想去的,怎奈那些人生拉硬拽非要请客,又都是马场的常客,我家公子不好次次都拒绝,这不就成了这样……”

    话还未说完,古珏突然偏偏倒倒的奔向水池边,然后弯腰一阵狂吐……看他样子,仿佛连胆汁都吐了出来一般。

    嬷嬷捂着鼻站在一旁,连翻白眼,道:“啧啧,遭罪啊!吐完了就赶紧扶他房去吧,再煮点醒酒汤给他喝,”她简直嫌弃的不行!

    “诶,好……”长随应道,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才搀扶着古珏回了房间。

    一炷香后他复又出来,脸上带着愁眉苦脸的表情,心想公子现又没在雪衣姑娘那里,想让下人煮醒酒汤,恐怕都不会煮。这可怎办才好?

    不得已他又找到嬷嬷,笑眯眯的说道:“好嬷嬷,您看您能帮我家公子煮点醒酒汤吗?这的下人都不会煮呢,而我家公子又醉的那么厉害……”

    嬷嬷思量半天,不好拒绝,只有勉强答应道:“好吧……”幸好醒酒汤也不复杂。

    长随一听连忙谢道:“多谢嬷嬷!”

    “下回啊,你让你家公子饮酒前先喝些葛汤,或者采石菖蒲磨末,沸汤服之,这样便可饮而不醉,很容易的。”

    “好嘞,小的记下了,下回定让公子试试。”

    嬷嬷随长随去了爨室,寻摸一圈也没啥东西,只得说道:“这只有大橙子,我看不如就香橙汤吧,消酒也快。”

    长随连连点头,雪衣姑娘也曾经做过香橙汤,公子还挺爱喝。

    “这香橙汤也简单,你记下来,下回先备下一些,若是你家公子再醉了,就可直接沸汤点服。”

    “行,正好小的也学学。”

    “大橙子用三斤,去核切片,连皮用;檀香末半两、生姜五两切片、甘草末一两,先将橙子生姜捣烂,次入檀香末、甘草末,捏成饼子,焙干后再碾成细末。每用一钱入盐少许,沸汤点服……”

    “今儿恐怕来不及,就稍微焙一下,再直接沸汤点吧,”长随说道。

    “也行,反正你记着就行……”嬷嬷说道,稍时又问:“哦,对了,同你家公子饮酒的都是谁啊?这么大面子,连古尚书的大公子都得陪客?”

    “嗨,”长随一提起这事又是直摇脑袋:“什么面子大啊,就是衢州来的商人,还有宁波、绍兴的,他们呐……想打马场的主意,嬷嬷您说,我家公子可能答应他们吗?”

    “打马场的主意?怎么打法?”嬷嬷一听眉头一皱。

    “前些时候公子不才找衙门佃下一大片草场吗,就方山那片连着灵岩山的草场,那些商人看中那里了,要给六百两一亩转让!我家公子这不吃了几天的酒,都为这事吗。”

    嬷嬷脸色一沉,问道:“你家公子答应他们了?”

    “怎么可能呢!”长随连忙否定道:“就是没答应,所以价都给到六百两了。有个衢州龙游的商人,嗨呀,那才叫厉害……”

    嬷嬷这才脸色稍霁,没答应就好,“龙游?就那个遍地龙游的龙游?”

    “是啊,这位啊,听说每次贩金银珠宝这些千金之货到京师,都藏在什么败絮草鞋里、巨疽假瘿里,还什么僧鞋膏药里,就这么自赍京师,还一点不出事……我看这也是一绝了。”

    嬷嬷哼了一声,心里多少对他们有些不爽:“厉不厉害先不说,不管他们给六百还是一千两,反正就是不能答应!当初出钱的都是我家姑娘,就算要转让也得问了姑娘才行!”

    “那是,那是~”长随赶紧应道。

    张嬷嬷到六合已近两个月,早就想回京了,不过这边事确实繁多,真正是抽不开身,她又不放心把财务上的事完全交给富先生和古珏,所以一直耽误到现在。

    土地这事可不算小事情,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先给邬阑去封信,将这边所发生的事无巨细的告诉她。

    而邬阑接到六合来的信是四日之后……

    ————

    话说邬阑自打去了户部历事,从夏末到金秋,差不多一月有余,唯一做的工作就是看会计账本。

    此时已是九月,金秋的九月,满城尽是黄金甲。从初一起,宫里就开始吃花糕,其实宫里许多习俗都是取自民间。而宫眷、内臣自初四日起,就要换穿罗衣和重阳菊花补子的蟒衣。

    邬阑也得了一件菊花补子的蟒衣,只是她平日里不爱穿罢了,每日除了宫里穿女官常服,户部历事还是穿的生员澜衫。

    到了重阳节那日,永明帝还去了兔儿山登高。

    兔儿山在紫禁城以西,大光明殿以南,这一带全是皇家的园林,景色自不必说,山石玲珑的兔儿山也是池桥亭台一应俱全,从旋磨台的台阶可螺旋而上,别有一番风情。

    邬阑也跟了去,跟着仪仗从清虚门入,直到山腰的鉴戒亭。这鉴戒亭是嘉靖时修的,亭里还设有书橱,想来是为了皇帝登高时备览之用。永明并未在此停留,而是率一众大臣继续登高,到山顶的清虚殿。

    现代的北京早没有兔儿山这地方,邬阑登上山顶,向北海,向紫禁城方向分别眺望,一下觉得天地之宽,宽广得总让她总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古往今来,过去与现在,仿佛像蒙太奇的镜头,在脑海里一遍遍地闪过。

    脚下是连片的红墙碧瓦,眼里映出的却是现代的高楼大厦……

    “哎……”半晌,她不禁幽幽一叹,遂收回目光。准备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再吃一些花糕补充碳水。

    稍时,听见有人在吟诗,好像就在耳边……邬阑循声望去,原来是古德海。

    “起登西原望,怀抱同一豁;移座就菊丛,糕酒前罗列。虽无丝与管,歌笑随情发;白日未及倾,颜酡耳已熟。酒酣四向望,六合何空阔;天地自久长,斯人几时活……”

    邬阑噗嗤一声笑了,惊动的这位,古德海也瞧见了她,把眼睛一瞪,又重重一哼。

    “古尚书啊,还没见您喝呢,就酣了?”邬阑笑着打趣道。

    “呔!”古德海又一瞪眼睛,嗔道:“小丫头忒不懂事,扰了老夫的雅兴!”

    “哎呀……”邬阑故作惶恐:“要不,小丫头帮您找陛下去要点菊花酒来?权当弥补。”

    “免了,老夫最近戒酒。”

    “哦,原来尚书大人您戒酒了啊……”邬阑成天都呆在户部,怎可能没听过他的八卦?他多半是痔疮又犯了……

    “对了,老夫正好问你……”古德海突然想起了近日的新闻,正好问问她。

    邬阑一拱手,道:“您老尽管问。”

    “六合那边搞得拍卖你听说了吗?”

    邬阑当然知道,遂点点头。

    古德海又问:“你觉得这可是正常的?”

    邬阑明白他问的意思,但怎么说呢?正常也不正常。她知道都是曹淓毓在操盘,这种资本的游戏就看目的是什么,谁最后成为接盘侠。

    她寻思片刻,答道:“看目的是什么吧,一般来说,这种程度的操作,完全就是资本的游戏。因为要参与就得有本金,商人资本雄厚,其他人很难与之相比,他们参与进来,只要不是最后一个接手的,一般都是赚一把扯身就走……然后留下满地鸡毛。”

    “满地鸡毛?哈哈……”古德海头一次听这样的词形容,觉得新鲜:“怎么理解?”

    “满地鸡毛嘛……好比小农和地主手里有地,但没有资金,参与这种资本游戏就很吃亏……必定成为最后的接盘侠。其实从道理上来讲,就是自宋以后土地都私有了,虽然后来贾似道提出《公田法》,希望恢复土地公有……”

    “你觉得土地归公可取?”

    “可取啊,土地才是天下最大的财富,自然要国家掌握。归公之后,可以出让田面的使用,田底归公就好,并不影响什么。民间佃出土地不都是这样的吗?田底田面分开的。”

    “贾似道的做法行不通,他那样无异于从别人手里抢……”

    “是,抢肯定不对,所以最好就是允许土地抵押给国家,地主用土地换取一定的资金。事实上抵押了土地等于变现,但又不会变更契约的名字,到期赎回就行,这样一般都能容易接受。”

    “典押土地也非现在才有……”

    “但典给朝廷和典给民间的金融机构完全是两回事,也就是朝廷现在还没有像民间那样的票号钱庄存在,要是有,首先利息可以不用太高,年限也可以更长一些,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都可以。典出期间,土地也不可能闲置,所有的产出都是归了公,这样一来,朝廷不就可以保证粮食的生产?国家手里有粮了,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嗯,听你这么说……似乎要比贾似道的做法高明。”

    “切~”邬阑不屑的笑了,自己也就是照以后的‘猫’画现在的‘虎’,虽然也不是完全懂土地政策,但对付你们,理论上还是绰绰有余。

    “老夫还听到你说,朝廷没有像民间那样的票号……”

    “对啊,有吗?没有吧……所以用钱都不方便呢。”

099【京城跑马场】

    邬阑收到嬷嬷的信是重阳之后了,她看了信思索半天,觉得还是进宫找陛下说道说道。

    进入九月,永明帝依然不‘轻松’,因为每年内阁行使‘奉陈规诲’的权利要到十月才结束,也就是皇帝经筵日讲到十月才完,不过好在经筵每月只是逢二才召开,三场而已。

    经筵还是挺隆重的,但毕竟形式大于内容,皇帝能不能从中学到治国的知识,那得两说。日讲就不同了,日讲的内容由知经筵事的内阁和充侍讲读的翰林来决定,一是强化四书五经的内容,二是历朝历代的官修正史和‘圣训’都是讲课内容。

    上回内阁首辅李琚仿照隆庆六年张居正写的《拟日讲仪注疏》,呈给永明帝新的仪注疏,其实就是再次强调了日讲的重要性。这其中有没‘报复’的成分,那就是仁者见仁了,至少永明帝面上表现出来的是接受了内阁的建议。

    阁臣其实也乐于给皇帝讲课,因为这也是臣子对皇帝施加影响的重要机会和途径。平时除了朝见,即便是高官也很难经常见到皇帝,要想使自己的政治主张让皇帝知道,除了近距离接触,一般都很难。

    邬阑就不同,她是牌子,天子近臣,光这点就是很多大臣不能比的。

    她准备把嬷嬷来信的内容给永明帝唠一遍,其实她也没啥目的,就是找个听众。而皇帝呢,平时身处深宫,有时听听她讲一些外面新鲜有趣的事情,也是一种调剂放松。何况邬阑讲的都是她自己的事,什么糗事、蠢事、傻事都不拘,爆了自己的糗事末了还让皇帝给她出主意……这就是她比别人更得宠的地方。

    皇帝固然是九五之尊,但首先也是个人,是人,就有需求和被需求的内心诉求。其实关键还看自己心里怎么给皇帝这个角色定位,定的什么位就决定了自己的态度。人前该讲的规矩要讲,人后可以不讲的规矩就不用讲,不用时时刻刻把自己放在下人的位置。

    永明帝大多数时候还是愿意听她唠,也许听她唠的同时心里真的也在帮她想办法。

    或许正是因为需求与被需求得不到满足,所以明代皇帝都表现的很奇葩。就像成组之后的其他皇帝或多或少都有些回避南京,只有武宗南巡过,他真是因为宁王叛乱?说不定人朱厚照就是天生喜欢当大将军。

    再好比嘉靖为什么喜欢修建西苑,因为西苑代表的是围城之外的世界,不受规矩约束的世界;朱由校和朱由崧一个喜欢木工,一个痴迷看戏,为何?因为只有沉浸进去,他们才会有一时半会的快乐……

    永明帝自登基以来也不曾正经八百的南巡过,只是去年南方漕河出现灾异时,曾短暂到过南京来扫墓,顺便发罪己诏。他对于南方的认知,可能更多的还是来自奏本的字里行间,来自户部账本里的人丁、土地、赋税等的统计数字。

    此时,他听完邬阑唠叨,有些无语,也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你这是让朕给你拿主意六百卖不卖?”

    邬阑嘿嘿一笑:“臣想,怎么也得一千两才卖吧……陛下您说是吧?”

    “一千两……你抢啊?”

    邬阑歪头想想,又道:“一千两也不合适……算了,臣其实也不想卖,所以这古大公子做的甚合我意。”

    “为啥不卖了?”皇帝又问道。

    “陛下,臣做的都是实业,不是玩虚的资本游戏,有多少人都靠着赛马场过活,只有把马场做大做稳才能生存下去,那些人才能继续以此为生。”

    “资本的游戏?你觉得是游戏?”

    “您不觉得像击鼓传花?只有最后一个才是输家,除了输家所有人都是赢家。”

    “那你觉得谁会是输家?”

    “嗯……那就不好说了,反正不是臣。”

    永明帝呵呵一笑,又想起一事,转了话题:“你既说起马场,东便门那跑马场还没修好?”

    邬阑也想说这个,皇帝既然主动提起,正好,“收尾了,臣今儿来也正想说这事呢,下个月估计就能跑了,臣想先办一场开荒赛,先预热人气。”

    “何为开荒赛?”

    “就是头一次使用场地,也要先暖暖场不是?还有啊,陛下您的好马也趁机拉出来溜溜,熟悉场地,等明年赛季正式开始了,不就可以占先机吗?”

    “唔……”

    永明帝听了很是动心,他喜欢收集好马,所以才会命御马监到各地去给他寻找优质好马,端午那次出场的奥尔洛夫马现如今是他的新宠,喜欢的不得了。自己有好东西就想向别人炫耀一下,人之常情,皇帝自然也不例外。

    而邬阑也特别会抓住他的痛点:好胜,来‘煽动’他把皇家御马拿出来比赛。

    “陛下,现如今南京那边啊,像魏国公家的,已经委托耶稣会的人,专门去遥远的欧罗巴寻找好马呢,前些时候才听晟阳大哥说起,年底估计就会到厦门港那边吧。只是还不知马的情况如何,毕竟长途运输过来……”

    永明若有所思:“你觉得欧罗巴那边的马不错?”

    “单比快的话,很多品种确实不错,像不列颠的纯血马,奔跑速度最快,还有西班牙马也不错,汗血宝马,南京马场有位马主的马就是汗血宝马。哦对了,还有伊犁那边有一种叫二串子马,也是好马……”

    邬阑讲的滔滔不绝,说的皇帝都不竟有些向往:“你知道的倒还不少,二串子马?朕似乎在哪听过……”

    他一时想不起,但知道有人知道,遂吩咐身边的近侍把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叫来。

    很快,刘炳就来到了乾清宫,永明帝问道:“刘炳,你可知道有种马叫什么‘二串子马’?”

    刘炳一听就明白了,恭敬回道:“回皇爷,的确有,二串子是诨名,其实就是天山以北的伊犁河谷产的一种马,也是皇爷您爱马的那个种同哈萨克马相配而来的一种马,所以叫二串子马。”

    “哦……”永明帝听明白了:“那这种马如何?”

    刘炳又道:“个头中等,颈长适中且高举,鬐甲一般,前胸宽广,背腰平直,四肢坚强,蹄质结实,整个外形俊秀,而且灵活,轻快,毛色以骝色为主,栗色和黑色次之,青色较少……”

    哇……邬阑一听简直佩服之极,这才是真正懂马的行家。

    “还有阑司珍说,欧罗巴的不列颠有一种纯血马跑的最快,你可有听说过?”

    刘炳看了一眼邬阑,想了想道:“小的倒是没听过,但听名字猜想,应该也是某两种马相配而来的一种马?”

    “对的对的,大珰真是厉害,一猜就准!”邬阑不禁大赞道:“就是阿拉伯马和不列颠本地产的一种马相配,这种马最大的特点就是快,而且很彪悍,马身上的肌肉很突出,呃……哎呀,臣都不会形容了,总之就很好。”

    永明帝听她一番蹩脚描述,说不心动那是假的:“最大的特点是……快?”

    邬阑使劲点点头,又道:“曹淓毓不才从欧罗巴回来不久吗?想必他可能知道一些情况呢……”

    “哼哼…”皇帝闻言意味深长的一笑,然后很快将心思从马上收了回来:“行了行了啊,越说越离谱……朕知道你的意思了。”

    停顿半刻又对刘炳道:“东便门的马场下月先跑一场,你去挑几匹不错的到时比一比,再选出最快的。”

    刘炳眉毛一撩有些诧异,但很快又恢复正常:“是,微臣遵命。”

    ————

    刘炳退下之后,邬阑又继续同皇帝唠……连陛下近身伺候的近侍虎子都有些佩服她,话那么多,居然皇爷都不烦她,还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永明帝想起她已在户部历事一月有余,于是又问道:“你在户部可还适应?给朕说说,你最近都做了些啥事?”

    “哎!说来话长了,”邬阑不禁长叹一声:“臣苦啊……没想到历事比在国子监还……”

    永明帝忍俊不禁,但故意一沉脸色:“谁想听你诉苦?长话短说!”

    “好,不诉苦……臣这一个月来,基本天天都在看账本,然后就想试着总结一番,至少拟出表格来归类,确实户部的账本做的太复杂了。”

    “上次你召对时那种呃…画的柱子格子?”

    “是啊,陛下,就是那种格子,可以一目了然,之前臣做的东裕库的账也是采用了一些,那种表格方式。”

    “嗯,总结完了吗?”

    “没有呢,陛下,户部的账本比东裕库的账本可复杂多了,古尚书还只是将光禄寺的拿给臣看,臣看的都两眼冒金星……”

    “哈哈……为何别人都能看,你却不能?可见你是在偷懒。”

    自己偷懒?邬阑可不服气,赶紧道:“臣发誓,真的没偷懒!每天都在认认真真的看,而且臣还发现了不少问题呢。”

    “哦?”永明帝嘴角一勾,问道:“发现什么问题了?”

    “不是账本的问题,而是会计制度的问题……臣有些奇怪,为何没有预算结算制?”

100【预算和结算制】

    自打邬阑去了户部历事,翻阅了大量的各部账本之后才知道,户部虽是管理了天下绝大部分的会计账,但有些部门的账只是岁终进览,好比营繕是总于工部,太仆、光禄各有司存,内府及皇宫各归司礼监和御马监等,户部只是负责统计他们的账目。

    所以,户部实际管理的账总结起来就是:一曰岁征、一曰岁收、一曰岁支、一曰岁储;具体就是‘总数会其略,散数注其详’。然后大率一年以岁征为定额,如岁收少于岁征,则拖欠可查;岁支多余岁征,则撙节可计;岁收比岁征加多,则查交纳某年某项钱粮;岁支比岁征较少,则计本年余剩若干。

    如此收支既明,即为次年岁派实征通融节缩之计。

    邬阑对此的理解就是,这就是古代版的预算和决算制度,与她所理解的现代的预算决算制差别蛮大。首先,现代的预决算是将生产经营活动事先进行预估,好比一个企业定年度预算,预估下一年内经营规模,包括收入、成本、利润、相关开支、产品售价调整等。

    而户部每年汇总天下各有司、部的账,集成会计总账,虽有统计,但没有数据分析,虽有岁征为参照,但岁征只是一个扁平的数字,并不具有任何意义,体现不出国家每年发展的情况。

    永明九年的九月十六,永明帝召户部、礼部、光禄寺、内阁、御史等一干人,于懋勤殿议事,就是讨论光禄寺的会计问题。

    起因就是在这之前,邬阑在皇帝面前正好就提出了光禄寺的预决算问题。

    她除了是司珍和乾清宫牌子外,还有一个头衔就是光禄寺的银库大使。那日提出问题之后,第二日,皇帝就召了光禄寺卿徐兖和户部尚书古德海过来听取意见。

    光禄寺你要说它是中央的一个后勤部门也合适,要说它是一个单位大食堂也说的过去,只是这个‘大食堂’太大而已,其实光禄寺的问题不光是账务问题,太多问题了。

    永明帝除了召那二位,邬阑同样也被叫到御前。

    “陛下,臣小小总结了一下,近二十年的光禄寺的沿革事例,臣选出一些念给诸位听:万和十五年,今后但系光禄寺买一应供用物件,比于民间交易价钱,每多十文,随物贵贱,每加派卖物之人,照依时估,多取十文利息;十八年,令光禄寺会计每年合用果品厨料等项,先期题请,行本部分派各省府州县,支给官钱,照依时价收买本色,辩验堪中,点差殷实大户,及选委有职人员解部,札赴光禄寺上纳……”

    “二十年,吏部尚书奏请减派物料,复:奉圣旨,各项果品厨料,今后以十分为率,量减二分;续本部题:请永为定例;各该衙门支用物料,务要撙节,不许泛滥妄费……”

    邬阑停顿一下,解释道:“头两条涉及同一个问题:时估,而第三条在臣看来是有问题的,就在于量减的依据在哪里?永为定例,可否考虑过现实因素?”

    “陛下,臣要不继续往下念?完了之后臣再说说自己的想法。”

    永明帝道:“准了。”

    邬阑继续念道:“接下来这条有意思……二十一年,大名府完县大户金益等题:要将该解的薥秫上纳价银,或准纳粟米,本部复议:该寺喂养牲口而薥秫原不可缺,合令本解籴买正数外,量减常年加耗,禁革各项使用,如数上纳……”

    “二十一年,光禄寺卿题:各项厨料,照依京师时估,定议则例,行各处查照发去价值,征解折色银两,送寺买办……”

    “二十二年,钦奉圣谕:光禄寺年用三十六万两银,可是作何费用,礼部当知一问,令回该本寺卿等开具数目;复:奉圣旨,这所费开上,无细开之数……”

    “二十四年,先年加派光禄寺厨料果品,已经户部议改,今虽急用,但愿系额外……诏书到日,除已征在官者,仍解部外,以后悉行停止,不许朦胧派征……”

    “永明元年,给事中题,尚书复:准行光禄寺,自今起,每日将收过、进过一应上供钱粮,及各廒、各库收除、见在数目,与房租家火月钱,麻裢桶篓等项银两,俱查照该寺原设簿籍,逐一登记,遇有公用应该动支,俱听科道挂号稽查,仍行各该衙门官员,一体遵照。不得占用厨役,私纳月钱……”

    “五年,户科给事中条议:光禄寺粳糯,及上中白米,积贮数多,将来陈朽,乞要折纳,尚书议复:将本年应解该寺本色粳米,每石折银一两,糯米折银一两一钱,征解交纳,下年份仍征本色,以后本折轮年征运……”

    “七年,光禄寺卿题:大官署白粮近年积存数少,供应不敷,要将粟米改支之法,暂为酌复本折兼派之法,量为酌处……”

    其实邬阑念了那么多,徐兖和古德海渐渐回过味来,先前还不清楚她的意思,这下就算再不明白也大致猜到了她的意图。

    “陛下,臣将这些沿革事例归纳为几个方面:一是时估,二是本折,三是银钱物料去处,四是耗损,五是积存。”

    “那就具体说说。”

    “就拿臣的火锅店做比较吧,同样的,火锅店采购物料也会根据时估来定价定成本,但会事先与供货大户签订供货契约,当中商定的价格会参考三年以来的平均价的八成来定,允许上下有一成浮动。厨料还好,时令蔬菜果品随季节、年份浮动太大,而我们是带量采购,所以要求要低于时价,而这样商户一般都乐于接受,当然关键还是我们一月一结款,从不拖欠。”

    “你直接同商贾签订契约?不通过牙行?”徐兖问道。

    邬阑点头:“是啊,开头规模还没做起来的时候也是通过牙行,但后来生意好了就直接找的供应大户,让里长、坊长做担保,这样我们的进货成本就可以控制在一定规模以下。”

    “哦……原来这样,”徐兖似有所悟。

    “臣觉得光禄寺可能是所有衙门中,唯一一个上纳的物料不能全部折银的部门,同样的,火锅店存储的蔬菜肉类果品等都有保质期,不可能长期存放的,会产生耗损。这些也都要计入成本开支,但会设定比率,其实就是成本控制。”

    “关于银钱物料的去处,其实火锅店也会有临时安排的采购,这些在我们每年做财会预算的时候会包含进去,预算时,每个部门都会提前报本部门的下年规划,然后由会计汇总形成一个总得预算方案。”

    古德海听出了一丝真谛:“预算方案……预算些啥?”

    邬阑很快回道:“经营活动的事先预估啊,包括收入、成本、利润、开支,价格调整、开新店等等,每个部门都事先做预算,最后汇总之后还要讨论通过才行,那么下年的经营基本就会按照预算内容执行,大体符合最好,超过太多就是有问题,就要及时调整。”

    “明白了……就像二十二年的圣谕,光禄寺每年用银三十六万两,虽有做账,但其实并没有分门别类,细开的数目,所以当时礼部提出疑问也是这意思,没有明确具体的项目。”徐兖恍然道。

    “你这法子好,所以还不能只看上年总数、岁征来参照。”

    “是,因为心中没有数也没有谱,所以成本高了不说还浪费巨大。其实预决算也非新鲜事,它是泰西理财之法,豫计一岁岁入赋税之数,岁出经用之数,普告于众,名曰豫算;其即用之也,又总计其入出之都数,校其赢绌,亦普告于众,名曰决算。”

    永明帝欣然点头:“说得好!原来竟是来自泰西。”

    邬阑继续道:“还有臣一直以为,撙节是好习惯,但不必处处苛待,增加减少得根据实际情况来,‘永为定例’不符合客观规律,该花的还是要花,钱要用到刀刃上。”

    “朕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各部要事先预算?”

    “是的陛下,臣的火锅店就是每年的年末做下一年预算,到了下年十月,再进行决算,也就是检验这一年执行预算的成果如何,好则继续,不好则改之,然后再周而复始……”

    “那你说说决算呢?”

    “决算关键是注意几点:一是原始凭证资料的收集,不要分散、滞留在各部,任其坐收坐支,甚至搞账外账;二是为了符合预算数目,就隐匿收入、或者‘压票’不入账,这样只会歪曲年度真实的收支情况;三是预算做了就要一定执行到位,这不仅是命令,也可以是法令。”

    “嗯,这个提议好,”古德海也不禁赞道。

    “所以每年在展开决算之前,要先严格审计最初的原始票证,待票证收集齐了后再开始决算。”

    邬阑能解释出来的现代会计制度尽量就用通俗的语言阐述,但她也非财会出身,只是运用自己的知识储备结合现实情况。当然偌大一个国家的账目往来,肯定比她的火锅店账目更为复杂和深奥,这两者都不是一个量级。

    真正要推广先进的会计制度,包括预决算制,还是要出台具有约束性的法令才好。

101【光禄寺】

    光禄寺一个从三品的衙门,虽属小九卿,但跟朝廷其他衙门比,算是最最窝囊,最最受气的一个部门了。

    首先‘婆婆’就特别多,正婆婆就是礼部,不光官吏俸粮从礼部带支,给类筵宴饭食物品供应都要听礼部的安排。礼部之外还有内府,与尚膳监本来是协作关系,但同时还要接受派遣的提调太监驻光禄寺。

    除了‘婆婆’还有‘公公’,就是科道衙门,随时随地接受科道的监察、刷卷。当然还有皇帝本人,光禄寺有自己的小金库,每当皇帝感到手紧的时候,就要找徐兖借点银子来润润。

    别人或许不知,但邬阑最清楚,真正属于皇帝私库的只有东裕库,这还不属于內帑的范畴,就是私房钱。自从割了大头的金花银,皇帝大人的私房钱真的缩水很严重。

    光禄寺跟太仆寺是唯二两个忒‘窝囊’的部门,关键还都有自己的小金库,俨然就是小儿持金过闹市。邬阑跟两位寺卿都很熟,有时候都要劝他们‘硬气’一点,怕个锤子怕。

    之前光禄寺的财政还是紧巴巴的,哪哪都要花钱,根本没什么结余,去年邬阑给徐兖出了一个主意,就是把光禄寺的厨役给派出去,承接民间办宴席的单子。这是邬阑的老本行,穿来之前就是米其林厨师,有自己的团队,还有自己的私房菜馆。反正光禄寺的厨子那么多,闲着也是闲着,岂不正好。

    承接民间宴席也分档次,一般是300两一场,高级的是500两一场,这笔账很好算,一个月接两三场宴席单子,收入千两左右,一年下来就是十万,这也是相当大一笔钱了,况且两三场又不耽误本职工作。

    如今每月承接的宴席何止两三场,基本每两天就有一场,这还是甄选过的宴席,要是放开来接,恐怕每天都不止两三场。所以光禄寺的小金库越发丰满,当然各方都还是很满意。

    礼部有钱分,所以张瑛现在也不咋反对了,其实很多中央衙门都有自己的生财之道,像官刻书籍鬻卖的衙门就有国子监、司礼监、都察院和钦天监,都是用来补贴自家财政的。

    礼部都不反对户部就更不会反对,每年光禄寺的开销除了上纳贡品的折银和厨役折银外,其余都是户部给拨的款,如今能省下不少经费。还有崇文门的入城税,这归内府管,等于是皇帝在收这个钱,每年转拨给光禄寺五千两银子,所以现在连这五千两都省了。

    光禄寺的厨子好歹也是御厨,民间对于神秘的宫廷御厨那是即敬仰又好奇,在奢侈大行其道的当下,能让御厨来担当自家宴席的掌厨,肯定是倍有面子的一件事,何况还带了宫廷美食,普通大众很少有机会能尝到宫廷饮食。

    说起宫廷美食,邬阑肯定最有发言权,宫里的美食一般出自几个地方:一是皇帝的近身太监的家臣属下,皇帝的日常三餐外人是接触不到的,并非尚膳监来操办,更不是光禄寺操办,都还没到那个级别。

    一般就是几个太监大佬轮流按月供办,像司礼监的掌印和秉笔,还有御马监的掌印,这三人各自都有属下,包括经管、造办、膳馐、掌家等官数十员,造酒、醋、酱等项,并荤素各局,厨役多达数百人。这还仅仅是紫荆城外管办皇帝御膳的体系。

    此外还有乾清宫内,则每家又有领膳、暖膳四员、管理果酒的暖殿二员,请膳近侍四五十员,还有司房、管库房、汤局、荤局、素局、点心局、干碟局、手盒局、凉汤局、水膳局、馈膳局,管柴炭及抬膳,又各内官百余人。

    所以皇帝身边顶尖的太监,还真不是外朝官员能比的,后宫里即便贵为皇后、贵妃,也不可能把自家宫里的美食端到皇帝面前来讨欢心。但翊坤宫的邬贵妃手下有一内侍,包的扁食乃是一绝,永明帝有好几次专门去翊坤宫就为吃一顿扁食,这属例外。

    一般大典之后都有宴会,名曰‘烹龙炮凤’宴,邬阑出席过几次,比满汉全席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光禄寺备办的,厨师的烹饪技巧绝对高超,有时连邬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当了一个假厨师,因为以她的厨艺根本就做不出这一桌‘烹龙炮凤’。

    宫里的饮食,原料大都来自进贡,但也有不少采自民间,再由尚膳监的膳夫烹制,所以这当中会有不少自创的独家美食,外人根本无福享用的,就算内阁的大佬也不见得有这口服。

    以主食来看,就有大小馒头,其实就是肉包子,花头鸳鸯饭、马牛猪羊肉饭,还有时令饭食‘捻转’、包儿饭等。包儿饭其制法就是用各种精肉、姜蒜,剉如豆大,用此拌饭,然后再用莴苣大叶子裹食。

    茶食和甜食也是一绝,一般赐宴食物里就有宝装茶食、响糖、大小银锭、像生小花果子油酥、黑白饼、甘露饼等。另外宫里的甜食房专制甜食,那又是一绝,均是出自太监之手,外人绝无可见。诸如丝窝虎眼糖、佛波罗蜜一直是被外廷视为珍品的甜食。

    除了‘烹龙炮凤’,还有一宴叫‘老太家膳’也是出名,创始人乃客氏,不仅创制人出名,其菜肴也很出名。另外宫里所制的豆腐也堪称一绝,无疑是美味佳肴。

    宫廷内法酒品种很多,但总以‘长春’命名,名声在外的有金茎露、太禧白,这两种是太监所酿,光禄寺是不得干预。金茎露是清而不冽,醇而不腻,味厚却不伤人,太禧白是烧酒,澈底澄莹,浓厚而不腻,乃酒中极品。这两款是宫里御酒房酿造的酒,宫外的人一般是得不到,除非赏赐或者偷偷带出来的。

    所以民间包一场宴席,食材还自家出,三五百两看似贵,但绝对千值万值,再怎么也是宫廷美食不是?面子是足够了。

    光禄寺虽然看着不错,但同时也是最混乱的一个衙门,首先经费混乱,光禄寺的经费来源大致有几类,一是内府库藏,天财库、司钥、内承运库;二是本寺银库,各种贡赋厨役折银、额外收入,三是户、礼、工、太仆寺的子粒银和修造费用等,四是各司府州县的官钱。

    崇文门钞关税(九门税)就是贮藏于天财库,所以內帑是光禄寺备办物料的经费之一;上林苑是户部管理,良牧署每年征收草场子粒银四千五百两左右,解送户部之后又转送光禄寺,用来买办猪牛羊只供应;工部的买办光禄寺器皿之费大约两千两;户部还有一项召商买纳的经费又是一万七千两左右归光禄寺。

    这些都是专属经费,除此,经费不够时光禄寺还要向户部太仓、太仆寺常盈借钱,而借太仓的银动则就是几万两,甚者还有十几万两的。实在调剂不过来,礼部还要依靠发行僧道度牒换取银两供应光禄寺,每张八到十三两不等。

    照理说这么多经费,合理使用的话再节约一点完全够用。关键恰恰就是合理和节约上无度,造成长期入不敷出。

    内府和后宫对于光禄寺的索取已超过其承受能力,尤其对于物料果品的浪费简直让人咋舌。好比一场祭祀或者斋醮,其祭祀用的果品一次就要用掉二三百多斤,而这仅仅是一个奉先殿的祭祀而已,过去,一年光果品厨料就达一百多万斤,还要借支太仓银两……

    内府索取,衙门人员饭食以及光禄寺的铺张浪费,都是年年入不敷出的主要因素,但同样还存在自身原因。邬阑看过光禄寺的账本,其松散随意的做账,简直让人叹为观止,根本就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国家机构做的账本。

    而且还没有所谓预算政策,只是有一些字眼,诸如‘约岁用之数和买充之’,‘户部预拟来岁光禄寺果品物料……’,或许可以理解为一种预算的意思,好处就是对于进纳和买办物品在数量和价格上都做了规定。

    按理说,既然有‘预算’,至少会对各项用度都有限制,但实际情况却是复杂的多,好比赋役的编排有岁派、岁办、额办、坐派、坐办、杂办、杂派等,临时派役始终没有有效的管理,所以才会经常性的超出预算。

    因为光禄寺经费问题突出,而对于其进行的查刷,也是对整个财政的刷卷制度的一种考验。户科给事中马仕璋也是多有‘怨言’:

    “能巡视其外,不能巡视其内,能查刷其粗,不能查刷其精……光禄寺供应繁多,记录不详,只置文簿,不用覆本,其结果就是查刷难以进行……”

    “那卿家你说,该如何办?”永明帝也是无奈,因为光禄寺还关系到内府,也不可能降低内府供用来缩减开支。

    徐兖一直沉默,此时却先出声道:“臣以为,不如照阑司珍的提议,按照泰西理财之法,做预算方案,然后再做决算。其好处至少有一条,对于光禄寺物料的上纳和买办,可以杜绝很多歇家、揽户、行头、报头这些人对物料的侵蚀,又或者改变预支方式……”

    徐兖想的就是,缩减开支肯定为众人所不喜,尤其陛下,但问题依然要解决,不如就从源头整治开始。

    “爱卿的意思朕明白了,制定预算决算不如就……让阑司珍也参与其中。”

102【中央采购】

    光禄寺的问题并不是简单的缩减经费就能解决,对于等级制度下的社会,饮食有阶级之分,同样,与光禄寺相关的宫廷筵席和礼仪无不体现出政治色彩,远大于吃这个生理需要。在传统社会,食物不仅仅是吃而已,还是反应就餐者社会关系的一种手段。

    简单粗暴的缩减经费只会把问题扩大,变得越来越糟。

    此外,光禄寺物料的上纳和买办问题也助长了贪污腐败,因为光禄寺的物料有部分是采用民运方式,所以在进京的许多关口,诸如张家湾、直沽、良乡、卢沟桥等处,就给歇家、揽头、行头等这些群体掠夺来自各地的纳户提供了机会。

    他们俟候送纳之人经过,邀至酒肆或倡优之家,多方引诱包揽代纳,粮则用土插和,草则用水浇淋,布绢之坚厚者易以纰薄稀松,及至官司选退,纳户畏其声势,莫敢谁何,遂至出息偿官,所负愈重。

    要杀这些违法乱纪之风,除非改变民解民运这种方式,但同样也需要法律的完善和执行的到位。

    所以,虽然邬阑在皇帝面前说得头头是道,毕竟一个纯商业性质的火锅店是没法与光禄寺这种具有多重职能的机构相比,要编撰一个中央部门的预算决算方案,难度不比整理一本糊涂账容易。

    但是,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毕竟……穿越者天生带有金手指。

    “徐翁,晚生大致有个思路,”邬阑知道皇帝的安排后,自然也不敢托大,这事还是正官主持比较好,自己顶多提个意见,出个主意,所以她用到官场上的称呼都比较谦虚。

    “你先说说看,”徐兖沉思着,光禄寺的问题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体会更深刻的,但这么多年确实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同样有自己的考虑,他在寺卿的位置已快九年任满,三、六年考满都是‘俱不停俸,在任给由,不考核,不拘员数,引至御前,奏请复职’,但九年就需奏明皇帝,其黜徙均由皇帝决定。所以,这次可以说是在他九年任满之际,唯一一次能够让皇帝继续留任他的机会。

    “预算就是解决经费需要用在什么地方,用多少的问题,其实最大的花销应该就在物料的买办上。规定是‘除正供外,杂派之物料,系远方州县产有者,或令税粮折纳,或以该征税课银钱收买,差人解送应用,系京师近地产有者,则径以各处解到税课银钱收买……’所以您瞧,关键还是采购,若是每年将需采购的名目一一列出,再进行统一的采购,方式就采用公开招标的方式?”

    “何为统一采购?”徐兖不禁疑惑。

    “简单说吧,就是我寺每年需用到多少米面、多少果品、多少猪牛羊、多少厨料、多少柴炭等等,总有一个总量吧?分别又是什么品类,列一个目录出来,然后按照这个目录进行统一采购。”

    “列采购目录……好是好,但品类太多呀,好比米面一类就分了很多品种,还有时令的蔬果鱼类,如何一一列明?”

    “往下分解采购名目嘛,比如统一采购还可分为中央集中采购、部门采购和自行采购。每年固定的物品采用集中方式,一次确定数量,然后再分解到地方府州县,含折纳比率。部门嘛,就像器皿,是由工部负责,我寺每年大约需要多少量,就向工部下达采购量;至于自行采购嘛,就是在限额标准以上采购名目的采购活动。”

    她一番解释徐兖倒是听懂了,于是笑道:“你这主意似乎不错,关键是,折银倒好,若是本色不还是存在解运问题吗?”

    运输确实是个问题,但有一点肯定要明确,一定要摒弃民解民运这种效率极低又劳民伤财的方式。

    邬阑沉吟片刻,又道:“为何不借鉴漕运的方式,用运军统一进行解运?驿路重修之后,路况改善运输条件好了,耗时减少,自然效率就大大提高。运军还可以保证解运途中的安全和杜绝歇家、揽头这群人对朝廷供物的侵害。”

    “那……运费又该怎么核算?”

    “运费就分开承担嘛,民承担一些,朝廷和我寺再承担一些。”

    邬阑又想了想,再补充道:“统一采购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价钱好商量,以时估价作为参考,带了量肯定价钱要低才行,公开招标就可以解决品质和价格问题,用协议的方式确定下来,而且这个协议要有法律约束,若哪一方违反,就要受到惩罚,违法的成本不能太低。”

    “哈哈……违法还算成本?”徐兖又笑道。

    “当然了,轻则罚钱,重则流放,十恶不赦就死!”邬阑故意加重语气。

    徐兖欣然同意:“不错,对于那些敢侵害朝廷供物的人倒是可以用这法子威慑。”

    “所以啊,陆路还是要尽快修好,像沿漕的那些州县一样,多设一些仓库、塌房来集中存放解运物料,百姓只需将上纳物品运到相近的仓库就好,无需再做长途解运。”

    “确实。”

    统一采购可以解决物料问题,当然一份预算里也不会只有采购,还要有钱花在哪的预算。这点嘛……晚生倒觉得可以和礼部、内府商量,好比一年当中,各类大小规模的宴席有多少场,每场大致会用多少物料,估其价,这应该办得到吧?”

    “凡有先例的自然好办,就怕陛下那里和各宫临时加派的,这估计无法确定。”

    “嗨…”邬阑笑道:“要我说这也不难,让陛下的乾清宫先带个头做预算,内府和其他各宫就好说了。”

    关于这说法徐兖有些不屑:“你能让陛下节俭开支?不现实吧。”

    “哪是节俭的意思?该花花,该用用……这叫先说断,后不乱。往后陛下和各宫那里要是超了,不也有话说嘛?”

    徐兖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忍俊不禁:“行啊,你都‘算计’到陛下头上了……但好像……至少……责任也不在本寺这儿呵。”

    “对喽……”邬阑也笑道。

    “再接下来嘛,经费里就还剩各类人员的饭食问题……”

    ————

    邬阑与徐兖商议完毕,一致确定预算先不忙着做,首先去说服皇帝达达同意先做乾清宫的预算方案。

    陛下面前,邬阑敢随意说,徐兖不敢,所以建议她随他一起面圣。

    邬阑爽快答应,她还需要请旨才能面圣?天天都面的好伐。

    永明帝万没想到,他两人面圣是为了让他一个皇帝做预算?没好气的说道:“行啊!朕的徐卿,朕的阑司珍……”早知道就把你二人撵出宫了,三月不准觐见!

    邬阑一如既往的先嘿嘿两声,然后笑眯眯说道:“陛下,徐寺卿和臣的意思都是您该花花,该用用,该吃吃,该喝喝……按以往最高的来!也就是统计个量,此外别无需求。”

    “哼!”永明帝重重一哼,拒绝开金口。

    邬阑继续道:“泰西理财之法的预算,其实就是要得到一个具体数字,决算就是验证这个数字,多了?少了?所以陛下您瞧,真不复杂,就按照往年的来就好了。老话也说,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所以臣恳请陛下您先做个表率如何?这样别宫里臣也好去说道啊。”

    皇帝冷笑一声:“老话?朕怎么没听过这句老话?”

    “哎……”邬阑假意叹了一声:“陛下,当初您命臣参与预算决算的制定,一开始,臣的心里是拒绝的,臣…做不到啊。臣翻过光禄寺的账本,那就是一笔糊涂账啊……臣想,这肯定不是堂上官的问题,也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个衙门单独的问题,那是体制本身存在问题。”

    “臣也不拿别的举例,臣是女官,就说说宫里的女官、嬷嬷和宫女的开销吧……翊坤宫的婆婆于景科、田仁女、田德女、王镇女、赵臣女、张莲花、尹梅、田迎寿、杨越等二百三十一人,每人每日猪肉二斤,面筋二个,豆腐一连,每日共银七分九厘六毫,每月二两三钱八厘四毫,二百三十一人就是五百三十三两二钱四分四毫……”

    “哟,你倒是记得清楚?”永明帝不禁有些诧异。

    “嗨,不是臣记得清楚,而是臣才帮贵妃统计过账……”

    皇帝无语了。

    “这是按人丁算的,还有按桌算的,汤飰、酒飰一百四十桌,每桌每日猪肉十一斤、鸡一只、香油四两、菉笋一斤、花椒一钱、胡椒五分,每日供共银三钱七分,每月共计银十两九钱六分,一百四十桌共计一千五百三十五两四钱四分……”

    “除了后宫,还有前朝的,好比诰敕房……”

    “行了行了……”永明连忙打断,这么念要念到多久去了:“你直接说。”

    “臣的意思,陛下您瞧就像这样,其实不难,后宫各处这么多的人员都能统计出来,那陛下您说,各宫的还能复杂到哪去?也就是麻烦一丢丢而已。不过只要有头一年的统计做参考,接下来就会容易的多。”

    永明帝沉思半晌,还是没有直接答应:“你说的……朕考虑一下。”

    邬阑心里暗笑,她知道皇帝这至少是答应一半了,其实只要能说服皇帝,那么一切就好说。

    徐兖也暗暗舒了一口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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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伯爵介绍:
精华版:
她有经世之器,如范生怀治国之略。
她穿到大明,牵动了一场经济变革。
正经版:
永明年间,一场旷日持久的驿递改革争论,终于在一次吵吵嚷嚷的廷议中落下帷幕,只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由此却引发了连锁反应,从此开启了一场奇特而疯狂的炒地皮模式……
然而这场疯狂民间资本角逐尚未落幕,又迎来了一场粮食危机,以及白银荒……大明女伯爵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女伯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女伯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