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大明女伯爵TXT下载大明女伯爵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明女伯爵全文阅读

作者:莺影莹盈     大明女伯爵txt下载     大明女伯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03【造预算】

    光禄寺掌管着宫膳的供应,除了皇帝及皇室成员,也及于宫内的大小宦官及宫女。另外,在紫禁城内办公的一应人等,也是编有预算。

    因此,宦官、宫女人数的多寡就关系到宫膳的花费多少。

    永明帝在心里还是有记着邬阑所提造预算那事,但他一个皇帝有啥概念?于是将乾清宫的大掌事虎子叫到跟前来询问。

    才升为乾清宫掌事的虎子,是乾清宫真正的大管家,掌实事的掌事,之前那个掌事被永明帝罚去了南海子。

    邬阑自然认识这位,只是她觉得这人比李东燕还阴沉,所以不爱打交道。其实除了司礼监掌印的郑珰,她很少与其他太监打交道。

    太监因为……都有一颗玻璃心,会像女人一样优柔,但虎子和李东燕却是极端,身上没有一丝半点优柔之气。

    “阿虎,你说说宫里太监宫女约有多少人?饭食都怎么安排的?”永明帝问道。

    虎子没有马上回答,乾清宫掌事还管不到宫里的人事,这一般都归司礼监管。他心里琢磨一阵,才缓缓张口:“回皇爷,永明六年选用净身人三千名左右人内府,二千人送天下各王府使用,二千人收充上林苑海户。七年又选入二千人;今年从海户、净军中选入二千五百人入内府供役,年末恐还需追加一千七百人……目前宫里,若不计其殁去,大约合计九千人左右。”

    永明帝一愣,人似乎有些多了?他继续又问:“宫女、女官呢?”

    “自去年至今还尚未采选秀女……若是内官、宫女加起来约一万二千人。”

    他其实不太清楚宫女具体有多少,只是记得看过一份膳单,上面录得宦官、宫女以‘位、分’记的有六百人,以‘桌’记的有三百六十一桌,按每桌八人算,抛开宦官,共计三千人左右。

    “各宫连这一万二千人的饭食又怎么安排的?”

    “回皇爷,各有定例。像乾清宫膳每月共银七百零四两九钱,御膳每月共银四百六十八两七钱,慈宁宫膳月共银七百七十三两六钱,坤宁宫每月共银三百三十五两二钱,翊坤宫、景阳宫二分,月共银六百四十八两七钱,永和宫、储秀宫、永宁宫,三分月共银二百六十以两九钱……”

    “嫔膳月共银五十一两三钱,公主、皇子每月共银四十四两九钱,一号殿宫女等十六位,月共银玖拾陆两,养心殿、景仁宫、圣哲殿、怡神殿等处,龙德斋、乐志斋、玉芳轩等人役、答应共一百四十桌,月共银十两九钱……御用监官匠二桌,月共银二十两七钱,文华殿长随人等,月共银二十五两三钱,内阁饭食月共银五十七两三钱,翰林院掌印月共银一两四钱,翰林院官等三十五人月供银三钱六分……”

    难得他记得如此清楚,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也难怪被皇帝提拔为乾清宫大掌事。

    “所以,宫里每月膳食供银?”

    “只算这一万二千人和紫禁城内相关人等,每月共银一万三千二百二十二两,”虎子很快答道,其实何止这些,各宫花销才是大头。

    光宫人的饭食一年就要花费十万多两,所占光禄寺一年开支的三分之一,永明帝觉得自己都有些替光禄寺的钱发愁。

    他思索片刻,然后决定:“既如此,阑司珍的建议,朕觉得还是可以一试,乾清宫就先做个表率,然后再太后宫里,皇后那里……”

    “皇爷,要如何做那预算?”

    “呃……按往年宫中开销计,先罗列一个名目,再看看明年这些名目下是否有所增减……如此罢了。”

    虎子心中掂量一番,又道:“是,皇爷,小的明白了。”

    事实上,需要光禄寺提供的饭食供应的可不止紫禁城内的人员,还包括各王府的镇巡等官、来朝的诸王、见辞的公差人员、诸藩土官、衍圣公、张真人、殿试读卷和执事等官、经筵日讲和东宫讲读、吏部和兵部选官、国师、禅师、僧官、医士以及内外各衙门的监生、军民匠作等等。

    皇帝宫里带头做预算,这事便很快在后宫传开,皇后的坤宁宫作为后宫表率,自然不能‘拖后腿’。皇后并非邬贵妃和储秀宫的钱昭妃那样出身世家大族,而是来自大兴县的一个普通秀才家庭,从小就习惯于精打细算,坤宁宫的日常用度一直也是能裁便裁,不能裁掉也本着节约原则。

    要说皇后具有这等品质殊为难能可贵,于这一点邬阑亦是相当敬重王皇后。只是后宫之中,并非是你具有优秀品质,就能得到皇帝的青睐。

    王皇后将贴身管事嬷嬷叫到跟前,问道:“李嬷嬷,坤宁宫的日常膳食可否再减一些下来?本宫觉得平日里都……”

    “娘娘使不得!”李嬷嬷一听大皱眉头,连忙出声阻止。这宫膳不是减不减的问题,娘娘您想得太简单了!就算坤宁宫减了,别宫自然也会增加上去,减又有何意义?

    嬷嬷心里叹息,但劝还是要再劝一劝:“娘娘赎罪,奴婢造次了,只是坤宁宫的膳食确实不能再减了。”

    王皇后沉吟,又问道:“你给本宫念念,平日这宫膳里都有些啥?”

    嬷嬷无奈,只得说道:“日常有:猪肉五十五斤八两,羊肉、羊肚、肝等共折猪肉二十二斤,鹅五只,鸡十只,猪肚两个,鸡子十个,面一百五十斤,香油十三斤六两,白糖五斤,黑糖九斤,嬭子二十斤,面筋十五个,豆腐两个,香荩八两,麻菇八两,绿笋一斤,花椒二两,胡椒二两,核桃十五斤,红枣十斤,榛仁一斤,松仁十两,芝麻一斗三升,赤豆六升,豆菜二斤……每日计银十一两五钱五分。”

    “本宫不喜食嬭子,将这项划去吧,还有鹅、鸡都减半,猪肉再减二十斤下来……其它的,你再掂量掂量吧。”

    李嬷嬷简直要哭出来:“娘娘!”

    “你不必再劝说,本宫都知道,但……本宫决定了就不会改变。”王皇后坚持道。

    ————

    邬阑很诧异,她收到的头一份宫里的预算居然是皇后宫里的。看着这份‘缩水’很多的预算,她思考再三,觉得还是要去坤宁宫跟皇后解释一下……

    “娘娘,”邬阑恭敬道:“臣有几句话想跟娘娘您说一说。”

    王皇后温和道:“阑司珍请说。”

    “娘娘,陛下要求各宫造预算,并非要缩减宫中用度,规矩该怎么来还是照原样不变的啊。”

    “呵呵,本宫当然不知,只是觉得平日里坤宁宫用不了这许多,也存不下,确实太过浪费了。”

    邬阑岂有不知皇后这是习惯节约,其实有时她也会觉得宫里在食材果品上浪费太多,简直到了看不下去的程度。她曾今所处的那个物质过剩的时代,也不提倡铺张浪费,尤其她自身还是一个厨师,更不会浪费任何能吃的食物。

    她沉吟半晌,又道:“娘娘,臣建议可以在种类上做些调整,比如娘娘您不喜嬭子,那就改成酸奶好了,不喜肉食,那就增加一些鱼肉、贝类、鸡蛋的供应,或者多些时鲜蔬果……总之在总量上不必缩减。”

    王皇后不禁奇道:“酸奶是何物?”

    “由嬭子发酵而成,风味独特特别好吃,邬贵妃同娘娘您一样也是不喜嬭子,后来也是臣建议她做成酸奶,如今已成了她的最爱。出于对身体健康的考虑,多食用一些奶制品还是好的。还有,若是娘娘觉得猪牛羊肉太过腥膻油腻,可换成鸡肉、兔肉、鱼肉等,对身体同样大有益处。”

    “呵呵……”王皇后不禁笑了:“头一次听阑司珍如此说:是出于身体健康……本宫倒是有些喜欢这样的说法呢。”

    “娘娘,坊间百姓的老话常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除了头一个柴,其余都跟吃有关,民以食为天,所以别小看吃,那可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啊。还有,臣也常听太医院的老太医建议陛下说:少食多餐七分饱,肉蛋蔬果奶常吃……”

    “哈哈……”皇后忍不住捂嘴笑道:“阑司珍,这是老太医说的吗?本宫怎么没听过?怕不是你编的吧?”

    邬阑不以为然道:“嗨,臣都敢当面与他说呢,他绝对不会反对!其实娘娘您瞧瞧老太医就知道了,一把年纪了都还健步如飞,鹤发童颜,脸色红润,声如洪钟……这就是吃出来的好身体。有一次,他不知从哪听说臣知道蟹的十八种吃法,天天东华门那里堵着臣,就想从臣这里得到十八种吃法,后来臣实在烦他的要命,只好告诉他了十七种……”

    王皇后又是一阵大笑,笑过之后不禁感慨道:“哎~好吧,你的建议本宫接受了……”

    李嬷嬷亲自送邬阑出坤宁宫,临了她万分感激道:“谢谢你,阑司珍。”

    邬阑笑笑,也没说什么。

    自打乾清宫之后,宫里便展开了轰轰烈烈的造预算运动,反正东西六宫是各出奇招,花样百出。搞得邬阑都有些哭笑不得,造预算本是一件多么严谨的事情,现在看来怎么倒跟嫔妃们日常结伴出游一样热闹了?

104【超级地租】

    “简直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徐兖一个劲儿向邬阑抱怨:“你瞧这都什么……这哪是预算?这开列的是筵席单子吧?”

    邬阑一听怔住,怎么就成了筵席单子?于是赶忙拿起一瞧……哎,还真就是筵席单子,完全跟预算沾不上半点关系。

    “这宫里啊,每个宫的主子就跟事先说好的一样,大宴不用说,自有礼部开送,祭祀也不说,寻例就是,唯这斋醮和饭食……简直就是索求无度!有必要增加这么多吗?”

    邬阑大略统计了一番,光后宫平白增加的的花销用度就已经超出了去年的水准,尤其斋醮之费。一般斋醮日光禄寺会备办数百食桌,斋醮所用的茶食果品装盘都不用散撮,而是黏砌,二尺盘的黏砌高就有二尺,荔枝圆眼要用到一百多斤,枣柿二百六十多斤以上。

    不光耗费的果品多,醮祭之后这些果品基本都被丢弃,所以光禄寺每年光果品厨料就需要近百万斤。而这后宫的嫔妃又大都信佛,取香就数十万斤。

    邬阑很是看不惯这点,还有后宫那些女人,普遍信佛,你说你闲得无聊喜欢做法事……难道看点书,念点诗不好吗?再不济绣个荷包也行啊,后妃的自我修养不香吗?说不定皇帝都要对你另眼相看。

    “还不止呢!你再瞧瞧这个预算:乾明门猫十一只,刺猬五个、羊二百四十七只,西华门狗五十三只,御马监狗二百壹拾贰只,虎三只、狐狸三只虎豹一只,西华门等处鸽子房,一年共计牲料猪羊肉并皮骨三万五千九百余斤,肝三百六十副,绿豆粟谷等项四千四百八十于石。还有虫蚁房与清河寺等处的猴豹鹰犬的牲料……”

    邬阑暗暗咋舌,说实话这动物吃的都比人吃的好。

    “候豹鹰犬之类不下八千,岁费肉三万七千八百斤,鸡一千四百四十只,鸡子三千九百六十枚,枣粟四千六百八十斤,粳稻等料七千七百七十六石……”

    “比去年多很多吗?”

    “简直翻了倍!”徐兖气得不行:“要是按照这些所列的来,那光禄寺一年的钱都不够填宫里这些花费!”

    邬阑知道宫里人的想法,并不会操心钱怎么来,只会想方设法的花钱,更不会在意那些浪费掉的粮食,或许就能让很多人活命。

    她垂眸沉思,然后笑着道:“徐翁,您也别着急上火,我看这事啊也好办,只需将各宫所列的单子呈给陛下。要是陛下同意这些超出部分,那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不还有买单的人吗,反正他们会站出来说话的。”

    “哎,我也是这个意思啊……”

    “既如此,不如趁热打铁,现在就去呈给陛下,让他老人家看看自己的后宫能有多霍霍……”

    ————

    话说紫禁城里的主子们,天天为花钱烦恼,而远在三千里之外六合县令方四维,也在天天烦恼……

    他的焦虑是来自不受控制而飞涨的地价。

    只是,他的焦虑并没什么卵用,地价依然在疯涨而他只有看着。事实上,目前的六合县,疯涨的已经不是土地了,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无一不是疯狂的涨价。

    方四维对于失控的地价当初就心存担忧,如今来看,担忧全部变成现实……但他毫无办法。

    当他正苦恼无能为力之时,却收到了县里呈上来的一封连名呈状。这封呈状是合县里老、乡绅、生员的连署公呈(注),而这份公呈的分量,让方四维不由得不重视它。

    都说皇权不下乡,为什么不能下乡?就是因为少了县衙这个基层政府的作用。但县衙又为何在中央与地方的连接上缺失其职能作用?其实得从里老、乡绅如何参与地方公共事务说起。

    他们代表的是民意,连名呈反映的地方社会的集体意愿,具有足够影响中央决策的能力。而这种公呈是‘陈情’和‘献策’,解决本地的实际问题。知县无法决断只有将公呈入疏请求上裁,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只起了一个传声的作用,真正该有的行政能力却是大大的被削弱。

    反过来说,知县也需要这种能代表民意的群体协助,来共同治理地方。

    其实在方四维收到连名呈的不久,还收到了地方乡绅呈上的揭帖。与连名呈不同的是,揭帖是乡绅专用的一种。

    ‘揭者,晓也,晓然明之也’,揭帖多用于官府的公文之间,而乡绅与庶民、生员不同,他们还要保持一种‘体统’,所以往往就是‘荐绅著之公揭,庠序列于公呈’,他们会分头写立不同的公文形式。里老、生员连名作公呈,乡绅连名作公揭。

    方四维两种公文都看过之后,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其实两种公文里所说的都是一个事情,但各自目的却截然不同。因为地价疯涨而导致物价飞涨,已经影响到了百姓的日常生活。

    也是因为资本参与地价的炒作,是实实在在的影响到了乡绅的利益,他们都是当地最大的地主,也是优免权的享有者。传统社会里大户人家的地是只进不出,没有卖地一说,但可以抵押,卖地是不肖子孙的败家行为。

    就算卖地也永远卖不到高点,疯狂上涨的地价似乎看不到尽头,没有最高,只有更高。

    黄师爷一句话提醒了方四维:“堂尊,如今最好是将士绅里老召集在一起共同商议解决之道,而不是问题没解决就请求圣裁。”

    “师爷提醒的对,确实该召集一下,顺便再邀请一些人,我看地方就选在县儒学里吧。”

    师爷应下,并很快行文全县,酌议地价问题。

    两日后的儒学,方四维召集的听证会正在举行,由师爷主持,而参与的人除了里老还有部分生员,以及乡绅的代表。

    范秀才也在其中,他算得上是一个既得利益者,但同时也是普通百姓,物价的飞涨不可能不影响到他的家庭和生活,而且他有此次的经历,人似乎更透彻了一些。

    郝家也派了族老来,但不是郝老爷父子,郝家的身份尤为特别,因为他们既是地主,也是本地望族,还是本地商帮的领头人,要说他郝家在这次资本疯炒地皮的游戏里,也是赚的盆满钵满。

    同样古珏也来了,他被邀请而来,毕竟六合偌大一个赛马场,其影响力不容小觑,他也算代表抚莱阁,代表邬阑。

    方四维环视一圈,洞察一切的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将他们的神态表情一一收入眼底……

    不可否认他很聪明,也有才干,但要问此时他的心里是什么感受?也许是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在打击着他……一直顺风顺水的他自任官以来,头一次体会了什么是无能为力。

    眼看着地价在疯涨,物价也跟着在飞涨,往日南门一片繁华的景象,而今却显出了颓败之气。东市、西市两个城内最大的集市上,无论铺户也好,百姓也好,都在叫苦不迭……

    他至今也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就像在黑暗中,明明知道前方某一处有危险,自己却连路都找不到。

    有乡绅才献了一策,建议说先暂缓税课司办理契本,也就是暂缓白契转为红契。

    这有用吗?方四维不由得怀疑:“胡老爷,此话怎么理解?”

    “县老爷,某的意思,暂缓也就是拖延几天,好比买卖双方在牙行处签订了契约文书,并且银钱已交割完毕,那么剩下的便是缴纳契税,然后衙门出具契尾,这一整套流程完成,田产才算转移完成。如今土地买卖频繁,此法或许可以抑制天天都在变化的地价。”

    “可是……”方四维懂了他的意思,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按律典卖田宅不契者,笞五十,仍追回田宅价钱一半入官……问题是衙门也不可能故意拖着不办理税契啊?”

    “所以某说是暂缓呢,打比方吧,就像在滚水上浇一瓢冷水……”

    “胡老爷,此法恐怕不妥……”有人出声打断了他。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范秀才开了口。

    “与其施缓兵之计,不如直接提高契税银,以往定一两收二、三分,不如直接提高到四、五分,或者更高,以此来抑制交易,岂不更见效?”

    “诶,此法甚好,”师爷不禁点头赞道。

    范秀才沉吟片刻,又问道:“县尊老爷,小生一直有一事不明,不如趁此机会,还请县尊老爷为小生解惑。”

    “范秀才请讲,”方四维应道。

    “是这样的,小生一直对于马场佃下县里的官田心存疑惑,虽说给出的佃田价极为优厚,但小生也了解过一些,200两一亩换的是70年的佃权,这样算下来也就未必优厚了……”

    古珏一听脸色一冷:“范秀才,今日酌议的是地价,你此时却提马场,是何用意?”

    范秀才微微一笑,并不为他的咄咄逼人所吓倒:“当然,小生在此并非质疑佃价有何不妥,而是那一片官田当中,有一片地曾是县里儒学和社学的官田,每年地里所收的子粒银是用来供应两学的开销……”

    “那又怎样!”古珏眉头狠狠一皱。

    “按理说儒学社学都是为了百姓家的孩子能读书,既然它们的存在有这一层意义,那么当马场佃下这一片原本是子粒官田的地,其土地上的收益可是归了儒学社学?恐怕也没有吧……”

105【超级地租2】

    古珏心中怒不可遏,一个小小的秀才居然敢质疑马场的信誉!

    他乜斜着眼睛,眼角挂着讥诮的笑意,正待出声讽刺两句,却被方四维打断了。

    古珏顿住一息,而后扭头冷冷的看着方四维,那种眼神绝对称不上友好,反而是充满了压迫感。

    方四维却并不惧怕古珏的威胁,对着范秀才道:“你此时提到学田,是想说什么?”

    范秀才微倾着身子,拱手答道:“县尊老爷,小生并非质疑佃田有何问题,只是觉得,学田每年的额租原本是供本学,以及本县贫生,让他们能有机会读书出人头地。如今却佃给了马场,虽然马场为此付出了高额租金,但……小生也大致了解过,其实马场在这片地上所获的利益早就远远超过了他们所付出的‘高额’租金。”

    古珏冷笑一声,这范秀才今日可是吃错了药?还是哪根筋没搭对?

    方四维依然没有理会古珏,就当他不存在,而是继续问道:“哦?你仔细说说看,本官听听。”

    他心中自有考量,并非一味只听乡绅的意见,但也不会完全听信公呈,这就相当于代表民意的公呈与地方权利结构之间的某种平衡。

    并非皇权不下乡,而是在这种平衡中,关键看一县之主的县令如何把握。过去乡绅给地方官荐言献策是通过私人书信的方式,并不具有‘民意’性质。自打士绅也加入联署公呈之后,虽说公呈代表‘民意’,但社会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那公呈是否被士绅把持利用,成为他们窃去‘民意’之名,而谋本阶级之利的工具?

    这就需要一县之主去判断,而事实上也反映了地方上官、绅、民的政治权利结构中各自真实的地位。好比在涉及赋税事务上,有些官员会一再强调‘索公呈不索公揭’,既以里老等人的公呈作为首要依据,而乡绅的公揭不足为凭。其实也表明在赋税问题上,考虑更多的是‘民意’而非‘绅意’。

    虽然并不能制止乡绅借‘民望’引导地方舆论,但至少表明,官员在‘民意’和‘绅意’问题上还是有所防范。

    范秀才得到方四维的鼓励,继续道:“小生曾因家里想开一间食铺而去多方打听过,也曾想过在马场周边租下一间铺面开食铺,就是想到马场人多,买卖肯定好做。但打听之后才知,马场周边所有的铺户门面全是马场所建,并且出售出租。只可惜租金太过高昂,已超过我家的承受能力,是以只有放弃,租金尚且如此,遑论铺面售出的价格,估计都得上天去……”

    “当然,小生也并非指责马场收取高额的租金,相反,还会大赞马场经营有方。只是,小生一想到这一大片土地上还有学田,曾经那些学田上的产出都属于儒学,而今却是属于私人……小生就觉得惋惜,要是这片官地由官家经营而非私人,卖铺面也好,收取租金也好,所得利益不就完全属于官家了吗?儒学也会因此受益啊……”

    “简直一派胡言!”古珏忍不住怒喝出来。

    他实在气得不行,倒不是这作死的范秀才,他气的是方四维的态度,他敏锐的感觉到,他并未站在马场这边。

    范秀才连忙解释道:“小生实非指责谁,也不敢!今日所说只是小生的有感而发,还请县尊老爷明鉴。”

    方四维听得专注,范秀才一席话令他茅塞顿开。其实一开始他就隐隐觉得是这方面的问题,一直差那么一点他就能融会贯通,也就是马场运营的内生逻辑是什么?邬阑为什么愿意出‘高额’的租金来佃下当初不值一文的土地……范秀才说的对,要是由官家来主导经营的话,收益就属于公众,那么公众也因此受益。现如今看来却是官家主动放弃了这个利益,而让商人受了益。

    方四维微微一叹,此时他心中的感觉也确实像范秀才说的那样,殊为惋惜……

    “古公子,请稍安勿操,”方四维淡淡提醒道。

    继而又问范秀才:“你觉得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范秀才满以为会得到一顿驳斥,没想到县老爷会继续问他,于是正色道:“加税,不仅不能免税,还要加大力度收税!”

    “混账!”古珏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爆发出来:“我说方四维,这小子简直屁话连天,你倒还听得津津有味……怎嘛,哦~我明白了,你是心存报复!”

    方四维终于舍得给他一个眼神,但依然冷冷淡淡:“古公子,今日请你来是商议解决办法而不是来听你骂街的……”

    顿住一会,又道:“古公子终于有自知之明了,没错,本官就是报复……”

    “你!你你……”古珏听了气得吹胡瞪眼,‘你’了半天发现自己的语言好贫乏,再说不出什么狠话,确实做了亏心事在前。

    方四维不再理会,还是继续问范秀才:“你认为朝廷下旨建立的经济区与现如今的地价疯涨有关吗?”

    范秀才一听便知县老爷是个聪明人:“小生以为,应是经济区与地价有关联,朝廷下旨我江北三县成立经济区,恐怕就是希望能借鉴一些独特的方式,比如马场的经营方式。”

    “借鉴之后呢?”方四维又问道。

    “既然与经济有关,就在区域内建商铺、塌房、粮仓、驿站、车马行等,然后出租,由官府收取租金……”

    “建,那是需要钱的,但没钱怎么办?”

    “当然也可同商人合作,但前提是不能将属于官家的利益完全拱手相让,可以选择共赢,但不能由一方垄断。”

    “嗯……”方四维沉吟片刻,说道:“你的建议很好,本官会酌情考虑。只是今日邀请大家来此,是商讨如何解决地价以及物价飞涨的问题。刚才你所提的增加契税,本官觉得还是稍欠妥当,契税收多少,怎么收是户部和应天府所决定,本官怎能随意增减?”

    “另外还有,物价高涨已经影响到了百姓的日常生活,诸位还有啥好的建议能平抑物价?大家都踊跃说说。”

    胡老爷便是开有自己砻坊的米商,他嗤笑一声,对方四维道:“这有何难?”

    “哦?胡老爷说不难?那不如仔细说说,我等也听听,若是办法不错,本官自然有赏。”

    “县老爷总不会没听过‘平粜’吧?好比某地灾荒,官府发粟赈济,倾廪以救,然而市场上的米价依然腾贵,这时最好的办法不就是广施粜之术?光南京诸卫仓所贮米麦足给十余年,平粜很难吗?”

    “再说了,米能平粜,其余的诸如肉蛋菜油就不能施粜之术了?”

    方四维不由笑了,这确实是好办法,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想起来?

    “胡老爷这法子果然好,本官明白该怎么做了。”

    胡老爷又问道:“那契税一事,县尊大人又是什么想法?某觉得范秀才所提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或许可以抑制地价疯涨。”

    方四维沉吟半晌:“这事本官还需向上峰请示……”

    ————

    方四维此次召集的里老士绅商议,本也邀请了曹家参加,只是曹家却无一人来。

    曹淓毓已不在西陈的曹宅里,仿佛消失了一般……

    其实他也没走多远,就在南京秦淮河畔,某一栋河房里。

    这栋河房外表看似毫不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其豪华堪比紫禁城。普通人进不来,能进的从来都是达官显贵。

    这家“畅春院”便是曹淓毓名下的一家南风馆,而且业界驰名。

    当然,其外在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其内里……曹家票号恒昌号在金陵设的地下银库。

    宅子另有出口,与河房相通却并不相连,这出口便在钞库街上。

    宅子里有一间不大的佛堂,基高五尺,前有一小轩,左右两侧设有欢门,后通三楹佛堂,庭中以石子砌地,悬挂幡幢数列。

    佛堂之后为一间小室,小室本是小憩之用,置有榻具。本不大的地方,此时却满满当当坐满了人。

    曹家东六门的六堂,二堂馨宜堂、三堂四和堂、四堂流清堂、五堂德善堂、六堂双合堂、七堂五桂堂,从未像今天一样人来得齐齐整整。

    为何而来?自然为利而来。

    曹家东六门之所以兴旺有赖于‘合本经营,统一管理,以股取利’。如今的东六门却非以往那样抱成一团,就好比此次的资本游戏,参与出钱的除了五堂,就只有四堂和七堂,而三堂和六堂以及二堂,却没有出资。

    而今,出资的三个堂赚的盆满钵满,却也叫其他三堂眼红不已。二堂仗着老爷子宠爱,妄想摘下成熟的果实……这怎么看都让人太毁三观,二堂不要脸到这个地步,那曹家祖坟里的老祖宗们可还稳得起?

    荃叔简直恨死二堂的人,二堂与他五堂处处都从中作梗,恨不得将五堂置于死地才罢休。都是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怎么就跟有深仇大恨的仇家一样?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就释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即便亲兄弟都要算清楚,何况只是族人。

    但这次合本之事,五堂却是半点不能让。

106【钱业公所联盟】

    佛堂之后的这间小室,原本是用来打坐,后来曹淓毓将其改成一间书房,并且置上榻具。但还是保留了原貌,推门望去,一尊小佛供于案前,案头上摆着香炉和四时果品。右手边一张翘头案,上面置了瓶花和清供。一张香几上摆着一盆水仙。

    进门左侧还叠了一座小山,乃是一块三尺高的英石,形态瘦、皱、漏、透,细看石质,微青中间有白脉笼络。这种产自英州(广东英德)含光、真阳两县之间的溪水中,最为珍贵。因为不便运输,所以江南园林中罕见英石,像这一块品相极佳体量不小的英石,足见其珍贵。

    小室里以青砖铺地,正中覆以一张苇席,摆上几个蒲团,曹淓毓便盘腿坐在蒲团上,其余的蒲团也没空着,几个堂的堂主也学曹淓毓那样,盘腿坐在上面。

    乍一看像禅房里老和尚教小和尚念经,只是小和尚不太听管教,想忤逆师傅……

    荃叔站在门外守着,小室的门半掩,里面的争吵声传出来,能听得清清楚楚。

    “当初没有让你们入股?当初五堂说的清清楚楚,每堂出150万两入股,你二堂、三堂、六堂不原出,现如今赚到钱了,却想来分利润?凭什么?”

    “我说四堂的,不就150万两吗,现在入股总行了吧,五堂又没说现在不能入。”

    “荒唐!哪有这种规矩?一开始入股的目的就是风险共担,有利共享,你现在入股不是摆明只想利益共享,不愿承担风险,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当初是东门六个堂共同出资成立的‘六德公’而非五堂一家!”

    “那也得讲商业规矩!”

    “诶诶诶,你几个别吵,我还有问题要问五堂的……云澜,我觉你这账没对吧?”

    本来在闭眼假寐的荃叔,一听此言,嘴角一勾,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二堂简直得寸进尺到这等地步!商业规矩早抛在一边不讲,还想在钱账上找‘证据’?怎么,找到了然后给老爷子讲,让老爷子出面召开家族会议,然后赶五堂下来,让你二堂上去?

    “怎么没对?”

    “云澜,你也别生气,我呢,专门找人查过,你这次动用的资金可不止几百万两,就算六个堂凑够了也才九百万两,而你这次动用的本金却足有两千万两,钱都哪来的?”

    “二堂的,你别笑话人了,你三个堂凑钱了吗?当初在凑钱时,云澜就说了他出多少,只是我四堂,七堂手上并无多余的资金,这才选择各出150万两。”

    “就算这样,但五堂的自有本金也最多调动一千万两,多了恐怕就要影响你恒昌号的生意了,对吧云澜?所以呢,这账上怎么也还差五百万两左右……”

    “二堂,你想说什么?”

    “我呢,合理怀疑五堂在‘六德公’的公账上做了手脚。”

    荃叔听二堂在胡说八道,此刻很想冲进门去揪住他狠狠揍一顿。

    “那么……你有找到证据吗?”

    “哼!目前是没有,但不代表你就可以继续做手脚,我已提请族里召开大会,要求公开‘六德公’的账目,到时你五堂搞的所有鬼把戏都会公之于众,看你五堂怎么还有脸赖着‘专东’的位置。

    “二堂!不可胡来!没有证据的事怎能就轻率做出决定?”

    “哈哈哈哈……好!我就等着族里召开大会的那日。”

    门外的荃叔此时也不假寐了,他抬头看着天……这金陵的深秋真是一副浓墨重彩的工笔画,比起老家太谷的秋天可是好看多了。或许是时候了,主子从曹家独立出来……

    ————

    一场利益谈判就这样不欢而散,二堂怒气冲冲的走了,三堂、六堂同样算计不成,只得跟着二堂的脚步一起离去……

    曹淓毓并不在乎他们的离去,哪怕是还有一丝血缘的族人,这世上他不在乎的东西多了去,也不差这一个两个。

    不在乎或许是因为不重要,也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在乎的太多了,反而失去了更多……与其失去,不如一开始就不在乎,曹淓毓从很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称得上男子汉?

    一座山要屹立多久,才能变成沧海桑田?老天早就将答案告诉了他,就在他五岁那年……

    自打这次见面之后,曹淓毓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轻装前行……

    之前与两淮总商会长江大用商议浙东与松江府成立钱业公所联盟也在按部就班进行当中。

    南方的钱庄资本最集中的地区是上海和宁波,宁波称为钱肆—‘拥巨资者率起家于商,人习踔远,营运遍诸路,钱重不可赍,有钱肆以为周转,钱肆必富厚者主之,气力达于诸路’。

    松江府的钱业公所扩张势头迅猛,尤其是以借贷资本为主的汇划钱庄。而曹淓毓与江大用谈的就是与以宁波为主的浙东钱庄资本的钱业联盟,彼此间可互通票据与同业拆借,均可用公单在公所范围内抵札汇划。

    南方的借贷资本由来久已,其实还是跟经济发展水平相关。而北方大部分地区还是以货币经营资本为主,也就是银两的兑换业务。

    以经营票据业务为主的还是山西票号的票号资本,与钱庄稍有不同的是,票号主营的是异地间的银行汇兑,机构设置上大多实行总号分号制。

    票号资本较钱庄资本大,而且实行合伙人制,合伙人出的资为‘正本’,另外再按正本的一定比例,以存款的名义存入票号的资金称为‘护本’,所以对于票号来讲,其正式的运营资本实际上总是要大于其规定的资本。

    也就是曹淓毓敢从恒昌号调动一千二百万两的资金,而票号的运作基本没受什么影响的原因。

    恒昌号在重要的工商业城市里都设有分号,其中江南地区最主要的分号就是南京分号,松江府的钱业公所则以入股的方式进入江南的钱庄行业。

    当然,票号除了汇兑之外还有存放款业务,存款以民间商户的营业款,盈余资金为主,像邬阑的抚莱阁就是选择恒昌号作为存款单位。放款业务的对象主要还是工商业户,单笔贷款最高有有达一百万两白银。

    票号里除存款和本金外,还常年保有相当数量的汇银两,所以,在恒昌号的存放款业务中,其放款数额往往超过其存款数额许多,甚至可达二倍以上。

    票号专营汇兑这点,极符合当下的商品和资金流通的需求,这也就是为何恒昌号业务范围越来越广,覆盖城镇越来越多的原因。

    然而恒昌号在早期实力并不雄厚,也是从小做到如今规模,这期间,不断兼并私人兼营汇兑的商铺,而当异地远距离汇兑网逐渐建成以后,才由兼营慢慢转为专营,这才有了今天的恒昌号。

    贯通南北的恒昌号可以说如日中天,如今又与南方钱庄资本合作,成立钱业公所联盟,曹淓毓的资本帝国版图又向南阔了好一大片。

    要问他有何野心?做当代的吕不韦?

    不,曹淓毓并非吕不韦,他对政权根本就不感兴趣,而永明帝也非秦皇。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源自五岁时的那场变故……

    曹淓毓在淮清桥的戏行包了一场《鸣凤记》,专请江大用一行人看戏。

    南京城内有两个戏班颇为有名,一是‘兴化部’,另一个‘华林部。当然南京城内以技艺称雄梨园的有数十班,只是兴化部和华林部是其中的姣姣者。

    两班都因此戏而出名,因其第六场的《二相争朝》……宰相论收复河套事,华林部饰演严嵩的李伶,兴化部演严嵩的马伶,均是同一场戏,同一角色,两相比较,最终华林部的李伶胜出。

    然而马伶失败后并不甘心,弃了梨园转身投入一阁老门下当了门卒,以便细心观察阁老的真实生活,如此寒苦几年,当再次回到梨园中时,马伶再比李伶,早已是技高一筹。

    曹淓毓包的这场戏,便是兴化部来搬演,两人皆气定神闲的欣赏着台上的精彩表演。

    “俺这里持身刚正,你说什么太欺人。谁知是你们作衅,俺和你矢天日辩个忠诚……”

    “你辟私门,贿赂行,半朝臣,皆从顺。你狼吞虎噬伤残了万民百姓……”

    唯有隔壁一群人却无暇观戏,虽没观戏,却同台上一样,正唇枪舌战,你来我往。他们是双方合作的谈判人,争到关键处,可不比台上的伶人轻松多少。

    “老太师,二虎不共斗,相如所以屈廉颇,两贤不相戹。王浚所以让王浑,还是慎重为上……”

    “既是联盟,便无上下、主次之分,我聚合钱庄所占股份不能低于五成……”

    “罢罢罢,我自去了……让你忠臣多做几年。要为匿怨求名士,且做吞声忍气人……”

    “……那便照此定下规矩不再变,若是无疑问,你我双方签下这份合作契约,从此便是一家人。”

    “煞尾”我夏言呵,猛拼舍着残生命,不学他腼觍依回苟禄人接踵奸雄与日增……翘首边尘何日清。怕听嘶风胡马鸣,忍见中原战血腥……可惜了二百年基业无人整,呀,将俺赤惺惺的一片丹心化成灰烬。”

    曹淓毓此时笑着对江大用道:“先预祝我两家合作愉快~”

    江大用一听爽朗一笑:“哈哈,同祝,同祝~”

107【一典千年的土地】

    恒昌票号与聚合钱庄联盟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在钱业公所联盟内部推出一项特殊新业务:十倍地价的土地不动产典当业务,也就是在原本的地价上,放大十倍。当然赎回时扣除手续费也一样付十倍赎金,典当其间土地上的孳息归典权人所有,而且典期九百九十九年。

    虽然典期长,但可以随时赎回,除了头一年外。这项新业务针对的就是手中有大量土地的江南士绅大族家庭。

    曹淓毓在六合县玩的资本游戏其实原理也不复杂,曹家能玩,自然别人也能操盘玩一把。如今江北三县的六合县土地溢价已相当严重,其他两县情况稍好,但也同样出现溢价,地价上涨的空间渐渐变窄。除了江北三县经济区,还有徐州为中心的中原经济区和顺天府的雄安经济区。

    而这两区域也早已被人盯上。

    与六合县不同的是,中原地区素来都是皇族的封地,尤其河南。而雄安所属的保定、真定两府,则是皇庄、赐田遍地。除非有官府的背景,否则再大的资本恐怕也玩不转。

    这样,就给了江南的大地主们一丝希望……

    毕竟那是暴利,谁不眼红?

    ————

    赋闲在家两月的刑部尚书徐向学,已向永明帝奏请丁忧,因徐老夫人在这两月内,不幸身染重病,而后药石枉然,回天乏术不幸故去。

    徐向学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来到皇帝面前,恳请陛下准他丁忧,好扶母亲棺椁回无锡老家安葬。

    百善孝为先,永明帝见状也只得同意,宽慰两句便放他回了老家。

    徐向学打算水路回去,好在此时北方漕河还未冻住,尚能行船,否则就只得先陆路,而后再择水路。

    徐向学哭哭啼啼的离开了京城,似满怀悲伤……殊不知他心中早已焦灼不堪,赋闲在家的日子并不好过,日日在心中盘算,一为自己的仕途担忧,二为无锡老家的弟弟焦虑,惹了一身官司,如今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反而老娘的离世却没多少伤心……

    当船离开依然热闹天津码头,准备下静海,过青县、兴济、沧州、东光到德州,过了德州才算是出了顺天府的地界。徐向学顶着冽冽寒风站在船头,阴郁的眼神望向北方……虽然离了京城,糟糕的心情却没一丝半点的好转。

    此时的他就像一只能预先感知地震的动物,多年来混迹官场训练了灵敏的触觉。皇帝的态度一直不明朗,他虽前途未卜,却不能坐以待毙。

    已是深秋的季节,秋天意味着收获,对于百姓来讲,秋天不仅意味着收获,还意味着完税,一年两次的纳税。而对于官员来讲,秋天同样意味着‘收获’……

    徐向学望着漕河中往来不停的船只,这些船只上搭载的或许就是漕粮。这条古老的漕河年年承载几百万石的漕粮,自南向北,历经渡口关津大小数十处,官不自验,一切委之下吏,巡拦之夫,索常例,索土宜,讲铺垫,将耗增,明知其无夹带,必需索足愿方放过关。漕船如此,更不必说往来的商船。

    何为官场常例?徐向学自然心知肚明,伴着仕途的一路高升,他曾收下的常例恐怕就像天上的星星,已经数也数不清了。

    唯一记得,自己初任县令时头一次见到的常例清单,至今印象颇深,一个县衙的常例收入就有二十一项,而他所任的这个县,当初还是海瑞任知县的淳安县,多么讽刺。

    船头的冷风吹得他难受,好在带上了暖耳也不至于头疼,但面皮依然被冷风吹得毫无知觉。

    时至晚间,船停在了德州,休息一晚准备明日一早再出发。长随急急走上船头,手里拿着一封信,禀道:“老爷,京城差人送来一封二老爷的信,是老爷您走后第二日收到的,府里怕是重要的信,就遣人快马加鞭送了来。”

    “嗯,”徐向学淡淡应了一声,随手接过信,打开来快速浏览一遍,然后又将信折好递给长随收着。

    “老爷,可是二老爷已经收到了报丧信?”

    “非也,”徐向学简单说道:“无锡那边的事。”

    “难道是二老爷那边的官司有些难打?”长随不禁疑惑。

    “土地的事,老二想找典当行将家里的田产宅子都典出去。”

    “哦……”长随并不懂他说的什么,好好的为何就要典田产?

    徐向学看他一脸茫然,露出揶揄的笑容:“想不明白为何要典出土地?”

    长随尴尬一笑:“嘿嘿,小的愚笨,确实想不明白。”

    徐向学哼了一声,并未开口,也不想作何解释,而是转身又向着船头,不再理会长随。

    只在心里计较,南方哪家典当行最可信?

    第二日,船离了德州继续南下,很快到了临清,进入运河中段。这一段自打与黄河彻底分离后,通行无滞,船行速度明显提高,于是又很快到了扬州。过了扬州,运河就基本进入南方一段。

    徐家二老爷在船离开之前终于赶到了扬州,并且见到了其大哥徐向学,他是直接从无锡赶来。在岸边,两兄弟披麻戴孝,抱在一起痛哭一场,然后彼此搀扶着重新登上了船。

    一番折腾之后,两兄弟总算可以坐下说话,此时没有外人,徐向学便将母亲从患病到离世的整个经过简单交代了一下。

    徐家老二听了这才叹了一声,道:“本以为让母亲去京城是对她好,没想到最后竟落得……哎,早知就呆在无锡哪都不去了……”

    徐向学并不想此时再探讨母亲的问题,于是就转了话题,问道:“你赶来扬州,可还有其他事情?”

    徐家老二的确另有事情,一听他问便很快收拾起悲伤的情绪,道:“是,正如我信中所说那样……”

    他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大哥徐向学。

    徐向学一听先是一阵惊讶,因他在京城赋闲在家已久,也导致接收这些消息的滞后,他到现在才听说。但很快便沉静下来,细细思考……

    他徐家拥有的土地不是小数目,就算退了那些减价买的田也还是数量庞大,隐匿是不可能隐匿,万一徐家突遭变故,该怎么保下这些土地?

    “二弟,现在不是讨论十倍还是五倍地价的时候,我徐家如今要考虑的是如何保下这些地产,而不是拿钱炒地皮。”

    他这个二弟,到现在了还看不清形势。

    “为何啊,大哥?”

    “唉……”徐向学没来由一阵烦躁,不由加重语气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要怎么说你才明白?那些都是手上有巨资的人去玩的把戏,我徐家目前没有这个资本,也玩不起这个!”

    “大哥,你说这是把戏?哈!怎么可能是把戏……”徐家老二被大哥一顿抢白,有些不服气。

    “没什么不可能!”徐向学打断了他,又接着说道:“总之,找典当行按照以往的规矩来就行。要是有人上门打听,表明徐家的态度就行,不发表意见也不参与。”

    徐家老二眨眨眼睛看着他大哥,半晌回道:“既然大哥这么说,那弟弟就照办好了。”

    徐向学点头:“现在徐家的官司还没摆脱干净,你啊,也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尽快把这事办了,家里那头先让三房去操持着。”

    这个二弟虽然不怎么聪明,但至他这个大哥的话还是听得进去。

    船很快又重新出发,离开扬州继续南下,经镇江、常州便是无锡。徐家老二并未跟船一起南下,他辞别徐向学之后又下了船,从扬州到了仪真,去找他那妾室的亲大哥。

    徐向农妾室张氏的大哥是仪真城中最大一家典当行的朝奉,而这家典当行是漕帮的老安帮二房名下的产业。

    徐向农见到这位舅子之后,也没废话,直接说明了来意。

    张舅子听了并未直接应下,而是笑眯眯的先问了一些其他情况,最后再问道:“二老爷想典多少田产?”

    徐向农想了一想,道:“地有几千垧,房产铺面几十座吧。”

    张舅子暗暗吃惊,这徐家果然是无锡城内的豪绅巨富,随口一说就是几千垧地……

    “全典?”

    “对,全典。”

    张舅子心中盘算一番,又道:“想怎么典?”

    徐向农明白他问的什么:“半成……”

    “半成?”张舅子转转眼珠,很快心中有了计较:“我当铺要是全吃下,这不是一笔小数,我得找当家商量一下才能决定。”

    “商量多久?”徐向农又问道。

    张舅子笑嘻嘻的回道:“不如二老爷先坐会,稍安勿躁,我去去就回,很快的……”

    张舅子离开当铺,坐上车很快来到南门的漕帮堂口。

    不到一个时辰,张舅子复又出来,重新坐上马车返回城中当铺。

    车中,他反复想着二当家说的话……这徐家要倒霉了吗?先前只是听说官司要赔很多钱,还以为徐家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典当,结果还不全是为了官司赔钱?

    但不管徐家出于什么目的典当土地,他当铺接手应是毫无风险,只要典权在手,就是皇帝他也不得不认!况且典出期间土地上孳息归典权人所有,这就是一大笔利息……

    回到当铺,再面对徐家二老爷,张舅子心中就有了底气。

    “二老爷,您也不是不知道典当的规矩吧……”

108【跑马场开张营业】

    典当行一般的规矩就是,典和当不同,动产归当,利息是九出十三归,半年化的利息可达44%以上。而不动产,诸如土地房产等归典。

    典的规矩是没有时间限制,俗话说‘一典千年’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可以随时赎回,赎回价一般是典价翻倍,以及典期内土地孳息归典权人所有。

    只是这个典价就有的说道了,并非全按照土地基准地价来打折,有时也可以很低很低……

    徐向农与张舅子重新商定了典价,这个价只有他二人清楚,但基本不会太高,以便日后徐家可以低价赎回。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徐向农往返仪真和无锡数次,最终将这批土地和房产典了出去。

    当铺想的是以后做长久生意,虽说现在徐家看着有些倒霉,但以后谁说的准?就算徐家现在倒霉了,但保不准他日东山再起,所以,当铺还是留了一些后路,况且再怎么说这笔买卖当铺都是稳赚不亏。

    徐向农带着一只箱子离开了仪真回无锡徐家。

    此时的徐家一片擗踊哀麻,徐老夫人算是客死他乡,在病故第二日便进行了小殓。按民间习惯,殓前有‘浴尸’一道程序,若是亲子能饮下浴尸水,那么死者就无入地狱之苦。徐向学自然是亲子,至于他有没饮那杯浴尸水,就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了。

    棺椁还未入殡,这些日子上门吊唁的客人大多是与徐家关系匪浅,要么姻亲,要么好友门生,官场上往来的倒是来的不多。吊礼也按俗礼来,非照依古礼,就是将苫次设于幕后,孝子则在幕内面南,吊客则面北拜,然后徐向学作为主人再出幕拜谢。

    其实此次徐家丧礼办的甚是低调,一般丧家一有丧事便会请客征礼,奠赙之物大都是大盘、蜜楼、绫锦、幡幢、人物、楼阁、像生、飞走、铭旌之类。更有甚者还有散孝帛孝布之仪,名为给他人送孝帛等‘凶物’,让别人替己亲挂孝,实则为钓取赙仪之计。徐家则没有这么做,收的奠赙也是平常之物。

    徐家老二徐向农带着箱子,赶在出殡前回到了家。他一身素青服,从侧门进了徐宅,而后径直去了徐向学的书房。

    书房里,徐向学已经脱了孝衣穿上深衣,头戴一顶苏巾,静静坐在那里,仿佛已等了许久。

    徐向农进了书房,两人并未交流,他只叫长随把一只箱子放在地上,半晌才轻吁一口气:“总算办妥了。”

    徐向学的目光看着这只箱子,良久才开口道:“辛苦了,二弟。”

    一炷香后,徐向农从书房退了出来,转身又将书房门轻轻掩上……一直在他视线里的那只箱子,也随着那道房门的关闭而慢慢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从此,他就再未见到那只装满了一叠叠当票的箱子。

    这只盛满了‘巨额财富’的箱子,仿佛也从世上消失了一般……

    ————

    徐家手里的土地房产大都典了出去,像徐家这样手中有大量土地的士绅之家,也有很多选择了典当,当然他们与徐家的选择刚好相反。

    毕竟钱帛动人心……所以钱业公所的业务简直如日中天,蒸蒸日上。

    日子就这样如水一般流过,转眼就进入了十一月……

    京城的十一月,天气已相当寒冷,百官上朝都要带上暖耳。

    而宫里,宫眷、内臣都会换上有生阳补子的蟒衣,司礼监也开始刷印九九消寒图,一般采用瞽词俚语之类,什么‘一九初寒才是冬’……这种非词臣应制而作,也非御制,所以只在宫里流传。

    天气寒冷,在口味上就会以辛辣为主,十月会吃迎霜麻辣兔,到了十一月,每日清晨一碗辣汤下去,从里暖到外,还可以再饮点浑酒来御寒。饮食上多肉类,比如糟腌猪蹄就是邬阑的最爱。还有羊肉包,扁食混沌等。

    宫里造的预算清单已经呈给皇帝御览了,只是到今还未给光禄寺任何反馈,究竟是多了?还是不多?每次邬阑御前想问来着,都被永明帝以其他话题岔开……她估计皇帝多半受到了来自后宫的某些‘压力’。

    反正她也不着急,徐兖也不着急,又轮不到他两操心费用问题。

    好在还有一事,可以抵消寒冷带来一些影响……那就是跑马场终于修缮完工。

    完工了自然就要准备一场赛事来暖暖场地,邬晟扬这些日子来正是为这事忙碌着,而且古珏写的一本《马经》也趁此机会印刷出版了,甫一面市就销量奇好,不出三日便全城售罄。《马经》其实类似攻略,像捶丸有《丸经》,投壶有《壶经》,连嫖都有《嫖经》,都是这一类的书。

    永明帝也听说了,只是连他都没买着,又把邬阑叫到跟前,旁敲侧击的说了半天……

    邬阑有些哭笑不得,这皇帝也是!直说不就好了,非得拐弯抹角,饶是她反应快一下就听懂了,要是那起子笨拙的,还不得揣摩半天?

    “陛下,臣明日就将书呈上,外代马场出的第一期《马报》也一并呈给您。”

    “哦?《马报》又是什么?”

    “就是提供一些赛马有关的消息,比如马匹状态,赛事场次安排,骑师的介绍,参赛马的往日成绩,赔率,以及一些马评人提供的参考意见等等。”

    “朕的马参赛也会提供这些消息?”

    “是啊,为了公平起见都会提供,但会隐藏这匹马的真实来源,也就是买马下注的人他们并不会知道这是陛下您的御马。”

    “哦……”

    “陛下,您还可以派遣骑术最好的人充当骑师,只要符合骑师的身体条件就可以,就像郑国公的孙子常礼,这次他会亲自出赛。”

    “那倒有意思了,朕记得常家这位世孙,老国公从小就在调教,骑术了得。”

    “臣还奇怪呢,有小一年都没见着他,结果昨日才听说他居然跑去青海马场呆了大半年,最近才回京,而且带回来好些好马,据说还有一匹汗血马。”

    “哼~,汗血马不足为奇,御马监就有好几匹,上回你提的那个纯血马,朕倒是有意……”

    邬阑闻言嘿嘿一笑,突然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道:“陛下,告诉您一个小道消息,这次参赛马当中就有一匹,是特意从六合马场运过来的,据说马主就来自南京耶稣会的会士。”

    永明帝一听瞳孔一缩,急问道:“当真?赛绩如何?”

    “听说还没赛过几场,才从欧罗巴运过来的,而且马主也打算将此马就放在京城这边,不打算运回去了。”

    永明帝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了龙椅上,脸上一副深沉的表情,似在琢磨什么。

    “既如此,朕的马也不会输!”

    邬阑又笑眯眯的道:“当然!陛下的马肯定不会输,而且臣已经下了注!”

    “哼~算你有眼光。”

    邬阑瞅着皇帝那挂不住老往上扬的嘴角,心下偷笑,不好意思,其实我还是看好那匹英纯马……

    进了十一月,春节的脚步就仿佛越来越近。

    到了冬至节,这天的民间颇为热闹,而且南北习俗还不同。冬至节俗称‘亚岁’,与年节相同,吴中的冬至最盛,有‘肥冬瘦年’的说法。家中要舂粢糕,弄扁食用来祭祀祖先,而家中女性则要为尊长献上鞋袜,此为古人的‘履长’之义。

    当然这天也是京城赛马场开张营业的大日子。

    皇帝还特意停了今日早朝,美其名曰让百官好生过个节。

    从早晨起,东河沿一带和崇文门西河沿就开始热闹起来,这是通往东便门外的主要一条路。外七门的东西便门相比其它门显得特别矮小简陋,尤其东便门,城门北开且呈方形,往日都是小商贩出城的主要门户。但它同时还是从通州运河而来的人、货进出京城的门户。

    今日则从正阳门起,到东便门这一路都被行人马车,贩夫走卒堵得严严实实,寸步难行。如此糟糕的交通状况,令兵马司不得不提前提早出动来维持交通。

    一旦出了东便门又是另一幅景象,河流如带,垂柳梳扬。正所谓红船白帆绿烟丝,好句扬州杜牧之;何事大通桥上望,风光一样动情思。

    邬阑的马车好容易出了东便门,她这一路来眉头就没松开过,从正阳门内的棋盘街开始直到出东便门到大通桥,比平时花了一倍还多的时间。这条路要是按照现代道路的标准衡量,就是典型的脏乱差。

    “看来不得不想法整治一下了……”邬阑心中念道。

    但要怎么整治,她心中只有一个答案:修路。只是钱又怎么来?

    她正冥思苦想着,马车已行至赛马场……她只得先下了车,而后步行进入马场。

    这马场相比六合的马场,人气可是旺多了,她很快找到邬家在马场里的专座。

    邬阑只看到邬家女眷以及庶子在此,侯爷爹和邬晟扬都不在场,但她知道两人此时肯定在别处忙碌,所以也不以为意。

    邬老夫人今日竟也来了,平日里倒是难得见到,只是邬阑对这位祖母一直不冷不热,即见了面,淡淡打声招呼便了事。

    其实侯爷也隔的不远,邬阑一转头就能看到,就在皇帝所在的大包厢里。

    而且包厢里的人还不少。

109【城南大马路】

    109【城南大马路】

    永明帝朱仲檐爱马,尤其喜欢快如闪电的骏马。蒙古马的特点最适应战场,个头、耐力、速度等综合素质优异,但单纯以速度抗衡还是差了一点,好比赛马,纯蒙古马并不占多少优势。

    英纯血马是阿拉伯马和本地马交配而来,速度和体型确实优异,在这个时代要想得到一匹纯正的欧洲马也只有通过耶稣会这样的机构,直接从欧洲带回来,但这个成本就太高了。

    郑国公也曾就马的问题多次上疏,希望通过改良来提高马的品质,但总得先有好的种马才行啊。三河马就是一例,它就是蒙古马同英纯马等交配改良而成,血统比较复杂,但兼具有蒙古马的持久力及英纯马的速度,而且体型结实,动作灵敏。

    伊犁的二串子马也是哈萨克马同奥尔洛夫马等交配而来,形成的新品种。

    所以当皇帝听说了欧罗巴的骏马还是很动心,一直在盘算怎么搞一匹来。而这场赛马会他亲到现场,一是为了他的爱马,二是也想看看传说中的英纯马……

    其实皇帝爱马这也未尝不是好事,可以刺激整个养马产业链的蓬勃发展,就像现如今开始修的南北陆路,同样刺激了马车产业的发展一样。

    当寻常百姓家也能养的起马,或者拥有一辆马车,那么可以这么说,整个交通运输行业在未来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英国的前工业时代的交通运输革命,就是从道路系统的改造升级开始,道路系统的完善,对于商品运输能力,商品流通速度以及商业效率和扩张具有非常的意义。

    农业进步与商业进步并肩同行,一切都呈现出繁荣,一切产出都增加了价值,作为这个革命的枢纽就是道路的改革。

    永明帝今天兴致特别好,研究了好几天的《马经》,还有《马报》,颇有些心得。正好邬琮海也是,最近没事就拿起《马经》来研究,两人一下就有了许多共同语言。

    皇帝那匹爱马,今天有御马监勇士营最优秀的骑师来驾驭,而那匹‘传说中’的英纯马由耶稣会的一位年轻的来华传教士驾驭,郑国公孙子常礼则亲自上阵,他的坐骑正是那匹由他带回来的汗血宝马。

    事实上,今天的马赛基本就是看这三匹马,而且还都是世界名马,一匹奥尔洛夫马,一匹英国纯血马,一匹阿尔捷金马。

    御马监的大太监刘炳今天感到了一丝‘威胁’,正是来自那匹英纯马。内行人相马搭一眼就知优劣与否,即便不是内行,看那体型和肌肉线条都大致猜得到。这匹马,刘炳只看了一眼,就知今天要取胜恐怕阻力不小。

    他御马监掌管着陛下的御马,经他手挑选的马都是天下最好的马,所以陛下的马怎么能输?

    刘炳沉着脸对那位御马骑师细细嘱咐着,再次强调注意事项以及一些要领。既是比试,就不只是马,影响比赛结果的还有诸多外在因素,比如马匹的状态,及对环境的适应等等。既然没有绝对赢的把握,那就在其他方面加强一些,这样来提高胜率。

    常礼一看那匹纯血马也是非常喜爱,直接上去就拉着人家问,只可惜这位年轻传教士的汉语不太好,语言交流费劲,两人只得比比划划,不过彼此大概意思都能明白。还好比较愉快,常礼大赞这马好,毫不掩饰对这马的喜爱,传教士一脸的与荣有焉,而后更加使劲比划着,意思是夸赞常礼那匹汗血马也好。

    一旁的刘炳有些不乐意,不过也没说什么,只用冷冷的眼神扫过他两,然后又看了一眼那匹英纯马,眼底还是流露出一丝羡慕。好马谁不爱?

    看台上已聚集了不少人,这赛马场基本按照现代赛马场来建,椭圆形跑马场地设有围栏,将场地与看台隔开。看台与场地之间还有几丈之遥作为缓冲,而最佳观看点是赛马决胜终点,此处设有小型看台,将终点处看的清清楚楚。

    小型看台还带有顶棚,梁柱,四周用华丽的紫色销幕一围,临场地一边的幕帐向两边撩开,这样既不遮挡视线,又能阻隔坏天气带来的影响。

    这处小看台当然是皇帝和王公大臣们的专用看台,其余则依据观看远近又分了三六九等,而平民百姓同样能进入场地观看赛马。所以,当永明帝在看台就坐时,他环视一圈,发现整个马场看台上的人早已是满满当当。

    “呵呵,今日人还不少,”永明帝笑着说道。

    “是啊,臣也没想到今天如此热闹,”福王爷朱柏煦接着道。

    他和邬琮海今日伴驾左右,王爷同样研究了好久的马经,于是君臣三人也没顾什么礼仪,很快又讨论在一块儿。

    三皇子朱简炣不想同他大哥二哥还有皇帝爹、皇叔、侯爷舅舅呆在一处,眼珠子一转心中有了主意,于是悄悄退下,跑到邬阑在的看台上,他要找这个‘讨厌’的表姐帮点小忙。

    口上说着讨厌,其实也不见得真讨厌,他纯属小孩子脾气。但说他小吧,又知人事了,反正邬阑看他就是一个中二期又不知收敛脾气的骚年。

    “咳咳……阑司珍,”

    邬阑没理他,不懂事的小孩子!

    “呃……表姐,”

    她这才转过头来看着他:“表弟有事?”

    朱简炣脸上隐隐带着怒气,但转念一想还是忍了,一是他打不过她,二是她会告状,告了父皇末了倒霉的是自己,三是确实有事‘求她’。

    “是这样的,表姐……”

    他凑近耳语一番,邬阑听完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你想要那匹马?”

    朱简炣有些急,四下望望,然后伸手就像捂她的嘴……却被邬阑一巴掌打掉。

    他龇着牙怪道:“疼啊!还有,你小点声不成?”

    邬阑一翻白眼:“不会好生说话?动口就行,少动手。”

    “得得得,”朱简炣不耐烦了:“你就说到底行不行吧!”

    邬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行啊,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也得帮我做些事……”

    “什么事?”

    “这样的,你呢,就跟陛下面前说……”

    看台上传来一阵骚动,压下了他两说话的声音。

    是场地上的比赛即将开始,所有二十匹马已经全部登场,威风凛凛的样子一下就吸引了所有目光。

    小看台上的所有人,包括皇帝都停止了交谈,齐刷刷的看向场内。

    永明帝举起一管千里镜向场内的马匹集结出望去,他记得自己的爱马是五号,而那匹他心中充满向往的英纯马是六号。

    看了半天都不肯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口中还喃喃道:“确实……确实是好马。”语气中竟带了一种酸意。

    好容易才放下手中千里镜,然后递给王爷。

    王爷同样看了半天,不禁赞道:“哟,那匹是什么马?看着不错嘛。”

    而看台那边的表姐弟两人,邬阑话音刚落,朱简炣就皱起眉头,有些似信非信:“你真要修路……”

    话说一半,就听到场内传来一阵鸣金,提醒比赛即将开始,也提醒场上无关人员退出场边等候。

    刘炳最后看了一眼那位勇士营出身的骑师,一切尽在眼神里,骑师点点头,显得胸有陈竹,刘炳这才退出了场地。

    骑师的压力比刘炳还大,赢了还好,输了恐怕小命都难保,所以当下唯有拼命一搏,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清场完毕,发令师准备发令,举起令枪,深吸一口气,而后吐出,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

    栅栏瞬间打开,二十匹马几乎同时奔出,犹如万马奔腾的壮观景象,伴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踏碎了山河大地……震得连看台上搭的棚都仿佛地动山摇一般。

    此时再看台上,谁还能坐得住?一千多人都齐刷刷的站了起来,万千目光全集中在场上奔跑的马。奔跑中那四蹄奋进,肌肉喷张的模样,同样让人心中沸腾,于是人群中也爆发出海啸一般的吼声:

    “快!快!快!快啊……”

    刘炳站在围栏外边的缓冲地带,比看台上看的更清楚,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到了嗓子眼了。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三匹已经领先的马儿,很明显就是最热门的那三匹,已经领先其他马,而且距离越拉越大……

    但这三匹却焦灼在一起,暂时分不清谁先谁后,只能通过彩衣来区别。

    英纯马一个奋进,领先小半个马身,其余二马岂甘落后,接连前冲,瞬间又成齐头并进之势。再次奋进、前冲、奋进、前冲,几个前冲下来已接近终点……

    英纯马虽然奔跑力超强,但毕竟才经过长途运输,难免水土不服,而且场地也不熟悉,所以最后关头,是御马骑师一甩鞭,御马奋力前冲,终于掐住那个节奏而领先小半个马身的距离率先冲过终点,胜出。

    英纯马第二,常礼的汗血宝马第三。

    其实三匹马差距很小,而御马能胜,是胜在人马配合完美,对场地、天气的适应。刘炳见御马胜出,憋着的那口气终于长长吐了出来,刚才差点就窒息了。

    他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尽管笑的不太自然。

    常礼虽然第三,但他也输的服气,那匹马确实奔跑力惊人,不得不服气;而御马监那位骑师,骑术在他之上,他同样也服气。

    看台里的永明帝,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爱马胜出,同样脸上露出笑容。从他心里他当然更愿意接受爱马胜出,虽然英纯马不错,毕竟那不是自己的马。

    “赏!重重有赏!”

    英纯马憾负,邬阑虽然觉得惋惜,但自己买的就是御马赢,赢钱了也就很快将那点惋惜抛在脑后。

    三皇子朱简炣此时心中又多了一件心事……

110【皇家壹号大道】

    络绎香车去马场,春秋两赛竞东门;

    先鞭一呼齐喝彩,赢得佳人为捧觞。

    有人当场写下竹枝词一首,很快便在人群中流传开,借以此来庆贺北方人民终于能一睹赛马之盛况。

    赛马之后,人群并未马上离去,因为接下来还有舞马表演,其实就是邬阑的主意,模仿后世的盛装舞步,也就是花样骑术、马场马术。这一马术表演观赏性强,在六合马场还颇受欢迎,秋季的赛事减少之后,就会相应增加这一类的演出。

    就像端午宴上的御马监勇士营在万岁山的跑马,其实也带有一些表演助兴之意,盛装舞步其实就是加强版的表演,比之更新奇有趣。永明帝并没接着欣赏,而是摆驾回了宫,但这并不妨碍百姓乐在其中。

    话说那匹英纯马被很多人看上了,只是这马来自耶稣会,一来具体情况几乎无人知晓;二来,京城很多人还是不愿跟西洋教会多打交道,再加上语言的阻碍,所以很多人也就放弃了想重金购进的念头。

    邬阑本没打算跟耶稣会扯上关系,却意外收到了在京城的耶稣会投送上门的邀帖。

    这一封用了单红单帖的邀请函,还是用瘦金体书写,开头就用‘谨詹’,内容不多,落款却用了法语写成,是中西合璧的样式,但这种邀帖风格却是南京那边社交场合常用的样式。

    邬阑大感奇怪,她在南京时并未与耶稣会有多少往来,那法语落款是人名—皮埃尔·多米尼克,她也不认识此人,却忽然相邀,所谓何事?

    想着邀请的地点是宣武门里东北角的天主堂—南堂,出于好奇,邬阑还是决定应邀前往。也出于谨慎,她把皇帝赐的那件红蟒衣穿在身上,让小火随行一同前往。此时的她就不是阑司珍了,而是阑公公。

    这时候的南堂跟后世的南堂建筑样式迥异,邬阑在教堂大门处下了马车,一抬眼就见一座三楹的牌楼,只是牌楼两边分别延伸出了外墙,东、西分别折而向北,将二进的大门给围住,就像厅堂前的抱厦。

    早有侍者在此恭候她的到来,是汉人,脸上的笑容煦暖,看着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这人见邬阑一行下了马车,便朝她拱手一揖到底,口中恭恭敬敬说道:“阑公公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小的倍感荣幸。”

    “嗯?哦……”邬阑先还以为他要说法语,原来还是汉语。她扬起下巴,带着些许倨傲的神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立马答道:“回阑公公,小的叫史罗生,Charlie-Thomas,澳门人,是耶稣会辅理修士。”

    “哦,托马斯客气了,”邬阑随口回道。

    史罗生内心暗暗惊讶,在他的想象里,一般大明人是分不清姓在后名在前的,这位‘阑公公’却一下就指出了他姓托马斯。

    “阑公公,司铎已在礼拜堂恭候多时,还请您随小的前往,请……”

    邬阑点点头,由托马斯一旁引路,她抬脚登上踏跺,从正中旋进了大门。

    进了大门不远就是二进门,她眼光一扫就看见门两旁醒目的石狮子一对,但门的风格却属于巴洛克样式,两个迥然风格的装饰搭配起来,竟诡异的十分和谐。

    踅进二门又是一片偌大的院子,很像四合院,只是东西厢房由围墙代替了。正北是教堂主体,这下邬阑才算见到了带有浓郁风格的巴洛克天主教堂。但这巴洛克风格依然是中西合璧式的,遵循了中轴线的对称性,五开间的教堂正立面分上下两层,顶端又是两层交叠的涡卷饰物形成的三角山墙,上头立十字架,两翼还各有一穹顶式采光亭。

    邬阑啧啧赞叹两声:“真漂亮……”

    史罗生笑了笑:“阑公公,这边请……”

    不多时,邬阑便进入教堂……仿佛瞬间豁然开朗。

    纵向的中殿正中,一条笔直的通道通往圣坛,通道两旁摆放座椅,再过去便是间间小型礼拜堂。抬头仰望藻井,有无数婴儿跳荡彩云间,累累悬空而下……骤令观者莫不错愕。

    小火简直呆住了,不自觉伸出双臂,竟想承其堕落。邬阑嘴角一弯差点笑出来,她知道穹顶的绘画是采用的视幻画法,但小火哪曾见过这种栩栩如生的画法?

    前世的她在欧洲游学时也参观过不少教堂,其中就有罗马的耶稣会总堂的“耶稣教堂”,第一任设计师还是米开朗基罗,想来世界各地耶稣会的教堂也是以罗马总堂为的蓝本。

    圣坛前站有一人,背对来者,邬阑打量此人,还是中西合璧式打扮,身穿神父袍子,但头戴的却是黑绒的四方平定巾,脚蹬一双云舄,就差腰间环一条绦带了。

    邬阑想这人应是帖上落款的皮埃尔·多米尼克了……

    果然,他转身过来,笑着先打了一声招呼,用的法语。史罗生直接译成汉语再对邬阑复述了一遍。

    邬阑的意大利语很顺溜,法语不太灵光,但听还是听得懂。从南京开始,但凡听西洋人说话都是用的法语,她就一直很奇怪,因为在她印象里,耶稣会不是西班牙葡萄牙支持的吗?最早的利玛窦和汤若望都是。

    她不等史罗生复述完就直接用不灵光的法语问道:“京城的耶稣会都是来自法兰西的会士?”

    多米尼克和史罗生一听,惊讶的同时睁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而且半天说不出话。

    邬阑还以为他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其间还夹杂了一两个意大利语的词,她的法语确实不太好。

    半晌,皮埃尔笑了,转而用意大利语回道:“没想到阑‘公公’竟然精通欧罗巴各国的语言,真是令人惊讶。”

    史罗生用汉语道:“小的眼拙,没想到阑公公竟然懂法语和意大利?”

    邬阑继续用意大利语含混道:“找四夷馆的人教的……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京城的耶稣会是都是法兰西会士了吗?”

    皮埃尔呵呵一笑:“是的,耶稣会北京教区正是受了法王路易十四的资助……”

    “那你们都是从澳门来的?”

    皮埃尔摇摇头:“法兰西耶稣会与澳门耶稣会没有太多往来,我们直接从宁波登岸,也从宁波来京。”

    哦,原来这样……

    邬阑自穿来就没有原主的记忆,而原主的身世成谜,当初只知从澳门而来,所以一直她就希望能有机会打听一下,然后总是事与愿违。

    但这事又急不得,顺其自然,相信总有一天能知道。

    邬阑想了想,又问:“多米尼克神父,你此次下帖邀我前来,不知是有何事?”

    皮埃尔微微一笑:“是这样的,京城赛马场已建成,想必以后定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就像六合的赛马场。但我教会的H·Bernard会士也反映,去往马场的那一条路太过窄小拥挤。所以我会就想,若是能扩建这一条路岂不很好?就从西便门到东便门,横跨整个南城……而我会也愿意出一部分资。”

    诶?这好事啊……邬阑一听双眼锃的一亮,之前自己就想过要扩建这一条路,苦于资金没有来源,如今这教会竟然亲自找上门来捐钱……

    “呃……”虽说这建议提到她心里去了,但还需谨慎对待:“这是好事,只是……你也知道,做买卖最要紧是明算账,你耶稣会既想出钱,但有无附带条件?”

    皮埃尔又是一笑:“没有任何附带条件!阑公公也许不信,我会愿意资助部分资金,也是希望将来有机会同像阑公公您这样的名士交往,而赛马正是一好契机。”

    他的话说的直白,邬阑才算明白过来。又问:“那日场上驾驭英纯马的就是你说的这位Bernard会士?”

    “正是……呵呵,没想到阑公公连纯血马都清楚,实在令人意外。”

    当初利玛窦的成功就得益于同士人大夫的交往,这似乎是西方教会进入这个帝国核心最成功的一种方式。如今的法兰西耶稣会想复制这种方式。

    邬阑思索半晌,道:“修路一事我得上疏陛下,征得他的同意才行。”

    “呵呵,那是应当。”

    “哦,对了,既然说起英纯马……”邬阑想起了先前三皇子朱简炣求到她面前的那事。

    “那匹马能卖吗?我实在喜欢的很……”

    皮埃尔似乎早在等她提出这问题一样,依然笑着对她道:“那匹马是Bernard的心头宝,恐怕不能卖。但是,既然阑公公喜爱,我看不如这样……”

    ————

    而与此同时,三皇子朱简炣破天荒的参加了一次早朝,搞得他皇帝爹永明帝诧异万分,而且一头雾水,因为三皇子还上疏来着……

    “启禀陛下,修路是人心所归,而最难恐怕就是筹款难,如今儿臣倒是有一计,或许可以缓解一下财政压力。”

    永明倒是大感兴趣,这老三虽说不爱看书,爱舞刀弄枪,但…听听再说?”

    “可以采用众筹方式……”

    何为众筹?大家一起出钱的方式?

111【众筹】

    多米尼克神父和史罗生目送着邬阑离开教堂。

    厚重的大门半敞,初冬的日光就这样肆意的洒进来,而当那道红色身影渐渐融入日光,史罗生忽然有了一种两个世界的感觉。仿佛门的里边是俗世,门的外边却是天堂……而那道门,便是末日审判之门。

    史罗生轻轻阖上双眼,胸前划出十字,心中默默念道:天主使太阳上升,光照恶人,也光照善人……

    空旷的中殿内落针可闻,良久之后,圣坛后的一道小门咿呀响起,一人从门里走出,袍角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皮埃尔,我说什么来着?她受伤过,一定是忘了两年前……”

    神父没有回头,依然望向大门:“小弗朗西斯,你说她会像她母亲那样吗?”

    ————

    从南堂出来,邬阑顺便去了贾哥胡同。

    一进报馆院门就觉得气氛不对,遇见的工人个个眉眼带笑……有喜事?

    那些工人同样一惊,忽见一身红莽的人出现在报馆内,还以为是宫里来了大人物?

    “哎呀嘛,原来是小东家!”柯先生一眼认出了邬阑,笑着打趣道:“您这身……不知该称公公还是……”

    “随意,”邬阑随他打趣,只是惊奇的看着他:“哟?几日没见,柯先生年轻不少啊?看来恢复的不错……”

    “呵呵……”柯先生老脸微红:“多谢小东家惦记,恢复的还不错。”

    邬阑心里觉得神奇,卧床一场,怎么跟脱胎换骨一样?吃了仙丹神药?

    “对了,阑公公您这是打哪来啊?”柯先生笑着又问。

    “南堂……”

    “南堂?”柯先生甚感奇怪:“小东家怎么会去那里?”

    “他们下了邀帖与我……”停顿须臾,又问道:“柯先生问你个事,你经常跑新闻,对京城的教会熟吗?”

    柯先生想了一想:“熟谈不上,听说过一些事情吧,小东家想知道什么?”

    邬阑歪头想了想:“我对他们不熟,就随便说说吧。”

    “呃……对了,教会在京城开的有钱庄,小东家听说过吗?”

    “真的?”邬阑吃了一惊:“开钱庄做啥?”

    “噗呲……”柯先生闻言觉得好笑:“开钱庄了还能干啥?当然放高利贷喽……”

    邬阑睁大了眼睛,有些不信:“他们?神父……放高利贷?”有点超出想象啊。

    “对啊,放高利贷,不过利息还算人道,没有太过分。”

    “他们京城有多少家钱庄?”

    “不多,好像也只有三家,不过每家的本金倒不少。”

    邬阑不由皱了眉头,她知道耶稣会这个团体是欧洲宗教改革后形成的新修会团体,若按不动产和资金储备来看,远远不及老修会。但也是因此,他们反而涉足了全球的经贸活动。在南美有黑奴种植园,墨西哥拥有银矿和糖厂,巴拉圭有茶叶和可可园……尤其糖业,几乎垄断了整个南美的糖产业。

    几十年时间耶稣会就拥有几乎整个南美的财富,后来居上,经济实力也渐渐超过了老修会。虽然十六世纪时,天主教会失去了英国和德意志,但依然有源源不断财富累积,主要就是来自耶稣会的贡献—美洲的黄金、白银。

    耶稣会不仅在美洲,同样在亚洲,还参与澳门至长崎的海贸,在日本的投资主要着眼于生丝、黄金及香料……所有这些商贸活动,同样给这个新兴的修会带来了丰厚的利润。

    只是邬阑没有想过,他们在东方帝国的京师,竟是以放高利贷为经营手段,而非商贸。

    “除了高利贷,还经营有什么?”

    “他们还购地用来出租,坐赢租粮。”

    “哦,相比还是金融更来钱,毕竟农业要靠天赏饭吃,不稳当。”

    “是啊,但他们买的地在保定、真定两府,如今这两府的地都很值钱了,别人想买还买不到了呢。”

    邬阑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你这知道的不少嘛,连他们的地买在哪都知道?”

    “呵~,要不怎么说是新闻从业者呢……当然是什么新闻都得打听。”

    稍顿,又问道:“诶~对了,小东家,你还没说他们为何邀你?难不成想让你入他们的教?”

    “倒也不是,他们希望能赞助修一条马路,正好我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没落实资金,所以就没给陛下提,结果他们正好提出来要捐助……”

    “马路……马走的路?那人走哪里?”

    邬阑一听嘿嘿笑了:“人靠边呐,马走正中……”

    “那就没意思了,专门给马修一条路而不给人修?不白花钱吗?我看也就教会那些人想得出来。”

    “哈哈哈……”邬阑大笑起来:“怎么可能嘛!”

    笑完,她又想起一事:“舒总编有来信说多久回来吗?”

    “有啊,他说他在那边都忙死了,回来可能还得再等等。不过他又说了,嬷嬷和席嫂子可能过些日子会先回来。”

    “是该回来了,再不回来王爷该骂我了,广和楼那边没席婶子坐镇,他王爷一个人玩不转。我这边没有嬷嬷坐镇,我也玩不转……”

    她如今除了每天在户部看账本外,就是协助徐兖一道做光禄寺明年的预算安排,能不能完成都是一个未知数,还得看陛下的意思。

    这些工作当然都算在她的历事里边,一想起历事,还有三年……她会想到西游记里的师徒四人,不历遍九九八十一难就到不了西天取经。每当想起那九九八十一难,她就特别感同身受……

    ————

    永明帝在早朝后,又将朱简炣叫到跟前,还有另外两个成年的儿子一起。

    平时他很少主动见这几个大儿子,更不用说把三个叫到一起。并非他帝王天生无情,而是面对这三张年轻的面孔……也许是雄性天生的领地意识,虽然他们都是他的儿子,还是无形中感到了一丝威胁。

    反倒是年幼的小儿子和小公主,他更愿意亲近,更容易感受到一种作为父亲的乐趣,而非帝王。

    但立太子一事,他知道也确实不能拖了,尽管事实上老大已是按照太子的标准来安排的,但名分总归还是要有一个。

    朱仲檐望着温文尔雅的大皇子朱简炀,心里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老大,你觉得老三这主意如何?”

    朱简炀知道父皇问的何事,思索片刻,然后温和一笑:“回父皇,儿臣觉得或许可以一试,所谓‘一人拾柴火不旺,众人拾柴火焰高’,说不定很快就能筹得足够的款项……”

    “朕问的不是款项,而是怎么……众筹?”

    “呃……父皇,儿臣有话要说,”朱简炣突然开口说道,把父皇问皇兄的问题接了过来。

    他这么做完全是受邬阑的‘胁迫’,才有今天一系列表现:“儿臣觉得,这事可以让阑司珍去做,她知道怎么…众筹!”

    永明帝冷哼一声,这说的什么屁话?阑司珍知道归知道,但老子问的是你们!

    “真的,众筹的主意就是她出的……”朱简炣心思浅,藏不住心事一下都吐露出来。

    三人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永明帝看着他犹如看白痴,心中有那么一瞬怀疑,他是自己的儿子?他是那个一家子都人精的邬家的后代?

    “阿虎,把邬阑给叫来!现在!”他觉得现在非常不爽,心中有股‘恶气’想找人出……

    邬阑幸好此时回了宫,虎大总管一找来,她‘屁滚尿流’的就赶去养心殿,连女官服饰都来不及换上,穿的还是内官的蟒衣。

    御前才看到三位皇子都在,她心中嘀咕,这有啥事?

    永明帝倒没主意她穿的一身蟒衣,问道:“三皇子说你知道怎么众筹……那你就说,朕倒要听听。”

    邬阑一听这语气不对,眼尾余光偷瞄了一眼朱简炣,见他脸色涨红,明白准没好事,不禁心中暗骂一声‘笨蛋’。

    “回陛下,众筹就是金额不限,多少随意……其实不在于钱筹多少,而是体现人人参与办大事。修路就是大事,因为只有路好走了,人才愿意到处逛。逛街可不是单纯的走路,要花钱的呀,花钱不就是生意?”

    “朕问的具体该怎么做?”

    “其实也简单,设捐款箱就好,在规定时日内,捐助多少随意,一文钱也可以。期限一到收回,然后公开清点、做账,每一笔来去都罗列出来,而后公示,给百姓知道他们捐的款都用在了哪些开支上……”

    “但,要是捐款不够呢?”大皇子问道。

    “回大皇子,要是所捐款项不足,那么……臣今天就立个誓吧:捐款总数有多少,臣就捐多少!”

    “呵呵,口气不小,要是捐了十万两,你也出十万两?”二皇子问道。

    邬阑郑重的点点头:“陛下面前,臣不敢妄言,句句当真。”

    “哼~,好!”永明帝道:“既然阑司珍都立了誓,那朕也没有不成全道理……就按你说的办!”

    毕竟是真金白银的捐,朱简炣有些于心不忍,而往日对她的所有的不喜,此刻也随着那句誓言,仿佛全抛在了脑后。

112【太子心事】

    城南三个‘内九门’的河沿街以门来分东、西,好比崇文门东、西河沿街,正阳门东、西河沿街以及宣武门东、西河沿街,皆是烟火城南的繁华之地。

    西河沿的狭斜之地多是私妓汇集之处,除了西河沿还有草场院,西瓦厂的墙根,都是北京城私妓丛集之地。这一条横亘城南的街,贯通了东西便门,沿街的廊房鳞次栉比,不仅是店铺,还是民居。

    如此热闹的一条河沿街,泥土夯筑的路面却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不仅如此,走街、摆摊的小贩更是见缝插针,乱摆乱占,商户也耸起门面,强梁之户更是高架月台,让本就不宽敞的街道日趋狭窄。

    尽管城市都有大体的规划,诸如街道两旁的民居,一般以官沟为限,不得超越,否则也是违章。但民居蚕食街道乃普遍现象,势必带来诸多隐患:官沟堵死,若一遇雨季,极易骤涨漫街;或民居的虚檐披檐相连,又无砖墙相隔,极易发生火灾……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京师铺户,近十万户,多四方辏集人,城市化进程在加剧,然而城市管理却没有跟上发展的脚步。而且南城兵马司还在菜市大街以南,要管理偌大一片南城,光人员配备就欠缺,更别说对街市进行有效的管理。

    所以扩建河沿街,不全是为了跑马场出入方便,也是为了一点一点改善城南的营商、居住环境和出行能力,以适应经济的发展。

    当然做慈善总得冠以名头,得皇家出面才有号召力。募捐一事得永明帝首肯,分别在三个城门处张贴了号召揭帖并且设置了募捐箱,往来的贩夫走卒皆可捐资,多少不计。

    这下可就热闹了,每个城门的募捐箱都有一小兵把守,而每天围在募捐箱旁的人最热衷于猜测募捐的银钱又增加了多少?

    他们如此热衷于讨论,还是因为邬阑立下的那个狂妄的flag:民间捐多少她就捐多少,上不封顶,直到破产!

    这就很像打血战到底外加买马,虽然重在参与,但堂子也很野,然后再上不封顶,要是一不小心点个一炮三响,满的不能再满的那种,那就……真给多了。

    邬阑身边人的血战全是她教的,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她正是这句话的践行者。因为每次聚众麻将,她总是充当了散财童子的角色。

    每天就属城门口的捐款箱那里最热闹,连乞丐天天都要来捐一文钱,何况别人。南堂的耶稣会果然兑现承诺,一次性捐资两万两银子作修路之用。这不是一笔小数了,要知道乾清宫的庄田一年收入也才就二万两的水平。

    还有中宫皇后,一次性捐出五千两体己钱,各宫的主子见皇后都捐,自然不肯落下,纷纷捐出三二千两不等,邬贵妃捐了四千两银子。除此还有各皇子、公主,永明帝捐了五千两,福王爷四千两,邬琮海四千两,内阁、朝臣不等,内官的各监也多少有捐资……

    如此一算,所有捐资加起来竟有十五万两之多。邬阑自然得兑现承诺,也拿出十五万两私房钱出来,这样修路的钱很快就凑了三十万两出来。

    京城人人都知邬家的大小姐财大气粗……资财丰厚本是好事,然而各家族后宅的主母们,却无人考虑把这个财大气粗后台又硬的邬家大小姐娶回家。她们觉得一个太能干的媳妇,婆家是驾驭不住的。

    门当户对除了指身份、地位对等,同样还有财产对等,女子在婆家中的地位很大程度就取决于嫁妆的丰简。家族的联姻就好比合资,各出百分之五十股份才是公平合理。

    只是邬阑是需要通过联姻来巩固自己家庭地位的吗?显然不是。她的与众不同不在于她能像男子一样做官、经商、社交,而是她能做自己的主。

    这世上不依靠男人养活的女人多了去,却无人敢说能做自己的主。宗族社会,家族为个体提供庇护,反之自然会要求个体利益屈从与家族利益,这点在女性成员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

    邬阑在入宫之前就已是女户(女儿户),在没有男性继承人的绝户家庭,女子就是一家之主,只需缴纳正赋,免除徭杂役。

    由此也见,女户的确立跟财产有莫大的关系,女子立为女户之后,最大的问题便是生存问题,当然,女户同样可以选择再次婚姻。

    【周礼·地官·媒氏】有云: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邬阑今年已十七,虚岁已十八,离最晚结婚年龄只有二年。

    邬琮海作为父亲自然心头着急,但邬阑已入宫成了宫廷女户,按理婚姻由不得他来做主,只是她这样的特殊情况,天下能做主的只有皇帝,但是,皇帝也未必想做她的主……

    能掌握自己的婚姻自由,便是最大的独立自主。不过她的存在是个体现象,并不具有普遍意义。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有礼仪所错。

    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之重……皇家子孙,同样盖莫如此。

    永明帝心中终于做下决定,那晚,他便去坤宁宫……后宫每夜都会亮起羊角灯,是为等待皇帝的到来。若皇帝临幸某宫,别宫便会落下宫灯,唯此宫的羊角灯长亮。

    于是这晚的坤宁宫,羊角灯长亮至天明……

    翌日,皇帝离去,整个坤宁宫上下,无人不喜气洋洋……三日后,永明帝颁下立储诏书。

    诏曰:自古帝王继立天地,扶御还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一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托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长子朱简炀,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永明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授之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自此,大明朱家王朝,后继有人。

    立储乃国本,自诏书颁立,朝中元老、大臣无不长舒一口气,终于落下心中的大石。

    不仅大臣如此,王皇后多年来日夜虔诚祈祷,如今终于应验,夙愿达成,她只觉得此生再无憾事。

    朱简炀倒是一如既往,本是情理之中,意料之中的事情,是以他还是如往日的温文尔雅。如今地位确立,那么接下来……便是正式迎娶心心念念的心爱姑娘,谢采箐。

    慈宁宫暖阁里,谢太后与王皇后正在商议此事,朱简炀前来请安,虽与往日没有不同,但神态言语间,还是透露出了心事。

    太后与皇后两人相视而笑,心中哪有不明白的。

    “母后,陛下已答应将慈庆宫重新修缮,改为太子宫呢,”王皇后笑着道。

    “好啊,哀家记得那一片似乎还有一个花园?倒不如趁此也好好打理打理,多种一些梨树,采箐最是喜欢。”

    “皇祖母说的是,确有一片花园,花园过去便是撷芳殿呢。而且孙儿已上疏父皇,既是修缮,不如连带也将撷芳殿重修一番。”

    谢太后微微一笑:“如此也好,老二是快搬出去了吧?老三未到开府年纪,恐还得在宫里磨几年。太子你心地仁善,你们兄友弟恭,哀家心里甚是欣慰。”

    “孙儿既是兄长,自然要多照顾弟弟妹妹,即便二弟、三弟将来搬了出去,不也还有更小的弟弟吗?”朱简炀又笑着道。

    谢太后不禁打趣道:“太子啊,你今日来就只是与哀家和你母后说撷芳殿的事?”

    “哪能啊……”朱简炀一听微微忸怩,脸上飞过一丝赧色:“孙儿就是…就是想……”

    “好啦,好啦,瞧你这样,”王皇后掩嘴一笑:“你的心思谁还看不出来?你皇祖母和我正说着呢。如今使者也才出发,就是走陆路,最快怎么也得七八日吧?”

    谢太后失笑,嗔道:“什么七八日?你这当娘的也是个不着斤两的。这才开始纳彩问名,后面还有纳吉、纳徵,完了才是请期、醮戒,然后亲迎……就是最快也得大半年,太子你且得等呢。”

    “呵呵,母后说的是,儿媳不是说使者去南京的路程吗,那边传过话来也得十天半个月之后啊,就是看太子急嘛。”

    “哼,急也没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哈哈……”王皇后不禁笑得开心:“没错…太子啊,心急可真吃不了热豆腐!”

    朱简炀无奈,只得随她两打趣。他当然知道还要很久,纵然心里火热,也只得耐着性子慢慢等。

    皇太子纳妃,也是国家大事,该普天同庆。

    如今三件事是齐头并进:一是扩路,二是修缮东宫,三是迎娶太子妃。

    想来明年六七月间,未来太子妃抵京之际,一切已经就绪,到那时,京城肯定又是一番热闹。

113【光禄寺新政】

    “北风那个吹诶诶诶~雪花那个飘嗷嗷嗷……”

    虽然还未进寒冬腊月,邬阑已经感受到了冬天的严酷,这不是她第一次体会北方冬天的寒冷,但在三百年前的中国,还是小冰河期的末端,这种严酷自然就来得更为猛烈。

    她早就加上了暖耳,身上的中单也是夹了棉,外罩密实的青缎袍,单穿不厚,但一件套一件胜在层数多,室内尚能保暖,室外还是得再加一件大氅。

    此时的她还呆在户部广西清吏司的小院子里,三间北房的正中一间,进门处挂了棉帘子,屋内置有火盆以取暖。这里的建筑不像宫里都设有暖阁,一般是地下通有火道,而且早在十月末就开始烧火。

    烧的炭是红箩炭,全是来自易州山中的硬木,每根就长尺许,气暖持久,灰白不爆。就是有一点不好,红萝炭火气太炽,要是燃烧不尽极易造成煤气中毒,那就玩完了。

    邬阑嚎了两句‘北风吹雪花飘’之后,连打两个哈欠,眼角溢出一滴泪。屋内的空气厚重,又不能大开窗户,简直让人昏昏欲睡……

    “阑兄……”同僚听见她嚎的两句,有些莫名其妙,怪里怪气,不禁好笑:“哪里的俚曲?还诶诶诶,嗷嗷嗷的?”

    同僚知道她是女的,但还是以阑兄相称,她也觉得好玩:“哎呀~殷兄,这是粤语歌啊,粤俗好歌,辞不必全雅,平仄不必全叶以俚言土音衬贴……”

    “哈哈,你胡诌的吧!”同僚笑道:“粤歌哪是你这调?而且音也非此音。”

    “好啊,那你说粤歌又是啥调啥音?”邬阑故意胡搅蛮缠。

    “粤调不知,但粤音嘛……你忘了牟员外郎就是广州府人士,他说的正音里时不时就要冒一些方音,好比问‘何如’则说‘点样’,‘指何处’则说‘蓬蓬’,语人则说‘蔑地’,无则说‘毛’,移近则说‘埋’,称小孩则说‘仔’,称不检点者则说‘散仔’……这就是粤音。”

    “诶~对啊,我怎把他给忘了?”邬阑一听就笑了起来,想起平日里他果然是那样说话。

    “嗯哼……杠蔑!”

    邬阑两人说的兴高采烈,没留意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两人一惊,齐刷刷扭头一看,原来清吏司的牟员外郎就在身后!

    “艾玛!”邬阑吓了一跳:“员外郎,内行埋嚟甘毛声?你嗨归啊!”

    同僚差点笑抽过去,赶紧低下了头,肩膀发疯似的不停抖动……

    牟员外郎乜她一眼:“嗨归?你细鬼?”

    邬阑一噎,用错词了……于是笑嘻嘻的换了话题:“咱不说那个了,就说员外郎……您这是打东边来的?”

    “哼,”他哼了一声,不与她计较,又道:“堂官四处寻你,说有事相商……”

    “哦……”邬阑一听明白了:“多谢员外郎告知,下官这就去。”

    古德海定是为光禄寺预算来找她,一说起预算,她只得摇头叹无奈,做预算就像生孩子难产一样。

    要按照各宫提交上来的预算,那明年光禄寺就别干别的事了,户部也得再紧紧腰带才行。但要说修改……更难,皇帝肯定被吹了枕边风,只要自己一提起修改预算之事,根本就不搭理她,明显就是拒绝。

    问题是户部掌的天下钱粮,而后宫是你皇帝一人后宫,这两者的钱要是不分开财政要出问题啊。一个光禄寺都不够你霍霍,还要来糟蹋户部……怎么在女塞上皇帝也要犯全天下男人都犯得错误?不是真龙天子吗?

    “邬阑,你可想到办法了?眼看都过年了,预算还没拿下!”

    邬阑愁眉苦脸道:“古尚书啊,下官没办法啊,陛下他都不见我……”

    “陛下不见你,找找别人呐。”

    光禄寺供用关系内府供用,也是最大一项开销,户部虽管不到内府的花销,但账还是户部在做,光禄寺也有户部在供应钱粮。现在古德海抠门成性,见不得别人糟蹋户部的钱。

    “找别人?谁啊?”谁还比陛下都管用?

    “你不是女官吗?就不能找皇后娘娘?”

    “诶~对啊!”简直一语惊醒梦中人,邬阑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

    皇后崇尚简朴,又贤惠善良,找她去提修改预案之事,肯定比皇帝容易!

    “这下总明白了吧?”

    “是,下官明白该怎么做了。”

    ————

    邬阑离开了户部,又再次冒着凛冽寒风进了宫,先去乾东所的住处退下监生的青袍,换上女官常服。而后出了乾东所,往坤宁宫方向走去。

    从大成左门出,永祥门进,正好就是坤宁宫的东暖殿。女官禀报之后,邬阑便进了东暖殿拜见。

    王皇后坐在暖炕上,面带笑容道:“快起来吧,嬷嬷看座。”

    李嬷嬷端来绣墩,邬阑谢过,半坐在绣墩上。

    “让本宫猜猜,阑司珍可是为了那份预算而来?”邬阑还未禀明来意,皇后就先说了出来。

    “呀?”邬阑微微惊讶:“皇后娘娘真是料事如神,一猜就准。”

    王皇后温和一笑:“这有何难猜的?都写在你脸上了。”

    言毕,她的眼神略过邬阑那张一点都不精致,但生动的脸,暗暗打量了一番,不由想起了她的姑母邬贵妃……

    原先对邬阑谈不上好感,但也谈不上恶感,皇帝身边的女官,只要不幺蛾子自己一般都放任不管。自从上回她来坤宁宫同样说预算之事,她原先的想法就有些改变。

    嬷嬷说她是贵妃的侄女,还是需要提防。但也不想想,她至今都未承认他爹是她爹,当年她娘亲与邬家的恩怨不是说离世了就能烟消云散的,谁又敢说她与邬家就是一条心?

    如今炣儿才立为太子,根基尚浅,而陛下正值盛年,炣儿要登上皇极殿里的宝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即得陛下的宠,不妨也拉拢拉拢,也不要她做什么,只要知道欠着我坤宁宫的人情记着还就行,若是有朝一日。

    邬阑有些赧颜,我就那么傻白,一看就被人看穿那种?

    王皇后笑意更深,要说这丫头着实有趣,是自己身边的人就好了……

    “阑司珍,你不妨就具体说说,本宫也参详参详。”

    “好啊好啊,”邬阑一听哪有不愿意的:“其实最大的问题在于……”

    她想说的是节约,光禄寺每年光浪费的粮食蔬果就是占了很大一部分资源,还有对物料的管理不善造成的浪费,光这两项要能做出改变,每年就可为光禄寺节约下大笔费用。

    “在于什么?”王皇后不由好奇她的欲言又止,想说什么?

    “哎……”邬阑叹了一声:“皇后娘娘啊,其实臣无意指责谁,只是宫里对于粮食果品的浪费太……打比方说吧,斋醮、祭祀时用的果品,以前都是散撮,现如今都时兴黏砌,但做一个二尺的黏砌盘,光果品都要消耗一百多二百斤。还有祭祀完,这些黏砌的果品又全部丢弃,真的好可惜。臣查过光禄寺以前的账,最高一年果品厨料进项是一百多万斤,当时还借支了太仓银……”

    “本宫懂你的意思,希望后宫不要浪费,节约下来?”

    “呃……娘娘,臣是希望不必要浪费的地方,不浪费,但该各宫的厨料果品供应、饭食,臣是不主张缩减的。”

    “本宫明白了,但你希望本宫怎么配合你?”

    “娘娘,一是这还得与陛下通通气,得到他的支持。臣如今只要一提修改预算,陛下他都不理我,臣没法讲道理啊。”

    王皇后和李嬷嬷都忍俊不禁,皇后笑道:“阑司珍果然不错,还能与陛下讲道理呢。”

    “二是嘛,因这节约也不能硬性规定,所以……娘娘不如在后宫里发起一个倡议?”

    “哦?何为倡议?”皇后听到现在还听出了一些兴致。

    “就是写一些节约粮食的宣传语,去后宫各处宣传,臣这有几条可以提供给娘娘参考。”

    “好啊,你念念,本宫听听。”

    “比如爱惜粮食,节约资源,促进后宫和谐进步;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节约粮食人人有责;浪费犹如河缺口,节约好比燕衔泥……”

    “哈哈,本宫觉得你说的这些还不错,只是嘛,宫里有宫里的法则,外朝有外朝规矩,不是说一两句宣传语就能办好的,你想太简单了。”

    邬阑当然明白皇后说的,她就等着这句呢:“那……臣就不知该如何了,娘娘您说该怎么办?”

    皇后一笑:“这样吧,这事本宫会和太后去商量,将各宫的定例以及祭祀、斋醮、宴请,等的花费用度重新商定,然后颁出中宫懿旨,各宫都需照此执行,你觉得这样如何?然后你说的倡议嘛,本宫觉得可行,可以在后宫各处张贴出来,让妃嫔宫女都看看。”

    “娘娘,那陛下那里呢?”

    “管理后宫是皇后的职责所在,皇帝不太好管太多吧。”

    说的真是霸气,皇后威武!邬阑终于吃下了定心丸。

    解决了后宫的预算,然后就是二十四监局的,这好像得找司礼监吧?

    司礼监……邬阑又想起了李东燕,

    坤宁宫出来,她又向乾清宫慢慢挪动……一路上,嘴里还‘恶狠狠’嘀咕着:李东燕、李东燕……

    突然,她比出奥特曼的经典十字动作,‘咻咻’的发出一束束十字冲击波,然后又换成迪迦的纵身一跃,再使出一掌劈头盖脸……

    远在司礼监值房里的李东燕,正在小寐,忽然一震,两眼猛一睁……

114【公公的三个性儿】

    邬阑从坤宁宫出来,沿着白玉阑杆慢慢往乾清宫走去,经过交泰殿,远远望见一人正在从景运门进来。她眼力好,一眼就认出是乾清宫的虎大总管。他怎么从景和门进来?

    邬阑心想正好,于是赶忙小跑下了踏跺,就朝景和门方向迎了去……

    “大总管早啊,您这是……去见陛下吗?好巧哦,卑职也正要去呢。诶诶,等等啊……”

    虎大总管并没有停下来,甚至毫无表情,连眼神都不给她一个。邬阑只得前后左右的‘围追堵截’,而他就当看不见一样,依然迈着四平八稳步向乾清宫走去。反正任你八面来风,我自巍然不动。

    “诶诶,大总管,等等啊……卑职有,有事呢……”邬阑亦步亦趋,这虎大总管看着走的不快,实际上她得小跑才跟得上。

    都上了三层踏跺,眼见他就要跨进乾清宫后廊,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邬阑只得打住,有些丧气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廊里。

    “太监的性子还真是阴晴不定哦,昨儿还说了两句话,今天就跟不认识一样,”邬阑低低抱怨两声。

    小火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了出来:“阑司珍……”仿佛掐着嗓子说活。

    他就跟做贼一样,先左右瞧了瞧,然后再踅到邬阑跟前,还是掐着嗓子说:“陛下不在宫里……”

    “哦……”邬阑秒懂,怪道虎大总管从景运门进来呢,陛下定是去了承乾宫。

    “你在这干嘛?”邬阑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忽然发现他戴上了官帽,不是以往的平巾,又道:“最近老是找不见你,怎么?给了牌帽就飘了?”

    “嘿嘿,”小火讪讪一笑:“小的,小的这不是帮阑司珍打听事吗。”

    “那你说都打听些啥?”

    小火复又神神秘秘的凑近耳语:“李公公啊……”

    邬阑眉头一皱:“哪个李公公?”

    “啧,司礼监的李公公啊!”小火有些着急她反应慢。

    “李东燕?”邬阑一下来了精神,这厮居然还有八卦:“啥事啥事?快说。”

    小火有些为难的看着她:“这……小的可不敢在眼皮子底下说。”

    “走,出宫去!”邬阑也痛快说道。

    她很快回乾东所换下女官常服,又换上太监圆领,胸前有坐蟒补子,怕冷又外加一件貂鼠皮的氅衣、貂鼠的暖耳,这都还是皇帝赐的。然后两人就出了皇宫,坐上马车往宫城内的里草场行去。

    邬阑干脆让小火也坐上马车,车上,她又问起:“小火,李东燕有啥八卦事?说来听听。”

    小火微微一叹:“这事……阑司珍可知,李公公有一亲生父亲?”

    “嗯?”邬阑闻言有些惊讶:“他还有亲生父亲?还以为他是孤儿出身呢。”

    “李公公家在山西,听说过去家里穷……一般这样的穷人家若有数子的话,都会选一个白净点的去净身,再送进内府,想来李公公就是这样的。”

    “哦……”邬阑头一次听李东燕的历史:“你说他父亲怎么了?”

    “说来也怪,李公公似乎对他父亲将他净身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每年冬月末,他的父亲都从山西来宫里看他。可是李公公每次见他父亲都会先将他鞭笞一顿。”

    “啊!还有这事?”她吃了一惊:“为何?”

    小火摇摇头:“不知道为何,所以小的才说李公公定是耿耿于怀呢,要不每次见他父亲都会打一顿呢。”

    “嘶……你又是听谁说的?”邬阑有点怀疑:“这等隐秘事宫里应该没多少人知道吧?”

    “阑司珍可还记得小的干爷爷?就是和李公公一同‘进皇城’的(注),这些事都是干爷爷告诉小的。”

    “切~,你干爷爷?不就是那个崇尚方术,请了好多方外术士炼丹,后来被骗了很多财物的王瑯王太监?”

    “呃……干爷爷的确笃信玉皇大帝,”小火只得尴尬回道。

    “那你干爷爷就没告诉你李东燕为何要打他父亲?”

    小火摇摇头:“干爷爷没说。”

    马车出了东安门往北驶去,里草场就在保大坊对面,火道半边街以西,隔街与东厂相望。马车驶过嬭子府(礼仪房)、中府草场和翠花胡同就到了里草场,其北就是御马监。

    邬阑来里草场就是为了找御马监掌印刘炳,光禄寺的预算案同样要涵盖内府,后宫的找了皇后娘娘解决,内府的本该找司礼监,司礼监还管了整个内府庶务,只是掌印郑珰被永明帝外派刺事,如今最大的只有秉笔,可是……

    一想起李东燕那个德性,邬阑就很不想理他,但不理有不行。

    邬阑考虑的是,御马监和司礼监的关系比较微妙,既然找李东燕不成,不如先试试找刘炳,看有没什么突破?

    刘炳因为马场的关系,与她打过几次交道,虽然跟郑珰比还是‘凶’了一些,但再怎么也比李东燕强。

    “嘿嘿,刘公公好啊,卑职今天可带了一个好消息……”邬阑一见着刘炳就满面笑容。

    刘炳嘿嘿笑了两声,只是那笑声有些瘆人,一张黝黑的脸上,嘴角一勾,显得法令纹像刻上去的一样。

    这样一副凶相,邬阑见了还是抖了一抖,都说太监有三性儿:太监性儿,闺女性儿和秀才性儿。太监性儿就是喜怒无常任意闹事;闺女性儿就是多泪常颦,一味娇痴。可她认识的这几个太监大佬,除了郑珰有些秀才性儿,其余还真没什么太监性儿和闺女性儿,感觉全是狠人。

    “真的是好消息啊!”

    “行啊,说来听听,”刘炳不以为意。

    “这不前些日子去了趟南堂,为着马的事……”

    刘炳眼珠一转睨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邬阑只得继续:“那神父告诉卑职,说有一批马从欧罗巴要运到宁波,夏初就从他们国家的港口出发了,估计年底也差不多该到了。卑职一听那感情好啊,当即就跟神父说,马得留着,我马场全买下!”

    “多少马啊?要真如你说的,也不便宜吧?”

    “嘿嘿,这里头都是生意啊,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再贵都得拿下。”邬阑面带得色道。

    “嗤~”刘炳不由揶揄一句:“阑司珍果然财大气粗。”

    脑子里念头一闪,不禁又问:“都是什么种的?”

    邬阑心里暗笑,就不信你会无动于衷!

    “听说就有那天跑马得第二的纯血马,还有一种纯种西班牙马,这马训好喽可是最好的舞马,还有一种汉诺威马,也是比赛和训马皆宜……”

    刘炳一听思忖开来,权衡再三又问道:“你,都跟皇爷说了?”

    “哪能呢!又没见着活的,本就路途遥远,谁知路上会不会有个病、灾的?先给陛下说了,要万一不成,岂不是欺君?”

    “你的意思等到了岸,再给皇爷说?”

    “那得全须全尾没毛病才行,还有啊,我哪懂马啊,还得是您,刘公公跟陛下说才最合适!”

    刘炳笑了,这回总算没那么瘆人:“咱家懂了,不过这银子……”

    “嗨!我刚不说了吗,是马场出的钱,不是我邬阑!难道马场没陛下的股份?”

    刘炳又瞅她半天,脸色柔和许多:“得,咱家承你的情。”

    “嘿嘿,”邬阑笑容可掬,又接着小心翼翼道:“那……卑职另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请教刘公公?”

    “哼,”刘炳哪有不明白的:“说吧,咱家听听。”

    “是这样的,之前听人提起李东燕一事,呃李太监,每次见他父亲为何要抽打一顿?既然是亲生父亲,又为何如此不孝?”

    刘炳眼神一凛,刚才还柔和的面色一下就冷了下来:“净身,有些人就算净了身也视其为奇耻大辱。在皇爷还是东宫太子时,李东燕就跟了皇爷,那时才入东宫没几年,他那父亲来宫里看他,李东燕当时就下帘笞父,而后诘问于他:你何忍阉儿?连问三声过后,才上堂与父亲抱持而泣。往后每年只要他父亲一来,他就会下帘笞父,只是不再问那句了……这个答案阑司珍可还满意?”

    啊?邬阑愣住,一开始还以为李东燕变态,没成想答案竟是这样?她张着嘴巴呆愣半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刘炳继续道:“要不是知道你心思,换成别人早就杖毙了,连带告诉你的人!居然敢如此口无遮拦!”

    邬阑的脸色涨红,暗暗懊悔:“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或许有些好奇,但还是为了预算的事,郑珰不在,古尚书又催的急……”

    “你倒聪明,知道来找咱家打听?”刘炳依然冷冷道。

    “呃……我也是被逼无奈啊,死马当活马医呗。”

    刘炳乜她半天,突然狞笑起来:“要医就找他老太医啊……”

    “老太?”邬阑一阵茫然:“他老太是谁?”

    小火实在无奈,悄悄拽了拽她袖角。邬阑扭头看他,见他竖起两大拇指,相对着弯了弯。

    邬阑一下没看懂,寻思半天,突然啊了一声:“菜户?”她终于反应过来。

    她知道‘老太’这名称是对宫女的尊称,好比‘某公为某老太弟兄’,弟兄则指‘翁妪’,其实就是一对的意思,只是比较含蓄。福建人常说的‘契弟兄’都是同一个意思。

    “他李东燕居然有菜户?”还以为他就一直那样冷冷冰冰,生人勿进的样子。

    “哼哼,你认识的……”刘炳说这话绝对不带好意。

    “谁啊?”

    “宫正司的司正。”

115【散财童子】

    邬阑一听是宫正司不说话了,对宫正司的人,她说话都要客气三分。宫正司别看是个司,也是六局二十四司中人最少的部门,却是掌纠察宫闱,类似于外朝的科道‘大事奏闻,小事决罚’。

    宫人犯错一旦由宫正司处罚,那绝不是好玩的,甚至可能要命。她突然就想起去年才入宫时,因钱昭妃的刁难,自己曾被罚过‘提铃’。

    从申正一刻(4:15pm)起至天黑宫门下锁时止,开始第一轮,从乾清门开始,经日精门到月华门,绕整个后宫一圈再回到乾清门。然后从起更(7:00pm)至二更、三更、四更之交,五更则同第一轮,从乾清门里开始,日精门到月华门止。相当于罚整个通宵,按更点来重复做五六次。

    提铃时要缓行正步,大风大雨不避,提时高唱天下太平,与铃声相应。饶是邬阑身体倍棒又习惯于熬夜,而且意志力坚强,她恐怕也吃不消。这不仅是对身体的摧残,同样是精神的打击。

    虽然后来她还是‘报了仇’,曾经那位罚她的宫正司典正自此消失再无踪影,钱昭妃也因此事被永明帝罚了三月宫禁,但这件事对她的触动依然很大。

    ‘提铃’尚且如此,还有‘扳著’,身体弯折九十度,双手垂直于地,自扳两足,不许弯曲,否则横施夏楚(同槚,鞭子)。久而久之,待起身站立时必头晕目眩,僵扑卧地,甚至呕吐成疾殒命者。

    处罚都是明面上的,私底下的不知还有多少?紫禁城表面看着光鲜,却是不能掀开来看,高大屋檐下的阴影里,藏的全是阴私。

    “司正不是李大娘?”邬阑还是叹了一声道。

    李大娘是诨号,李司正年纪不轻了,但生的容貌艳丽,宫里想跟她结对食的太监多了去,只是没想到人家早就是司礼监大佬的菜户了……这李东燕还是很有眼光。

    “想必阑司珍有法子了吧?”刘炳阴区区一笑,那刀劈斧削一样的脸,要多猥亵有多猥亵。

    邬阑这会可不觉得他就比李东燕好说话了,看着他那张凶相,心里突然生出些许恶趣味。

    “刘公公可有贤伉俪?啊…对了,卑职记起一事,卑职手下有一厨师……”

    “哦?当真?”刘炳眼神一凝,竟似听进去了

    “哈哈哈……那是当然!我邬阑从不打诳语。”

    ————

    邬阑回到宫中,还没歇下来喘气,又去翊坤宫打一头,她找邬贵妃是想打听李大娘的事。

    邬阑才起了头,邬贵妃就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原来贴在长街上的揭帖是你的主意?”邬贵妃一双杏眼瞪得溜圆。

    “呃…也不是啦,”邬阑看她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苗头不对,于是连忙失口否认。这女人怎么联想这么丰富?

    “本宫信你的邪!”

    “真不是啦,都是皇后娘娘的主意。”不就是节约粮食嘛,至于这么大反应?

    邬贵妃哪是轻易好骗的,她怒目而视,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

    邬阑觉得自己仿佛坐在了火山口,屁股底下随时要冒烟……她赶忙想解压的办法,忽然急中生智竟想到一条。

    “呃…姑母,戴春林要上一款新的面霜,美白带抗皱的,本来他们要送我一整套的,我想说都没时间试用,肯定带不了货,所以就……”

    “……真美白带抗皱?”

    “那是不假,戴春林你还不知道?我想不如这样……姑母你来用吧,想必效果比我用好。”

    “哼……”邬贵妃轻轻一哼,面色稍霁,眼珠子也回到了眼眶里:“你年纪轻轻,用什么抗皱?再说你也够黑,再美白也白不回来,本宫用自然是好的。”

    “是是是……”

    邬阑好容易稳住了她,于是又拐弯抹角的问起了李大娘。

    邬贵妃嗤笑一声,不屑道:“她最好什么?自然是樗蒱、朱窝、骨牌、叶子戏、马吊、纸牌……凡是赌钱,就没有她不爱的。”

    邬阑一听头皮都麻了,怎么又一个好赌的?

    “姑母,我想这样……”她将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跟邬贵妃交代清楚,又道:“陛下让我协助光禄寺做预算,这都拖了好久还没啥进展,我也没法子,只有出此下策了。”

    邬贵妃看着她半天不说话,带着一股浓浓的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有点出息行吗!就这么想当散财童子?”

    邬阑两手一摊,为难道:“我也不想啊,但是技不如人呐。我也不是为了输而输,李大娘我还是知道一些,说话算话的,也从不欠人情,只要她能答应……”

    邬贵妃若有所思,半天,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李太监的菜户?应该很少人知道的。”

    “自然有我的渠道打听喽。”

    “只要是结了对食,一般女的会成为对食的掌家之人。而宫正司的宫正是皇后的人,李大娘与之并非一路……”

    邬阑疑道:“姑母是想说李大娘其实是陛下那边的人?还是这两人之间有问题?”

    邬贵妃摇摇头:“没啥,只是想起来随便说说……这后宫里复杂着呢,连本宫都未必看透,何况是你。”

    稍顿,又道:“既然你决定下来,本宫也不好太过反对,让掌事嬷嬷跟着你去,她与那李大娘有点交情,必要时还可指点一下,免得你真当了散财童子。”

    “也好啊,”邬阑自然没有不答应。

    傍晚,李大娘果然‘应邀’前来,就在邬阑的寓所内。之前早就摆上了麻将桌子,桌上一副新的骨面竹背麻将。

    掌事嬷嬷替邬阑前后照应着,还一位是尚功局尚功,算是邬阑的顶头上司。这四人凑成一桌,很快就玩了起来。打的还是血战到底,这玩法很有趣,需打缺一门,这本身就提高了门槛,然后还有‘刮风下雨’,最先胡牌的不叫赢,没胡牌的也未必输,不到最后谁也不知赢家是谁。

    总之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很容易的就引人入彀。李大娘之前虽未玩过,不过一把下来她就完全懂了,接着便是实战,李大娘果然是老鬼,越打越熟练,开头邬阑手气还行,中程之后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她那散财童子的名声可不是随意封的,也就是去了趟茅房,回来之后就开始手气变差,老天都觉得她应该当散财童子。

    掌事嬷嬷极力为她转圜,可还是挡不住她散财的‘好名声’,虽然今天明摆着来送钱的,可她也没有故意输给谁,根本就没机会让她‘故意’。

    眼见着银子像雪花一样飞了出去,邬阑不禁连声叹气。

    李大娘见状笑意更深,一张艳若桃李的脸更加动人心魄,打牌之余邬阑也在暗戳戳的想,好塞的皇帝怎么就没临幸过她?她的条件足够当宠妃了。当了皇帝的女人也就没李东燕啥事了。

    “三百两啊~~~肉都在颤抖!”邬阑故意哀嚎道。

    掌事嬷嬷也凑趣道:“哎~阑司珍,我可是尽力了……”

    “哈哈,瞧你们说的那个惨!”李大娘一听大笑道。

    最后一圈打完已快三更时分,三人还依然兴致勃勃的样子,邬阑可有些来不起了。

    屋内烧着红萝炭火,炽热的火力熏得脸色通红,邬阑心头燥热难受的很。屋外刮着阴寒的雨夹雪,犹如两个世界。

    赵寿女打着哈欠来收拾残局,邬阑披上大氅正想送三人出门。

    李大娘却突然道:“阑司珍,你送我出去,嬷嬷去送尚功吧。”

    邬阑自然答应下来,又简单交代两句便提着一盏牛角灯除出了自己的寓所,准备一路往玄穹宝殿方向去。

    才出五所的大门,邬阑禁不住一激灵,刚才屋内被熏热面颊这时又遇上阵阵寒风,面皮一下被绷紧了,着实体会了一把热胀冷缩。

    半夜三更的紫禁城应是静谧而庄严的,只是后宫的宫墙高耸,宫道狭窄,只看得见高大宫墙框出来的一方天地。

    而呼号的寒风中,还隐隐飘来一丝人声:天下……太平……

    邬阑一愣,慢慢停下了脚步,竖起耳朵仔细辨别着那一丝微弱的声音。

    李大娘见她停下脚步,哪有不明白的,于是微微一笑:“今晚的确有一宫女在受罚。”

    邬阑转过头来,黑暗中其实彼此都瞧不见表情,只能感受:“这‘提铃’之苦我是尝过的。”

    “知道她为什么受罚吗?”

    邬阑下意识的摇头,其实李大娘并不能看见。

    “她偷吃东西,还嘴硬死不承认!”

    邬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她的声音才又响起:“李大娘,能求你一个事吗?”这声音显得在静谧的黑夜中显得特别空灵。

    “什么事?”李大娘的声音同样空灵而缥缈。

    “内府的预算案不能再拖了,只等司礼监的修改方案了,如今郑珰又不在……”

    寒风一阵呼啸,掩盖了所有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李大娘的声音才又响起:“我可以答应下来,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找我?”

    这问题该怎么回答她?说你是李东燕的菜户,可以吹吹枕头风?

    “以前觉得李公公就是陛下身边一个影子一样的人,或者根本算不上是‘人’。自从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后,尤其知道他……才发现原来他也是一个有血肉的人,一个懂得欣赏眼光还不错的人,一个外表看起来是木头,或许内心也很柔软的人……”

    妈呀,说一个东厂的厂督内心柔软?邬阑禁不住浑身一哆嗦……

    “呵呵呵……”李大娘轻轻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愉悦:“好吧,虽然觉得你说的挺奇怪,不过我接受了。”

    邬阑发现这李大娘不仅容貌艳丽,声音还挺好听。

    “那……算你答应了?”

    “嘿嘿,看在你今天输了银子的份上,算答应你了。”

    (注1):挽口:牛、驴之牝具;挽手:牛、驴之牡具;羊白腰:外肾卵;龙卵:白牡马之卵。

116【光禄寺的财政预算】

    邬阑想起贵妃说李大娘是李东燕的掌家,所谓掌家则是掌一家之事,相当于太监的私臣。再加上又是对食,所以这李大娘在内府后宫,绝非凡凡之辈。

    司礼监的地位崇高,就体现在全面管理内府庶务和参预机务。庶务含大小衙门凡遇有应题奏之事,皆先关白司礼监掌印、秉笔、随堂而行之;其次是司礼监直接掌管了其他监局库房之印。

    司礼监还‘催督光禄寺供应’,是其一项差使,所以,要想顺利完成光禄寺明年的预算规划,非得经过司礼监不可。

    建极殿之右后门以北,隆宗门之南,有一连坐东朝西的房屋,其名为“协恭堂”,相当于司礼监在宫内的综合办公区。李东燕一般会在每日申时之后,来这里入司房看文书。

    是日照例他来到协恭堂,一众亲信掌班留在外边等候,他一人进入值房。这里算是机密之地,规矩还是很严的。

    所有文书都要细看,先看文书房的外本,再看内府监官、典簿的文书。李东燕拿起桌上几份外本文书,虽是不同衙门呈上的文书,但内容都指向一处,就是京畿几府,诸如保定、真定、河间等府有关土地清查的结果,以及勋戚所上奏本,无一不是指出御马监大量侵占了这几府的勋戚庄田和民田。

    这几府有三十六处共计三万多顷的皇庄里,有二十处就是占他人之地为草场、皇庄。李东燕一一细看之后,冷笑一声,这几年,刘炳仗着陛下宠信,倒是膨胀了不少。

    他看完外本放下,又顺道拿起内府文书浏览,其中就有光禄寺最关心的内府预算方案,这文书已在桌上放了好几天。

    他没有再细看文书,只是又想起晌午时李大娘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其实扪心自问,他与邬阑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犯不着彼此都看不顺眼,只是他也知道,自己不喜邬阑,完全是因为她过界了,侵占了原本是内官的利益。

    紫禁城里只有一个男人,二十四监局也好,后宫也好,都视这个男人为天,都要想尽办法讨好……在这层意义上,宦官与后宫嫔妃根本没有区别。

    李东燕看着这几份文书思量了半天,一条‘妙计’渐渐浮出脑海:“既然要算,不如就都清算一遍……”

    ————

    邬阑异常惊讶司礼监居然很快同意了对内府预算的修改,她寻思,这李大娘真是功不可没了……可见美人关乃天下第一难关也,连刑余之人也难过此关。

    得了司礼监的回复,她又赶紧找徐兖商量,光禄寺这份预算案得加班加点完成,然后通过廷议以政令形式下达才行。

    预算案主要包含两大部分,一是经费,二是开支。经费来源有内府库藏,贡赋、厨役的折色收入,六部供给的经费,地方府州县的官钱,再加上对外承接宴席的收入。

    支出的大头就在内府和后宫,也是入不敷出的主要原因。如今比较好的是,后宫的用度有中宫皇后的参与,修正以往存在的不合理之处,比如浪费。事实上各宫的用度并未缩减半分。

    所以浪费才是问题关键。

    内府的支出比后宫复杂多了,先抛开违规冒支等个人行为不说,光禄寺要承担的不光是紫禁城内机构人员的膳食开支。从内府设置的职衔就可见一斑:十二监二十四局之外,还有内承运库、灵台、汉番道经厂、御药房、御茶房、蓖头房、猫儿房、牲口房、刻漏房、甜食房、绦作、南海子、织染所、盔甲厂、王恭厂、京城内外各寺、安乐堂、京城内外十六门等……

    这里不光有人的膳食,还有各种动物饲养的开销,最关键问题同样是浪费和管理混乱,好比内苑狮子及养狮人早已发生变动,却仍在支领料食等。

    所以,徐兖趁此也重新梳理了一遍大内有关动物的料食供应,不查不知道,真是一查吓一跳,冒领简直泛滥成灾。当然要杜绝冒领,除了在制度上改变之外,还有对其冒领行为的惩戒,这就不是光禄寺的职责,而是御史要做的事。

    其次就是饭食供应无度,光禄寺还要负责内外衙门人员和军民匠作的饭食,这是继宫中用度之外的最大一笔开销。这些人既有俸禄和月粮于户部,还有廩食于光禄寺,偶尔兼有赏赐汤酒茶饭之类。

    所以同样,一是重新梳理花名册,好比详记某衙门某工,旧有、新收、实在上工人数,直米数等,然后留底,再分送司礼监和御史。往后关于此类人员花名册,光禄寺不再负责统计和更新花名册,而是直接按册上所载人员数量来安排廩食供应。至于花名册的核查则由司礼监和御史来负责,每三月更新一次。

    接下来,就是与光禄寺自身管理相关的问题,在做费用预算的同时,也进行了整顿。一是对于经费管理无序的调整,二是厨料物品管理混乱的整顿。

    邬阑既是光禄寺银库大使,所以对于财会和出纳以及记账形式进行了大胆的调整,完全采用她火锅店的财务和仓储的管理方式,然后就规章制度进行的详细的规定。所谓事无巨细,细到对每一种行为以及承担的后果都做出了规定。

    最后就是采购问题,因早有定例,除特定本色外,其余皆以折色形式供应。对于光禄寺所需物料,如何直接从市场上买办,这类问题一直比较突出。问题存在,又如何写进预算?

    光禄寺一年几次的会估,宛大二县的铺行人户都会借机哄抬物价,致使京城内外物价彼此不平,也造成上报于光禄寺的物价揭帖中价格混乱。

    此其一,还有采购人员的贪污舞弊及拖欠铺行价银,过去是随买随给,到预支,再到赊买,贪污舞弊属于私德问题,拖欠则完全是人为因素,尤其像乳饼麻绳菜果粗瓷等小行,常常是每遇领钱辄随涕泣……

    不仅拖欠,还有伴随而来的横征暴敛—中介对于铺户的剥削,及民间揽头对光禄寺钱粮的侵蚀。

    邬阑的主张是直接通过皇商或者信誉良好的牙行,与之签定供货协议,由他们负责将所需物料直接供给光禄寺,而非采用以往的形式,从市场上零星散发的进行采购。对于新鲜食材的采购,则选择在周边地区与种植户直接签订生产供货协议,以订单生产的方式直接供应光禄寺。

    徐兖听了还是有些疑虑:“这样可行?光禄寺要用的蔬菜果品可不是一点点,还有那牛羊鸡鸭鹅,除了上林苑供应,不足的每月也需向民间采买。”

    “近地采购自然是最佳选择,所以也可以这么办,像海淀、通县、蓟州、良乡等地,光禄寺可以村子为一单位来签订生产协议。而整个村呢,可以按里甲来成立多个生产合作社啊,按订单进行生产,然后全部供应光禄寺。”

    “好处就是,新鲜食材直接从地里到光禄寺,减少中间环节,这样岂不两头受益?农户受益,我光禄寺也可节省大笔采购经费。”

    “呃……好是好,只是以前从未这样做过,就不知可行不可行?”

    “内府的仓库再大也存不下全天下的食材,本色折银是趋势,往后现银采购的时候肯定会越来越多。当然签农户这事暂时不急,等完成预算之后再决定不迟。”

    光禄寺几乎所有职官都参与了预算的制定,正卿、少卿、寺丞、首领官等,大官、珍馐、良酝、掌醢四署,司牲、司牧诸司,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日之后,完成了整个部门的预算规划。

    厚厚一摞的预算案呈给了永明帝,呈上去还不够,还需经廷议通过,形成政令下发才行。

    这份预算又与户部、工部、礼部、太常、内府、科道相关,是以参与廷议的也是这几衙门。然而廷议并非想象中的顺利,整个过程中,吵架一直就没停过……

    争议的焦点在于:光禄寺要‘甩锅’,科道不愿‘接锅’;按预算估计可节省大量经费,相关部门想裁减供给光禄寺的经费,却遭到徐兖的坚决反对;预算算的都是固定性开支,浮动经费不足,想临时增加筵宴都不行。本来一年之中的筵宴活动颇多,若是限制了,往后再怎么‘吃公家’……

    对于此,邬阑的态度很坚决,就是要养成凡事按计划来的习惯,尤其这么大一个中央部门,又不是做小本买卖,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徐兖是一人舌战群雄,邬阑从旁协助,两人直辩得众人哑口无言。

    廷议从未时开始一直议到天黑,都没议出结果,永明帝听了一下午,早就头昏脑胀了:“行了诸位,今日先议到此,剩下的明日再议……”

    “诸位,既然陛下有旨,今日先议到此,剩下的部分也不多了,明日补之再来与诸位协商……”

    众人心中都暗暗吐槽,这是协商吗?这他么是协商吗!从未看出你徐补之吵架还这么能耐?

    邬阑却觉得今天特爽,就像以前玩过的街机游戏StreetFighter,一人KO了一群人,爽翻了。

117【廷议预算案】

    翌日,早朝之后,诸位重臣又移至文华殿,继续商议早朝上未完之事,以及昨日议的光禄寺预算改革题本。

    为什么选在文华殿,皇帝朱仲檐自有其考虑,因经筵日讲在文华殿。经筵在文华前殿,日讲在其后的穿廊,每逢日讲,日初出,他就要先到文华殿的东房,此房供奉着伏羲、神农、轩辕、尧舜禹汤文武九圣,左周公、右孔子,对圣人像一拜三叩头,只要是日讲,就须如此。

    今日就有日讲,他宁愿听大臣吵架也不愿日讲,烦透了。

    再说昨日的廷议,混乱之极,按理每次廷议召集人视讨论内容而由六部长贰轮流充任,若是涉及多部,则吏部主持,侍郎做记录。光禄寺改革不仅涉及多部门,而且事关重大,就不能像以往那样只是各部会奏,而是皇帝自己都须参与,所谓朝堂议政,故君臣之情通。

    永明帝此时正待在文华殿后的九五斋,这是他祖祖祖祖父嘉靖皇帝斋戒的地方,依然按照原先的模样布置,御榻设在东壁,相对的西墙则挂‘正心诚意’四字,御榻之后设有三曲屏风,上画舆地图。恭默室在九五斋之西,为斋宿所,有汉文帝止辇受谏图悬于左,太宗纳魏征十思疏于右。

    永明帝端坐在御榻上,双眸微垂,仿佛进入了某种状态,跟随他身边的只有郑伴伴,这位从他小就跟着的老太监,对主子的一举一动都能心领神会,他静静的站在主子旁边守候,仿佛一个透明人。

    与九五斋直线距离有十丈远的穿廊,昨日参与廷议的几部人马已陆续到场,吏部没有侍郎,所以由堂上官亲自主持,户部、工部、礼部、太仆都有堂上官出席,御史衙门来的是河南道的监察御史,内府是司礼监的随堂。

    光禄寺卿徐兖一改昨日暴眼老头的形象,今日早朝开始就一直笑眯眯的,对谁都笑眯眯,尽管这模样谁见了都有些后背发凉。

    昨日廷议占了上风,今日徐兖反倒安静下来,态度不禁让人生疑。其实是他心里一点都不慌,想起邬阑说的话——今日这场廷议,别想着他们会全部同意,毕竟这是大刀阔斧的改革,有人得利,自然也有人会利益受损。咱们就定个底线,一呢,内府人员花名册不再由本寺统计,而只负责按照名册来准备饭食。二呢,坚持不削减经费,要是削减经费,那么预算支出就要相应减少,反正二选一,让他们选。其余的,好比采购问题,就只有慢慢来了。

    这丫头倒是精明,知道进三退二,不过,话又说回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光禄寺积弊也非近年才有,自打有了光禄寺就已经存在,就算如今大刀阔斧的改革,真能有用?

    徐兖随廷议人员进到穿廊,这里正北摆了一张御案,背后一张曲屏,其左右下方各摆了一张桌案,徐兖选择坐在右手,而其余则全部坐在了左手方。这阵势,就是天然的敌我两方,故意的?

    徐兖轻哼,还怕你们人多?老子一力降十会,会吵架的才是胜利者。

    “呃,人都到齐了,不如……”吏部尚书首先说了话,“不如就请陛下出来?”

    九五斋里,郑伴伴轻轻唤醒永明帝:“爷,您醒醒?外面廷议的大臣都来了。”

    睡梦中的永明帝倏地睁开双眼,“嗯?哦,呃……”

    有那么一刹,永明帝还两眼惺忪,但转瞬就清醒过来:“人都来了?”

    “都来了,在穿廊那候着爷呢。”

    “嗯,朕知道了。”

    一盏茶后,永明帝就坐在了那张熟悉的御案后,望着诸臣行叩拜之礼,口中呼着吾皇万岁……

    “众爱卿平身,都坐吧。”

    众大臣起身,重新落座。

    “诸位爱卿开始议吧,朕先听听。”

    “陛下,”户部尚书古德海头一个出声道:“要是按照那份预算来看,光禄寺每年可节省不少经费,即这样,臣还是坚持昨日所说,减少每年供给光禄寺的经费。”

    徐兖一听冷笑一声:“自打我寺做了这个预算,你们就像是约好的一样,一个二个都要减给我寺的经费。嘶……我就奇怪了诶,去年我寺外派厨役承接民间宴席,确实也挣了些小钱,但那些钱没给你们分吗?分钱的时候你好我好,怎么到要你们付钱的时候,就要减少?凭什么?”

    “这……两回事好吧,既然你预算能做平,说明就用不了那么钱,我户部能省下给你光禄寺的经费,就能补贴别处缺的,好比国子监,祭酒希望重新刊刻典籍,与我说了无数次,无奈户部也拨不出这份钱,要是……不就……”

    “哼哼,古尚书啊,你怕不是忘了,国子监刊刻的钱阑司珍已经捐赠了。”

    古德海愣了一下,好像忘了这茬。

    “我算看清楚了,你们这是要让马儿跑,又不舍得给马儿喂草料,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我寺每年光寺供应筵宴、备办酒饭,经费就已经捉襟见肘了,再短了费用,缺钱找你户部借太仓银你借吗?况且,我寺待此预算通过之后,也要着手整治内务,首当其冲就是清算空吃粮饷的厨役,往后连厨役折银说不定都要减少,你们……还要少经费?”

    徐兖越说越铿锵,而且句句切到要害:“还有啊,我寺已经免了每年五千两的入城税,想是为百姓谋个福利,要是你们一再坚持减少经费,那么对不起,即便这五千两还是还给我寺最好,还有那承接宴席的钱也就不再付给你们各部了。以及,预算的金额就不得不往下调整了……”

    徐兖一人的慷慨陈词,永明帝听了这么久,心中不禁生出感慨,这不都是钱惹出来的?

    “徐卿家,朕问你,你的意思就是经费不能少,是这意思?”

    徐兖斩钉截铁道:“是,陛下,而且头一次做预算心中没底,所以这钱,一分不能少。”

    永明帝扶额,没钱,这皇帝当的也是憋屈,想当年祖祖祖父神宗帝……不也是没钱闹的?

    “好了,朕知道了,你们谁还有话要说?”

    众人都看向户部尚书古德海,他没有再表态,那别人就更没人提了。

    “既然没人反对,这一条算过了,”韩尚书又补了一句,“皆下来谁还有说的?”

    徐兖看了一圈,见没人反应,自己又说道:“我寺希望以后就只管饭食供应,不再统计花名册。”

    “你光禄寺不统计,那归谁来统计?”吏部尚书不禁诧异。

    “对啊,你不统计谁统计?”

    徐兖奇怪的看看众人,笑了一声:“别忘了光禄寺只是一个提供膳食的机构,自打高祖皇帝正式设立光禄寺起,至今已有三百年,这三百年来光禄寺的职责一再增加,而且执掌越来越繁琐,最初可不是这样的。至于谁来统计名单?谁的人谁来管,这些人又没在光禄寺领俸禄,为啥吃饭了就要我寺统计?”

    “徐卿,你怕不是忘了,”工部尚书刘一焜忍不住提醒道:“你光禄寺的执掌一直是祭享、宴劳、酒醴、膳羞,辩其名数,会其出入,量其丰约,这才是当初高皇帝定下的《诸司执掌》。”

    徐兖道:“我光禄寺一没决定权,二没监察权,我们只管好供应就好了,专业的事还是让专业的人去做吧,这叫术业有专攻……”

    “你这是胡搅蛮缠,”刘一焜面带不爽。

    “难道不是吗?有多少监生需要提供饭食,难道是我能决定的?军民匠作又有多少人需要提供,难道也是我所能决定的?既然我不能决定,那又如何辩其名数,会其出入?对于冒领的,我寺又无稽查权,又如何去查?”

    “好啊,那么你说,这个名册有谁来管合适?”

    “自然是谁的人谁管,军民匠作是你工部的人就工部提供名册,衙门内外多少人需要提供饭食就有司礼监和户部提供名册,然后稽查由都察院来做,这样才是分工明确。”

    李琚一直没有说话,不过大家议到了这个份上,他也该出来表个态。

    “陛下,”李琚起身向永明帝拱手道:“臣有话说。”

    永明帝自然应允:“老先生有话就说。”

    “话说两端,道理只有一个,老臣以为,徐卿所说不无道理。首先,预算这种方式,有光禄寺首开先河,这本身值得肯定,但是毕竟没有尝试过,所以有光禄寺开始,姑且叫做试错吧。一年之后可看成绩,若是此法可行,大可以在六部衙门推广,甚至整个两京衙门、天下衙门都可推广此法。若是尚有不足,也能知道不足在哪里,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此其一,其二,臣一直以为,虽然《诸司执掌》在国初就已经确定下来,当初高皇帝也是照《唐六典》敕修,但毕竟几百年过去了,天时地利人和都早已发生了变化,那么法度也该随之变化。有些人可能会反对,说祖宗之法不可变,但事实上,一些变化并非人力可掌控,所以变化才是常态。”

    “今日在座诸位也是朝廷的肱骨大臣,无论是六部九卿,还是科道三法司,无一不是手握天下百姓的生杀予夺,若是法度的调整能带给天下人实惠,那为什么不能调整?就好比人常说规矩是死的,但人却是活的。”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4362/ 第一时间欣赏大明女伯爵最新章节! 作者:莺影莹盈所写的《大明女伯爵》为转载作品,大明女伯爵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明女伯爵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明女伯爵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明女伯爵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明女伯爵介绍:
精华版:
她有经世之器,如范生怀治国之略。
她穿到大明,牵动了一场经济变革。
正经版:
永明年间,一场旷日持久的驿递改革争论,终于在一次吵吵嚷嚷的廷议中落下帷幕,只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由此却引发了连锁反应,从此开启了一场奇特而疯狂的炒地皮模式……
然而这场疯狂民间资本角逐尚未落幕,又迎来了一场粮食危机,以及白银荒……大明女伯爵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女伯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女伯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