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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全文阅读

作者:酒醉长安某     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txt下载     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三章 郭莫堂传奇故事(上)

    郭莫堂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每一位老师都这么说。

    “......郭莫堂里的博物馆可以说是有些年头了,几乎自郭莫堂建起来那天起,博物馆就在了......”

    纯理论的课永远是最无聊的,所有学科皆是如此,秦宇坐在穆华夏边上听得昏昏欲睡,穆华夏一手支着下巴一手转着笔,看坐在前面的秦堑像鸡啄米一样磕着脑袋。

    “别小瞧我们系的这个博物馆。”老师也知道没人愿意听这样的课,所以每节课都会穿插着讲一些段子帮大家醒醒神。

    当老师放下手里的讲义,教室里那些空洞的目光瞬间有了焦距。

    “我记得我的老师退休之前,将郭莫堂博物馆的钥匙交给我的时候,曾经指着其中一件文物,说他的老师当年跟他说,如果有一天郭莫堂保不住了,把这件东西卖了,可换三个郭莫堂。”

    秦宇一下子就支棱起来了,惊得穆华夏手里的笔掉到了桌子上,“咣”得一声,在瞬间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格外响亮。

    但这时候没人去追究这响声的来源了,这个奇妙的文物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老师老师,是哪件啊?”这种直接的发问方式,永远来自于元莽。

    老师笑着瞪了元莽一眼,“这能告诉你吗?”

    “我们又不去偷,就是好奇一下。”

    “就是就是。”很快就有人附和。

    “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鲁丘的声音,即使是在嘈杂中也格外明显,儒生的清贵气让他不能说出好奇心,却能在这种时候出声应援一二。

    ......

    在一片乱七八糟的讨论声中,穆华夏戳了戳秦堑,“你们什么文物没见过,为什么还要好奇这个?”

    穆华夏本是想问秦宇的,毕竟秦宇离他更近,但此刻秦宇的眼睛亮得跟两个探照灯似的,穆华夏决定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了。

    秦堑微微侧过半个头,“不瞒你说,我们其实什么文物都没见过。”

    说罢,大约是觉得不严谨,又耸耸肩补充,“反正我是没见过啥值钱的。”

    穆华夏突然无言以对,这么想想,好像也对。

    “你就看吧,”穆华夏他们坐在教室最左边,秦堑微微向后侧着脑袋,视线能扫过整间教室,“现在坐着的那些淡定到不屑一顾的,都是有钱的。”

    “比如?”穆华夏顺着秦堑的目光扫过去,看见教室的另一个角落里,快要睡着了的五位。

    “比如我们的皇城五子。”

    皇城五子,是他们对包括故宫在内的五座明清世界遗产的戏称,这五人刚巧被分在一个寝室,平日里进进出出也从来都是抱团的。

    不报团也没办法。

    穆华夏也是在一日日的相处中渐渐发现,原来世界遗产间也是有“鄙视链”的,这条“鄙视链”受考古专业的影响,简单概括来说就是早期的看不上晚期的。

    尤其像故宫这样又晚近又有钱又有权又有名声的,那简直就是阶级敌人!

    这话是秦宇跟穆华夏说的,穆华夏当时听着秦宇忿忿的语气,在心里默默吐槽,你就直接说羡慕嫉妒恨就得了。

    下课铃在乱哄哄的讨论声中突兀地响起,老师简单收拾了一下讲义,开始做总结发言,“好了,这节课就到这里了,至于那件文物究竟是什么,诸位不妨随便猜一猜,当然,猜对也没什么奖励,问我我也不会说,下课!”

    老师就这么潇洒地走了,留下一屋子膨胀的好奇心。

    尤其是秦宇和元莽,他俩难得能凑成一路,此番竟然如此不计前嫌。

    还有鲁丘,八卦果然是生物的本能,虽然鲁丘更愿意将其称之为“科研精神”。

    有秦宇的地方就有穆华夏,穆华夏被迫被这三人裹挟着,听着他们各种不靠谱的猜测。

    “小穆小穆,你知道郭莫堂博物馆在哪吗?”

    “知道啊,”穆华夏平静得甚至有几分冷漠,“你不是每周四都要去那上课的吗?”

    “那里就是博物馆?!”秦宇震惊地睁大了眼睛,“那那件文物在那里?”

    穆华夏耸耸肩,“说真的,我觉得那堆陶片加一起都换不了三分之一个郭莫堂,所以这个故事很有可能就是老师编来活跃课堂气氛的,别当真别当真。”

    “此言差异此言差异,”元莽架着穆华夏的胳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们不妨换个思路,宝贝为什么一定要放在博物馆呢?那话怎么说来着,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不好意思,我只听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非也非也......”

    四个人争着一个在穆华夏看来没有任何意义的话题,热热闹闹地从会议室后面的拐角下了楼。

    当夜。

    “现在事情很明晰了,”郭莫堂第一届文物代表大会,左石代表它自己率先发言,“我们之中,出了一个贵族。”

    这个会议是他们临时起意的,因为听到了学生们的讨论,难耐激动的左石迅速将这个消息传遍郭莫堂每个角落,并且以极高的效率组织起这场大会。

    会议地点定在一楼假壁炉旁,为了照顾那口行动不便的钟。

    顺道一提,那口钟,叫龙钟,老态龙钟。

    当然,整个郭莫堂行动不便的文物不止那口钟,比如二楼就还有一个被关在玻璃罩里的木质塔楼,但左石没有通知它。

    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它被关在玻璃罩里,实在是耳背得厉害,往往十句话能听见半句就算不错了。

    另一方面,左石觉得,它被关在玻璃罩里,就看上去好像很贵的样子,这种强有力的竞争者,当然要第一时间剔除掉。

    不得不说,这头石狮子虽然在很多方面都缺根弦,但该聪明的时候,脑子转得也是不慢。

    “我认为我们应该找出这个贵族,”左石之后,右狮补充发言,“并且紧密团结在它的周围,以应对我们目前正处于的这个弱势局面。”

    “没错。”

    “同意。”

    与会文物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

    左石满意地点点头,“那么我先说,我认为,我,就是那个能换三个郭莫堂的贵族。”

第四十四章 郭莫堂传奇故事(下)

    一秒钟的寂静。

    随后美女像猛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其突兀和剧烈的程度连郭莫堂外那只石狮子都吓了一跳。

    左石愤怒地抬爪子想给美女像一巴掌,被美女像敏捷地躲开了,不过她不躲也没多大问题,毕竟她只是一个不具实体的魂儿。

    等美女像笑够了,一个不具名的小石像才怯怯地开口,在郭莫堂,这样的小石像很多,他们既没有多少存在感,也没有多少话语权,但话又说回来,谁没个一飞冲天的梦呢?

    但这个小石像不是来做梦的,它开口只是要质疑左石,“如果你是那个贵族的话,那右狮呢?你俩长得一模一样,加一起岂不是能换六个郭莫堂?”

    “胡说!”左石奋起反驳,那愤怒的尾音还未消散,就听见右狮沉稳的声音紧随其后,“我不认同你的观点。”

    右狮很少争些什么,在左石的衬托下,它简直就是沉稳冷静成熟的化狮,但只在这件事情上,它拼死也不承认,用它的话说,这是原则问题。

    “我和左石唯一相同的点,在于我俩都是石头做的,”右狮开始冷静分析,并试图举例,“但你仔细观察,我的石质、纹理明显要更优越一点,而且毛发更加光泽,尾巴的弧度也更漂亮,眼睛更有神,鼻子也更灵敏......”

    “胡说八道!”左石试图打断它,但被右狮忽视。

    “还有嘴巴,你会发现我的嘴巴更加逼真,四肢更加健全,头脑更加聪明,所以综上所述,我认为我才是那个传说中的贵族。”

    “胡说八道!”左石呲着牙要给右狮一口,结果石头碰石头,谁也没捞着好。

    有实诚的小石像真的认真照右狮所说进行了一番比对,然后弱弱地举手,“我没看出来不一样......”

    “嗨,你还真信那蠢狮子的鬼话!”美女像不屑地看着斗成一团的两只石狮子,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要我说呀,这个贵族一定是我,只有美女,才值这个价钱。”

    “切,”左石闻言瞬间松开了右狮,内部矛盾内部解决,当务之急是要一致对外,“你连个胳膊都没有,算什么美女?”

    “乡巴佬乡巴佬!”美女像拿手指戳左石的脑门儿,虽然戳不中,但做做样子也过瘾,“残缺才是美,听说过断臂的维纳斯吗?”

    “维纳斯是什么?”左石又开始挠它那空荡荡的大脑袋,“牙膏吗?”

    “蠢狮子就是蠢狮子,”左石的无脑发言并没有激怒美女像,相反倒是让她找到了优越感,“那是爱琴海边上的美神,爱与美之神,我们一起喝过咖啡来着,一起交流美丽的烦恼,你知道的,美女总是面临着多种多样的烦恼,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这头丑狮子,像你就不会烦恼今天到底要选择哪一位优秀的王子共进午餐,哦,说起这个,我突然想到了金苹果的故事,那时的场景和今天多么相像啊......”

    美女像说起爱琴海那是没完没了,左石扭过头去不再理会她,余光扫到了壁炉上盘腿坐着的小天使。

    小天使像原本还捧着一只和平鸽,现在这只鸽子正落在他的左肩,小天使笑眯眯地看着下面的这场闹剧,看上去十分乖巧。

    “喂,”左石扬声叫他,“你觉得谁说得对?”

    “我吗?”小天使诧异地指了指自己,然后乖巧地歪头想了想,“我觉得你们说得都不对。”

    “那你的意见不重要了,下一个。”

    左石粗鲁地剥夺了小天使的发言权,小天使也不争,乖巧地闭上了嘴,依旧笑眯眯地看着。

    只是那只鸽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小天使的肩头飞了出去,一爪子挠在了左石头上,尖锐的石头摩擦声响彻一楼,连喋喋不休的美女像都安静了下来。

    “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吗?”小天使笑眯眯地发问,也不等谁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我觉得,为什么不可能是这些小雕像呢?”

    几个不具名的小雕像在角落抱团,听见这话忙不迭地点头。

    “从故事的精彩度来讲,往往最意想不到的人物成为主角,故事才有成为故事的价值。”

    “小家伙,严肃点,这可不是睡前故事!”一向不严肃的左石正在严肃地让别人严肃点,听上去很是讽刺,但左石现在真的心情不太好。

    任谁被挠一下心情都不会很好,而且那一爪子好快,左石觉得自己脑袋上一定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白痕。

    “孩子们,”沉默了许久的龙钟终于开口,当然它始终不说话,可能也只是因为它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他们在干啥,“为什么不给老人家一个机会呢?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们若是要寻宝,这里不是有一个现成的吗?”

    “老人家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一个石雕站出来反驳,随即有文物应和。

    “可是明明老夫才是看上去最像文物的那个。”

    “您可是这里来得最晚的。”

    “这有什么关系呢?老夫资历最老。”

    “那您老人家说说呗。”

    “......让老夫想想。”

    龙钟不说话了,它真的开始认真回想它辉煌的钟生阅历,但模糊的铭文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它的记忆。

    没人真的想听龙钟讲那过去的故事,关于谁是贵族的争论很快又热火朝天地继续。

    “我觉得是我,我认真觉得是我。”左石不死心地发言。

    可它很快被驳回,“你明明和右狮一样。”

    “不,现在不一样了,”右狮看上去已经不想争什么贵族不贵族的了,它现在只想证明自己比左石好看,“我头上可没有那道白痕。”

    左石气得瞪小天使。

    小天使笑眯眯地撸他的鸽子,“我还觉得是我呢,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争这个有意义吗?”

    “有!当然有!能值三个郭莫堂的贵族,应该成为我们所有人的领袖!”

    “那本女王就不客气地宣布,今日就是本女王登基的日子了。”

    “滚吧,你连胳膊都没有。”

    “愚昧!你这个没有花的破花瓶!”

    ......

    默默听了一宿争吵的郭莫堂表示,本文物就只配当个计量单位吗?

    所以说呀,传奇只是传奇,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呢?

上架感言

    上架啦

    老规矩,先占个坑,等有空再回来写感言

    先谢谢诸位大佬的支持!

    直到完本我也没写出个上架感言......但我完本感言写了3000多字,就当连上架的感言一起写了吧!

第四十五章 参观实习

    考古,听名字就是一个实践重于理论的专业,用某老师的话来讲,我们考古不讲理论。

    这句名言在某节跨专业的课程上被隔壁系听去,于是做成表情包,广为流传。

    作为老师的亲学生,考古系一众同学对该行为表示严厉指责和强烈抗议,但与此同时,他们用起这套表情包也毫不手软。

    对此现象,有记者专门采访了相关人员——

    “表情包是人类的财富,”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元姓学生如是说,“隔壁系同学很可恶,但表情包是无辜的。”

    “浪费表情包资源可耻,”在他身边咽下最后一口面包的秦姓同学点头附和,“我们只是合理利用资源,这并不代表我们与隔壁系在此议题上达成一致。”

    “子曰......不,我现在只想代表我自己强烈谴责这种不尊师重道的行为,”某温文尔雅的鲁姓第一次使用如此强烈的表达方式,某偶然路过的路人朋友表示,鲁同学已经逐渐被他那群妖魔鬼怪的舍友带偏画风,“而且我认为我们与隔壁系不会在任何议题上达成一致。”

    “哦不,”某惊慌失措的穆姓同学强行入画抢走话筒,“我认为我们与隔壁系在下周的实习地点这一重要议题上,是可以达成一致的,而且我们也正在努力就此议题达成一致。”

    “可否详细谈谈?”

    “详细谈谈就是——求求他们改主意吧,我是真不想去F市......”

    丢了气势的穆姓同学被舍友强行拉走,现场一度陷入混乱,采访被迫中断......

    没错,除了共享郭莫堂以外,考古与隔壁系还共享着同样的教务,于是田野实习地点这种问题,必须两系达成一致。

    为统一两方的巨大分歧,教务提出了一个最民主同时也最不民主的办法——投票。

    于是乎,人数只有隔壁系三分之一的考古系,只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元莽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被他们围在中间的穆华夏,“班长你也太给我们丢人了!”

    穆华夏不及解释,鲁丘随即接上。

    “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穆兄不能忘了先贤之语啊。”

    “《易经》还说尺蠖屈以求信,龙蛇蛰以存身呢!”这回穆华夏反应极快,“再说了,我自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但那是实习地点啊!能,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这次就连秦宇都抛弃了穆华夏,“小穆啊小穆,朕平日里言传身教,你就一点儿没学着?”

    “我学着了啊,子曰大丈夫能伸能缩还是你告诉我的呢......”

    “滚!那是王八!”

    “秦堑作证,这话就是你说的!”

    “秦宇兄,在下要与你论一论这个理了,你怎好以粗鄙之语冒充圣人言论?”

    “那是朕记错了,记错了!”

    “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你是不是想打架?!”

    眼见着秦宇脸红脖子粗地要撸袖子了,穆华夏猫身逃离了他们的包围圈,bingo,计划通!

    但一次成功的内部离间并不能改变隔壁系铁了心要去F市的事实,“那地方有什么好的!”穆华夏第一百零一次跟秦堑吐槽,“G市的方言,五十里换一个调调,他们去F市搞不好都听不懂话!”

    “那就对了啊,”秦堑颇为冷静地分析,“这刚好符合他们的课题。”

    穆华夏哀嚎一声,摊在桌上,不动了。

    当然,这话他只能在寝室抱怨抱怨了,玩笑归玩笑,让他真的去求隔壁系改主意,他还真丢不起这个人。

    况且秦堑说得也不错,这毕竟是人家的课题,之一,穆华夏在心里恶狠狠地补充。

    一定是教务的阴谋,就是因为F市近,预算低!

    最终,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考古系,被民主地选择了F市作为实习地点。

    教务请了当地的一位村长给大家介绍风土民情,穆华夏没说错,就连土生土长的G市同学都听不懂村长的方言,但是没关系,这不影响他们浓烈的好奇心。

    可穆华夏没有好奇心,穆华夏只能蹲在庙门口看石狮子。

    嗯,左边的石狮子脚底下踩着一只小狮子,右边的石狮子脚底下也踩了一只小狮子,咋地,你们这儿流行两只母狮子看门?

    “这狮子不好看,”在各种穆华夏听不懂的方言中,这句普通话听上去尤其清晰,“没我家里的好看。”

    这本是很小声的自言自语,但却被两个人无意间听到,穆华夏,以及他身边的秦宇。

    两人一起回头,看见身后一个身着锦绣华服、长着娃娃脸的少年,但很奇怪,明明是毫无攻击力的长相,却让人莫名感到一种威严之气。

    那人看见他俩一齐回头也吓了一跳,但很快便稳住了气势,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穆华夏认出那是故宫,秦宇当然也认出来了,他冷哼了一声,拉着穆华夏离开。

    秦宇一直避免和故宫面对面遇见,他怕自己忍不住揍对方一顿。

    但穆华夏清楚,秦宇更怕的,其实是自己打不过对方,要是被反杀,这面子就丢大了。

    秦宇一向以千古一帝自诩,偏生故宫也是极骄傲的人,两人开学第一天偶然遇见,穆华夏站在他俩中间甚至隐隐听见了龙吟。

    自那以后,秦宇一直不待见故宫,他甚至连故宫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一直叫人家“旧城”。

    穆华夏被秦宇稀里糊涂地拉进庙里,但门口人流熙攘,两人就这么走散了。

    茫然的穆华夏顺着人流,被冲到正殿,殿上供着道教真武大帝,村长操着家乡话,说得头头是道,穆华夏站在雄伟的神像下,听得云里雾里。

    “咦,这位道友?”又是亲切的普通话,穆华夏闻言转头,看见个道不道俗不俗的人,一身不规不矩的道袍,不过说是不规不矩,其实更像是为了现代生活而做出的某种妥协。

    穆华夏看他眼熟,隐约觉得可能在班里见过,却想不起来是谁,考古系一届满打满算也不足二十个人,他竟然连这二十个人都没认全,穆华夏想想不觉汗颜。

    但同学都到面前了,招呼还是要打得,穆华夏假装淡定地点了点头,“嗯,这位道长,有事?”

第四十六章 三清观(一)

    “我观道友眉宇间有龙虎之气,便知道友不是凡人,又见道友与北帝神像精神相往来,揣度道友修为颇深,故前来结交。”

    穆华夏脸上维持着尬笑,脚底下却几不可见地退了半步,他突然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眼前这位支个葫芦就能上街算命的朋友真的是他同学?他们班还有这一挂的?

    龙虎之气,真正有龙虎之气那两位刚才差点儿当他面儿打起来,不是凡人,在这帮大佬面前,他穆华夏可能是唯一一个凡人了。

    “道长谬赞了,”穆华夏说着又退了半步,“神像威武,我只是看愣了,在下不过尘世间一个俗人,劳道长抬举,但道长此番,确是看走眼了。”

    “非也非也,道友自谦了。”

    “不是不是,道长客气了。”

    “道友怎可妄自菲薄?”

    “道长也不能闭眼蒙人啊......”

    此言一出,穆华夏心道完蛋,他一心想走,却被对方强拉着,一个不察竟将心里话秃噜了出来,可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只能看着对方的笑容一点点僵硬。

    “道友此言......”

    “无意冒犯,”在对方彻底变脸之前,穆华夏赶紧道歉,“只是我还要去找人,道长若是没有其他事,我实在是有急事......”

    穆华夏说着就要跑,对方见拉不住穆华夏了,索性也不拉了,竟就那样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行,道友此言伤透我心,伤透我心!”

    这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穆华夏在旁边都看傻了,这、这什么情况?

    什么仙风道骨,什么超凡脱俗,穆华夏觉得自己彻底看走眼了,说他算命可能都是抬举了,这哥们儿不会是个碰瓷儿的吧?

    “北帝神像之下,道长这般耍无赖,不成体统吧?”

    “世间万物,人生百态,什么体不体统?况且这世上北帝庙何止百数,你知道北帝在那座庙里待着?”

    “......我觉得北帝不在庙里待着。”

    “那道友何苦以此相挟?”

    “是是是,”穆华夏现在只想迅速脱身,他跟对方讲理的工夫,讲解的村长已经带着大部队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道长此言有理,是我肤浅了,道长地上凉,咱起来说话可好?”

    “所谓天精地华,地乃万物根系!”

    “是是是,那道长您先修炼着?在下真有事......”

    穆华夏眼瞧着四周的人越来越少,自觉再不脱身这事儿怕是要没完没了,可他刚迈开步子,地上坐着的那位蹭地一下就蹿了起来,“道友先伤我赤诚之心,这会儿又要置我于不顾?”

    穆华夏一脸无奈地看着眼前虚虚假假抹泪的人,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那道长想要如何?”

    仿佛就是为了等这句话一般,那道长眼睛一下就亮了,“借贫道一样东西!”

    话说到这份上,穆华夏如何还能不明白这出戏是为哪般,他一边感慨着自己这是遇见了帮什么千奇百怪的祖宗,一边慢悠悠地从兜里掏出那块玉石,“道长想借的,是它吗?”

    “上道!”对方一拍穆华夏的肩膀,随即将手覆了上去,穆华夏只听得一声“多谢”,而后便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而天旋地转之间,穆华夏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问题,刚刚那哥们儿,是谁......

    *

    “三清山上三清观,三清观里小神仙。小神仙将那神丹炼呀,炼就神丹济苍生。神丹一救救了张家母,老大娘八十能翻百丈山,神丹二救救了李将军,老将军九十提银枪,神丹三救救了五岁儿,小小子无病亦无灾,神丹四救救了.....”

    耳边是稚气的童声,朗声唱着自编的歌谣,穆华夏刚恢复意识,就被缭绕的烟雾熏得打了个打喷嚏,这喷嚏打得他一个踉跄,手里的扫帚没支住他整个人的重量,还未待穆华夏重新稳住重心,他人便已经脸朝下趴在了地上。

    刚刚扫成堆的落叶被穆华夏这一脸扬得到处都是,烟雾缭绕之中,那小孩儿拍着手笑得欢快,“好咯好咯!穆哥哥扫地偷了懒,小神仙摔他个大马趴哦!”

    穆华夏爬起来,扑了扑身上的落叶,扭头瞪了他一眼,不过隔着这层层烟雾,估计也没人看得清这一眼。

    炼丹的是个小道士,他没有名字,也没有父母,打小是被这三清观的老道士捡回来的,后来老道士羽化,小道士就成了三清观的观主。

    这名号说来风光,但其实这三清观,也就小道士和穆华夏两个人。

    这三清观是宋时建的,但这几百年过去,早已落魄得不成样子,偶尔也就是住山下的村民逢年过节上来添点儿香火,求个心安而已。

    但就在这一二年,三清观隐隐有复兴的趋势,因为小道士。

    这孩子不知道是老道士在哪捡回来的,那时老道士已经很老了,他教不了小道士什么,只能勉强养着给他一口饭吃而已。

    可这孩子,似是天生有些通灵修仙的天赋,老道士羽化后,硬是撑起了三清观。

    逢人来算命求签,签签得应,算的卦,递的解,个个都灵。

    “小神仙”就是上山求签的人们叫出来的名号,这名声近几个月越传越远,穆华夏已经见着两三回外省的人特地来求签了。

    就这两天,小道士翻阅古籍,又琢磨起炼丹,架起炉子也是有模有样。

    只是这位小祖宗不食人间烟火,读得了古书,配得出丹方,却在烧炉子这一门上犯了难。

    这几天的三清观可真是宛如仙境,但这“仙境”,连山上的鸟都不乐意往这儿飞。

    穆华夏拎着扫帚又往远处避了避,扬声喊小道士,“我说你差不多就出来吧,别把房子点了!”

    “穆哥哥再胡说,小心再摔一跟头!”

    穆华夏果真不说话了,倒不是害怕摔这一跟头,而是他已遥遥看见门上一闪而过的一点火星。

    他二话不说冲到井边,终于在那星火燎到房梁之前,将其扑灭。

    “咳咳咳咳咳......”水灭了火,这烟便更呛人了,小道士终于也受不了这乌烟瘴气,从屋中逃也似的冲了出来,弯着腰咳嗽。

    穆华夏在旁边递上杯水,“知道受罪了吗?小祖宗,说了多少遍,玩火没在屋里玩的,燎了屋子,咱俩可都无家可归了。”

    小道士一仰脖喝光了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还没等穆华夏再说什么,这人已经跑没影了。

第四十七章 三清观(二)

    那被烧了半扇的木门还半死不活地挂在门框上,穆华夏还没来得及找人修,小道士又抱着柴火进了屋。

    “我的小祖宗诶!”小道士抱着柴火跑,穆华夏抄着笤帚在后面追,那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宛如一个老母亲,“能不能别在卧房玩火!咱在院儿里烧行不行!”

    “不行!”小道士将柴火一股脑堆到炉子下面,他个子小,一口气抱不了多少,通常都要来来回回十几趟,“在院子里熏坏了神仙怎么办?”

    “你这烟到处乱窜,在哪儿烧都会熏着神仙的。”

    “你懂什么?”

    “你没觉得这两天来咱三清观的人都少了吗?人都被你熏得不上山了,何况神仙呢?”

    小道士不理,做了个鬼脸折身又跑回去抱。

    穆华夏一步不离地劝着,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让小道士改主意。

    柴火高高地在炉子下面堆了起来,小道士满意地拍拍手,看向穆华夏,“穆哥哥,点火!”

    这是挑衅!穆华夏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明晃晃的挑衅!不能让他顺意,决不能!

    “穆哥哥?”小道士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材料一样一样地摆好,扭头看穆华夏还站在原地,又略带疑惑地叫了一遍。

    “来了。”

    穆·毫无原则·华夏一边不耐烦地应着,一边在心里暗暗鄙视自己,那能怎么办呢?儿子要玩火,作为老母亲,可不就得跟着递打火石吗?

    短短两天时间,穆华夏已然体会到了为人母的艰辛。

    “悠着点儿啊小祖宗,”穆华夏点着了干柴,做着最后的挣扎,“你把这儿点着了,咱俩可没地方住了。”

    “天地自有留人处,何妨以天为幕地为席?”

    小孩儿脆生生的嗓音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豁达,若穆华夏只是在后世的某一本书上读到这个故事,定会抚掌大笑,叹一句这孩子的通达与早慧。

    但他现在是故事里的人,这个通达而早慧的倒霉孩子烧的是他的住处,那这件事情可就是另外一个讲法儿了。

    穆华夏气得想去揪小道士的耳朵,被小道士灵巧地一矮身躲过去了,而后小道士开始动手轰人,“穆哥哥出去出去!外面还有好多叶子没扫呢!”

    就像所有被孩子气急了却不舍得打孩子的老母亲一样,穆华夏现在一肚子火没地方撒,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嘱咐,“别真把屋子点了啊。”

    “哎呀,穆哥哥真啰嗦!”

    而后“嘭”的一声,门在穆华夏眼前被重重关上,被烧没了的那半扇还带着几分嘚瑟与嘲笑地晃了两晃。

    吾儿叛逆,伤透我心啊,穆华夏揉着突突直跳地太阳穴,去井边先打了两桶水。

    那一个下午,本就不富裕的三清观,又失去了半扇门。

    即使地处南方,秋夜里也渐渐有了凉意,何况这又是山上。

    三清观过冬的棉被还没拿出来,而蓦然丢了挡风的门,卧房里那两床夏凉被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就重了起来。

    穆华夏睁眼看着门外的月光,冰冷的床冰冷的被,他睡不着。

    片刻之后,他感觉到背后哆哆嗦嗦地贴上来另一个冰冷的球状物,穆华夏叹了口气,转身将恨不得与被子融为一体的小道士搂到了怀里。

    “现在知道冷了?今天下午不还‘以天为幕地为席’呢吗?”

    小道士冻得说话都打哆嗦,却犹不肯低头,“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行了,我的当代小老杜,”穆华夏说着把小道士扬起来的脑袋又摁了回去,“这话可还有前半句呢,广厦千万间在哪呢?天下寒士俱欢颜又在哪呢?光吾庐独破可是有点儿亏啊。”

    “很快就有了!”小道士的声音闷闷的,透过被子倔强地传来,他似是怕穆华夏听不到,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很快就有了!”

    “怎么?”穆华夏被他这话逗笑了,“你还有撒豆成兵的本事?”

    “等我炼成了神丹,自然大庇天下寒士!”

    穆华夏笑不出来了,他本以为这不过是小道士的一个玩笑,却不想这孩子竟如此认真,他突然回忆起小道士编的那个童谣,他炼丹,竟不是为求长生?

    “你看的书中是这么教你的?”穆华夏当然知道不是,自古道教炼丹,皆为了得道成仙、长生不死,但他还是明知故问了,他想知道小道士的答案。

    “书中说炼丹是为了长生,可我不觉得,为一人长生的算什么神丹,让天下人长生的才算是神丹。”

    “那你,打算炼让天下人长生的丹?”

    小道士摇了摇头,穆华夏有些惊异地低头看着他,月光下,那孩子的眼里是远超他这个年龄的冷静与清醒,“天道有常,若是真炼出这样的丹,要造天谴的。我只是,想让人们少些苦痛。”

    众生皆苦,可这不该是一个孩子该去思考的问题,也不该是修道者应该考虑的问题。

    话题有些沉重了,穆华夏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这可学杂了呀,老道士可不是这么教你的吧。”

    “师父没教我什么,但师父救了我。”

    月光柔柔地洒进屋子,晚风似乎也平静了,小道士提起这桩往事时,脸上是如月光一般柔和的神色。

    “其实我也时常在想,神仙真的会救人吗?”

    穆华夏还在思量,小道士却自问自答,“我觉得会,可世上人太多了,神仙一定救不过来,所以我来替神仙救一点,也不枉当年神仙派师父救了我。”

    这是道吗?穆华夏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是善。

    或许真的如他们所说,这小道士小小年纪通了灵,不然怎会有如此心肠、如此本事?

    “明日,我教你烧火吧。”

    小道士被穆华夏揽在怀里,人的体温无论如何要比冷冰冰的石头床暖和一点,尽管有些昏昏欲睡,但听见这句话他还是强撑着打架的上下眼皮,迷迷糊糊地应着,“诶?穆哥哥会烧火?”

    “比你强点,”穆华夏哄孩子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小道士的背,“睡吧,明早再说。”

第四十八章 三清观(三)

    事实证明,穆华夏烧柴火的本事就算比小道士稍微强点儿,那也强得有限,如果非要说强在哪的话,大概就是穆华夏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灭火了。

    炼丹的柴火好像真的和做饭的柴火不一样,穆华夏第不知道多少次看着黑烟从炉子底下窜出来之后,敏捷地拿水灭了火。

    小道士快把鄙视两个字写在脸上了,穆华夏尴尬地咧咧嘴,“烧火也是功夫,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你先歇两天,我学得指定比你快。”

    大约也是实在被烟熏怕了,小道士竟难得地听了回劝,老老实实去正殿坐着去了。

    三清观的正殿供着三清像,前面的案子上摆着贡品瓜果,不多,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寒酸,但没有办法,三清观落魄至此,养活两张嘴都难。

    小道士在三清像的侧面摆了张小几,几上放着龟甲铜板等一系列工具,他就盘腿坐在后面,等着来求签的人烧完了香,再来问卦。

    没人来问的时候小道士也坐在那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穆华夏通常是听不清的,他也不想问。

    这山头上没有烟往上窜了,上山的人也多起来了,穆华夏默默扫着阶上的落叶,听着进进出出的人聊着各种八卦。

    “唉,前些日子我女儿出嫁,还想着找小神仙来算算呢!”

    “今天来算也不迟啊。”

    “不迟啥啊,嫁都嫁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你女儿嫁那隔壁村儿的王二,我听说过,是个老实人,没事儿的。”

    “你不知道,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个谁,就张妈家那闺女,媒婆说的亲,说是嫁了个举人,看着也文质彬彬的,结果找小神仙一算,那功名是假的,就连那人,脑子都有点儿毛病。”

    “真的假的?”

    “那能有假?张家当时聘礼都收了,往回退的时候见着那举人一面,嚯,那话都说不利索呢!”

    “小神仙这么神呢?”

    “你第一次来吧?我跟你说,但凡找小神仙算过的,没有不夸的。”

    ......

    “李大爷,您这又来求平安符来了?”

    “是啊,前些日子这山上日日窜烟,我还跟着担惊受怕了好久,生怕再上来这观就没了。”

    “谁说不是呢,诶,您说这山上的烟哪来的啊?”

    “还能哪来的?三清观呗!”

    “三清观冒什么烟啊?”

    “怕是小神仙泄了天机,要造遣啊,唉......”

    ......

    三清观不大,以他俩的财力也撑不起多大的地方,进了门稍微走两步就到了正殿,站在院子里都能听见殿里头人说话。

    穆华夏将落叶扫作一堆,将笤帚靠在墙上,伸了个懒腰。

    问卦的算命的全赶在了今天,穆华夏倚在门上,算算时候,小道士一刻不停地差不多说了有一个时辰了。

    也没人给倒杯水,穆华夏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叹了口气,起身倒了杯水送了进去。

    小道士顾不上理他,他面前坐着一个忧心忡忡的大娘,小道士正皱眉给大娘解卦。

    “莫贪财莫贪财啊,”稚嫩的声音说的却是老气横秋的话,“您儿子怕是有麻烦了。”

    “那怎么办?”

    “让他早些回来吧。”

    “劝不听哟,”老大娘说着,眼泪都快下来了,“信都写去十来封了,怎么都不肯回,非说跟着那个啥大官能赚大钱。”

    “卖命的买卖,”小道士摇摇头,“若是他不肯回......”

    小道士话说一半却不说了,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小神仙您快说啊,若是他不肯回怎么办啊?”

    “没办法,”小道士整理着桌上的铜钱,“让他尽快回来吧,下一位。”

    老大娘还想再问,却被后面那个排队的大汉不耐烦地挤到一边,老大娘一个踉跄,穆华夏赶忙伸手搀了一把。

    老大娘看着穆华夏,想道谢话到嘴边却全成了叹气,穆华夏还想着如何劝两句,老大娘却早已推开他兀自走了。

    “喝口水吧。”水杯放在桌上许久,小道士看都没看一眼,穆华夏看不下去了,拍了拍他。

    “不急这会儿,”小道士语速极快地应着穆华夏,眼睛却盯着桌上的那个字,“不详啊。”

    个头有三个小道士高的大汉,听见这两字愣是吓得一哆嗦,“那,小神仙,可有救?”

    “不好说,”小道士将写字的纸团了团,随手扔在一边,“你做了亏心事儿,一报还一报。”

    “那、那......那我现在知道错了......”

    “去跟那户人家说吧,若是他们谅解你了,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这就去!这就去!多谢小神仙!多谢!”

    大汉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风一般冲出门去,小道士看着他的背影,缓缓摇了摇头,“下一个。”

    小道士日日面对的事情大抵如此,毕竟人只有在遇上不顺遂的事情是才会上山求神拜佛地问一问。

    那日的人尤其得多,直到太阳落山了,观里才重新冷清下来。

    小道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地上站了起来,穆华夏本想着小道士坐久了腿麻要扶他一扶,不想人家站得贼稳,穆华夏已然伸出去的手被尴尬地晾在半空。

    “唉,到底是年轻人啊。”

    “嗯?”小道士歪头看他,“什么意思?”

    “说你身体好,坐一天腿都不带麻的。”

    “哦,”小道士说着不在意地锤了锤腿,“我还以为你说我个儿矮呢。”

    穆华夏伸手比量了一下,“是不太高。”

    小道士竟没有争辩,而是站到了穆华夏的正对面,往上跳了跳,“穆哥哥你看看,我是不是又矮了点儿?”

    “这是什么问法儿?”

    “泄露天机,是要遭报应的。”如此悲伤的事情,小道士依旧能说得轻松而冷静,仿佛是个局外人在陈述别人的事情。

    “你既然知道还......”

    “那怎么办呢?”似乎是觉得自己没有变矮,小道士满意地拍拍手,“我可是小神仙呢!”

    “你这‘神仙’当得是真没意思。”

    小道士笑了笑,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吐舌头,“穆哥哥我饿了!”

    穆华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等着吧。”

第四十九章 三清观(四)

    往后的几日,穆华夏学烧火学得并不顺利,小道士总说他是故意的,穆华夏如何也解释不清,最终只能苦笑两下,随他怎么说了。

    好在小道士每一天都不得闲,也没那么多时间日日监工。

    “小神仙,快给我儿算算,他这次能不能考中啊?”

    “你儿子成天游手好闲,能考中就怪了。”后面排队的人忍不住插嘴,被前面的大妈回头狠狠瞪了一眼。

    小道士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表达了意思。

    “那小神仙您给看看我儿子怎样才能考中啊?”

    “多读书呗!”

    又有人替小道士开了口,小道士也不多言,淡淡地说了句“下一个。”

    俗世间的琐事大抵如此,避难、消灾、求名、求利,小道士不厌其烦,穆华夏每日看着都不免心生敬佩。

    “那个骗子呢?给爷滚出来!”

    粗鲁的谩骂穿透了殿中的嘈杂,就连正一心一意数落人的大妈都闭了嘴,往旁边挪了挪。

    穆华夏皱眉看着一位书生模样的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明明身着儒服,张嘴却像那山上的土匪。

    来人身量不高,看着也没多壮,但就是这样,院中拥挤的人群还是小心翼翼地给他让出一条道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穆华夏明白他们的想法。

    但他不能让。

    他拎着扫帚堵住了那书生的路。

    “你要找谁?”

    穆华夏的身高要比那书生高上一些,对方不得不仰头看着他,可就算仰着头,那通身蛮横粗鲁的气焰丝毫未减。

    “你算哪根葱?也配这么跟你爷爷说话?”

    几句羞辱的话并不能挑起穆华夏的怒火,他只觉得眼前人着实品格不高,莫说对不起他读的圣贤书,甚至都配不上他身上那身儒服。

    “请你出去。”穆华夏不屑与这种人多说,这种地痞流氓,不能顺着他助长他的气焰,更不能让他挑着把柄。

    穆华夏自认话说得足够客气,但他低估了这种人的难缠。

    “哟,怎么,你们这三清观还挑人啊?怎么?那个小骗子呢?装神弄鬼地骗人,现在有人找上门儿来了,不敢出来见人了?”

    这话是在骂谁再明白不过了,“小神仙”这个名号本是乡亲叫出来的,而小道士从来没有骗过人。

    可现在,满院满殿的人,没有人站出来说句话,哪怕挑衅的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这里没有人骗人,”穆华夏握了握扫把,沉声道,“如果没有其他事,请你出去。”

    “屁!”那书生一把打歪了穆华夏的扫帚,“爷好好地在外面赚大钱,那个骗子非说爷有血光之灾!唬得家里那老虔婆非让爷回来!白花花的银子啊!爷丢的那些银子你们赔吗!”

    “卖命的买卖,赚来的银子也不是善财,终成祸端。”

    穆华夏还不及反驳,小道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猛地回头,才发现小道士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门口了。

    穆华夏往左站了站,想挡住小道士,却被小道士轻轻推开了,“你娘来求签,我只是解签,如何算是骗人?”

    “呀,就是你啊!”那书生两步走到小道士面前,一把把小道士推了一个踉跄,穆华夏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小道士才没摔个屁蹲,“毛都没长齐就敢给别人算命?”

    小道士没说话,那书生便更得意起来,转身向着那些还未及走的人叫喊,“哎,你们说说,他算的是不是不准?”

    没人应他。

    书生不高兴了,一把拽过旁边的一个大爷,“你说!是不是不准!”

    “是是......”那大爷吓得说话的声儿都变了,穆华夏皱眉上前打掉了他的手。

    “哟?还敢动手?你们这三清观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就是任你横行霸道?你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穆华夏生平第一次知道骂人是件这么爽的事,他甚至想跟对方打一架,来抒一抒满肚子火气。

    他不气那书生粗鲁无礼,他气的是那些只求自保的人。

    可这一架没打起来,那书生似乎看出自己打不过他,没有再理会穆华夏,而是一味地骂小道士。

    小道士由着他骂,只是静静地仰头看着他。

    穆华夏想劝阻,却被小道士拉住,他低头看向小道士,小道士的身后,三座三清像肃穆并立,那一刻,他仿佛窥见了神性。

    良久,那书生似是骂累了,终是骂骂咧咧地停了下来,小道士摇了摇头,缓缓开口,“你算的是贪污的账,受的是聚敛之财,事情一旦败露,那些大官自有替罪羊,而你,你有什么?”

    “你、你胡说什么?”书生嚣张的气焰在听见“贪污”二字的瞬间褪尽,而待小道士说完,他脸上已尽然是肉眼可见的慌张。

    小道士最后看了书生一眼,转身回到他的案几,淡淡开口,“下一个。”

    穆华夏没有再说话,他弯腰捡起被打掉的扫把,绕过呆若木鸡的书生,继续扫着阶前的落叶。

    “你为什么不生气?”

    当晚,穆华夏坐在殿前的阶上,问看着落叶发愣的小道士。

    小道士歪头回望他,“为什么要生气?”

    “那人那么骂你,那么多受你恩惠的人半点不想帮,你不生气?”

    “我是小神仙呀,”小道士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小神仙是不跟凡人置气的,我不觉得谁受我恩惠了呀,况且......”

    “况且什么?”

    小道士看上去本不欲说得,但话赶话说到这一步了,他还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况且我确实骗了他娘。”

    “什么意思?”

    “这事儿本是有其他解法的,但他做的是害人的买卖,我不想让他害人,才骗他娘把他召回来。”

    “这算哪门子骗人?”

    小道士摇摇头,看向穆华夏,目光澄澈,“这就是骗人,所以他骂我也没什么不对,这是我的报应。”

    漫天的星光撒在小道士的眼里,穆华夏突然说不出话了,他张张嘴,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你算过自己的命吗?”

    “没有。”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小道士说着站起身,看着衣摆上的灰尘,皱眉拍了拍,“穆哥哥你这地扫得不干净!怎么还这么多灰!”

第五十章 三清观(五)

    自那日起,穆华夏学烧火的进度越发地不顺利,如果说先前的不顺纯然是客观因素的话,如今就连穆华夏也分不清他是不是掺了几分故意在里面了。

    那日那些乡民的表现,让穆华夏隐隐觉得,这丹若是炼成了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小道士起先还催过几日,后来便随着穆华夏发挥了,可这进度太慢,就是再迟钝的人都觉出不对,何况小道士并不笨。

    “穆哥哥你还说不是故意的!”

    穆华夏顶着满脸灰被小道士揪着耳朵拎出来,这个姿势实在丢人,好在这个时辰山上只有他们两个。

    穆华夏比小道士高出不少,很轻松地挣脱开来,小道士也不追,气哼哼地叉腰站在穆华夏身前,“穆哥哥你骗人!”

    “我没有......”穆华夏的解释全然盖不住他略显心虚的眼神,他尴尬地咳了咳,抬头看了看天色,“呀,时候差不多了,吃不吃早饭?”

    “不吃!”

    “那......想一想中午吃什么?”

    小道士不理他了,嘴撅得老高,穆华夏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行了,我认错,别撅了,再撅都能挂油壶了。”

    “那穆哥哥你快把火烧起来!”

    “没有柴火了。”上一秒还诚恳认错的穆华夏,下一秒一脸无赖地摊着手,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你!”

    “真没有了,”穆华夏将手中的蒲扇扔到一边,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我要下山去买柴火,跟不跟我去?”

    “跟!”一听能下山,小道士眼睛都亮了,穆华夏看在眼里,无声地笑了笑,到底还是小孩子。

    小道士不常能下山,老道士尚在世时不许他下山,老道士走了,小道士的监护人变成了穆华夏,穆华夏倒没说不准下山,只是每次小道士睡醒,都发现穆华夏已经下山将东西买好回来了。

    山下的生活于小道士而言,就是来求签的人们口中各式各样的琐事,解签时他是超然物外的“小神仙”,但等到晚上躺在床上,他又忍不住回想一天里听到的各式各样的故事。

    那些不太开心的故事里,是生动的人世间。

    小道士喜欢生动的人间,不像这山里,三清像前,他仿佛也是一尊只能与自己对弈的像,孤寂得毫无人情味。

    穆华夏是不想带他下山的,山下鱼龙混杂,万一小道士跑丢了他可真的是没处找。

    可现在情况特殊,若是不许些什么,他恐怕还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走吧。”穆华夏简单洗了把脸,带够了钱,伸手想去牵小道士。

    小道士不要他牵,一出观门跑得飞快,漫山遍野只剩下穆华夏那声“慢点儿,别摔着”在悠悠回荡。

    山下不远有个镇子,虽说是大清早市集方开张,但也足够热闹。

    满街的吆喝声,卖菜的从左耳朵进,卖酒的从右耳朵出,小道士兴致勃勃地张望着,对什么都好奇。

    “穆哥哥,酒是什么呀?”

    “酒是粮**。”穆华夏无心去思考,他满心满眼都在盯着四处乱窜的小道士。

    “粮食怎么成精啊?”

    “我哪知道,你去问粮食啊。”

    “那它成精了会害人吗?”

    “会的吧,所以离酒远一点......哎,不许尝!”

    穆华夏几乎是把小道士从酒坛子旁边拎走的,而就在下一秒,小道士又闻着味儿找到肉包子。

    “穆哥哥,我饿了......”

    小道士看着肉包子不挪窝了,那可怜巴巴的模样,让穆华夏狠狠反省了一下自己平时是不是虐待他了。

    最终拥有了两个肉包子的小道士,边走边吃得满嘴满脸都是油,还要顺手往穆华夏身上蹭一蹭。

    穆华夏嫌弃地瞅了两眼,但终究没有避开,他怕他这一避,这小家伙卷携两个肉包子撒手没。

    市集中有说书的,小道士凑过去要听,十个人名有八个不认识,还兴高采烈地给穆华夏复述,好好的一个故事讲得颠三倒四还不自知。

    遇上耍杂耍的也要凑过去看,小道士个子矮,又挤不进人群,就要骑在穆华夏脖子上看,穆华夏一身新洗的白布衫,被他几次三番折腾成了脏黄色。

    还有卖糖葫芦的,小道士冲上去要买,被穆华夏强摁着拉走了,“你是出来买柴火的,再不去柴火要卖完了!”

    小道士瘪瘪嘴,却没再反驳,乖乖地跟在穆华夏后面。

    穆华夏在城墙根下买了柴,扛在肩上刚要走,一个没留神就让小道士看见了卖糖人儿的。

    “我的小祖宗诶,”被两捆柴压低半边身子的穆华夏步履蹒跚地跟在小道士后面,“该回去了。”

    “再玩一会儿!”小道士伸出一根手指保证,“就一会儿!”

    “没有一会儿了,”穆华夏冷了冷脸,使出了杀手锏,“你再不走我可走了。”

    熟悉的句式、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场景,话一出口穆华夏自己先吓了一跳,他已经到了这种年纪了吗?

    好在这种中华民族传统育儿句式,对熊孩子的震慑力是统摄古今的,小道士留恋地看了好几眼糖人儿,最后对着它们挥了挥手,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穆华夏拉走了。

    许是见识了尘世繁华,重新回到三清观的小道士一整天都有些精神不济,连晚饭都没吃两口。

    穆华夏看着没精打采的小道士,无奈的叹了口气,“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下山吗?”小道士的眼睛又亮了,但这次穆华夏却是摇摇头。

    “那去哪?”

    穆华夏没有说话,沉默地锁了门,拉着小道士走了另一条下山的路。

    这条路不通山下,但却能在某一个角度俯瞰整个镇子。

    入夜后的城镇是另一番模样,所有的喧闹都听不到了,高高的山崖上,城镇呈现出一种静谧的美感,一种处处透着灵动的静谧的美感。

    那种灵动,叫做万家灯火。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万家灯火更美了,漆黑的夜里,暖色的灯火联结成片,仿佛落在地上的星星,照亮着千千万万旅人的归途。

    小道士微微张着嘴,震惊地说不出话,他对夜的印象里只有三清观的那盏孤灯,只有三清观上空那片寂寥的星空。

    繁星如锦,可他是寂寥的。

第五十一章 三清观(六)

    穆华夏没有打扰小道士,他靠着一棵树,时而看看灯火,时而看看星空,再看看身边的小道士。

    天上,人间,世界壮丽繁华,而你恰好值得。

    今夜的风尤其温柔,温柔得不似深秋,将落不落的叶子虚虚地缀在枝头,不肯落下惊扰一个孩子的梦。

    那样灿烂美好的人间,只可远观。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连星星都倦了,小道士终于揉揉眼睛,转身拎起了被搁置在一旁的灯笼,“穆哥哥,我们回去吧。”

    穆华夏假装没看见他红了的眼眶,矮身接过灯笼,“好看吗?”

    “好看!”小道士的语气较平时多了一份力量,“所以我才要守护这人间!”

    “守护人间是神仙干的事,”穆华夏空出来的那只手揉了揉小道士的脑袋,“你要做的是好好长大。”

    小道士认真地点点头,“我会好好长大,也要好好守护人间!”

    穆华夏轻声笑了笑,没再与他争,山上的夜路不好走,他将灯笼拿得很低,以便照亮脚底下的路。

    “诶?那是什么?”

    山上被遗弃的零零散散的杂物极多,小道士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欣喜地叫了出来,穆华夏还不及理会,他便已经跑出去捡那个东西去了。

    天黑,穆华夏看不清,只勉强辨认出是好像个纸糊的什么东西。

    小道士很快把东西捡了回来,举在灯笼下给穆华夏看,“穆哥哥这是什么?灯笼吗?”

    穆华夏勉强辨了辨,很快认出这个早已消失在现代社会的祈福工具,“不,这是孔明灯,不过好像做坏了,没放飞出去就被扔到那里了。”

    “孔明灯是什么?”

    “一种用来祈福的东西,底座上放点儿煤油,这个灯可以飞得很高。”

    “真的?”小道士看了看手里的孔明灯,复又宝贝般地将它抱在怀里,“那我们回去把它放飞好不好?”

    “它坏了,”穆华夏看着那盏孔明灯似是竹条没能撑起来,这会儿被小道士“蹂躏”得更是没了形状,“诶,你清点儿抱,要碎了。”

    “怎么会?”小道士不服气地将灯从怀里拿出来,果然听见一声清脆的折断声,“呀!这怎么办?”

    穆华夏听声音知道是里面的竹条断了,想着要修还不如自己重新糊一个,于是劝小道士扔了算了。

    “不行,”小道士把孔明灯藏在了身后,生平穆华夏抢了似的,但他这次吸取了教训,不敢再用力握着了,“我就要这盏!”

    “那就好好拿着吧,”穆华夏不跟他争,举着灯笼继续往前走,“回去我给你修。”

    小道士欢呼一声,一个不慎,穆华夏又听见一声脆响。

    孔明灯重新糊一个容易,但要是修,那可就费了牛劲了,偏生小道士死认这一个,非说这个孔明灯跟他有缘。

    一边是让穆华夏焦头烂额的柴火,一边是让穆华夏焦头烂额的孔明灯,焦头烂额的穆华夏偶尔脾气上来了,恨不得拿孔明灯去添柴火。

    当然,他没有这个胆子。

    山中无日月,说得真不错,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幸或不幸的,穆华夏烧柴的技术终于有了长足的进步,至少,不会再满屋子冒黑烟了。

    于是小道士开心地开始了他的下一步,炼丹,又名,炸炉。

    炼丹大约跟做饭一样,纸上得来终觉浅,手残,终归是手残。

    但最可怕的不是手残,是手残而不自知,是手残而志坚,就像小道士一样,不在爆炸中重生,就在爆炸中灭亡。

    不过好在小道士配的不是什么炸药,所谓的炸炉,爆炸幅度大概也就相当于往油锅里下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会崩油但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那也受不了啊,穆华夏第不知道多少次地收拾着残局,开始自暴自弃地想还不如直接把三清观炸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才是神仙日子呢。

    “差不多了吧,”书上的配比在实际操作中总能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穆华夏一边小心翼翼地扇着火,一边密切关注着小道士手中那些乱七八糟不知道什么东西磨出来的粉末,“你上次就是加多了才炸的......”

    小道士不理他,沉稳地往里倒,穆华夏不放心地看着,一个不察溜了会儿神,手底下火慢了一分,柴熄了。

    “穆哥哥!”

    小道士张牙舞爪地要跟他拼命,穆华夏慌忙避开他满是粉末的手,“我去抱柴,再来再来。”

    小道士本是天赋极佳的,穆华夏抱着柴火往回走的时候陷入反思,他原本只是烧不好火,虽说炼不成丹却也不至于炸炉,他现在这水平,难不成还是自己把这诸葛亮变成了臭皮匠?

    穆·罪魁祸首·华夏越想越觉得可能,一种拖了天才后腿的惭愧感油然而生。

    可这怎么办呢?穆华夏破罐破摔地想,能炼炼,不能炼......不能炼正好了。

    明明是道士,又不是郎中,穆华夏在心里吐槽。

    他比不得小道士那颗济世救民之心,他自是有慈悲怜悯的情怀,但在小道士这人间大爱的对比下,那点情怀变得微不足道了。

    又或者说,相比于济世救民,他更心疼小道士,众生皆苦,这是每个成年人都该懂得的道理,那些个挫折磨难,那些个命里终须有的劫数,终归是要自己渡的,靠着个孩子走捷径,这算什么?

    小道士要救众生出苦海,这在穆华夏看来根本不可能,况且这也不是道啊,这孩子可真是学杂了。

    虽说善不分门派,但......

    穆华夏想不下去了,他发现他越想越鄙视自己,在小道士人性的光辉之下,他简直就是臭水沟里的蛤蟆。

    蛤蟆就蛤蟆吧,蛤蟆至少能明哲保身,道教的祖师爷恐怕这辈子都没教过谁要舍己为人。

    堆柴的地方不远,穆华夏回来时小道士已经想出了新的方案,正望眼欲穿地等着穆华夏。

    那炽热的目光像太阳,直直地穿过柴火照到了臭水沟里的癞蛤蟆身上。

    三清观真不是个好地方,穆华夏愤愤地想,在这样的人身边,被烤化可真的是早晚的事儿。

第五十二章 三清观(七)

    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句话大概是可以这么用的吧,穆华夏看着眼前这颗圆润的棕黑色丹丸,不情愿地想。

    这是小道士刚刚从炉中取出的成品,圆润光滑,细嗅还有药香,若只看样子便是成功了。

    小道士很兴奋,尽管他平日里便已经极有活力了,但此刻,他几乎每一步都能跳三尺高。

    “穆哥哥!穆哥哥!”

    “我看见了看见了,”第六次被小道士扯得东倒西歪的穆华夏语气里满是无奈,“我只是年纪比你稍微大一点,我还不老,更不瞎。”

    “那穆哥哥你想试试吗?”

    “我不想!”这次穆华夏反应极快,为表决心他还迅速撤离了几步,小道士炼出来个什么神丹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中国古代所有号称治百病的丹药,到最后都要人命。

    穆华夏不仅自己不打算以身试药,还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打算把丹药往嘴里扔的小道士,“你也不行。”

    “为什么?”小道士不服气地挣开,“我相信我自己炼得没问题的。”

    “我知道没问题,”穆华夏脑子极快地想出了个曲线救国的说法,“但你又没病,你吃了没事儿又不能证明这丹药好使。”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穆华夏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如此完美的逻辑自然也轻易说服了小道士,小道士歪头想了想,“可是不能直接拿它来治病啊,万一......”

    “要不你给我吧,”穆华夏向小道士摊手,小道士下意识地把丹药藏到了身后,“我不扔,我是说我下山去找找谁家猪狗鸡鸭啥的病了,你这神丹要是能治好它们,那就权当也能治好人了。”

    这办法听起来不错,小道士将手中的丹药递了出去。

    穆华夏随便找了个容器装了,只身下了山。

    小道士本想跟去的,但方一出观门,便被求签的人堵了回来。

    “小神仙这是要下山了?”一位健谈的大姐很是友善地打招呼,穆华夏顺手把小道士塞给那大姐,“不是不是,我要下山,他今天哪也不去。”

    穆华夏本想转身就走,没料大姐话起了家常,“小师父下山买菜去吗?”

    “是是......”穆华夏囫囵应着,不想小道士非要较这个真,“才不是,穆哥哥去试我炼的神丹!”

    “小神仙炼出神丹了?”

    “就快成功了!”小道士高声宣布,“穆哥哥说去找病了的猪狗牛羊什么的试试效果,如果能治好的话,那就是成功了!”

    “那岂不是就差一步了?”

    “天哪,小神仙真了不起!”

    小道士终归还是个孩子,是孩子就总渴望关注和表扬,周围的人听声儿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穆华夏却莫名觉得不安。

    “那个,”人群中一个农人模样的壮汉挤了过来,“我家牛前些日子不知道怎么的不好了,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我家全靠着这头牛犁地呢,能不能让小师父拿神丹去治治我家的牛啊?”

    “这......”穆华夏有些犹豫,这世上最经不起考验的是人性,尤其是当他说到全家指着这一头牛,这若是一个不慎治死了,穆华夏见过太多这样的新闻了。

    可小道士不这么想,小太阳看不见世界的黑暗,小道士没等穆华夏再谈谈条件,一口应了下来。

    “哎哟,老兄好运气啊!”那农人旁边一人拍了拍他的肩,“你家远吗?我能跟去看看吗?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神丹呢!”

    “甭说你了,恐怕就是那皇上都没见过呢!”旁人笑着接话,也跟着乐呵呵地问农人可否同行。

    “不远不远,”农人摆摆手,小心翼翼地看向穆华夏,“小师父您看......”

    这人显然是第一次来三清观,看着穆华夏年纪长,便将他当做了主事的。

    穆华夏叹了口气,事情到了这一步,还由得他说一句不吗?尽管如此,出于谨慎他还是多提了一句,“若是治不好.....”

    “绝无怨言绝无怨言,”农人赶忙接话,生怕慢一刻穆华夏就会反悔了,“多谢小师父,多谢多谢!”

    那农人的家倒是不远,下山稍微走一段路便到了,那头老黄牛病恹恹地窝在棚里,一大群人呼啦啦地围上去,它也只是勉强抬了抬眼皮。

    穆华夏看了眼老黄牛,又看了看围观的人,将怀中的盒子递给了农人,“药在里面。”

    农人忙不迭地道谢,小心翼翼地将丹药倒出,宝贝一般捧在手上,放到老黄牛嘴边,趁其不备塞了进去。

    牛似乎是咽进去了,反正它没吐,农人提着一颗心站在旁边,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牛。

    穆华夏也有些紧张,但不同的是,他怕的不是失败,他怕成功。

    这么多人看着,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种不安的情绪又一次席卷了穆华夏,他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跳得很快。

    一刻钟过去了,老黄牛睁开了眼,长长喷出一口气。

    两刻钟,老黄牛抬起头,扬了扬它那对威风的角,穆华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了。

    三刻钟,老黄牛站起来了,已全然没了之前那副病态,亦看不出是几日没吃饭的样子,它踏了踏蹄子,甩了甩尾巴,沉着脑袋却斗志十足,穆华夏仿佛看见了戴嵩的《斗牛图》。

    不可否认,小道士真的是天赐的本领,这修道一途的天赋让穆华夏都怀疑他莫不是哪位仙人转世,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仙人的话。

    人群炸开了,农人对着穆华夏千恩万谢,穆华夏轻巧地躲开了,他不应受也不愿受这谢,一来这功劳不是他的,二来这对他来讲并不是什么好事儿。

    “小神仙果真是神仙!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刚刚那牛看着都要死了!”

    “我不瞎!天哪!那神丹还有吗?我娘病好久了!”

    “小师父,这神丹还有吗?”

    穆华夏已经打算走了,却被人一把拉住,他还没开口又猝不及防地被人流挤开,“哎呀,问小师父有啥用,赶紧回山上问小神仙去啊!没准儿去得早还能再得两颗呢!”

    老牛听不懂人言,却跟着“哞哞”地应声,穆华夏低头看它,幽幽叹了口气。

第五十三章 三清观(八)

    小道士那里当然没有多余的神丹了,但他对这个结果很是兴奋,激动了一整天,晚饭都不及吃就要拉着穆华夏开始炼下一炉。

    “没必要这么着急吧。”穆华夏不慌不忙地坐在门槛上择着晚上要吃的菜,平均每择两棵就要走一次神,他就是在拖时间,他不愿意小道士再炼那劳什子神丹了。

    “怎么不急?它能救很多人呢!”

    “你是个道士,”穆华夏苦口婆心地教育小道士,“不是郎中,治病救人是郎中的事情。”

    “消灾化难是道士的事情!”

    “消灾化难那是神仙的事情,”小道士张嘴要反驳,话没说出来被穆华夏挡了回去,“我知道你是小神仙,但你不是真神仙,你终归是肉体凡胎,麻烦找上门来你连个防身的办法都没有。”

    “麻烦为什么会找上门来?”

    “我哪知道,”手里的菜择得差不多了,穆华夏端着盆起身,“麻烦要是那么讲理,那就不叫麻烦了。”

    小道士跟在穆华夏身侧,头仰得老高才能看见他的脸,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但此刻小道士却是顾不上这些,“就算麻烦不讲理,那也该有个缘由啊。”

    “就比如你这神丹,你凭什么保证它就一定包治百病?包治百病本身就是个谬论,如果一颗丹药能治百病,那还要郎中做什么?还要医书做什么?”

    “我就知道它一定包治百病!”小道士不服气地反驳,穆华夏时常让着他,像这样没完没了的争执还是第一次,“就像他们都在问我凭什么相信我算的卦一定是准的,我不凭什么,我就是知道它一定是准的!”

    穆华夏突然无言以对了,是他浅薄了,是他不了解天才的世界。

    可他了解人心,正是了解人心,他才不敢让小道士去冒这个险,人心,是最赌不起的东西。

    小道士大抵以为最坏的人心,不过是在他遇难时那群人袖手旁观,可不是这样的,江湖险恶,杀人也不过头点地,有多少生死算起来也都是无冤无仇。

    最险恶的人心,害人是没有缘由的,不过是因为他想,不过是因为他能。

    “你不是会算命吗?你为什么不算算自己的命呢?”这个问题穆华夏曾问过一遍,被小道士搪塞了过去,此刻,他又一次不依不饶地问了出来。

    “穆哥哥你为什么不找我算命?”

    “我不信命。”穆华夏不经意地淡淡吐出几字,像所有小说里的主角那样,云淡风轻,这世上只有我能主掌握自己的路,天不行,命亦不行。

    穆华夏十分满意这四字后的潜台词,尽管时机不对,但他依旧不受控制地小小陶醉了一下。

    小道士显然没领略到穆华夏这短短四字背后上千字的小论文,他思考了这个答案很久,最后说,“和穆哥哥相反,我很相信命。”

    “那为什么不算?”

    “因为没有用呀,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又逃不掉,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提前知道也没有什么用的话,你就不会天天给那么多人占卦了。”

    小道士似是知道穆华夏会这般反驳他,“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你为什么逃不掉?”

    “我泄露天机,不会得善终的。”

    “不许胡说!”看见穆华夏真的生气了,小道士偷偷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小小的厨房,一时只有柴火燃烧发出的毕剥的声音,饭香很快就飘出来了,那种踏实的香气,能给人一种回家的幸福感。

    小道士猛地吸了两口,揉了揉肚子,可怜巴巴地拽了拽穆华夏的衣角,“穆哥哥,我饿了。”

    小道士每每装可怜,穆华夏的火气就再也发不出来了,可“不得善终”那四个字仿佛诅咒一般不停地在他脑海萦绕,挥之不去。

    那么惊心的四个字,那么小的孩子,他是如何面不改色地说出,又是如何面不改色地接受的呢?

    穆华夏想骂他傻,可终归骂不出口,僵持许久之后,也只是一声叹息,“你这么做,有意义吗?”

    “有呀。”

    “你能活多少年?能帮多少人?”

    “有一个也是值得的,”小道士咧嘴笑了,穆华夏这才发现他有颗牙似是活动了,看样子要换牙了,“师父当年救我一人又有什么意义呢?行善又不需要意义。”

    “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

    “我做不到像师父那样,我连独自生活的能力都没有,我吃饭都要靠穆哥哥呢,所以我只能靠我的方法去帮助别人了。”

    “在你这般无私伟大之前,你至少要想想你这么做值不值得。”

    “无关乎值不值得。”

    “那如果这件事甚至会为你招致灾祸呢?”

    小道士顿了顿,而后轻轻摇摇头,“那也没关系。”

    穆华夏握了握拳头,他真的很想揍眼前这个熊孩子一顿,告诉他这世上的事情没那么简单,告诉他他自己的命应该比什么都金贵。

    可他最终只是掀开了锅盖,将饭盛了出来,“你要是饿就先垫一点,我再炒个菜。”

    小道士点点头,双手接过碗,乖巧地捧着坐到椅子上,穆华夏看着,又叹了口气。

    穆华夏终归没有拗过小道士,神丹很快进入到量产阶段,幸好这丹药是真的有效,就像小道士解得卦一样,未曾失手。

    半个月时间过去,这神丹仿佛真的包治百病一般,无论外伤内伤,只要吃上一颗,不出三天时间,药到病除。

    穆华夏之前生怕有“医闹”找上门来,毕竟人心险恶,又事关生死,不得不防。

    眼见着小道士的神丹口碑越来越好,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将将放下来。

    小道士这神丹从不收钱,有人上山来求,他若是恰好有便给了,若是给完了,便让人稍等几天,他重新再炼。

    炼丹所用不过草药和铅砂,贵贱不论,但终归是一笔银子。

    穆华夏看着小道士那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摇摇头,“你再这样搞不好我们都得上街要饭了。”

    “怎么会?”小道士不算账,但他心里大约也记一点东西,“最近的香火钱不是多了很多吗?”

    “是啊,幸好如此,不过这个季节刚好有西北风可以喝,餐风饮露,还不至于饿死。”

第五十四章 三清观(完)

    小道士没有理会穆华夏赤裸裸的抱怨,低头扒了两口饭,“穆哥哥相信有神仙吗?”

    “怎么?你想说你就是吗?”

    “不是,”小道士摇摇头,那双眼在黑夜里显得尤其明亮,“我是想说,我做了好事,神仙不会让我喝西北风的。”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因为不一样呀。”可小道士歪头想了许久也想不出具体有什么不一样,索性不再说下去,继续埋头扒饭。

    穆华夏看着他一碗白米饭吃得津津有味,脑海中莫名浮出安贫乐道四字,可他只是个孩子啊,一个孩子本不需要懂得圣贤心的。

    “慢点儿吃,还有菜呢!”

    小道士满嘴是饭,含糊不清地应着,穆华夏知道他八成是没听进去,只能手脚麻利地烧火,将那个菜尽快炒了出来。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守着一盘绿油油的青菜,粗茶淡饭,穆华夏时至今日才对这四字有了实感。

    *

    托那所谓神丹的福,小道士的口碑渐渐在地方传开了,甚至有京城的人不远万里,来求一颗救命丹。

    小道士来者不拒,只是工作量一日比之一日大了起来,穆华夏看在眼里,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去劝。

    名声大了从来不是什么好事,穆华夏深知这一点,也一直小心提防着这一点,但世上的事,有时候可能就是命之一字,防不胜防。

    穆华夏再一次在三清观看见先前那个举止粗鲁的书生时,心中的那种不安飙升到了极致。

    那书生同他上次来时一样,横行霸道,骂骂咧咧,但和上次不同的是,穆华夏在他这些行为背后,读出了有恃无恐这四个字。

    有恃无恐,多么可怕的四个字,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而言,这四字抵得上最可怖的噩梦了。

    书生像上次一样,在殿门口叫嚣着,让小道士出来,但这一次,小道士没理他。

    穆华夏亦是没理他,他安安静静扫着他的地,将那书生视作乱吠的疯狗,在心中祈祷只希望这疯狗不要咬人。

    但事与愿违。

    穆华夏甚至没注意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但只片刻功夫,披甲的官兵将三清观里里外外围了三圈,整整三圈,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可里面,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道士而已。

    穆华夏拿扫帚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没有理会那得意的书生,只是走到那领头的官员面前,缓慢地做了个揖,“这位大人,不知小观犯了什么事,竟惊动了这么多兵爷。”

    “犯事儿?”那官员肥头大耳的,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主,而且看上去,似乎官阶不低,“你们能犯什么事儿啊,本官今日过来,是来请一个人。”

    这明摆着不是请人的架势,这阵仗,说是剿匪也不遑多让了。

    可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穆华夏连眉头都不能皱一下,握着扫帚的手因为攥得太紧而有些僵硬,但他说话的语气却始终平稳而冷静,“小观中没有什么人了,大人怕是弄错了吧。”

    “大胆!”那书生从一旁跳出来,指着穆华夏的鼻子,“你知道这是谁吗?你敢这么跟这位大人说话?”

    穆华夏抿抿嘴,垂头不语。

    身居高位跋扈惯了的人多半是没什么耐心的,那位官员倒是没挑穆华夏的理儿,只是皱眉看了旁边的书生一眼。

    书生立马会意,赶忙凑过去解释,“大人您别急,我保证能炼仙丹那个道士就在这里。”

    听见“仙丹”二字,穆华夏如何还能不明白这无妄之灾由何而起,江湖险恶,说到底全怪那四字人心难测。

    书生说罢便往里张望,穆华夏尽力挡着他,可那么一个大活人,挡终归是挡不住的,书生看见了小道士,得意地向官员邀功,那官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扬声冲里面喊道,“烦请道长出殿一见。”

    小道士早已注意到外面的情况,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隐隐猜到不是什么好事,这才一直待在里面不敢出声。

    可外面的人已经扬声喊了,他还想装没听见似是不行了。

    小道士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又磨磨蹭蹭地往门外走,他知晓这是他的劫数,可无论他先前同穆华夏说得多超脱淡然,事情到了眼前,总还是控制不住地恐惧。

    穆华夏回身望着他,轻易从小道士强装镇定的步伐里读出了害怕二字,他终归只是个孩子。

    小道士看着穆华夏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下竟踏实了一些,于是快走了两步拽住穆华夏的衣角,半个身子躲在穆华夏身后看着眼前这群明显不怀善意的人。

    官员居高临下地看着小道士,勉强咧了咧嘴角似是想扯出一个善意的笑,“王爷听闻道长会炼长生不老的仙丹,特派下官来请道长入京一叙。”

    “我不炼长生不老的仙丹。”

    不是不会炼,而是不炼,这可不是什么讨巧的话,穆华夏听得心惊,不着痕迹地将小道士往身后塞了塞。

    那官员仿佛没听出小道士话外之音一般,犹自说下去,“听闻道长天资聪颖,又炼成了包治百病的丹药,想必区区仙丹亦是不在话下,还望道长莫要再推托了。”

    “我不炼长生不老的仙丹。”一模一样的话,小道士又重复了一遍,稚气的童声却是掷地有声的坚定,官员的脸色有些黑了。

    “道长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大人息怒,”穆华夏不想屈服,不想服软,不想助长这狗官的气焰,可是没办法,此时此刻,他必须讨饶,“他还只是个小孩子,不堪大任的,恐怕会误了王爷的大事,还是请大人......”

    “屁!”穆华夏话没说话就被一旁的书生打断,那书生似乎生怕官员被穆华夏说动一般,又凑上去煽风点火,“大人您别听他胡说,这小道士是个天才,不信您问问这里的人,没人不夸他的本事。”

    这里的人那么多,却个个低着头,没人帮穆华夏圆这个谎,没人替小道士说半句话,穆华夏突然想再问一遍小道士那个问题,为这些人,值得吗?

    可他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问小道士,亦没有机会再向官员辩解,那官员似是被磨没了所有的耐心,一声令下就要抓人。

    小道士抓着穆华夏的衣角往后躲,穆华夏一手护着小道士,一边还犹自做着最后的挣扎,“大人,这孩子不过是运气好些,瞎琢磨出些东西,他真的不会炼什么丹。”

    “会不会的,见了王爷自然就知道了!”那官员说罢,最后瞥了一眼躲在穆华夏身后不肯动地方的小道士,冷哼一声转身离去,“动作快点!”

    甲光向日金鳞开,就是那么不合时宜地,穆华夏想到了这句诗,可此刻,英勇的士兵提戈威胁着自己的人民,被铠甲反射的日光是那么刺眼,刺得穆华夏想哭。

    小道士终归被他们带走了,又或者说,是小道士跟他们走的,他在最后一刻放弃了,主动松开穆华夏的衣角,穆华夏下意识地想拉住他,抓在手里的却只有空气。

    “我泄露天机,大抵不得善终。”小道士那日的话又重新在穆华夏脑海中响起,那般平淡冷静的语气,就像他此刻留给穆华夏的平淡冷静的背影。

    穆华夏明白,小道士这是从了无可逃避的命。

    士兵很快地撤走了,书生趾高气扬地跟在他们后面,临走还朝穆华夏啐了一口。

    人群渐渐散了,每一个离去的人都默然无语,就像他们方才那般。

    穆华夏守着空荡荡的三清观,等着他明知不可能回来的小道士,日复一日。

    那盏被小道士拾回来的孔明灯被他修好了,他细细地重新糊了层纸,在那年除夕放飞,却没许任何愿。

    若是命运逃无可逃,那自欺欺人的祈愿又有何用呢?

    再后来,穆华夏也走了,三清观彻底没落了下去,那个传说一般的小神仙成为了山下小镇中永远的传说。

    只有樵夫上山砍柴时偶然会去三清观避雨,肃穆的三清像爬满了蛛丝,香案上放着一块不知放了多久的树皮,上面是不知何人用炭笔写下的字——

    “为众人抱薪者,怎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第五十五章 郭莫堂历史故事(上)

    博物馆学理论与实践是考古系的一门必修课,尽管对着这么一帮本身即约等于博物馆的世界遗产讲博物馆理论着实滑稽,但年轻的老师依旧站在讲台上讲得神采飞扬。

    这门课的老师极年轻,几乎就相当于这帮学生的大师姐,她从S大毕业,参加工作也不过五年时间,用她自己的话说,从郭莫堂里走出来的学生,都对郭莫堂有很深的感情。

    这份感情体现在方方面面,包括每节课必备的郭莫堂小故事。

    今日份的课程内容讲得差不多了,老师便开始了今日份小故事,“就门口那只石狮子,曾经由于一些特殊的历史原因,被埋在了瑞德堂后面的土里,十几年前才挖出来,我上学的时候还专门有一节课,是拿着小刷子去给狮子刷土。”

    这听上去很考古,课堂里一时满是笑声,老师也笑了,笑里是对大学时光的怀念,“你们现在听得好笑,当时我们刷得可苦了。我的老师当时还跟我们讲,说那只狮子是我们老校长从一座破庙里捡回来的,但一般来说狮子都有一对儿嘛,所以这么多年了,他们一直在致力于找到另一只。”

    “那找到了吗?”考古系课堂氛围素来轻松,上课提问也不必举手,直接说就是了。

    “很明显没有,”老师耸耸肩,一副要托衣钵的口气,“丢失的石狮子,作为郭莫堂十大难解之谜之首,就要靠你们慢慢探索了。”

    “那其他九大难解之谜是什么?”

    这问题似乎正中下怀,老师俏皮地眨了眨眼,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也要靠你们慢慢探索呀!”

    下课铃响了。

    “小穆小穆,”秦宇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扑过来,吓到了坐在穆华夏旁边的周猿,“你猜另外一只石狮子在哪?”

    穆华夏对于秦宇的神出鬼没早已见怪不怪,刚开学时他们宿舍几人表示要精诚团结,不论上什么课都要坐在一起,一个月过去,五个人按照好学指数均匀地分布到了教室的五个地方。

    而自从秦宇上课不跟穆华夏坐一起了,穆华夏就时常要在下课时受到这种惊吓。

    身经百炼的穆华夏甚至没抬眼看秦宇一眼,他一边将桌上的笔收进笔袋,一边不咸不淡地应话,“你不如让我猜猜另外九大难解之谜是什么。”

    “那另外九大难解之谜是什么?”

    秦宇其人很是听劝,立马换了问题,穆华夏手下不停,敷衍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你猜猜石狮子在哪嘛!”

    “猜对了有奖吗?”

    “有呀!猜对了朕带你去取回来!”

    “......”穆华夏抬头怪异地看了秦宇一眼,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许久之后,咬着后槽牙说出四字,“谢主隆恩。”

    秦宇颇为大度地挥挥手,“哎呀,你我兄弟,不必这么客气,猜嘛猜嘛,你觉得在哪?”

    好吧,指望秦宇听出话外之音,基本相当于指望鲁丘大骂孔孟之道,换言之,这是直至世界坍塌都不可能发生的事。

    穆华夏被缠得无可奈何,只好信口胡诌,“大概还在瑞德堂底下埋着呢吧,没准儿人家老校长扛回来了两个,被他们埋丢了一个,只好把锅甩给老校长。”

    “有道理!”秦宇眼睛一亮,看向穆华夏的眼神里满是赞赏和认同,“很有道理!小穆,等朕挖出来了,给你记头功!”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秦宇拍了拍穆华夏的肩膀,又急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收拾东西。

    穆华夏看着秦宇来去匆匆的背影,无奈又悠长地叹了口气,“呵,谢谢啊......”

    他要如何让秦宇相信,他并不是很想要头功,他现在只想收拾完书包去吃饭,再不走食堂就没座位了。

    但今天,穆华夏可能注定与食堂无缘了。

    被秦宇吓了一大跳的周猿一直坐在旁边,听完了他们全部的对话,其实也不是周猿想听,他只是坐在那里回神儿,是话先动得手。

    可不管怎样,被迫听完二人讨论的周猿坐不住了,“穆同学,我不能赞同你的猜想。”

    穆华夏愣了愣,疑惑地眨了眨眼,仿佛费了很大劲才理解这句话,而后缓缓地张开嘴,发出一个“啊?”

    他倒不是真听不懂周猿说什么,但周猿,根本就跟秦宇是两个世界的人,秦宇津津乐道的话题怎么可能引起这位大学霸的兴趣。

    出于严谨,也为了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出问题,穆华夏又问了一遍,“你也想知道另外一只石狮子在哪?”

    “不,”周猿转过身子,正视着穆华夏,正襟危坐的样子让穆华夏都不自觉挺了挺身子,“但穆同学的猜想可有文献依据?”

    “没......”

    “那穆同学又是根据什么做出的猜想呢?”

    “额......”穆华夏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面对如此认真的同学,他中午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一点......考古学的想象力?”

    “那穆同学打算如何验证这个猜想?”

    这个猜想需要验证吗?这个猜想有半毛钱学术价值吗?穆华夏内心暴走,面上却依旧维持僵硬且虚无的微笑,他不想验证,他现在只想吃饭。

    “大概,考古学的运气?”

    “穆同学你的设想不够严谨,”周猿严谨地听完了穆华夏的一通胡扯,严谨地下了定论,顺道严谨地提出了研究设想,“首先,老校长捡到一个石狮子,这是有校史记载的,穆同学你应该首先找到与之相异的记载,再来讨论这条记载的可靠性。”

    周猿厚厚的圆框眼镜后面闪着光,那道名为学术的光,闪得穆华夏连与之争辩的想法都没有。

    不过说到底,他本就是信口胡诌,没有道理又如何据理力争呢?

    果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啊,穆·满嘴跑火车·华夏开始了深刻的检讨,他就不应该搭理秦宇,他不搭理秦宇现在也就没那么多事儿了,不对,他今天就不应该坐这个位置!

    但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地步,马后炮显然是没有意义了,穆华夏只好开口承认,“说真的,我其实,也不想知道石狮子在哪......”

第五十六章 郭莫堂历史故事(下)

    “穆同学,”周猿神情严肃地推了推厚重的眼镜,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科研精神讲究的是勇往直前,你这样知难而退是不对的。”

    哦不,我不是知难而退,实不相瞒,我根本没想过进......穆华夏在心里做着无力的解释,但他无法说出来,他怕引发另外一场关于好奇心与执行力的讨论。

    一脸生无可恋的穆华夏看着周猿,从未像现在这般急切地希望秦宇前来救驾。

    还好,秦宇,从来不会让穆华夏失望。

    风风火火背着包冲回来的秦宇,被周猿周身激荡着的学霸气息刺激得连打三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嘟囔了一句“谁在念叨我?”

    我我我,弱小可怜无助又想吃饭的穆华夏内心不住地呐喊,你再不来我就要在学习的海洋里溺死了。

    “小穆,走啊,吃饭去,”仿佛听见了穆华夏无声的呐喊,秦宇没有再过多纠结于那三个喷嚏,“你咋还没收拾完,可真够磨蹭了。”

    穆华夏顺势应声,迅速将桌上散落的笔记本一股脑塞进书包,可周猿若是这么容易放弃就不是周猿了,学术讨论,他是认真的。

    “秦同学,我和穆同学在进行严肃的讨论。”

    秦宇看看周猿,又看看穆华夏,挑了挑眉,“什么讨论?”

    “有关于如何确切考证另一只石狮子的下落问题。”

    “咦,你也感兴趣?”秦宇闻言眼睛一亮,撂下书包,坐到了周猿的前面,回身看着他,“你有什么想法?”

    世界名画,穆华夏面对此情此景,心中一声长叹,秦宇和周猿商讨学术,他愿意将这幅画命名为《奇迹》。

    但奇迹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毕竟,这两人的兴趣其实并不一致。

    穆华夏有理由相信周猿本来是对这个话题一点儿兴趣都没有的,是他漏洞百出的设想引起了周猿的兴趣,有什么比推翻或证实假设更有趣的事情呢?在周猿看来,没有了。

    两个看似一拍即合的人,下一秒就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你既然不知道在哪为什么要质疑小穆的说法?”

    “因为穆同学的猜想存在明显的漏洞。”

    “那为什么不是校史有漏洞呢!”秦宇不服气,他不屑于周猿所秉持的那套一分材料说一分话的严谨风气,秦宇的想法往往的拍脑门拍出来的,至于证据,总会有的。

    “秦同学,你的依据呢?”周猿本人其实是极温和的,偶尔还会有些呆萌,说话的语调也慢慢悠悠,但却总是在这种问题上寸步不让,甚至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而秦宇,是最讨厌被人质问的,骄傲的九五之尊只知道他自己就是依据,在周猿看来平静而寻常的询问,激起了秦宇可怕的好胜心,“敢不敢打个赌!看你和小穆谁的说法是对的!”

    周猿一时没弄明白怎么平常的讨论突然变得如此江湖气,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理智,“这不是打赌的问题......”

    “朕不管!”秦宇边说边拎着书包站了起来,他似乎是终于被耗尽了耐心,“就这么定了,我一定会帮小穆找到另外一只石狮子,让你输得心服口服的!”

    被迫成为主语的穆华夏一脸黑人问号,我是谁我在哪他在说什么,以及......为什么是帮我???

    撂下狠话的秦宇没再理会周猿,拉着穆华夏就走,尚云里雾里的穆华夏稀里糊涂跟周猿说了声拜拜,莫名有种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的悲凉。

    唯一的好消息是,这一通折腾,让穆华夏成功错过了食堂的高峰期。

    食堂里,秦宇一边往炒饭里拌着辣椒酱,一边向穆华夏邀功,“小穆,怎么样,我是不是特别够兄弟!你看这种事情,我问都不问就站在你这边!”

    “是啊,”心如死灰的穆华夏拿筷子把盘子里的包子戳成了发糕,“谢谢啊......”

    “嗨!客气啥!”

    秦宇豪迈地大手一挥,他显然忘记了手中的勺子刚刚蘸完辣椒酱,他这一挥手,两滴辣椒油随着惯性自由地追随地心引力而去,穆华夏眼疾手快地躲开,末了还心有余悸地扑了扑自己的白衬衫,“好好说话,别动手。”

    “抱歉抱歉,”秦宇笑嘻嘻地将勺子放好,“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是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穆华夏纠正他,“我从来就不想知道另外一只石狮子在哪......”

    “不是你说在瑞德堂吗?”

    “你不会真想去挖吧?!”

    “为什么不呢?”

    看着秦宇摩拳擦掌地模样,穆华夏仿佛看见行为过失单在向他招手,“你,打算,光天化日之下,亲自,去瑞德堂,挖土?”

    “不啊,”听着秦宇否定,穆华夏松了一口气,但旋即那口气又被提了起来,“为什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种事当然得摸黑干啊!”

    “......”

    穆华夏似是想说话,但噎在喉头实在说不出来,沉默良久之后,他决定让秦宇自己冷静一下秀逗的大脑,“吃完没,吃完回宿舍了。”

    “着什么急,”秦宇嘟哝一句,但还是紧着扒了两口饭,“你不觉得我提出一个天才的计划吗?”

    “建议你回去让秦堑听一下你天才的计划,”穆华夏将被他戳成发糕的包子两口吞了,“秦堑的态度代表我的态度。”

    “你这就太伤我心了吧,”秦宇看样子仿佛是要学西子捧心状,但没有学明白,甚至连心脏的位置都搞错了,“你什么时候和他好到穿一条裤子了?”

    “不,我的意思是,但凡是个正常人就想不出这么奇葩的主意。”

    秦宇闻言更不服气了,“那你有本事去问姓元的,我保证他同意我的主意!”

    最终,这场莫名其妙的争论以“究竟谁才是正常人”这个诡异的话题结束,而最让秦宇愤愤不平的,甚至不是他没能亲自探索另一只石狮子的下落,而是就连元莽都觉得他这个想法过于不靠谱。

    “姓元的你变了,”秦宇对此表示痛心疾首,“你失去了可贵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

    “不,”秦堑在旁边闲闲地接话,“他失去的,只是一次全校通报批评的机会。”

    所以,这样毫无意义又浪费时间的问题,究竟是怎么争起来的呢?

    门口孤零零的石狮子对此表态:可以,但没必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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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4600/ 第一时间欣赏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最新章节! 作者:酒醉长安某所写的《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为转载作品,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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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光阴一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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