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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全文阅读

作者:酒醉长安某     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txt下载     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二章 通商路(五)

    穆华夏跟在他们后面,默默地听着他们谈论,时不时配合地发出一些声音,脑中所想却完完全全与眼前无关。

    他在想村长,在想昨晚众人散尽之后,灯影里那个寂寞寥落的背影,那个谨慎的、被时代抛下的背影。

    村长不希望他们走,村长当然没错,如今的大唐,早已比不上昔日的辉煌,这么个小小的村子,在天子脚下,都遇到过几波流寇,域外路迢迢,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村长不求富贵,村子里的人也一样,所有人所求,不过平安二字。

    可是村里还有孩子,村长知道,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这辈子已然注定了结局,可孩子们不一样,“读书”二字,算是打动了所有人的心。

    如果能送孩子们去读书,如果村中出了个争气的考上了功名,那能改变整个村子的命运。

    所以村长一番纠结之下选择了默许,穆华夏知道村长的痛苦,在村长看来,他的默许是在用这帮年轻人的安危,去换孩子们的未来。

    只是这帮年轻人,尚不知前路艰险。

    吴三说得眉飞色舞,穆华夏知晓他不是在故意弱化关外苦寒,人的记忆总是更偏向于留下美好,再苦再累,过去了便过去了,脑中剩下的,只有那些新奇与欢笑。

    他们到长安城外时差不多正午,阳光驱着严冬的寒意,照在身上生出几分暖意。古旧的砖墙之上,磅礴的两个大字,长安。

    山里来的小子们没见过这等气派,一个个站在城墙之下,微张着嘴,不敢进去。吴三老练地拍了拍身旁的李五,扬声招呼他们,“别看了,走吧,城里更热闹呢!”

    是啊,城里更热闹呢。

    街衢宽阔,四通八达,阳光之下的锦绣衣衫几乎与太阳争辉,车夫驭着马匹,在人群中稳稳地通过,偶见几个穿着厚厚冬衣的孩子,竞相追逐嬉闹。

    李五几人紧紧凑成一堆,彼此推搡着前进,生怕冲撞了这里的“贵人”。吴三稍显镇定,但也只敢低着头一门心思往前走,心间只盼着快些到目的地。

    那商贾住在长安城南的一处里坊,吴三显然不能提前说好今日拜访,但他竟也没多惊讶,大约平日里也见多了这样的“不速之客”。

    商贾姓钱,名征,是个看着极和善的人。留着两撇小胡子,体型富态,一双眼总是笑眯眯的,笑迎八方客,这是做生意的面相。

    吴三敲开了门,拱手称“东家”,他这一拱手做得极不熟练,而后面一行人照着他的样子学,更是学得乱七八糟。

    钱征不揪这个礼,他常与粗人打交道,知晓该如何待人。于是只是笑呵呵地还礼,将他们一行人迎进家来,还客气地备了茶。

    东家备茶,却是没人敢喝,几人只是拘谨地坐了,吴三赶忙开口说明来意,“东家,您明年还出去吗?我们这兄弟几个,想跟着您出关。”

    “去,当然去!”钱征笑眯眯地打量着李五等人,很是满意的样子,“你们都要来啊?好,真好,那这一趟可就仰仗各位兄弟了!”

    西域路远,东西若想卖出好价钱,便要比旁人走得更远些,而更远的地方,往往也能用更便宜的价格买到当地的药品、香料。

    但也正因为路远,商队总是不好组,商人自是有舍了命也要赚钱的冒险精神,但他们雇的人不喜欢异国他乡的日子,价钱从来谈不拢。

    李五他们被钱征的奉承吓了一跳,他们当然不会真的将这所谓的“仰仗”当真,但却又不知如何反应,只能愣愣地点头。

    钱征笑得更欢了。

    “那,东家,”吴三低头搓着衣摆,犹豫了许久,还是硬着头皮抬起头,“这次能有多少钱?”

    年轻人脸皮薄,他们皆是为了赚钱而来,可在这珠光宝气的长安城,却又不好意思张口谈钱了。

    “钱不是问题,不是问题,”钱征摆摆手,忽又仿佛才注意到时间一般,“呀,都这么时辰了,兄弟们吃过饭没有?坐下来吃顿便饭吧?”

    此言一出,几人连连摆手,却吓得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别客气,”钱征起身去拉吴三,“没啥好菜,主要还有事要请兄弟们帮忙,钱我们边吃边谈嘛。”

    吴三愣了愣,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回头冲他们点了点头,几人不知所措地看着吴三,你看我我看你,最终也跟着去了。

    席上,唐征极快地定下了他们的工钱,一人五百文,这与吴三带回来的钱相比足足少了一半,但没人敢问,大家看着吴三,吴三竟点头应了,那便没人再有意见了。

    “兄弟们也别嫌少,还有商量,有商量。”钱征这么说着,却不说怎么商量,只忙不迭地劝他们多吃。

    有人问几时出发,钱征也不答,只说“先吃,先吃”。

    直到快散席了,钱征才说起出发时间,“说实话,这次我想再走远些,可能要过完年就走。”

    说罢,还没等他们做出什么反应,钱征又忙不迭补充,“具体走到哪里我还在打听,但各位放心,到时候会加工钱的,绝不让各位白干。”

    “谢谢东家,谢谢东家。”吴三率先反应过来道谢,余人皆是喏喏地跟着,钱征这才又笑了出来,“辛苦兄弟们了。”

    出了钱征家,李五他们才算是自在了起来,几人奔赴市集买了碳,出了城又是有说有笑。

    穆华夏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就像来时一样。他在思索钱征的话,和钱征的反应,他总觉得钱征还有没说完的话,而吴三是知道钱征那些没说完的话是什么的。

    那隐晦的所谓“商量的余地”究竟指什么,穆华夏想不出来,他知道不会是多危险的事情,不然吴三也不会极力建议他们赚这趟钱。

    商人说话总喜欢留三分,穆华夏不喜欢这三分,尤其当他们正处在弱势的时候。

    他们回到村里时天已经擦黑了,村长惯常在村口等着,看见人了,冲他们挥挥手,小伙子们跳着笑着争抢着挥手回应,穆华夏遥遥望着村口那个看不清面容的老人,这个老人代表着家。

第七十三章 通商路(六)

    晚饭时,村长犹豫了许久,才小心地开口问最终定了多少工钱。

    “五......”赵二刚要开口,被吴三掐了一把,未说出口的话变成了一声惊呼,“三儿你掐我干嘛?”

    “啊?”吴三无辜地抬眼,左右望了望,最后看向村长,直视着村长那双饱经风霜的眼,“东家给定的是一人一千文,到时候说不准还涨呢!”

    赵二惊异地扭头看吴三,在场有这反应的不止他一个,好在灯光昏暗,没人注意到。

    吴三在村长看不见的地方拽了拽赵二,又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赵二明白吴三这是不想让村长担心,他虽不懂这一倍的钱吴三最后拿什么来补,却也自觉帮吴三圆了这个谎,“嗯对,一人一千文。”

    村长犹疑的目光在赵二和吴三间转了转,不过在这聊胜于无的灯光下,他也看不出两人的神情,更不知道二人两秒前达成了怎样的默契。

    “五小子,是这样吗?”

    “是啊是啊,”李五跟着干笑,他什么都不明白,但他知道随大流儿总是不会错的,“东家人很好的。”

    不得不说李五很聪明,他将一千文工钱这个虚假的“果”,冠上了一个真实的“因”,东家人好,这是大家的共识,于是接着这个共识,大家便有话聊下去了。

    “没错没错,”孙六没等村长问,自然地将话接过来,“东家还请我们吃了顿饭呢!”

    这么一说,大家更有话了,纷纷开始回忆中午那一顿吃到了些什么稀罕玩意儿,直说得那些半大的孩子不住地流口水。

    村长本来尚有些怀疑,但看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不似有假,慢慢地也就放心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啊?”

    “过完年就走,”吴三边说,边小心翼翼观察着村长,“东家说这趟想要走远些,早些走也能早些回来。”

    村长显然没想到这么着急,他愣了愣,而后轻轻叹了口气,“这么着急啊,这么多人,新的冬衣不一定赶得出来啊......”

    “村长,不必给我们特意做新的,”临近年关,村里本来就够忙了,没人想再给村子里增添工作量,“我们有棉衣。”

    “那可不行,”村长想都没想一口回绝,固执得同天下所有疼爱儿孙的老人一样,“出门在外,没件像样衣裳让人笑话的,况且关外那么冷,你们那棉衣怎么扛得住啊。”

    沙漠的晚上尤其冷,似是回忆起了那段日子,吴三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打了个寒颤,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劝着,村长仿佛都听进去了,却又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最终只在灯油即将耗尽的时候淡淡说了句,“太晚了,回头再说吧。”

    最终,他们临行前还是一人拿到了一件新棉衣,那个新年,只有他们几人得到了新衣服。

    可且不说日夜赶工的辛劳,买棉花也是要用钱的,没有人知道这笔钱是哪来的,只有穆华夏在吃饺子的时候,无意间听见李十二小声嘟囔了一句,“今年过年的饺子没有肉。”

    可他们几人的饺子,分明是肉馅的。

    初一一过,他们几人便按照约定进了城,离村时,全村人送他们到村口,村长拉住他们每个人手,盯着每个人看了良久,最终只嘱咐了一句“早去早回”。

    “村长放心,”从来没离过家的小伙子们努力扯出笑脸,做出一副让所有人心安的老成模样,许诺着他们都不知道是否能达到的话,“我们明年过年就回来了。”

    钱征已然在他自己的铺子里等着了,现在正是年节,钱征见面时还给每人都包了个红包,里面封了二十文铜板,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不小的数字了。

    几人忙不迭地谢,钱征笑眯眯地将他们请进了内间,复又回身关上门,“坐,各位兄弟都坐,各位兄弟,钱某有点事情,想请兄弟们帮忙。”

    几人闻言面面相觑,往常这种时候都是吴三出来接话的,但今天不知为何,他没有说话,所以穆华夏将话接了过来,“东家客气了,您说。”

    钱征有些惊讶地看了眼穆华夏,他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显然也没想到会是他出来接话,但这惊讶仅一瞬便被他很好地收了起来,“我想麻烦各位兄弟,帮忙带几匹锦缎。”

    赵二不知这事儿有何麻烦,茫然地点点头,穆华夏却皱了皱眉。

    隋唐时《关市律》皆规定,诸锦、绫、罗、绣、织成、绢等名贵丝织物不得与诸番贸易,更不得出关,违者视情况量刑,至少要坐牢两年半。

    所以丝绸之路,虽名丝绸之路,可在唐时,对外丝绸贸易却严格掌握在官府手中,是绝对禁止商户出口的。

    穆华夏这才明白所谓“商量的余地”究竟指什么,也才明白为什么钱征报价五百文,吴三却翻了个番,丝绸出口,其间利润何止五百文。

    赵二他们不懂,稀里糊涂点头,穆华夏却不能让他们稀里糊涂被奸商所坑,他正准备开口质问钱征,却不想钱征竟率先解释了一遍。

    “钱某不瞒各位兄弟,私下将绸缎运出关外,根据律法,若被查出来是要坐牢的。”

    此言一出,赵二他们不动了,显然是被吓住了,老老实实的砍柴人,只知要坐牢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事,当下他们便想打退堂鼓。

    “但诸位兄弟也放心,”钱征注意到他们的神情变化,忙给他们一剂定心丸,“钱某绝对不会坑各位兄弟,这事儿我不是第一次干,也不止我一个人这么干,咱私下说句不该说的,现在也不比之前的太平年,出关入关的,查的都没那么严。”

    吴三在一旁看着,觉得差不多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站出来帮着劝,“你们放心,我去年也是这么走过一趟的,出关的时候绸缎裹在身上,那些官兵不会细查的,安全得很,而且就带这么几匹,回来能多拿五百文呢!”

    “一千文!”钱征在一旁加价,他这次打算赌一把大的,准备带出去的货多,走的路又远,若是赵二他们不同意,他损失的可不止这几百几千文。

第七十四章 通商路(七)

    再多一千文,那就是一千五百文了,他们八个人出去一趟,赚回来的可是一笔村中卖几年柴都卖不出来的巨款。

    虽说走私是违法的事,但又不止他们这么干,说到底,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几人一时也有些动摇了。

    “几位兄弟,这事儿也怨钱某,应该跟几位提前说的,”他们纵有功夫犹豫,可时间不等人,商队也确实不止他们几人,钱征有些着急了,“麻烦几位快些思量,马队已在城外候着了。”

    吴三紧张地攥了攥拳,他是打算赚大钱的,可他生怕赵二他们不同意。

    好在赵二几人彼此对视一眼,皆是咬了咬牙,“我们答应了。”

    “哎哟,好好,谢谢谢谢,”钱征闻言喜笑颜开,忙不迭地道谢,又赶忙起身,将几人往里间迎,“诸位兄弟,进来相谈,进来相谈。”

    里间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上好的锦缎,穆华夏打眼看过去,有不下五十匹之数。绣工精巧,色彩瑰丽,一眼便知是上品,就是在京城卖,也能卖出不低的价钱。

    可这五十匹,八个人,无论如何也是穿不出去的。

    赵二等人何时见过这般好东西,一时之间眼都看直了,钱征轻轻咳了两声,“诸位兄弟,东西在这里了,当然这些不能全劳兄弟们,只是麻烦兄弟们尽量地裹,只要不被人看出来,能裹几匹算几匹。”

    吴三对这流程算是熟门熟路了,拍了拍胸脯,“东家放心,只是东家这里可有水桶?我们兄弟都是粗人,怕弄脏了东家的好东西。”

    钱征当然备好了水桶,他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只是这些话只能吴三说,吴三说出来,大家听得好受些。

    于是大家又手忙脚乱地洗了澡,钱征先前一直说着急,此刻倒是有工夫慢慢等了,待得他们洗完了,还要先穿一层里衣,再一层一层地裹上绸缎。

    虽说冬日里衣服厚些也不至于惹人生疑,但厚也要有个限度,加之缎面又滑,一人两匹已是极限,且这两匹布加身,他们连棉衣都不能穿。

    吴三看上去倒是一点儿不担心钱征那五十匹布最终怎么运出去,他自己妥妥当当地裹上去两匹,又老练地帮着其他人弄好,而后便带着他们出去找钱征。

    他们出去时,正迎上下一波进来的人,穆华夏这才明了,钱征这一趟,自然不可能只找他们八人。

    但生意人的诚恳在于,他尽管有大把的人手,但他一张嘴,就让你觉得你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一趟出关顺利得出奇,穆华夏作为一个长期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起初还有些胆战心惊,但真正到了出关那一刻,反倒镇定得出奇。

    钱征说得没错,如今这世道,确实不比盛时了,关口检查的官兵大多也不履职了,只想着捞些油水,填填口袋。

    钱征深谙其道,穆华夏不知道钱征具体给了多少钱,但他递过去的那个钱袋,只是看着都知道分量不轻。

    钱征这一趟也不是专为走私,主要还是以瓷器、茶叶为主,加之他选的人看上去都是实打实的良民,关口的士兵甚至都没多加盘问,便给了他们过所。

    待得出了关,走出去十里地,穆华夏听见身旁的李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钱征笑嘻嘻地凑过来,“让兄弟受惊了,受惊了。”

    “东家,这东西什么时候能卸下来?”

    “到前面找个镇子就成,”钱征随手向前一指,可关外人烟稀少,就是随便找个镇子,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兄弟冬衣带够了吗?域外可比家里冷啊。”

    “够了够了,”李五想起村里人特地为他们新制的冬衣,不觉眼眶一红,“过年的时候,特地新做的呢!”

    “那敢情好!真羡慕你们,我这把年纪,都没有长辈再给我做新衣服了。”

    听着钱征这么说,李五嘿嘿笑了两声,穆华夏从旁听着,听出这笑里的得意和自豪。

    不过钱征是不是真羡慕穆华夏不知道,反正他搭完这两句话,就又跑到前面跟人唠家常去了。

    一个商队二十来号人,钱征每个人都能说上两句,绝不冷落任何一个人。

    穆华夏看着笑着跟每个人攀感情的钱征,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这些淳朴的农家汉大概还不知道,跟商人谈感情,那是要伤钱的。

    等他们终于走到镇子上时,已是一天以后的事情了,好在天冷人出不了多少汗,他们将锦缎一匹一匹卸下来时,还光鲜亮丽得如同新的一样。

    钱征仔仔细细地检查了,连声说着感谢,又一匹一匹卷好,不知从哪找来块破布,一层一层包好。

    “东家您这是干嘛呢?”和钱征相处了几日,商队里的人也知晓钱征为人极好,也都敢同他说上几句了。

    “哎呀,财不外露,财不外露。”钱征笑眯眯地做了个“嘘”的手势,神态像个调皮的孩子,大家皆是笑了。

    但片刻之后,钱征却是严肃了起来,“不瞒大家,这关外,是有流匪的,若是运气不好遇见了,这样也稳妥一些。”

    流匪,这个词非同小可,这下没人笑得出来了,“流匪,会杀人吗?”

    “各位也不用太担心,”钱征又挂上了他那招牌的笑,这笑让人看着莫名觉得安心,“流匪劫的大多是官商、胡商,他们带着金银,有油水可捞,我们这些汉商不许带金银出关,他们劫些瓷器也没多大意思。”

    “那东家遇上过流匪吗?”

    “我倒是遇上过一波,”钱征说着捋了捋他的八字胡,“不过是群心眼儿好的,看我这货实在不值几个钱,就把我放了。”

    “咋不值钱呢?”李五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这拿去卖不都是钱吗?”

    “嗨,”钱征轻轻摇摇头,“他们若是肯做些买卖,也不至于干这搏命的行当了。不说这个了,这意思就是告诉兄弟们,我这只是有备无患而已,大家也别太害怕。”

    大家犹犹豫豫地应了,但神色中总还有一抹恐惧,挥之不去。

第七十五章 通商路(八)

    钱征自然注意到了他们的恐惧,他将流匪的事提出来,本是为了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不要乱跑,域外天大地大,若是半路丢了人丢了东西,着实有些麻烦。

    可看着这局面,就连钱征都不住有些怀疑,自己的这一剂“预防针”是不是药量过了头。

    好在人总是健忘的,加之他们走了几日,确实平安无事,不仅没遇上流匪,反倒又遇上一支汉商,于是那些恐惧,慢慢也就释然了。

    他们碰上的那支汉商,是从陕州来的,光是为了出关,他们就办了好几道手续,走了大半月的路程。

    那支商队和钱征这支不同,那是一群商人自发凑成的队伍,大家带着各自的东西,各负盈亏,组队只为凑个伴儿。

    那领队的姓吴,叫吴白,说是晋地的商人,这支队伍便是他凑起来的。

    这些故事是双方凑在一起架锅吃饭时,吴白说起来的,他是第一次出关,先前万事打听详细,却不想这些手续那么麻烦。

    “吴兄辛苦啊,”同是天涯行商人,钱征满怀同情地拍了拍吴白的肩,“现在哪的生意都不好做啊。”

    “唉,谁说不是呢,”吴白重重叹了口气,“我也是听人说关外丝绸生意好做,特地下江南买了上好的缎子,结果还没出关就被人扣下了。”

    钱征佯装震惊地瞪大了他那圆溜溜的眼睛,“哎哟,私贩丝绸可是大罪!”

    “谁说不是呢,”说起这个,吴白尚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幸好那官吏与我是旧识,不知者无罪,把丝绸收了也就当没这回事儿了。”

    “那吴兄可是亏大了。”

    “唉,花钱买教训吧,”吴白摇摇头,面上愁苦更深了,“只此一趟了,往后啊,我可不干这遭罪的活儿了!”

    钱征“是啊是啊”地附和着,又不时安慰他几句,不过半刻钟,吴白便视钱征如知己,开始大倒苦水。

    赵二他们不关心这些事情,吴白纵苦,他们也不易,只是这世上有些人的苦有人肯听,而有些人,连说的机会都没有。

    吴白那支队伍,除了形形色色的商人以外,更有趣的是他们牵着的驮货的牲口,是骆驼。

    赵二他们没见过这新奇生物,远远地拿眼睛往那边瞟,却又不敢上前去。

    “那是骆驼,”吴三在旁边小声地跟他们解释,“马是过不了大漠的,等再往前走走,东家也要去租骆驼了。”

    一听自家队伍很快也能有骆驼了,赵二不瞧了,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拉着吴三问东问西。

    那问题中不乏一些实在不过脑子的内容,也有一样的问题,被翻来覆去地反复问,穆华夏听着都皱眉头,吴三竟是没有不耐烦。

    不仅没有不耐烦,他甚至还很享受这种感觉。

    “骆驼可神奇了,能在大漠里好几天不吃不喝,马可做不到。”

    “哇......”围观的人发出惊叹,吴三不自觉地挺了挺胸,仿佛能不吃不喝的是他一般。

    这般孩子气的行为在穆华夏看来着实可爱,那个小山村真的将他们保护得太好,好到他们能在十好几岁的年纪,还保持着孩子的童真。

    他们这边热热闹闹的讨论,终于将钱征吸引了过来,或许他也有些受不了吴白的哭诉了,吴白快要把三岁尿炕挨揍这种事情拿出来跟他哭了,这实在不该是一个走西域的商人该有的品质。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钱征笑眯眯地凑过来,吴三却不好意思张口了,他往后缩了缩脖子,没吱声。

    场子这么冷了可着实有些尴尬,于是穆华夏将话接了过来,“在聊骆驼。”

    “哦?”钱征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才发现那几头骆驼一般,惊讶地拍了拍手,“吴兄这么早便换了骆驼吗?”

    “也不是刻意换的,”钱征过来了,吴白自然也跟了过来,“也算是运气吧,出关的时候遇上一伙西域商人,他们要换我们的马,我们索性也就换了。”

    话音未落,吴白又是一声叹气,“唉,那帮胡商也不会说汉话,叽里呱啦一大堆,也没人听得懂。”

    “那吴兄怎么知道他们是要换马?”

    “有个人牵着骆驼过来跟我们比划了一大通,”这显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吴白说起这事儿时,脸上是做了噩梦的表情,“唉,就当他们是这个意思吧,反正我把他们骆驼牵走的时候,他们也没说什么。”

    这么随便的吗......穆华夏看着面前这个愁眉苦脸的商人,默默替他们捏了把汗,这等行事风格,这等心理素质,他们真的能从西域安然回来吗?

    钱征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微微皱了皱眉,斟酌着字句开口,“吴兄,其实边关还是有挺多懂胡语的人的,吴兄下次再遇见这种情况,大可以找他们代为翻译。”

    “可没有下次了,”吴白说着,眉毛又耷拉了下来,“我东拉西凑整出这么支队伍,现在真是后悔万分,又不能说不干,唉......”

    “吴兄打算去哪啊?”

    听得钱征这么问,穆华夏的眼皮跳了跳,他生怕钱征的下一句就是“可介意和我们同行”,坦白而言,吴白不算是一个好的伙伴,大漠苦寒,时时叫苦,只会觉得更苦。

    不过转念一想,吴白许是也不愿与他们同行,钱征是要往远走的,而吴白恨不得就地支个摊把东西卖了拉倒,如果这是他自己的商队,穆华夏毫不怀疑他真的干得出来。

    “高昌,”吴白有气无力地答着,仿佛光是想想这个地方,就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听人说这是最近的地方了,再近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那我们不能同行了,”钱征惋惜地叹了口气,但他的惋惜没装到位,穆华夏在这声叹息中听出了一丝庆幸,“我们还要再走远些。”

    “还要再走远些?”吴白睁大了眼睛看钱征,“再远可就到大食了?”

    “大食也还不够远,”钱征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仿佛这样就能看到更远的西方,“我还想再往西一些。”

第七十六章 通商路(九)

    吴白跳起来往后退了退,他现在觉得他新认的知己恐怕是个疯子,自己还是离他远些为妙。

    既然话不投机,那便没有同行的必要了,吴白先前还说要结伴同行到敦煌,这会儿也随便找了个借口北上了。

    “北上的路可不好走啊,”穆华夏摊着地图,眯着眼认上面如蚂蚁小的字,“明明吃不了苦,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找罪受呢?”

    “谁知道,”钱征对于穆华夏竟然会认地图这一点很是惊喜,但他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口头上却不漏半分,“吴兄人是不错,少了些胆量,大概也没吃过苦。”

    穆华夏对“人还不错”这个评价丝毫不敢苟同,但背后议人是非实不是君子所为,况且吴白不过是他们路遇的一个小插曲,他更大的好奇还在钱征身上。

    “那西行那么苦,东家是怎么想着到域外经商的呢?”

    钱征是个富商,还是个有胆子、有路子的富商,不然他也拿不到那么多上等的锦缎,这样的人,在哪里做生意都能大赚一笔的,但他偏偏选了这条年年不着家的路。

    钱征看了眼穆华夏,似是在沉思些什么,穆华夏将地图收起来,乖巧地找了个地方坐下,他知道钱征不会拒绝的,就像吴白见人就要吐苦水一样,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听故事的人。

    果然,两人对视半晌之后,钱征轻轻摇了摇头,“好久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可这是一个好问题,”穆华夏学钱征一样笑着,限于生理条件,他做不到像钱征一样喜庆,但他露着一口大白牙,莫名让人觉得乖巧亲切,“这个答案一定很有趣。”

    钱征也跟着穆华夏笑,笑中看不出情绪,只是笑,常年行走大漠的人,该是很擅长这种笑的,不为多开心,而是日子太苦,多笑笑好歹能骗一骗自己。

    一个人笑,那是和善、友爱、亲切、阳光,两个人对着笑,那就有点傻了,旁人看着对着傻笑的两人,都不自觉地往后让了几步,就像走到村头遇上二傻子那般。

    等傻笑够了,钱征揉了揉脸,“大概大家都觉得自己知道答案,久而久之,也就不稀罕问了。”

    “答案?”穆华夏重复了一遍,而后又明知故问,“为了钱吗?”

    显而易见的答案,钱征不承认也不否认,却是反问了回去,“穆小兄弟为什么要跟我走这一趟?”

    “为了钱。”穆华夏毫不掩饰地坦诚相告,钱征哈哈笑了几声,拍了拍他的肩。

    “人们总是习惯于以己度人,也自负于自己的习惯,”钱征只笑不答,穆华夏只好自己接着往下说,“但事实往往与此相悖,对吗?”

    “也对,也不对。”

    这是消磨时间的聊法,一句话绕出九个弯儿说,这若是在长安,是绝没有人肯陪钱征这么聊的。

    可这是关外,长路漫漫,马负着行李走得不耐烦了还要重重吐两口气,更何况人呢?难得有人问及这么有趣的故事,钱征自然要吊足了对方胃口。

    穆华夏好脾气地笑了笑,“我也是人,也会犯自负的毛病,让东家见笑了。”

    钱征摆摆手,又眯着眼笑,伸手做了一个保密的手势,“我跟你讲了,可不要告诉别人。”

    一个故事而已,要说能有多大的保密价值,穆华夏是不信的,但钱征这么说了,他倒也不介意成全钱征的玩心,于是他将头凑过去了一些,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祖上就是跑域外行商的,”穆华夏觉得钱征此刻的表情,不配根烟真的可惜了,“自打我记事起,我爹就隔三差五地往西域跑了。”

    “你也看出来了,”钱征说着往后一挥袖子,他的本意大概是想让穆华夏看看他身上的绫罗绸缎,可惜此刻他身上所着不过粗布麻衫,“我家世代行商,也攒下了不少的基业,说句夸口的,我这辈子就是啥都不干,这都花不完。”

    钱征面上浮现出几分表演出的炫耀与自满,穆华夏自然看出他的刻意,忍着笑压了压手,“东家,财不外露,财不外露。”

    钱征对穆华夏的配合很是满意,旋即伸手捋了捋并不存在的广袖,“可是我实在向往西域,真的,你都不知道域外有多美,大漠、落日、怪石、商队,还有长相奇异的胡人,我在京中那几日,做梦都是西域的驼铃声。”

    穆华夏知道钱征这句话是真的,不仅仅是因为他特地强调了一遍,还因为他的神情,他说这话时,那嬉皮笑脸的神色不见了,就连那笑也敛了,满眼尽是纯粹的向往,就像一个宗教徒说起他的圣地。

    “那东家还一直说大漠苦寒。”穆华夏在一旁提醒他。

    “苦当然是真苦,”此刻,就连说苦字时,钱征的眼神都是温柔的,就像提及自家调皮的孩子,“原本我家还养着些跟我一起走西域的伙计,这几年他们挣够了钱,也不愿意再出来了,只好年年再另找人。”

    说及此,钱征自嘲地摇摇头,“不过说到底,谁不是为钱呢?在商言商,我倒也没必要给自己找这么个崇高的借口。”

    “这不是借口。”

    钱征看着穆华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好!知己难寻,穆小兄弟若是乐意,来年我还带你!”

    来年自然是没有来年了,但这并不妨碍穆华夏哥俩好地搭着钱征的肩,答应得信誓旦旦。

    于是,明明今年这一趟还不知结果呢,两人却开始勾肩搭背地、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来年的计划。

    “唉,”说到兴头,钱征叹了口气,“要说这路,也确实一年比一年难走了,听我爷爷说,咱大唐盛世那会儿,就现在咱站的地方,都是大唐的疆土!”

    何止这一片,穆华夏在心中补充,往西,再往西,过龟兹,过疏勒,那都是盛唐的疆域,可不足百年,那些疆土便又还了来处。

    千古兴亡事啊,谁又说得明白呢?也唯有这大漠驼铃,初心不改,东西往还间,默然记录着苦乐故事。

第七十七章 通商路(十)

    关外地广人稀,他们临行前是有心理准备的,但真正走过一遭,才知道什么叫做孤独。

    一个月来,除却刚刚出关时遇见的吴白一行,他们竟再没有见过除彼此以外的活人,出关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大家也已说无可说了。

    穆华夏倒还是喜欢往钱征那里凑,钱征经历了太多次这样的孤独,所以他总能找到一些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

    “看那是什么!”钱征邀功一般地拉着穆华夏,这时候的他不像是个生意人,倒像是发现了新玩具的小孩子。

    “会发光的石头?”穆华夏顺着钱征指的方向看去,眯眼端详了片刻,犹疑着开口。

    钱征身手矫健地蹦跳过去,这种时候,他常常能显示出不符合其身形的矫捷。

    不多时,钱征便又笑眯眯地踱了回来,手背在背后,面上是毫不掩饰的自得和奸商的笑。

    “赚到了!”

    “是吗?”穆华夏淡淡地开口,一副任他说什么都不会上当的模样,这一路,他已经不知道上过多少回当了。

    “真的!”钱征将手握成拳头,从背后伸到身前,“赌不赌?”

    这是钱征这一次新想出来的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游戏,他喜欢捡各种奇奇怪怪的小东西,跟穆华夏打各种奇奇怪怪的赌,而赌注,往往随他心情而定。

    穆华夏扫了一眼他的拳头,那东西被包的严严实实,一丝不漏,他思量了片刻,略一挑眉,“赌什么?”

    “今天的晚饭怎么样?”钱征毫不犹豫地开口,让人不禁怀疑这是他早已预料好的阴谋,“赌一半的晚饭!”

    关外城镇稀少,有时选错了路,走几个月也不见得能见到人家,所以他们出关时带足了干粮,但纵是如此,每人的口粮也是有限数的,就算钱征是东家也不例外,这是他自己定下的规矩。

    于是总也吃不饱的钱征,在走了大约半个月之后便显露了本性,开始了他坑蒙拐骗的日子。

    但钱征不去坑赵二他们,因为他发现那些人过于老实,只要他喊一句饿,甚至不等他再做什么,那些人便会自动将自己一日的口粮上缴,然后自己默默挨饿。

    无奸不商,但钱征自诩为有良心的奸商,什么钱该赚,什么人能坑,在他心里自有一杆秤,而很显然,他将赵二等人归到了不能坑的那边。

    可穆华夏不一样,穆华夏不老实,钱征在发现这件事时着实高兴了好一阵,自从自家从小养大的伙计不肯跟他出关以来,随他出关的人或多或少有些怕他,他已然好久没见到穆华夏这般有趣的人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钱征毫不犹豫,穆华夏却故意思考了良久,而后才谨慎地点点头,“行吧,不过,我要加个码。”

    “你说。”钱征豪气万丈地一挥手,表示丝毫不介意穆华夏的任何要求。

    “我要猜你捡到的东西,赌全部的晚饭!”

    这赌注太大了,不仅如此,穆华夏的自信也让钱征有些心虚,他清了清嗓子,用手指磨了磨手心里攥着的东西,陷入了纠结。

    “这就不敢了?”穆华夏看出了钱征的纠结,开始故意用话激他,能轻易被激将的商人不是一个成熟的商人,但钱征,这次就偏要赌气做一回不成熟的商人。

    于是他一扬头,甩了甩束得整整齐齐的发,出关月余,还能这般头脸整齐,也实属不易,“赌就赌!那你说,这是什么?”

    穆华夏装作算命的模样比划一番,而后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看着钱征表情更紧张了几分,这才缓缓开口,“我猜,那是一件铜盔甲的甲片。”

    钱征登时表情像见了鬼一般,身子夸张地后仰,谁知一个不稳,险些摔在地上。

    穆华夏过去扶他,他胡乱抓着穆华夏站稳身子,随即将穆华夏甩开,“你怎么知道?”

    穆华夏心说其实你捡起来的时候我瞟到了一眼,面上却维持着那副高深莫测地笑,“我算出来的啊。”

    “不对不对,”钱征连说着不对,但他现在已是没有多余的脑子再去思考哪里不对,他满心想的都是即将离他远去的晚饭,“穆小兄弟啊,商量个事儿呗,虽说吧,愿赌服输是吧,但你看老哥我这体格......”

    穆华夏没等他说完便负手离去,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气得钱征兀自跺脚。

    穆华夏当然不可能真的饿着大老板,这个所谓的赌注,等到晚饭一做好便不了了之了。

    吃饱喝足的钱征拍着肚子来找穆华夏,穆华夏望着星空发呆,他便躺到穆华夏旁边,伸手给穆华夏指星星。

    “看,那是北斗星,现在这个季节,斗柄指着的地方,就是北面。”

    穆华夏顺着他的手看,生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小学课本上就有的北斗七星,竟当真如斗状。

    他静静地欣赏着斗柄弯出的完美的弧度,看着看着却猛地坐了起来,“我们在往北走?!”

    钱征受体型限制,自然不能像穆华夏那样一言不合就是一个仰卧起坐,他吭哧了半天才从地上坐直身子,然后不慌不忙地拍掉身上的土,“总得来说还是往西的。”

    “什么意思?”

    “你没觉得我们这一路人烟稀少吗?”钱征捋着他的八字胡,每当他开始卖关子的时候,他就会不自觉地开始捋八字胡。

    穆华夏挑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钱征身子前倾拉过穆华夏,又谨慎地看了看其他人的方位,而后才压低了声音开口,“说实话,我们绕了点儿远路。”

    “为什么?”更远的路无疑意味着更高的成本,穆华夏想不通。

    “我想先去一趟敦煌,”钱征搓了搓手,说着自己的计划,“去那里卖些瓷器,也好将马换了骆驼,几匹马可过不了大漠。”

    这不是什么特立独行的路线,从长安到敦煌行商的大有其人,这一路也不该如此荒凉。

    “再说句实话,”知晓穆华夏不好糊弄,钱征叹了口气,“出使西域的官员也走大路,这么说你懂吧,那人多眼杂的,万一露了底,咱就得被押解回京了。”

第七十八章 通商路(十一)

    这下穆华夏听明白了,他了然地点点头,这才发现此刻两人密谋的姿势多么诡异,“说话就说话,你拽我干嘛?”

    “嘘,”钱征拼了命地示意穆华夏压低声音,又回头看无人注意这边才松了口气,“要让别人知道了,该喊着涨工钱了。”

    “那你就不怕我找你涨工钱?”

    “嗨,”钱征搂过穆华夏的肩,亲兄弟般拍了拍,“你我兄弟,你好意思找我涨工钱?”

    看吧,穆华夏在心中自语,跟商人谈感情,真的伤钱。

    远行之人,不计日月。他们方出京时,穆华夏还扯了条绳子,为效古人结绳记事,以此记日。

    可那根绳子不够长,也怨穆华夏打得粗糙,那一条绳子,打了不到三十个结就报废了。

    从那以后,他们便只能根据气温的高低冷暖,来估量离乡的时日短长了。

    他们走到敦煌时已是初春,东风温柔地拥抱着这座沙漠之城,捂化了匍匐在蜿蜒河面上的最后一点轻薄的冰,那些道旁遍植的、穆华夏认识的不认识的树慢慢悠悠地换着春装。但人却还只能穿着厚厚的冬衣。

    敦煌是大漠的儿女,他们这些外乡人却不是,这是穆华夏被风吹得连打三个喷嚏时,第一时间闯进脑子里的感想。

    应劭注《汉书·地理志》,称“敦,大也;煌,盛也。”敦煌,取的是极大极盛之意,华戎所交,东西之会,史学家说这是咽喉之地,大漠中的旅者却只管这能歇脚就好。

    此时的敦煌已归吐蕃所辖,盛大繁华不如往日,偶尔还见几分寥落之意,仿佛一个外人面前强颜欢笑的垂暮老者,待得宾客散尽,无人听见那一声悠长的叹息。

    但无论如何,这里还是敦煌,只要东西往来不绝,只要大唐在世界尚有一日声名,这里,就还是敦煌。

    山里走出来的穷孩子没见过繁华大都市,这里当然比不上长安,可在赵二他们看来,这儿远比长安更热闹,当然热闹。

    沿街尽是叫卖的商贾,东西随意地摊在身前的地上,自有路人上前问价,骆驼卧在身后的空地上,若恰巧有木桩就栓一栓,若是没有,也就那么放着。

    路上多是高鼻大眼的胡商,酒肆门口揽客的胡姬是极漂亮的女子,赵二等人一刻也不舍得停歇地打量着,渐渐开始明白关外的美。

    “怪不得东家喜欢往西域跑,”赵二拉着孙六议论,这闹市嘈杂万分,赵二不得不提高嗓门,“这地方比长安还热闹!”

    孙六嗅着路边酒馆飘出来的葡萄酒香,只觉要醉了,晕晕乎乎地抚着赵二,一个劲儿地点头。

    穆华夏同钱征走在前头,赵二的话,他听见了,他知道钱征也一定听见了,于是揶揄地怼了怼钱征,“东家真是看中这敦煌的热闹了?”

    钱征笑了笑,没有理会这玩笑之语,兀自踅摸着适合摆摊的空地。

    这不是什么难事,他很快相中了一片空地,在酒肆旁边,也能借一借酒肆的人气。

    几人手脚利索地将要卖的货物卸下来,又一件一件地摆开,当然只是些家用的瓷器,卖了换点儿钱买他们此行西去的口粮。

    钱征的那几匹马在一群骆驼中尤为显眼,他又恰巧占了个好地方,不多时便有人来询价。

    西域但凡是成些规模的市集,都是有翻译的,不然语言会是交易最大的障碍。

    瓷器在西域极为畅销,更何况钱征所卖的皆是上品,但精明的买主往往不会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已摆出来的商品上。

    “他问你马上驮着的是什么?”翻译的汉语算不得地道,调子奇奇怪怪的,钱征往往要两三遍才能听懂,好在这里也没有急性的人。

    “也是瓷器,”钱征回头看了一眼,马背上驮着的还有很多东西,钱征刻意避开了不合法的那部分,“不过没有摆出来的好。”

    翻译说给那胡人听了,可对方却摆摆手,努力比划着布匹的形状,指着裹着丝绸的那几包破布包。

    “他问你那里是什么?”

    胡人没有汉人那么多规矩,若不是身前有个摊位拦着,那胡人都要冲进来举着布包给钱征看了,是以钱征也不能再顾左右而言他了。

    “是我这些伙计的衣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甚至还跟翻译确认了一下,然后好脾气地笑道,“我们这一趟走得久,穿着冬衣还要带着夏衣。”

    这个理由似是没完全说服那个胡人,常年往来于生意场的人,谁也不比谁傻,他询问翻译是否能看看,这一次钱征坚决地摇了摇头。

    “抱歉,这要求有些无礼了。”

    那胡人显然不甘心,他又劝了几句,甚至开出了价钱,被钱征一一回绝,最终也只能抱憾离开。

    穆华夏想,他大抵也猜出那是什么了,在这里买东西的胡人,也鲜少敦煌的住民,相反,他们多是远道而来的胡商,将这里作为一个交易的中转站。

    那胡人看出那包东西是丝绸,他亦想要买到丝绸,这样他也好去到更远的地方卖掉。

    虽说瓷器亦是紧俏商品,但这二者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那些瓷器很快就卖完了,钱征心满意足地掂着手里的钱袋子,听着钱币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财不外露啊东家。”这是穆华夏第二次拿他自己的话揶揄他,钱征不在意地笑笑,“不怕的,反正马上就花出去了。”

    这话倒也不错,很快,那一袋子叮叮当当的钱就变成了他们手中牵着的骆驼,当然,马也没卖,钱征找了家酒肆寄存,并为它交了一笔合适的寄宿费。

    赵二他们第一次见着骆驼,甚觉新鲜,几人抢着要牵,争抢不过的,只好寸步不离地跟在身侧,趁无人注意,伸手摸一摸骆驼的驼峰。

    安排好了一次,几人又欢天喜地地离开了敦煌,钱征仿佛已经看见大漠那头的滚滚财源在向他招手了,赵二几人轮流倒换着牵骆驼的绳子,只觉前路辉煌灿烂,自己这一趟真是出来对了。

第七十九章 通商路(十二)

    可路越往西走越难。

    敦煌往西北去就是高昌,那是个不错的市场,也是吴白选择的终点,可钱征不去,钱征偷摸给穆华夏指过路线,他的下一站,在于阗。

    地图上咫尺的距离,真要走起来何止千万里,他们要途径古楼兰,路过后世传说中最神秘的罗布泊,然后穿越整片塔克拉玛干沙漠。

    穆华夏一遍一遍抚摸着地图上咫尺的距离,这是钱征的地图,和他们手里那张不一样。

    这张地图很旧了,破碎的纸张被一遍遍粘连修复,毛毛躁躁的创口,手轻轻抚过就争先恐后翘起的边角,以及那黄的发黑的颜色,无一不在昭示着这张地图的年纪。

    “这是家传的地图,”钱征在旁边伤感地叹了口气,“我爷爷留下来的,地图只画到于阗,爷爷做梦都想去于阗的西边看一看......”

    钱征说到这里不说了,似乎是说不下去了,两手举起来掩着面,肩膀不时地耸动一下,若是细听,似乎还有几声呜咽。

    穆华夏无语地看着这段浮夸且拙劣的表情,抖了抖手中的地图,沙漠的风撕扯着纸张,发出列列的声响,却远没有风拂过旗子的响声那般厚重悦耳。

    “东家,可能忘了告诉你,其实我认识字。”那张地图,画的明明是整个西域,穆华夏甚至能辨认出地中海东岸的轮廓。

    钱征的肩不动了,呜咽声也没有了,只是那双手依旧捂着脸,他好像骤然僵在了那里。

    纵是再厚的脸皮,面对这样戏演砸了的时刻,多少都会有些尴尬吧,穆华夏大度地表示理解,并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这一拍将钱征拍活了,“但我爷爷没去过于阗是真的。”

    “可东家刚刚说的是,令祖父最远到过于阗。”

    钱征又不动了,像是被突然按下了停止键,眼神涣散地盯着远处的一粒沙。

    穆华夏笑了两声,而后将地图卷起来塞到了他衣服的前襟里,还贴心地帮钱征抹了抹平。

    那时的罗布泊还没有“死亡之海”的骇人传闻,相反,那是进沙漠前的最后一片绿洲。

    星罗棋布的湖泊温柔怀抱着绿洲上的小城,楼兰古国已覆,可国破山河在,这里只是不叫楼兰了而已。

    即将进入真正的大漠,运气不好的话,这是他们最后一站补给。

    这些钱征自然不会说,但穆华夏从他大手笔挥霍出的钱财中,看出了他的忧虑。

    敦煌到于阗,这是丝绸之路有名的南道,是以商贾甚多,颇为神奇的是,他们遇上了另一支汉商。

    勉强算是汉商吧,领队是西域长大的汉人,队伍里也多是如他这般的混血,但一口汉话说得流利。

    “你们要去于阗?”领队姓康,叫康岩,常年暴露于大漠赤裸的骄阳之下,让他的皮肤被晒得极黑,但一口牙却白得耀眼,“正好,我们要去疏勒,搭段路吧,沙漠可不好过。”

    这正合钱征的意,两人对着地图,三两句话决定了路线,整个过程中,谁也没问一句旁人是否接纳这些新朋友。

    大约在他们的概念里,这些话是不必问的,大漠行商,碰上的皆是伙伴,恶劣的自然环境最大程度上激发了人类的群居天性,在这里就连最重利的商人也能一改同行相轻的旧弊,自觉地选择抱团取暖。

    可这里不只有商人。

    李五畏惧地看着对面魁梧的异邦人,悄悄拉了拉赵二的衣角,赵二看了看吴三,吴三似是想给他们一个放心的眼神,但他们只在那眼神里看到了同样的心虚。

    无论如何,同行总是逃不过的了。

    那帮混血的汉人兴高采烈地迎接他们的新伙伴,而反观钱征的商队,只有吴三硬逼着自己挤出了一个笑脸。

    当夜,篝火旁,康岩大方地贡献出一只宰杀好的羊,众人围坐在篝火旁,庆祝此次命运的相遇。

    在大漠,几乎每一次相遇都可以被冠以“命运”二字。

    “开心一点!华丽的冒险就要开始了!”安西山一屁股坐到愁眉苦脸的赵二旁边,热情的一巴掌差点儿把毫无准备的赵二拍到沙子里。

    赵二喏喏点了点头,又企图再往远处坐一坐。

    “给!”显然是没注意到新朋友的不适,又或者是不理解这种文化差异,安西山几乎将手中的水袋怼到赵二鼻子底下,“来一口?”

    赵二嗅了嗅,陌生的冲鼻的气味险些让他打个喷嚏,“这是什么?”

    “酒啊!”安西山答得理所当然,“你们汉人酿的酒!”

    听闻是酒,赵二脑袋摇得同拨浪鼓一样,没等安西山再开口,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危险分子”。

    安西山疑惑地看着赵二逃跑的背影,无辜地耸了耸肩,又凑到穆华夏身前,“喝吗?”

    穆华夏摇摇头,“明天还得赶路。”

    “嗨,怕什么!喝点儿酒才好赶路!”说着安西山夸张地打了个哆嗦,“大漠晚上那么冷,没有酒怎么睡得着哟!”

    大漠的晚上确实冷,初中物理书说,因为沙子的比热容小,所以沙漠的昼夜温差尤其大,此行穆华夏才算是有了切身的体会。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宿醉的胆量,只是往篝火旁凑。

    离篝火最近的地方,是喝得有些上头了的人们,在扯着嗓子吼穆华夏听不懂的诗。

    “汉人做的诗都没意思!没意思!”说话那人穿着长袍,这装束在胡人中已属罕见,在这大漠便更是稀奇,“什么百尺楼,什么关山月,没意思!没意思!”

    穆华夏不认识那人是谁,但显然,这位在这一群人中是类似文化领袖的存在,那些举着酒囊的人借着酒意,尽情地应和着,将最原始的情绪以最吵闹的方式宣之于口。

    城镇不容忍这种喧嚣,白日无法容纳这份放肆,而在这里,在这个大漠的夜里,能纵容他们所有为流俗所鄙的不自量力和快人快语。

    “我!当世太白!今晚要作诗一首!”穿长袍的胡人似是有些站不稳了,又或者他是在故意模仿太白酒醉的模样,只是身形仿得三分,诗意却不一定能摹来一字。

    那人醉醺醺吟出来的歪诗穆华夏已然记不得了,莫说后来,就是当时他也没听懂几字,但诗中的洒脱自在、任诞放旷,融在那夜的月色与篝火中,他记得清清楚楚。

第八十章 通商路(十三)

    可歌者自歌,乐者自乐,寂寥悲戚者也且自寂寥悲戚。

    那一夜,等到那些醉了的胡商都睡了,赵二、李五等人才敢凑到火堆旁,搓了搓被冻得僵硬的双手。

    穆华夏抱膝看着明明灭灭的火光,不动声色地为他们留出了更温暖的地方。

    李五坐到了他旁边,将头枕在了他的肩膀,大约是方才冻狠了,穆华夏听见他重重地吸了吸鼻子。

    “我想回家了。”李五如是说。

    穆华夏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在他们几人中,李五自小就是最黏人的那个,小时候嘴甜又会撒娇,常能比别人多得两块糖。

    长大后不好意思再撒娇了,但嘴甜和黏人却是没改,整个村子数他最愿意往村长家跑,总能哄得大娘给他做各种好吃的。

    可现在,他可以依赖的人离他万里之遥,尚没长大的孩子,要独自面对孤独和陌生人,热情却又莫名排外的陌生人。

    在遇见康岩的商队之后,李五突然找不到归属了,他显然不是唯一的一个。

    这些过于热情的胡商,就姑且将他们算作胡商吧,习惯了大漠行商的一切可言说、不可言说的规矩,而这些规矩,将初到此地的胆小的汉人隔绝在外。

    他们喝酒吃肉,他们起哄喧哗,他们围着篝火且歌且止,而钱征,和他们一起。

    李五这才发现,他一直视为依靠的钱征,原本和他不是一路的,这个发福的中年商人,竟是属于那个勇敢而热烈的大漠的。

    可他不是,他们不是,在那个山村,临行前村长嘱咐要听东家的话,是以他们所会做的,只有听话而已。

    他们不敢喝酒,也无法融入他们吵闹,那个原本让他倍感新鲜和憧憬的大漠,经过如此一夜,便徒留未知的疏离和恐惧了。

    原本不是这样的,原本他们还能和彼此说说话,他们对此地同样陌生、同样好奇,他们可以聊家乡的旧闻,聊对来日的向往。

    可李五莫名有种预感,这样的日子,今后不再有了。

    这种预感来源于他的恐惧,而怀有这种恐惧的,显然不止他一人。

    赵二将头埋在膝盖中间,闷闷地“嗯”了一声,声音很小,可能还不及沙漠夜里的风声大,但在场的每个人竟都听得清楚,这或许也是一种心灵相通。

    “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肯定一切如常,”吴三努力打起精神安慰大家,他曾体会过一次这种万里思家的无助,知晓这种痛苦与煎熬,“爹他们比我们老练多了,况且还有村长在呢!”

    “村长......”不知道是谁喃喃叫了一声,听声音竟有些哭腔了,“村长肯定天天守在村口,等我们回去。”

    吴三刻意地笑了两声,仿佛听到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村长也知道,等我们回去,差不多也要年尾了。”

    “华夏,我们还能赶上过年前回家吗?”赵二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从膝盖上抬起来,目光殷切地看着穆华夏。

    穆华夏不知道这问题赵二怎么会抛给他,但怔愣了片刻之后,却又不知该如何作答。

    还能赶上回家过年吗?若按钱征的计划,怕是不行了,待得他们走到疏勒恐怕已是年中,更何况钱征的野心是向着大食去的。

    可此情此景,他又如何忍心摇头呢?或许,给他们一点希望,他们尚能有一点西行的动力吧。

    “大概吧,”于是穆华夏选择了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也不知道东家是怎么打算的。”

    “要是能回家过年就好了,”李五的声音自他肩头传来,“我还想吃大娘包的饺子。”

    “我也想吃饺子了......等我们赚了钱,要多多地放肉!”

    是啊,等我们赚了钱,这世上为钱奔波的人们,也唯有钱能唤起他们一点生活的动力了,往前走吧,他们绝望而无奈地想,等赚了钱,就能回家了。

    大漠中的孤独,真的是能逼死人的,仿佛每个人都只是这渺茫大漠的一叶小舟,无人渡你,你亦不能渡人。

    而只有切实体会过这种孤独,才能明白那些苦中作乐的商人们,他们的乐观、豁达是多么伟大。

    大漠行商,夜里是要有人轮值的,那一夜,他们共同值完了岗,以致第二日康岩看见他们萎靡的神情,自责地表示下次一定安排好值班的人。

    钱征接受了康岩的歉意,并且亦亲自向赵二等人表达了歉意,毕竟他昨日也无知无觉地睡死了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是最难的,茫茫沙漠,没有水源,只能吃些冷硬的馍馍,夜里睡不安稳,还要时时防范着各种蛇蝎蚊虫。

    好在他们不缺有经验的引路人,好在,这条路偶尔能看见回程者。

    回程的人几乎是赵二等人全部的希望,若是能和这些人一处扎营,他们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往那些身上瞟,却总是没有胆量上前聊一两句话。

    回程的人身份各异,有返乡的游子,有往来的商旅,也有朝廷的使臣。

    钱征最怕遇见第三种人,尤其是大唐遣往西域的使者,纵使他再八面玲珑,做贼总归还是心虚的。

    事情就是这样不巧。

    看着持旌节、着官服的队伍迎面走来时,钱征几乎想把自己藏进地缝里,可如此之大的沙漠,就偏生找不出一个可供他藏身的地缝,又或者是藏赃。

    那领头的官员见着他们倒十分欣喜,这西域汉人少见,偶见一两个,那就是他乡遇故知。

    欣喜归欣喜,官老爷却是不能与民同乐的,于是那大人见着钱征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们是哪里来的汉商?域外行商可手续齐全?所携货物,可有违禁?”

    “没有没有,”钱征弓着腰,边忙不迭地应着,边拿布巾拭着被夕阳晒出来的汗,“我们从长安来,过所都齐全。”

    那大人点了点头,扫视了钱征身后的伙计和骆驼上的货物,在看到康岩等人时皱了皱眉,“那些胡人也是和你一起的?”

    “我们吗?”被点名的康岩自觉地上前一步回话,“我们是路上遇见的,因为同路,索性搭个伴。”

第八十一章 通商路(十四)

    那位大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就算开放包容如大唐,对非我族人,亦要怀抱几分其心必异的审视与怀疑,虽然官方往来交际不绝,但大人们却不肯相信那些未学过儒学正道的商人,有着明辨是非的能力。

    所以朝廷对边州互市把控极严,怕的也是中原的商人学了些西域的糟粕。

    可话说回来,这里是吐蕃,是大漠,大唐的律法与偏见是管不了这里的,况且茫茫大漠,确能打通国界、民族间的偏见,是以那官员尽管眉头紧皱,却没再就此事盘问下去。

    他开始要求查看钱征出关时所携带的过所。

    这倒不出奇,虽然此事不归使臣管辖,但若碰上多事或是无聊的使臣非要看,谁也不敢不给。

    钱征点头哈腰地应着,转身回去找的刹那,猛然想起那过所被他随手塞进了破布包里,破布包里还裹着数匹锦缎。

    “怎么?”那位官员看出钱征的犹豫,他本来只是想换个话题缓解一下尴尬的局面,不想钱征的犹豫让他看出了事情的蹊跷,“你们不会是偷渡出关的吧?”

    “不是不是,”偷渡是大罪,钱征连连摆手,“只是包裹带得多,一时想不起来放在哪个包里了。”

    拙劣的借口,穆华夏在旁边听得都想去捂钱征的嘴,钱征那聪明的脑袋瓜儿得紧张成什么样,才能慌不择言至此。

    那位大人疑惑地看了钱征一眼,却尚不作他想,只是沉声建议,“那所有包裹都找找不就行了?”

    “是是......”好在今晚他们燃的火堆不旺,几人站得离火堆又远,所以那使臣没有看清钱征此刻满头的冷汗。

    穆华夏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拽住钱征的胳膊,拉着他走到了骆驼旁边,“东家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嘘......”穆华夏声音已然压得极低了,钱征犹打着手势叫他小声点儿,边打手势还试图回头看看使臣的位置,被穆华夏眼疾手快地阻止。

    “东家的心虚已经够明显的了,再不淡定些,恐怕那位大人就要亲自来查了。”

    钱征闻言动也不敢动了,官府面前,他不再是那个敢征荒漠的勇士,他现在,不过是个做贼心虚的“奸商”。

    他不是第一次干这走私的行当,却实实在在是第一次碰上这较真的使臣。

    穆华夏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又不是偷渡的,把过所给他看就是了,我帮你挡着,他看不到的。”

    钱征三下两下地翻出了文书,两手如飞地将破布包回去,而后又深呼吸了两次才敢转过身去,一路小跑到使臣身前,“大人,您看,手续齐全。”

    那使臣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文书,前后翻了两下,又伸着脖子数了数后面坐着的人,数字、年龄大体都对得上。

    他看了看钱征,又看了看文书,将它递了回去,“没问题你紧张什么?”

    “小人没见过世面,打小就这样,看见穿官服的就害怕。”钱征说着,还揪着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使臣似是信了这说法,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语气也和缓了不少,“用不着怕,我不吃人。”

    钱征咧嘴跟着笑,舔了舔紧张得干枯的嘴唇。

    不想那使臣查验完文书,竟是不打算走了,上前两步同他们一起向着火堆的方向坐下,开口聊起了天。

    “刚刚看文书,你们还路过了敦煌?”使臣信口而问,也不指名谁答,是以一片寂静中竟是无人敢应,穆华夏悄悄拉了拉钱征。

    “啊对,”钱征猛地反应过来,赶忙出声,“在敦煌换了些东西。”

    “那为什么不干脆在敦煌交易了呢?”使臣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他看向钱征,借着微弱的火光看着对方的神情。

    “想、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钱征说得很没有底气,他不太确定使臣的态度,但官府总是不喜欢他们这些商人走得太远。

    使臣不置可否地沉默了片刻,没有再为难他,反倒问起了另一件事情,“你带的这些人都是你家的伙计?”

    “不是,是我临时雇的。”

    “临时雇的?”使臣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些人原本是什么人?”

    钱征说不上来了,使臣看了看身边的李五,李五坐在使臣身边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沙子里,不想还是被命运选中。

    “我、我们是长安城外砍柴的.....”李五揉搓着自己的衣角,眼睛死死盯着被揪得皱皱巴巴的布料,“三哥说跟着东家能、能赚钱,我们就都、都来了......”

    使臣似是还想接着问,但看着李五头快要低到沙子里了,叹了口气,决定换一个人。

    这一次,命运选中了穆华夏。

    “你们村子有多少人?”

    “不足五十,”穆华夏粗略地算了算,给了个大概的数字,“村子太小,又不舍得离开村子,山地都是石头种不了地,只能砍柴为生,日子过得难。”

    “有多难?”

    穆华夏叹了口气,“大人想象不到的难,夏日无席冬日无碳,一村子的人只有村长家有灶,赚来的钱也都由村长保管。”

    “长安城外竟还有这种地方?”

    “天子脚下尚有这样的地方,天下之大,更难更苦的地方许是比比皆是吧。”

    “大胆!”使臣有些不高兴了,这些出使西域的使者,平日里听的是安居乐业,颂的是河清海晏,他们眼中的巍巍大唐,是看不到那些零落的犄角旮旯的。

    使臣这一喝将余人吓了一跳,钱征更是连滚带爬地跪下谢罪,口唤“饶命”。

    使臣本是因长夜漫漫,又见着个同乡,想闲话几句聊以解闷,不想却搞得这般没趣,当即摇了摇头,也不管尚惶惶的众人,起身走了。

    眼见着使臣走远,钱征才敢哆哆嗦嗦地坐回去,狠狠瞪了一眼穆华夏,“瞎说什么!”

    穆华夏无辜地摊了摊手,让这些官老爷知晓民生艰辛又不是什么错事,况且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相信再小心眼儿的官员也不会跟他这么个山野小民一般见识。

    那一夜,钱征谁得很不踏实,那使臣一刻不走,他就一刻不踏实。

第八十二章 通商路(完)

    使臣当然是要走的,他们本是相向而遇,一夜过后,大概再无交集。

    钱征第二天起得极早,天尚未亮他便将所有人都叫了起来,张罗着上路。

    穆华夏知晓钱征这是为了跟使臣的队伍打出时间差,但他总觉得钱征此举怕是要弄巧成拙。

    果然,这边钱征还将大包小包往骆驼上装呢,那边使臣便身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走来,伙计们尚迷迷糊糊不知东南西北,钱征却顺着晨间的寒风打了个哆嗦。

    “这么早走啊,”使臣边走边招呼他们,摇了摇手里提着的布袋子,“给你们送点儿吃的。”

    此刻倒是比昨夜亮堂了不少,让钱征看清了使臣的长相,这使臣的面相倒是和蔼,若是长得凶神恶煞恐怕也无法担当此任。

    钱征赶忙喏喏道谢,使臣笑着拍了拍他,全然不似昨夜那般严肃压迫的模样,“给大家分了吧,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是那国王临走时非要塞给我的,权当尝个新鲜玩意儿吧。”

    钱征又是一阵感恩戴德,使臣将布袋子塞到他手里,顺势望向他身后正在忙碌的穆华夏等人,又提起了先前的疑问,“怎么这么早走啊?”

    “啊,大家都着急回家,所以路赶得急些......”

    “着急回家就不要走那么远嘛,”使臣闲聊般提着中肯的建议,甚至伸手扶了一把李五肩上扛着的眼见就要倒了的箱子,“在大漠中行走,太早赶路实在不安全。”

    “是是......”钱征除了唯唯应是已然不知说些什么了,他现在一颗心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儿,满脑子都是求满天神佛保佑,那使臣千万别注意到那些布包。

    但大约是此刻为时太早,尚未起床的满天神佛忽视了钱征的祷告,使臣将李五肩上的箱子扶正,下一句就是“诶,这里装着的是瓷器吗?”

    他问的是李五,但李五在还没清醒的时候遭受了双重惊吓,这会儿已然仿佛石化一般,使臣只好看向钱征。

    “是是......”钱征宛如一个复读机,语气语调较先前都没有一点改变,只是脑门上的汗渐渐多了。

    使臣没有注意钱征,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些货物吸引而去,昨夜天黑,他看不清这形形色色的包裹,今早细看才觉大有讲究。

    “那是什么?”钱征包裹锦缎时只想着财不外露,是以只用破布胡乱包裹,殊不知在一群包装精良的货物中,这般鸡立鹤群的存在反倒更引人注意。

    “是小人们预备倒换的衣裳。”生怕钱征口不择言露了馅,穆华夏在他开口前抢先应答。

    使臣倒不疑有他,只是略数了数包裹书目后皱了皱眉,“你们这些人带了这么多衣裳?”

    “东家心善,怕大漠夜里冷,所以还有些添补的冬衣。”

    使臣“哦”了一声,将目光转向了其他地方,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又见使臣将手伸向那个布包。

    他没有打开,他既知礼,也知晓自己无权搜查,他只是拿起来拎了拎,很重,不像是蓄棉花的冬衣的重量。

    使臣的眉头几乎拧成一条线了,他现在已然有几分猜出里面是何物了,这等小手段,瞒不过敦煌的胡商,又安能瞒过大唐的使臣?

    钱征膝盖一软,几乎都要跪下了,穆华夏眼疾手快地扶稳了他,打着手势示意他别说话。

    “这里是什么?”使臣将布包甩在其他货物之上,又厉声问了一遍。

    穆华夏微微躬身算作行礼,而后挺直了脊背,“是小人们的衣裳。”

    使臣气得几乎要挑开布包与他们对质了,但眼眸流转间,无意间扫到了惶恐的伙计们,那一张张脸上真实的无措与恐惧,让他垂下了扬起的手。

    他蓦然想起他们的来处,那个长安城外的小山村,那个地处天子脚下却依旧用不起碳的小山村。

    他大抵不是一个合格的官员吧,使臣在心里唾弃自己,纵容走私深负皇恩,但,就饶他们一次吧,使臣同样这么跟自己说,让那个皇恩未曾顾及的小山村,冬日里能燃一盆炭火。

    使臣最终转身走了,在钱征不可思议的目光里,冷冷丢下了一句“下不为例。”

    钱征哆嗦着跪在地上应是,大漠的风吹来了使臣的一声叹息。

    他们那一趟最终竟真的走到了大食,那些锦绣绸缎被钱征卖出了极高的价钱,穆华夏拱手恭贺着钱征发了大财,钱征笑了笑,将他们所有人的工钱又翻了一番。

    赵二他们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他们已然算不清这是多少钱了,穆华夏悄悄凑到钱征身边,“发了财就这么挥霍,东家可不太会做生意啊。”

    钱征看着异域喧闹的市集,缓缓摇了摇头,“此行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富贵何用呢?钱,我已然挣够了。

    “你说得对,若只为了挣钱,我何苦跑来这么远的地方遭这种罪?我大概,只是舍不得这异域的风情。”

    大漠、落日、驼铃、那些听不懂言语的歌诗,皆是勇敢者的犒赏,大漠亦在歌颂着这些不以山海为远的人们。

    这一条通商路,自然能带来巨大的财富,可能够抵抗那随之而来的孤独恐惧的,唯有那永不停歇的冒险精神。

    对远方的好奇与求索,是古往今来丝绸之路上永不熄灭的火种,这火种照亮了曾经对于先辈来讲一片晦暗的遥远的西方,接引来奇异又独特的西域文化,滋养着古老东方肥沃的土壤。

    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故有跋涉而游集。

    茫茫大漠,张骞曾两使,玄奘曾跋涉,千千万万的商旅、僧人、使节于此留下脚印,风扬起沙土抹去那些或深或浅的印记,而那不止、不息、不灭的探索精神终在千载的传承中永垂不朽。

    长安城外的小山村,拄着拐杖的老人等来了村子的归人,又黑又瘦的大小伙子们眼神放光地讲述着他们一路的见闻。

    孤独、寒冷、恐惧、无助以及所有所有的负面情绪被大漠无私地回收,它们被永远留在了大漠,归人们带入关中的只有行囊里的财富,和几天几夜都说不完的、大漠赠与的故事。

第八十三章 郭莫堂校庆故事(上)

    校庆,是一所学校一年间的头等大事,短短一日,凝聚了这所学校漫长的历史,和在这漫长历史中不断积攒的故事。

    每一所学校的校庆日都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庆祝形式,S大也不例外,而对于广大学子来说,校庆日最令人期待的,除了逾期还书不用做题以外,就是伏地堂正门的开放了。

    伏地堂又称伏地魔堂,这当然不是这座建筑的本名,只因这座建筑自存在起即名列S大灵异事件发生地之首,于是被学生们戏称为“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地方”。

    邓布利多教育哈利要直面恐惧,可惜S大尚未出现哈利波特堂,所以伏地魔堂依旧处在它的鼎盛时期,它的真名无人敢提。

    传说伏地堂前的台阶永远数不清,传说伏地堂里的伟人像是为了镇压堂下的邪异,传说伏地堂每年只在校庆日开放大门。

    哦,第三个不是传说。

    男生寝室。

    秦宇挺直了腰板,叉腰站在穆华夏身后,以一副要登基了的架势向穆华夏宣布,“下周四就是校庆日了!”

    “哦。”几乎被埋进书山书海的穆华夏头都没抬一下,两眼迅速地在仿若群蚁排衙的小楷中检索着需要的内容。

    “下周四就是校庆日了!”秦宇对于穆华夏的无动于衷甚觉不可思议,他将重音放在“校庆”二字上又重复了一遍,“校庆日了!”

    “下周也是中古史期中论文的deadline!”穆华夏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在翻书的时候挤出了一句话的间隙。

    提起这件事他就恨得牙痒痒,他时常觉得他这帮同学学考古,就跟开了作弊器一样,就算上课睡觉、不学无术,也总能对某一处遗址如数家珍。

    严谨起见,去掉“如”,他们就是在“数家珍”。

    于是,当秦宇花了一个晚上生出来一篇论文的时候,穆华夏还在茫茫书海中选他的题目。

    大约是感受到穆华夏的咬牙切齿了,秦宇默默缩了缩脖子,决定离正处于生死关头的穆华夏远一点。

    郭莫堂。

    郭莫堂的灯一关,左石就兴奋地跳下了石墩,用那巨大的声响,向郭莫堂的所有存在宣告它的到来。

    “下周四就是校庆日了!”左石大声地宣布,期待着它那厚重的、宛如石沉入水的嗓音能够像方才的声响那般,传遍郭莫堂。

    可没人理它。

    也不知他们是压根没听见,还是听见了装不知道,总之,没人理它。

    左石只好去捅一捅右狮,“下周四就是校庆日了。”

    “我知道,”右狮耷拉着眼皮,懒懒地开口,“我听见了。”

    “校庆日诶!”左石提高嗓门又强调了一遍,“一年一次的那种!”

    “哦,”右狮看样子快睡着了,不过这么说并不确切,因为这个时间,它们往往是在赖床,“可校庆日的主角是伏地堂,关我们什么事?”

    伏地堂是说法是它们从院里的学生那里听来的,幸亏它们的脑容量足够大,才能记住那么多七零八碎的八卦。

    “可我们的年纪明明比它大!”左石不服气地反驳,它也想当主角,它也想被人一年瞻仰一次,现在它俩蹲在会议室门口,路过的老师学生看都不看它们一眼。

    右狮奇怪地看了它一眼,歪了歪头,“你说得好像也没错。”

    “那郭莫堂为什么不能是主角!”受到了鼓舞的左石一时间激情澎湃,“不就是闹鬼吗?谁不会啊!”

    美女像幽幽地飘过来,凉凉地开口嘲讽,“哟,你现在知道什么是鬼了?”

    “我早就知道了!”左石说着,自豪地挺了挺胸,“虽然没有见到,但上次那人一声鬼叫让我耳鸣了好几天。”

    “真不懂校庆有什么好高兴的,”美女像没有理会左石莫名其妙的自得,自顾自地边飘边念叨,“在爱琴海......”

    左石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在爱琴海,也是要庆祝重大节日的!”

    美女像冷哼了一声,一扭头飘走了,左石回过身子,又戳了戳右狮,“我们也来庆祝校庆吧!只要我们搞的事情足够大,学校就一定能意识到郭莫堂的正统地位!”

    郭莫堂什么时候有过正统地位?郭莫堂又算得上哪门子正统?就算上溯到比校史更久远的过去,郭莫堂也不过是个图书馆而已,与“正统”二字丝毫不沾边。

    所以右狮没有理它,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了下去,懒懒地想着,站着睡了一天,四肢都僵硬了,还是趴着舒服。

    可无人理会并不能阻止左石的伟大宏图,就像穆华夏的一盆冷水永远无法浇灭秦宇心中的熊熊烈火。

    论文的截止时间是校庆日0:00,老师原话,纸质版要在这个时间以前投进郭莫堂信箱。

    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穆华夏还百无聊赖地想着怎么会有人非压着最后一秒交,当校庆日前夜的23:59,他站在郭莫堂门前的时候,他信了。

    神奇的是,此刻站在这里的还不止他一个,除了非要跟来的秦宇,竟还有同样来交作业的鲁丘。

    穆华夏起初还对大学霸竟然也压ddl这件事情表示惊叹,后来才知道,他俩之间大概就是拖延症和精益求精的区别。

    作业交完了,宿舍却是回不去了,寒凉的夜风里,三人看向了伏地堂层层向上的台阶和敞开的大门。

    S大,素以严谨著称,说要在校庆日开伏地堂,那就一秒钟都不能晚。

    “上去看看吗?”穆华夏扭头问秦宇。

    秦宇远远地看着草坪那头的伏地堂,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于是穆华夏扭头又问鲁丘,“鲁兄不怕鬼吧?”

    “子不语怪力乱神。”鲁丘张嘴说的是《论语》,但那语调神态,实有几分僧人念诵“阿弥陀佛”的架势。

    穆华夏笑了笑,交完作业一身轻松的他现在心情愉悦到要飞起来了,怀抱着这种心情,他率先迈开了步子,“那走吧。”

    郭莫堂内,左石难得轻手轻脚地迈下石墩,轻轻戳了戳右狮,“我要去伏地堂,你去不去?”

    右狮瞪大了眼看着左石,“你疯了?”

    左石当然没有疯,文物当然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到处跑的,可今天是校庆呀,是人的庆典,亦是校的盛典。

    所以在这样的日子里放肆一回,是连神都会一笑而过的,左石如是说。

第八十四章 郭莫堂校庆故事(下)

    G市是一座不夜城,凌晨零点的S大校道上依旧能看见成双成对的不打算回宿舍的人。

    单身狗早早地睡了,夜的浪漫只属于那些有人陪的人们。

    左石带着右狮轻手轻脚地溜出了郭莫堂,这并不难,为了让那些拖延症晚期患者抓住最后一个交作业的机会,今夜的郭莫堂没有关门。

    给郭莫堂守门的那只石狮子阖眼站着,听见身后的动静也只是懒懒地动了动眼皮,它似乎是想睁眼看看的,但那石制的眼皮实在太厚太重,于是它睁到一半改了主意。

    S大草木极盛,甚至有“原始丛林”之称,校道边的路灯又暗得跟鬼火似的,是以那些成双成对的人们并没有发现这两只擅自出逃的石狮子。

    穆华夏他们想去伏地堂当然没有那么麻烦,他们的麻烦在于,在雄赳赳气昂昂地打头阵的穆华夏身后,有个走两步退三步的秦宇。

    “你再退就到宿舍了......”穆华夏无奈地看着一脸逞强表情的秦宇,“要不你在这里等我们吧。”

    “不行,”秦宇说着向前迈了一大步,然后调动全身的力气来控制自己不要再退回去,“朕才不怕!伏地堂算得了什么?朕、朕可是拉着千军万马横扫六合的人物!”

    “是是是,”穆华夏敷衍地应承着,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那就快走吧我的陛下,两点之前不出来的话,伏地堂会变成伏地魔的。”

    虽然觉得正常人不会大半夜来参观,但负责开门的保安大叔还是贴心地打开了伏地堂的所有灯光,一眼望去,灯火辉煌的伏地堂是此时此刻最有校庆氛围的地方。

    大叔开完门就回去值班了,所以他错过了两只石狮子迎着灯光拾级而上的奇异场景,那灯光在黑暗中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左石一激动就忘了它们还要隐蔽行踪的事情。

    好在并没有人注意这边。

    伏地堂其实是一个纪念堂,起初为纪念那位建校的伟人,后来渐渐地堆成了校史馆,里面的一应器物皆是为了记录S大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左石跃过高至成年人小腿肚子的门槛,被正厅里明亮的灯光晃地眯了眯眼,待它适应了亮度重新睁眼,才看见正厅的中央,伟人坐像下方,站在一个正在读书的中年人。

    说是人也不确切,因为他像美女像一样,是幽灵一样的形态,左石歪头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右狮,它在右狮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读书人显然也发现了它们俩,他放下了手里的书,温和地笑着看向它们。

    犹豫了片刻,左石决定去问个清楚。

    “请问,”它清了清嗓子,向前迈了半步,努力让自己显得正式且礼貌,“你是鬼吗?”

    读书人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个问题,但良好的修养和丰富的处世经验让他并没有表现出过于失礼的惊讶,他笑了笑,像个好脾气的老师,认真地回答着某个冒失学生提出来的冒失问题,“我想,我大概不算是鬼。”

    这是什么意思,左石不明白了,它的头几乎歪成了90°,仿佛这样更有助于它思考。

    好老师是要讲到学生明白为止的,所以读书人接着解释,“如果非要有个名字的话,你可以叫我S先生。”

    左石懵懂地看着S先生,张张嘴,还没出声就被右狮抢了先,“你是这个雕像吗?”

    S先生回头看了看右狮指着的伟人坐像,欣慰地拍了拍右狮的头,就像老师表扬班上的好同学,“真聪明。”

    “原来伏地堂的雕像也会说话啊......”左石挠挠头,小声嘟囔。

    S先生没听清左石在嘟囔些什么,不过他也不甚在意,他看了看墙上悬着的表,指了指参观通道的入口,“要进去看看吗?”

    当然要,左石重重地点了点头,还没等S先生说什么就率先跑了过去。

    陈列馆里陈列着一张张老照片,左石在一张黑白照片前站定,里面的建筑有些眼熟,“这是郭莫堂吗?”

    “是啊,”S先生不知何时走到了它的身后,不急不缓的语调,让人听得很是安心,“当时的郭莫堂还是S大的图书馆。”

    “那两边的树好小啊。”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啊,”这个话题似是让S先生很是感慨,他温柔地凝视着那张老照片,眼中渐渐浮出了泪花,“当年在这里奋笔疾书的学子,日后都长成了一方栋梁之才。”

    左石不懂什么叫栋梁之才,它站在那看了会儿,发现那时的郭莫堂门口还不见守门的石狮子,那想来里面也不会有自己,这么一想,顿觉无趣,于是迈步走了。

    “这又是什么?”

    “这是当时的礼堂,”虽然左石只是一个走马观花的游客,但S先生却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导游,“S大是诞生于战火的学校,这里的砖墙上有弹孔,建筑里有防空洞,那时候,进步学生们在这个礼堂里激情澎湃地演讲,用全部的激情和热血去唤醒这片沉睡的大地。”

    “大地为什么会沉睡?”

    S先生眨了眨眼,随即意识到左石大概是没有听懂这个比喻,他无奈地笑了笑,进而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她现在醒了吗?”

    “当然,她早已经苏醒,现在、未来,她会走得更好、更远。”

    掷地有声的宣言,带着左石听不懂的骄傲和自豪,它疑惑地挠了挠头,决定不去探究这个复杂的问题。

    左石正要继续迈步,正厅传来一阵喧哗,“搞了半天,这个伏地堂就是个纪念馆?”

    左石听见人声一惊,当即就要跑,S先生拦下了它,将它们带到了一个不易发现的角落,“嘘,不要吓到小朋友。”

    两只石狮子刚刚在角落里蹲好,秦宇已然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似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胆量,两步路他足转了三个圈,“那些鬼故事果然是骗人的!”

    穆华夏与鲁丘在他后面,细细地看每一张老照片。

    “这所学校,竟曾经历这般腥风血雨......”鲁丘喃喃地开口。

    穆华夏摇了摇头,“我想这话不能这么说,经历腥风血雨的不是学校,当时整个国家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彼时的孔孟之道已然不是济世之道了。”

    鲁丘轻轻地叹了口气,穆华夏看着眼前的老照片,笑了笑,“好在济世的人还在,好在济世的人,永远都在。”

    照片里的伟人还是那副年轻的模样,一身中山装高举右拳,眼里有灼灼的火焰,那火光,誓要劈开黑暗,誓要还众生以光明。

    革命人永远年轻,穆华夏蓦然想起这句话,不觉间泪盈了眼眶。

    昏暗的角落,S先生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喃喃嘱托,“努力建设中华,......”

    后面的只言片语已是连近旁的石狮子都听不清了,它们只听到那言语间的哽咽,可那语调分明是满怀欣慰的。

    滴答——

    光影之间,不知是谁的泪滴落......

第八十五章 发威

    “考古系拟于下周六晚6:00举办中国风主题晚会,有意向表演节目的同学请私戳,周知。”

    穆华夏冷漠地将通知发送到班级群,摊在椅背上仰天叹了一口气。

    “小穆,我请假!”在召唤师峡谷纵横驰骋的秦宇甚至没去关心穆华夏发了些啥,只是听得微信提示音一响,便头也不回的请假。

    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元莽闻言,在路过穆华夏时拍了拍他的肩,“班长,我也请假。”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能有这等默契。

    “华夏兄......”

    秦堑刚转过头来,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穆华夏幽怨的眼神,“不!准!假!”

    准备开口的鲁丘默默地将头扭了回来,装作无事发生。

    “别啊!”随着秦宇的一声惨叫,对手又拿到一杀,等复活的间隙,秦宇可怜巴巴地看向穆华夏,“小穆,通融通融......”

    穆华夏两眼一闭,冷漠开口,“收起这招,没用了!”

    秦宇还想再辩,但战场上的局势却不容他再多废话,应付了秦宇,穆华夏幽幽转头,看向元莽。

    元莽当即举双手作投降状,“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还记得上上上周老师提议的小型晚会吗?”穆华夏的笑容很是和蔼却又莫名渗人。

    元莽面露惊恐地点点头,咧了咧嘴角却又闭上了嘴。

    “怎么说呢,”穆华夏在笑,但那笑里无奈有之、愤怒有之、威胁有之、算计有之,元莽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老师们的执行力。”

    “真的......不能不去吗?”

    元莽试图效仿秦宇装可怜,但他显然没参透秦宇的这门绝学,却惹得穆华夏想起了许多让他咬牙切齿的回忆。

    “上一次夜跑,我准了你们的假,然后被韩老师盯着跑了五公里!”

    元莽张张嘴想解释,还没等出声又被穆华夏忿忿打断,“上上次聚餐,你们说有事,我一个人跟一桌老师尬聊了三个小时!”

    “还有上上上次......”

    穆华夏的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元莽急忙投降,“我去,我去,我去,我最热爱晚会了!”

    很好,穆华夏捋了捋即将炸起来的头发,满意地点点头,挑眉看向秦堑。

    秦堑少有认怂的时候,风雪里千年屹立赋予了他军人般刚毅的性格,但此刻,他看着穆华夏,倒不是怕,却是有些想笑。

    他真的笑了出来,“原来华夏兄也有这般暴走的时候。”

    穆华夏永远是温和的,好脾气、好说话,他当然也会吐槽、会抱怨,会玩笑般的说几句狠话,但却永远不会暴跳如雷,他仿佛是个没脾气的人,又或者说,是极佳的修养让他看上去仿佛没脾气。

    穆华夏不理他,他已打定主意要坚持原则到底,既然改变不了晚会举办的这个事实,那他就要尽职尽责地保证该活动百分之百的出勤率,他再不想面对独自表演节目的尴尬了。

    两人这般僵持了良久,最终秦堑无奈地笑了笑,“算了,我去。”

    “很好,”穆华夏满意地拍了下手,假装没有注意到方才想说话却又憋回去的鲁丘,“那么现在,有哪位朋友自愿报名演节目的吗?”

    没人说话了。

    秦宇将键盘敲得震天响,秦堑悠哉地戴上了耳机,元莽把自己藏在一堆衣服后面妄图溜出去,他这时候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好多衣服要洗。

    至于鲁丘......嗯?我什么也不知道呀,鲁丘淡然地翻过一页书,方才不是无事发生吗?

    穆华夏刚打算抬手拦住企图溜走的元莽,身后便响起了敲门声,门没关,来人礼节性地敲了两下便推了进来,是商怀荣,后面似还跟着谁。

    “班长,”商怀荣看着穆华夏,笑得温柔且明亮,“我想......”

    “其他可以,请假免谈。”商怀荣话没说完就被穆华夏冷硬地打断,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看向一脸哭相的元莽。

    元莽小心地瞄了眼穆华夏,几不可见地向商怀荣摇了摇头,用口型尽力表现着两个字“快跑”。

    商怀荣一点就通,随即转身,“那我没事了,班长晚安。”

    他一走,他身后那人便露了出来。

    那是苏庭,文弱书生相貌,周身的锦缎绫罗,但那一股子凛然正气又仿佛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时没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苏同学也是来请假的?”开了地图炮的穆华夏才不管什么迁怒不迁怒,既然好不容易发次威,那就要威风到底。

    “啊,不是。”苏庭的声音好听,像江南的山水,穆华夏知道这是很奇怪的比喻,但任何人,只要听过一次他的声音便会明白,此言非虚。

    苏庭顿了顿,穆华夏的脸色似乎有些吓到他了,他没弄明白往日里那么好说话的班长,为什么今天看起来那么凶,“我是想来问问,那个晚会,还需要节目吗?我会唱昆腔。”

    穆华夏的眼神豁然亮了,他现在觉得所谓江南的山水都折煞这美妙的声音了,这声音,简直就是天籁。

    此曲只应天上有,穆华夏想,真没错,杜少陵定是听过此声才写出的如此佳句。

    穆华夏兀自激动地说不出话来,苏庭疑惑地站在那里,歪了歪头,看见元莽及其身后三人偷偷竖起的大拇指。

    所以,这里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庭还未来得及问出口,便被穆华夏热情地请进宿舍详谈。

    重获自由的元莽,看了看怀里抱着的衣服,突然觉得,这些衣服好像也没那么着急要洗。

    这场晚会本就是老师提议办的,是以经费自由、设备齐全、场地专业,除了人手,一切都好商量。

    两人很快就敲定了曲目及所需伴奏,穆华夏欢天喜地将苏庭送走以后,受到了元莽深深的鄙视。

    “班长何故前倨而后恭?”

    穆华夏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三遍,皱眉试了试他的额头,“元莽同学,这应该是你的台词吗?”

    “当然,”秦宇松开鼠标,认真地点了点头,继而一脸痛惜地看着穆华夏,“小穆你变了,你不跟我们世界第一好了,你要跟别的宿舍世界第一好了。”

    “哦。”穆华夏扭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冷漠地表示,“以后少看点儿隔壁系女生发的戏精朋友圈。”

第八十六章 纨绔子(一)

    但一首曲子是撑不起一台晚会的,尽管老师委婉地表示她也可以上台凑个数,可她同时也强调,举办这场晚会的目的是给同学们一个展示自己的平台。

    穆华夏对这个所谓的目的持保留意见,但这并不影响他不得不为之前后奔波劳碌的这个事实。

    他等了三天,除了苏庭,再没一个主动报名的人了,穆华夏幽怨地放下手机,将目光投向了最好说话的鲁丘。

    “鲁兄......”

    穆华夏明显不怀好意的笑,让鲁丘谨慎地搬起椅子退后了几步,他当然知道穆华夏近日来在为什么事情焦头烂额,此刻又如何不明白穆华夏打算说些什么。

    “鲁兄啊,”穆华夏既已打定主意,又怎会轻易放弃,鲁丘退了两步,他干脆把椅子搬到了鲁丘座位旁边,“鲁兄你细想,这是一个光扬先哲之道的好机会啊!”

    鲁丘不愿意细想,他不用细想都知道前面肯定有个坑,大坑。

    可若是要他直接开口拒绝,他又实在为难,是以鲁丘忖度许久,缓缓道出“子曰......”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穆华夏不等鲁丘开口,抢先“曰”了出来,且这一“曰”便没完没了,“子曰:不能诗,于礼缪;不能乐,于礼素。”

    这当然还不是结束,脑子里墨水空了,穆华夏开始讲道理,“夫子以乐教为礼教,访乐于苌弘,学鼓琴于师襄子,困于陈蔡尚七日弦歌不衰,鲁兄继承圣人之道,当知此理。”

    鲁丘张张嘴,顿了顿,又合上了,良久之后,才拼凑出一句,“乐是雅事,当焚香置几,一人一琴......”

    “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乎?”

    鲁丘不说话了。

    但穆华夏犹要得寸进尺,“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鲁丘叹了口气,“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穆华夏满意地点了点头,抱拳拱手,“鲁兄不愧为继往圣之绝学者。”

    鲁丘似是想回以一笑,但这种局面之下,他确实笑不出来。

    “我实在没学到先圣本事之万一,”鲁丘叹了口气,“不过穆兄若是执意,那便这样吧,只是恐怕会见笑于大方之家。”

    “哎呀,鲁兄过谦了,”眼见着又搞定了一个节目,穆华夏心情大好,起身搬走椅子,“况且哪来的什么大方之家。”

    劝服了鲁丘,穆华夏刚把椅子搬回去,抬头看见了正打算进门的元莽。

    “班长......好呀?”元莽刚从外面打球回来,边拿毛巾擦着满头的汗,边跟穆华夏打招呼,却在看见穆华夏满面笑容的刹那,说出来的话硬生生转了调子。

    “元莽同学......”

    穆华夏自认笑得善意且友好,可这笑落在元莽眼里,足让他打了两个哆嗦,是以还没等穆华夏说完,他便率先抢过话头,“班长我不表演节目!”

    这般坚决的态度并没有让穆华夏退缩,他上前去拍了拍元莽的肩,“元莽同学,不着急,喝口水,慢慢谈。”

    “别,”元莽警觉地往后跳了两步,“班长我摊牌,我啥都不会,你就别难为我了。”

    穆华夏闻言一愣,看着努力用全身表演拒绝二字的元莽,眨了眨眼,他突然觉得,这话好像也有道理。

    装进筐里都是菜,这个策略不仅效率低,似乎还有些不切实际,穆华夏点点头,放过了元莽,回到自己位置,拿起手机点开了班级群。

    “唐商,中国风晚会,有兴趣表演节目吗?”

    “额......”唐商倒是秒回,但他支吾了半天,最后发了一条,“会骑骆驼算节目吗?”

    穆华夏果断划出聊天框,点开了下一个......

    这是个笨方法,但还算有效,最后东拼西凑地,竟真的找出了五个节目。

    穆华夏看着word文档里零落的节目单,想着如何通过排版等正当手段,让它显得丰富一点。

    好在最终那晚会办得还算成功,成功二字的意思是,幸亏苏庭的昆腔果真唱得极好,只那一个节目就镇住了场子,至于其他,穆华夏痛心扶额。

    只能说,强扭的瓜不甜,穆华夏今日方知,古人诚不欺他。

    晚会散场,穆华夏留到最后清理残局,苏庭从后台走了出来,妆虽已是卸干净了,可那戏服却还没换。

    苏庭在穆华夏眼前转了个圈,摆出身段,扬眉问道,“如何?”

    穆华夏竖了竖大拇指,“不俗。”

    苏庭听到了让他满意的回答,收起了身段,靠在穆华夏身侧的椅子上,“我好久没唱昆腔了。”

    “没机会,”苏庭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也不想唱。”

    “为什么?”

    苏庭抬眼看了穆华夏一眼,“班长为何不亲自去探个究竟?”

    穆华夏闻言失笑,“这总不会是你苦心孤诣设的套吧?”

    “当然不是,”苏庭虽生得书生模样,但此刻着戏服,竟也不显突兀,他说着灿然一笑,那一笑,尽是戏里的风情,“不过班长的好奇心,倒是被我算着了。”

    穆华夏也跟着笑,从兜里掏出了玉石,也是时机赶巧,他昨日看时,玉石还没有这般光泽。

    苏庭伸手拂过,穆华夏眼前一暗,耳边却犹响着苏庭玩笑般的戏语,“江南地,温柔乡,班长可莫要忘了归路。”

    温不温柔乡不好说,但江南的繁华却半点不假。

    市集上,各色小贩高声叫卖着,吴侬软语,虽乱,却不让人觉得吵闹心烦。

    穆华夏抱着足有他人高的东西,左摇右晃地穿梭于熙攘的人流,闹市之中,此般能站稳已是不易,可他还无时无刻不要应付着前面那位大少爷的召唤。

    “来人来人!”这声音一起,穆华夏敏捷地一个箭步冲过去,怀中的东西竟一件不掉,若是不知内情者,恐怕要赞一句功夫了得。

    其实哪里来的功夫呢?穆华夏心间苦笑,这东西不掉,皆因重量摆在那里,但凡有些重量的东西摞在一起,要倒就是整体的坍塌,全然没有某一件被风扫掉的道理。

    穆华夏箭步冲到那里,尚未出声便觉怀中又沉了几分,那位大少爷也没等他出声,扭头又去了下一个摊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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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4600/ 第一时间欣赏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最新章节! 作者:酒醉长安某所写的《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为转载作品,我的同学是世界遗产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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