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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反攻路全文阅读

作者:原非西风笑     重生反攻路txt下载     重生反攻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47我也死过

    曾经是一具尸体?

    苍苍的心口像被谁狠狠刺了一下,脱口断然道:“我不知道他过去如何,但现在他是一个人,一个活人!”

    活着,有血有肉,能说能动,会开心会难过,这才是她认识的未名,对她好的未名,强大的耐心的善良的未名。

    余辛岩的眼睛亮了一下:“你就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我也……谁不会死?那是天底下所有人都要经历的事。更不要说有些人活着却比死人更阴暗可怕。未名能有如今不正更说明他的可贵?”她本想说我也死过,但话到嘴边才觉得不妥。

    重生是她最大的秘密,虽然现在可能遇上类似的情况,但余辛岩对她而言不过是陌生人,他能对未名好却不一定不会害她,别到时候把她抓去当小动物来研究。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泄露重生的秘密。

    不能说真话,却不妨碍她表达自己的想法:“就好像我信有逆转时空那样的事。我相信老天自有其安排,每一个事物的存在,每一个现象的发生,哪怕再妖逆再惊世骇俗,都有其道理,都是值得尊重的。”

    她越说余辛岩的眼睛就越亮,最后哈哈笑起来,边笑边说:“了得了得,难怪未名待你与众不同,你果然是独一份的。”

    苍苍微涩一笑,独一份?是啊,她和未名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都是独一份的。

    她道:“所以前辈如果你是在试探我,大可放心了,现在可否为我解惑?”

    余辛岩笑罢,从地上站起来:“行,你问罢。”

    苍苍轻吸一口气:“不知道是麻叶没说清楚还是我没听清楚,未名的情况我还是不大明白,您能完整地说一遍吗?”

    “这……”余辛岩微一犹豫,沉吟道,“毕竟是他的私事,我只能从我的角度告诉你一部分,其余的不好说,我也知之不详。”

    “一部分也好,前辈请讲。”

    余辛岩走到栏杆边眺望远方,目光渐渐变得悠远:“未名从小身体很不好,不过据他师父莫丹阳说,他极其聪慧,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后来他自己有了功力,再加上莫丹阳极力调理,他体质竟也有了逐日好转的趋势。可惜好景不长,在他快三岁的时候,有个人为了气他师父将他给害了。”他转头看苍苍,“是剧毒,根本来不及救,人就这么没了。”

    苍苍呼吸一滞:“……后来呢?”

    “后来?”余辛岩摇摇头,“莫丹阳把这个唯一的徒弟当命根子一样地疼爱,他死了,他当然发了狂,将他的身子冻在钟南山的天然冰窖里,然后千里去追杀那个元凶,誓要将其活祭了。不过世事难料,他莫丹阳早年杀戮太重,大概天也要惩罚他,这个最想杀的人怎么也杀不了。他万般痛苦,只好回钟南山去陪他的小徒弟,结果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未名的身体居然长大了一点……很奇怪吧?”看着苍苍惊异的表情,余辛岩也自觉不可思议,摇摇头,闭上眼睛回忆,“当时我也过去看了,未名脉搏气息全无,身体却并未完全冷却,体内还有一股力量在流动,那是他的练功所得的真气,堪堪压制住了毒力——也是他师父糊涂,居然一早没发现这点。我们几个遍翻古书,查来查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假死。”

    假死?

    苍苍睁大眼睛。

    她前世的时候殷据手下颇有些江湖人士,他们闲谈中倒是有提过这个词,好像说是用某种药让一个正常的人在一定时间内心跳呼吸停止,呈现出死亡的状态,从而达到迷惑敌人或金蝉脱壳之效。当时她听了只当玩笑,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不过未名这种显然与药物作用的不同。

    “所以,他的身体逐日长大,跟普通人的生长速度一样是吗?”她问。

    “不错,直到十年之后他突然醒过来,已经有十二三岁的模样。”

    苍苍沉默,两三岁的心智却有十二三岁的身体,童年生生没了,人生缺出那么一大个口子,还要面对更接近成年人的世界。他是怎么过来的?几乎……不敢想象。

    “怕了?”余辛岩睨她。

    苍苍默默地摇头,低声问:“他的腿便是那时候毁了么?”

    “唉,毒力摧残,加上冰冻过久,那两年他身体状况频出,最后只废去一双腿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他曾经跟我说,他的腿变成那样是因为命?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他跟你这么说过?”余辛岩有些吃惊,想了一会点点头又摇摇头,看得苍苍惊疑不定,最后他说,“看来他什么都知道啊。这就是我不能说也说不清的地方了,或许有一日他愿意自己告诉你。”

    苍苍张了张口,想说现在他都不理她了,还可能有那一日吗?不过这么颓丧的话她终究没说,或许潜意识里也相信着,他会回来的。

    思及此,她想起第二件想问的事:“前辈,那日在潇湘楼未名突然失控爆发,好像是因为一句话。”她把那日的情况再次复述了一遍,注意着余辛岩的脸色变化,问道:“他念那句'得尽天命'是不是因为,故事里那个孩子就是他,还有他受害中毒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她的猜测是合理的。如果那个故事与他无关,他激动什么?而居然能激动到发狂的地步,只能说明背后还有别的情节,那是沉重到令他无法承受的。

    余辛岩久久没说话,拍着栏杆拍了一下又一下,似乎凝神在思索:“我跟莫丹阳做了大半辈子对手,他的事我了解不多,不过琢磨起来,你猜得没错,那个孩子正是未名,而故事里那个年长的,应该就是莫丹阳了。”

    果然!

    虽然早已有这种猜测,可是苍苍心里还是沉重下去。故事是潇湘楼故意演绎出来的,潇湘楼又与周国甚至是周皇室有关,那岂不是说未名他跟周皇室……

    “前辈,我想把未名找回来,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余辛岩摇头:“不久前麻叶也来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他失望地走了,而你……你为什么想要找他?”

    苍苍怔了怔:“需要理由吗?我想他回来,他自己不来,那就当然要找了。”

    余辛岩哑然,转头看着她,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少女。

    眼前的女孩子真的很小,身弱衣单,墨绿色披风披在她身上好像能将她压垮一般。她也很漂亮,尚未完全抽长开的五官里隐现女孩子少有的俊气和大气,此时微微仰着脸,被淡淡月光一耀恍能生辉,那么理所当然,又是那么坚定。

    “他的背景可很复杂。”余辛岩忍不住再次试探。

    “那又如何?”苍苍不甚在意地道,眼里一闪而过的不是顾忌,而是一道冰冷的锋芒,“我虽然不了解他的背景,可也看得出来那带给他的痛苦远过于荣耀快乐,难道即便如此,那些东西还要成为他的枷锁,成为别人疏远忌惮他的理由吗?”

    苍苍摇头,脸上一片沉肃,目光明亮而果决:“至少我不在乎那些。未名不怕被我牵连,难道我就怕被他拖累?我只知道世上只得一个未名。前辈你或许会觉得我是贪他的帮助,但只要他说一个不愿意,我绝不纠缠。可是这次他走不是自愿的,我又了解了他的情况,便总想找他一找,若他不嫌弃我位卑麻烦多,我总要他知道,我希望他能回来。”

    殷据坐在自己的大殿里,手里拿着探子呈上来的情报,不知看到什么要紧处,时不时用力皱眉,刀刻斧凿般的脸在宫灯下更显得料峭凌人。

    “又是三省六部制,这到底是谁弄出来的东西?”他烦躁地放下手中的情报。

    那是他搭上线的一位老臣子,虽然年势已高,但在朝堂上分量不轻,最重要的是与'一公二侯三子爵'没有关系,若能得到他的支持,他手上的分量便更重了。

    可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近日却出来个要改革的谣言,老家伙动了心思竟直言逼问他能不能在新制度上台后给他一个满意的官职。

    “老匹夫,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还死死惦念那顶乌纱帽!”殷据端起一旁的药汤放到嘴边忽又重重放下,褐色的汁液点点溅湿纸张和桌面,一种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如同他此时的心情。

    一直都是这样,他明明没病,却要喝这些劳什子药汤,就好像他明明是惟一的皇嫡子,却要被个老东西瞧不起肆意威胁一样。

    如此窝囊,如此……狼狈。

    殷据握着拳头抵在桌边,低头压抑良久,长叹一声。

    不满归不满,老匹夫分明是不满足他就划清界限的意思,由不得他不重视。

    三省六部制,三省六部制,莫非这是谁故意弄出来跟他作对的?

    这么一想,脑海中就自动浮现一个清冷蔑视的身影:“难道是她?不可能她再有谋也没有这个头脑,可是……”

    可是难得那个可恨的未名消失了,本来他都已经着手准备好好对付她,可没过多久却出了改革风声,使他不得不暂时罢手,这也太巧了吧?

    他指尖扣击桌案,一个内侍忽然走进来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什么?”他惊起,急急思索了一下,抬步往门外去。

148找人

    还没走出大门,迎面过来一个人:“殿下这是?”

    “周加,快随我去看看,慕苍苍上长乐钟台了。”

    来人正是一身书生打扮的周加,殷据的第一谋士。听了殷据的话他惊讶地道:“她到那里去了?”反应过来忙拦下殷据,“殿下,您过去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深夜擅闯重地,自然是拿她问罪!”殷据冷冷地道,想要挥开周加的手臂,周加却忙说:“那是禁军便能做的事,何须殿下过去?况且她既能到台上去,必是有所凭势,殿下您忘了开山爵手下的那几大将军?”

    有了那几大将军的担保,再有开山爵的令牌,长乐钟也好凤凰台也好,便不再是禁地,偶尔去上几次,也不是太要紧的事,治不了罪的。

    殷据停下来,仔细一想,的确是这样。

    他沉着脸背手思索片刻,问道:“你说她去那里是又要做什么?”

    周加斯文地一笑:“依加猜测,多半与那未名有关,上回不是查到余辛岩擅离长乐钟是去慕府吗?派去南边的探子也来报说,余辛岩和丹阳子有些恩怨,慕苍苍怕便是找余辛岩了解情况去了。”

    一语敲醒殷据,他脸上颇有些挂不住,折步走下汉白玉石阶,来到宫殿宽阔的前庭:“是孤小题大做了,你说若被她找回来那人,我们就又没有优势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周加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慕苍苍背后有开山军,就算少一个未名,我们暂时也拿她不下来。如今殿下您终于能回宫,陛下也开始予您以重任,实不宜为一些不重要的人分心分力。”

    殷据之前一直是住在宫外的三皇子府,但其实大央没有明文规定皇子要住在宫外,比如其他皇子大多是住在皇宫里面。这住处的差别,在外人看来便是不受宠的表现,即使实际上,殷央一直纵容甚至引导这个儿子做事情,发展势力。

    如今殷央终于恩准殷据住回宫里,朝堂上下都在暗暗猜测这个举动背后的意义,有那灵泛的便主动来交好,这正是殷据的大好机会。

    殷据注视着这座小时候住过的宏伟宫殿,眯起一对鹰眼:“可是放任她在眼皮底下搞风搞雨,孤这心里总是不踏实。现在不铲除她,日后怕是会更难了。”

    “若真那样,也是陛下该担心的事。”周加笑着说,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甚至有一点嘲讽。

    一个小女孩还能有翻天的本领?若非她命好,身份敏感得几大侯爵帮衬,又遇上一个个贵人,早不知死在哪个角落里了,这种人未来能掀起多大的浪?殿下实在杞人忧天,只要有朝一日登得九五之座,弄死她还不是举手之劳?

    “再者,上回陛下不是派兵去围剿慕容氏余党?这几日大概就有好消息传来了。慕苍苍没了后援,身边集结着的又都是碍陛下眼的人,用不着您动手,陛下第一个就容不下她。”

    殷据想了想,点点头,眼神却暗下去。碰上那个女子,他的判断总要重上一分,多次的没奈何,多次的妥协失利,他对她的忌惮已经深入骨髓,这真的只是主观情绪在作祟吗?

    周加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觉得差不多了便小声提醒道:“殿下,说到慕容氏余党,您身边的那些……”

    语不尽,但意思很明白了,殷据道:“孤也早在考虑这件事了,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虽然很可惜,但养虎为患更要不得,你最近看着想个万全之计,将那些不归心的……”手上比了个斩杀的姿势,周加一凛,恭声应下。

    “好了,不说这个了,这次这三省六部制……”

    话音未落,又一个内侍匆匆地进来:“殿下!”这些内侍是殷据自己培养的心腹,一个可以顶好几个,平日里决不会这么冒冒失失的……。

    殷据不悦地皱眉:“何事惊慌?”

    内侍有些连忙跪下:“刚传来的消息,围剿行动失败,那边几个头被人带回盛京,只怕已经到了。。。。。。”

    “什么?”

    就在此时,一道洪亮庄严的钟声破空而来,响彻天地,完全覆盖了殷据的声音。瞬间整个皇宫乃至周边地区都是一震,醒着的已经睡着的都惊得起来,向那声源望去。

    “那是,长乐钟声?!”

    苍苍坐在飞驰的马车里,车体的颠簸令她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一起一伏。她勉力扣住窗台,低头怔怔看自己另一只手。

    她刚才,就是用这双手亲自撞响了长乐钟?警醒大央上下、被当作圣物供奉的长乐钟?

    手腕上仿佛还能残留着撞击钟鼎时那强大的反震力,耳边还是令人而发麻的轰鸣,那一刻她还真有种上面的图腾符文将被撞活,要来找她算账的感觉。

    “苍苍?”坐在车前的连姨探头进来担忧地看看她,“你没事吧?”

    之前苍苍一个人上去,她在下面等的是焦急万分,就怕余辛岩也跟桑瓜一样发起疯来,那些人仗着自己本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幸好一直没听见有什么争执声,她正暗暗松气,却陡然听得余辛岩大笑起来,那笑声在她听来真是恐怖极了,接着就是长乐钟响,苍苍跑下来直叫快驾车离开。

    连姨上上下下地打量苍苍。苍苍微怔,随即明白了连姨所想,笑起来:“我没事,那钟其实是我撞的,为了防止一会被人询问扣留才要赶快离开。”

    连姨大惊:“你撞的?苍苍呀,那长乐钟上据说有漠北神明护持,不能乱来的,你怎么……那个余大师也让你胡来?”

    漠北神明么?苍苍心里紧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说:“才不是胡来,是余前辈叫我撞的,而且既然是漠北的神明,哪里能管得到这里?”

    连姨听她前面的话,释然了,那个姓余的老人上回她见过,平心而论,感觉是个不错的,据说有大神通,又是长乐钟的守护者,他总不会在长乐钟上开玩笑。但听到后面她就瞪眼:“话不能这么说,听了未名的事我这心里就不大踏实,别说这世上兴许真有鬼神之迹,还是提一分敬畏之心为好。”

    “好好,知道了。”把连姨安抚过去,苍苍一个人又低头看起自己的手。

    对于鬼神之事,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她更有体会了,有什么比重生年轻十岁还离奇的事?未名还是在同一个时空里,她却是根本重活了一轮。

    余辛岩只说撞响长乐钟未名听见了就会回来,可是她却感觉不那么简单,为什么一定要她来撞?麻叶他们急得上火,怎么不见他们去撞?可见这其中定有别的隐情,可惜余辛岩不知是来不及还是压根不想她知道,没有告诉她。

    其实他不说,她也猜得到,同样是死而复生,未名少了十年,她却多了十年,余辛岩擅长研究人的命数,只怕看出了什么来,又或者……

    想到这些她就周身冒寒气,赶紧甩头抛开。左右是她不能理解的事,多想也没用,都死过一次的人了,那一头又是未名不是别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放松下来,抬手压了压眉心,透过窗帘往外面看。街道边是暗沉沉的建筑,已经离舞阳门广场较远,人们没被钟声惊动,路上只有马车碰撞之声,挟着夜风刮拂之声,很是空脱。

    苍苍看了一会眼皮就开始发沉,拍拍脸,歪头思索片刻,爬到车门边掀开帘子往外面探头。

    连姨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哎呀我的好苍苍,你折腾了一晚上现在还要干嘛,快进去!再吹风回头真要大病一场。”

    “不是。”苍苍拦住她推自己的手,“我现在有点发困。”

    连姨傻眼:“困就睡啊。”天哪,她的苍苍不会受点内伤人就弄傻了吧?

    “可一睡就要睡很久了,我总觉得还有事没做,一时又脑袋很混记不起来,想问问连姨你。”

    “原来是这样,吓我一跳。”连姨开始回忆,不过片刻,她脸色微变,看着苍苍迟疑起来。苍苍了然道:“你说吧,我就是有点累,还撑得住。”

    连姨心里酸了一下,咬咬牙还是狠心道:“白天桑瓜说带了几个人回来……”

    “对啊!”苍苍一拍脑门,桑瓜说保住了那些老部下,还带了几个重要的回来,他们还都中暑了。跋涉千里,又累又病现在还藏着,而且出了未名的事,她可不认为麻叶还会好心照顾他们,也就是说他们处境很危险。

    可是,问题是,她不知道他们在哪啊。

    “连姨,桑瓜是不是只说人在城外?”

    “对,没有说具体在哪里。”连姨快速回答,若非如此,也不用跟苍苍说,她直接去找人就是了。

    苍苍撑住额头飞快思索起来。

    麻叶两人也在找未名,行踪不定,现在去问他们还不如直接去城外找人,城外城外……

    “他们从南边回来……沈城,开山军是不是大多驻扎在盛京以南?”

    驾车的沈城沉声回道:“是的,就在城外十里之地。”

    苍苍眼睛一亮,又问连姨:“钟离决是不是曾说过把他的兄弟安排在南边城外隐蔽处?”

    连姨明白她的意思了,连忙说:“是的是的,他在你昏迷之后没有急着走,现在还在府里。”

    “那还等什么?赶快回去!”

149生日,老人

    一回幕府,苍苍就找来高川和钟离决,果断请他们合力帮她找人。

    他们一个有人手,一个对城外能隐匿人的地点比较熟,一番商议之后确定是高川让沈城带着他的令牌出城后秘密调兵,钟离决有伤在身,便派出陆洲做向导,到了城外他那些兄弟都可以帮忙。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人不能漏掉,那就是永青。因为出去找人总要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吧,据说来的都是慕容氏老部下中职位比较重要的,他多少能认识一些。

    准备停当,他们三人连夜就出发了,守南城门的官兵里有开山军的人,出去是不成问题的。

    可他们不知道,他们前脚踏出慕府,后脚就有好几道鬼祟而轻便的人影跟了上去。

    “大人,这……”

    慕府对面屋顶上一人对另一个身材尤其高大的人道。

    “哼哼,难得过来一次居然就看到这么热闹的场面。”高大的男人低声道,声音浑厚粗犷,在漆黑里特别明亮的眼睛看着侍卫把守的慕府大门,摸摸下巴道,“不用理会那些,他们大央人爱狗咬狗,我们乐得看好戏,你只需要盯住那位有没有回来,然后第一时间汇报。”

    “是,大人!”

    看着几人走了,苍苍找个借口支开了连姨,却没有马上去休息,而是一个人踩着幽幽的小径,来到王南等人所在的院子里。

    “小姐。”看守院子的两侍卫屈身行礼。苍苍抬抬手,露出一个微笑:“辛苦你们了。”

    走到里面,在门口守夜的两个婆子立即站起来恭敬道:“小姐。”

    “嗯。”同样给了微笑。这些人都是她向高川求来的,来这里看着一些“半死不活”的人,做看起来很不重要的差事,他们却毫无怨言,快大半夜了依旧克尽职守,单是这份态度就很值得人尊重了。

    苍苍道:“我进去看看你们不必跟来。”

    两婆子互相望望,有些诧异,但什么都没说,递上一只照明灯笼,便主动退远一些。

    苍苍眼里闪过一丝赞赏。

    疑而不问,不声不响,明知道她这时进男子的房间不妥当,却没有露出任何多余表情,这是很本分也很聪明的人。她不禁感叹能训练出这种下人的开山爵夫妇实在持下有方。

    想着这些的时候,她已经找准一间房,推门进去。

    房间里很暗,她靠着灯笼的光亮小心走到床边,照了照,床上的人正是王南。

    他的起色可比最初看到的好多了,看上去只是个正常昏睡的人,不过按连姨的说法,这种状态已经维持很久了。

    她把灯笼提到床上,一边移动一边寻找,过了许久也没有任何发现,有些失望地正想离开,忽然目光凝在王南枕头旁边。

    凑近灯笼,那处被褥上显出一个小小的黑点,她用指尖小心地拈起来,却发现是一只黑色的蚂蚁。

    只是这蚂蚁和寻常所见的不大相同,更大,更黑,而且腹部好像涂了某种暗蓝色颜料一般。

    谁会给蚂蚁上色?

    她在那周围又找了找,最后发现地上也有一只,但这一只腹部的颜色是红色的。

    她想了一下,将两只蚂蚁用手帕包起来,走出屋子,接着去了隔壁间。

    小半个时辰后,她从最后一个房间里出来,嘴角擒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放进怀里,还了灯,走出院子。

    途经钟离决如今居住的小院,她停了一下,见屋里灯光隐约映出一个静坐的人影,犹豫片刻还是没有过去。

    回到自己的院子,发现连姨正在找她:“你去哪里了,不是说困吗,还不好好休息?”

    苍苍揉揉自己的肚子:“饿得厉害睡不着了。”

    一句话成功将连姨剩余的唠叨变成惊呼:“是啊是啊,从那碗绿豆汤之后你就没再吃东西了。连姨真是糊涂。”着急地问,“那我现在给你做点去,你先别睡?”

    苍苍还没说话,她已经急急地跑开了。苍苍愣了一下,只好苦笑,索性席地坐到阶下。

    夜凉如水。北方的天气就是这么奇怪,白天热得不得了,到了晚上却冷风阵阵的,她本是怕冷的体质,可这时却把鞋袜脱掉,赤脚踩在光洁的石阶上。

    冰凉的触觉从脚心一直钻到心底,她打了个寒噤,精神为之一绷,困顿感就消去了一两分。

    她本来就没打算睡。

    那药丸的后劲有多强她已经领会过一次,上次她一睡就足足睡了三四天,且之后一段时间一直没缓过来。这次虽然才吃了一颗,但是会睡多久谁也说不定,如果在她睡眠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呢?

    如今身边只有个连姨,钟离决暂不作指望,高川那边如今纵然是向着她,可有关老部下的一切毕竟是她的私事,隔了一层。她素来谨慎惯了,或者说天性里便有种强迫症,不见到人,不把事情先处理好,她没办法安然入眠。

    她又从怀里拿出手帕,隔着层层叠叠的丝绢闻里面的气味,淡淡的似药香,又似乎是山野清泉的清香,这是未名身上的味道。她猜得没错,王南十九人的转好是因为他,后来的凝滞不动定则是因为他走了。

    这么一想心里便仿佛凝聚起一团暖气,又温暖,又惆怅。

    他怎么会还是个孩子呢?

    他去哪了呢?

    她还没告诉他,她喜欢他呢……

    连姨端着一个大碗回来,腾腾的热气直从那里蒸上来:“快吃,时辰还没过,现在还来得及。”

    连姨高兴地说,看到苍苍赤脚坐在地上又变了脸色:“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怕侵了寒气,你现在什么身体知不知道,快进屋快进屋。”

    苍苍乖乖地跟她进去,伸长脖子往大碗里前:“这么多我哪吃得掉……诶?长寿面!”

    那大碗里乳白汤水里躺着的可不就是细白细白的长寿面吗?

    “连姨,今天我……”

    “不然怎么说你就是把自己的事忘了?今天可是你的生辰呢,我的小小姐。”连姨把她推到桌前坐着,指着长寿面,“你是下午生的,本来说吃完绿豆汤开开胃,不多时就给你吃这个,谁想到……现在也一样,就是时间紧做得粗糙了点,快尝尝,我不敢放太多盐,看看会不会太淡了。”

    苍苍喉咙损到,咸了得刺激。

    苍苍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原来白天连姨说的就是指这个。多少年了,前世到现在自连姨死后,她就再也没过过生日,而在那之前,也仅仅是有过两回。

    她眨眨眼睛,拿起筷子:“这是第十四个生日了吧……”算起来,如今她满十四岁了。

    “是啊,再过一年就及笄了,是大人了,当年小姐及笄时候……”说着脸色一白,慕容雅十五岁生日过后不久,就出事了,那时的谈婚论嫁欢天喜地也就成了极致的讽刺。

    苍苍动作也一僵,旋即恢复正常,低头连吃了好几口:“好吃,清清淡淡的很合胃口。”她抬头看着连姨,不知是向她保证还是向自己立誓,“下一个生日,我定要好好地过,高堂明镜亲朋好友,一个都不落,没有纷乱离愁,没有朝不保夕,连姨,我们会过上那样的日子。”

    “好好,”连姨湿了眼眶,“我们会有那一天的。”

    ……

    苍苍没有等太久,天亮之后,就有人从城外赶回来复命,说是人找到了,一共四人,都很平安,就是病得比较重,一时半会还不能进城。

    苍苍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叫来人去回话,让沈城看着请医用药,只要够隐秘安全,先把人治好要紧。

    这一下她是放心了,终于肯好好睡上一觉。

    如此又过了几日,终于在一个阳光明朗的清晨,一行数人借着满大街对新制度的纷纷议论混进城来,来到了慕府。

    苍苍早就梳理一清,就站在大门后的前庭,等着前后两辆马车进了府,大门一关,车上下来三个四五十来岁的男子,便迎上去:“各位辛苦了。”

    那三人还没好好看清楚环境,就见着一个少女款步上前,姿态磊然而舒展地施了一礼,哪里还不知道她是谁,忙避过不受,弯腰拜下去:“属下见过小小姐。”

    苍苍生母慕容雅是'小姐',那称呼她自然就是'小小姐',不过当日永青一上来就是叫'小主人'的。

    称呼上的差别……

    苍苍目光一闪,正要扶他们,突然中间那个穿着瓦灰色短褐、看上去年纪应该最大,俨然是带头者的人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老泪纵横:“可算见着您了!自雅小姐去后我们就如没了主心骨,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您长大,好让我们重新有个主子,多少年了啊,终于叫我们等到了!”

    苍苍唬了一跳,忙亲手将这个上了年纪的人搀起来,动容地说:“以前是苍苍年纪小不当事,如今总算好了,见着你们我也很是振奋,日后我们上下一心,那些有心人也该掂量掂量分量,知道我们慕容氏就算落魄了,也不是谁都能凌虐得了的。”

    这话是针对这次殷据施展的毒计,叫他们在南方全军覆没。

    老人以袖掩面连连点头,其余两人也是差不多的情状。

    苍苍数了数:“不是说来了四位吗,怎么才见到三位?”

    一边说着一边向第二辆车看去。

    那里永青应了一声,正和几个侍卫合力将一部卧榻抬下来。

    榻上躺着个人。

    苍颜,华发,绵绵地搭着一双眼仿佛沉睡去,在锦被下的身体也干瘦得不能有个确实的形迹。

    苍苍一怔,走上前去。谁知下一刻这个奄奄得仿佛行将死去的老人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精光如电,怒气如浪,仿佛在远古战场,有铁马搭着金戈,逼戾的冲杀怒吼直迫苍苍眼睑。

150属下

    “当时真是险,我们将前来联络的人留宿下来,好生款待,不想半夜便听到无数的惨叫声。属下算是幸运,夜间守在门口的小武拦住了敌人,取得了宝贵的时间。属下趁机从窗口跳出去一看,满楼内外都是黑幽幽的人,那些屠刀,见人就砍,那鲜血……”瓦灰色短褐的老人心有余悸,断断续续地说着。

    他旁边一人听到这里就激动插话了:“可不是?人家来得有急又凶猛,一个个功夫了得,一刀下去便是一人,在楼下还放起了火。我和大哥想着,反正眼看是没活路了,还不如跟他们拼了,杀一个是一个,有垫背也好啊。”他瞪大铜眼,比划着粗长的手臂,形容当时险情,“幸好当时楼里就百来个人,全死了也不碍事,哼,其他人都在别处,知道我们遇险必然有所防范,他们还能将我们全灭了?!”

    他的大哥听了他这话摇摇头,想说话,不禁却咳起来。

    “何大伯喝口茶。”苍苍忙道,这个大伯本来不能乱叫的,但她敬三人多年来在南方尽职尽劳,此次又千里奔波而来,便不顾尊卑了。

    何清感激地看她一眼,端起茶盏。

    他弟弟何明也跟着说:“想不到小小姐这么和善,早知道京里是这个情况,我们就自己早早过来好了,还差点给人骗了。”

    “什么差点?就是给骗了。”第三人道,声音跟他的面容一样,普通,干冷,少见阳光般的苍白,“当时虽然只有百来个人在,但那联络人说有要事相商,方圆但凡担些职务的都聚齐了,要是被全灭……”

    那剩下来的全国各地的几万人将会成为一团散沙,要杀要刮还不是人家说了算?

    干冷的人说着,也不由叹了口气:“幸好有高人及时出手相救。”

    何清此时缓过气来,接着话道:“是啊,那两位少侠也真是了得,甫一现身便大展神威,控制住了场面。小小姐,那便是您的助力?”

    苍苍一笑,笑容里有骄傲,也有一丝不可觉的黯然:“是一个朋友的人,是由他出面指派的,否则我也请不动。”

    “原来是这样。”何清点点头。

    何明是急性子,立马问:“那您那位朋友一定十分了得,不知他现在在哪里,我们也好当面谢过救命大恩。”

    “他呀,现在有事脱不开身,以后吧。”

    就是说人走了,但是还会回来。

    何家兄弟对视一眼,干冷的男子赵越也敛下思量之色。

    苍苍倒没注意这些,她坐在主座上道:“据三位说的情形,那要杀你们的人十有八九是朝廷派出的,否则组织性不可能那么强。不论是殷央还是殷据,能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们皆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与其坐以待毙,我们要想个方法反击回去。”她看着三人各有所思的样子,“我是这样想的,既然如今你们在南边也不安全,不如慢慢迁回来,在这里重新组成势力,几万人啊,一个个大多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可是极大的一股力量……”

    “咳咳咳……”话还没说完,何清就咳嗽起来,越咳越见厉害,最后不得不弯下身去,似乎十分的痛苦。

    何明忙拍抚他的背:“哎呀大哥你怎么样,定是这些天累坏了。”憨实汉莽得好像一个武士的人不会掩饰,满脸的着急,对苍苍道:“这些年大哥日夜操劳,又要管理好下面的人,又要忙于生意,都累得不成人形了,大夫说……”

    “咳咳……说、说这些做什么?”何清阻止弟弟,抬头歉意地看看苍苍,“让小小姐看笑话了。只是,咳咳,只是上万人不是说迁就能迁的,不少部分的人在南边都是拖家带口,乍然要北迁……还是要章个万全之策……咳咳……”

    苍苍本来眼中已经透出些怀疑之色,听了这话那疑色霎时消失,受教地说:“是我考虑不周了。”

    当年的南迁是权宜之计,本是要等慕容雅将局势稳定下来一点,便再回来,左右觉得不过几年的事。谁能料到一个难产夺去了她的命,所以南迁就变成了在南边定居,十几年过去,成家立子也是人之常情。苍苍之前只想着那些人还是当初的那样,一个命令下去就是凛然遵从,一呼百应的,却是少考虑了这一层。

    这和她的想象不大相同……

    她心中心思一掠而过,复又笑道:“何大伯还做生意?”

    “也是迫不得已。”仿佛担心苍苍不高兴,何清小心翼翼地道,“前任把担子交给属下,属下虽不济,既然担了这个职务,就得负起责任。眼看着一日日坐吃山空,不得不想个办法……南边富庶,商业发达,我们又多的是人,也只有这条路。”

    他说到这里眼睛微亮,有一种淡淡的自豪:“而且走上这条路之后,属下发现经商和打探收集消息是相得益彰的。”忽然又一黯,悔不当初,“却谁知道多年辛苦都是喂了殷据那么个白眼狼。”

    “哼,早知道,直接拿假消息敷衍他算了,让他们诳我们!”何明气呼呼地附和道。

    苍苍看看何清,又看看何明。据说这对兄弟一个是执掌大局,形同首领,另一个职位倒低,是管械器物资。至于赵越,她看向脸色干冷似病,默不作声的人,据说这个有些内向的人反倒是负责南北联络的。

    三个人,几乎可以撑起一个组织。

    苍苍沉吟道:“殷据他,都要些什么消息?”

    这点倒是赵越最清楚,他想了想回道:“各种各样的消息,上到官吏,下到农佣,民间谣言,灾困物资,还有江湖的高手杀手,风尘里的娼女贩夫,无所不至。”

    苍苍睫毛一颤,殷据的手居然伸这么广,官吏平民,杀手贩夫……

    她对赵越道:“关于这个,稍后麻烦给我拟一份详实的单子。”

    赵越愣了一下,答应下来。

    然后苍苍才对何清道:“何大伯说得对,迁移这件事还需从长商量,不过我对我们的人和势力知之不详,不知何大伯是否也能提供一些资料。”

    何清自然连连应是。

    苍苍看着三人恭敬中带点惶恐的神情,一对凌厉迫人的眼睛忽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对了,刚才那位老人是……”

    那人躺在榻上,病得很重很重,几乎不能自由活动,连说话都成了问题,所以一进府就去休息了,实则他自己也根本没有与苍苍说话的意思。

    既然对她仿佛从头到尾的不满意不关心,何必千里迢迢赶过来?苍苍前世也是久病之人,看得出那人积疾日久,根本经不起舟车劳顿。更何况路上还遇过杀手,一个不慎就要丢了命的。

    问起那个人,屋里三人脸上都有些不自然,面面相觑之后还是何清笑道:“那位前辈是正儿八经的老人了,也因为这个,脾气有点……如今已经不再管事,这次非要跟过来,怎么劝都不听。”

    苍苍发现了,何清说话总要有点似尽非尽的意味,这让一向喜欢爽快的她有些不大能适应,笑了笑道:“原来是这样。”更多的却是没有再问。

    三人走了,苍苍一人坐在书房里,手上拿着一叠写着字的纸,似乎在想事情,又似乎在发呆。

    连姨走进来,看到她神态似乎不对,脸上的笑容吵敛了起来:“苍苍你这是……”

    过去一看,那叠纸却还是这些天一直放在这的那些。

    这个书房虽不是贵重机密之地,但能在里面写字的还只有苍苍和未名两人,苍苍的字她认得,那那些纸上的字迹便未名的了:“你怎么又在看这个?”

    连姨小心地觑着苍苍脸色。

    现在但凡提及未名,她总不禁地轻声细语,其实就是提心吊胆,她能看得出来,苍苍为他的事不开心,很不开心,却什么都不说。

    苍苍轻叹一声,漆黑剔透的眼珠稍稍转动,看着纸上一个个俊拔孤洒,又悠淡疏朗的字,轻声说:“看着这个总能静下心来。嗯,你知道,未名就是有这个能力,在他身边就算境况再糟糕,我也能迅速冷静。”她幽幽地道,“我知道我很没用,论智论谋都比不得他,如果他在……”

    连姨听得一片心惊,失声问道:“你怎么有这种想法,现在情形不是越来越好了吗?老部下的领头人到了你跟前,过不了多久你就能有自己的人。往后你再不用事事假手于人,请这求那,要真正独立了。”

    她知道,苍苍虽然不说,可是没有自己真正的嫡系,她一直放不开手安不下心,心里也不大痛快,没有人愿意总是依附他人求助他人的,况且苍苍骨子里是极骄傲的。

    苍苍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越和他们说话越觉得……”

    到底是哪里不妥呢?她心里怪异,总有种人来了,却没有令她能大松一口气,安稳下来的感觉。如果未名在这里,一定能一语点出症结所在吧?

    她摇摇头,伸手唤连姨过来:“连姨你认识那个躺在榻上的老人吗,跟我说说他吧。”

151最后一个将军

    “哎,我就是要和你说安行将军呢。”连姨高兴地说,脸上泛起神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当年的四大安将,可惜,他的身体竟然已经……”

    “安行?”苍苍疑惑地问。

    “是啊,苍苍还不认识他吧?”连姨自豪地说,“当年国公爷,便是你的外祖父慕容慷慨,一生戎马,为大央立过赫赫战功,也成就了大央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凌驾于所有武将之上的元帅。因这是举世无双的荣耀,即便在袭爵之后,大家还是习惯称他为元帅。”

    “元帅手下有四大将军——跟现今开山爵手下四大将军一样,不过情况又不同。开山爵的四大将军还是闵王在时仿我们元帅的,而且所说的这个将军,勋位也只是低等的。可元帅麾下谨言慎行四大将,那就是独当一面都不为过,比起拿着一等大将、独掌十万兵马的,无论是勋位还是资历都不差分毫。说句不敬的,”她看看外面,仿佛生怕被人听去,“比起将事奇才闵王,他们即使一个抵不上,一个半也是绰绰有余了。”

    苍苍眉毛一扬,这么厉害,闵王,那可是被敬为大央军神的,死后多年余威犹在。

    连姨看她的表情,叹道:“也是他们不喜张扬,也张扬不了。”

    苍苍微怔,旋即明白过来,她的元帅外祖父已然功高盖主,他下面的人还一个个都是逆天之才,这是存心要让皇帝寝食不安吗?

    所以四大将军只有守拙,这对有才的武将而言,是何其地难,等若抛弃一生理想抱负,甘为他人附庸。

    苍苍在感叹的同时,不由得又有些好奇,能让这样的人物折服,还一下子就是四个,她的外祖父到底是何等传奇的人物?

    “谨言慎行,那这位安行将军是排第四了?”与今日的高龙一样。

    仿佛最小的那个,或是能力,或是性格,或是气度,多少会差前面的一些。可安行……想起那双眼睛,那样的气势,若给她与桑瓜一样的功力,只怕更胜之,也只有未名……

    想到未名,苍苍忽然间恍然大悟,她说难怪明明感觉桑瓜发作时的杀气比未名更重,可却是未名无声无息不动声色地就震得她气力丧尽,险些当场昏厥。

    是那种势啊。

    那种并非杀气或是滔天怒气,而是发自人体本身的一股气势,她说不上来,却觉得那不是功力或外界东西能弥补的,而是一个人经历和特质决定的。

    连姨点点头,声音低沉下去:“当年慕容氏获罪,四大将军坐连,前三位前后下了狱。虽然后来明旨说罪不及他们,可等到要放人,却早已爆毙的爆毙,畏罪自尽的畏罪自尽。”她忽地冷笑一下,连姨很少会流露出偏激极端的情绪,她性子良善宽和,便是真恼了恨了,也只会明白地对抗强硬,这般阴冷怨恨的笑,表明她真是很不齿对方,恨意入骨入髓。

    “那些人的好把戏,就跟杀害你三位舅舅和慕容氏男丁一个套路,说是没罪没罪,可在那之前,趁着混乱一刀捅了再说。人进了监狱,不见天日的,再了得的也都成了困兽,还不是随他们砍杀?恨只恨将军们一世英名,最后……畏罪自尽?亏他们想得出来!”

    苍苍也沉下脸,握上连姨微微颤抖的冰凉的手,无声地给她力量。

    连姨吐出一口气,镇定了情绪,对苍苍笑笑:“只有安行将军因为在京外,逃过一劫,最初他暗中帮持着小姐,后来因局势太紧,只得踏上大部队的后尘,南下去。也就是他这么一走,才有了你母亲和墨松那件事。”

    苍苍眼皮一跳。

    “再后来……小姐发丧时他来了一回,整个人一下子就垮了老了,因是所有活着的人中,地位最高,能力最强的,太多人仰仗他指着他过活,只好又南下去。一晃就是十四年过去了,谁晓得竟成了那样……”

    声音微微哽咽。仍活着的老人虽多,但真正能当作长辈的,也就此一位了。

    苍苍这才对那人放下戒心,有这么一层在,安行怕是所有人中最盼着慕容氏好,最为忠心的人,至于他对自己的态度……

    “那,其他三人?”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永青说他们是近几年从下面提拔上来的。”

    近几年……么?

    ……

    苍苍来到安行居住的独院,站了好久,永青才走出来一脸为难地说:“安老他……身体不适……”

    是不肯见她吧。

    苍苍眉宇微微拢起,冒着巨大的风险,来了却又不见她,这人是要做什么?

    不过心里想再多,她对永青只有温适的一笑:“那我改日来好了,你好好照顾安……安老。”

    人到了这步境地,如何都不肯让别人再唤自己将军,苍苍想这两个字大概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永青点头应下。苍苍忽然想到:“对了,你的毒有好点吗?”

    永青一愣:“前阵子感觉有好一点,现在还是这样,不过总是有了力气了。”他笑笑,来了同伴,南边暂时稳下,这个青年心里放下了一桩大事,笑容也多起来了,不像之前总是愁苦幽沉。

    苍苍目色微亮,他也是这样吗,期盼地:“你身上,有没有类似于被虫子咬掉的痕迹?”

    永青脸一红:“这,这……”

    这什么这,苍苍都想当场叫他扒下衣服来给自己看看,不过还是很理智地压住了这个冲动,正经又似不大在意地道:“毒能散去一点是好事,时刻注意自己身体的变化,自己心理也能有个数。”

    永青连忙应是。

    才走出几步,一个人从岔路口上过来:“小小姐,真巧啊。”

    何清抱了一拳,看看苍苍身后:“小小姐是来看安老?”

    “是啊,不过他老身体不好还不能见我。”

    “又是身体不好……”何清似在呢喃,苍苍正要往前走的脚步在青石板上一顿,侧头看他:“安老身体一直不好,还是因为走了这一趟才这样地?”

    何清不敢隐瞒:“听说是有旧疾,给请了大夫却又不看,他住得偏僻,以前有大事去请教,去得早的时候,常常能看他在庭院里舞剑,真是英姿飒爽呢。”

    舞剑?病到起不来怎么能舞剑?还英姿飒爽?

    这是在告诉她,人家是没病装病?

    苍苍深深地看何清一眼,如有所思:“听说安老以前可是一代伟将,可惜生得太晚,不能得见他鼎盛时候的风华。”

    何清连声附和着是是。

    “对了,另外二人呢?”

    何清一笑,既有无奈又有羡慕:“他们二人精气神好得很,方才结伴出去了,说要熟悉熟悉环境,这两个是职业病犯了。”说着又连忙道,“他们会很小心的,本来在南边我们的容貌也是不轻易让人看见,这里不会有认识我们的人。”

    “话是这样说,可是进出都要经过慕府大门,要是被有心人盯上……苍苍不大赞同:“小心使得万年船,围剿行动失败京里应该已经知道,不只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这边,若是被抓到现行,作出文章,那就很麻烦了。”

    何清眼神一闪:“是,等他们回来我就告诉他们。”

    ……

    苍苍接着去了钟离决那里:“钟离,我有事请你帮忙。”

    钟离决正在柱着拐杖练习平稳快速地走路,被她乍一闯进来,差点拐杖一歪,抬头有些吃惊地看着她,继而是尴尬窘迫,别开了眼:“什么事?”

    苍苍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不过很快恢复常态,走到石凳前坐下,笑着问他:“安行将军你知道吧?”

    “安行将军?当年慕容元帅麾下四大将之一?”钟离决见她坐下,仰着头看自己,高低差让他有些别扭,也挪过去坐下,只是挑了离她最远的一张。全身骨头肌肉都早已叫嚣着有些撑不住,这么一坐负担立即轻了。暗暗换两口气心口舒服了些,才继续道:“当然知道。慕容元帅及这四位都是天下欲从军者的楷模。”

    说着楷模,眼里也闪出敬仰的光芒,不过旋即黯去。

    苍苍当作没看见,说:“那就好,现在他老人家就在府上,他是我的长辈,我想去拜见,可是他好像不大想见我……”

    “什么!安行将军还活着……”钟离决豁然站起,因为动作太急,扯到伤口大伤,顿时又急急地一手撑桌一手捂胸。

    拐杖砸在苍苍脚边。

    她连忙去扶他,他却勉力避开了,重新坐下去艰难喘息,脸上痛苦苍白,冷汗涟涟。

    “怎么会这样,你的伤还这么严重?”

    自他受伤至今也有二十来天了,齐行山说他身体向来壮实,康复速度不错,怎么还是动一动就受不了的情况。

    “就你这个样子还想离开,我告诉你,你必须好好地待在这里养伤!”

    钟离决闭眼挨过这场撕痛,英逸阳刚的脸容轻颤,片刻即了无痕迹,摊开捂着左边胸口的手,并未发现血迹,心底松了口气,一言不发,附身去捡地上的拐杖。

152不愿退货

    一只手快他一步捡起拐杖,就像当日他先一步捡起球一样。不过那只白细小巧的手显然没有他那么大方,把拐杖往旁边藏去,不让他碰到。

    钟离决抬起汗涔涔的眼睛。

    他的眸子很锋利,不是殷据那种鹰隼一般的毒利阴冷,好像看谁都是猎物;也不是商去非那种风华张扬潇洒无伤,却在不经意间,精光一现,露出商人的算计本性;更不是未名那般的纯澈乌雅韵华天成,一时高深莫测一时又剔透如婴孩。

    钟离决一直都是很实在,很简单,很确定,很坚持的。像一柄钝刀,渐渐磨出锋芒,该是什么质感就绝对不变,该往哪里劈斩,也是蓄势以待一往无回。

    这样的性子其实很吃亏。没有高明的头脑,没有长袖善舞的手段,却亦不屑不懂去伪装弱化自己。

    所以他说要走,就一定铁了心,若非这两日苍苍先是被桑瓜弄伤,再是一直昏睡,他早就走了。

    即使知道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也做不出这样逃难一样跑掉的行为。

    “给我。”他摊开手,锋利的眸子里没有压迫与冰冷,只是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就好像钢刀是致命利器,他却只会用在该用的地方上,平时,只是一种自己惕防和震慑。

    不过也要看他遇上的是谁了。

    苍苍后退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连一把拐杖也抢不到,你准备去哪里?一出这个门就被尾随你的人弄去暗巷灭杀抛尸很有意思吗?……你真是行,为了离开这里,倒还学会了变通,竟串通齐行山装作外伤无碍的样子来诓骗我。你的骨气呢,都用在计算着怎么躲去远远的是不是?我告诉你那不是骨气,那叫没脸见人!”

    钟离决脸一阵红一阵白。

    想法被揭穿他很无地自容。

    的确,他的伤还远远没好,是他请齐行山不要说,那天也是准备妥当去苍苍面前露一面,好顺利离开。

    因为他实在呆不下去了,一个原本好手好脚的人忽然之间重伤,每天只有坐坐卧卧,不停地喝药喝药,接受别人的伺候,他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窝囊过。

    更何况他问过齐行山,他这伤太重,伤及心肺,十有八九是要落下根的,远的不好说,单说以后的三五年里不要想能动武,也根本经不起劳累。

    三五年?

    他能等,她等得起吗?

    他虽然于时政不精,但也看得出,她处境堪忧,这几年怕就要生事的。

    既然如此,他就是对她无用了,那还赖在这里做什么,早早地走了,他心里顺畅,也省却她的麻烦。

    他不起不伏地说明着这些情况,她是很理智很心宽的,既然已经被她看出来,不如实话实说,好聚好散。一抹淡淡的苦涩泛上来,被他强压下,声音微紧:“既然你我互不拖欠,就此别过也好,我去养我的伤,你趁早找个人顶我这个位置。”

    去前线,打仗,积功,晋阶,得势,这一步步都是要时间的,时间越久,资历越深,能量才越大,一点都耽误不起。他宁愿不要这个机会,也不想日后因为他的失败,两人成仇。

    苍苍何尝不知道这点,眼看着春试就到了,哪怕是一过春试就能把钟离决送到前线去,都有好几年要磨,她都嫌慢呢。可是……

    “你以为找个有潜能的未来将才跟挖大白菜一样?你以为满大街都是你这样的人?还是你以为我对世上的人都了如指掌,一找一个准?”

    都不可能好不好?

    看着钟离决有些惊讶的表情,苍苍挥着拐杖,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我告诉你,就算不能动武了,那做大将的也有很多,难道一军主帅的作用都是带着人在前面横冲直撞?重要的是脑子好不好?况且你现在外伤都没好,也还不能真正地试试自己有没有废掉,急什么急?你看永青,他中了毒,身体无力心慌气短,那还帮了我大忙呢,怎么到了你这里反倒还不如他?”

    钟离决苦笑,她难道不懂吗?主帅是一般不自己上阵,可是他是要去从小兵做起的,没有武功根本是断了他的路,连命都可能随时不保。

    “我和永青怎么相同?他本就是你的人,理所当然……”

    “难道你就不是?”苍苍重重一顿拐杖,恰好顿在一块石砖头,痛得她两手发麻,就忘了自己说的话有多不妥,钟离决的表情又有多奇怪震惊,管自己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在这里又占地方又麻烦人,自觉不得颜面,所以不顾一切想离开。可是你也得想想,这么做有没有好处,你真能安全离开?还是我找了别人,你不后悔?你也不是独行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就不为你的兄弟们想想?”

    她从袖子里摸啊摸,摸出一枚绣制的铜板状物件,一把拍在钟离决手里:“多说无益,我言尽于此,你要肯留下,就收下这个当我欠你一桩事,然后好好地去安老那里走动走动,帮我看看他的脾性如何。若执意要走……也随你!”

    苍苍大步走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陆州凑到钟离决面前嘿嘿笑:“老大,还要不要叫狄子他们进来接你?”

    狄子也是钟离决兄弟之一,过命的交情,此时就在城外。

    陆州小心地看自家老大不停变换的脸色,又看看被他拿在手上目不转睛地看的青色绣币,紧张地等回应。

    离开这里别说会不会遇袭,就算能安然出城,以后也是如丧家之犬,这谁都明白。以钟离决的身份,这辈子都别想牵上一条明线去达成他的目标。可他心高气傲,就是不愿意赖人家的,这才要走,比起这个,哪怕废了武功也要轻些。毕竟后者是人力难以转还的,前者却是人品问题。

    就好像卖东西,劣质的货,假冒的货,就是不能卖的,哪怕本来自己也不知情,后来知道问题了,也要去买家那里退回来,但有损失,打碎牙齿和血吞也罢,全在自己。

    可现在买家不愿退货,她说即便后来变劣质了,那也是她看上的,再没有好的能比得过。

    钟离决深深吸一口气,感觉多日倾颓的心情刹那间变得明朗起来,就连伤口也不那么隐隐作疼了,而那少女离去的方向,仿佛铺开灿灿金光,那后头便是他要的未来。

    ……

    苍苍走出去好一段路才默默叹口气,甩甩头,后面忽然响起叫唤声:“小姐,小姐。”

    她转过头去,是她院子里打扫的小碧:“什么事?”

    “府外,有人找……侍卫进来找您没看见您……奴婢就一路找过来了,不想真的碰到小姐。”

    小碧气喘吁吁地说。

    苍苍不耐烦人多,高川考虑到这点,除了必要的侍卫下人,明面上不再设人,这也就造成如果要找什么人的话不大方便,毕竟这宅子十分阔大。

    “是什么人找我?”

    “奴婢不知,听说留下一封信就走了,信已经送到院里,奴婢怕弄丢没敢带出来。”

    苍苍眼睛骤然一亮,折身就往回走,不能说是走,而是跑了。心里蹦蹦蹦跳个不停,像阵风冲进院子:“信呢?信在哪里?”

    连姨也在,殷晚居然也由人护着坐在阴凉处,大概是因为刚才找她动静大了把他吸引过来,一看到她来,他就欢快地跑过来:“姐姐!”

    “哎。”苍苍随口应一声,问连姨,“连姨给我的信呢?”

    连姨表情复杂地看她一眼,把手里的信封交给她。

    连姨的表情……苍苍低头看信,还没拆封,可是上面的字,“慕姑娘亲启”……

    “不是他的字……”她愣了一下,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拆开,看到里面的内容,整张脸都暗淡下来。

    “上面写什么?”连姨紧张地问。

    “这个啊,是荆老给我的。”她苦笑一下,“是我多想了……”

    不知道多少天了,每有风吹草动都觉得是他,可是一次次都是失望,第一次知道牵挂一个人是这种滋味,食不香寝不安,可笑她却不能分辨这是什么情感驱使的。

    “我去写封回信。”她胸口起伏了一下,钝钝的神情便正常起来,向殷晚伸出手:“跟姐姐进屋去,这里太阳大,天天晒要晒黑了。”

    “男子汉就要黑,白了不好看。”殷晚一本正经地说,软软的小手却乖巧地放进苍苍手里,苍苍笑:“才不是这样,好看的,就是白白嫩嫩也有男子气概,不好看的,再黑那也只是根炭条,这个要看人看气度,跟颜色可没关系。”

    把殷晚抱到椅子上坐好,他的眼睛乍从极亮处进到屋内,要适应小片刻才能看清东西。她就扶着他的小肩膀重新看过那封信。

    信不知是不是荆遇本人写的,但落款的确是他,上面只有一句话:“《别有豪华》裱成,六月初一于春风得意楼参加诗画会,望能到场,一解豪华意。”

153一解豪华意

    《别有豪华》。

    苍苍一愣,然后心里第一个念头是,终于提起这回事了。

    那是她在潇湘楼里比赛时所作的一幅绣作,荆遇为之惊艳,便将其拿去了。可当日她即已说过,绣作一成,离了她的手就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主题,荆遇分明也很欣赏这种说法,这时候却又来叫她解释。

    一解豪华意,一解豪华意……

    她掐指算了算时间,离五月初五都过去二十多天了,现在才装裱好,这个时间也太长了吧?

    难不成……

    殷晚适应完毕,眨眨眼睛,抬头望着苍苍深思的样子,小心拽拽她的袖子:“姐姐你在想什么?”

    “有个爷爷跟姐姐打哑迷呢,姐姐在想怎么回他。”

    “哑迷是什么东西?”

    苍苍摸摸他发黄稀疏的头发:“哑迷也分很多种,这一个,是将彼此都明白的东西用难以一下子理解的词语写出来。”看他又要继续问为什么,苍苍自发道,“因为这样可以试探对方到底什么意思,不然把话说白了,可就没有余地,大家脸上不好看。”

    说着她挽袖研起墨来。

    如果她没猜错,荆遇不是现在才装裱好《别有豪华》,而是在琢磨的时候,越琢磨越奇怪,最后震惊不已,不知该不该把那东西拿出去给别人看。

    因为上面的意味太敏感了。

    山峰,平原,城郭,征战,这一连串意象组合起来,可是逐鹿天下的意味。

    如今南北格局早定,战乱虽年年有,却没有哪一方能完全压倒哪一方的趋势,不存在大范围上重新分配地域的可能。既非乱世,何来逐鹿之说?

    所以那幅《别有豪华》,可以理解为……造反。

    荆遇就是看出了这一点。

    这样也好。

    苍苍研好墨,提笔蘸了蘸,殷晚见了很乖巧地从椅子上滑下去,站到一边,苍苍对他笑笑,也不坐下,弯腰在信下续写。

    “今南定而北乱,南帝励精图志,北国却内争不断,长此以往,南蹄踏境指日可待。”

    忧国忧民的一句话啊。

    苍苍把信吹干,塞进信封,原模原样地封好口,转头看到殷晚睁着稚圆的眼睛望着自己。

    她心中一动,蹲下去和他平视:“阿晚知道你父王是什么人吗?”

    “知道。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小孩子一脸崇拜。

    “保家卫国,那你知道保谁的家卫谁的国吗?”

    殷晚糊涂了:“是皇帝伯伯吗?他是一国之君。”

    “不是,”苍苍坚定地摇头,“是我们自己的家国,是所有大央子民的家国。皇帝,不过就是一个权利大一点的人罢了。一个人,不能违抗大集体的利益。”

    殷晚眨巴眨巴眼,只觉得更糊涂了。

    苍苍也没指望他这么小就能听懂这个,起身将信拿出去唤来沈城。

    “应该去拿去哪去?”

    “春风得意楼,你去问问掌柜的,他必会告诉你的。”苍苍顿了顿,“再探听一下后日诗画会的消息。”

    送走沈城,她一个人伫立在门口,遥遥望着前方。

    荆遇看出《别有豪华》里的逆反意图,他是清直耿介的文人,若是认定了那是真的,定会上报上去。

    不过他没有先张扬,却是私底下过来问她,一解豪华意,就是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宽容,但苍苍很感谢这个做法,她只需几句话说明白,把造反说成忧国忧民。

    大央多年来的确政治纠纷不休,皇室的精力都花在那上面去了,早有人不满担忧,只是没有人明白地站出来说罢了。她这样一说,荆遇无论信不信她,都会拿这件事做文章,不消想,六月初一她的作品必会大方光彩。

    这样的氛围,若有人提及近日最为敏感轰动的改革之事,会是什么结果呢?事关国家存亡,事关自家生死,这不再是小打小闹,很容易引起共鸣,一发而不能收拾。

    至少殷央就不能。

    这是当日她在潇湘楼被逼上台时想出来的计策。

    她本意是当时那么多人看着,当场就会品评,越回味越是那么回事,出去后一传十十传百,舆论一成,自然为王修阅的行动创造条件。

    但很不幸地出现了两个意外。

    一个是她心里想着未名,原本该呈现巅峰对决状态的山峰二人,意境完全不对,却偏偏引领全作,压盖了原来想表达的主题。

    另一个就是荆遇居然会出现。

    他来了,还有谁敢不敬他抢上来看绣品?她当时就很犹豫,要不要当场跟他说作品主旨。但一想那种情况下解释很牵强,后来见他那么赞赏,索性顺水推舟把东西直接给他,他不笨,回过头来自然会看出另一层意思。

    只是那样做会有风险,万一他一惊之下直接把她告了怎么办?

    那,也只好兵来将挡了。

    谁知竟会如此顺利,虽然这个时间来得迟了点,迟得她差点忘了还有这回事。

    她思索着要不要跟王修阅说一声,不过想想以那厮这些日的表现,嗅觉灵敏,雷厉风行,天生是搞政治的,又是荆遇出面办的诗画会,他岂会不留意,自己根本无需多此一举。

    外面的事她现今帮不上忙,也只有做做小手脚了。

    ……

    当晚吃过了晚饭何明和赵越才先后回来,结伴到苍苍这里告罪,说是不知情势不该贸然出门,又说就是想查探一下周遭情况,为日后可能的南迁做准备,否则一整日呆在宅子里又算什么回事。

    苍苍被说得很惭愧。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等,等外面真正忙乱起来,等未名回来,虽是出于稳妥考虑,但未免有些无所事事的感觉,难得他们刚过来就如此上进,自己还要阻止吗?

    于是只能叫他们自己小心一点。两人听罢彼此看看,似乎都在等对方说话,苍苍看得奇怪,便问:“怎么了,还有事?”

    何明性子急,瞪了赵越一眼,道:“听永青说,殷据那里还有些用得上的人,我们在京里最缺人手,所以我们想去了解看看。”

    苍苍点点头:“我也要想这么做了,可惜一直没机会,听闻前段日子殷据住进宫里了,永国二支是带不进去的,趁这个时候去打探一下也好,你们准备怎么做?”

    何明干干地笑:“小小姐对殷据那边消息还是蛮灵通的。这里的事永青知道最清楚,所以……”

    要永青?

    苍苍心里一动,看了他一眼,道:“永青身体不好,不过你们有事可以去询问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何明见四周没人,愤愤地瞪赵越一眼:“每回都是不声不响的,有好处就等着拿,坏了事你也不用担着,你小子永远一肚子坏水!”

    赵越默不作声地看看他,走得更快了。

    “你赶着干什么去?”

    “小小姐要我们与殷据信息通递主要涉及的内容。”他难得解释。

    “哼,准备那个做什么,你给了她也要信,没听大哥说她对安行可热心了。而我们,跟她讨个永青还只准询问,明摆着不放心他跟我们出去。她心里对我们,防着呢。”

    “所以才更要给她,以示忠心。”

    约莫一个时辰后,快该睡时,赵越把一份清单交了过来。

    从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可以看出他的品行心性,那么从他的要求中,应该可以捕捉他的目的和想法。

    苍苍拿着那东西研究许久,发现除了白天赵越口述的那些以外,还有两样东西令她在意。

    一个是何清他们每年要向殷据进献一笔数额不小的银两,另一个则是,这几年来殷据频频要求一些药材似的东西。她不懂这个,唤来赵越细问,得知是南边特产的药物,大多还是从周国辗转得来的毒药。

    各色人物甚至详尽到个人的信息收集,再加上富足的财力,苍苍怀疑殷据早早就在组建自己的势力,而且用的既是何清这边的资源,应当是非常隐秘的。也就是说,他暗地里已有些力量。

    至于药物的收集,她不禁想起那个“毒煞”,那个令人防不胜防,令她不能自由出行的存在。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是不是他,但殷据手上有善于制毒的人,这一点是基本可以确定了。

    “难怪墨氏去南边深查,最后也查不到墨松所中之毒的来源,这样看来,殷据仅仅是买来南边的药,然后让这边自己人配置毒药。墨松中的月杀如此,永青等人中的毒也是如此……”她自言自语,忽然眼前一亮,对赵越道,“能不能回想起殷据都要了什么药,越具体越好。”

    若能知道毒药的原料,对解毒是不是会有帮助?

    虽然希望渺茫,但好歹是个方法。

    “这个……”赵越思索了片刻,也是眼前微亮,“物件的来去按理说都是记录在案的,我便一直有记录,可惜留在南边没带过来,不知道这边有无记录。”

    “如果有记录的话,应该放在哪里你知道吗?”

    “这个,应该是联络人保管的。”

    也就是说,永青。

154不知单思苦

    “就算有记录,也是留在殷据那里了,那个就算了。你去和永青沟通一下,互相提醒,能想得起的就写下来,如果想不起也不勉强。”

    苍苍愣了一下,说道。

    看着赵越应下退下,她却有些警惕起来,三番两次提到永青,虽说这次是她扯出来的,但总归觉得不大放心。

    正在思索,连姨轻步进来,笑着说:“苍苍,你看谁来了?”

    门口出现一个俏丽的身影,虽是布衣粗裙,但难掩那一身温婉好风姿,苍苍顿了顿,站起来:“你来了。”

    墨梧桐走进来福了福,笑着说:“王家二少今晨便来退了亲,本想立即过来的,不过大哥说白天太招眼了,就一直等到了现在。”

    现在这个时候,一般性的人家都熄灯歇下了,便于夜行。

    苍苍看看她身后,墨梧桐似乎看出她的意思,忙说:“是大哥送我来的,不过我进来之后他就走了。”

    苍苍请她坐下,问:“饿吗?我叫人做点吃的?”

    “不用不用,刚吃过。”

    刚吃过?侯府规矩过时不食,墨梧桐又是很守礼仪的,那个刚吃的应该是晚饭吧。

    苍苍瞟一眼外面黑沉沉的天色,连姨立即会意出去,苍苍才又问墨梧桐:“嗓子好了?”

    “嗯,祖父给我请了最好的大夫。”请大夫的当然不是墨鼎臣,只是他这样吩咐,这意味着他对这个孙女看重起来了,不过其实是对苍苍的示好吧。

    自从潇湘楼后,再加上三省六部制风波,那个老谋深算的墨鼎臣对苍苍的态度就好像起了微妙的变化。

    墨梧桐温婉柔美的眼睛里闪动莹亮的光芒,又好像有些不好意思:“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接受到祖父的关怀,虽然我知道那不是真心的,但是……慕姑娘,还是谢谢你。”

    苍苍摆手:“谢我做什么?关怀也好尊重也好,都是你自己挣来的,你该谢自己。而且别叫我慕姑娘了,听着不顺耳,直呼我的名字吧。”

    “这怎么……好,苍苍。”

    苍苍满意地笑笑:“你既然是晚间过来,侯府那边是什么理由?”

    “遭退婚后伤心过度,又为家族蒙羞,自请到庵堂带发修行。”

    苍苍一怔,哈哈笑了:“这倒是个很好的理由。”被悔婚的女子或是自愿或是被逼,这么做的人确实不少,不过搁在墨梧桐这里……苍苍暗暗想,倒是委屈她了,这么一来,将来她很难嫁得出去。

    墨梧桐诧异地看着苍苍的笑容,一时愣在那里。她居然……会这样笑。这样开怀,有声有色,跟印象中的深沉全然不同,却格外地感觉……亲切好相处。

    “干嘛这么看我?”

    墨梧桐慌忙摇头,继而眼里升腾起一丝期盼,看看书房四周:“我需要做什么?”

    需要做什么?

    苍苍点点额头:“呃,暂时没有,你现在这里安心住下……对了,你的丫鬟呢?”

    “我过来又不是享福的,要丫鬟做什么?而且她们里面有好多都是……”她停了一下,“你还记得那个拐弯抹角引我求救你的教习嬷嬷吗?大哥帮我查了,那是御史王府的人。”

    苍苍一挑眉:“请人教养未来的媳妇,就算被抖出来也说得过去,世子夫人清楚吗?”

    墨梧桐黯然地点点头:“应该是清楚的,可母亲对所有人的说法都是,家世清白品行端良,你说母亲会不会……”

    跟王家有勾结,否则怎么会帮他们弄人进侯府。

    苍苍暗想,罗氏胃口大不安分,既知侯府不会给她想要的好处,勾结外面的人是唯一的出路,可是就凭这件事也不能下定论。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墨梧桐以前身边那些人多半不可靠,是不能用了。

    两人慢慢说着话,不一会儿连姨端着一碗热气疼疼的面条来了:“厨房里只有面条了,别介意啊。”

    苍苍看看那碗面条,她吃了长寿面后迷上这种食物,所以连姨给她买回各种各样的面条,可是……

    她摊手:“我的呢?”

    “你又没出去,哪里会饿?”

    “还说我瘦,都是连姨你不给我吃的。”苍苍控诉,连姨被狠噎了一下,转过头不理她。

    本来就不好意思的墨梧桐听了她们的对话,筷子更加伸不下去了,踌躇地顿在那里。

    连姨跟她笑:“别理苍苍,她要是晚上吃了东西,就会仗着自己肚饱整晚不睡。”瞋苍苍一眼,“之前是这样,伤好之后还是这样。”

    苍苍摸摸鼻子干笑两声。

    ……

    不知是吃多了,还是骤然换了地方不习惯,墨梧桐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过去,又被闹腾醒。

    汤喝得有点多了。

    她摸索着起来,发现也不用点灯,门窗外微微发亮,月光透进屋里照亮方寸之地。

    她忽地不急了,失神地来到窗前。

    真是月色如华啊。

    她推开窗户赞叹地看着天地间的月光。如果是在侯府,别说倚窗看看夜色,就是下床走两步,都会引来丫鬟的大惊小怪,然后第二天请安时母亲就会提起。

    哪里能这么自由?

    所以明明是弯月牙儿的暗光,在她眼里比中秋那时候都明亮好看。

    才来一会儿,她就喜欢上这里了,连吹来的风都是自由的,叫人心里莫名地蠢蠢欲动。

    感叹了一会儿,多年的教养还是令她做不出半夜出门走动的行为。正想回去床上,不期然看见隔壁过去好几间的屋子前,台阶上,一个人影抱膝坐在地上。

    她惊了一跳,几乎要喊起来,幸亏及时捂住自己的嘴巴,惊疑不定地看去,却发现那人正是不久前还跟自己说话的苍苍。

    她在做什么?

    墨梧桐隐隐约约分辨出那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少女只穿了中衣,赤脚踩在地上,打散的长发披在背后两肩,像一条美丽的披肩,她仰望着前上方,表情不明,可就是这样,就已经让人感到分外孤单空旷,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么一个身影。

    若有所失,如有所待。

    墨梧桐慢慢放下手,美目里泛起哀愁,对苍苍的态度,已经从无比的敬佩感激染上了淡淡怜惜。

    这是个可怜的人。

    自己再不如意,也还有家,有父母有姨娘,还有兄弟姐妹,可是慕苍苍呢,她什么都没有。

    ……

    第二日墨梧桐是被苍苍的叫声吵醒的。

    “我的纸呢,我的纸呢?”她在外面喊,少有的急切。

    连姨安慰她:“别急,慢慢找。”

    墨梧桐迅速披上衣服出去:“发生什么事了?”

    苍苍一脸懊恼地站在院子里,衣发不整也不在意,眼眶下布着明显的青黛,朝她讪讪一笑:“吵醒你啦。”又去看丫鬟们找东西,结果什么都没找到。

    “到底丢了什么?”墨梧桐忍不住问,一再打量苍苍。

    连姨叹息:“就是两张纸,写了字的……”

    “是三张。”苍苍肯定地说,扬起手中的纸,“一共有七张,现在只剩下四张了,哪里都找不到,一定被人拿走了,要是被我知道是谁干的……”

    眼里冒出凶光来,却有一种哭丧的难受到不行的感觉。

    墨梧桐仔细一看,那纸上写着字,很俊逸的字,是男子的笔迹。

    连姨低低叹道:“除了风还能是谁干的,难不成谁都像你那么宝贝那几个字?”

    说着推两个少女去梳洗,苍苍不说话了,可她一早上,或者说一整天脸色都不好,在整个府里找来找去,见着谁都要问上一声。

    当晚墨梧桐留了心,又看到苍苍坐在原来那个地方,但姿势不同了,捏着剩余的四张纸,炯炯有神地四处看,仿佛在等待那个据说拿了她的纸的人出现,可是直到天亮,还是一个人都没有现身。

    一直耗到六月初一,荆遇又送来一封短信,邀她参加诗画会,苍苍才发觉自己颓丧太久了,忙写了一封回信委婉拒绝,然后振作精神,去了安行那里。

    接连几天,苍苍虽然为丢纸的事烦心,但该做的事还是一样不耽搁,比如安行那里的问候,是天天都要去的,就是同样天天被拒之门外,永青终于看不下去,这天她一来就自作主张把她迎进去。

    “小姐,我照你的吩咐留意赵越他们,他们倒没有问出格的事,就是好像很在意殷据那边还有谁可用谁不可用,前两日问得特别详细,这两日倒是不来了。”永青一边走一边道,他现在也叫苍苍“小姐”了,“不过,想要把得用的人区分出来,先弄清楚情况也很正常吧。”

    苍苍点点头:“他们没叫你一起出去?”

    “这个倒没有。”

    难道是她太敏感会错意了?

    苍苍想着,忽听到屋里传出哈哈大笑声。

    哑砺的,苍老的,带着虚浮的病气,但还是能从那声线里听出曾经豪迈磊然,沙场纵横的痕迹。

    苍苍眨眨眼,听起来,精神不错。

    永青解释道:“钟离少侠在里面。”

    “哦。他每日都来?”

    “是的,安老也很高兴他来,两人意趣相投。”

155冷待

    苍苍撇撇嘴,感情她就一眼能看出无聊透顶,所以人家老人家不待见她?

    一边走近,一边听那个陌生的声音说,“吃了败仗就跳河,若世上人人都像你这样,还哪有什么将军英雄,都淹死在河里了。”

    “我那时也是冲动了,只觉得满心羞愧,看到脚下的河便一头栽下……”钟离决有些不好意思的声音。

    苍苍听了一会,在开着的门板上轻轻扣击,屋里两人都转头来看。

    当初挑这间屋子给安行,就是因为它大且坐相好,不但利于通风,而且白天都能晒到太阳。

    听说得了病的老人家最需要时不时地晒晒太阳。

    此时安行就半靠在窗下那张窄榻上,窗户半开,阳光洒在他身上,使这个机锋锐利的老人看上去暗香了许多,浑浊眼里是淡淡的赞赏,看着钟离决像看一个很出息的后生小辈。

    只是在转头看向苍苍事,那种赞赏变回锐利,也没有意外,就是冷茫茫的,带着挑剔和审视,仿佛对她有天大的不满。

    苍苍摸摸鼻尖,她到底怎么招惹这位外祖父仅存的左膀右臂了?

    还是礼貌大方地问好:“安老。”

    钟离决站起来向她点头,看看情形,便抱拳告辞,错身而过的时候给了苍苍一个和善的眼神,仿佛告诉她安老是个很不错的人,叫她别担心。

    苍苍心中苦笑,说起来,安老应该跟她才是一派的吧?

    不过她向安老看过去时,这种想法遭到极大打击。只见老人顾自闭上眼睛,仿佛很疲惫,也仿佛门口站着的人跟他毫无瓜葛,脸上的老人斑顷刻间变得很明显,充满了倦意。

    苍苍看了他一会,径直问道:“您对我有意见是吗?”

    用上了敬称和肯定语气。

    安老终于睁眼,将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那目光里闪过追忆,闪过温暖,闪过惘然,闪过悲凄,最后定格成一抹复杂而冰冷的情绪,看着她道:“你很像你的母亲。就凭这一点,我就不该对你有意见。”

    第一次听他跟自己说话,苍苍一喜,接着一顿,等待他后面的转折。

    果然,他接着道:“可是你不如她多了,她比你只大一点的时候,就独自抗起大任,可是你呢?”他沉沉地道,“无能无才,是非不分,除了给下属带来灾难,什么都做不到,你母亲为了你丢掉性命真是天大的不值。”

    苍苍愕然,想过会得到他的指责,可是没想到竟是这样一无是处的评价,尤其听到最后一句话,她唰地瞪大眼睛:“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什么?我有眼睛,我看得到你这个继任的主子给我们带来什么。”安行虽然是靠着,却以一种俯瞰逼迫般的姿势盯着她,“除了失望,除了伤亡,什么都没有,早知道跟着你是这种下场,我便带着人一心一意归顺殷据,至少不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

    苍苍后退一步,脸色煞白,过了好一会儿咬起牙死死得看着他。

    这个人真的是安行将军?不会被谁给掉包了吧?

    一清早就过来,本指望着在这个老前辈口中了解点什么,谁知道,他是这种态度,他根本就不承认她。

    殷据是吗?

    也是,他们如果誓死效忠殷据,何来此次围剿?至少前世就没有围剿,这些个老部下从头到尾怕都是安安稳稳的。

    她松开牙齿,发现牙根都有些发疼,坚持问道:“那请问阁下千里迢迢抱病而来是为了什么?”

    “替你母亲,替所有枉死的人,来看看你。”

    看看你有多扶不上墙。

    ……

    苍苍愤愤地离开,心情一直不能平复。

    她让所有人失望,她造成无数的伤亡,她不配做一个统帅。

    原来是这样,原来在最权威最有资历的人面前,她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在何清何明赵越眼里,自己更是不像样吧?

    “好好好,一个个都去投靠殷据好了,在这里装什么恭顺谦卑!”她发泄般地踢着地上的石子,走了一路就踢了一路,路上偶有侍卫下人都眼神怪异地瞅着她,她便凶狠地瞪去一眼。

    糟了糟了,他们这个新认的小姐脾气真是古怪,这两天火气是越大地大了。

    来自开山爵府的人这么想着,乖乖绕道而行,不久之后便将这个消息带到他们的最高长官那里。

    苍苍懒得管他们怎么想,自己发了一会闷气,自觉心情舒畅了,才开始细细地琢磨。

    她真的有这么差劲吗?如果是这样,安行不满意她,如今还大可以向殷据投诚,至少比跟着她有更大的生存希望,可他这么多日来什么都没做,难道已经心灰意冷了?

    越想越觉得不对,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只差一点就能抓住了。她肃着脸徘徊许久,还是决定回去问个清楚。

    不能这么糊里糊涂的,若他们真有异心,那么你不仁我不义,对不起了,赶紧卷铺盖走人吧。

    远远地还没走到,就听见连姨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您老多担待点,她毕竟还小,您不知道……也不容易……”

    永青守在门口,见了她尴尬笑笑:“小姐。”

    里面的谈话声戛然而止,连姨走出来:“苍苍,终于找到你了。”

    “你这是来找我的吗?”苍苍不冷不热地道,“是个什么意思现在就讲明白吧。”她声音不低,显然说来给屋里的人听,接着里面发出一声冷哼。苍苍咬起牙,作势往里闯,连姨忙拦着她:“怎么不是来找你的,外面有人找你。”

    “又有人找?不是未名就全靠边站,连姨你让开。”

    “是御史台,是御史台传唤你。”连姨连忙道,苍苍一怔,御史台?好些日子没来往了,现在找她做什么?

    想着,她瞪了房门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直接走到前院,将将修整出来的待客大堂里两个穿着御史台制服的官差正坐等着。

    “找我何事?”她不客气地开口,官差之一面无表情地作揖:“关于慕容氏的案子有了进展,请阁下随我等走一趟。”

    慕容氏的案子?

    当年慕容氏担了延误军机、陷先皇于身死的罪名而获罪,苍苍就提供了延误军机是假,另有他人欲谋害先皇的证据,使得御史台重审此案,至今已有个把月,没想到这个时候会重提。

    苍苍想了想,一扬手:“走吧。”

    仍旧是往常出行的马车,只是旁边随行的除了沈城五人还加了两个官差。苍苍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唯一的一次也是在夜里去余辛岩那里,因为怕被人加以毒手。未名不在,没有人能保证防得住可能伸来的暗手。

    不过这次是御史台传她,应该不至于发生意外。

    车子走了一会儿,大概来到大街上了,忽然被人拦住,突然的刹车打断苍苍的思索,只听见外面两官差有些意外地道:“二公子?”

    二公子?能被御史台的人这么叫的,只有虽然无官无名,却是王修颐唯一的弟弟的王修阅了。

    果然听到他的冷声:“你们退开,我有话跟车里的人说。”

    “这……下官奉命……”

    “就说几句话,还能把人变没了?”

    苍苍坐正,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离开,然后一个人来到窗边,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传进来:“慕苍苍,你耍我!”

    此时的盛京第一酒楼,春风得意楼里,前来参加诗画会的文人们已经陆续抵达作为会场的三楼大厅。大圆木桌散而不乱地排列摆放,桌边三三两两地坐着文士打扮的人,年轻年长皆有。

    “真是难得,荆老已经好几年不出席这种场合了,没想到这次他老人家居然会自己举办一个诗画会。”

    有人议论道。

    “是啊,听说是得了一样好东西,要给我们看看,不过特意赶在春试开始前的这么两天,一定是为了激励我们。”

    “卓兄怎么独自坐在这里?不去和大伙儿说说话?”

    角落里一个衣冠齐楚而鲜明的公子拍了拍一坐着的人的肩膀,满脸令人不舒服的笑,“哦,小弟忘了,卓兄自己放弃了春试资格,就算今日听了荆老教诲也是无济于事,想把好位置让给我们这些需要考试的人。”

    卓凡抬头看了看他,转头不理。那人有些不悦,不过立即又笑开脸,像块狗皮膏药一样自顾自挨着人家坐下来:“卓兄,这些日你们喊改革口号喊得最热闹,应该是站在先锋的人,跟小弟说说内情呗。之前还不是说是个平头白衣提出来的理论吗,怎么昨日左相当朝上疏了?听他的意思,这是他的杰作吧?”

    卓凡本来就清瘦文弱的眉眼在听了这句话后,皱得更紧,因彻夜未眠,憔悴之色掩也掩不住。

    “朝堂上的事岂是我能知道的?”说完看看四周,还没见到那个人,更有些烦乱。

    旁边那人说着他的视线找了找:“卓兄在找谁?唉,说来小弟也替卓兄白高兴一场,原来以为卓兄结识了哪位奇才,帮忙宣扬新理论,虽然辛苦了点,风险大了点,但一旦被朝廷认可,将来卓兄便是功臣之一,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可惜可惜……”

    说着可惜,他话里满满地是嘲笑和放心,哈哈笑着故作潇洒地起身。

    卓凡盯着他的背影,长久的不甘之后是一声长长喟叹。

    那人明明很肯定的,怎么如今却……

156被告

    “你的态度原本可是万分肯定的:草案出自未名,我付诸实行将其变为现实,这都是说好的。我本不想占这个便宜,是你们再三保证不会半途插手,由我自己发挥……可是现在呢,不甘心了?觉得我只拿现成的却可以名利双收嫉妒了?好好,慕苍苍,也不用玩阴的,你现在说一声是我立即撤手。”

    一个穿着海棠红锦袍的青年站在马车窗边,攀着窗沿,五指用力得似恨不得将其彻底摧毁,说话又快又急又低,饱含怒意,狭长阴柔的眼里几乎能喷火,隔着一道窗帘像是想把里面的人烧死。

    车里顿了一下,然后碧水青的窗帘被猛地掀起,露出一张小巧精致、不解而同样有些生气的少女的脸:“王修阅你说话之前能不能把你那该死的火气过一过,先说明情况,一上来就乱吼乱叫鬼知道你在讲什么!”

    “你不知道我在讲什么?”像是听到极大的笑话,王修阅抬头哈地一下笑了,低头阴沉地瞪着她,“这世上只怕没有比你更清楚的人了。不用装糊涂了,我且问你,左相为何会知道三省六部制的内容?是不是你告诉他的?”

    “左相?左相房名泉?”苍苍愕然,“你说他知道三省六部制的内容?”

    怎么可能?这个内容只有她,未名,还有王修阅自己知道,除非……

    “这数十日你不是一直致力于宣传这个事吗?是不是信息泄露了?”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王修阅见她不承认更是气急,大声说,“哪些可以透露哪些不能透露难道我会分不清?房名泉在奏折上写到的那些……”

    “你疯了!轻一点,想要现在就满城皆知你是幕后主使吗?”苍苍低喝道,如果不是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不方便,她都想要狠狠地摇他了。

    王修阅反应过来也自知失态,虽然很想回一句到这个时候了保密还有意义吗,但当看到苍苍那双气愤之下依旧保持冷静清明的眼,不知怎么冷静下来了。“不是你告诉他的?”

    “我告诉他做什么?他跟我有半个铜板的关系吗?”苍苍愤声道,见王修阅被她吼住了,自己也慢慢平下气来,隔着窗口看着他:“你是说,左相知道三省六部制的内容了?你怎么知道的?”

    王修阅也是理智明白的人,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能想出改革,还是从政的好料,想想苍苍的话也有道理。他其实心里就有这种怀疑,否则也不会忍着怒火找到这里来。

    他侧过身边轻轻吸气,尽量平静地说:“昨日早朝他拿这件事上疏了,列出好些我不曾透露出去的详细条例,不,甚至更详细,请求皇上恩准试行。”

    苍苍皱眉,难怪王修阅这么急,一旦朝堂明面上那么过了,等于说这个新政策就是左相的功劳,以后无论演变成哪样,都跟王修阅无关了。他基本只剩下两条路可以走,一是毁了手上的草案,很光棍,我得不到,别人也别想从中获利,后续的进展,左相你自己琢磨去。另外一个选择,舍不得已经算是比较成熟的方案,亦不想放弃这个成功的机会,去跟左相谈判,至于能得到什么回报,只能对方说了算了。

    等等,这还是最好的结果,如果左相手上有完整的草案,那他王修阅就滚蛋回家吧!

    苍苍倒抽一口气,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王修阅看着她深思的样子,提醒道:“房名泉提出来的那几点,成熟巧妙之处犹在你给我的内容之上,如果不是你泄露的,那会不会是……”

    “不可能!”苍苍一口断决,“未名不会那么做的。”

    世上纵有千千万万人不认同她,不支持她,甚至害她伤她,未名也决不会,这不是自信不是自大,而是一种直觉。

    可是既然不是他,不是自己,更不可能是王修阅,还有谁呢?

    一道灵光闪过脑际,她忽地一凛,从怀里小心地取出包装良好的几张纸。

    那是丢失三张之后剩下来的四张纸,上面写着的全是三省六部制的内容。

    苍苍匆匆浏览过去,抬头目光明亮地问王修阅:“左相提到的要点是不是仅限于兵部和刑部?”

    王修阅微愣,回忆了一下:“是的。兵部提到三点,刑部提到一点。”

    “那就是了。”苍苍高兴地说,拿起手中的纸给他看,“三天前的晚上我丢失了这样的纸三张,起初以为是被风吹走的,现在看来应该是遭了偷。”

    “这是……”

    “这是未名整理草案时留下的初稿啊,是不是可以看到删涂的痕迹?”苍苍指给他看,不无轻松地说,“所谓三省六部,六部共分吏、户、礼、兵、刑、工,未名好像对兵部和刑部尤为感兴趣,这两部他写出的东西最多最完备,占了七张纸之多,丢失的那三张就是两张兵部一张刑部的。所以左相得到的一定只是那上面的东西,豹之一斑罢了,算不得什么。”

    说着说着,忽然察觉王修阅变得非常沉默,微诧地看过去,却见他看着纸上的东西,脸上神情似崇敬,似苦涩,说不出是明亮还是晦暗。

    “这就是初稿?比给我的那一份完善太多了。”他低低地道。苍苍心里一突,笑了笑:“也只是这两部,其它三省四部未名不感兴趣。”

    这是大实话。

    王修阅却摇头:“是担心我看到这个太完善的不肯接受吧?”

    这……也是大实话。

    苍苍有些担心他大受打击甩手不干了,谁知他居然变得十分平顺,就像一头暴躁的豹子被撸顺了毛,变得安静而臣服。

    他笑笑:“未名先生美意,岂敢辜负?”他看苍苍一眼,后退一步作揖,“方才得罪了,我要赶回去好好筹划怎么反败为胜把左相拉下来,告辞。”

    苍苍有些适应不了这样一个彬彬有礼的王修阅,愣了一下才叫住他。

    “还有事?”王修阅停下来。

    “现在去春风得意楼,或许你就找到机会了。”人家态度好,苍苍也自然予以好脸色,“左相只是得了先机,你只要趁他还没正名,抢先把声势做大,到时候他若不服,你们就对峙好了,他肚子里没货对不过你的。”

    “春风得意楼?”王修阅深深地看她一眼,“多谢了。”

    苍苍坐回去,揉着举窗帘举到发酸的手,忍不住苦笑起来,她说那么多话不抵一个用,未名几个字就彻底收服人家了。果然人才就是吃得开。

    说到字,她下意识摸摸怀里,忽地惊醒,探出头去大叫:“我的纸,王……”

    街上哪里还有王修阅的影子,倒是招惹来不少奇怪的注目。

    苍苍咬牙切齿,这个王修阅,他是强盗吗?未名最后的墨迹啊……

    ……

    路上这么一耽搁,到御史台时就晚了些。官差之一快速跑进去,说要先通报一声,不过苍苍知道他一定是去禀报她和王修阅接触的事。

    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她现在跟殷央一派已经水火不容,再给多知道一点秘密也算不得什么,于是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希望王修阅被阻挠之前能做成气候。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今日接待她的虽不是正儿八经的升堂,但也不是王修颐,而是御史台一个属官。

    两人面对面隔着一张长桌坐下来,对方抹抹八字胡,一本正经地道:“来者可是慕苍苍?关于你申请重审的慕容氏旧案已有新一步的进展,所以特意叫你前来。”

    “我知道,”苍苍平静地道,“快说新进展是什么吧?”

    她心里没有表面上那么满不在乎。当初弄出这个重审,一个是为给自己一个合法的身份,利于行事,再者也是对殷央和世人的宣告,告诉他们她慕容氏后人还活着,还有崛起之心。

    这种想法谁都看得明白,所以她可从未奢望真能重审出什么猫腻来,或者有朝一日能通过温和合法的途径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这时告诉她案子有了新进展,她第一反应是:又玩什么阴谋?

    她的视线随着八字胡的手移向桌上一个长形扁盒,听他道:“是这样的,有人告你言行不一,表面上为慕容氏喊冤,私底下却安排人手剿杀慕容氏老部下,这是证人的供词和提供的你的亲笔书函一封。”

    八字胡打开匣子,露出两个信封,一个很干净,像是新写的,另一个皱巴巴还有泥印,大概就是那个所谓的亲笔书函。

    苍苍眼角一跳一跳,细细地眯起,她什么时候写过这种东西?

    “我可以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八字胡和蔼地笑道,“不过不得撕坏损毁,否则就当你承认了这证据的真实性。”

    “也就是我可以不承认?”

    “当然,若你对供词和物证不满,可以申请开堂正式审理,不过在那之前按照程序,你必须进入我们的大牢,断绝与外联系。”

    苍苍看他一眼,不答,径自取出她的“亲笔书函”,然后下一刻,表情变得很……古怪。

157悄悄地,招摇过市

    “运河以西太湖以东,集其头目而剿之,隐匿形迹,后谋其党,切记切记。”

    一句话,两列字,简洁了然,杀意煌出,而运河以西太湖以东,那个大央东南部极其出名的物资集散地,正是慕容氏老部下最大的根据点,这次出事也就是在那里。

    信与事实相符,真像是她派人去围剿的啊。

    可惜的是,笔迹错了。

    苍苍看着手上的字,忽然呵呵笑了,边笑边说:“这是谁仿写的,功力不到家啊,空有形而不具神,哪里有半点他的风骨。”

    八字胡假惺惺的笑容立即沉下去了:“慕姑娘的意思是,这封信是造假的了?”他站起来,“既然如此,来人,请慕姑娘去休息,我去寻大人商定一个升堂的日子。”

    旁边有衙役走来,跟在苍苍身后的沈城五人霎时移位,呈围护状。

    苍苍却浑然不紧张,对八字胡摇摇手指:“谁说我说这信是假的了?”

    “那你是承认信是真的了?”虽然很意外,可是八字胡照样很急地叫道:“来人将慕……”

    “我也没说它是真的啊?”苍苍摊手,一叹,“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记性不大好,大人容我想想,我到底写过这种东西没有。”

    八字胡傻眼了,苍苍已然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拿起信纸反复地看,忽然转头在身后五个人里面找了一圈,招手叫平时最木讷沉默的一个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慕姑娘你这……”

    “天太热,想吃我家自己做的绿豆汤,大人没意见吧?”

    “这是公堂……”

    “就因为要严肃对待我才叫人去拿的,不吃那个我就胃口不好,胃口不好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我的记忆就会更差,要是一直想不起来这封信的出处,那怎么办?”苍苍耸耸肩,“要不先搁这,我自己回去喝一碗?”

    八字胡眼睛瞪得更大,上面传授的应对方法可没有对付这样的。他他他,他该怎么做?

    最终那个木讷的精兵还是被放行了,跟一阵风一样跑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他又跟一阵风一样跑回来。

    “人溜了?”苍苍听了他的回复沉吟片刻,叹了口气,站起来严肃地对八字胡道,“大人,真是家门不幸,这封信不是我写的,而是住在我府上的三个食客串通捏造出来的,现在他们畏罪潜逃了,我请求立即追捕他们。”

    八字胡忍不住得意起来,尖尖细细的胡子也往天上翘:“竟然如此?那真是太不幸了,御史台即刻派人去追捕,可是……”为难地,“慕姑娘按规矩是要……”

    “是要去你们大牢呆一会是吧,可以理解,怕我很外面的人串通起来嘛。”

    八字胡胡尖翘得更高。

    “但是何必那么麻烦呢,直接现在就审理好了,免得夜长梦多是不是?”

    八字胡一顿:“这不合规矩……”

    “我记得大央开国大帝曾说过这么一句话,规矩是人立的,自然也能为人所变更,至于变更的条件……”苍苍细指点点下巴,看向那个刚刚平复气息的精兵:“麻烦你去你们将军那,帮我借来你们爵爷的令牌可好?没有那个今天我就要蹲大牢了呢。”

    “慕姑娘……”

    苍苍笑着回头:“知道知道,大央侯爵有一定分量的与政权,开山爵虽是个武将,但她令牌一出,将升堂时间提前几天也是完全不成问题,大人你别急,我这就差人去拿……哦,为了能更快一点,大人能否借你们官马一用……不行吗?那这样好了,你……”

    她看着精兵一时梗顿,后者很有眼力地适时回答:“属下沈涛。”

    “你叫沈涛是吧?沈涛我跟你说,你去租一匹快马,手上擎一面红旗,快马加鞭地赶回去——别担心,看到挡路的就挥一挥旗,喊两声,人家就会让你先过了,快去快去。”

    在场的人听得一脸黑线,沈涛被苍苍推出去时,八字胡才来得及说“用我们的马”,苍苍笑眯眯地摆手拒绝:“不用不用,官马多宝贵,开山军人骑术了得,用普通的马速度也很快的。”

    速度果然快,这次只用了两刻钟沈涛就回来了,带回来一块金属令牌和一个凶神恶煞的高龙。

    “怎么回事?”高龙一进来就大步直奔苍苍,苍苍无奈地叹一口气:“惹上了麻烦,不过只是小麻烦,高龙你坐一旁替我压镇,这里交给我自己来。”说着转头看八字胡,呈上令牌给他看,“开山爵令牌在此,我请求立刻就此次诬陷事件进行升堂审理。”

    八字胡汗都流下来了,这小姑娘真是说干就干,前一刻还是笑眯眯的,一转脸就不休不挠,可是可是,大人还没回来啊!

    “这个,慕姑娘,我们大人现在还在宫里头议事,一时赶不回来,要不还是改日吧……”

    “那怎么行?”苍苍一摇头,“改日?是要我去牢里等?我受不了那种地方。还是让我回去等消息?大人不是我不信你,要是我一出御史台,就传出我承认所有不利证据的流言怎么办?这摆明是诬陷,既要告我非法杀人,还可能指正我非慕容氏后裔,这问题严重了。御史大人不在没关系,我等就是了。”

    说着重新坐下,态度很是坚决。

    八字胡汗水打湿胡子,使原本就细的胡子变得更细更亮。

    她都没说错!今儿这个事,她不认,就得下狱;认,那么杀人和冒认慕容氏之后的罪名就要落下去了——有哪个后人会迫不及待地毁灭亡故先辈留下来的人?她摆明有问题。

    而如果她两个都不就范,那更好,闹将起来,有多少错处抓多少错处,说不定还能顺带抓开山一派的辫子。反正上面交代了,这次非把她给困住不可。

    可是,可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一想到自己没有完成上头交代的任务,八字胡一阵心慌意乱,赶紧派人去通知大人,一面在这里陪着一个小女孩,当然,还多了一个虎视眈眈的高龙。

    几个人围在大堂上不说话,苍苍已拆掉那封什么证词,跟高龙讨论起来。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八字胡被叫出去,再回来时脸色已非常镇定,对苍苍和高龙道:“大人正从宫里赶来,稍后即到。”

    总算不用自己顶缸了。

    瞧了瞧堂上,怎么感觉不对啊:“是不是少了谁?”

    苍苍理所当然地回答:“沈涛出去了。”

    “又出去做什么?”

    “大人这还用问吗?”苍苍奇怪地看着他,“就要升堂了,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总该请几个人证、弄几个物证来吧?沈涛帮我张罗那些去了。”

    八字胡刚稳下一点的心神又砰砰跳起来,张罗人证物证?她还真的有底气?可大人刚刚还发话回来叫看紧他们啊。

    硬着头皮问:“敢问是什么人证?”或许还来得及阻止。

    苍苍笑一笑:“大人知道的,一个是长乐侯世子左清蝉,一个是长安侯长孙墨珩。”

    她有手迹在他们手里,只要一比照笔迹,看那什么亲笔书函还能往哪里摆,当然她要请的人不止他们两个,还有一个……

    是时候了。

    她心里暗笑,想光明正大困住我?那就借你们的场子亮一次相,看看最后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胜过东风。

    “对了,大人,写出这份证词的证人,不知现下何在?”

    马蹄哒哒响,扰乱了无数条街道:“天哪,怎么又是这个傻人?当街纵马还拿着个红旗,怕人不认识他?得告他去。”

    “告他?你没见他来来回回好几趟了,而且人家是从御史台出来的,有急事吧?”

    “你说这会他要去哪里?刚刚我看见他从长安侯府出来……”

    “去看看去看看,看来要发生什么事了……”

    纷纷的议论,争相冒进沈涛的耳朵,令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军人感到不自在,有种立即下马的冲动。

    可是,那个少女凑得近近的偷偷告诉他,这么骑马这么招摇正是她需要的。

    她是小姐,她的话必须听。

    军人定了定心神,把窃窃私语抛在脑后,一抬头,宏伟阔气的春风得意楼已在眼前。

    “记得,先去两侯府帮我传话,再去春风得意楼,悄悄找到王修阅,就跟他说,如果觉得我帮了他一个小忙,还请不要吝啬回头帮我一把。”

    小姐是这么说的。

    告诉王修阅她的处境,他就知道怎么做了。

    关键语是,是时候了。

    沈涛暗暗念着,翻身下马,走到酒楼大门前,硬着一张脸抬头张望。

    小二热情地迎出来:“呦,客官要点什么里面请。”

    这傻大个,跑来跑去跑了好几圈了,终于累了要歇歇了吧?

    小二乐呵呵地想,暗暗瞅他。

    傻大个前后看看,发现附近有人跟着围过来打量他,连楼上也有很多脑袋探出来,有些不高兴地皱皱眉。

    他凑近小二悄悄地说:“小哥帮个忙,我要悄悄地找一个人。”

158诬陷

    “不得了不得了,刺绣都能刺到这种水平,我们这些握笔的还是告老还乡去好了。”

    春风得意楼三楼,一群人围着一面墙在那里啧啧称赞叹息不止。墙上是一幅被木框裱起来的刺绣作品。

    只见那上面原野茫茫,山峰刺天,怒浪般的铁骑隐匿在沙尘之中,苍茫天空下,远方仿佛要展开一场大战,山峰上两白衣人傲立以待,波云诡谲。

    一个长衫儒雅的长者站在一旁,微笑地听着众人议论。

    “不光是画,还有那字,你看别有豪华四字,笔迹牵连,行云流水,就好像挥墨时一笔带出的,逼真,太逼真了。此人书法一定了得,更胜其画技。”

    长者转头望身边的红袍青年:“你在字画上也是出挑的,你看了以为如何?”

    王修阅的目光落在那些铁骑上,想着那人曾说的“机会”,越看越有些惊心感,似乎领域到了什么,闻言分心望了眼其他,在四个暗金色大字上顿了顿:“好字,有相当的书法功底。”只是为什么,这字似曾相识呢?

    “你说这封信的笔迹不是你的?”

    御史台里,随着最高长官御史大夫王修颐的到来,升堂审讯的架势已完全摆开。

    王修颐坐在公案后,属官在旁,两旁衙役杀威棒赫然在握,一个个皆冷视堂下站着的那人。

    听到王修颐的问话,那个身量单薄的少女笑笑摇头:“自然不是的。大人你看看那字体,转折处,停顿处,回峰处,处处铿锵有力,孤拔大气,分明是男子的笔迹,我一个小女子,提了笔是写不出来的。”

    王修颐将信一放,沉默地看着她,朱红色的官服衬得一张严肃冷峻的脸越发地一丝不苟,微微倾身,混迹官场多年、居上位者多年的气势推压过去,沉声道:“这可不足以证明这东西不是你写的,慕氏,若你拿不出其他证据,我御史台的大牢为你敞开。”

    好冷的笑话啊。

    苍苍不为所动,耸耸肩:“该怎么办呢?我就算当场写自己的字,你也会说我在装笔迹。”语气一折,“不过幸好我虽没有写过多少字,但之前还是留有手稿的,我已请人送来,至于那信的笔迹出处,原稿我也有,不过不久前被人拿走了。两相比照,有眼力的人就会明白那封信根本是伪造的。”

    “诡辨,你完全可以做手脚。”

    “是吗?东西可以做手脚,但是人呢?大人难道怕长乐侯世子长安侯长孙,以及您嫡亲的胞弟一起撒谎?”

    王修颐猛地住嘴,色变:“修阅?”

    苍苍点点头:“不过比起那个,王大人,是不是该请证人和告我的人出面了,既然是按规矩来,哪有只见被告人,不见原告人的道理?”

    对了!他想起来了,这四个字的笔迹和未名的字很像。

    越看越是这样,王修阅暗暗惊奇,原来慕苍苍的字是模仿未名的。不过能将其活灵活现地绣出来,也相当困难。没想到当日她在台上落针如飞,却能作出这样的作品来。

    想毕,他又将目光调到绣作中的铁骑军队上。

    “画呢,你只评价了字,画呢?”长者继续问他。

    “画,倒是粗糙,不过对色彩的把握很到位,尤其是渐变地带,十分自然。”王修阅下意识说:“只是她要表达的意义……”

    一边说着,他似有彻悟,忽然走上前去,挤开别人,不管他们地埋怨,用两只手分别遮住了两个巅峰上的白衣人。

    霎时间——

    “嘶,这是……”

    两人一去,天地间便再没有活物,连那铁骑也是器械刀剑般的死物,强烈肃杀的气息自草原之南奔腾而来,似乎要把此间的大好山河撕裂。

    电石火光之间,王修阅终于明白了,惊诧道:“这是,这是南方来的军队,他们要越过山脉征战草原了!”

    他这么一叫,其余人纷纷看去,一个个次第地看出了这种意味,都是惊讶不已。

    “这幅图是表达这个意思?”

    “别有豪华别有豪华,是指南国攻打我大央?”

    “不不,不是这样,应该是……”王修阅站在最前方,沉吟,“铁骑将来,而草原象征的我大央除了天险,一无防备。”

    安静。

    一片安静。

    苍苍侧眸看着跪在脚边的人,好片刻,嘴角勾起淡淡的笑:“为什么?”

    何明看也没看她,朝着王修颐道:“大人,草民句句属实,派来刺杀我等的人亲口说的,幕后主使就是这个毒妇。”他痛声道,“我等虽是慕容氏昔日部署,但慕容氏之罪,罪不及妇孺属下,十几年来我们背井离乡隐姓埋名,只求过安生的日子,可是谁知道……”他转头瞪着慕苍苍,铜铃般大的眼睛里迸发强烈的敌意,“此人突然出现,要害我们性命,夺我们资产,如此歹毒心肠,怎么会是慕容氏血脉?大人,她一定是假冒的!您要明查啊!”

    夺资产?这才是反水的真正原因吧?

    苍苍豁然明了,嘲讽地想着也是她大意了。十几年没有上层统率的一帮人,早就野惯了自由惯了威风惯了,突然跑来一个人说要全权接手他们手下的势力,换作了谁都不会甘心吧?况且她又是这么一个自身难保的孤女。

    良禽择木而栖,与其跟着她苦苦挣扎,随时会丢掉性命,还不如趁早抱牢一条粗大腿。

    就像安行说的,早知道跟着她是这个下场,不如早早效忠于殷据。不是不行动,而是现在才行动。

    她也真是傻,就因为人家顶着个慕容氏的招牌,就无理由地去信任,上一世被背弃了还不够吸取教训,如今还巴巴地被倒打一耙。蠢,蠢到家了!

    越想她的表情越平静,眼里的光却一寸寸冻结起来,仿佛彻骨千年的冰霜:“那晚,就是你们偷了我的三张纸取笔迹的?何清赵越呢?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控告我只你一人怎么够?”

    到底是武夫一个,不似何清圆滑老练,被这么一问眼里闪过一瞬的慌张,但立即又消失,梗着粗短的脖子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一个人来盛京的,没有同伴,之前也不曾见到你,哪里会偷你的东西?”

    “睁着眼睛说瞎话!”高龙听不下去了,从堂外三两步跨过来想揪起何明打,被衙役重重拦住,王修颐惊堂木一砸:“肃静!慕氏,你对证人的证词有何话可说?”

    苍苍抬手示意高龙别冲动,对王修颐一笑:“不知道何明的行踪大人查了没?我有一整个慕府的人可以作证,他昨天还在我府上住着。”

    “……”王修颐沉默了片刻,冷硬道:“一派胡言,徐师爷,念给他听。”

    一旁的师爷立即站起,拿着一样文件念道:“经御史台查证,南商何明,系两日前通过南城门抵达盛京,当日于刘氏客栈下榻,第二日即上状子,后由御史台收监看管。”读完了他笑道,“对于南边来的商人,盛京管得很严,何明出示文牒后即在城门下签了字,到得投宿客栈,也是一样的严格,一切都是有迹可寻的。”

    也就是说,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何明的确是两日前才来盛京的,与她慕苍苍半个眼色都没对过。而她府上人的证词,哪抵得上官方证据可信。

    苍苍皮笑肉不笑,一边听一边紧盯着王修颐,直至将他盯得不得不移开视线。

    他在心虚。

    “果然是刚正不阿的御史大人啊,原来证据早已齐全。”她不痛不痒地道,看到王修颐脖子上血管涨得更明显,才语调一转,“我无话可说,但姑且不论何明行踪,他的证词也好,所谓我写的亲笔书函也好,也不能保证是真的吧,我坚持等我的证人到来。”

    说着坐到椅子上,她以慕容氏后人的身份在此,不但不需跪,还有专椅可坐,这大概是她最满意的地方了。

    她撑着座椅扶手,眼神幽幽地看慢慢站起来的何明,两人视线相触,前几日的恭敬客气仿佛只是一阵烟。

    苍苍转头对身后沈城道:“再去看看安行还在不在。”

    春风得意楼里已是另一片场景,人们或站或坐神情震惊,是刚刚经过一场辩论的样子。

    “军事方面,没有顶梁柱,政治方面,一摊混水,这么说来,我国岂非危如累卵?”

    有人喃喃,这种话本不该拿出来说的,但这时大多数人都陷在惊异急虑之中,自然而然就说出口了。

    王修阅看着众人,又注意到楼下楼外渐渐聚拢的人,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眼下的形式再好不过,是时候了。

    他站在几乎是所有人的前方,这是一个很有暗示性的位置,在与角落里的卓凡对上一眼后,沉着地道:“有句古语叫攘外必先安内,虽然用在这里不大合适,但道理是一样的,劲敌在外,我们内部更要抓紧时间变强,依我看,最要紧也最根本的,是在政治上……”

159龌龊

    御史台办公大堂已经安静很久了,因为该来的证人一直没有到,御史大人便宣布暂且休堂,一甩袖来到了后堂。

    “怎么,还没搞定?”后堂御史大夫专用的休息间里此时坐着一个人,一个年轻而出色的人,见王修颐摔帘子进来抬了抬眼。

    那是一对陷得很深的眼睛,带着闪烁的精光,如同鹰隼在俯瞰自己的猎物,其五官也格外深刻,与中原人民不大相同。在盛京能有如此容貌的人,十有八九是皇室的人,因为经过数代繁衍,已经只有他们的漠北血统最纯正。

    王修颐似乎忘记他在这里,微微一愣,准备扯官袍衣领的手放下,顺势做了一个十分端正的礼:“三殿下。”

    “王大人不必拘束。”殷据就着坐姿微欠身,“看大人的样子,外面还拿不下来?”

    “拿下?”王修颐沉着脸坐下,“既不认罪也不吵闹,只说等证人来,那样不焦不躁的,便是本官想动她,也根本无从下手。”

    殷据皱一下眉:“若直接将她抓了……”

    “抓?”王修颐冷笑了,“那高龙可不是吃素的,本官敢抓他就敢闹,再者那些证据是怎么来的,你我心知肚明,本官做到这步……”他看看自己身上的官袍,忽道,“三殿下还是另请高明吧,本官要收手了。”

    殷据面上一惊:“大人何出此言,已经做到这一步了,她既然要耗,陪她耗便是,到得天一黑,案子还没结,大人便可将她收监——一切都是按例法走,谁能说大人的不是?高龙再不肯也没辙。”

    看着王修颐还不大赞同的样子,殷据沉下了口吻:“孤也知道这件事不大光明,可谁叫慕苍苍太不安分,竟闹出三省六部制的风波。那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若非是主谋,那份残缺的草案何以出现在她手里?唯今只有抓了她审问,方能一举揪出更多兴风作浪的人,左相那里得了缓冲的余地,明面上做做样子圆过去,这件事才能平息。”

    殷据轻轻一叹:“别人愚昧不懂,可大人坐到这个位置不易,来年便要升右相,该最明白,如今我大央经不起任何改革变动,一动便是给那些腐朽的世家一个可趁之机,那才是大央之祸。”

    说“不易”,说“右相”,语气故意加重,王修颐心中微惊,终于正眼看他,意外的是,竟是从中看出了一抹威胁。

    曾几何时,这个籍籍无名的中宫皇子……

    “至于字迹的问题,大人不必担心,这种事本就不好说,且两侯府孤已经派人去了,那边来不了人,只要大人拘好自己的弟弟……”

    殷据笑得一脸无害,王修颐拧眉:“到底关修阅什么事?”

    “大人难道不知?慕苍苍过来的途中被令弟拦下,两人交谈颇久。”殷据似乎跟着又想起什么,“说起来,二公子执意退掉侯府的亲事,将父皇的旨意示若无物,这也颇令人费解,大人忙于公务之余,也该好好关心家人才是。”

    说着站起来作揖:“好了,孤出宫久了,该回去了,希望晚间再来时,大人能给孤一个好消息。”

    说完告辞离去,留下还陷在惊讶之中的御史大夫。

    “要小的说,直接将人悄悄灭口最简单,哪里还有这么多麻烦事?”从御史台后院走出,长随打扮的内侍摇头晃脑地说。

    殷据摇摇头:“她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杀她也难,而且出了意外某些人反弹起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现在……”

    “现在麻烦也是旁人麻烦,你操心什么?”

    “是是是。”内侍转过弯来,谄媚地看着自家主子背影,“这么一来殿下自个儿就抽干净了,下令的是陛下,出面的是御史大人,将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怪不到殿下身上去。”

    殷据笑笑,回头看这个新近带到身边、以顶替永国二支的人的内侍,头脑是有的,可到底非大家教导出来的,还是差开一截,该叫周加上点心了。

    “有些话,搁在心里即可。”

    “这……小的知错小的知错。”内侍惶恐,再不敢说话。

    熬了多少年才熬到殿下清血,自己才有机会爬到这个位置,他知道的秘密太多,若惹恼殿下,得到的绝对是一杯毒酒,该笑死多少想争这个位置的人?

    不能错,一步都不能。

    内侍佝身,垂首,用目光丈量自己的步伐,偶抬头,便看到自己的主人看着后院以及里面,嘴角一抹不明所以的笑。

    后院方正,官差衙役穿梭其间井然有序,很像王修颐那个一丝不苟的性子,可殷据看在眼里却只有嘲讽。

    他王修颐自诩是当朝第一公正廉明,可官场上哪个是干净的?今日不也为了保住权力而亲自干出龌龊事来?

    也是,监察百官,直达天听,皇帝跟前第一要紧的人物,出了宫门还可掌刑狱,真正是生杀予夺,这样一个位置,哪个不动心,不眼馋?

    可是若三省六部制真的上台,他顶了天也就是个……那叫什么?对了,刑部尚书。仅仅正三品官,地位不够超然权利不够大,上面还要受上三省督导,最重要的是,有了事也再不能直接跟皇帝接触,这样和一般大臣还有什么区别?

    若说改革对谁最不利,王修颐首当其冲,他就该付出最多,还一副污蔑了人家痛心惭愧的样子。

    殷据忽地低低一笑。苍苍不齿他虚伪,现在来了一个更虚伪的,不知她会不会倒足胃口。

    也没关系,晚间他自会给她送去美味佳肴。

    目光一凛,顺便,套出整套三省六部制,他果然还是小视了她,那样一个政策,将来等他登上那个位置再……必当名垂千史。

    ……

    苍苍看着高案后表情严正的王修颐,只觉得很倒胃口。

    原以为这个人跟自己虽然不是一路的,但到底是公正明理,现在看来却也不过是个利益至上的。

    刚才还仿佛因为污陷她而不忍,出去一趟回来,整个人如刷了一层浆糊,一点情绪都没有了。

    是下定决心了吧。

    苍苍看看堂外。日头大,日影斜,正午都过去了。

    没有一个人来,就连沈涛也没再回来过,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有人出手了。

    她本来想,通过沈涛的招摇过市,一是让人们知道御史台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由此将信息递给需要知道的人,二是顺手为王修阅那里造造势——人越多,他的摊牌才越有分量,越传播得快不是吗?

    而现在,第二个目的有没有达到不知道,反正第一个目的是落空了。

    还有半天,到晚上,不,不用到晚上,再过一两个时辰,王修颐就会以“案子未结,当事人收监留候明日再审”的理由,将她拿下。

    她说不得半个不,这是完全合法的。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默默思量在牢里等自己的将是什么。

    “禀告大人,两侯府都拒绝来人,表示对慕苍苍的事全不知情。”又一次,官差这样来报。

    王修颐听罢,一敲惊堂木:“既然如此,证人之说不成立,慕氏,面对指证你无可辩驳,还不快快招来,别逼本官用刑。”

    苍苍目光从自己的手,移到王修颐脸上。

    不招,受刑,招了,下狱,还是这样两难的选择。自打进了这个御史台,她就被将军将得死死,不是没有别的方法,去查何明背景,去找更多有良心为她说话的人,还有机会翻盘,可那都要时间,而期间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下狱。

    下狱下狱,下了狱就是脱离开山军的护持,任人宰割,那个狱可怎么下得?

    该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见她久不说话,王修颐使个眼色,有衙役搬出一样样的刑具。夹板,火盆,铁鞭,钢针,随着一声声清脆的放置声,堂上的空气也慢慢变得紧绷起来。

    高龙喊道:“不得用刑,开山爵令牌……”

    “免死令牌都只有一次作用,开山爵令牌将军还是收好。”王修颐打断他,紧紧看着苍苍,似叹息:“本官真的不想动刑。”

    苍苍面容微动。

    何明忽扑通一声跪倒:“大人为我死去的三百多个兄弟做主啊!此人定不是慕容氏之女,她一定是冒名顶替,要拷问,重重地拷问她!”

    苍苍和王修颐同时向他投去厌恶的眼神。

    苍苍深吸一口气,站起来。

    “小姐,不可!”高龙急道。他人被拦在大堂之外,而在沈城离开后,苍苍身边就再没其他人了。他急得冒汗,“你过来,我带你走再说,我们从长计议!”

    王修颐凛然扫去一眼。

    苍苍淡淡一笑:“将军若真的胡来,下一刻军队就会重重包围慕府和开山爵府。”他什么都做不得。

    不过他能说出那番话苍苍还是感激的。

    被“自己人”背叛了,却还有这么个“外人”为你急上火,到底是一分安慰。

    苍苍对他一笑,转头看着何明时已经不止一个复杂可以形容了:“你真的慕容氏老部下?”

    “那还有假?”

    “你们上下,对我都是这个态度?”

    何明不说话,似乎懒得回答。

    苍苍长叹一声,看向那盆火,炭火照亮她的脸颊,呈现少见的明媚决艳。

    母亲,这就是你留给我的人。

    母亲,你看你女儿,在这世间一无所有自身不保。

    她神情恹恹,向前塌了一步,似乎即将要向火盆栽去,王修颐豁然站起:“站住!”

    没有其他人看到苍苍的神情,所以没有人意识到她将做什么,王修颐叫人阻拦,没有人立即动,他自己从案后快步转出。

    一柄小巧的匕首,出现在苍苍袖中。

    正在此时,

    “谁敢对我妹妹动刑!”一道清亮饱满的声音从外面破空而来。

160父亲的解救

    苍苍袖中的匕首快速收回,转身循声望去。

    一身劲装的墨珩,绕过御史台大门后的照壁,带着一群人快速走进来,不对,他的速度也不多快,因为他还扶着一个人。

    苍苍瞳孔微缩,避过脸,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退了退。

    王修颐本想去拦苍苍的脚步也顿住,表情由愕然飞快转为波澜不惊,迎上去抱拳:“墨大人,许久不见了。”

    站在堂前的高龙几人及众多衙役纷纷让开,墨珩走进来,身后那十多个侍卫模样的人迅速占据大堂各个有利位置,形成一个严实的保护圈。

    王修颐眼神一晦,还没说话,墨珩扶着的那人已自己站直,对他抱拳:“王大人,一别数日王大人还是那么的容光焕发,哪像我,老头子一个了。”

    声音有些嘶哑,身形有些佝偻,场面话却是张口就来、可见活跃气氛功力的人,正是墨松,苍苍这世上最不想见的人之一。

    不过当他说出话,苍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重重地震了一下。

    刚才惊鸿一瞥没注意,墨松竟是苍老得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身形干枯,腰背微驼,下盘不稳,面色也枯黄虚浮得很。如果不是苍苍一向自控能力好,都要打自己两巴掌看看疼不疼了。——眼前这位,分明是前世他濒死时的模样。

    王修颐也深感震惊:“墨大人你怎么消瘦成这般……快坐快坐,来人取座椅来!”

    墨松笑着摆摆手,就着墨珩的搀扶坐下,眼睛自发地向苍苍看。

    苍苍本是站在大堂上中央,那些侍卫不知是不是得了吩咐,站位时没在她和墨松之间挡住,墨松这一眼就直直地打了过来。苍苍想避开,可那眼里竟是一片慈爱,没有了以往的愧疚,也没有了任何的急躁不安,就那么不加半丝压力地看过来,仿佛一汪温柔包容的海水,令她怔了很久很久。

    “你……没事?”

    他问。

    苍苍下意识摇摇头,墨松便对王修颐笑:“我这个女儿啊,就是不拘管束,给王大人你添麻烦,我是来带她回去的。王大人你看……”

    苍苍眼角一跳一跳,“我这个女儿”?这……她看着墨松,发现他没看她,便以目光询问墨珩。

    墨珩只是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没有透露更多信息。

    王修颐眼角也跳,坐回到案后看着一群人,最后沉声道:“墨大人的意思是……”

    “是啊,苍苍是我和雅雅的女儿——雅雅便是慕容元帅的独女慕容雅。”

    “这我知道……不对,这不是重点,”王修颐一惊差点口误,“当年可没传出过琴师慕雅有后嗣,墨大人这话,是不仅作证慕苍苍是慕容氏后人,还承认他是你女儿?”他正色,“墨大人,若是其他人也便罢了,这慕容氏可不是乱说的。”

    墨松黯然一叹:“我知道,就为了一点顾忌,我瞒了这么多年,委屈了这个孩子。”看一眼苍苍,苍苍被他脉脉视线看得心中发颤,正要说话,他已收回目光,双手抱拳朝北方作揖,“有私生女是败坏品德,我即刻便入宫向陛下请罪,求陛下降罪,但便是舍了这顶官帽也要将女儿正式认下。”

    这不是品德败坏这么简单好不好!

    苍苍干站在一旁,直听到这里才记得插话:“等等……”

    “苍苍,你可是还在怨为父?”

    怨什么怨,先告诉她现在是什么情况好吧?

    墨松收回“哀怨”的眼神,像是刚看到何明:“诶,这人是?对了,方才听到有人质疑我儿身份,是不是就是此人?”他脸色一厉,“你有何证据证明我儿是假冒的?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若拿不出证据本官便告到御前,告你肆意诽谤!”

    何明傻了眼,这、这是哪位?打哪冒出来的?还告御状?

    他傻了一下,愣了一下,慌了一下,话便迟了一刻才说,实则也没有人给他说话的机会了。

    墨珩带来的众多人之一指着一处道:“这就是所谓证据吧?”

    然后像小狗一样凑到一拿着盒子的官差身前,对盒子里的东西左看右看,随后捏起那封所谓亲笔书函,对光看着,嘴里振振有词:“笔迹凝滞,多处停顿,深浅不一,毫无顺畅可言,大人,这东西是人仿写而成的。”他兴奋地拿着那纸,不顾王修颐铁青的脸色,到墨松跟前解说给他听,“因为是仿照别人的笔迹,所以下笔多有顿滞比较,正常的书写是不会有这种痕迹的。”

    墨松沉吟,王修颐找到空子道:“墨大人,这位是……”

    “哦,你说我啊,小人是柳子巷鬼笔甄,专为人那个……嘿嘿,刻假章作假画写假文的,作假这回事,尤其是笔迹上的作假,小人最有经验了。”

    苍苍眉梢开始跳,这就是那个作假作到天下闻名,让人又爱又恨、每每被官府捉进去却不过一两天就有贵人偷偷地保他出来的鬼笔甄?

    一个猥琐矮小又显得脏兮兮的青年男人。

    苍苍上下打量他,得出这个结论。

    王修颐怒瞪两眼:“鬼笔甄就是你!来人给我将他……”

    “诶,咳咳,王大人,鬼笔甄是我请来的,就是为了助你尽快结案。”墨松解释,转头问躲得比谁都快的鬼笔甄,“你确定这是伪造的?”

    “以性命担保。”鬼笔甄瞅瞅王修颐的脸色,硬声硬气道,“若诸位大人不信我鬼笔甄的,可以请书法大家、字画店老板等等行里的人来看,只要是懂行的,都能看出问题来。”

    墨松沉沉地看向王修颐。

    只要是懂行的就看得出来?那苍苍否认字迹是她的时,王修颐却谁都没请什么都没做。

    苍苍也恍然,她怎么忘了这一点?不过随即也释然,就算她坚持请人,请来的人也是已经被收买的,还不如没有的好。

    王修颐没法,差人去请。

    他知道,这次失败了,他不可能拿下慕苍苍了。失望之余,心里竟是一阵轻松,顿觉明朗。他暗中苦笑,索性也放松下来,不过表面上丝毫不显,准备看墨松怎么把戏演下去。

    过了不久,好些人被请回来,正是鬼笔甄说的那些行内人,且都是鼎鼎有名不大可能说假话的那些,一通琢磨之后,他们每一个都称字是仿写的。

    何明一下子摊了,墨松的视线跟剑锋一样刺在他脸上:“信能作假,那证词也没有可信度了,说,谁指使你的!”

    何明哪料失败来得这样快,慌了,一个劲哀求着看王修颐,王修颐怕他真说出什么来,挥手道:“来人,将此人拖下去严刑逼供。”

    “大人!大……”衙役一把堵住了何明的吼叫,将他拖下去,一同带走的还有本来准备用来招呼苍苍的各种刑具。不多时堂后就传出惨叫声。

    苍苍双手交握于袖,表情丝毫不变,那样欺骗坑害她的人,她不会同情,只是,心里未免有些感伤惘然——那是母亲的人。

    堂上一片沉默,高龙不甘寂寞地走进来,给墨松抱抱拳:“墨大人来得倒是及时。”

    较真论起来,墨松和闵王同辈,高龙该对墨松更恭敬些,但两家几乎没有往来,这些礼节就省了,而光论官职,他们基本上不相上下。

    墨松犹有余悸般道:“是赶得巧,珩儿收到消息本就想赶来的,不想出了意外耽搁了,我不放心也过来看看,幸好及时,否则我后悔莫及。”

    与其说是解释给高龙听,不如说是解释给苍苍听。

    苍苍抿抿唇,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装作没看到他的眼神。

    过了一会儿,后面惨叫声渐渐小了,何明又被拖了出来,此时这个汉莽高大的武夫进气多出气少,背上衣服一条一条都打烂了,血肉模糊。

    墨珩向苍苍移了移,看看她,似乎怕她被这种血腥场景吓到。苍苍对他摇摇头,又去看何明。

    “大人,他什么都不说。”行刑的人回报。

    王修颐当场厉声又问了好几句。何明都没有回答,似乎养回了一点气,他挣扎着振起一些,衙役赶紧冲出来保护其余人,墨珩带的那些人也重点护着墨松。

    不过何明什么都没干,只是透过凌乱汗湿的头发死瞪住苍苍:“你,你会遭……报应的……”

    墨松墨珩脸色一变,王修颐趁机道:“来人,将此人投去大牢……”

    “慢!”苍苍向前站了一步,看着何明道,“说起来也是我慕容氏自己的丑事,恳请王大人准我将其带回。”

    何明是慕容氏老部下,苍苍又是慕容氏后人,两人就算撇开暗底下的关系,她对他也确实有点责任,这么要求不出格,前提是她不追究这次污蔑的事,否则何明是犯人,她带不走的。

    她都这么要求了,有墨松父子在,王修颐还能说什么,只能答应。横竖问出什么来,也不过是在昔日恩怨上多记一笔罢了。

    “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走了?”

161夕阳归处君归处

    很小很小的一步,只有裙摆跟着荡一荡,却像荡在人的心间。

    苍苍懊恼地转过头,暗暗生悔,她刚才怎么迷失了心窍一般动了呢?她怎么会去靠近有生之年都不愿意有牵扯的人?对,不是她干的,一定是她的脚造反了。

    可是耳边传来那个人激动不已的声音:“好,好!珩儿,顾好你妹妹,我们走。”

    那声音包含着如此丰富的愉快之情,苍苍不禁偷偷去看他,见他整张脸都在笑,新生的皱纹堆出一道道褶子,却是莫名的顺眼。

    怎么会顺眼呢?她觉得自己一定疯了。

    回神之前,她已经被墨珩轻轻拉着走出去,从正门进,从正门去,一行人可谓是浩浩荡荡,将远近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门前停着长安侯府的排仗,显示着墨松他们亦是招摇过市而来。

    “坐我们的车好不好?”温言良语的询问,苍苍分散在人群里的注意力被唤回来,转头是墨松柔和的微笑。他今日真是奇怪,没有往日的过分忐忑和怜悯,那会让她想起他们不愉快的关系;亦没有自以为父亲便该有的要求和苛责,那最能叫她反感。

    他的表情里眼神里只有慈和和温柔,以及一点点殷切的期盼,仿佛面对的这个女儿,仅仅是分开过久,两人之间并无那许多的不愉快。

    可就是这平常的适度的表情,叫苍苍怔在当场,心里有什么被拨动,在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小小的,薄薄的,仿佛真是一个仰视父亲寻求依赖的小女孩。

    她张了张口几乎要答应,幸亏看到一旁自己的马车,到口的话迅速一变:“我有自己的车。”

    “这样啊……也好。”墨松居然仅仅笑笑,把一点失望掩饰得极好,“那就让我们送你回去——可不能再拒绝,不送到我也不放心。”说着自己扶着车要上去,墨珩赶紧过来扶了一把,看看苍苍,暗叹一声:“快走吧,这里不能久留。”

    话正说完,大街的那一端骚动起来,隐隐听见什么口号一般响亮的声响传过来,接着一群人就出现在了街头。

    那群人多为男子,身着长衫,头戴高冠,偶有人捏着扇子,这样独特的人群让人一眼即明了:哦,应试的学子来了。

    可是,这一次来得也太齐、太声势浩荡了吧。

    只见他们或排着队伍,或散乱着走,或手举一横幅,上书:三省六部,别有豪华,就这么浩浩荡荡地游荡过来,同时嘴里也在喊着横幅上的口号,一边还有人漫天发着白花花的纸张:“看一看喽,我大央新的官制制度,分门别类各司其职,杜绝各种权限不明、滥用职权现象……”

    “这、这是要做什么?”百姓们议论纷纷,不但是原本就在这里的,还有跟着队伍一起来的,热热闹闹说了一路。

    苍苍有些傻眼,这是什么情况?

    墨珩忽然眼明手快拉了她一把,一个从游行队伍里急急跑过来的人几乎是与她擦面而过:“对不起啊……”话音一晃而过,人已经跑到很远了。

    接着是更为浩大的队伍,以至于侯府带出来的人们不得不驱使马车靠边站,数十护卫如临大敌,将马车里的墨松紧紧保护住。墨珩也带着苍苍往旁边一让再让。

    “这就是王修阅弄出来的吧?”墨珩低声说,苍苍愣了一下,点头:“只怕是的。”

    不过这也太乱来了吧?游行?这么短时间内组织起来的,且不说策划到不到位、效果如何,就说这后果……

    她转头看看身后的御史台,果然看见官差进出,一身朱红官袍的王修颐大步出来:“都闹什么?天子脚下聚众喧哗,简直目无王法,来人!”

    一声喝下,大批的官差涌出来向游行队伍冲散而去。游行的人不惊不慌,反而迎上去又闹又叫,大散纸张:“看看,这是御史台多年来不按律法办的案子,王法?你们守王法了吗?……”

    “不好,再不走我们会被牵扯进去!”墨珩见到场面渐渐失控,赶紧带着苍苍上了她自己的车,自己立在车头抓起缰绳一抖,“全都跟上,保护好二爷!”当先驾车驶了出去,后面侯府的马车夫也机警,第一时间跟上,两车及数人赶在游行队伍涌过来堵住去路前杀了出来。

    苍苍伸手将飞到窗边的一张纸捡起,发现上面写的正是京兆府尹胡进之夜闯她慕府的案例。

    没有搜查公文,证人本身有问题,官兵气焰嚣张……种种不合理不合法之处被罗列出来,简直能凑出一个十宗罪,苍苍这才发现原来胡进之那次是这么飞扬跋扈无法无天。

    “这个王修阅……”她失笑。

    墨珩从车外进来,不禁问:“何事令你高兴?”

    苍苍便把东西给他看,墨珩也笑了:“看不出来他是个有本事的,这么一闹,说不定真给他闹出一片天来。”

    苍苍却慢慢严肃起来,忽然问:“你们会赶过来表态就是因为这件事吧?”

    因为王修阅一旦得势便是飞黄腾达,因为知道三省六部制其实是从她这里出来的,因为看到时机已越来越成熟,便来与她彻底交好,从而在这件事里得到第一大的好处。

    她眉眼沉敛下去。

    墨珩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瞒不过你,本来我得了你的求助,想立即过去的,可是出了点意外,幸好后来……他分析了利弊,祖父才同意,祖父的意思就是你说的那样。但父亲他……他是真心的。”

    苍苍沉默,墨珩继续说:“明日父亲便会进宫,将你的事公开,到时候你有了一个正式确凿的身份,今天这样的事就不会再发生。这是祖父给你的支持,所有因此造成的影响全部不需要你担心,我们会处理好。但不可否认,”他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句似乎希望她能好好地、用心地听进去一般,说得很慢,“到前面顶起巨大压力的是父亲,苍苍,他是真的对你好。”

    苍苍仍旧没有说话,眼波深深的不知在想什么,忽然笑了笑:“他身体是怎么回事,和上次相比怎么好像老了几十岁一样?”

    墨珩本被她笑得惊心,就怕她说出一些很无所谓又极度无情的话,那样他不知道他那位苦心孤诣的父亲会不会承受得住,但她问起他的身体。

    还好还好。墨珩重重松了一口气,如何都不要紧,只要她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关心就好。任何人任何事,她最最叫人没辙的就是那颗心,现在她还愿意关心,就是最好的了。

    墨珩道:“父亲本不让我说的,可难得你愿意问,我也不瞒你。”语气微沉,“是那次的毒反复了,大夫说再没有行之有效的药,他就会以几倍于常人的速度衰老下去……就像你见到的那样。”

    苍苍一惊:“那毒不是已经解了吗?”

    墨珩摇头,大夫也理解不了的事,他不知道能怎么说。

    车子在慕府所在的巷子入口停下,苍苍下车看着侯府一行人离开,明明想上去跟车里那人说几句的,可是临到头了,不知怎么动也动不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感谢他今日的所作所为,还是为过去的下毒道歉?

    她转身自己默默地走回去,不知何时,太阳已经西斜,幽朦彤红的霞光晕染在碧空中,仿佛最最上乘的颜彩画,触之不及的离世天堂。

    她才发现自己在巷子里徘徊太久,身边只有沈城几人。

    “对了,沈涛呢?”她终于记起那个被她支使出去然后就没见回来的可怜跑腿。

    “小姐,我在这里。”沈城还没回答,一个低低的声音便回道,一个人影从巷子的阴影里走出来。

    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这里了,只是苍苍没有发觉。

    她上下看看他,没见有伤,放下了心,又有些奇怪地问:“你去哪里了?半天不见回来。”

    这个木讷的年轻军人红了脸,低头说:“属下本是去春风得意楼找王二公子,我到了楼里,请小二帮我悄悄唤他来,可是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

    “却是什么?”

    苍苍听得认真,却见他一时打住不说了,奇怪地看去,只见他盯着自己身后,两眼直发直,默默地往后退去。

    她身后有什么?

    下意识想要回头,风从巷子那头、从她的背后吹来,勾起她耳边的发丝,正好掩盖了视野,令得她顿了一顿,就是在这个停顿的片刻,一个纯澈如水晶、清逸如春阳的声音,跟着风一起飘进耳边。

    “苍苍。”

    那个人这样唤,同一个音符,同一个声调,在别人口中平平无奇的两个字,此时却是惊天彻地波澜壮阔,直直撞进苍苍心底。

    她一滞,以平身仅见的高速霍然转身,然后在凌乱震荡的视线中,看到那个想念了整整二十五天的人。

    他安坐在轮椅中,目光纯净,容颜如画,对她展露一个浅浅的笑:“在里面左右等不来你,便出来看看,这些日子,你可安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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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反攻路介绍:
重生在豆蔻年华
有仇的报仇
有怨的报怨
有错改之,无则加勉,爱憎分明,阳光自照。
“我不温柔,不善良,不矜持,不娴淑。我这个人很现实的,一切以实力说话,若是必要亦不惧手握屠刀。你可以不接受,但是你无法——改变我!”
胭脂泪,富贵乡,谁能共我,执手一笑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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