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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反攻路全文阅读

作者:原非西风笑     重生反攻路txt下载     重生反攻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07你要等,那个来搭救你的人

    “求?你这求的态度还真罕见。”小老头嘲讽道,两颗小小的浑浊眼珠盯着苍苍,手上刀子再用力一分,血珠从未名脸上滚落下来。

    朱红衬着苍白透明的肌肤,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苍苍却有如看到无比恐怖的画面,瞪大了双眼连连摇头:“不要!住手住手!你不要伤害他!放下刀!”

    小老头没有再继续,但也没有收刀,依旧踩在轮椅上,用刀背轻佻而危险地拍拍未名无知觉的脸:“到底是谁该放下武器?”

    苍苍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软剑,这剑挥舞弹动的时候灵活得不像话,但这时却乖乖地躺在她手里,好像也知道她驾驭不了它而主动地尽力配合一般。

    就和它的主人一样体贴耐心。

    苍苍重重闭上眼,绝望地松开了手,软剑砸在地上,反复地弹跃,还未静止就给大汉一脚踢开。

    苍苍忍不住后退两步,抬眼看向小老头,后者果然收起刀离开未名身边,只是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和大汉一起慢慢逼过来。

    她忽然觉得很冷,彻骨地寒冷,不住地一退再退直到后背抵到墙壁。她盯着脚下,嘴唇死死咬着,双手互相揪着袖子,手指根根僵硬到隐约发抖。

    瘦子躺在地上抱着伤腿大喊大叫,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去理会他了。小老头和大汉交换一个眼色,大汉退开一些舔着嘴看好戏,小老头阴森着一张脸,怪声怪气地道:“大家都是聪明人,我也没有强迫人的习惯,你自己脱吧。”

    大汉兴奋地吹起口哨。苍苍一瞬间撑圆了眼眸,强烈的屈辱感和痛苦让她双眼迅速充血发红。

    她抬头遥遥看了未名一眼,发现厅里的两堆火都烧得差不多了,光线极暗,她看过去只能看到他大致轮廓。

    这样,也好。

    她僵硬地低下头,拉住腰间的丝带,可是怎么也拉不下去,眸底写满了挣扎和恐惧。

    小老头看得正起劲,不耐烦地道:“你脱不掉我帮你!”

    “不要过来!”苍苍吼道,深呼吸一口,伸头也一刀缩头也一刀……

    当自己是个死人好了……

    她用力扯开腰结,脱下衣服扔在地上,然后是下一件……

    两人逗不眨眼地贪婪地看着狠瘦子也不叫了,在地上蹭过来:“让开让开,我也要看……”

    他尖利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人扯住脖子的公鸭,只剩下“啊,啊”的几个音,难听到了极点,又诡异到了极点,小老头恼火地想斥责他煞风景,结果自己也猛地捂住脖子,痛苦地“啊,啊”叫起来,轰然倒在地上。

    大汉惊骇地看着他们,只见一道黑影逼过来,冰霜幽鬼般的眼神把他吓破了胆。

    “鬼,鬼啊!”他疯叫起来,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喉咙口,也变成和瘦子小老头一样的状态,倒在地上疯狂抽搐。

    黑影一挥手,三人腾空而起,瞬间被扫地出门,破败倾颓的大门突然被修好一般迅速自动合上,阻挠了外来的风雪。

    苍苍怔住了,呆呆地看着黑影:“未……名?”

    “嗯。”未名微点头,对快要熄灭的两堆火堆各排出一掌,火焰顿时浇了油似地大涨,将室内照亮。

    苍苍看清了未名,一颗心终于回到肚子,各种后怕恐慌无助涌上心头,她脚一软跌坐到地上,哇地哭了出来。

    未名看着她大哭特哭,也不劝不安慰,只是眼里的阴霾残忍慢慢敛去,被温柔和心疼取代。

    他将她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轻轻拍抚她的后背以免她哭噎气了。然后敛好她的衣襟,拾起地上的衣服帮她穿上,接着就来到火堆旁静静抱着她,脸颊贴在她额头上,等她自己恢复过来。

    苍苍抽抽搭搭地哭到最后,这才察觉自己又丢人了,红着脸深深埋进未名的肩颈,蹭蹭蹭把眼泪全蹭到他雪白的衣领上,然后趴着动也不动。

    “你吓死我了……”她哽咽着闷声道。

    “你才吓死我了。”未名轻轻拍着她,学习着记忆中她安抚她养的小白兔的动作,一边轻声说,“只要再坚持一会儿,我就能运功满最后一个周天了,你倒好,你的韧性你的固执去哪了?妥协得那么快,真以为我是死的是不是?”

    他说得不无指责意味。

    他在打倒众多蒙面人之后体内的毒就发作了,为了慑退毒煞和安抚苍苍,中途硬生生忍了两次,结果越忍越厉害,这次发作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险。他只有运功压制。

    虽然青稞警告过他运功会催动毒发,可毒发都发了,那就比比谁力量更大好了。

    结果这一运起功来,就停不住了。

    外界的一切动静他都听得见,可是他抽不脱身。

    直到最后,形势逼到那份上,他终于按捺不住,强行……

    原来刚才他一动不动跟昏迷一样,是在运功啊。

    苍苍知道自己又愚蠢了,脸上一下子烧起来,把自己埋得更深,咕哝道:“我怎么知道……”

    她有许许多多种方法拖延时间,可当时那种情况谁知道拖延时间有没有用啊,别到最后救兵半个没有,却把事情弄得更糟,她没有办法拿未名的生命冒险。

    “不管知不知道,苍苍,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落到何等地步,都不要屈服,不要放弃,你要坚持下去,等待那个前去搭救你的人。”

    低喃般的声音似水波荡漾,声声敲击在苍苍心头,一种莫名的酸楚和空惘悄然弥散开,仿佛冥冥中将要失去某样重要的东西。

    苍苍不喜欢未名现在说话的语气。

    她抬起头看着他宛如神祗的俊美脸容,左颊一道浅浅的伤痕犹在渗血,黑浓的眼眸里跳动簇簇火光。

    她问:“那个来搭救我的人会是你吗?”

    未名微一失神,笑道:“不一定是我,还有其他人……”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苍苍说着,轻轻吻上他脸颊伤口。

    腥涩的血液,冰润的肌肤,她尝到柔腻艳美的味道,仿佛有什么要融化在唇间,于是越发小心翼翼,忍不住伸出舌尖轻轻舔舐,想要融合这道伤口。

    未名如遭雷击,浑身僵直不堪,大脑里有一瞬的空白,意识回炉之后便想将她推开。

    但她自己先退开了,望着他的脸笑说:“回去一定要叫青稞给上药,不然这么如花似玉的一张脸留下疤来我可要心疼死了。”

    她巧笑倩兮却掩不住背后细细一抹悲伤,漂亮的眼睛里水光潋潋,之前被咬出深深齿印的下唇又沾了几点血迹,红润瑰丽异常。

    未名只觉得脸上被亲吻过的地方隐隐发痒,那种痒一直钻进心尖,随后极快地遍布于全身神经,变成一种至深的渴望,他完全抗拒。

    所以扶在她腰上欲推拒的手变为拥抱,他扣住她后脑,带着一点急切地吻上去。

    没有技巧,也没有计划,只是唇瓣之间的摩擦与吸噬,舌头不甘寂寞地攻城掠地,下意识里只想汲取更多的温暖来抚慰不甘不舍的心情。

    苍苍怔了一下,顺从地环住未名的脖子,开始回应这个亲吻。他们互为引导,互相抚慰,从生涩和杂乱无章到熟悉这样的节奏,从气息平稳到迷乱沉醉,然后,蓦然之间苍苍尝到浓烈的血腥味

    她惊愕退开,眼睁睁地看着未名嘴角淌下血迹,脸色也从正常瞬间变得黑沉惨淡。

    “你……”

    “别……别怕,只是内伤,发作……”未名流着冷汗艰难地道,体内仿佛有巨浪怒吼拍打,逼戾的真气到处乱窜,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肝肠寸断的滋味。

    方才他强行破功救下苍苍,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并隐隐压制着,只是没想到被一个吻打乱了所有节奏。

    真是……

    未名苦笑一声,只是这个笑因痛苦而有些扭曲,眼前景物变得模糊,他知道自己撑不住了,颤抖着从轮椅机关里拿出一只盒子,用尽最后一分力气道:“找……青稞,等……”

    说完这句话,他一口急血喷了出来,苍苍的惊呼声变得遥远模糊。

    白雪茫茫,山林莽莽,一队人马拥着一辆宽敞整洁的马车缓缓前进着。

    一飞骑从前方奔驰而来:“报——将军,前方三十里地便是盛京南城门,不过如今城门紧闭,进出人员都需通过严密检查,尤其不准带兵器马匹入城。”

    “守城者谁?”一个刚硬浑厚的声音问。

    “太子殷据手下大将房良。”骑兵驱马上前,趁其他人没注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小声说,“将军,这是王南特意让我带来的,强调今晚之前必须让那位看到。”

    “知道了,你去吧。”“将军”接过信收好,拉了拉缰绳驱马掉头朝马车走去,挺拔如松的身躯微微倾下,声音微和,“慕,我们先歇一歇,明日再进城吧。”

    车帘掀起,露出一张妍丽而清冷的面容,她现在车辕上顶着风雪举目望去,隐约已能看到盛京城的城郭。

    她秀致的眉头皱了皱:“既然要进城,不能赶一赶今天就进去?再等一天……”

208杀机森森

    “这,恐怕不好。”被手下称作将军的钟离决道,“如今把守南城门的是殷据手下的人,而其它三座城门无一不是效忠殷央的人,照这么看来,他们可能已经控制下盛京城了,里面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我们如果要赶在今天进去,到那就天黑了,天一黑,风险就更大了。”

    苍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两个月前,在得知洛阳战捷和闵王生还两个消息后,盛京里面溜开始有巨大动作,这个动作不但包括反帝的王修阅及世家一派,还有殷央那方面,他们强势采取反击措施,其中就有立殷据为太子,大力提拔效忠皇室的人,然后死守城门,武力控制盛京。

    数十日前闵王殷翼搬师回朝,也是被迫只和几个副将空手进城的。

    闵王夫妇虽有十几万开山军,但毕竟分散在全国各处,直接驻扎在城外的,也不过万把。各大世家虽都有自己的势力,但也大部分是在外活动。除此之外各种零星的小事力,小团体,别看数量不少了,但一旦皇宫发动,御林军和京兆府衙军队出动,那实力真是螳臂和马车的巨大差别。

    要说盛京城如今已完全在殷央掌握之下,也不是不可能。

    这个时候进城,其实不是太明智的选择。

    苍苍想了想:“那就附近找个小城镇先落脚吧。”

    “不必了。”马车里一道清润剔透的声音道,“我们就地扎营,明日一早进城。”

    听到这个声音这个意思,苍苍眼里闪过一丝恼意,钟离决看看她,心里微叹,对马车颔首道:“我知道了。”

    苍苍轻吸一口冷气,暗暗对自己道:“别生气,不要生气。”然后钻进了车里。

    加阔拓宽的车厢里,摆着一张软榻,榻上一个修长的人影裹着厚厚的毯子斜靠着,透过微微支起的窗户看外面的雪景。苍苍进来后,他眼珠轻转,漆黑乌亮的眼瞳里闪过慑人的流光,苍白唇角绽开一抹微笑。

    “笑笑笑,你还笑得出来!”苍苍气恼道,“你现在什么情况,还要跑到那里去凑什么热闹?”

    打从那晚他吐血昏迷之后,苍苍就坚决决定在当地就近找个镇子落脚,一边让他调养身体,一边等丹阳子到来。

    可是这个人呢,一挣扎醒来就要求继续向盛京前进,不顾阻挠不惧风雪,气人的是,顶事的人全是他的好同门,把他这个大师兄的话当做圣旨来遵从,连后来的钟离决也唯他命是从,她一个人在那气得跳脚也没用,最后还是被捉上马车,跟着大部队走了。

    要不是苍苍还算了解未名,简直要以为盛京里有他心心念念,一日不见就思之如狂的绝世佳人了。

    “咳咳,别这样,我有众多师弟妹保护着,谁能拿我怎么样?进城之后一样安全无虞。”未名边咳边笑着说。

    “哼哼,好了不得的师弟妹,那天怎么没紧紧跟在你身边?”她说的是那日马车遇险,最后只有她和未名两人一起,其他人居然找不到他们。那时哪怕来一个半个,都不会发生破客栈里的事,未名也不会重伤。

    “不要生气了,不是说了吗,那是毒煞用了毒,消除了我们两人的气息却又在相反的方向故布迷阵,最后你不是还是把青稞引来了?”

    引来青稞?哼哼,不说这个还好,说起来她又一阵后怕。

    她怎么也没想到未名昏迷前给她的是一盒子百来只的蚂蚁,当时她就傻了眼,幸好当初对这个蚂蚁大军的能力有所了解,就一只只放出去,然后心急火燎地等着。整整半夜,她都在焦急不安中等待,守着完全没有知觉、气息体温逐渐消失的未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太可怕了,那种经历她绝对不要再有第二次。

    看着她脸色难看,未名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拉过她,柔声道:“现在不都好了吗?还想那些做什么?”

    “你还好意思说!”苍苍恶狠狠地瞪他,“都是你骗我!明明从那个该死的周子演偷袭我的那天之后,你的身体出现了大问题,还左一声敷衍右一声敷衍,气死我了!”

    什么想回钟南山了,什么见了周太后激动之下内伤了,说得比唱的还声情并茂,最可恨的是她居然完全信了。可恨,太可恨了!

    未名一脸尴尬,咳一声道:“那些也不算假话,我没骗你。”

    “是啊,没骗我,可你从头到尾的做法就跟当初那个口技一样。七实三虚断章取义,要是完全信了就会被误导。”苍苍狠狠地拿眼剜他,“你们姓周的一个调调,坑起人来面不改色,没一个好人。我真想,真想……”

    未名静静地听着,发现她说的很对,为了隐瞒自己的真实情况,他确实东扯一些西扯一些,七分实话三分虚话,愣是懵了她这么久。聪明的苍苍一旦醒悟过来就看得很透啊。

    可她能不能看出来即便是时至如今,他还在瞒着她呢?

    比如,他中毒了,比如,他身体出问题的本质原因。

    她知道的,永远是少部分。

    他沉默着,听到后面忍不住问:“你真想怎么样?”

    “咬你!咬死你算了!”

    “那求之不得,来咬我吧。”说着闭眼仰脸,一脸“快咬我吧快咬我吧”的表情。

    苍苍腾地烧红了脸,咬牙逼出两个字:“无、赖!”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人有无赖的潜质?

    越到最近就越是喜欢撒娇耍赖,偏偏人又是这么大一个,又多少往暧昧里凑,苍苍脸皮再厚也有种扛不住的感觉。

    她扭过脸不理他,却没发现原本已经提到重点的话题,又被不着痕迹地截下了。

    最终一队人在一个背风处按营扎寨,青稞又开始给未名熬药了,苍苍不想理未名,就凑过去看熬药,一面偷偷地学习。

    青稞似乎看出她的念头,瞥她一眼:“苍苍姑娘,这不是千金小姐该碰的东西,你离远点吧。”

    “我又不是千金小姐。”苍苍哼了一声,做了十几年的丫鬟,她骨子里傲而无娇,千金什么的,跟她完全不着边,“你熬你的我学我的,哼哼,到时候我来操手,放苦药苦死他。”

    她忿忿地说,余气未消。青稞笑着摇摇头,忽然看着慢慢沸腾的药汤沉寂下来。

    她瞅瞅他,问道:“这药是吃什么的呀?”

    “固本培元。”

    “不是吃内伤吗?”

    “内伤……”青稞轻叹一声,“师兄的内伤不是那么容易能治好的。”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青稞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被人喜欢是好事,有喜欢的人也是好事,师父十几年来为师兄操碎了心,现在终于也能有所安慰了。”

    而那边,苍苍离开后,一直在旁边晃悠寻找机会的钟离决终于趁机走近未名的帐篷。

    “这是王南给你的。”他呈上那封信。

    未名看了两眼,吹亮火折子烧掉信,轻叹道:“终于来了。”

    他闭了闭眼,苍白的脸上有些疲惫,然后睁开眼说:“就是明天了,照事先计划的做,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是的,所有部署都已经完成,闵王那边我再和他联络一次,随时可以里应外合攻破城门。”

    “一定要快,我这边一发作,他们的注意力会集中在南城门一带。西门防守绝对会弱,趁他们反应到之前一定要拿下,至于之后,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只要打出一个缺口,盛京就不再固若金汤,我们的胜利是迟早的事。”钟离决看着未名,道,“谢谢你为我们创造这个机会。”

    未名摇头,目光有些冷漠:“权谋斗争我没有兴趣,你们大央谁做主宰我也不在乎,我只是不希望她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以后,”他顿了一下,”就靠你了。”

    钟离决默然,刚毅英俊的面容有些复杂:“我做出今天这种事,日后她明白一切后大概第一个不原谅的人就是我。还有你,没有更好的方法吗?既然丹阳子大师就要来了,何不……”

    “你不了解毒煞。”未名靠在榻上闭眼养神道,“若知道我师父要来,他会第一个跑到没影。而且机会只此一次。”

    “你们和殷央的对垒,你们是无数根线拧成一根绳,优点在灵活全面,缺点也在此,而殷央直接拥有几十万中央军,还有名正言顺的帝王宝座,两方实力其实相当,或者说,你们略逊一筹。须知道,你们最大的依仗是开山军,可闵王究竟是什么态度,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拖得越久对你们越不利。”

    “而能改变眼下这种平衡的,只有我钟南山一线,所以他们迫不及待地对我出手。而毒煞怕我进城后无法对我不利,也选在此时动手。他们互相借势力、借名义,就是为了躲过之后我师父的报复。”

    未名睁开眼睛,目光锐利雪亮,杀机森森:“当此下,纵使我欲避其芒,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209救不了

    未名没有说的是,殷央和毒煞对他布的这个局,一旦他在其中有所损失,他师父是两方都不会轻饶。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师父的护短和火爆。

    那么顺理成章地,苍苍这一边就算不会多一个强大的助手,也有一个保障。

    对此,他只能在心里对师父说一声不肖,养了他这么一个徒弟,不知要让他老人家伤多少心。

    钟离决听着未名的分析,心里知道是这么回事,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总感觉未名很急切似的,有一种这事不在现在办成就没机会的感觉。因为虽然情况如此,但不是非要和他们硬碰硬,未名却选择了最简洁却也最具风险的一条路。

    或许……

    想起某日树林里的对话,他默然了。

    “诶?钟离,你也在?”一道声音打破帐篷内的沉默,苍苍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她这会没有之前那么气闷了,脸上带点平适的笑容,一身寻常衣着,柔亮长发简单地挽了个髻,眼梢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里光彩柔润,若非容貌和气质过于出色,倒有些邻家少女的感觉。

    钟离决看到这样的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但旋即想起自己瞒着她和未名策划的事情,又有些不自然起来,应了一声便借口告辞。

    未名看着他们两人,钟离决挺拔刚毅英姿勃勃,苍苍纤细沉静清丽绝伦,两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幅优美的画卷,再般配不过。

    他忽然想起那日钱庄里苍苍那句“原来你站起来是这个样子”,不由得看向自己的腿,目光微敛。

    “喏,你的药。”苍苍看着钟离决离开,把药端给未名,随口道,“你有没有觉得钟离决有些不一样了?”

    未名手下一滞:“哪里不一样?”

    “就是……感觉吧,总觉得他身上多了点什么东西。”苍苍琢磨着说。

    怎么说呢,以前的钟离决是内敛的,沉默的,纵然挺拔而锐利,却很难有什么令人一眼震慑的气势,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开始投靠无门的原因。

    可现在他照样内敛沉默,可整个人身上却仿佛暗暗流转着一股势,叫人一见惊心,即便他穿得再平凡,怕都没人相信他是个小角色了。

    未名了然,钟离决近来几个月一直在他指点下习武,修习了正统上乘的内家心法之后,一个人的气度风貌自然而然会发生改变,此时的钟离决,早非昔日可比。

    只是没想到苍苍能看出来。

    不过这话他是不会告诉苍苍的。

    “做了将军的人,多少会不一样一点,这是好事。”

    “也对,你们刚才在商量明天进城的事吗?”

    “嗯,如今殷央武力控城,若我们贸然进去,等于是送羊入虎口,你觉得该如何做?”未名问。

    苍苍这年余都没有真正参与什么事情,远离那些斗争,过得悠哉游哉,但不等于她脑袋就生锈了,该考虑的问题还是考虑过的。

    关于进城的问题,她也前思后想过,不过乍然听到未名这么问她还是愣了一愣。

    因为这几日来未名坚持要进盛京,那不容商量的态度让苍苍很是憋火,阻止了几次见自己的话语根本轻飘飘没点用,一赌气索性就不闻不问了。

    而且她知道未名不是莽撞的人,既然做出这个决定自然已有所准备,哪里料到他会突然问自己。

    心中虽然不解,但她还是爽快说出自己的想法。

    “殷央能用军队控制盛京各大城门,那在城里各大世家以及闵王王修阅等人的府邸他肯定也控制起来了,毕竟大家的武力势力都不是集中在盛京里面,所以城里殷央就是老大。但殷央其实也有相同的弊端,就是中央直系军队不是在边疆防守就是在打仗,他能调动的目前也就是禁军守城军队,也就万来人,而且那些人分散把持各个城门区域,削弱了力量不说,里面还肯定被安插了其它势力的桩子。”

    “殷据现在想的,是迅速把反对他的主要人物挨个解决掉,同时等待中央军回援,而人们现在还没有反抗大概是没找到契机。”

    “所以我们这次来其实是个好机会,只要带上一支人马,从外面迅速进攻,最好再能得到里面人的配合……”说着她撇撇嘴,“明天就要进去了,这些事你们别说还没办妥。”

    未名笑笑:“这不是想问问你的意见吗?你可是这场兵变里头最重要的领头人物,通个气明日你也好有个准备。”

    苍苍瞋他一眼:“我算什么呀,还领军呢,我可没那个资格。倒是你,”她掩不住担忧地说,“你的身体禁得住吗?”

    未名刚想回答,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无法遏制,手上黑浓的药汁顿时撒了大半,在雪白的衣襟上染开刺目一片。

    苍苍怔了怔,急得手足无措,想去碰他拍拍他都不敢伸手,忙说:“我去叫青稞。”还没起身,手腕就被紧紧扣住,那力道大得吓人,顷刻间就叫她感受到钻心的疼痛,仿佛生怕她离去。

    “别……别去……”未名喉口阵阵发紧,字不成句,药碗早被他掀翻在地,他一手握拳紧紧抵着心口,宛如空谷灵玉的脸容痛苦地直冒冷汗,忽青忽红,跟中毒了一样。

    苍苍被吓住了。以前也见他发作过许多次,可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好似要将他的命给夺去。

    惊骇之后就是恐慌。

    “未名……未名你怎么样了!”她痛恨自己的无用,只能重复这样无意义的话,就连挣脱他的手去求救也做不到,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先放手,先放手好不好?我去叫青稞过来。”

    可是未名还是不肯松手,他又要抵抗身体上的痛苦,又要紧抓她不放,整个人竟微微痉挛起来。苍苍也是急傻了,等意识过来就知道这个状态不行,再不敢违背他的意愿,忙说:“我不去了,我不去找青稞了,未名你别急……我,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她顾不得把床弄得一塌糊涂的药汁,慌忙坐下来,想让他感受自己的存在。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阻止自己,但他不想让她走她就不走,现在天大地大都没有未名大。

    未名抬起汗湿的漂亮眼睛,艰难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把她拉进自己怀里,紧紧地咬牙切齿地拥着她,仿佛要从她那里得到莫大的勇气一般,沙哑的声音像告诉自己又像在安慰她:“再过一会……再过一会就好了……”

    苍苍一动不敢动,全身心地紧绷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感受着他的战栗过去,知道又熬过一次,才通红着眼睛说:“你这个笨蛋,明明这么严重,之前还存心遮着掩着使劲找借口骗我,一口一个是小事是小事,你这就是是小事的样子?!现在好了,藏也藏不住了,笨蛋,笨死了!笨透了!”

    她很努力很努力才没有让自己说出害怕的腔调。

    从那次山间未名吐血昏迷后,她彻底意识到自己被他欺骗了,摆出誓不罢休的架势,她向青稞追问,终于得知未名的身体果真出了问题。

    不是什么小内伤,也不是因为见了周太后情绪激动的后遗症,而是十分可怕的大问题。

    具体的她也说不出来,只知道是那次洛阳前线她被偷袭,未名一怒之下过度发功,致使真气逆行,伤到了肺腑,由此又逐渐地牵动旧疾,日复一日,竟是越来越趋于失控,最后演变到了今日这番地步。

    都说病来如山倒,未名这么厉害的一个人,伤势恶化起来竟然是是如此恐怖骇人,吃了多少药,怎么休息都好不起来,就像有一股人力不可抗的怪力在他身体里乱窜一样。

    虽然苍苍再三压抑,敏锐如未名还是听出了她的不安,仰躺着沙哑笑道:“告诉你……咳咳,也这样,不告诉你也这样,何必多,多一个人担心呢。”

    “这怎么一样!”苍苍惊叫起来,“要是我早知道了,绝对立马把你打包送回钟南山,丹阳子大师那么厉害,说不定你现在早就好了呢。”她从他身上爬起来,瞪着他道,“还不是你,谎话一句接一句,说得半虚半实的,我算看明白了,你们姓周的都喜欢骗人,要是全信的话就完了。”

    她说的是当初周国弄出来的口技,未名说过的,七实三虚断章取义,全信的话,会被误导的。

    她就被他误导惨了,一路上都以为他只是小伤,结果……

    其实这也挺有技巧性的,以未名的身体状况,若他说自己一点事也没,苍苍定然不信,而他先是无比冷淡,说什么厌世了,转移苍苍的注意力,后来见到周太后激动而受内伤,蒙得苍苍一愣一愣的,完全信以为真。

    她想通了一切真是气得不得了,这人心思也太多了,可同时她又很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非要瞒着她。

    俯视着未名漂亮然而疲惫的眼睛,苍苍心里没来由一惊:“难道你的身体丹阳子也救不了?”

210你尊重他的选择吧

    难道是未名知道自己无可救药没多少日子了,才百般隐瞒她?

    想到这个可能,苍苍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极致的恐慌令她整个人都僵硬了,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未名忙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咳咳……我,咳咳,可是那般不济的人?”

    大概是太急切,他方才艰难压下去的咳嗽又冒出头,强忍了片刻才喘气道:“就算,就算不信我,你还不信我师父?”

    苍苍醒过神来。

    是啊,未名是什么人?虽说小时候中过毒,死过,但他还这么年轻,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而且他的师父还是世间第一高手莫丹阳,就凭这两点,他也不能是短命之人啊。

    苍苍放下点心,可到底还是不安的,恨恨瞪着他:“你说起慌来可是面不改色,我要你保证。”

    未名好笑地道,仿佛哄小孩一般:“好,我保证。”

    还觉得哪里不妥,苍苍咬咬唇:“少嬉皮笑脸,未名我是认真的,这次你要再骗我,我就,就,就不原谅你了!”

    未名的神情微一恍惚,眼珠里黑纯的光轻轻颤了一下,如羽毛滑过水面。

    他抬手拂过苍苍的嘴角,嘴里笑道:“嗯,我知道。”

    她一直是认真的,喜欢他是认真,威胁他也是认真,为他着急是认真,想和他在一起还是认真。

    当日连姨反对她对他的心意时,她也是这么回复的。

    一旦认真,就是无往不回。

    被他手指这么一拂,苍苍不自禁地小幅度打了个颤,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一很不雅的姿势撑在未名身上……

    脸不争气地红了。

    在未名言行举止越来越像正常人之后,她发现自己对他的抵抗力直线下降,即便是这样的一个小小暧昧的小动作,她也有些招架不住的感觉。

    可是这么下来又很是舍不得……

    苍苍咬牙挣扎,最后还是依恋地轻轻趴在未名胸前,把大半体重压在自己的手臂上,尽量不压到他。

    矜持那种东西,早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表白中丢得不剩了,还矫情什么?

    她感受着脸颊下面这具年轻修美的身躯的浅浅温度,和平稳心跳,轻轻道:“未名,你要好好的。”

    这人世若没有你,该是怎样的孤寂。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看到未名眼底渐渐浮上来的悲哀。

    这一觉苍苍睡得很沉,梦里未名完全康复,白衣轻扬素手执卷,坐在盛京府邸的青藤下对她微笑,盛夏的光模糊了他的面容,唯有一双黑亮眼眸如同揉碎了千年光阴,直直望进心底……

    “苍苍……”

    她倏地睁开眼,泪水顺着脸庞滑落,就连她自己都怔了一下。

    那么美好的梦,她为什么要哭……

    可是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一样最最珍贵的东西。

    她茫然地看向自己所在的地方,然后刷的坐了起来。

    这里是哪里?

    一辆马车的车厢?好像不是原来那一辆啊,什么时候上路的?还有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未名呢?

    她看向旁边,没有未名,到处都没有他的痕迹,也没有他的气息!他不在这?!

    一阵恐慌袭上心头。

    昨晚破碎的片段坑坑洼洼地闪现……

    “她睡了?”

    “嗯,这药用下去到明日正午她才醒得过来……师兄,真的要这样吗?……好歹,你们互相告别一声……”

    “以后再说吧……”

    “以后?你明知道你一直吃那个药已经逼到极限,就算明日……也是要陷入昏迷的……根本没有以后了!”

    “那般也好……钟离,带她走吧,务必把她安全带回盛京……以后,靠你……”

    是了!是了!她想起来了!

    昨晚明明说话说得好好的,她还说进城之后要未名乖乖养伤,听话的话就送他一件礼物。

    未名只是笑,然后他的脸就模糊起来,跟梦中的一样模糊,还带着可恶的歉意,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昏昏沉沉,电石火光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可是再也没有抗拒的机会了。

    未名他,算计自己?!

    之后自己模模糊糊中听到一些话,然后被人抱着离开,然后就……到了这里?

    苍苍悚然一惊,四肢百骸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刷地拉开了车帘。

    漫天风雪和刺目的光线一拥而进,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用手挡住眼睛。同时耳边传来炮响,远处什么东西被恨恨轰碎的声音,然后是漫山遍野的欢呼,呼声中一个声音分外冷厉强硬:“降还是死!”

    苍苍睁开眼去,一时间竟愣住了。

    此时马车在一个凹地里,四面都是齐膝高的倒伏下来的荒草,只是如今荒草都被白雪覆盖了。四周都有做过伪装的全副武装的人,正在全神戒备着四周。

    苍苍猛然冒出头来将他们惊得一跳,待看清是她,纷纷松了一口气,一个貌似带头的人过来:“慕容小姐,你,你醒啦。老大就在前面,城门攻破了,一会他就来接你进城……”

    苍苍迅速看了他一眼,这人她认识,是钟离决身边的,好像叫什么陆州的。再看其他人,也多少有点眼熟,不用说他们都是钟离决的人。

    未名把她托付给了钟离决……

    心里憋着一口气,又气又急又怕得想哭,苍苍脱口打断他:“未名呢?”

    陆州一愣,干巴巴地笑笑:“这小的不知道啊……”

    “我问你未名在哪里!”苍苍跳下车,刚睡醒又是用过药的,力气还没回炉呢,她脚下一软摔在雪地里,钝闷冰寒的痛叫她清醒了许多,她不理会陆州的搀扶,勉力爬起来向凹地上方走去。

    四野茫茫,前方是巨大宏伟的盛京城,凭苍苍的眼力一眼认出那是西城门,此时城门被轰开,硝烟滚荡,城门内外上下都是人,站着地都在欢呼,被制服的垂头丧气,俨然是里应外合攻占城门的局势。

    欢呼没持续多久,很快就是井然有序的交接占领,可那不是苍苍在乎的,她在乎的是未名在哪里。

    目极尽处,天上人间,全部都是茫茫的风雪,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那个白色身影!

    “未名!未——名——”她强压着哭腔大喊。

    “慕容小姐,未名先生托付我们老大照顾你,你……”

    “滚开!”苍苍一把甩开他,猩红着双眼,像一只凶狠的野兽,已经在疯魔边缘了。然后就管自己在雪地里蹚去,边蹚边呼喊未名的名字,一声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恐慌。

    为什么?为什么要抛下她?

    未名你要到哪里去,你要去做什么?

    不要,不要冒险,不要离开,不要丢下我。

    她陷在雪地里,趴倒,吃了一嘴的雪花,坐起来茫然四望,然后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孩子一样张嘴大哭起来。

    她越哭越凶,越哭越凄厉,一边无意识地刨雪,一边泣不成声地一直一直叫那个名字,直到一个人跑进来搀起她:“慕,快起来!”

    这个声音她认得,苍苍哭得眼睛也看不清了,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抓紧这个人:“他在哪?他在哪里?带我去见他,我要见他!”

    钟离决摘下头盔丢在一旁,脸绷得紧紧的:“他很好,你先起来,我们先进城去等他。”

    “不,我不进,见不到他我就不进去!”

    “你想让他担心吗?你理智点,你想想他这么做是为谁,等到城里反应过来再进去就晚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没有他我做其他事还有什么意义!”苍苍吼道,仰头揪紧钟离决染着血水的盔甲,“你告诉我他在哪里,他是不是没救了?他是不是要找毒煞拼命?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钟离决一震,刚毅的脸庞浮现复杂的神色,半晌才说出一句:“你尊重他的选择吧。”

    尊重……选择?

    苍苍整个傻了,等她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扛起来,走向城门,她顿时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

    人在极度绝望困顿的情况下能爆发出多少能量?

    苍苍觉得自己已经使出一辈子的力气,又捶又打又踢又踹,可钟离决丝毫不为所动,稳固得令人绝望,混乱中她摸到身上的匕首,还好那日山上的事情发生之后她又往身上藏武器。她把匕首的尖端抵在自己喉咙口:“钟离决你再敢走一步我就死给你看!”

    钟离决浑身一震,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

    他默然,终究没有劈手去夺她的匕首,哪怕那对此时的他来说易如反掌,反而是轻轻将她放下,退后两步:“你别做傻事,未名会不安心的。”

    未名……

    苍苍干涸的泪花又涌出来,但被她倔强地忍回去,睁大眼睛说:“为了他能安心就要这么对我?你们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愿?你们是认为我太冷血还是太坚强,就不怕我一辈子遗憾不安?”

    钟离决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极为痛苦,艰涩地说:“他说过他有万全之策,这对你对他都是最好的结局,所以我才配合他的,你,你若贸然过去,可能会坏他的事。”

211未名,不在了

    寒冬山林里,一行车队正在顶风冒雪缓缓前进,若苍苍在这里,一定会很惊讶,因为这车队和之前她在时一模一样。

    就连最前方骑在马上的钟离决也不缺少。

    “前方就要进入一个山坳了,进盛京前那是最后一个适合伏击的地方。”青稞坐在马车前头说。

    透过不时被大风吹动的帘子,可以看见一个修长的人影倚在榻上,怔怔地看着外面出神,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现在周身半点气息也无,那个人的离去,将他最后一点光亮欢笑也带走了,此时的他,只能让人想起萧瑟二字。

    青稞轻叹一声,他对未名的做法实在是不赞同啊。最初制定这个计划是很不错的,完事之后也好收拾,可这一路北来有些事逐渐变得与最初不同,与预测不同,而这个计划却没有改变,这样进行下去,该如何收场?

    未名对那声叹息置若罔闻,只是默然地又掏出两粒药丸放入口中:“全体戒备,我们的目标不是恋战,而是找出毒煞,截断他后路。”声音虽轻,却是底气十足,那化身体潜能为暂时精力的药丸起到作用了。外头的人无一不听得清楚。

    青稞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住了嘴,自言自语道:“师父一定会扒了我的皮的。”

    车队慢慢进入山坳,这里的风雪因为有山阻隔,所以小上许多,四下里只有人脚马蹄的走动声,忽然,平地雪水卷起,如浪涛一般向车队滚来,视野被完全覆盖住。

    “有情况,保护马车!”队伍前方的“钟离决”大声喝道,众人都向马车拥过去,形成一个保护圈,身上的武器,刀啊剑啊,都拔了出来,严阵以待。

    雪势滚滚,怒吼着澎湃鞋,似乎要将他们一行淹没,灰白之中忽地漏出缕缕妖绿的雾气,逐渐弥散开来。

    青稞神色一变,紧声道:“闭气,绿雾有毒!”

    说着手上一振,另一股灰色的烟尘脱手而出,有生命一般将马车周边笼罩起来。若仔细分辨的话,可以发现那烟尘是一大蓬细碎如沙的药粉,与绿雾相接触之后双方就搏斗起来,眨眼之间双双消于无痕。

    而青稞的人也在撒出药粉的同时从车上腾空而起:“何方鬼魅,竟以毒伤人如此卑劣。”说着话他掠出风雪包围圈,似乎要到绿雾来处去抓罪魁祸首,一转眼就不见了。

    有两道身影越众而出随他离去。

    “哈哈哈——”一个苍老古怪的笑声在山坳两侧的山坡上响起,竟是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一般,带着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变态兴奋:“未名,慕苍苍,你们两人也有今日。受死吧,都来受死吧!”

    “嗖嗖嗖。”风雪背后忽然射出黑色的箭矢,众人忙不迭举起武器格挡,可是因为箭矢呼啸的声音被风雪掩盖,视野又被阻断,众人应对起来难免慢上半拍,一轮下来就倒了好几个。

    而未名在对方出声之后就坐了起来,听声辨位,凝神判断对方的位置,忽然双目一开,精光吞吐,手掌在车壁上重重拍下,坚固的车厢顿时四分五裂,激飞的碎板把周围肆虐的风雪震溃,视野一清。

    他衣发激舞,抬头望向一个方向,面无表情地道:“毒、煞!”

    “不,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还能运功?……哦,桀桀,我明白了,你拼着必死也要把我拖下水了。我劝你别挣扎了,你中了我的毒,发功越频繁越剧烈,遭到的反嗜也越强,你现在是不是心慌气短,四肢软化无力?哈哈,那是毒已经深入肺腑的表现。到最后全面毒发的时候,会全身筋脉尽碎,脏腑溃烂,身上每一块血肉都慢慢地腐烂,发臭,长出蚷虫,直到化作一摊烂水,你才会死去。哈哈,我倒要看看丹阳子心爱的徒弟这种下场还能怎么得意。”

    未名微微眯眼,手指一点点收紧,青色的血管仿佛要突破薄薄皮肤。周围尽力地方漫天箭矢的人无不咬牙切齿。

    “混蛋!”“钟离决”暴喝道,身形暴起,把射向未名的箭不留一个的狠狠劈落。

    “桀桀,这种毒没有解药,就算你死了,照样还能在你尸体上发作,还能轻易传染给别人,这样吧,只要你把那小丫头乖乖交出来,我就给你个痛快,甚至只要你求我,我心情一好或许可以把你治好,让你站起来……咦,慕苍苍呢?……好啊,你给我下套!”

    苍老疯癫的声音大喊,发出阵阵诡异的啸唳,紧接着箭矢停歇了,从山上冒出一个个脸色青白神情滞顿,眼凸手长的人形怪物。

    “哈哈,这是我几十年来培养出来的最优秀的作品,你们好好享受吧。”

    “毒人!”“钟离决”瞳孔一缩,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在脸上一撕,撕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二十五上下的清俊面容,朝未名道一声:“大师兄你自己小心。”

    “你去吧。”未名微一点头,那人就执剑迎上一个毒人。

    其余人见他撕破伪装,也纷纷撕裂碍事的盔甲戎装,露出里面特制的练武单衣,同时都弃手上兵器不用,抽出贴身藏置的软剑,一个个施展绝妙功法上前迎敌。

    不错,这些人并非以前车队里的人,而是钟南山的优秀弟子,之前他们一直隐身在暗处,保护未名,为他做事,这次为了引诱毒煞上当,而扮作了普通人。

    他们使出真实的功力,顿时各式剑招迭出,剑光如同盛开的烟花,夺目非常。毒人力大无穷,但行为稍有迟钝,智力上也有些不足,顿时落入下风,可是他们的身体跟铜墙铁臂一样,再厉害的招式再强的力道都砍不破。

    “这是什么身体?”

    “这还算人吗?一群怪物!”

    “大家刺他们的头颈弱点。”

    “桀桀,不愧是丹阳子的徒弟,准备得够充分,可惜你们遇上的是我……啊,青稞,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居然敢偷袭我!”

    一个人从声音发出的山坡上滚落下来,看那身形和青衣,正是青稞。他一路滚下来经过的地方树木杂草都被压断,积雪被蹭开露出下面深褐色的土壤。

    他狼狈不堪地摔在地上。口中喷出急雪,一边却丝毫不敢停顿地拔出随身短刀一刀斩下自己的右胳膊。

    鲜血喷涌,断臂被他狠狠扔出,还没落到地面就彭地炸开成一蓬血雾。

    “大家注意,那些毒人身上带有那种毒,不要被抓出伤口!”青稞忍痛大呼,那种毒是一沾到血液就会令人爆体而亡的剧毒,这些日子他日夜研究,终于配出一种解药,虽然不能完全解毒,但是能短时间内压制毒性,接着就是壮士断腕了,哪里中毒砍哪里,半点都不能犹豫。

    听了青稞的提醒,和毒人打斗的人们顿时都谨慎起来,这样一来优势就小了,一时间竟被缠住了。

    青稞咬牙匆匆缠好伤口,抬头望去,树林间人影剧烈晃动,麻叶和桑瓜正在与毒煞缠斗……

    未名在马车车板上一拍,人腾起跃至轮椅上,闪电般地来到了青稞旁边。

    “毒煞身边还有好几个毒人,我偷袭他成功了,但麻叶桑瓜也中毒了被拖住了……糟糕,毒煞要逃跑了!”青稞叫道,未名一闪而过,直追而去:“交给我了。”

    “师……兄。”青稞看着那道身影迅疾消失在视线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或许,这是最后一眼了……

    被青稞砍了一刀的毒煞连滚带爬地在雪地里前行,手扶着的脖子里不断地往外冒血,而且是颜色十分诡异的血。

    青稞那一刀是带着毒的。

    “哈哈,小杂碎,竟敢对我用毒……我是谁?这世上还有人能叫我中毒……你等着,你等着……”

    流血过多和身体原本的虚弱叫他越来越觉得没力气,而且毒素已经在侵蚀他的身体。毒素不敢停,也不甘心停下来,他知道必须赶快进盛京城,虽然那城里的也都是一些阴险毒辣的东西,但现在他们还不敢让自己就这么死去,所以只要进去了自己就能得到一线喘息的机会,青稞那种程度的毒,他动动手指头就能解掉,然后他要所有人好看……

    “呼——呼——”他气喘吁吁地,把一种药粉洒在自己身后,这是可以屏蔽气息的药剂,若那白衣小子还是全盛时期,当然对他无效,但是现在他也快不行了,比自己更糟糕,撒了这个药他一定找不着自己。

    前方,盛京城已经清晰在望了……

    快一点,再快一点……

    唰——

    路前方,积雪飒然弥漫,寒意铺天盖地而来,毒煞忍不住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等待雪逐渐降落平息之后,他微微睁大眼睛,看清前面的人。

    一个穿着染血盔甲,身形挺拔刚毅的年轻男子。

    这个人,有点眼熟啊……

    “你是谁?”

    毒煞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声音问。

    钟离决剑尾一摆,缓缓抬起,手剑一线,指向他,他的身后慢慢出来一个人,一个纤细单薄、眼里镌刻至深的憎恨的人:“毒煞,你不认识他,可认识我?”

    毒煞浑浊老眼一亮,兴奋叫道:“慕苍苍!”

    “太好了,终于见到你了,快快跟我走!”

    “走去哪里?把我练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毒人?”

    “不不,你这么好的资质,怎么能和那些人相提并论,我会把你练成最优秀最精致的作品,永恒的生命,永远都最准确的思维,一靠近就能毒死任何人的体质。我一直在等,等你这样的身体出现。”毒煞眼里涌现疯狂之意,面容扭曲。钟离决皱起眉,紧紧护着苍苍,以防他突然发作。

    苍苍冷冷一笑:“就因为要抓我,要得到一个实验品,你弄出那么多事,伤害那么多无辜的人,你就不觉得愧疚?”

    毒煞手一挥:“那些人关我什么事?”

    “那未名呢?”

    “哼哼,那小子是我唯一杀了却没有死的人,他不死就是我的耻辱。”

    苍苍一怔,表情变得古怪悲哀:“你们都想他死,为什么要这样……他有什么错……”

    钟离决一直警惕着,见毒煞有偷袭的企图,单手将苍苍往旁边一推:“闪开!”自己向毒煞冲去。

    都说毒煞武功不好,但其实那是相对而言,一个能走南闯北,坐下无数血案而依旧好好活着、并在莫丹阳手上逃过一劫的人,身手能弱到哪里去。所以他即便受了伤又年迈了,对钟离决还是不放在眼里的。

    可刚过了两招,他就神色大变:“你是莫丹阳的徒弟?你怎么会他的武功。”

    钟离决抿唇不语,攻势越发凌厉,招招取其要害。

    这个人,未名想将他打入地狱,他钟离决也同样要他不得好死。只有他死了,慕才能获得安宁。

    风雪弥漫,苍苍逐渐看不清两人的身影,只见有一道道的剑光混着绿色妖异的毒气,不知是谁的鲜血点点洒落在雪地上,随后又被踩了个稀巴烂,触目非常。忽然毒煞大喝一声:“不跟你玩了。”便想逃离这里,钟离决刚想去追,一蓬毒粉朝苍苍兜头罩下,他只得回身把苍苍拉开,这么一耽误就让人逃远了。

    但听一声惨呼,跑出去好远的毒煞突然腾空而起,以一种无比诡异的方式重重地摔回到两人脚前,眼睛嘴巴不停地流出鲜血,整个人凄惨非常,爬都爬不起来,只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后面山道。

    轮椅滚动声慢慢传来,伴随着低低的咳嗽,风吹雪落,一个人逐渐显现,白衣黑发,眉目如诗,苍苍一下子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看。

    这个过分的,自说自话的家伙,她以为永远见不到他了。

    未名咳了两声,对苍苍微微一笑,四目相接间仿佛有无数的话想说,却最终都化作无言。他转开目光去看地上的毒煞:“钟离,斩草除根。”

    毒煞显然是被未名以莫大神通隔空抓了回来,如今七窍流血,正是铲除的最佳时机。钟离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提剑走上去,准备给他最后一击。毒煞自知必死,哈哈笑起来,血淋淋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看着未名畅快又怨毒地说:“我死了也有你陪葬,不亏,小子,我在地狱里等你。”

    未名面无表情,苍苍却心头一跳,忽然,一支黑色的箭从天外射来,直直地钉入毒煞左侧腹部,快得谁都来不及反应。

    毒煞的声音戛然而止,一脸地不敢置信,缓缓低头看自己腹部流出绿色的血水,然后几乎在同时,噗地一声,他左侧腹部猛地炸开,肉末汁水横溅。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然后紧接着,未名厉声道:“小心上方!”说出这句话时,他已驱动坐下轮椅,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扑向苍苍,钟离决反应也快,见状就自己顾好自己以剑阻挡山头上射下来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箭羽。

    跟现在相比,刚才毒煞发动的射击简直是小孩子的游戏。

    “混帐!”未名一把抱住苍苍,把她整个揽在怀里,幻影一般地闪避起来,可他的脸色阴沉冷骇,怒到了极致,忽然停顿下来,手掌往斜上方陡然排出,虚空狠狠一抓,两侧的山头林木里顿时响起无数的惨呼,一个个人影跳起来化作了血雾炸开。

    嘭嘭嘭嘭,就像气球爆裂,每一声就是一个人体的爆裂,血腥至极又干脆至极。几乎是转眼之间,所有人死了个干净。

    可再血腥再干脆都不能让苍苍看上一眼。

    她怔怔地看着未名的胸口,一只黑色狰狞的箭头从他背后射过来,透心而过,汩汩淌出来的血液红中裹着一抹骇人的惨绿,打湿了两人的衣服,冷冰冰的。

    她忽然浑身发起抖来:“未……未名……”

    未名低头一看,似乎也有些讶然:“啊,反应还是慢了。”

    感叹一般的呢喃,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味道。苍苍抬头怔怔地看他,一脸惨白,嘴唇因为恐惧不停地颤抖:“不要……不要……”

    被射到的地方会炸开是吗?像毒煞那样是吗?不要,不可以,炸了腹部还可以活,可是炸开了心呢……

    不要,不要死……

    未名轻轻微笑起来,唇边有一缕痛苦,可是他极力压抑,冰凉指尖温柔地拭去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来的泪水。

    “不要难过,这是我的命,这样离开,是好事……”

    “不要,我不要你死。”苍苍抓紧他的手,拼命摇头,“你这么厉害一定会没事的是不是,你会好好的是不是?未名,未名你别丢下我,我怕,我怕……”

    她看着那箭头,忽然伸手抓下去,要死就一起死!

    未名及时阻止她,深深地看着她,眼底一片晶莹,颤着手想捧住她的脸,可抬手一看,皮肤下面全是躁动的青气,指甲都乌黑了。

    没时间了……

    他轻轻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却不敢真正碰触:“我听到了。”

    “什、什么?”

    “那时在钟南山上,我听见你敲的钟声,所以我就来了。”未名的眼神逐渐涣散,吃力地、竭力地维持笑容,吐字清晰,连词成句,“你若,想我了,就敲响,长乐钟,无论我在、在哪里,都能听得到。你放心,不会难受很久的,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说完这句话,他抬起身,用最后一份清明和力气,沉声唤道:“钟离。”同时他在苍苍腰上轻轻推出。

    就像被一阵风吹起,苍苍发现自己飞了起来,视野里未名的身影越来越小,独自在雪地里是那么孤单,端凝出色的身形,浅笑清澈的眼眸,自此黄泉碧落不复再见。

    她心痛得无法呼吸,拼命向他靠近,却发现自己被用力拉住。

    “放开我!未名!未名!”她撕心裂肺地挣扎呼喊,最后还是被钟离决掼倒在雪地里,一抬头,未名在飞雪里对她笑着摇头,黑发漫天飞扬,然后——爆炸,消失。

    她张着嘴,挣起的手颓然落下,血红从眼底一点点腐蚀上来。

    未名,不在了。

212政变

    大殿,焚香,梵颂。

    隆冬阴寒的阳光从洞开的高大殿门外斜射进来,照出蒲团上的深深叩拜的人影,半晌,这人微敛华裾,缓缓站起,上前两步双手将香插在香炉之中。

    一点火星坠落在苍白的皮肤,微烫,此人若无所觉,睁着黑沉苍静的眼珠仰望高大佛像。

    “都说人在做天在看,你说,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是非恩怨,佛祖他看得到吗?”半晌,华服人问道,旁边满头华发的老僧合十颂了句“阿弥陀佛”:“悲欢离合无人不经历,是非恩怨公道自在人心,佛祖知道或是不知道,这一切都不会改变,人活一世,但求一个心安罢了。施主心中杀伐气甚重,可是觉得上苍不公?世间并无公平不公平,每个人的命都是自己活出来的。”

    华服人默默地转头看老僧,忽然咧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伸手扶了扶头上包住所有头发的嵌玉高冠,淡淡道:“你说的不错,个人的命是自己活出来的,怎么争取都是正当的,所以稍后希望檀香寺不要干预我们这些俗人的命运较量。”

    老僧又唱了句偈,角落里忽然出来两个人将他一左一右架住,往大殿后方快速退去,他们离开片刻之后,外面一个尖利的声音唱道:“太子驾到!”

    一袭金色蟒袍,头戴赤金发冠的青年男子逆光踏入殿中,静静地看了一会那个背对门口,仰望佛像的纤细身影,步子不由缓了缓,随后才沉着开口:“苍苍,听人来报你约孤在这里见面,孤还真是受宠若惊。”

    “你能来我也感到很意外,不怕我在这里布局把你扣起来么?”

    华服人苍苍没有回头。

    殷据笑得极其自信:“我们都是聪明人,都很清楚无论是我扣你还是你扣我,都会打破眼下平衡局面,不到最后,谁都不会贸然踏出那一步。”

    苍苍笑了笑,是啊,眼下局面相对平衡,盛京四座城门,她这边控制了两座,盛京的地盘,她这边拥有一半,他们军事力量虽比不上皇家强,但各方面的行业、人才,他们却占得多,乃至舆论倾向都是向着他们这边的。

    如今的盛京城,双方势力分庭抗礼,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算西风压倒东风,已到了牵一发而全身皆动的地步了。

    一旦发作,便极有可能是两败俱伤。所以谁都不敢先动。

    其实在很多人眼里,更多是他们这边不敢动,毕竟离她进京才七天,三天前她才复爵成为永国公,也是那时盛京中势力才稍稍洗牌,而他们这边跟随的人还是少数,也才勉强能与皇权抗衡。

    她目光落下来,落在三柱香顶端,那忽明忽灭的火星上,淡淡开口:“我昨天得到确切消息,七日前最后一拨伏击毒煞和……我的人,是你的手下。”

    淡淡的声音,清冷无波,却比外头的风更凛冽,比九丈冰霜更酷寒,那噬骨的恨,不动声色,如影随形。

    殷据不知是听出来没有,格外无所谓地道:“孤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孤从不插手江湖恩怨。若你约孤来只是为了说这件事,恕不奉陪了。你知道边疆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略微拔高的声音成功让他转身的动作一滞。

    “你知道毒煞对我们下杀手,时间,地点,方式,你全部一清二楚,所以你就在回城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无论谁胜利生还,都会被你灭口。因为毒煞也好,……他也好,这样手段强大又不能控制的人你是容不下的。”苍苍食指拇指抿住香顶端,烧灼感令她心中翻滚的浪涛平复些许,腾起的烟圈使她表情越发阴晦不明。

    她一用力,把那烧红的一点拧了下来,转头沉沉看向殷据:“你很幸运,非常幸运,虽然他们没有哪一方先退败,但也是两败俱伤,你的人就埋伏在山坡上,窥得时机便大放冷箭。我说的对不对?”

    阴蒙的光线只照亮苍苍膝下部分,作为国公,来大央朝的国寺上香,一身常服也是大气清贵不凡,以美好的孤独垂至脚踝,腰间一枚鱼符闪耀金色清冷光辉。而她的上半身笼在阴影里,身材纤细清瘦,五官精致绝伦,明明是漂亮如同玩偶般的模样,却一身冷峻,尤其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丹凤眸,空凉黑沉,像两潭黑洞,不但湮埋了她自己的情绪,也要将眼前的人吞噬进去。

    殷据暗暗惊奇,他还没见过这样的苍苍。

    如果他有前世的记忆,大概不会陌生这种眼神,在凤凰台下的大火中,墨珩死去之后,她就是这种眼神,只是当时不甘痛恨交错,远非此时冷静到极致。

    恨是有力量的。它能把一个人带回到十年前,重新开始,它也能让一个人在崩溃边缘站起来,咬着牙,扛着刀,默默吞着血走上复仇之路。

    可是殷据不知道。

    他看着全然陌生的慕苍苍,心中讥讽之余又有些不平衡。

    那个死去的残废有什么好的,再厉害还不是死得连个渣都不剩,她至于做出这副姿态吗?相比之下,自己既健全又有权有势,他日便是万万人之上生杀予夺的大央之王,莫非还比不上他?

    如此想着,不自觉便流露出几许讥诮,要笑不笑地开口道:“永国公阁下,说话要有有依据讲道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做的?”

    反正那日行动的人也死得只剩下团团血末,完全是死无对证。

    不过,说到这个,殷据心中微微一寒,毒煞说过,未名本来身体就有很大问题,又中了毒,根本已经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可他临死一博不仅拿下毒煞,还一举杀死三十来个武功不弱的成年人,那杀人于无形的功力堪称鬼怪,想想就一阵后怕。

    幸好幸好,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证据?你真是太天真了,证据算得了什么?”

    苍苍盯着他说。

    殷据一凛:“你这话什么意思?”

    回答他的是一涌而出的黑衣人,在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他们钳住了他的双肩,拧住了他的双手,打折了他的膝弯,让他朝着苍苍重重跪倒在大理石地面。

    啪地一声巨响,想是膑骨碎了,地面也裂开了蜘蛛网纹。

    “慕苍苍你想做什么!”殷据顾不得痛,粗着脖子大喊起来,“你想造反吗?我可是当朝太子。”

    一个黑衣人来到苍苍身边禀报:“殷据带来的人已全部清扫,檀香寺方圆都已封锁。”

    “很好。”苍苍漠然点头,“通知钟离决王修阅,可以叫他们动手了。”

    “是。”

    苍苍面无表情地走近殷据,弯身看着他脸上闪过讶异,惊恐,不信,愤怒等等诸多神情,哂然一笑:“我有造反之心,你莫非今天才知道。殷据,你们加之于我身上的,今日我要千百倍地还给你们!”

    殷据看着她像看着一个疯子:“你不会成功的,你们根基根本没有建好,你们会一败涂地。”

    “那就走着瞧吧。”苍苍直起身,一挥手就有人把殷据打昏,拖到后殿隐蔽的地方去了。

    她走出大殿,单手撑在朱红圆柱上,手心感受到的冰冷令她手指微微一颤。她望着满目山林,望着山脚下朦胧在碎雪阴云中的盛京城,看着即将因为她一个念头而掀起腥风血雨的城池人家,眼里没有丝毫同情。

    “你们这样做是错误的!”开山爵府,不,现在应该叫闵王府了,在两个月前闵王殷翼回国后不久,这座府邸又叫回了原来的名字。

    改掉的门匾,洗刷一新的布置,上一次都洋溢着喜意的面庞,无一不诉说着这座府邸里发生的喜人变化。

    此时清洁阔大的的大厅里,一位英伟不凡的独臂中年男子厉声说道,激动站起时差点带到茶水,巨大响动引得厅外下人引颈张望。男子忙叫人全部远远离开这里,然后回头对厅里唯一的客人道:“她胡闹你们也跟着起哄?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后果?”像一座小铁塔似的坐着的憨直汉子嘿嘿一笑,“后果会怎么样我陆州不清楚,可是我们老大,我们老大的恩人,从头到尾就是准备这么做的,反正做了还有一线生机,啥都不做才是等死。”

    殷翼差点被噎住,来回走了两步:“大逆不道,这是大逆不道!”

    “嘿嘿,闵王,我说你也别在这说这话,七天前你和我们老大合力把北城门弄下来的时候,你就已经在大逆不道了,大家都是想睡个踏实觉吃个安稳饭,难道你不这么想?”

    殷翼一震。

    是啊,他是知道的,从交出那个殷央谋害先皇的证据开始,到和几大公侯世家同一阵营,到和钟离决配合拿下城门,他做的这种种都是与皇宫里那位作对。

    他不动,就会被动,就会被打压得骨头渣都不剩。可是知道是一回事,他到底是皇室中人,并不希望看到局面无可收拾,能用温和的手段获得己方胜利,如让殷央把帝位交给一个不会与他们为敌的继承人,那不是两全其美?

    可谁知道,政变来得如此突然而凶猛。

213不是自己人就靠不住

    殷翼眉头深深皱起,不行,这件事若不阻止,不知将有多少人丧命……

    他大步即将出去,陆州猛窜到他面前:“闵王这是要去哪?”

    “去哪还不需要你来管。”

    “我没权没势是管不了,不过现下是关键时刻,闵王若非要冲出这门去给我们添些糟心窝的事,那我陆州拼了这条命也要拦一拦。”

    陆州毫不畏惧地与殷翼对视。

    曾经,眼前这位是他们恭敬有加奉之为偶像的人,没想到会有和他作对的一天。陆州心中说不忐忑是假的,任你要和心目中的大英雄、前辈为敌,你紧不紧张?不过他又有些兴奋,这是他今日的任务,因为人手不够又担心殷翼这里掉链子,他被慕容小姐派来拦这殷翼一拦,他可是有大靠山的,背挺得直,狐假虎威在这强一回,这真是难得德让人想流泪的机会啊。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越发毫不退让。

    殷翼眯起眼睛,张口低唤道:“来人。”

    几个护院呼啦啦地冒出来,气势汹汹地排成一排。陆州心里有点发虚,嘴上还硬气道:“闵王,呢这是想和我们这边决裂吗?”

    就在护卫们要扑向陆州时,一个人影忽然窜出来。

    “阿龙,你做什么?”殷翼微含着怒意看着突然出现的人。

    高龙比陆州更像铁塔,怒粗的脖子好似一截树桩:“属下不想做什么,属下就是想问问,王一定要向着皇宫里的那些人吗?”

    殷翼皱了皱眉,略放缓声音道:“不是向着,而是不需要如此剑拔弩张……”

    “总之你现在是要去助皇帝一臂之力,阻挠慕容小姐是不是,那么允许属下先告老还乡。”

    “胡闹!什么告老还乡!”

    “总之帮皇宫的事我不干。王大概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那边对我们是怎样的压榨欺凌,若不是王妃一力扛着,别说我们十几万兵马得给拆了吃了,就是这个王府都保不住。那时他们怎么不想想别这么步步紧逼?”高龙瓮声瓮气地说,一点也没有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既委屈又不甘,“王你也是死里逃生,现在不帮恩人,反而帮敌人给恩人难看,我高龙虽然什么都不懂,但好坏还是分得出来的,反正给皇宫那帮渣滓卖命的事,我第一个不干。”

    “越说越离谱,我什么时候说要给皇宫卖命?”

    “陆州说得没错。”一个清幽冷淡的声音从后头响起,殷翼回头一看,便见一个黑裙女子手里牵着一个六七岁大小的男孩,目光不由柔和下来:“清平……”

    沈清平像是没听见这声唤,淡然继续道:“你说不是给皇宫卖命,可是一旦你现在站出去,为皇宫说话,等于是把十几万大军都拉过去,世人会怎么看?慕苍苍会怎么看?而殷央他会感激你吗?他只会说一些假惺惺的话,同时利用你帮他争取来的时间迅速整顿反击,先灭慕苍苍那群人,接着就是你。”

    阻止殷翼说话,她冷笑道:“不想流血?温和夺权?殷翼你远离盛京七年多,连人心都捉摸不透了吗?只要殷央不死,只要皇室不狠狠痛一下,就算皇位传给一个最最无能,绝对听你话的傀儡,那些人仍旧有翻盘的机会。你自己想死我管不着,我们娘俩可不敢冒险,我也要走。”

    “你……”殷翼脸上一阵青白,最后坚持道,“可慕容苍苍是为报私仇,准备不足又行为激进,若由着她来,最终不是把我们都葬送掉,就是把局面弄得一发不可收拾。”

    沈清平云淡风轻地抿了下头发,眼里闪过一丝欣赏:“有仇报仇敢爱敢恨,真性情。”

    被牵着小手的殷晚忽然道:“苍苍姐姐很好,要是父王出事了,娘亲也会那么做的。”

    沈清平啐他:“臭小子,说什么呢。”

    殷翼却心中一动,看着儿子那严肃的包子脸,再看看他娘微恼冷淡的脸,心里不由得便放柔了。

    他殷翼能死里逃生得到今日的一切,简直是上天馈赠,再看看自己空荡荡的右袖,想想那个少女为他一家人做的事,和那位空有血缘关系的皇兄的所作所为相比……

    感情上,他是支持慕容苍苍的,但他不是一个人,要为身后兵马考虑,还是那句话,她为了一己私仇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候发力,心里可曾想过后果,要他抛弃一切赌上生死相随,实在牵强……

    正在僵持,一个爽朗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这里好热闹啊。”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精神钁铄头发花白的老人正龙行虎步地快速走来,怔了怔,忙都迎出去施礼:“安老。”

    来人正是慕容氏幸存老人之首的安行,当年慕容慷慨手下第四大将军,若说殷翼是陆州等人的偶像,那安行就是殷翼的师长,所以厅里所有人都心情激动肃然起敬,恭敬得不能再恭敬。

    安行进来哈哈一笑:“多礼什么,老头子一个值得这些?”他摆摆手,看看殷翼,又指指他手,“身体可好了?”

    “已经全好了,马上去打老虎都不要紧。”殷翼恭敬又不无亲切地笑着说,忙请安行坐下,其他人在见过礼之后就悄悄退下去了,既然安行来了,那么这里也不需要他们多嘴了。

    “哼,元帅把你教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打老虎去的。”安行坐下来呵呵地说,然后脸色一正,盯着殷翼沉声道,“说情的话他们一定都说过了,老头子也不啰嗦了,我只问你这次你要站在哪边。”

    殷翼半晌没说话。安行就笑了,了然道:“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苍苍,明明已经差不多抱成一团,有自己的组织和领头羊了,突然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就要抢过指挥权,不声不响地就要动手。你们不服气,嫌她激进,又担心她没经验,一个个都想先观望着。”

    “安老我没……”

    “你有,你们都有,到如今,也就长安侯府个长宁侯府愿意听她差遣。”安行摆摆手,“可是老头子要问问了,你们都说她激进,可是让你们自己来,你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语调略微上扬:“都多久了,即便殷央武力控城,所有人也是在守着,守着。大家都想反抗,可除了姓王的年轻人那一群在争取,在拼斗,其他人在干什么?不是没有把握得到群起呼应,就是担心事败丧命,所有人可不是都在等哪个笨蛋出来当那个出头鸟?现在这个笨蛋来了,你们又忌讳这个忌讳那个。”

    “慕容之后,这个盛京就没有血性了,一个个温吞,保守,退缩,都想着捡便宜。可世上哪有那么多便宜可占,想着缩在后面的人最终什么都得不到,只能在重新洗牌中被淘汰。”

    殷翼一张英武的脸慢慢涨红,任谁被师长说成贪生怕死捡便宜的人都会羞愤难当的,可是他并没有这个意图啊。

    他趁安行停下来的空当道:“慕容氏对我有恩,苍苍又是雅姐姐的女儿,是我的侄女,再者她对我一家有恩,我自然是支持她的,只是……”

    “说白了,你不信任她的能力。”安行一叹,“她将殷据引到檀香寺去,如今殷据已经被兵不血刃地拿下了。”

    殷翼一惊。

    “殷据手下有一些了得的角色,她会自己处理,此时已有数位高手控制皇宫各个出入通道,只待入夜就下手,一旦挟持住关键人物,皇宫便不足畏惧,剩下便是城中的禁军及府衙官兵万余。你若记着恩情,也想把握住这次机会,那些就交给你,若还要不急不躁,那就老实呆着别动,我们几个老东西都还有一把力气在,再加上钟离手下和两大侯府,还不信拿不下这个盛京城。”

    安行在桌上划了个圈,手指在圈中央敲了两下,就此定案,然后起身要走。殷翼忙问:“皇宫中亦有高手如云,怎么可能轻易拿得下来?”

    照安行说的,他们的有生力量顾得了皇宫就顾不了其他地方,没有大批而正规的军队可供调动,就很是捉襟见肘,当然了,如果容易的话,谁都可以造反了,大央的江山绝对不是好动的。

    安行一笑,目光莫名地看着殷翼:“你也太小看我们苍苍了,她急于报仇不假,同样也不允许这件事失败,没有把握的事她可不做。”不看他仍旧不信的神色,继续说,“话说到这里我也劝你一句,你最好不要有任何异动,否则才出这个门口就身首异处就怪不得别人了。”

    殷翼双眼一眯,眼睁睁看着安行大步离开,把陆州也带走了,那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而安行边走也是边叹气。那人说的对,不是自己人就靠不住。二十多年过去人心果然是变了,麻木了,也庸俗了,新旧恩情也大不过利益去,左摇右摆一再斟酌,还有谁能有如当年元帅那样,路见不平就振臂一呼,不惧后果自信凛然,该出手时就出手的豪情胆气?

    又有谁能到死守住一份信任,或是为了义气,一口吞不下的爱恨仇怒就抛头颅洒热血?

214你死了男人

    长安侯府,黄昏掌灯的院子里,人进进出出,屋里七八人围在一起。

    “因之前做了准备,铁矿早已运过来了,长宁侯府那边兵器也已打造了很多,暂时是足够用了。”

    一个管账模样的人捧着账本道。

    旁边锦袍贵质的青年接过话道:“暂时够用还不行,不过要持续生产,资金问题……左世子让我代为告知一声,他们制作的环节里资金即将告罄。”

    “资金的问题,商去非,你能解决吗?”穿着华服的少女声音毫无起伏地道了一句,从各种信件里抬起头,先是看了青年墨珩一眼,再把目光移向角落里一个拿着羽毛扇穿着深色背子的英俊青年。

    商去非摸着扇子的手一顿,苦笑道:“没办法也得有办法啊。”他顿了顿,略微严肃道,“还有一件事,一些重要的物资,像米盐布药这些之前大多掌握在朝廷手中,我怕这两天会出问题,你看……”

    这些重要的,生活必需的物品,一旦被刻意抬高价格或禁止出售,势必会造成很大的问题,万一人心不安全城动荡,于他们十分不利。

    苍苍想了想,转头看一旁没说话却蹙紧眉头的海棠红袍男子,后者微微一愣,道:“这是政治决策,不过管粮部门里有自己人,去非明天跟我跑一趟吧,全部的可能拿不下来,但接过一部分管制还是可以的。”

    只要有一部分自己控制,至少就不怕朝廷垄断了。

    商去非自是十分高兴。

    果然有权力什么都好办啊。他觉得慕把王修阅拉近自己阵营的做法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不过苍苍可没放松下来,而是看着王修阅仍旧紧皱的眉头:“很多人不表态?”

    “是啊,除了两家侯府,其余的就是温国公府也仍旧在观望,我手上的人不是抱恙不出,就是家中有事。”他冷笑道,“一个个就怕冲在前头送死,等着捡便宜呢。”

    王修阅如今是平章政事,这个职务在三省六部体制中极为重要,地位权力都要高出三高官官,形同丞相,再加上他是创始人的缘故,所以世家这一边的人等于都是他的手下,只是那些手下还有自己的主人,这个时候一个个都不顶用,弄得他手里也是没几个人好用。

    说到底,起事太仓促了,若非他和慕苍苍已经绑在同一天船上,大概也会犹豫要不要跟着她拼命的,所以这时他即便有气,倒也不是太怨恨。

    可苍苍睫毛一垂,冷清无波地道:“把看热闹的家族,官员都记下来,怕死的就一辈子窝着好了。”

    匡当,话音刚落就是器皿坠地之声,众人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貌美的少妇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站在门口,脚下是一片摔碎的茶壶茶杯。

    显然是送茶来的时候失手打落。

    屋里的人脸色都不好看,但都忍着没说什么,只有苍苍嘴角讥诮地挑起,看看两人,又看向墨珩:“我之前有说过的吧,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商议的是谋反的细节,因为众所周知,所以也没太注重紧密性,可是随随便便两个女人就能靠近,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这算什么?

    墨珩的脸微微涨红,忙告了句歉,走到两个女子身前:“你们来做什么,快回去。”

    少妇羞怯不安地低下头:“妾身,妾身只是看大家在这里许久都没有用茶点……妾身收拾一下就离开。”

    看她的装扮,看她队墨珩自称“妾身”,再看墨珩对她的维护之意,苍苍顷刻明白了此人身份——墨珩的联姻妻子,温国公府的嫡出小姐。

    她扬声道:“温氏女是吧,既然你想听,我就明确告诉你,你回去跟你娘家人说一声,天下无免费之午餐,不出力就别想在以后分一杯羹。”

    温氏与墨氏联姻不过就是想结个同盟多个盟友,可如今在墨氏完全投入的情况下还在观望,这种行为实在令人不齿,想开出一条康庄大道之后凭着点亲戚关系来沾光?做梦!

    苍苍觉得这场联姻根本联错了,也是,当年永国公府落败,温国公府也没说雪中送炭,反而忙不迭地关起门来避祸,这个家族很懂生存之道啊。可也就是太懂了,太自私了,事事只想自己,反而令人不齿。

    温氏的脸腾地红了,羞躁非常亦娇美非常,揪着手帕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懂家族的事。”

    “没叫你懂啊,只是传句话,免得到时候说我没提醒过。”

    温氏猛然抬头,对上那双寒星一般的眼睛,冰冷,讥讽,漠然,像在看着一个死物,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想起之前母亲对自己说的话,忙道:“国公府的决定不代表我父亲的决定,他们还是愿意尽绵薄之力的。”

    她的父亲是温国公次子温子还,在家族中地位极高,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代儒学大家,天下士子文人执牛耳者,能得到他的支持,就能得到众多文士支持,别看百无一用是书生,可当此特殊时期,能得到那些人才支持,是十分重要的。

    更何况,当年慕容苍苍落难时,温子还还帮过她……

    温氏有些得意地等着慕容苍苍变色,然后对自己恭敬起来,可谁料她只是眯了下眼,继而挑眉:“哦,这倒新奇,投个诚还要通过出嫁半年的女儿之口。”

    言语中的不屑更甚了……

    温氏脸色一下子变白,不敢置信,墨珩也皱了下眉,不知是不认同岳父母的做法,还是为苍苍的咄咄逼人不悦。

    “你们先回去。”他开口。

    “哥,你就让这女人这么欺负嫂子?”旁边那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却是不同意了,瞪大杏眸气势汹汹地瞪着苍苍,“温家是我们的亲家,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说三道四了!”

    苍苍眉头一挑,不见恼意反而转头去看墨珩不大好看的脸色,似是了悟般道:“看来我理解错误了,温氏梦有今日的置身事外,竟是得了墨氏的什么承诺不成?”不待墨珩说话,她语气一变,变得格外无所谓又格外地冷漠,“你们两家什么关系我不管,总之不劳而获的在我眼里就是渣滓。”

    墨珩三人都是脸色一变,这,这也太不留情面了,墨珩抬眼望去,眼中有微微的恼意,无论如何温氏都是墨氏亲家,不看僧面看佛面,而且如今是什么时期,应该趁机争取温氏的支持才是,她这么说不是将盟友往外推?

    苍苍看到墨珩的眼神,微一愣神,随即心中泛起冷笑。

    这就是他们二人不同之处了。

    墨珩是世家子,如今墨松已是世子,那么爵位迟早会传到墨珩手上,所以他的每一分考虑都是从家族出发。联姻如此,对温氏的态度如此,不计较人心里那些黑暗阴晦的东西,只要最终对自己人有利就行了。

    可苍苍不同,她眼里揉不下沙子,人家算计她就是算计她,瞧不起她就是瞧不起她,不会为了一点点的利益拼命委屈自己不去介意,去低声下气得求和。就算搞得没有帮手又如何,大不了自己一个人干。

    她不计后果,不要未来,完全是豁出去的姿态,所以不委屈求全,不受拘束。对现在的她来说,委屈自己的感情去迎合别人,是最最恶心的事情,她为报仇而来,心里早已满是杀戮。

    墨珩不赞同她,她却也瞧不起墨珩了。

    心中泛起淡淡悲哀,那些为这个兄长筹谋考虑的心情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随即这抹悲哀烟消云散,她冷硬的心肠冷漠的目光,看着这整个世界都是冰凉惨淡的。

    “苍苍,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墨珩道,墨青染本来给苍苍的眼神语气弄怕了,听哥哥说话,胆子立即就壮起来:“就是,你说别人不劳而获,你又算什么,没点本事还在这里指手画脚。你以为你很厉害么,大家是看那个残废死了,看你死了男人同情你呢!”

    墨青染带着深深的恶毒之意说出这些话,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如意,她本来是家里的掌上千金,娘疼兄长爱,父亲虽然不亲昵,但也是关心的,可自从这个慕苍苍出现之后,父亲对她冷漠起来,平日及总惦念着苍苍长苍苍短,母亲心烦意乱一下子老了好多,疼她宠她的哥哥都只关心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这还不算完,慕苍苍引起那么多轰动,在大人物前露脸,和多少青年才俊交好,聪外面来一个了不得的江湖好人都为她鞍山马后。

    她有自己的府邸,想干什么干什么,她改了名字够身份水涨船高,她还能轻易南下,到前线去指手画脚……

    这哪里是个闺阁女子能做得到的事?

    一开始她不以为然,后来又觉得她粗鄙,不安于室,这种人知道什么是大家闺秀吗?肯定也不知道什么叫妇道。

    可是没人知道她其实是多么的羡慕,羡慕她的自由,羡慕她有那么多人跟随保护,羡慕她高高在上的身份,而自己呢,家人没那么宠她了,好好的婚姻泡汤了,皇后梦更是遥遥无期,她都快十八岁了,却还没说成亲,她一生等于都没盼头了!

    凭什么同一个父亲,一个麻雀变凤凰,一个却从高高的枝头跌落尘埃。她嫉妒,她怨恨,明明她才是天之娇女。明明慕苍苍也没有什么用,光一张嘴皮子说得漂亮。

    多少的怨,多少的不甘,今天看到那副冷漠和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嘴角后终于是忍不住了,她要让所有人看清她慕苍苍不配当这个领导者,也要挖开她的伤口让她难受!

216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是误会。”苍苍对墨松想大事化小的心思视而不见,她不需要承这份情,更不想和这帮人虚以委蛇。

    她现在很后悔,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离皇宫近而选择在长安侯府商议事情,如果是回自己的府邸,哪里来这些烂事。

    她面无表情地目光转了一圈,落到墨松脸上:“墨青染她口出不敬,侮辱了不该侮辱的人,我就要她死。今天看在墨珩面上勉强先饶了她,至于以后,你们可派人保护好了。”

    威胁意味浓重的话,叫所有人都脸色一变,墨松尤甚:“你,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大家都听得很清楚。”她一抬手,把墨鼎臣想插口的话逼在嘴里,嘴角带点冷然嘲讽的笑意,看穿人心般的眼神叫所有人心头一悸,“我知道,你们想说我不念手足之情,说我疯了。是,我是丧心病狂,是仗势欺人,是无容人之量,是不顾全大局。所以只怕也不适合做这个发号施令的,如今就把主场还给你们姓墨的。”

    苍苍洒然微笑,目光与墨鼎臣交错而不落下风,甚至挑衅地挑了一下眉,举步离开:“麻叶桑瓜,我们走。”

    “慢着!”墨鼎臣终于沉不住气,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到底是几十年居于上位,饱经风浪而不能撼动的长安侯,这么一发话,空气都隆隆地响了一般,一股威势直逼苍苍,若不是他同一个等级乃至更高的人,绝对会承受不住。

    桑瓜哼了一声,完全看不上这种小伎俩。这种言语身段上的势跟他们随便散发点修为造成的势相比,简直就是小孩子的瞪眼和壮汉的胳膊的比较,虚张声势不堪一击。他抬起右脚就要上前一步帮苍苍挡下。

    苍苍却抬手阻止了,反手在肩上弹了弹,完全不受影响般抬头淡然一笑。

    “什么意思?墨氏不是想拿到这次划时代的行动的主导权吗?我自认无德无能不是对手,当然要退位让贤,这样大家脸上都好看点不是?”她又做了个请的姿势,请墨鼎臣进屋:“这里就由侯爷指挥吧。”

    开玩笑!墨鼎臣一行为何来得这样及时,不要告诉她是突发奇想想过来参与商议,暂时可没轮到他们过来呢。而温氏墨青染又为何会明知故犯地闯进来,墨青染一个大家闺秀又如何能说出那些难听刻薄的话?

    一件两件事无所谓,可这么多事凑在一起就值得思量了。无非是墨氏见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子,不忿于她坐镇指挥而自己俯首称臣,要知道若这次真的把殷央拉下马,开创一个新时代,领导者和下面听令行事的所能获得的名声地位可有天壤之别。凭什么让她一个女子去享受那绝顶荣光。

    其他人如温国公大巫爵那些人迟迟不发动,怕也是不服气。

    真可笑,事情还没开始做,胜利还八字没看到一撇,居然就惦记着以后的利益划分了。

    苍苍眼中一片冰冷,看着眼前这些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这样一张张嘴脸,先用温氏激她,再拿墨青染往她伤口上撒盐。

    她失态了,她被质疑了,若她稍露惫态,或一怒之下放出权力,又或者没看出这些人的企图,愧疚之下低头,那不就中了他们的招了。

    挤下她,自己主宰,怕还看重了她身体里留着一部分墨氏血液不会斤斤计较吧。

    她看起来就这么好欺负?

    好啊,既然想算计她,她就如他们所愿好了。

    墨杨沉下了脸:“若非你行动不会这么早发动,你现在说走就走,要我们帮你收拾烂摊子?如此没有担当……”说着余光瞟向里面的商去非。

    他是从商的,在很早之前就和商去非合作,如今虽然还在墨记里保持独立,实质上差不多成为了商去非的一个副手,他比这里任何人都清楚商去非有多少的能耐,得到他就等于得到源源不断的后勤力量,一切的物资、金钱都不需要自己再担心。慕容苍苍看来是留不住了,但商去非留下就行了,他是在不着痕迹地损苍苍,好让商去非对其产生厌感。

    商去非观感倒敏锐,一瞬间捕捉到墨杨的眼神,微愣之下明白过来,唇边溢出一声讽笑,慢慢站起。

    墨家这些人,还真是脸比墙厚心比墨黑。

    苍苍也不大舒服,她倒是没往商去非那想,不过对于这个落井下石的墨杨实在提不起好感,亏她以前还觉得三房夫妇不错。

    她不屑地收回目光:“阁下未免小看我了,天下人才济济,这批不行就换一批好了,说不定我回头拉起另一帮人还能走在你们前头呢。”

    “不知商某是否有幸成为那'另一帮人'其中之一?”商去非悠悠走来,骚包地摇一下扇子,笑着问道。

    其他人脸色都变得很难看,苍苍撇他一眼,不惊喜也不热情:“随便。”

    商去非讪笑着摸下鼻子,墨杨惊道:“商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跟着一个任性无知的女孩怎么会有出路……”

    “任性?”商去非看看苍苍,笑道,“任性总比乐于勾心斗角强,商某头脑简单,也只想和简单爽快之人合作。至于说跟着……”他笑容阴阴的,“商某可从来不曾跟过谁,也不准备跟谁,一切都是建立在平等合作之上,慕,你说是不是?”

    苍苍目光对上他的,点了下头,商去非笑得无比灿烂:“当然了,我想钟离决也是这么认为的。”

    “王某也一样。”王修阅从里面出来,站到苍苍身边,“我的机会是你给的。”一句话,已经表明立场。

    苍苍终于微微露出一个相对真心的笑,顿时看得商去非直嫉妒。为什么他能得到微笑的奖励而自己没有。

    苍苍转头对墨鼎臣道:“那么告辞了。”

    商去非不甘寂寞地道:“对了,贵府的铁矿商某已经收购了不少,仓库里还压着许多,所以暂时就不需要了,不过你们若出售不出去也可以来找我,只是这合同怕是要重新签过了。”说着给王修阅使了个眼色。

    王修阅翻了个白眼,却也配合着诚恳说道:“侯爷的门生们,我立即让他们回侯府,好听候侯爷差遣。”

    墨鼎臣气得脸色铁青,刚想说话,侯府下人领着一人进来,人未到声先至:“怎么了,都聚在这里?”

    苍苍看去,眼神微微一暖:“安老,我们回去吧。”

    安行是什么人,虎目一瞪目光环视,顿时就明白了七八,那刀光冰棱一般的视线钉在墨鼎臣身上,直让他尴尬万分。

    他们两人本是同辈,安行还要年长几岁,当年墨鼎臣是要叫他一声安四哥的。墨鼎臣一步步从二流侯爷爬到顶峰,他一路看过来也帮了不少忙,墨鼎臣最后的见死不救他也很清楚,对姓墨的,他就没一点好感,不过是为了苍苍才一直压抑不满。

    而现在呢,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向苍苍又和颜悦色:“苍苍,我刚碰到荆遇,他把写好的讨帝书给我,让你先看看,哪里不妥他再改。”炫耀般地拿出一张大幅纸,果然见其他人都一副震惊的模样。

    荆遇啊,与温子还齐头并进的儒师,温子还在太学院任教,在朝堂有官职,而荆遇也是无冕之王修阅在天下士子心目中反而更为亲切,要说谁的影响力更大,没人敢肯定。

    温氏最为震惊,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之前提到父亲慕容苍苍毫不在意了。有了荆遇,还要温子还做什么?

    安行趁苍苍在看的时候又轻飘飘地道:“还有,闵王答应出力了,随时听候差遣。”

    不出所料,迎接他的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苍苍无奈地看着他,老小孩老小孩,他这是在炫耀吗?真是幼稚。

    不过幼稚得可爱。

    苍苍卷起写满殷央十八宗罪的讨帝书:“那好,事不疑迟……还有事?”

    安行颇为神秘:“还有一个人想见你。”

    “王修颐。”

    “哈哈哈,那姓墨的这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看他们只有自己一族能做出什么丰功伟绩来。”

    回府的路上安行夸张地笑着,可惜附和他的只有一车的冷清沉默。悻悻闭上嘴巴,他容易吗,七老八十了,还要装年轻逗人,偏偏还没有人领情。这几个年轻人啊,一个个沉闷得不像话,再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

    苍苍举着车窗帘看出去,隐约能看到皇宫一角,今晚,是最关键的一夜。

    “都安排妥当了?”

    “钟离决带队,还有,咳咳,还有钟南山的高手们,只要殷央还在皇宫里,他就完蛋了。”安行说道,说到钟南山时眼尖地看到车前赶车的麻叶擦剑的桑瓜都是一震,低下了头去,心中叹息,“苍苍你看是不是要先准备以后的事,大央不可一日无君,殷央倒台后总要有人接他的班。殷翼也希望在这点上可以尽量平和。”

    设储君吗?

    苍苍扶在窗口淡漠地回想起离开长安侯府前听到的话。

217宛若青丝换白发

    “娘,我不服气!”

    “你不服气?娘也服气呢?再不服气又有什么用?那妮子现在怎么?文有荆遇,武有钟南山的人,政治有王修阅,军队有安行钟离决,商业有商去非,她现在可是三头六臂,你祖父都只能对她干瞪眼……阿染,你再忍忍,皇帝反正是要倒了,殷据也当不成太子了,下一任皇帝会是谁?”

    “娘,你是说……”

    “四殿下以前就有威望,是公认的未来太子,这帝位啊本来就是他的,等他当了皇帝你不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咱们侯府不就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到时候还用怕那个孤女?哼,看我们不报今日羞辱之仇,她怎么死的都要咱娘俩说了算,所以你再忍忍,你就想她现在是给你卖命,心里就舒坦了……”

    苍苍嘴角轻勾,干瘦苍白的手指在窗沿上轻敲,微阖的双眼轻轻张开,迎向阴蒙天际:“踢殷灏出局,至于其他皇子,还要问过殷翼的意见,毕竟他是皇室唯一的长辈,将来是要做摄政王的。”

    安行点点头,按他的想法,这殷灏也是不能用了,光凭他与长安侯府大有瓜葛这一点就要舍弃他,为了以后各势力的平衡,就该找个没有背景的皇子来继承大典,更何况,怎么都不能让墨氏那蠢货母女沾光。

    不过苍苍要踢掉殷灏可不是出于这层考虑,谁让她不痛快,她就要谁不痛快,睚眦必报是她如今的行事准则。

    “另外,长宁侯府要去交涉一下,看他们是要和墨氏一起脱离,还是继续和我们合作。”

    “知道,其他家族呢?”

    “随他们。”

    苍苍向窗外探去,夜幕初降,街灯迷离,人们行色匆匆神情急躁,偶尔有一小队军人出没,查楼、管制,那是殷翼的部下发动了……

    隆冬的夜晚,总是充斥一股萧瑟之意,今年犹甚,无神的眼眸看尽人世百态,人影拉长如同一条灰色无尽的长河,里面却独独少了那一抹,清冷安宁的白色。

    “去哪里?国公府还是……”麻叶在外头低声问。

    苍苍眼珠微动:“今日是头七的最后一晚……”

    什么都不用说了,外头一刻死寂,马车又咕噜咕噜跑起来。

    苍苍走下马车,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夜色中的慕容府前一道白幡垂落,左右各挂着盏大大的白灯笼,上书冥字,这是她亲手布置的,但不同的是,原本守门的护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年轻的,佩剑的,一身罡凛之气的男子,他们对她怒目而视,眼里的火焰好像她是他们的杀亲仇人一般,恨不得扑上来撕碎了她。

    “番茄土豆?”桑瓜一声惊呼,两步抢上去,“你们,你们问呢来了?”

    番茄土豆朝他冷笑一声:“九师兄这话问的,你们能在这我们怎么就不能!还是说师兄们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让我们知道?”

    近乎刻薄的言语,谁都没有去在意,苍苍听他们彼此称呼就知道两人是钟南山门下,也就是说,府里的人是……

    她向洞开的两扇大门里望去,惨淡光线中,满目是飘摇的白幡,处处招显不能承受的荒寂悲凉。光影朦胧处,矗立着七八道陌生的身影,一个个,朝门口望过来。

    不善的眼神,仇视的眼神,探究的眼神,冰冷的眼神……

    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大厅里是一个灵堂,此时里面有人站着,大厅外面庭院中央,背对着这方笔直跪着一个青色身影,右臂小臂失去了,半截袖子空荡荡地随风滚荡着……

    苍苍背脊微微一颤,来了,终于来了。

    她紧紧抿住唇,眼神变得恍惚,闪动了一下,随即又清冷起来,抬步踏入。

    “苍苍……”连姨带着府中下人就守在门后,忙迎上来,开口欲说明情况,苍苍摆摆手,放眼望去。

    这些,都是和他一起成长一起生活的人?

    她无视敌意,挨个看过这些远道而来的人,在他们身上,她能感受到那略微相似的气息,来自同一块土地,呼吸同一种空气,吃一样的米饭,可惜,又不是那么的像。

    未名的气质,他们学不来,未名的身影,在他们身上也看不到。

    她目光移向灵堂。

    那里没有棺材,没有遗体,只有一张蒙着白布的长桌,上有香炉和拜祭酒果,供奉着一张黑漆漆的牌位。

    牌位前,一个紫袍男子搀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边上立着两个笔挺的垂头沉默的身影,门边一个红衣女子坐在椅子上哭得伤心哽咽。

    满庭寒风吹彻,送来女子的哭声,苍苍目光落在女子身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边慢慢走进。

    “师父!”麻叶桑瓜同时呼喊道,痛苦难抑,两步跨到已经跪在那里的青稞旁,啪地跪下趴在地上,“师父,弟子不肖,没能照顾好师兄,求师父责罚。”

    白发老人动也不动,倒是那个紫袍男子回头看了看,深深叹息一声。

    两个笔挺的男子抬起头来,俱是年轻的面容,和麻叶桑瓜差不多大,左边那个矮一点似乎要冲过来把两人暴打一顿,另一个拦住他:“你做什么,仔细惊扰了大师兄!”后者咬牙忍下,可目光简直带血。

    他们克制得住,那个红衣女子却不,一跃而起冲过来对麻叶桑瓜死命拳打脚踢:“废物!你们两个没用的废物!下山的时候怎么说的,说什么寸步不离大师兄左右,说什么自己死了也不让大师兄受一丁点伤。结果现在呢?现在呢?你们怎么不去死!”

    苍苍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人,目光复杂,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痛哭也是一种幸福吧……木然转身,继续走向灵堂。

    她看着白发老人,若没猜错,他就是未名的师父……

    更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红衣女子瞪着她,忽然呀一声拔剑刺去,苍苍只见眼前一亮,剑光如电,眼皮都要被刮得炸裂开,可是距离太近速度太快,她——来不及躲避。

    锃地一声,眼前一花,她被一股强大而柔和的力道推开,站定看去,桑瓜以自己的剑架住红衣女子的剑,而麻叶拦护在自己身前。

    青稞也从地上站起来了,双眼定定地看着这边。安行连姨等人急欲过来,苍苍在身侧的手摆了摆,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女子一怔,随即面容扭曲破口大骂道:“老九你疯了,这个人害死了大师兄你还护着她!”

    “疯了的是你。”桑瓜剑往前一推,女子不受控制地连退两步,桑瓜面沉似水,“你若动她一根寒毛,我敢保证,师兄来生转世都不会放过你!”

    女子一惊,随即抹了把泪冷笑起来:“骗谁呢,你这话的意思,莫非师兄喜欢这个女人?”她剑尖抬高,指着苍苍,“少在那扮乖装弱,躲在我两个师弟背后算什么,有担当的就站出来受死。”

    同时麻叶也悄悄跟苍苍说:“她叫红杏,年十八,排行第四,师父关门弟子中唯一的女弟子,性格……有些娇蛮泼辣,喜欢偷袭。”

    苍苍微微点头,虽然知不知道这些无所谓,但其中包含了麻叶的关切和情感上的倾向,在这几乎四面楚歌全是陌生人的时刻尤其让人心暖。

    “混帐我在跟你说话呢!”红杏见苍苍不接她话恼怒交加,“大师兄新丧你就穿红戴绿起来了,看见我们一点羞愧自责之意也没有,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女人,师兄弟们,我们一起上把她杀了为大师兄报仇!”

    一呼百应,就像一滴水掉进沸腾的油锅,呲啦一声院子里的人都冲将过来,之前被拉住的矮个男子也甩开同伴扑来,一时间有五六人拔剑围攻麻叶桑瓜。

    “杀了她!杀了她!”

    他们攻势凌厉,杀招不要钱地往苍苍身上招呼,却都被麻叶桑瓜滴水不漏地拦下。

    到底是跟随在未名身边的,苍苍不知怎么产生自豪之情。

    她被麻叶拖着退避,其他都好只是红杏躲在人后时不时刺来一冷剑,防不胜防,麻叶的衣服很快被割烂好多口子,他也怒了。

    “红杏,你再蛮不讲理休怪我无情!”

    “哼,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不留情。”红杏觑空瞥了眼白发老人,见他没有动作更似一种默许,登时更加胆大,眼里冷光闪烁,像一只红色的影子在人群中飘忽来去。

    “欺人太甚!”安行终于看不下去,他堂堂大将也是从战场尸骨堆里捡来的命,到老亦满腔气血,哪里能任别人欺到头上来,所以纵然知道是以卵击石,也招呼府中人一拥而上。苍苍余光看见大惊,挥手喝道:“退下!”

    她这一分神,让红杏找到了可趁之机,一跃而起,冷锐锋利的剑芒,撕开了夜色。麻叶桑瓜分别被拖制住,返身不及,青稞也被防住。苍苍看着那夺命一剑,浑身如同被定住一般,一个疯狂的念头窜出来。

    她猛地抬头,星眸如同灼日,仿佛有肆虐的巨浪在里面盘旋,疯狂而又渴望地看着剑,嘴角绽放出一个古怪至极的笑……

    红杏手一抖,杀势顿时泄了大半,几乎是同一时刻,一股磅礴的气浪排到剑上,生生将剑身震离轨道。红杏闷哼一声从空中摔落出去,苍苍亦被气浪波及,不受控制旋身错开。

    刷啦,剑擦着额头滑过,锦布材质的高冠承受不住凛冽剑气,应声碎裂,里面飞旋而出的是青白相扣的丝缕。

    青丝夹杂着银芒,宛若盛开一地的流光。

    一声爆和从灵堂里传出:“混帐老子还没死呢!”

218等待终结

    红杏的剑没把她吓倒,猛烈的气浪没把她刮倒,却偏偏在听到这声暴喝后,苍苍脚一软摔在地上。

    胸闷,耳鸣,反胃,五感完全失去知觉,好像空气里有一种恐怖的力量,生生要把人给压扁一样,她觉得自己的骨骼在呻吟。

    用力咬住舌尖,腥甜疼痛使她慢慢收回知觉,她发觉四周鸦雀无声,挣扎睁眼,最先看到自己挂下来的白发,其中有一缕断发悠悠荡荡地飘落下去,倏地被风吹散。

    额角刺痛,温热从里面渗出来,凝成一滴,迅速地掠过脸颊,在尖削下巴坠落,啪嗒一下在撑在地面的手指上砸得粉碎。

    鲜红映着苍白,仿佛回想起什么,苍苍瞳孔一缩,这时一双脚慢慢进入视野。

    扑通一声,桑瓜跪在苍苍前方,闷头对脚的主人说:“师父,你不能伤害她。”

    “为何不能?”威严而苍老的声音从头顶降下,就好像传说中的芭蕉扇当头扇下,苍苍刚好一点的耳鸣又严重起来,耳朵里嗡嗡的难受。又见麻叶不声不响地也跪下来,断续听到滞涩地道:“师兄拼掉了性命……希望此人周全,您向来最疼师兄……不要为难她。”

    心头一跳,忽而动容。

    她知道未名对这两个少年来说意味着什么。曾经他无辜失踪,两人就跟疯了一样,那样忧切焦虑的状态,绝不仅仅是将其当做责任或需要尽忠的上峰。

    他们是真的非常非常关心未名,一面是钦佩敬仰他的本领,一面是怜惜他的遭遇无知。

    当初未名不但把所有事瞒着她,也瞒着麻叶桑瓜两人,她清楚记得那日在未名……之处附近翻山越岭呼喊狂啸,几乎都掘地三尺了,才在青稞一再的解释下相信,未名不在了,像一缕雾气腾空,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当时以为,活下来的所有人都将被这两个红了眼的疯狂少年斩尽杀绝。以他们的本事,这不难,那时在场的钟南山门下除去青稞还有九人,联手都未必是他们对手。

    可是最终他们什么都没做,枯坐了一天一夜后形容枯槁地跑来跟她说,以后就跟着她了。

    “我们混帐,竟然一直没有觉察师兄的异状,以死谢罪都不足为惜。可我们也清楚,师兄最放不下的是你。保护不了师兄就保护你吧,不然就是死了也无颜面对师兄。”

    这是麻叶的原话。

    有了麻叶的跟随,其他钟南山人自然追随她左右,正是十几个武林高手,俱被仇恨驱使,同仇敌忾,才有了提前着手政变的事。也是因为他们,苍苍有底气说即使无人援助,她也能把这个盛京折腾个天翻地覆。

    可跟随是一回事,他们能下跪为她求情却是令她意外。

    苍苍低下头,手指抠入干硬的泥土里……

    “若我非要杀了她为未名报仇呢。”

    恍惚间威严的声音又响起,麻叶桑瓜对视一眼,挺直脊背目光坚定:“拼死一博。”

    莫丹阳哈哈大笑:“慕苍苍,你真是了得,我几个徒弟都为你死心塌地。”

    这笑声简直跟晴天霹雳一般震得骨膜刺痛难受,其中不难听出一股恨意。

    苍苍胸口血气激荡,被她咬牙忍下来,慢慢抬头看上去。

    她是第一次看见这个被传说塑造得神乎其神的丹阳子。

    灰袍,白发,目光锐利,相当炯然有神,脸上皱纹不多,看上去四五十岁,竟比安行墨鼎臣还年轻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应该有七十来岁了。

    若在寻常时候苍苍想他应该有一股仙风道骨的风范,然而此时却是风尘仆仆头发纠结,眉间黑沉沉的一股煞气,好像要把天地都毁灭掉。

    而此时这种眼神正如噬骨之钉一样钉在自己身上。

    纵然以苍苍的心志,亦不禁神魂一悸,险些生出撞地昏死过去的冲动。

    绝世强者的压迫力居然是深入灵魂的。

    苍苍脸色一白,衬着额角淌下的鲜血虚弱至极,可随即便恢复正常,哑声道:“他们不是对我死心塌地,而是对未名。”

    “那为什么百般维护你,若非你未名又怎会落得那般下场。”

    苍苍心口一绞,却不露声色,垂下眼眸,任长长的睫毛掩盖情绪,嘴起勾起冷笑:“他们的心情,和丹阳子大师你的心情有何不同?恨我,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杀我,甚至会竭尽所能保护于我。”

    麻叶桑瓜一惊,回头瞪她,莫丹阳亦白眉微挑,那个紫袍男子也默然走上来,以红杏为首的钟南山弟子沉默地站在周围,听了这自以为是的话又气坏了,只是看看自己师父,终究不敢莽撞,一个个忍气吞声想看看这个人接下去还要说什么。

    只有被拦在外面的安行连姨等人急坏了。

    只有青稞悄然挪得离苍苍更近,看着黑白掺半的长发下那抹冷笑,目光幽深。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杀你?”莫丹阳问。

    苍苍坐正,把自己的腿搬成盘腿的姿势,却那么自然随意地坐在那里,好像对所有的目光都没有察觉一样,径自把头发撩到身后。

    “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啊,可是我了解未名。”她似笑非笑,精致而苍白的脸上血已经不流淌了,冷风里逐渐发黑,冻起来,可怖又嘲讽,“他是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别看他平时很好说话,一旦打定了主意就专政独断得让人讨厌。”

    讨厌,是的,就那么讨厌,让人恨不得把他从那个不知名的世界里挖回来狠打狠踹一顿。

    “所以他在重要的事情上,不会让情况超出自己的预判。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那么做,可既然他把命都搭进去了,就绝对要把事情做成功。”

    “什么事情?当然是保我下半辈子少几个厉害得不得了的敌人喽。他吓跑了周国母子,解决了毒煞,又给我抗衡殷央的力量,可到头来却把你这样一个绝世强者引向我的对立面,这不是很可笑吗?所以他一定准备妥当了。”

    苍苍抬头,灼亮惊人的眸子盯住莫丹阳:“他应该给你留了书信吧,或是提前就托付过了,要照顾我什么的,最不济也别找我晦气。而麻叶等人,定是料准了他们会为我出力,那种人,不一步步安排好,怎么敢死?”

    不确定死后万事皆大欢喜,那人怎么敢死?

    他怎么敢死?!

    她怨!她恨!日夜反复地从梦中从回忆中惊醒的时候,总不住地想,要是她把自己给杀了,追到那个世界,当着面告诉他他的一切破计划都成了竹篮打水,都是多此一举,他会不会露出很精彩的表情?会不会很失望很痛苦很绝望?

    就像她现在这样!

    想一想就觉得解气,叫他独断专行,叫他不考虑她的感受。她浑身冲动,上瘾了一样地要那么去做。

    可是——她不敢!

    他辛苦经营,他苦苦隐瞒,他忍着无比的痛苦一个人在死亡路上越走越远,却要瞒着所有人,强颜欢笑,同时还要担心这计划那,终于才弄出了如今一番局面,在这其中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寄托了多少厚望,她怎么敢断然破坏?

    只要一想到他漂亮宁致的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她就觉得心被绞烂了。

    死,不敢死,继续下去又是行尸走肉。她开始痛恨自己,如果不是她,他怎么会把自己逼上绝路。

    越事有人在乎他,为他的死而悲痛,替他执行遗愿,她就越痛恨自己。

    是她把他给毁了。

    可她不配!

    她讽刺地笑起来。这笑让所有人觉得刺眼,一阵阵憋得慌,又不明白是哪里不对。

    莫丹阳半晌没说话,红杏忍不住扬声质问:“说得头头是道的,你既然知道大师兄为你做了这么多,怎么不见你愧疚?怎么对我们,对我们……”她绞尽脑汁,说不上一个准确的词。

    旁边稍矮的男子接话道:“头高于顶爱理不理。”

    “对,老五说得对。”红杏用力点头,“师父,你看这人有恃无恐的,哪里值得大师兄为她做那么多,她一定是瞎说的,就是为了保命,你不要信她!”

    “照你的意思,我就应该拼命讨好你们?”苍苍嗤道,“我又不欠你们的,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要欠,她也只欠未名,这些人要杀她是正常,不杀她是看在未名的份上,又不是她千恩万求的结果。要谢要讨好,找未名去。

    不过有一点红杏真没说错,她是有恃无恐。

    往好了,她性命无忧,往坏了,谁恼谁来给她个痛快,反正两个正主毒煞和殷据已经落网,殷央这个涉嫌的,不用她讲莫丹阳也不会放过。她已无事可做,无仇可报,这个人世,这个没有未名的人世,她是真的……

    她抬头看了眼沉暗静瑟的夜空,风透体侵寒,却抵不上心冷的万分之一。

    有些伤痛需要一生去领受,像一刀一刀凌迟,一碰就痛,一痛就疯,不伤根本却如影随形,连呼吸都是折磨。

    所以她只能不动声色,只能把一切遏制在爆发边缘,不哭,不闹,不多想,等待这一生过去,一切都能终结。

    幸好,也不用太久了。

    她看一眼肩上的发,一日多过一日的雪白,青稞曾预言,她思虑过重,不改就会未老先衰。

    未老先衰,真是再美妙不过。

    她努力撑地站起来,令自己平稳而冷漠,微扬着下巴,迎接一切审视和尖锐,华服落拓,血迹淋漓,却据傲如同女王,面无表情地越众而出,离去。

    “你就没什么想要问我吗?”

    灰袍白发的老人叹息出声,脚步凝在地面。

219你没死?!

    “未名的确给我留了一封信。”

    莫丹阳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多岁,之前的气势震慑原来都是强装的,此时试探完了苍苍,又把其他人遣散,坐在灯光昏潦的阴冷灵堂里,终于露出真实的情绪。

    疲惫,心痛,无力,无可奈何。

    如同任何一个永远失去最爱孩子的长辈。

    他慢慢地说:“信里他交代了所有事情,也确实表达了希望我能看照你的意思。我前后养了他八年,他从没对我提过要求,所以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会做到,让他安心。”

    他三言两语把那封让他看得断断续续、心潮起伏、抽空了他所有力气的信一带而过,然后很郑重地说:“但是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不恨你。”

    坐在他对面的苍苍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任何反应。

    她脸上的血迹被擦掉了,额头简单缠了几圈纱布,乍一看就像白色的抹额。外面狼狈的华服脱掉了,里面是一身从来没有尝试过的白衣,完全可以穿出去的那种,素净清洁,像是守丧,又似乎是对逝者的纪念。

    半黑半白交织难辨的长发没有束起,随意披在身后,越发衬得脸颊苍白瘦削,眼珠乌黑安寂。

    她的表情说明了她并不信莫丹阳的话,也无所谓他恨不恨自己。

    “人都不在了,还……”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莫丹阳摆摆手:“这件事未名强调过要向你解释清楚。”他斟酌了一下,“你是不是很奇怪他为什么要选择那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苍苍的眼珠动了一下,终于从游离在外变得有神:“是的,我的确很不解。那时明明已经派人去钟南山了,最多等个十来天你就能来了,他完全可以再等等,可是……他好像很急似的。”

    回忆有些模糊,因为怕受不了,这些天她根本不敢回想,这时回溯起来才发现有许多地方真的很不合理。

    未名不是鲁莽愚蠢的人,也没到活得不耐烦恨不得一头撞死的地步——虽然他表现过自己厌世的情绪,但苍苍只承认那是他骗她的,很多细节都能证实他对她,对人生是有留恋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迫不及待似的,硬要在进盛京前引出毒煞并铲除之。路上硬拖了两个月不说,还强烈主张进城,却又在进城前夕把她丢给钟离决,自己独自面对毒煞,甚至现在想来,他借了王南等人主要就是为了探知毒煞的消息。

    这完全是有预谋的、有针对性的行动。

    再结合未名后几个月里一直反复发作的痛苦模样,苍苍仿佛明白了什么,心口一下冰凉冰凉的,嘴唇哆嗦,说不出一个字来。

    莫丹阳叹息一声:“他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他怜悯地看一眼苍苍,“你知不知道他当初第一次下来来到这盛京,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什么……

    某个雨夜少年纤尘不染而又强势峻冷地出现,解救她于绝望之境,然后是好没道理地倒贴上门,紧缠不放;长乐钟旁余辛岩指着钟鼎告诉她上面的花纹与时空逆转之奥秘相关,涉及命运轨迹诸多不能人为解释的东西;未名命格不佳,遭周国驱逐嫌弃,被毒杀,却奇迹般维持假死状态十年之久;很久之前的夜里,白衣少年自嘲地看着自己双腿,说不是病,是命……

    一组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湮灭,交织错乱之中一条线越发清晰,直指问题本质,这一连串不合理的终极原因。

    苍苍听见自己沙哑颤抖的声音:“还请解惑。”

    莫丹阳半阖着有些松弛的眼皮:“整件事,还要从未名的身世说起。”

    “未名说他命不好,是周国的灾星,所以不被接受。”

    “他这么说?”莫丹阳睁开疲惫但是清锐的眼睛,看看桌上牌位,低骂道,“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

    苍苍睁大了眼睛:“他是骗我的?”

    “事实倒也差不多,却更为残忍。”莫丹阳走到门边,“你可知道,周国历代皇帝都很短命?”

    “嗯,不知为何,周国当皇帝的身体都很弱,未名的父亲更是在他们才出生就逝去了。”

    “可不是身体弱,一切,都要从一个诅咒说起。”莫丹阳忽然两眼一眯,寒光凛然,透露出十二万分的憎厌。

    “诅咒?你说什么诅咒?”昏暗的地底,形状狼狈的大央皇帝颓然坐在地上,只穿了两件薄薄的单衣,冻得浑身发抖,脸上身上全是一道道的血痕拖迹。看样子是睡到一半被人从床上挖起来,然后一路给从地上拖过来的。

    此时他帝王威严俱无,有些惊惧地看着眼前的人。

    黑衣黑袍,脸上覆着黑色面具的高大男人冷冽地俯视殷央,修长有力的手指扯下披风随手扔给身后属下,坐到椅子上喝了一口茶,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怎么,大央情报网几百年来都没有探得消息,我朝历任皇帝之所以尽皆英年早逝,是因为先祖曾无意得罪了一位大能,被诅咒子孙后代都活不过四十岁么?”

    优雅从容的声音,在地下空间悠悠荡开,一波接一波的威压压迫得殷央脸色青白。他目光阴冷,似乎在反问,那又如何?

    “那你又知不知道,丹阳子首徒是周皇亲弟,一胎双生,性命也一分为二,一人只能活二十年?”

    黑衣面具男子伸出莹玉般的两根手指,微微晃了晃,虽然看不到表情,但他的声音让人直觉,他在笑。

    “可是你呢,居然大费周章害死了一个命不久矣的人。”

    笑得冰冷无情,好像魔鬼对弱小人类下杀手前,眼角一掠而过的慈悲。

    殷央却怔住了,满脑子回旋地都是那个二十年。

    二十年?

    二十年!

    二十年啊,没记错的话,周国那个臭毛头皇帝马上就满二十岁了,过了这个冬天就差不多了,那岂不是到时候周国皇位空悬,国家大乱,他大央的机会就来了啊!

    殷央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以示对于老天有眼的兴奋感激之情。对,要准备起来了。

    兵马,粮草,攻打章程,同时要派出大量的探子,盯住了周国,机会一到就挥军南下。

    当然,英明的皇帝陛下没有忘记周过还有个太后,是个手腕了得的女人。不过,女人到底是女人,在他百万雄狮面前还能顶起天来?

    这一刻,殷央雄心万丈,觉得自己体内的血都要沸腾起来了,仿佛看见名垂千载的历史时刻到来。

    他一激动,就要挥手叫内侍传唤重臣,可一抬头,却只对上一双充满戏谑意味的眼睛。

    “唔,美梦做完了?”对方笑着说。殷央顿时有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转头一看,发现自己正在黑暗阴冷的地方,看这地方,应该是凤凰台下的密牢。

    从来只知道凤凰台下有个小的储存室,却不知道穿过一道墙壁模样的重门后,会别有洞天。也不知道是哪位先人的杰作,却又把唯一出口设在曾经的三皇子府。不过自从殷据老实交代了这里有这么个地方,他就封了原先密道,命人将寝宫下面挖了一条密道直通这里。现在,这里是他殷央的秘密基地。

    金钱,药物,兵器,各种重要东西全分批运过来,比国库更令他放心,因为知道这里的人全是他心腹中的心腹,而不像国库那样,人尽皆知。

    可是这个秘密之处对面的人是怎么知道的。殷央不怀疑自己时睡眠时中了迷香然后通过密道被拖到这里。可是有谁能进入重重守卫高手如云的皇宫,还知道这个地方?

    是谁?背叛了自己!!

    殷央火冒三丈,却也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他站起来拍拍自己的单衣,深夜的严寒让他止不住一个哆嗦,不过为了无上的帝王形象,他忍了。神色威严地望着黑衣面具人。

    “你是什么人?胆敢对朕如此无礼!不过看在你告诉了朕这么一个重大消息的份上,朕可以既往不咎。说吧,你想要什么。不过你可要考虑德快一点,禁军很快就会发现朕不在宫中,到时候找过来,你可就插翅难飞了。”

    殷央的笃定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个人特意告诉自己诅咒的事,一定是跟周国有仇,要让大央抓住时机攻打过去,他好趁机报仇或是做什么事。那么他怎么敢对自己不利,自己若出事了,大央可会比周国乱得更厉害,到时候谁打谁可就说不定了。

    可谁知道她信心满满的话语刚落,黑衣面具人就哈哈大笑起来,醇厚清朗的声音给人一种声振长林的错觉。

    殷央脸色铁青:“你笑什么?”

    “我笑你死到临头还在装腔作势。”男子声音陡然一沉,“你还不知道吧。整座皇宫此时已经被慕苍苍的人拿下,盛京城也尽在殷翼逐街清扫之中,你的好太子白天就被扣押起来,一切地下人员正被钟南山的高手地毯式地搜索出来一一解决,你说,还有谁能令我插翅难飞?”

    “而我,我要什么?你说我要什么!”他霍然站起,单手揭下面具,幽深冷酷的眼神黑洞洞地逼视于人。

    “你,你没死?!”

220哭过之后忘了他吧

    220哭过之后忘了他吧(9.11.2013)

    “所以,他本来就挨不过这个冬天?”

    灯影昏沉的灵堂,安静得揪心,半晌才冒出这么道低低的声音。

    莫丹阳面部线条冷硬,眯着眼不知看向夜色中的哪处:“本来他下山就是为了逆天改命。老余说你的命理很奇怪,原本应该不是现在这样,好像冥冥中被更改了,想若是未名和你接触,兴许能触到其中奥义。”

    “一切都很好。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而不是以前跟一张白纸一样。可惜到底天命难违吧,半年前在洛阳他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便知大限将至。”

    莫丹阳沉重叹息,望着夜空,不甘地想,为什么总是要在给人希望之后再让人绝望?当初也是这样,好好的一个孩子突然就中毒没了气。如果他一开始就没长大,直接就病死了,那也让人不那么难受。

    这次呢,明明一切都势头大好……

    “命运弄人啊。”饶是他千万般地不信命,也终于不得不投降。

    苍苍撑着扶手,低着头,脸全都隐藏在头发后面:“所以他后来反复发作,那么痛苦,都是因为身体机能衰竭吗?因为知道活不下去,所以就把一切安排好?……可笑,他还骗我说过了这个冬天就要回钟南山去,我还埋怨他,还说要给他写信。”她惨淡地笑起来,“可是没什么不告诉我?我又不是承受不住,至少最后半年,我们可以一起过啊。”

    而不是他一个人,数着日子在那里孤独地看身体衰败,等待死神的迫近。

    “他是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未名的信里说的很清楚,他以为解决毒煞之后还来得及回钟南山。”莫丹阳解释。

    哦,就是回钟南山之后再死,不让她知道,难道他以为过个一年两年她就会忘了他,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吗?

    这个混蛋。

    手指握紧扶手,薄薄一层皮下,指节险些要凸出来,七天七夜以来的第一滴眼泪砸在膝头。

    莫丹阳犹豫了一下,拍拍她的肩:“未名让我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他的死与你无关,不用自责。没有你他一样会死,而且死得毫无意义,而现在他把能做的都做完了,没有遗憾了。”

    泪珠一连串滚落下来,苍苍肩头颤动,慢慢哭出声来,越哭越急,哭得歇斯底里:“他没有遗憾了,可是我有!我有!!”

    她扑到桌前,一把扫掉所有祭祀品,冲牌位大喊:“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有没有想过我要怎么办!混蛋,你这个自私的混蛋!自以为是的混蛋!你以为自己很伟大吗?很了不起吗?我不要你的慷慨,我宁愿你什么都没做过!”

    漆黑的牌位永恒寂静,对她的咆哮无动于衷。

    所有的问题,所有的痛恨不甘,所有的遗憾,再也没有人能给她答案了。

    她从桌头滑下去,摊在地上,哭得泪眼朦胧声嘶力竭:“混蛋……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骗我?……混蛋,我要怎么办,未名,未名……”

    莫丹阳长叹一声,无尽地悲悯无奈:“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然后,就忘了他吧。”

    “你,你没死?你竟然没死?!”殷央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这张脸,这个模样,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可对于一个强大得如同定时炸弹般的敌人,他当然见过画像,就是这么年轻的好模样,一模一样。

    可是他不是死了吗?

    “你不是死了吗?你中了毒煞的毒,人都炸开了,一点肉丝一片骨头都没留下,死得不能再死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不,你不是未名,你扮成他以为朕就怕了不是?”

    殷央口中急急说道就扑上去,伸手要撕上“未名”的脸,要看看她戴了什么面具。

    “未名”敏捷地后退一步,他身后忽地冒出一个十分粗壮的黑影,长臂一探,就抓小鸡一样把殷央揪了起来。

    殷央赤脚离地死命地扑腾,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憋气给憋的。

    一国之君,何时受到过如此对待。他凸瞪着眼简直要吃人。

    “未名”摸摸自己的脸,抱着两臂好整以暇地看殷央挣扎,恶意笑道:“是啊,你精心策划,把毒煞都诓来做了戴罪羔羊的行动,失败了。你没杀死我,而你却即将接受惩罚。失去你的帝王宝座,身败名裂,遗臭万年,这个惩罚怎么样?”

    说着不看殷央灰白灰白的脸色哈哈大笑起来,挥挥手:“重。”

    揪着殷央的粗壮黑影“重”应了声是,砸晕了殷央,把他扛在肩头转身走进阴影里。

    “未名”的笑声逐渐停歇,整个人都沉淀下来,坐回去,默默地思索着什么,又像是纯然在出神。若此时苍苍在此,就会发现这张一模一样的脸上的神态,和未名并不不同。

    未名静坐时,整个人都是放空的,清澈的,一尘不染淡然超脱,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可此时这个黑衣人身周却凝聚着淡淡威势,即便什么都不做,即便是在这黑暗之处,依然优雅夺目,眼神里带着久居上位的笃定自信,锐利灼然。

    黑暗中传来几声脚步声,两个人走出来,走到黑衣人身边的灯光下,之前他们好像就在旁边不远处,只是隐在暗处才不现。

    年轻的那个有些不解地问:“陛下,您抛下所有国务千里迢迢北上,不不是想为……报仇吗?怎么那么简单地放了他?”

    黑衣男子,和未名长相一样的周景宁略略偏首,冷冽沉声道:“殷央那种人,一刀杀了太便宜了,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失败,才能令他痛到骨子里。”

    把他送回皇宫,自然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抓起来,然后该承受的一样不会落。况且,真说到报仇,有的是人比他有资格,更急切。

    周子演缩缩脖子,陛下越来越可怕了,这话里面那阴森森的味道,可真时令人发毛。

    周景宁看看四周:“凤凰台下还有这么个地方,真是令人意外。难得余前辈知道。”

    “第一个知道的可不是我。”走出来另一人,余辛岩道,“最早是那个女孩从这里逃出来,后来皇宫挖了密道过来,我长乐钟旁恰巧看到了。”

    周景宁狭长漂亮的眼眸眯了眯:“是……慕苍苍?”

    余辛岩看出他未言的意味,皱眉道,“你别忘了答应过我不闹事不多事。别想晃到她面前去。”

    周景宁没作声。

    余辛岩又道:“未名死了,你却还好好活着,她和莫丹阳都会忍不住杀你,更何况,就你这张脸,她会崩溃的。”

    言语之中颇带怜悯,对于那个独立坚强,哪怕当初一个人时也决不屈服投降的女孩,他是有好感的,曾经他是真的希望她能和未名开花结果,可惜……

    “还有,未名曾经沉睡十年,这十年移下来,你和未名各自都能再活五年,这件事不要透露给她知道。”

    没有希望,才不会觉得不平衡,不公平,这种欺骗多少能让苍苍心里感受些,不会总想着,原来未名还能再活下去的。

    周景宁点头,忽问:“那么他为什么会提前……”

    “他本就先天不足,早年身体又受过毒素创击,自然和你不能比。”

    就连这几年,那条命也算是向天借来的,是强大无匹的修为在苦苦支撑,可即便如此,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会突然地支撑不住。就如同体内埋着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余辛岩满布皱纹的脸忽然皱了一下,却是冷笑起来:“这下沈清旭该放心了,她心心念念追杀了二十年的小儿子,终于死了,将来可就是你一个人的天下了。”

    周景宁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可是面对余辛岩的冷嘲热讽,他无言以对。

    未名的死,他确实是最大的受益人,剩下的十年都是他的了,他还有十年好活……

    周子演余辛岩很不客气地走了,撇撇嘴:“好大的脾气啊,陛下我们真的不去见见丹阳子吗?……当我没说过,唉,说来那毒煞的毒还真是可怕,未名那么厉害的人也扛不过去……”

    爆体什么的,当真恐怖。

    周子演说着说着不由得惋惜起来。他以追求武道巅峰为毕生追求,未名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武功好,心肠也不错,当日军营里,若非他最终出手相救,他已经五脏六腑俱碎,死成一滩烂泥了,而陛下的死士重也得成为废人,更别妄想还由此因祸得福,修为更上一层楼。

    而事实上,未名根本没有义务救他们。

    在他身上,周子演看到习武者的大度胸襟,可惜这份恩情还没来得及还,恩人就已逝去……

    从没哪个人的死亡,让他觉得沉重惋惜,好像这个世界突然之间,失去了最浓重的那抹色彩。

    周景宁垂眸不语,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余辛岩走出凤凰台下,正值深夜,不平静的夜,远处火光晃动,皇宫重门紧锁,不知哪边传来人的惊呼低叫,源源不绝。

    他揉了揉耳朵,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中用了,逆天改命做不到,耳朵也不行了。他摊开自己枯藤般的手。

    这双手,断过多少面相,占过多少凶吉,从未出错,可是有遗憾。如果当年没说出那些话就好了。

    “怎么?在掐算会不会有老朋友来看你?”含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一个紫袍青年抱臂站在街口,似乎已经等了好久。

221有没有转机

    “楚山孤?”余辛岩看清楚来人,一愣之下板起面孔,“你来做什么?我和你无话可说。”

    “别这么无情嘛。”紫袍男子楚山孤慢慢走近,比起余辛岩的冷漠,他更像在闲庭散步一般,可是速度却不慢,前一刻还在街角,一眨眼就来到了近前,甚至连衣袍都没怎么动。

    余辛岩瞪起了眼。

    武功不精一直是他的心头病,偏偏两个非敌非友的老东西每次见面就要给他演示上一番“奇功妙法”,专门来挤兑他这个短腿短手的,几十年下来这破习惯一直没改。尤其楚山孤,看着那张三十来岁英俊无俦的脸,余辛岩就来气,这家伙总是用他驻容有方的脸来嘲笑他的老态隆钟,天知道他没比自己小多少。

    余辛岩瞪了一下眼,随即又想起眼下的这个情况,登时气泄光了,有气无力地说:“是那家伙叫你来的?”

    “现在老莫可不愿意提到你,是我自己来的。”楚山孤跟变魔术一样变出了两壶酒,一指孤零零的长乐钟上,“上去喝两杯?”

    两人立于高台,乱没形象地依靠栏杆拔开酒塞,几口下肚,余辛岩枯哑凹陷的脸涨红起来,挥手道:“想当初,你,我,姓莫的,分居三地,三足鼎立,人称同世代三大巨头,多威风,你们虽然能把我打得屁滚尿流,我也能给你们使阴的,谁也不服谁,那时候多好。”

    楚山孤喝了一口酒:“别搭上我,根本是你们两在掐架,我可一直当好人劝架的。”

    “嘿嘿。”余辛岩咧开嘴惨笑两声:“要是那次我拒绝沈清旭就好了。我欠她一个人情,她要我占上一卦。我没想到,她要我占的就是那对双生子,没想到,因为我一句话,她真能痛下杀手。更没想到,双生子里小的那个被莫匹夫收去做了徒弟。这个没信用的家伙,当初是谁嚷嚷徒弟烦人,一辈子都不收的?嘿嘿,嘿嘿嘿……”

    双生子平分四十年性命,这事谁也不知道,谁也没往这方面想,是他,啧啧称奇地一语点破。

    “就因为这件事,我在他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我就欠他的。”余辛岩醉态朦胧地说,酒坛子差点摔掉,楚山孤忙一扶,发现他真是手抖得厉害。

    余辛岩哇哇叫起来,跟个老小孩似的撒疯:“那孩子落到今天都是我给害的。你去!去把莫丹阳叫来把我一掌给劈了。”

    楚山孤哭笑不得,忙抢了酒坛子,多少年了,这人酒量酒品还是这么差。所以说,没有内力真是不方便,酒劲返上来压都压不住。

    他道:“姑且不说你害没害未名,这事也轮不到老莫劈你呀,而且你不是已经被他罚到这个地方钻研这些奥秘了吗?”他下巴点点身后悬空的古朴庞大的黑色钟鼎,当下把苍苍一番欠未名不欠钟南山的理论复述出来。余辛岩听罢一拍大腿:“正是这个理,小丫头看得透!”

    什么看得透啊,是被逼出来的自暴自弃罢了。

    楚山孤微叹,眼前晃过青稚容颜和那头斑驳白发,心中涩然,拍拍余辛岩的肩膀,道:“你也别在这嚷了,未名的事,我们老的虽然也难过,可都是半截身入土的人,还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倒是年轻人,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那才是痛苦。”

    余辛岩不吭声了,他知道楚山孤说的是谁,这件事受伤害最大的不是莫丹阳,也不是未名,归根结底其实是慕苍苍。那孩子对未名的情义他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生不改的感情,伴生的痛苦也是一辈子的。

    楚山孤道:“以前人都说,老莫和我厉害,其实我们三人里,你才是最厉害的。一眼就能看出一人有灾没灾,高兴了挥挥手就能给人改命。哪天去哪国龙脉上动动手脚,一个国家都得垮掉。所以当年老莫没辙了,只能求你去救他的宝贝徒弟,如今,我也只能来找你。”

    他转过头直视余辛岩的眼睛,很年轻很英俊的脸上表情很严肃,缓声说道:“你给个准话吧,这事还有没有转机。”

    余辛岩神情逐渐收敛,变成了原来那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老头子,余大师,然后慢慢地挪,迟钝地走,来到长乐钟旁,颤手抚触上面繁杂深奥的图文,一声浩叹。

    苍苍趴在书桌上,眉头不安地蹙成一团,眼核红肿,湿润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有极淡极淡的月光从窗外照进,落在她的脸上,落在肩头长发上,越发衬得那出惨淡如雪。

    推门声细细响起,一道人影踩着无声的步伐到来:“苍苍?苍苍,有消息了。”

    没叫醒,来人有些为难,她真的不愿意打扰她,可苍苍千叮咛万嘱咐,皇宫那边有了消息就来报告的。

    怎么办?

    踌躇了一会,只好再叫。

    “做什么!”不料前一刻还稳稳趴在桌上的人忽地坐起,手臂还烦躁地一挥,满面不耐地瞪着她,目光像要吃人一样。

    若在平时也就罢了,可这时是昏暗宁静的夜里,可那只烦躁之下力道倍增的手,正好打在了肚子上。

    连姨一滞,迅速冒出冷汗,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扶住小腹,气喘不匀地说:“没,没什么,就是宫里……”

    她字不成声,强烈逼戾的疼痛让她弯下腰去,汗如雨下,面若白纸。

    苍苍稀薄的理智回炉,惊急扶住连姨:“连姨你怎么了?连姨!连姨!快来人哪!”

    才歇下不久的慕容府遂又热闹起来,一番慌乱后,连姨枕在床头,面色很是虚弱。

    青稞独手整理针囊,一边道:“幸好大人身体健康,否则受到这么大惊吓,胎儿已经保不住了,不过经过这次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我开一剂保胎药,每日都要喝。另外,切记,戒骄戒躁。”

    说着戒骄戒躁的时候,他似有深意地瞥一眼苍苍,无奈后者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好似魂游天外去了,也不知听到没有。

    青稞手上一顿,哑叹了声收拾离去。

    屋里很快没有别人。

    连姨睁开眼拍拍苍苍冰凉的手:“放心,我这不是没事吗?”

    苍苍动了动,怔怔地看着她:“什么时候的事,怎么都不告诉我?”

    “这两天不大舒服才诊出来的,这种小事有什么好提的,分你心。”连姨虚弱但温柔地把苍苍的头发勾到耳后,触及那雪白夹青丝的颜色,不由微红了眼眶。

    这孩子怎么总是这样不顺?

    “骗人,青稞都说有三个多月了,你一定早就知道了。”

    “所以啊,三个多月胎都坐稳了,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可是……”苍苍目光落到连姨盖着被子的腹部,怔怔地伸手想摸一摸,却受惊般没碰到被料就缩了回来,揪紧自己袖口:“我,我却差点害死了他。”

    “哪有,这小子皮实得紧,若这么一下就能留掉,也不是我连伯琴的孩子了。”

    柔柔的,又难掩愉悦自豪的语气,不难听出她对胎儿的在意。

    苍苍再也呆不住,烧着火般跳起来:“你好好休息,安心养胎,外面的事都不要管了。”

    也不等回应就匆匆转身出去,在门口看见了一直在这里跟站岗放哨一样的王南。

    “小姐。”

    “你怎么不进去?”

    王南恭敬道:“小姐不再坐一会儿!”实现并不与苍苍接触。

    苍苍忽然想起自己差点害死的孩子是他的骨肉,顿时脸上烧红,愧疚,无颜以对,各种复杂情绪涌上来,只胡乱点点头:“照顾好连姨。”落慌而去。

    来到空旷无人之处,她才平息下来,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最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真是忽略太多东西了。而且仔细想想一直以来,自己给身边的人带来的,不是平安稳定,而是无尽的慌乱,危险,困顿,不安。

    以前在盛京,朝不保夕饱受压挤。后来南下,是为了逃难,逃离毒煞。在盛京,几次危机,从南到北,又是寒冬跋涉,遭遇各种袭击刺杀。

    似乎就没有哪一段时间是真正长久安适的。

    就像连姨和王南。好好一个婚礼因为她而有头无尾,最后只追加了一个拜堂。之后又因为王南要执行未名的命令,两人新婚燕尔就要分别。然后现在,连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都差点伤害了。

    连姨比她母亲还要大两岁,已经三十七了,这个年纪的女人怀孕还是头胎,有多凶险是个人都知道。

    她一阵阵后怕,浑身发寒,孤孤单单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步向前走去,一个路口,安行提灯等着:“苍苍,殷央抓住了,你看怎么处置?”

    “很好,带我去看。对了,是谁抓住的?”

    “你说给王修颐一个机会,旁人也不和他抢,是他立的功。”

    “哦?很好。”

    苍苍大步迈开,王修颐,曾经殷央跟前的红人,拥帝的官员之首。他如今站出来弃暗投明,想必会有很大的倡导作用。

    投诚的人多了,硬骨头少了,流血事件的发生概率也大大降低了。

    以前她不在乎,以暴抑暴便是。可现在不同了,连姨有了身孕,她就要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她绝不允许盛京乱起来。

    想着,她的脚步也加快不少。

222引君入瓮

    翌日,讨帝书发放至盛京各个角落,大街小巷皆可见飘飞的纸张,几乎人手一份。

    讨帝书讨伐当今大央皇帝殷央十八宗罪,第一宗乃谋害先皇,第二宗,将谋害先皇之罪嫁祸与永国公,屠戮慕容氏上千余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民间议论纷纷,质疑有之,讨伐有之,在由朝廷数公爵命官监督,刑部尚书王修颐主持的开堂审理之后,面对确凿无误的证据,百姓纷纷沉默,随即,规模前所未有浩大的讨帝声浪,席卷了长街野巷……

    今日是第三次审理之后游行示众,由开山军临时充当的城兵官,扣押着废帝殷央及废太子,更兼数十位助纣为虐的前大臣,自舞阳门广场开始,游城一周,最后又回到舞阳门广场,然后宣布判决。

    日子特殊,各大公爵、文武百官但凡没有罪责的都来了,聚在广场搭就的高台上下,其中公爵围在一处,官员分作另一处。

    苍苍捧着手炉坐在台上最前排,她披着白色披风,里面是一袭正紫锦袍,领口袖口以金线绣着繁复大气的花纹。腰扣金玉带,佩金鱼,白发藏在黑色假发里面,上覆紫金玉冠,整个人说不出地俊秀沉凝,单单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便有种渊停岳峙的坐镇之感,让人不由得一看再看。

    更何况,她还是在场最年轻之人,又是唯一的女子,更显得突出。

    可是面对各种探究好奇,她都不予理睬,其身后一左一右两位过分年轻的常服侍卫气势极强,似乎也不是好惹的。

    远远已能看到游行对于返回,麻叶附耳轻道:“就回来了。”

    “嗯。”苍苍看看右手边的官员团。最前方与她其肩的正是朱红官袍的王修阅。他如有所觉得转过头,两人目光微接,略颔首,又分开。台下及广场四缘,官兵拉着警戒线阻挡着众多百姓挤进来,带队巡逻的是一个挺拔英武的戎装少将。她与他的视线也汇合又分开。

    长乐钟、凤凰台两座高台上更有人眺远戒备。

    苍苍垂下眼,旁侧忽出来一抹紫色:“慕容姑娘安好?”

    大央公爵制度中规定,王穿金,公穿紫,侯穿红,在场能同她一样穿紫服的唯有一人。

    果然,苍苍抬头对上一张文雅和蔼的老人脸,正是定远公,那个一直没出力的温氏首领。只是,她看了看其座下黄梨木轮椅,瞳孔缩了一下,面色冷然,转回头去:“温公身体若有恙,差人代来便是。”

    定远公手下面色一变,他本人倒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呵呵笑道:“听说今日晚下还要在宫里办宴,确定下国君人选,老夫已错过之前大事,心中惶恐,怎能再不闻不问?”

    苍苍嘴角冷冷勾起,也不搭话,定远公也识趣不再说话。

    后面的人看定远公也讨不到好处,那些早早向新任永国公投诚的人心中窃喜自己站队早,否则哪里能有好下场?

    那些如温氏一般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冷眼旁观的人则后悔得要死。他们只是先望望风啊,想着看看慕容苍苍一帮人可不可靠,可谁知道还没看出个所以然,人家就啥事都完了。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意外,前后不到十天啊,拿下皇宫如同砍一颗大白菜,这哪里是造反的节奏?

    所以他们什么机会都没了,所以他们都和温氏一样,地位尴尬,都不知道在新帝登基之后有没有自己一席之地。

    有人哀怨追悔,也有不少眼神阴暗闪烁,默默地凑到长安侯身边去。

    一个朝苍苍努努下巴:“听说墨侯爷在她那也吃了亏?”

    一个接话:“呵呵,小儿得志罢了,她只是好运,连丹阳子也能请来做帮手,可守江山看得还不是我们这些老臣子。”

    “谁说丹阳子是她帮手,听说前不久丹阳子带着一群弟子到她府上闹腾呢,毕竟她害得人家首徒惨死,听说比挫骨扬灰还惨烈,不然你看这场中怎么没钟南山的人?”

    “这样啊……反正无论如何墨侯爷不必忧心,待得新帝继位,墨府便是岳家,更上一层楼封公都不在话下吧。”

    大家都压着声音拍马屁。红袍的墨鼎臣心中冷笑,一群蠢货,知道那人有丹阳子帮持,还敢明目张胆说这些话,那两个年轻侍卫是死人听不见吗?

    不过,他看着前方单薄的纤影,眼里闪过狠意。现已确定慕容苍苍于他墨氏无益,墨氏要好,要盖过长宁侯府,要站到高处,就必须把这个挡风挡路的除去。

    殷灏,是他最大,也是最后的筹码了,幸好当初殷灏失势时他还是多加关照。

    谁也不认为新帝不会是殷灏,多年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殷灏一直被国人视作太子,由他继位顺理成章。即便她慕容苍苍不喜,但大央也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

    游行队伍慢慢靠近了,一街谩骂的吵闹声也由远及近。人群一分,关押殷央和殷据的囚车一前一后进入广场。

    此时两人满身烂菜叶臭鸡蛋,精神萎靡狼狈不堪,坐在囚车里一动不动,不过一进广场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远远瞪着苍苍,心脏更是激动地扑在囚车木栅栏上大吼:“慕容苍苍,你以下犯上谋朝篡位,是大央的罪人,朕要诛你九族!九族!!”

    随着这句“九族”落地,广场上异变突生。

    远处的二三层楼高的民居窗口陡然射出一排冷箭,直朝台上苍苍这些重要射来。

    “小心!保护诸位大人!”负责安全事宜的戎装少将钟离决大喝一声,官兵顿时朝台前涌去。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幸好众公爵官员大多带了贴身侍卫,箭射到那刻,侍卫们挺身而出,带着各自主人或挡或避。台上乱成一锅粥。

    台下围观百姓也顿时惊叫起来,慌乱抱头鼠窜。数人便从乱糟糟的人群中掠出,武器寒光一闪,迅速收割近处官兵性命,一刻不停地向两辆囚车奔去。

    “放肆!”苍苍面沉如水,有麻叶桑瓜充当的侍卫于前挡箭,她毫无性命之忧,端坐未动,指着囚车那边,“麻叶,阻止他们,一个不留!”

    麻叶应下,挥舞格挡箭的手顿下,对桑瓜一点头:“这里交给你了。”

    当麻叶桑瓜分开,仿佛得到暗示,人群中忽地又猛窜出十数道人影,一部分去了囚车,一部分来到台上。这第二拨人武功明显比前面的厉害,他们一加进来普通官兵根本不敌,大多私人侍卫也落入下风,而最为厉害的桑瓜就被三人缠住脱身不得。

    “嘟——”号角声冲天响起,变故发生得快,朝廷这边反应也快,有人举起号角吹响,准备召集本就在宫门内整队待命的禁军。

    只要禁军出动,这些跳蚤抖蹦达不了了。

    但显然对方也清楚这点,围攻桑瓜的一落腮胡大汉喝道:“擒贼擒王!”

    其余几人闻声有两个放弃其他人,一同向苍苍扑去。

    苍苍面色冷峻,迎着冷光闪烁的杀器慢慢站起来,却一点也不慌张,就在他们即将抓到她的时候,一道戎装英姿闪电掠至,铁剑一横,拦住了两人。

    钟离决?

    两人互视一眼,蔑视一闪而过。钟离决功力不过泛泛,竟也敢跑来猖狂装英雄,死!

    两人联手一人攻上路一人攻下路,准备一击解决这个障碍。可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钟离决手腕一折,剑滑过亮弧,在攻上路的人的刀上一敲,顺势连连搅动,一挑,生生将刀给挑飞。同时踏前一步,腿高高抬起,重重踩下,就将横斩来的双斧踩住。

    再回剑横于身前,一手执柄一手推剑身,真气急出排了出去,还没能回应过来的两人就被狠狠拍飞,在空中时就口吐鲜血,一落地就被群而攻之,再无翻身机会。

    钟离决收步踏回,剑斜斜指地,护着苍苍,警惕地望着四方,有不怕死的刺客送上来,基本就是一剑一个,一边不忘问:“没事吧?”

    苍苍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不答反问:“进步很大,是未名教的?”

    钟离决身体一绷,默然点头:“是。”

    苍苍垂下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不久,突袭的人们纷纷被制服,一场闹剧收场。

    伤员被抬走,百姓得到安抚,现场很快被打扫出来,苍苍重又坐到原来那个位置,不过其他人不是受了伤,就是惊慌讶异,没有人能和她一样,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殷央殷据被带上来,此时殷央身上比之前更多了几道血痕,因为他的囚车已经被打开,只是还没来得及逃就被拦住,打杀之中他被波及到了。至于殷据,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没打算救他,他的囚车牢固未破,反而幸免受伤。

    最后的希望在自己眼前破碎,殷央是真的萎靡下来了,被押上来后就低着头没说话,但他坚决不跪。

    苍苍也不勉强,挥手让押他的人退下,有麻叶桑瓜和钟离决在,殷央再手脚自由也做不了什么。她冷冷看着他:“沒逃成功很失望吧。其实你不需要失望,无心对有心,你的人失败得不冤。”

    殷央猛地抬头:“你,你早就知道!”

    “不然你以为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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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反攻路介绍:
重生在豆蔻年华
有仇的报仇
有怨的报怨
有错改之,无则加勉,爱憎分明,阳光自照。
“我不温柔,不善良,不矜持,不娴淑。我这个人很现实的,一切以实力说话,若是必要亦不惧手握屠刀。你可以不接受,但是你无法——改变我!”
胭脂泪,富贵乡,谁能共我,执手一笑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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