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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反攻路全文阅读

作者:原非西风笑     重生反攻路txt下载     重生反攻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87往事殇

    父亲?

    苍苍怔怔地看着连姨,她对墨松的厌恨应当说比自己要强烈得多,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的,可是现在她却称其,你父亲?

    苍苍沉下眼波,对她伸出手:“连姨,发生什么事了?”

    连姨站了片刻没动,然后轻轻叹出一口气,坐到她身边看着她:“依连姨的私心,那是半点都不想你跟他有什么牵扯,可是,骨肉血缘摆在哪里,连姨如果瞒着你,误导你才是在害你。”

    苍苍眼角跳了一下:“到底怎么了?”

    “你昨天没回来,本来我不知情,后来府里的动静闹大了我才知道的。带人出去的是墨珩,但你知道大力支持的是谁吗?”

    “是……墨松?”

    “唉……”连姨点点头,喜忧各半,“当时我就在场看着,墨鼎臣对大规模调人去找你是不赞同的,你也知道,现在他们哪敢闹出大动静?就怕给人捉到把柄。我在那里是急也没用。墨珩坚持找你,但他的话分量也不那么足,是墨松,我虽没听到他跟墨鼎臣讲了什么,但也看得出来他在据理力争,都吵得脸红脖子粗了,最后墨珩才得以带最精干老练的那些人出去。”

    苍苍木然不语,连姨小心翼翼地端详她的表情,又说:“听说后来二房主院里狠狠吵了一架,墨松摔脸子跑到听潮居这里来,一坐就是一晚上,这我也都看到的。直到你回来前不久,他才给大夫逼回去,说是不能太操劳。你睡的这段时间他来过两次,听到你没醒,就一点声响也不发出,总是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走。所以,所以啊,连姨觉得……”

    “觉得他还是把我当女儿的,还是在乎我的?”苍苍说,脸上还是木木的,忽然冷笑一声,“那他早先做什么去了?是不是非得看到我的尸体才能掉两滴眼泪?”

    “苍苍……”连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苍苍闭眼按压额头:“连姨,帮我准备热水好吗?身上不舒服。”

    身上不舒服?怕不舒服的是心吧?

    连姨怜惜地看看她,应了一声去了。其实她还好,对墨松仅仅是怨恨,可苍苍就难处了。说恨墨松,可他是生父,说是生父,他又一丁点父亲的职责都没尽到。

    还没出门,身后又响起苍苍的声音,那么冷清和平静,剔除了个人的情绪。

    “帮我跟他说,请他等一会儿,我也有话要问他。”

    墨松坐在儿子的厅堂上,端着茶盏心神不属地看着外面,似乎在等待什么,脸上情绪复杂极了。

    墨珩奇怪而担忧地注视着他,他从没见过父亲如此失态。

    “父亲,父亲?”

    “嗯?哦,珩儿,什么事啊?”墨松总算回神。

    墨珩道:“父亲我看您精神不是太好,要不回去休息吧。”

    “哦,不妨事的。”他说完,眼睛又盯向外面,墨珩轻轻皱起了眉,他能看得出来,父亲的异样是因为苍苍,否则昨晚他又如何会那样激动?可是……苍苍?

    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测,但是没有证据,而且他敏锐地感觉到此事非同小可,他最好别主动去问。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从门外走进来,是连姨,墨松顿时有了神采,赶紧放下茶盏。

    连姨也不多话,进来就轻而干脆地说:“听潮居旁的水塘,她在那里等你。”

    “好,好。”墨松站起来走了两步,又有些不放心地回头叮嘱:“珩儿,你就别来了,别的人无论是谁也都不能靠近,知道吗?”

    “孩儿明白。”墨珩一路把墨松送到门口,然后就被赶回来了,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摇摇头折回来,吩咐下面的人不得靠近水塘半步。

    苍苍坐在水塘边,低头看里面的残藕浮叶,现在天气还是不太好,水里除了肥大的鲤鱼便难看到别的生物,显得有些单调,倒是把天空很好地照进去了。她的目光就随着水里面,那西天方向的淡淡晚霞游移。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眨了下眼,转头看着来人,不语。

    该叫仲春时候了,墨松一个中年男子穿得比苍苍还厚,柱着一根拐杖走得有些艰难,但是看到苍苍的目光亮着微芒,还有些局促,一步步走过来。

    苍苍避开他的目光,视线在他的拐杖上停了一下。

    如果没有记错,好几天前他就已经能靠自己走路,可是现在又用上了这东西。

    墨松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笑:“这几天身体反复,离不开这个。”

    苍苍面无表情地扭过脸,也不等他说第二句话,出口就是:“我慕容氏和我母亲都是怎么回事?”

    “苍苍,我……”

    “我只想谈这个,如果你不能告诉我,那么再见。”她站起来就要走,墨松急了:“苍苍你,你回来!”

    她转身盯着他,墨松无力地叹了口气:“你跟你母亲真是一模一样的性子,都倔强,都果断到不尽人情,不过,她至少比你温柔。”

    “温柔?”苍苍嘴角一哂,“我不相信在你毁婚之后,她还能对你温柔。”

    “……”墨松愣住,摆摆手,“坐下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两人并肩在水塘边坐下,只是彼此之间隔着很大的距离。

    一开始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树树草草和天边的夕阳,就在苍苍的耐心快用尽时,墨松终于说道:“你母亲的家族,永国公慕容氏,和皇族殷氏都来自北方部落,他们善武,替殷氏打下天下,所以一开始就是封的国公,无论历史、地位、威望,都首屈一指,远不是作为中原汉族迫于强权才投靠的长安侯墨氏可以比拟的。但是,他们却极照顾我们,说我们知礼,有文化,还把他们的子弟送来我们的族学学习,情谊也就慢慢培养起来了。”

    “每一个墨氏子孙都无法否认,墨氏能有今天,大半要靠慕容氏的扶植。”

    苍苍平静地听着,这些她都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对当年慕容氏罹难,而墨氏不但不帮,反而第一时间划清界限的行为感到至深地不齿。

    墨松继续说着,不用看他的表情苍苍就知道那是一种怀念的,迷离的,只是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格沉醉其中,而非深深忏悔。

    “两大家族的联合总是当权者不欲看到的,所以当我和你母亲的亲事定下后,宫里、朝野内外,反对远多于祝福,即便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但是已经有许许多多人,向你母亲、向我表白示爱,千方百计地要拆散我们。尤其是那些皇子,他们似乎觉得娶到你母亲那就是为夺嫡增添了一份巨大筹码。而你母亲讨厌极了那种被人称斤掂量般的感觉。我们谁也没有动摇。”

    苍苍冷哼一声:“我不妄图评估你们之间的情份,就说两个家族在重重压力下都坚决不退亲,在慕容氏怕是不在意,是为傲骨所驱使,而在墨氏,恐怕只是觉得利大于弊吧?”

    墨松皱眉:“我们在你心里就如此不堪?”

    “除了唯利是图,抱歉我并未看到你们墨氏有其它多么崇高的品质。”

    刻薄到了极点的话,墨松想要驳斥,又生出一份无力感,苍苍代他把故事说下去:“后来先帝御驾亲征,慕容氏乃马前卒,偏偏就出了娄子。帝亡,京里一片混乱,殷央趁势而为夺得皇位,随即降罪于慕容氏,慕容氏为保全家族,献上族女,即当今皇后,因为局势还相当混乱,降罪之事最后不了了之。但后来慕容氏对殷央是步步退让,兵权也好,其他权力也好,一点点被收缴上去。几年过去,殷央皇位坐稳了,慕容氏势力也衰败了,于是重新论罪,然后也就到了你们墨氏倒戈的时候了,是不是?”

    “不是那样的,我们一开始也从中周旋过……”

    “周旋?是做个样子搏好名声吧?事情没发生之前墨鼎臣就指使景贵妃在宫里对付皇后了,会这样做的你们为慕容氏真心周旋?别开玩笑了。”

    “苍苍,你怎么能这样想我们?”墨松板下脸斥道,“别忘了你身上也流着墨氏的血,为什么你的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如此险恶?”

    “那你倒是让我看看什么才是善。”苍苍根本不惧怕他,冷幽幽地冒出一句:“我为拥有墨氏血脉感到耻辱。”

    前世就是这样,对墨氏的痛恨厌恶与一种深深的自我厌弃感,一点一滴将她逼上绝路。

    按前世死前殷据所透露的信息,以及这几个月来她自己看到感受到的一切,往事或许有隐情,但她知道的这些绝对不是虚构的,墨氏就是有这么冷酷恶心。

    “你,你……”墨松指着她说不出话来,苍苍却很快压制下负面情绪,仇恨再深都是已经报过的,再纠结于其中不是她现在该做的事。她闭了闭眼道:“我不想跟你争这些,我只想知道,那个将慕容氏打入地狱的罪名里面到底有没有什么猫腻,你既已娶妻生子,又为何会有我的存在?慕容氏罪不及女子,我母亲都可以留在盛京做一个琴师,为什么我就这么见不得光。”

    这些才是她一直以来找不到真相的,也只有弄清楚这些,她才能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她本来打算询问墨鼎臣的,但想来墨松定然不会不知道。

088恩人到

    夕阳西下,晚风来急,落日的余晖在这一对父女身上洒下温馨的光影,可惜这两人之间永远不会有温馨这种东西的存在。

    有些仇可以不再计较,血缘也不会改变,可是有些隔阂却如同一条鸿沟横在他们之间,里面埋葬的是鲜血和生命,没有人跨得过。

    墨松呆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才缓慢地道:“是,有人陷害。”

    “果然慕容氏是无罪的吗?是谁陷害?”

    墨松看看她,面容比来时仿佛苍老了很多:“我那里有一些东西,虽然不是关键的,但也能从中推敲出一些东西,你要的话,我就拿给你。”

    “好。”苍苍一口答应,终于感到些许振奋,果然与她料想的一样,慕容氏是清白的,那么之后的猜想就能成立了。她问道:“所以母亲留在盛京是为了查明真相吧,她是不是因为被忌惮,才……”

    “是不是呢?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墨松喃喃地说,放倒了拐杖坐在那里把脸埋进手里,使劲搓了搓脸。“你母亲很美,琴技也极高,你能想象她在盛京有多么出名。连宫里那位也常常召她弹琴,她不肯进宫,他就出来听。有人爱慕,就有人嫉妒,爱慕也多,嫉妒也就越疯。那次……”他声音沙哑,“那次,有人在我和她的酒里下了药……”

    苍苍愣住。

    墨松低低笑了:“因为那件事,我与世子之位失之交臂,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我……”

    “你有什么好后悔的。”苍苍冷冰冰地打断他,目光嘲讽,“做不了世子,这个侯府还是在你手中,反倒你少了那个称号,省去不少麻烦。可是我母亲呢?”她慢慢看向残阳,一字一顿地说,“她却为此丢了性命。”

    到底是有人嫉妒,还是巨大的阴谋,表面上并看不出来,可是能知道的是,母亲一定处境很难。她那时手上有永国公余势,暂可自保,但她的后代,藏在暗处的敌人一定不会放过,会斩草除根。

    就算没这么一条……苍苍目光逐渐冰冷,默默地想,如果殷央对母亲有意思,还真的容不下自己。

    原来是这样,她的安全问题真的是个问题,以前是,以后更是。

    “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她看着墨松,“我母亲在怀孕的时候东躲西藏,最后导致难产而死,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墨松抬起头,眼里充满了痛苦:“我,我并不知道。”

    不知道?苍苍愕然,失笑,她还能说什么呢?是啊,他有妻子儿女,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他怎么会知道前未婚妻的状况,包括那段时间她的失踪,他大概也通通不知道。

    心口好难受,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叫做慕容雅的女子,她死的时候,可有前世的自己那么大?可曾想起曾经的良人?

    她外墨松面前片刻都呆不下去了,转身就走,他却突然喊起来:“当年坚持退亲的是雅雅,我没想过负她,苍苍,给为父一个机会,让我补偿你好不好?”

    “没想过负她?哈哈哈……”苍苍凄凉地笑了,豁然转头,“那我就代她问你,不辜负是她说退婚你就退,还是一退婚就急着另寻新欢。是中了药就可以不敬重她侮辱她,还是在她最难最无助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她越说越大声越激愤,脸颊因愤怒而涨红,“你去看看墨珩的年纪,再看看墨青染的年纪,这就是你的不辜负?好一个不辜负啊。”

    “你不懂,那时我必须立即成亲来表态,否则墨氏上下所有人都会被牵连进去。”

    “是吗?”苍苍挑了挑眉,“那你真是伟大,为了家族牺牲终生幸福?”她无不嘲讽,几乎都没力气再指责,“墨松,慕容雅在你心里到底排第几?当你的家族足够成为借口时,你对她的爱还能称之为爱吗?”

    “补偿?不要开玩笑了。你怎么补偿?她已经不在了,就算在,你又能给她什么,忽视还是更多的屈辱?至于对我,”她凉凉一笑,“给我生命的是母亲,收留我的是侯府,你既然一开始就不知道有我,这十三年来又一直装作不认识我,那以后也当做我不存在好了,不然破坏了你的美满家庭我就罪过了。”

    自嘲说完她扭头就走,又快又稳义无反顾,墨松急忙追赶了两步,然后颓然顿住,余晖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孤独无依。

    苍苍一口气回到住处,心情还久久不能平静,连姨进来看到她眼睛红红的,惊讶道:“怎么了怎么哭了?”她上前抱着她,“要是不喜欢他以后都不理他就是了,哭什么?”

    “我没哭。”苍苍压压眼眶,“我只是为母亲不值。连姨,你说为了生下我母亲把命都丢了,她会不会很后悔?一定会的,一定会的,太不值得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连姨嗔道,粗糙但是温暖的手理顺她因为快走而弄乱的头发,温柔地说,“你母亲可喜欢你了。你不知道,她本来以为一辈子都要孤苦伶仃了,不会嫁人,也没有子女。可是后来有了你,刚知道怀了你时,你母亲只有高兴,决定生下你也跟那个混帐墨松没有关系,小姐啊,她就是想有个孩子有个寄托。谁晓得后来会那样呢?”

    “是这样吗……”苍苍喃喃,像个无助的孩子,只想要一个肯定。连姨心疼极了:“当然是这样,好了,快别哭了。”

    “我没哭。”苍苍退出连姨的怀抱,再次用力地搓了把脸,调整了一会待声音正常了,才说,“好了我没事了。”

    连姨看着她笑:“这样也好,像个孩子。”

    苍苍脸一红,还孩子呢,她都二十几了,这几天真是多愁善感,越活越回去了。

    她把连姨往外推:“连姨你忙你自己的事吧,我还有事要思考。”

    “你这丫头,连姨能有什么事要忙?”看她要走向书桌,她赶快拉住她,“先别忙那些,那个人又来了,快跟我去见见,好好道个谢。”

    “什么人?”苍苍莫名,但还是乖乖跟着走。

    “就是给你药丸吃的那人啊。而且墨珩不是说你能平安回来,全靠有高人相助吗?就是他了。”

    “真的?”救了她的人啊,那真的要好好感谢,苍苍一扫方才的抑郁快走向前,但马上她又停下来。对方怎么会亲自上门?来做什么?

    她犹豫了片刻,很快甩头抛开这些念头。如果对方要对她不利,根本无须用阴谋,连钟离决都自承绝不是其对手,害她还不是弯弯手指头的事?

    抛开疑虑,她的脚步又轻快起来。

089求同居

    来的路上苍苍问连姨救命恩人是什么人,意外的是一向爽朗干脆的连姨居然支支吾吾,只说去看了就知道了。她大感愕然,却也只好自己想象对方可能的形象。

    身边有麻叶这样武功高强的人,那么其本人或许也有一身武功,所以可能是个江湖打扮的人,也许衣袍灌风手挽佩剑。

    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她被抓去的地方,并且似乎很熟悉她及她周围的人,那可能是个机智警醒或高深莫测的,嗯,中等年龄,一看就阅历十足富有内涵的。

    可是他一开始藏头露尾现在又突然登门,也许脾气有些怪异,是偏僻怪戾的老先生,还是冷漠孤绝的年轻人呢?

    她默默思考着,斟酌着何种类型的人应该用何种方式去应对,奇怪的是她所有臆测的出发点都建立在对方是个男子的基础上,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人已经被墨珩请到厅堂去招呼,沿着走廊眼看厅堂的门就要到了,隐约听到墨珩的声音,她才想起还没向墨珩打听昨夜他那边的遭遇。

    还是疏忽了呀。

    可是等跨进门口,她觉得这不是疏忽的问题,而是……

    “苍苍,你来啦。”墨珩一身锦袍神清气爽,站起来笑着把坐在那里的那个人介绍给她,“快来,这位是未名先生,他就是昨夜送消息给我和钟离决,从而救了你的人。”

    苍苍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她只是圆睁大眼瞪着那个人,黑发如墨,白衣胜雪,静默无言,一把轮椅素朴而又结实得好像哪里都找不到破坏点。这个人,这样罕见的阵容,如同一柄巨斧迎面强劈而来,直插脑际,她想她会一生难忘。

    她抬起手,指着他,指尖微微颤抖,和她的声音出奇地相似:“你,你……”

    她说不出话来,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却不知道下一刻应该迈动哪一只。

    墨珩见她不对劲,快步走过去在她耳边悄声说:“他可能就是那日你提过的在太学院见到的人,不必诧异担心,我看此人不似有恶意的。”

    “不是,他是……”他是和殷据合起伙来要害她的人呀!那晚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就是再虚弱也不至于意识混乱到认错了人。

    似乎要配合她的回忆,未名轻轻侧头,朝她轻轻颔首。面容是俊美无暇,气质是空灵干净,一双琉璃似的眼眸纯粹安静,乍一看仿佛漆黑深海,细究起来却纯净宛如孩童。

    此时的他比起夜里,少了一份美丽迷离,气质却更纯洌了,同清晨的阳光一样沁人心脾。

    可是,可是无论他生得有多好看,多让人感觉赏心悦目,在苍苍眼里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充满了压迫和阴谋,就连那美好唇边淡至几乎不存在的弧度,都透着股冷岑岑的威胁的味道。

    苍苍顿时失声。等她回过神,已经被墨珩拉到离他很近的地方,近得,能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苍苍?”或许是她太久没说话,墨珩小声唤她,提醒这样是很不礼貌的。

    苍苍忍住后退的冲动,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值得你要追到这里来?

    先前她也不是没考虑过,以后她无论要做什么,这个未名可能将是她最大的阻碍,可是一个武力强大到只应存在于传说中的人,你要怎么对付他?这完全是另一种概念的人。

    就连她最拿得出手的谋算和头脑,人家“先生”大概也高过自己一着。

    苍苍思前想后也实在兴不起与之为敌的勇气,只能寄养于日后再碰上时,争取跟他坐下来好好谈开,看看到底是哪里招惹了他,能不能通融一下别找她麻烦了。结果这么快,人家就追到老窝里来了。

    听了她的话,未名轻轻眨了一下长长的眼睫毛,道:“想见你,就来了。”

    “噗——”

    “噗——”

    苍苍还没来得及被这句话给惊到,就听见两个同时响起的喷气声,看过去才发现原来未名身后站着两个少年。只因未名本身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以至于以她过人的观察力和注意力竟然也没看到别的人。

    左手边的那个对未名道:“师兄,这话不能这么说,太,太有歧义了。”

    右手边的则立即向苍苍几人解释:“我们师兄的意思是,想看看苍苍姑娘养好身体了没,便登门拜访来了。”

    “哦。”连姨舒了一口气,赶紧说道,“未名先生,我们苍苍醒来就没事了,多亏你的药,苍苍,还不快谢谢人家。”

    苍苍看看她,又看看墨珩,都是一脸她不道谢就不对的表情,而未名三人老神在在,根本在等着她感谢。她心里再疑虑重重不甘不愿,也只得稍一屈膝:“多谢三位相救。”

    就当感谢那粒药丸好了,她醒来至今之所以神清气爽不觉疲惫,大概的确是因为对方的药吧。不过……没事送她药做什么?又是要抓她又是来救她,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看三位的衣着谈吐不是本地人吧?”道完谢见他们没有要走的意思,苍苍索性也镇定起来,主动攀谈,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啊,我们来自南方。”右手边的少年道,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另一个少年,“我叫麻叶,这位叫桑瓜,你们可以直呼我们的名字,也可以直呼师兄的名字,别先生先生地叫了,怪别扭的,师兄你说是不是?”

    未名点了点头,眼睛一直看着苍苍,没有说话。

    麻叶桑瓜,这名字真朴实,而未名未名不就是还没取名?这三人光名字就与众不同,苍苍已经认定这是假名了,也不多问,道:“你们来到这里是?”

    她盯着未名,这句问话其实一语双关,她要一个明确的答案。未名不负她所望,亲自回答了,可又是一句能把人雷得外焦里嫩的话。

    他语调平静,神情认真,看着她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次没有噗声了,墨珩腾地站起,差点没掀翻桌子。

    “你,你什么意思!”连姨更激动,几乎要扑上去揪着人家质问了。

    麻叶连忙拦出来:“不是不是,我师兄的意思是,和苍苍姑娘很投缘,希望能与她……毗邻而居,对,就是毗邻而居,越近越好。”看看三人都怀疑无比的眼神,他很是尴尬,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勉强笑着说,“那个,我师兄以前都是自己一个人闭关苦练武功,甚少与人交流,所以这个表达能力……呃,有些词不达意,各位多多包涵。你们也许也听说过,习武之人讲究个境界,环境越衬合所修习功法的气质,效果越佳。正好现在有苍苍姑娘气质独特,甚合师兄的心意,就想,就想……”

    他这样一说,墨珩连姨就明白了,感情人家是看上苍苍的气质,难怪素昧平生就出手相救。

    可是即便是有大恩的人,也到底是三个男子,怎么能和苍苍同出入?就是住得近也不行呀。

    两人还没想好怎么拒绝才不失礼又让人家好接受,苍苍已经开口:“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也是寄人篱下,连自己的自由居所都没有,无论毗邻而居还是什么,都不大方便。”

    “那没事,长安侯府空院子那么多,何愁没住处,再不行,搬出去也可以。”麻叶道,那种把这里当自己家来指使的感觉,让苍苍三个人都有些难以接受。

    可是顿了一下,他的下一句话让他们的态度都变了:“况且和我们住得近,别的不说,最起码安全能保障,师兄就不需要多说了,就是我和桑瓜,保一宅安宁也已足够。”他稍微压低几度声调,“若是没弄错,苍苍姑娘现在有点小麻烦吧,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各取所需,希望各位考虑一下。”

    根本不用考虑了,几次三番眼睁睁地看苍苍遇险、受伤的连姨早把她的安全看作头等大事,甚至准备不顾廉耻地问侯府借一些人来保护苍苍。

    虽然不知道麻叶是不是自夸,但怎么也该比侯府的侍卫强吧,她立即问:“只是做做邻居而已吗?”

    “连姨!”苍苍急得把她拉到一边,“这个未名就是上次我跟你提过、你叫我千万别招惹的那个,你忘啦?现在又怎么能……”

    “他就是上次你说的那人?”连姨一下子激动起来,苍苍暗道不妙,果然看见她望向未名的目光闪闪亮亮的,如果没理解错误的话,这是叫……崇拜?

    苍苍张了张嘴。

    墨珩也道:“我看这样可行,不过细节处得再商量。”

    “理解理解。”麻叶马上附和。

    喂喂,苍苍看看他们只觉得又急又火,冷不丁未名澄澈的声音飘过来:“你不高兴?”

    这句话……

    是威胁吗?

    是威胁吗?!

    苍苍呼气吸气,呼气吸气,露出一个极度难看的笑:“没有……”

090和你一起去

    看出了苍苍的勉强,墨珩着人带未名去好生安顿,等到厅堂里只剩下他,苍苍,连姨三人,他正色道:“苍苍,我知道你不乐意,这个未名,不瞒你说,恐怕就是昨日设计将你捉去的人,只是不知为何殷据从中使诈,才有了后来的事。他捉你是不对,但既然肯下工夫救你,想必并无恶意。今日又登门说明意图,我想他们的话虽不至于说完全可信,但也不会差太多。”

    他看着苍苍分不出喜怒的脸,轻声说:“说句不中听的,那种人根本不需要耍诡计,他们能特特解释那么多,又给出承诺,可见是有诚意的,而且不得不说,那个承诺实在很有吸引力,你看……”

    苍苍低头坐着,片刻苦笑一声:“最重要的一点你还没说,那就是,我根本没办法拒绝他们。”

    拒绝不了,也拒绝不起。

    三个身怀高超武艺的人,有谋有略,又下足了功夫,简直已经是势在必得。拒绝?不过是增添麻烦,让彼此脸上都不好看,那倒不如一开始就和和气气地接受下来,至少对方能给你几分情面,说起话也能容易许多。

    墨珩默然。若不是考虑到了这一点,他也不会答应得这么痛快。毕竟人家不需用诡计是一回事,但人心叵测,谁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没有人会敞开大门热热闹闹把陌生人往家里。

    连姨在一旁听着,她了解的信息最少,这时也能听出个大概,安慰苍苍说:“至少人就在近前,你能时时观察提防,再不行就找出他们的弱点,反攻过去。明枪总比暗箭易防,是不是?”

    苍苍无奈地点点头,此事便暂且揭过不提。

    未名三人落脚听潮居,这也没什么,但让苍苍介意的是,那么多空房间他们不去,偏偏看重了她的临屋,毗邻而居,还真是实实在在地落实下来了。

    当初苍苍虽然以侍女的身份进来,但墨珩并未把她当做下人,住屋的方位朝向乃至规格布置,都是客房的规制,她旁边的屋子当然也就是客房,一直空着,给未名住其实挺合适。

    找不出半个不同意的理由,苍苍索性不去理会他们,安安静静地进入自己的房间,把门一关,眼不见心不烦。

    天迅速暗下来,墨松并未失信,派人送来了据说可以证明慕容氏是被陷害的资料,苍苍一拿到手就忘记了所有不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

    随着翻阅,她发现这些资料多是一些当时涉案人员的回忆录,一些小得可以叫人忽视的线索,甚至还有个人猜想,拿到公堂上它实际很难被律法承认,但她却越看越惊心。因为种种迹象串联起来,都指向一个人,一个情理之中却是意料之外的人。

    苍苍放下资料,怔怔地坐了好一会儿,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桌上的灯火被她吹得摇摇晃晃,但很快又顽强地稳定下来,光线曳曳,照亮她的脸。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她站起来走了个来回,蓦地定住,喃喃道,“那往后的敌人,往后的目标,都只有一个了,一个。”她双眸里闪现坚定而锐利的光芒,又看看桌上摊开的纸张,自嘲地摇了摇头,“上一世我到底在做什么,这么大的一个冤案,这么明显的罪魁祸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夜风吹到脸上。今夜没有雨,风温旭了很多,将苍苍繁杂的心绪一点一点梳理清透。她望着院里,廊灯照出一株株新叶满枝头的树木,它们在风里婆娑摆动,发出沙沙的幽响,既像在起舞又像在歌唱。

    草木亦有情,亦可有朝朝暮暮,享受这天地风韵,可是那些已经闭上的眼睛却永远不能了。她细瘦的手指攀紧窗台,暗暗在心里道:“母亲,你们看着,所有的栽脏耻辱我都会一一洗清,那个人踏着你们的血肉才坐到那个位置上,但他风光不了多久了,种恶得恶血债血偿,上天不惩罚他就由我来!虽然现在证据还太少,我的力量也太弱,但墨松不敢做的事我敢,无论多难多不可能,我也不会放弃!我发誓。”

    她定了定神,看向隔壁房间,犹豫了片刻,绕出房门走过去,可准备敲门的手停滞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桑瓜,桌子别那么摆,要靠窗,转过来,对,对就是这样。”

    “师兄,床褥要不要抽掉一层?唉,这长安侯府比三皇子府还要讲究,东西准备得妥妥的,害我们还要移来改去,这次别又只住一阵子。”

    “要我说住得越短越好,刚才那接风宴上麻叶你又不是没看见,这里规矩多,几个千金小姐还总盯着师兄瞧,真让人不舒服……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说殷据知道我们到这儿来了会不会暴跳如雷?就该让他急,居然敢摆我们一道……”

    苍苍垂下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根底又无法掌控的人,他们不为难自己就谢天谢地了,还能指望什么?与虎谋皮吗?她摇摇头转身找连姨去了。

    四月的天空总算明媚起来,阳光越来越有力,人们身上的衣服也越来越单薄。清晨,苍苍一袭白底橙边的罗缎长裙,在门口等墨珩。

    “还要你送我过去,真是麻烦了。”她对走出来的墨珩道。

    “别跟我客气,太见外了。”墨珩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眼里流露出赞赏的意味,“苍苍你就是应该穿这样的裙子,以后都这么穿,不要再换回侍女服了。”

    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再穿了。苍苍心想,嘴上却只说:“走吧,一会儿去了郊外你还得折回来上学,别误了时辰。”

    两人走到侧门,一转出去却都愣住了。

    巷子里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等,马车夫和华仪轻仪也在,本来说好一会儿由成熟稳当点的华仪陪苍苍走一趟的,但这会儿他们旁边还有另外两个人。苍苍一看到其中那个白影心里就有些抵触,步子放缓下来。墨珩迅速神色如常,上前问道:“未名先生两位也要外出?”

    “嗯。”未名点头,却是对着苍苍说,“我和你一起去。”

    苍苍愕然:“你知道我要去哪里?”

    “是,开山爵府。”

    “你怎么知道?”刚问出口苍苍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果然未名平静地回答:“很容易推断。”

    她怎么忘了这个家伙论起头脑绝对是一流的,站在她的角度思考一番的确不难算出她的下一个步骤。不过就是这样苍苍才想要远离他,和这种人呆在一起太没有安全感了。她摇头说:“墨珩会送我过去。”

    而且青天化日,殷据等再横也不会当街做出什么事来,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反倒是若扯上一个未名才更没保障。

    未名听了也不立即反对,而是自己推着轮椅来到她面前,微微扬起白玉般的脸容道:“你是代表你自己还是长安侯府去拜访开山爵,如果是前者,最好别坐侯府的马车。”

    话刚说完,远处便缓缓驰来一辆普通马车,驾车的赫然是桑瓜,他远远叫道:“师兄,车子弄到了,可以走了吧?”未名一瞬不瞬地看着苍苍,似乎在等她说好,苍苍也瞪他,心里又是莫名其妙又是窝火。

    苍苍最后还是没骨气地妥协了。她坐在普通但舒适度非一般高的车里,装作没事地打量外面,余光却一直在未名身上打转。

    她实在弄不明白面对任何人都不会怯场的自己,怎么一到他面前就没办法硬气了。

    因为他武功太高?因为他神态太正常?因为他好像能看透自己似的?

    苍苍抿抿唇,这真不是个好情况,以后若是无论做什么事,这个莫名其妙的未名都要莫名其妙地横插一脚,自己岂非不用混了?

    如是想着,她坐直了身,严肃问道:“未名,你到底想做什么?”

    和昨天一样,未名仍旧坐在轮椅里面,仍旧穿着那身白衣,也仍旧习惯微微低头不言不语,整个人好像睡过去了一般。这让他显得很深沉,同时也拒人千里,可苍苍诡异地看出一分迟钝,好像得了自闭症的小孩子。

    她被自己这个荒谬的感觉惊到,连忙在心里甩开了去。她的目光移到他手里的圆形柱状小木盒,他似乎很宝贝那个盒子,昨天就看到他抱在手里,当时没注意,现在再看就感觉有点奇怪了,莫非那里面是什么绝顶重要的东西,值得他这样小心?

    听到问话,未名轻轻起头,清湛的眼里带有一丝疑惑:“昨日不是说过了?”

    苍苍侧耳想了想,很快想起那句“我想和你在一起”。

    苍苍目光变得古怪,他不会真把这个当理由了吧?她忽然觉得这个人脑子大概是真有点问题的,或者说,思维有异于常人。可是这样才可怕不是吗?一个表达上有困难的人,一个看似单纯空灵的人,居然能跟谋术这种深奥黑暗的东西挂钩。

    她顺了口气,鼓足勇气问:“总要有个理由吧,为什么就找上了我。别说什么气质,麻叶说这话时眼神闪躲,显然这是假话,更别说你之前还帮着殷据。我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们看重的?”

091再次拜访

    她一口气问完后就直视着对方那双波澜不惊的眼。这话其实昨晚她就想问了,但担心把人给惹怒,最终作罢。

    可现在,人家都干预到她的行动了,怎么也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下去。

    未名沉默片刻后说道:“先去殷据那里是为了找到你,找到之后自然要接触。”

    苍苍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急忙问:“接触?为什么要接触?”

    未名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余师叔说,有接触才有可能触发契机。”他修长玉润的手摸娑着木盒边缘,目光有些迷离,“只能告诉你这些,总之你还有用,我们不会对你不利,反而会保护你。”

    什么叫你还有用?怎么听怎么奇怪。苍苍看他闭上嘴巴显然是不肯再说了,肚子里有再多的疑惑也只能一一忍着。

    小半个时辰后,车子停在开山爵府前,这次苍苍提前两天呈了拜帖,确定不会再扑空。

    她走了两步发现未名也跟上来,忍不住翻个白眼:“你上回诓开山爵南下,现在又跑到她家里来,不怕她跟你算账?”

    “我又不是自己出面,她怎么会认得我?”未名理所当然地道。

    这就是承认调虎离山是他干的?

    “你为什么那么做?既然我们不是敌人,你那么较真做什么?”

    未名不说话了,后头的麻叶桑瓜对视一眼偷偷地笑,还不是师兄说苍苍不知道幕后有他,然后故意闹了这一出?结果还要瞄准时间点把开山爵又从南边引回来好及时赶到宫宴上,绕了这么一大圈,说起来还是自己折腾自己。

    苍苍没得到回答也不再纠结,上前叩响了门环,稍稍等了一会儿,一个老仆打开了门:“你是?”

    “老人家你好,在下慕苍苍,特意前来拜访开山爵,前日已经递过拜帖的。”

    “哦,是你。爵爷一早吩咐老奴在这儿等你呢,快请进……这三位是……”

    苍苍回头瞧瞧,撇撇嘴:“他们是……在下朋友,因仰慕开山爵风范,就一起来了。”

    “朋友”二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老仆犹豫了一下,最后大概是看未名他们年纪轻且神情坦荡,他觉得可以放心,便拉开门把人都请进去。

    开山爵府比起侯府要小得多,但胜在清幽精致。苍苍几人跟着老仆穿过两进院子,便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绑着一根乌亮辫子的女子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老仆走过去:“爵爷,慕姑娘来了。”

    黑衣女子转过身来,正是开山爵,今日她的衣着休闲了许多,使她的神情也不那么铿锵冷硬,她看到苍苍甚至嘴角勾了一下算是笑了:“你来啦,等我一下,我去洗个手。”她放下手中的剪刀叫老仆给客人看座,自己便往屋里走去。

    苍苍顺着她的身影看去便见廊下绒垫上坐着一个五六岁大小的男孩,他正全神贯注地摆弄着一副积木,根本不知道有人来了,连开山爵经过他身边也不知道。不过苍苍却很清楚地看到,开山爵在路过她身边时脚下略顿,那冷清清的眼里流露出浓浓的怜爱之情。

    苍苍眉梢轻动。

    老仆人搬来了三把椅子,就摆在院子里,歉然笑笑:“我家爵爷无论说话做事都喜欢在露天底下,几位别见怪。”

    苍苍摇头便是不介意,挑了把最靠近走廊的坐下来,而其余两把本是为麻叶桑瓜准备的,不过他们都稳稳地立在未名的轮椅后面。苍苍当然不会勉强他们,朝着男孩点点下巴:“小世子就这么坐在这里不会受凉吗?”

    天气虽然暖了,但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还是嫌冷的,更别说这是个从小身体不好的孩子。

    男孩似乎听到有人说到自己,从积木堆里抬起头,揉揉眼睛,看清了苍苍,只觉得她长得真是好看,嘴角一弯笑道:“阿晚不凉。”

    开山爵的小世子姓殷单名一个晚字。

    好可爱的孩子。苍苍愣了一下,回以一个和善的微笑。索性重生这么久以来她的性子改变了不少,柔软的那一面渐渐地被激发出来,否则以她以前那张冷脸,这一咧嘴要吓坏人家了。

    “你在搭什么?”她尝试跟他说话,不过她基本没有与小孩子相处的经验,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不过殷晚很高兴有不认识的人能陪他说话,耍宝般地向她展示成果:“是父王的头盔哦,姐姐你看威风不威风?”

    那垫子上的积木果然呈一个帽子似的形状,也不知道他怎么搭起来的。苍苍点头:“很威风。”她看看殷晚那头稀疏并且微微泛黄的头发,“你知道你父王的事?”

    “当然啦!”殷晚不大健康的小脸上满是自豪,“我父王是大央的英雄,最了不起的人。”他揉揉眼睛,“将来我也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小小年纪大话倒是说得溜。”开山爵从屋里出来斥责他,不过语气是愉快的,“今日你玩够了,该叫你高川叔叔带你去休息了。”

    “啊?噢。那姐姐我先走了。”殷晚有些失落,不过还是很乖巧懂事地跟苍苍道别,然后自己站起来。他不知道是坐得久了还是怎么,下肢有点不稳,小小的身子挣了两下摇摇晃晃的,开山爵就站在旁边看,却不动手帮他,哪怕有苍苍几个外人在看着,她也不介意儿子出丑一般。

    当殷晚站直了,边上突然就冒出个脸上带着面具的男子,他正是当日陪伴开山爵进宫的那人,苍苍知道他是开山爵座下四大将军之首的高川,他不像高山高龙在外做事,而是与另一个将军高海一起,形影不离地跟着开山爵或殷晚,充当贴身侍卫的角色。他抱起殷晚朝开山爵弯了弯腰便走了,只是离去前特意看了眼未名,身上散发出深深的戒备。

    开山爵对他暗暗摇头,她自己也看一眼未名,他们皆能后者身上察觉出强者的压迫感,但未名却只是很沉默地坐在轮椅里,仿佛周围的事都与他无关,完全是陪同者的姿态。这让开山爵感受到他是不具恶意的。

    开山爵走到苍苍对面坐下,直接道:“多谢你的药方了,我找大夫看过,都说按方子配出来的药对殷晚的病有益,他吃了几天,情况的确有好转。”

    “那是我在古书上看到的,有用就好。”苍苍笑着说,“我还要多谢高山高龙将军出兵相助,以及那日宫宴上爵爷为我们说话。”

    她看着殷晚离开的方向,想着刚才短短片刻时间他就揉了两次眼睛,不由轻皱起眉头问,“按书上说,小世子的眼疾称作'雀蒙眼',并非是不可医治的致命疾病,只是大央历来重巫术,医术是近百年才发展起来的,并不精湛,这才没几个人能医好他。爵爷不考虑带他南下就医吗?”

    “南下。谈何容易?”开山爵淡淡地说,摇了摇头。苍苍也知道她的难处。南下,不说殷晚的身体经不经得住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单说开山爵因为当年的事几乎被周国人视作卖国贼,南下就会有危险,这事就极难办。而且她带儿子一走,十几万开山军失去了领袖,朝廷皇帝虎视眈眈之下会出什么娄子都说不定。

    苍苍很清楚这些,可刚才看殷晚那样乖巧伶俐的模样,她就有些不忍,记得前世,他是快要失明的时候才遇上一个顶尖游医,才挽救了一双眼睛,但是因为耽误太久,始终没能恢复得如正常人一般,还吃了许多苦头。

    她会知道一些治疗这种疾病的方子还是因为那个游医。

    “我想问问你,你的方子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你还有没有别的方子?”开山爵问,这也是她看重苍苍,愿意帮她一把的原因。

    “这个……”其实苍苍此行过来,就是想以自己知道的那些医理跟开山爵做个交易,可这时候对方先问出来了,她反倒觉得自己太过势力现实,什么都想着交换和利用。

    她想了片刻道:“我的确知道一些食疗的方法,但那都是治标不治本的,还是该请个正经大夫来。”她看看开山爵眼里的深思,想想她对殷晚的爱意,心里越发犹豫起来。

    想了又想,她咬咬嘴唇道:“小世子知道当年王爷的事迹啊?”

    开山爵微愣,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转移了话题,不过她也知道对面的少女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她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

    “自然要让他知道。我要让他知道,他的父亲只是死去了,而不是不要他,只是英年早逝,而不是窝囊愚昧才丧命。他虽然从没见过父亲,但那个人还是能在他的生命中起到导向和榜样的作用。”开山爵半天才说。

    说到那个人,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苍苍听得出其中沉甸甸的感情。

    她眼睛渐渐发亮,双手在袖口收拢,有些激动,又有些动容,尽量让自己的声调平静:“想来爵爷也是牵挂着闵王殿下的,苍苍有些话犹豫了很久,现在看来爵爷是愿意知晓的。”她抬起头,盯着开山爵说,“是关于闵王的事。”

092他可能没死

    开山爵震惊了,半天才说道:“你是说,闵王……”

    “是。”苍苍冷静地扫过四周,“能换个地方说话吗?”

    开山爵看进她的眼睛,那里面全是清醒和坦荡,她便知道对方是认真的,不用多想,她的态度也端正起来,起身右手一引:“跟我来。”

    苍苍随之站起来,不过没忘回头瞪未名一眼,那意思就是,你别跟来。

    其实她要换个更隐秘的说话地点不是为了防未名,昨晚她没少查找文献典籍,未名有多少料她是看不出来,但也知道了但凡修为高超的人听力都会强得离谱,他要是有心,自己说什么都瞒不过他。她只是为防周围有暗探。不让未名跟来只是因为有他在侧,她说话做事就不痛快。

    开山爵有些讶异地把她的细微表情看到眼里,而白衣少年根本不见动气,顿时认为他两人关系不错,把苍苍又高看了一眼。

    密闭的房间里,苍苍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小心惯了,爵爷能保证我们的话没有别人听得见吗?”

    “这点你放心。”开山爵看她郑重其事,难得感到按捺不住,“你想告诉我什么?是不是闵王的死有蹊跷?”

    “爵爷也以为闵王死得蹊跷?”

    “哼,都说是他自己贪功冒进,只带了一百多亲信就敢夜闯森林,结果迷路,大军找了半个月只找到一具具被野兽撕咬后的残骸,连谁是谁都分辨不出。”开山爵冷笑一声,“但他是什么性子?怎么可能那般草率?我多次调查总感觉其中有人做了手脚,一定是那人怕他找出当年那件事的真相,于是痛下杀手。”

    苍苍听得吃惊,她只是怀疑有些不对劲,可开山爵却似已经确定了幕后黑手,她讶异地问:“能害得了闵王的人这世上也没几个,难道你指的是……”

    “除了殷央还会有谁?他还真是光棍,为了掩埋自己做过的丑事,灭了一个国公府不够,连最后的弟弟也不放过,也不怕会自毁长城。”以不屑的口吻直呼当今皇帝姓名,这一点,她跟苍苍倒是一模一样。她看看吃惊的苍苍,暗想她不是得了什么信息要提供给自己吗?看来是自己会错意了,可是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又十分重要的?此时她却是好奇了。

    苍苍激动地一把站起来,双眼冒光:“灭了一个国公府?国公府……可是指永国公府?闵王是为了给永国公府伸冤才去前线,才被杀害的?”

    “你怎么……”开山爵闭上嘴,似乎犹豫,片刻自嘲一笑,“都到现在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站起来走到封闭的窗前,侵透进来的光线映着她冷冰冰的瞳仁,反射出锐利杀意:“别人都说闵王能平安成人,是因为他是先皇的皇子中最小的,深得父兄喜爱,可是他们不知道殷央杀死了所有兄弟却唯独动不了他,是因为永国公的大力护持。哪怕在永国公府出事之后,他依然靠着一些故旧关系一手建立起军队,今日的开山军中资历最老最忠诚的几万人,其实就是昔日永国公慕容慷慨元帅麾下的人。当初我那姐姐发兵只是一个小小刺探,本来不需要他迎战,可是他偏要去。出征前夕,他告诉我,他将永国公府当家,将慕容慷慨元帅看作最敬重的长辈,他不相信他们有罪,要去当年的战场上亲自调查。”

    所以一去不回。

    开山爵回头看看已经完全被震撼住的苍苍:“以此为基础怀疑殷央,逻辑上可有错?”

    苍苍怔怔地摇摇头,忽然问:“闵王可发现了什么?”

    “应该是有的,可惜……”可惜当时他二人感情很差,主要是她态度冰冷,平日的交流都很少,更不可能在相隔千里之时书信交流。所以,她所知甚少,如今想来,这大概会是她今生最大的缺憾。

    “快!快去找他!”苍苍打断她的回忆,竟是激动得脸色微微潮红,“他大概还没死的,闵王应该还没死的。”

    说起来这在前世也是一件轰动而传奇的事。当年殷晚眼睛康复后,从军学习他父亲的志向就不可遏止了,他第一次带兵,不是去打仗,而是深入到当年闵王陨落之处,费尽了心机,终于找到其尸骸并将其带回。后来经过重重的鉴定得出尸骸确是闵王无疑,但死亡时间对不上。

    当时殷晚十五周岁多,那么闵王死去应该十五六年了,可无数知名伍作验出的结果却是,尸骸只有九年到十年的历史,最多不超过十三年。也就是说,因为某些原因,当闵王死讯传回国时,他还没死,可又回不来,一直又过了好几年才逝世。

    且不论其中到底发生过什么,开山爵一派得知这点后无不悔恨万分——如果早几年大力派人去寻找,或许找到的就是还活着的闵王了。没有人敢想象闵王不为人知的余生是如何度过的,只要一想到他或许在等待救援中一日日衰竭,所有人都只觉得揪心。

    因此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苍苍便也有所耳闻,无奈也仅是有所耳闻而已。因为当时她正和殷据闹起来,自顾不暇,不久后便被抓被害死,所以她搜尽回忆反复计算,也只能推测闵王死的时间可能就在最近。

    第一次拜访开山爵时她就有把这事告诉她的打算,但一来她不在,且在苍苍记忆中他们夫妻关系十分不和谐,所以最后作罢。

    今日见她既让殷晚把闵王当偶像,提起闵王时那遗憾也不像假装的,苍苍才断定即使没有爱,她对闵王也是有感情的,所以才最终下定决心说出这个秘密,哪怕,她根本没办法解释为何会知道这个秘密。

    但没想到的是,竟然得到意外之喜,闵王竟然是为了永国公府才以身犯险,这让她不禁对找回活着的他抱有希望和期待。

    出来时开山爵的脚步虚浮,一个用力不当竟将门把给抓烂了。苍苍看得眼角直跳:“爵爷?爵爷……”

    “嗯?哦,此事重大,我需与他们商量……”

    苍苍点点头:“自然是商量的好。”她同时也暗自感叹,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这个雷厉风行的女中强人失神至此?看来外界传言完全有误,他们夫妻感情很深呢。

    不过看她这样,苍苍倒是担心起来,咬咬牙道:“闵王的事我话已带到,本不该再多嘴,不过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

    开山爵茫然盯着前方的视线晃荡了一下:“你讲。”

    “一定要隐秘。”苍苍目光转向这座宅邸,表情淡而严肃,“不是我不相信爵爷的御下能力,但智者千虑亦有一失,况且爵爷你宅大势大。”

    开山爵神色一变。

    苍苍见她终于清醒了,便住口不言,她已经越矩了,再说下去只怕要犯人家的忌讳。

    她们回到院子,未名三人和那个老仆仍然保持她们离开的样子,此外再无他人,不过苍苍知道这四下里到处是开山爵的暗卫,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了进去。如此安全是有了,可一旦暗卫里混进一个奸细,那后果就是不堪设想。

    她来到未名身边:“可以走了。”

    未名点点头,忽然没头没脑地对开山爵道:“钟南山脉一带有我认识的大夫,如果你有意我可以给你写封引荐信。”

    苍苍和开山爵都愣了一下,他却已经叫麻叶推他出去,苍苍告了声退,追赶上去。

    回到车上,苍苍打量了未名一番:“你说的引荐信其实是给开山爵一个南下的幌子吧?”开山爵不能冒冒然离开盛京,但寻找闵王一事,她一旦做就绝对要自己出马,所以帮殷晚南下寻医就成了最好的借口。而钟南山脉,谁不知道那里是丹阳子老巢,开山爵如果打着去那里的旗帜,一进山就来个金蝉脱壳,谁敢去探虚实。

    丹阳子脾气大,一向不许生人进山的。

    苍苍郁郁地看着未名,一句话等于把开山爵最大的顾虑打消,虽然,虽然这是在帮她,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居然高兴不起来,很是别扭。

    她抿抿唇,把头伸出窗外不再看他。

    外面是鳞次栉比的建筑物,灰墙青瓦高高低低,有上了历史的,也有新建的,苍苍认真地巡视着,在脑海中勾勒盛京的地形图。

    “要看房子么?”清湛无波的声音。

    苍苍都懒得回头:“你又知道了?是,我要找房子,再寻个好时机从侯府里搬出来,不知道未大先生有什么好建议。”

    身后响起轮椅滚动的声音,一道幽冷舒爽的气息包拢过来,苍苍便看见一只苍白秀美的手把窗户开得更大,舒广的纯白衣袖扫过她的手背,带来凉岑岑的触感。

    她手一颤,赶紧缩回来。

    “这里郊外不至于繁挤,也不会过于空旷,行事方便且稳密,能住在开山爵府附近,对外也是一个威慑。”未名静静地看着外面,“下车仔细看一看吧。”

093也许不那么讨厌

    苍苍抬头看着他。

    他的下巴白皙秀美,弧度柔雅得仿佛被最高超的手艺细心打磨过。他的鼻梁挺秀,双眸如同黑夜里的深海,两扇纤长浓卷的睫毛轻轻翘起,在玉致脸庞上投落淡淡阴影,更显得精致。

    他嘴里虽说着话,但神情一直是淡淡的,让人觉得他很认真,又仿佛心神根本未曾挂怀于此处,此时说话的只是一个能说能动而无魂魄情感的木偶。

    或许是久没得到回应,他移目看下来,垂落的眼帘中眸光被剪成细细一道,越发地琢磨不清。

    苍苍触电一般收回目光,暗骂一声妖孽:“不用了,没什么好看的。”

    就是再想下车也不能下的,天晓得哪个角落里会不会有谁等着准备给她一个闷棍,虽说有未名在,但是她不愿意欠他人情。

    不过出来一趟不容易,她也没打算马上回侯府,而是叫马车去繁华的城中心打了个转。

    商去非北上洽谈合同还没回来,她写了封密信请客栈掌柜在他回来后转交给他,里面写了一座她想购买的宅子的地址,让他帮忙办一下手续。她自己没办法抛头露面只有把这事交托给他,所幸他一个商人做这事拿手,她也放心。

    出来时那掌柜赔笑拦住了她:“打扰姑娘片刻时间,是这样的,春试快到了,应试的学子越来越多,小店里头都快挤满了,这人字一号房二号房的客官似是一块儿的,您认识一个大概也认识另一个,他们走了两三天了,这房间是还要不要住啊?虽说是房钱照付,但房间空着多浪费,如果不再住退房让给学子多好,我立马归还押金,连这两天的房钱也退还。”

    人字一二号房住的是商去非和钟离决。

    苍苍诧异地挑挑眉角:“既然房钱照付,房里不住人不是还减轻了客栈的工作量,这不是好事?掌柜的把他们退了招待别人住进来岂非多此一举?”

    这客栈掌柜颇年轻,二十五六上下的样子,笑起来有些腼腆,没有那些上了年纪的店老板那种势力圆滑的感觉,让人看着很顺眼。他不大好意思地摸摸头:“话是这样说,不过小的开店也希望尽量让客人住得好,外地来的学子一天比一天多,投宿越来越成问题,每每看到他们问不到店愁眉苦脸地考虑要怎么过夜,也挺让人不落忍。多腾个房间出来少说多帮助一个人,总是好的。”

    苍苍看他的目光更奇特了,在这利益当先的年头难得碰上个这样心地简单干净的人。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她问:“投宿怎么会成问题?盛京客栈遍地,总不会都住满的,若是你说的那样,官府一早就要管了。”

    “唉,姑娘你不知道,客栈是有的,但每逢这个时候大家可都卯了把劲地要挣钱,那些大客栈老字号的房价格外高,一般学子很难负担得起,又不是只住一两天对吧?离春试还有近两个月呢,所以不少人都露宿在万安大巷里……”说到这里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多话了,忙闭上嘴巴,有些忐忑地看苍苍。

    在他眼里苍苍一身衣料质地上等样式大气,且她又长得好气质好,虽然随从只有一个(麻叶跟着她),但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人,他这番话隐约有编排富贵者的嫌疑,她听了不会不高兴吧?

    苍苍没有不高兴,但她微微偏头陷入思考,半天没说话,倒真是把掌柜弄得很紧张,回过神来她微笑着说:“难得掌柜心底善良又目光通透,不过人字房的两人我虽认识,却不好越俎代庖替他们退房,你且多等两日吧,他们很快就会回来,那时估计他们自己就会退的。”

    “唉,那好。”

    走出客栈时太阳已经大了,街上来来往往的确多了许多作学子文人的人,老老少少都有,带来不属于盛京的活力和气息。

    她看着这一切,暗想,连姨和钟离决都被她支出去做事了,商去非去了北方,墨珩和左清蝉都在自己的领土上细心经营,她能支使的人都动用了,能做的事也都做了,剩下的,便是等待了。

    等待没有持续太久,两天之后,开山爵派人来请她过府一叙,她便知道,对方做出决定准备出发了。彼时苍苍仍旧无一人可用,正要独自冒险同来人过去时,未名又出现了。

    他总是出现得很及时,而平日里,似乎知道苍苍不喜欢他,很少会到她跟前晃,几乎不曾打扰到她的生活。

    这种细心和自知之明让苍苍心里一阵阵异样,看着若无其事到来的未名,她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对人家太冷漠了。除了强势介入到她身边,他真的什么坏事都没干,反而一如保证的那样只做对她有利的事。他有什么义务呢?正如自己有什么资格给他摆脸色呢?

    想通了这一点,她告诉自己说,慕苍苍,别太不知好歹了,除非有证据证明人家居心叵测,否则你不该以恶意去揣测他冷待他。

    她的目光软化下来,剔去了那一丝针对和怨愤,朝他点点头:“麻烦你了。”

    匆匆赶到开山爵府,开山爵还是那副悠闲侍弄花草的样子,小世子殷晚也如常地玩他的积木,他竟还记得苍苍,抬头就高高兴兴喊了声“姐姐”,而对未名三人仍旧不怎么感冒,只是瞧两眼便有低下头去。

    “苍苍。”开票爵展开笑容,“你跟我来,还有这位少侠,能请你移步吗?”最后一句是对未名说的。苍苍微愕,随机明白过来,这是要请他写“引荐信”吧?

    果然,三人一到上次苍苍去过的屋子,开山爵便对未名端端正正地施礼:“还请少侠帮我写个引荐,进入钟南山脉后,我一定不打扰其中的高人,不会影响任何人。”

    苍苍看看未名,他没有说话,径直自己推动轮椅,执起笔就开始写。开山爵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而对苍苍道:“我已决定南下,稍后就动身,你能提供更详细的信息吗?”

    “对不起,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苍苍摇头。开山爵有些失望,但也不明显,随即又道:“我走后,高川会留下,高山高龙也已经从墨记矿场上退下来,正在赶回途中,但他们都是粗人,照顾不好殷晚,我看殷晚很喜欢你,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照顾他一段时日?”

    苍苍大吃一惊,眼睛诧异地盯着她:“这可如何使得?别说我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人,就是照顾小孩子的经验我也没有,比起三位将军只会更差。”

    开山爵看着她的反应才真正放心,摇头道:“其实我把他托付给你还有另外一层考量。他们几个行军打仗是一把能手,但面对朝争权谋,却实在不够看的,我担心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一旦时日久了,难保有人起歪心思。来硬的是不怕,我都部署好了,就怕对方搞阴谋,他们几个哪里招架得住?但你不同,你的头脑加上高川他们的力量,唯有这样我才放心。”

    “可是……”苍苍犹豫片刻才无奈地道,“实不相瞒,我如今是自顾不暇,若没猜错,这两天上面就会找我麻烦,到时候我可能会落得个无处栖身的下场。”

    “那正好,住到我府上来。”

    两人对视着,一个冷静清醒,一个冷硬铿锵,然后齐齐都笑了,苍苍问:“为什么信任我?”

    “直觉。”

    苍苍怔了一下,摇头笑,在一个年纪是自己近两倍、权势滔天的人面前,毫无一丝胆怯生涩,大方磊落一如能与之平起平坐者,她道:“最近的话你刚走,应该没有人敢做什么,殷晚先还留在此处,等我从侯府里搬出来,安置妥当了,我便把他接到身边如何?”

    “甚好。”

    两人就此事达成共识,未名的引荐信也早早写好了,开山爵拿到手上当即连赞“好字”,苍苍凑过去一看,真的,那纸上的字迹清遒有力风骨飞扬,像封锁了几世的阳光终于得以倾泻,酣畅激昂之中有一种至深的沉郁和寂寞。

    苍苍忍不住看了未名一眼,他静静坐着,抱着他的木盒子,低垂的眼睛不知道在看盒子还是自己的手,她心里突然就震了一下。

    这个人,或许真的没有那么讨厌。

    苍苍留下一道前世那位游医开出来并一时颇受好评,能帮助殷晚明肝亮目改善视力的食疗方子:朱砂蒸鸡肝,便告辞了。

    她离开后,戴面具的高川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开山爵身旁:“爵爷,她可信吗?”

    开山爵摇摇头:“不知道,不过……她的眼神清醒又冷静,很明朗,那不是一个干过亏心事的人能有的眼神。而且方才我提到让她照顾阿晚,她立刻就拒绝了,不是满口答应,也不是暗暗计算得失,她第一反应是拒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看着高川。高川想了想,低下头:“属下愚钝。”

    “那意味着她根本没有把阿晚当做算计对象。”不是不算计,也不是清高,而是对于无辜而又弱小的对象,她不愿出手。这样的人,即便算不上正直,也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有底线原则,那她就不会残暴诡变欺诈奸滑。

    这样,很好。

    开山爵看着手中的两张纸,一张是引荐信,一张是食疗方子,分明是两种笔迹,却有如出一辙般的气韵和筋骨。她轻叹一声:“最重要的是,她身边居然有那个少年,气息能令你我胆寒,光凭几行字就可送人进钟南山脉,这盛京的主宰者怕要头疼了……”

    苍苍是偷偷出来的,在外逗留久了怕被人发现与开山爵的关系,惹来双方麻烦。可远远地回到侯府外面时,却看见整个侯府都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住了。那衣甲黑褐的侍卫,那迎风飘摇的旗帜上的大大一个“京”字无不说明这是京兆府衙的官兵。

    官兵围住了臣子府邸?这俨然是要抄家问罪的架势。大街上人围车堵,惶惶不安,有害怕的也有幸灾乐祸的,虽然不敢出声议论,但那飞来传去的神态眼色已经沸腾了。

    苍苍脸色骤变,拉住一个中年妇人询问情况。

    “你问这官兵什么时候来的呀?过来有段时间了,不过里面一直没动静。”

    “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像是,你看门前还有几个官兵拿着画像找人呢。”

    苍苍透过人群极目望去,的确有几个官兵手里拿着图纸朝人群里反复地看。

    “那是你的头像。”低低的声音响在身后,她一回头便对上未名黑纯的眼眸。

094临危演讲争气势

    未名的眼力毋庸置疑,他也没有理由骗她,所以苍苍听了他的话后第一反应就是退进人群中把自己掩藏起来,接着她才开始思索这一切。

    其实看到侯府门前这番阵仗时,她就猜测这是冲她来的了。

    自从在景贵妃和殷据手下逃过一劫,她就料到总有一天殷央也会得知她是慕容氏遗孤,届时定有一场硬仗要打。不过她赌殷据会因为怕自己被坐连从而说服景贵妃私底下将她灭口,而不是捅给殷央知道。

    脱险那日她不是立即回侯府,也是担心回去就是自投罗网,后来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就证明了她赌对了。

    于是她迅速着手给商去非和钟离决安排任务,稍微恢复元气后就向墨松了解往事,然后立即让连姨出京,动用一切可用的人脉,向幸存的永国公府老人收集有利信息。而她自己这里,牵上开山爵的线,安置房宅为脱离侯府做准备。

    她的动作已经够快,可从播种到收获总是需要时间的,她以为在人身安全上多下些功夫,起码还能支持几天,可现在才过去两天,出去的人还一个都没回来,官府竟就气势汹汹地来抓她了。

    动作如此大,一定是殷央首肯的,她不明白殷据既然决定秘密解决她,怎么又让殷央给知道了。

    暂避锋芒还是……

    “我可以带你走。”未名微仰头平静地说,眼睛里一点波动都没有,仿佛周围喧嚣紧张根本影响不到他。

    似乎被他感染,苍苍深知一口气将纷乱的心绪压下,开始认真地扫视四周,眸色连连闪烁,最后她敲定了一个主意,沉凝摇头:“不走,这是个好机会。”

    一个转折的大好时机。

    她朝未名三人摊手:“有没有钱,先借我一点。”

    麻叶桑瓜互相看看,被未名扫了一眼后当即乖乖交出银两。他们所有的家当都贴身带着,碎银子没多少,银票倒是极其丰厚。不过苍苍此时没空闲去思考他们为何会这么富有。她抓过所有的碎银,半遮着脸在人群里找了找,猫腰挤到一个正举着破碗,蹭着大人大腿乞讨的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身边。等他讨过来,她就向他亮了亮银子,然后趁人没察觉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你说真的?我只要做到你要求的事,这钱就是我的?”小乞丐眼睛唰地圆亮,机灵地压低声音,也冲苍苍耳朵里说。

    苍苍二话不说,把银子拨给他一半:“这是定金,你完成任务后我再给你另一半。记得要快,还有别被人留心了。”

    “遵命!”小乞丐藏好银子,兴奋勒勒裤腰带,随即捧起碗毫无异色地离开,直到转过街角,才撒开腿狂奔。

    苍苍脸上的轻松一下子消失无踪,她冷眼看侯府大门前肃杀威严的官兵,脑子飞快地转着,一时都忘了回未名身边去,直到感觉有人偷窥自己,却已经晚了。

    “是你,就是你!”一只粗大手掌冷不丁扯住苍苍的手臂,她差点一个踉跄,抬头就看见一个粗犷黝黑的男子瞧瞧自己,又瞧瞧手上的头像,兴奋不已地朝侯府大门那边挥动手臂:“嘿,我抓到她了!你们要抓的那个人!”

    该死!

    苍苍一脸难看,使劲想挣脱他,眼看着周围人都注意过来,远处官兵也好像要走过来,她毫不犹豫地缠住大汉的小臂,另一只手顺着被抓住的姿势,一记倒肘狠狠砸进大汉腋窝。

    跟连姨学习武艺,没慧根没成就,对付不了殷据那样的,但几招防狼术她还是使得出来的。

    “嗷!”大汉大叫撒手,她急忙脱身,周围人大概对官府的“通缉犯”持有惧怕心理,又见苍苍动作敏捷地击伤了一个体型是她两三倍的大汉,更是怕她,见她退过来,哄然躲开。可本来还只是走来的两个官兵,一看这情况,对视一眼,步伐大大加快:“那边的不准动!”

    该死!苍苍又狠狠骂了句,朝天吐出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转身往人群后方奔跑。

    “不准跑,站住!”两官兵按剑追来,人们忙不迭给让出一条道,更多官兵从后面,从侧方包绕过来企图拦截苍苍的去路。

    但谁也没预料到,苍苍根本没打算逃跑,她几个箭步冲到先前坐的,还来不及赶去别处的马车前,拎起裙摆跨上车辕,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官兵距这里还有点路程,便一溜烟儿钻进车里。

    一直注视着的人都傻了眼——这姑娘以为到车里就安全了吗?好歹她得自己驾车跑呀。

    不过下一刻他们又看见,苍苍从马车旁侧的窗户里钻出来,纤细得有些瘦弱的一个人,这么一攀手那么一蹬脚,居然蹭蹭蹭爬上了车的顶棚上头,动作灵活简洁而离奇地富于优雅感。

    “哗——”人们哗然叫好的同时更好奇了,爬那么高是要做什么?于是一个个因为害怕官兵冲过来而准备离开的人,又都停住脚步,而更远处有看到这一幕的,也忍不住涌过来。

    侯府前面的街道上,人越来越多,男女老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苍苍刚站起来时,还有点发喘发眩,太高了,车顶又不是平整的,而是中间高两边低的穹形,她得花很大力气才能使自己稳住。

    她放目看去,四面八方都是人,官兵反而迟了一步被堵在外面,但先头最早追来的那两个官兵已经近到车前,伸手想拽拉车的马。

    “谁敢动手!”苍苍冷然一声断喝,宛如平地惊雷,那两人猛地吓了一跳,真就不敢再动。而周围围观百姓也被这一声喝没了声响,一个个仰头望着苍苍,既不解又好奇,还有激动期待的,引颈等待她要说出什么话来。

    苍苍环视一周,看到未名于人潮中定定望过来时,视线凝了凝,再看到有人匆匆进侯府像是汇报去了,她又凛然振作起来,抱拳冲各个方向示意了一下,朗朗开口:“各位父老乡亲,多谢你们能站在这里捧场,在今日的事结束以前,还请各位不要散去,因为你们的离开和无视,将会间接导致无数人丧命。”

    她前半句话还跟江湖卖艺者一个腔调,把人们逗乐了,可紧接着话锋急转,好大一个噱头又把人说怔了,他们纷纷诧异互视。被苍苍击伤的大汉正按着腋窝直咧嘴,闻言骂过去:“好一个胡说八道,人家要抓的只你一个,哪来的无数的人?”

    苍苍侧头看他:“问得好,那么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京兆府衙出动这么多官兵,就为抓我这么一个人,是为了什么?”

    大汉愣了,拿起画着头像的纸翻腾两下:“上头有字,不过俺看不懂。”

    他身边一人拍着他的肩膀哈哈笑了:“孟大块头,没弄明白就敢瞎搅和,你还是这么妙不可言。”

    旁边人都大笑,被叫做“孟大块头”的大汉黑脸憋得发红,取笑他的男子抽过纸瞄了一眼,抬头诧异地看苍苍:“上面说你给墨松墨大人投毒。”

    原来是这个理由。

    苍苍还没说话,“孟大块头”便大喊起来:“什么,墨大人多好的一个官,你居然给他投毒?果然该死,还不速速下来认罪!”说着就撸袖子,不少人附和起哄,把马匹吓得走了两步,苍苍差点没从车顶摔下来。堪堪稳住之后她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冷漠,没想到墨松居然也有敬戴者,好想,好想骂人啊……

    不行,现在不是义气用事的时候,她握握拳头,胸口起伏了一下,赶在“孟大块头”动手之前大声道:“上面光说我投毒,有没有说我为什么要投毒,是怎么投毒的?还有,我是什么人。没有吧,都没有写出来吧?”她停了一下,看人们又渐渐安静下来,继续快速而清晰地说,“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没有接触过官场内幕,但我们也都不是傻子,有些猫腻用脑子想想就能想明白。我为什么要拦下大伙,又为什么先头说没有你们的关注,会有许多人丧命,这绝不是在消遣大伙,而是我真的需要帮助。”

    她越说越激昂有力,人群的情绪也慢慢被吊起来,终于在她第二次停顿的时候,有人忍不住问:“到底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有人冤枉你啊?”

    “就是就是,别卖关子了,这里这么多人,就是天大的官也不敢随便来的,你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哎呦,别是什么大阴谋,赶紧走了,听到不该听的会出人命的。”

    苍苍看着四周人们的反应,大多是热情关心的,这就是大央子民的特点,他们尚武大胆,个性张扬尖韧,一旦人多了,事情大发了,血性便会被激出来,不怕他们掉头走人。

    她兴慰地笑笑,这笑落在旁人眼中便显得无力且无奈:“你们能想象吗,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在整个官府机构面前有多少力量?遇到清官好官还好说,若遇到一个险恶贪婪的,一个有特殊政治需要的,还不是他们怎么说就怎么是,有没有罪,该受什么刑法,还不是依他们的需求来定?这世上冤案还少吗?大伙眼里看到的不公平还少吗?我一介女流本不该强出头,左右不过一个死字,可是我身上背负的不是只有自己一条人命,所以我必须争一争。我几乎一无所有,也只有请大伙发发慈悲,暂且站在这里,让今天的一切在阳光之下进行。”

    说罢她向前盈盈一鞠躬,她的身姿那样单薄,她的态度那样诚恳,她的容貌又是那么美好干净,无形中就增加了人们的好感。谁都没出声,人们下意识相信她,或者说被她说的话打动了,连要走的那些人也再次留下来。

    就在这时,一声厉喝破空而来极其刺耳:“大胆慕苍苍竟在此危言耸听,还不快拿下她!”

095绝地反击求翻案

    喝声自侯府大门方向传来,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官威,街上的百姓刚刚听了苍苍的一番说辞,此时骤然听到这官腔,纷纷皱起眉头,别说,还真的让人反感。

    人们最讨厌什么?最讨厌有人在自己面前摆谱拿乔装老大,哪怕你真的是老大,有权有势,但只要不能让人发自内心的尊敬,那身架子总是让人不爽。而恰恰,大央子民其实对当官的不大感冒,究其缘由,当官的是北方游牧民族后代,而绝大多数子民是原中原汉人,谁想给异族统治?还是从边境苦寒之地过来、文化落后的异族。

    这也是为什么墨松能得到敬戴的原因——墨氏可是地地道道的汉族人民。

    不过不满归不满,谁也不会傻乎乎一头顶撞上去,人家毕竟有真枪实刀,眼下现场人多势众,百姓没有怯场畏缩其实已经很不错了。

    苍苍显然也明白这点,她并不需要别人为她出头,而是要创造一个能将她的身价暂时拔高,高到可以与人对等谈话的势。

    她站在车顶,不慌不忙地转头看去,只见一群人阔步走出侯府大门,当先一个一身端正朝服,不消说便是今日大张旗鼓的领头人,京兆府尹胡进之。他正怒气汹汹地瞪过来,袍袖一挥便有官兵立即来要抓她。

    她冷眼瞧着,朗声道:“若我刚才的话都是子虚乌有,又何必惧怕我多说两句?胡大人,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派了这么多人来,是准备把我抓到哪里去。若只是一般提拿嫌疑犯,根本无需你本人亲自来,也无需派上如此多人。可事实恰恰相反,你这番阵势到底是想震慑谁,提防谁,压制谁,又是要做出态度来讨好谁?”

    四个“谁”并列着从苍苍的薄唇里蹦出来,如同四支箭矢四道强音,响得是恢宏大气直指人心。

    官兵们停住了,百姓们恍然了,胡进之变色了,他身后的几个人惊异了。苍苍这才觑到空隙看一眼胡进之身后一同走出侯府的几个人。那是墨松三兄弟外带一个墨珩,看来刚才是他们在与胡进之周旋,而墨鼎臣一定借口推脱不曾露面。

    几个人的表情也各有不同,墨柏是茫然无知的,墨松是担心忧虑的,受伤未愈的墨杨在凝眉思索,至于墨珩……

    苍苍闪电般收回目光,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那么复杂深沉的眼神,他一定知道自己既是墨松私生女又狠毒欲毒杀墨松的事了。

    胡进之气得喘两口气,抬手指着她斥道:“休得妄言,你预谋杀害朝廷命官,可见心狠手辣又有同伙,本官多派人手有何不妥?倒是你小小年纪心思如此阴暗,在此扮弱装可怜。”他抬高声音警告所有人,“你们别被她欺哄住了,速速让开,再妨碍本官公务,小心拿你们问罪!”

    说到要被问罪,一部分人退缩了,苍苍眯了眯眼,正待开口,那边墨珩向墨松说了句什么,站出来对胡进之道:“胡大人,此事大概是有什么误会,去年岁末家父确实被人下毒了,但那人绝不是慕苍苍。”

    他声音不响,但也能被许多人听到,苍苍诧异地睁大眼,胡进之脸色一下子铁青,这墨家人刚才还模棱两可,没直接否认下毒的是慕苍苍,现在却变了说辞,是根本不顾及陛下的意思,根本没把他这个府尹放在眼里吗?

    墨珩不理会他是怎么想的,快步走过来,对着围观人群拱了拱手:“各位对不住了,今日此事是闹了些误会,惊扰到大家了。苍苍快下来,跟我回去,没人能伤害你的。”

    后一句话他抬头对苍苍道,苍苍居高临下,眼眸由疑惑渐渐染上一分悲哀:“你何必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也对我好。”墨珩毫不犹豫地说,表情温柔,“下来吧,你那里太危险,我现已知道你要做什么,往后我会帮你。”

    “这闹得是哪出?有谁能告诉俺?”“孟大块头”纠结地想捶胸,这,这事情他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他问身边先前取笑他的人,后者摇摇头:“先看下去。”

    不光是他们有疑惑,其他人也一头雾水。

    “就是啊,到底怎么回事。”

    “京兆府尹还真不办人事,人家墨大人自己都不指证的人,他居然大老远赶来喊打喊抓……”

    人们纷纷议论起来,胡进之青着一张脸,转头皮笑肉不笑地对墨松道:“墨大人,嫌犯有罪没罪还是押回去审一审再作定论吧。您可是命官重臣,一点差错都出不得,任何对于您的威胁都应一概剔除才是。”

    说着剔除威胁,可他阴沉的眼里却写满威胁,盯着墨松仿佛在说,长安侯府眼下一点差错都出不得,你自己掂量掂量轻重。

    陛下亲自下的指令,务必捉拿到慕苍苍,所以他兴师动众而来,防的是侯府阻挠,压的也是侯府的气焰,若侯府执意保下慕苍苍,那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墨松正欣慰而复杂地看着墨珩与苍苍两人,闻言反唇而笑:“胡大人,本官还没好好问问,你是从何得知本官中了毒,又是如何认定凶手就是苍苍,无凭无据便想带走侯府的人,是否真当我墨氏好欺负?”

    胡进之眼角一夹,再靠近一步压低声音:“慕苍苍的身世抖露出来对她对您都没有好处,何苦鱼死网破呢?陛下兴许只是想见见她,转眼就会把她送回来的。”

    墨松病态的脸孔绷紧,恨恨地盯视他,又转看向苍苍那边。

    苍苍望着墨珩许久,然后缓缓摇头:“不,你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纤瘦的身子似乎涨大了一圈:“各位请安静,听我说一句。”

    “我方才说了那么多,大伙可能都还不知道,我到底是谁。”她自嘲一笑,“其实一直以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后来我无意间得知了,我的整个思维、心境、态度乃至于处境,都完全改变了。我不是说我身上背负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命吗?这不是在欺骗大家,是真的,我还背负着家族的冤屈与耻辱。各位——”她挺直身体微微抬起下巴,一身淡橙色衣裙,高高立于风中是那般地闪耀夺目,“各位可还记得一个姓氏,那个给大央带来数百年安定强盛的姓氏,那个胜于战场败于战场的姓氏,那个从国家英雄沦为阶下囚刑场鬼的姓氏。”

    “苍苍!”墨松急叫起来,苍苍却充耳不闻,一双眼线微挑的漂亮眸子沉着地扫过一张张面孔,凡是被她扫过的人,无不沉静下来,继续聆听:“不错,那便是曾经的慕容氏,而我正是慕容氏后人。我母亲慕容雅被充作官伎,她改艺名为慕雅,凭着高超的技艺成为了盛京第一琴师,活得自尊自强自爱,我以我的母亲为荣,因此随了她姓慕。可就在不久前,我发现我的家族是无辜的,害得先皇战死沙场的另有其人,慕容氏不过是顶了黑锅。”

    “有人设计陷害我族,这是不可饶恕的,所以我发誓,必要复兴这个姓氏,为死去的人们申冤雪恨。可是,”她话语一折,言辞慷慨,又将听众的心神高高吊起,“可是能害慕容氏的人何其强大?我手上并与证据,而敌人已经发现我,如果这么冒冒然去宣扬,去调查,去告御状,可能马上地我便会成为一具死尸。迫于无奈,我只好借此机会,求大家给做个见证,哪怕来日我死了,大家也能知道,有这么一个家族,可能是被冤枉的;有这么一个人,她倒在必须前进的正确的道路上。”

    “说得好!”

    “说得好!”

    好几声“说得好”同时响起,有两声是发自“孟大块头”和之前取笑他的那个人,其余来自苍苍身后。她转身一看,不知何时,一群儒衣高冠的士子书生打扮的人出现在街头,也不知听了多久,那张张年轻正气的脸上激动赞叹,一边走近来其中一人一边道:“姑娘小小年纪便能说出如此义气凛然之言,实在叫人佩服。”

    又一人道:“慕容氏真是蒙冤的么?姑娘真是慕容氏之后?慕容氏之勇毅忠诚闻名百代,可叹却一步踏错万劫不复,若姑娘所说属实,实在好极。”

    苍苍眯眼看着这些人,余光看到街角角落里小乞丐朝这边咧了个大笑脸,她脸上也露出由衷的喜悦,这来的,太及时了。

    她于车上欠了欠身,感动而不急不躁地道:“多谢各位士子的信任,现今虽无证据,但苍苍相信先辈是何等的爱国爱君尽职谨慎,绝不会犯下使得九五至尊丧命的大错,只要能发起调查,就一定会有收获。”

    她说着对墨珩伸出手,墨珩会意,一跃而起将她从车顶上带下,她一踏到地面就向胡进之走了一步:“如今之计,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求胡大人上疏,苍苍愿以慕容氏后人的身份请求翻案!”

096墨珩,我无路可退

    胡进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如何能证明自己是慕容氏后人?”

    “我知道口说无凭,我提供的信物也不能作为呈堂证物,那便立案调查好了,不过在此我可以先提供两个证人,我名义上的姨母当今皇后,以及表哥三皇子殿下,他们自是清楚真相的。”苍苍淡笑着说,迎着胡进之仿佛要吃人一般的眼神和墨氏几人的震惊不解,从容自若。

    他们都以为身世是自己的死穴,是自己要拼死守住的秘密,其实不是的。她的身世固然能给她带来麻烦,但只要曝光得合适、运用得巧妙,它还能带给她无数的便利和保护。

    如今不论因为什么,总之殷央知道她了,她若跟胡进之无声无息地走了,那等待她的绝对是无声无息的监禁或死亡。如此极端的情况下,她还做什么藏着掖着,横竖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那倒不如一杆子捅给所有人知道,至少,谁也别想无端端弄死她。

    阴谋嘛,到底不能用到明面上来,为了大家的体面,哪怕是生杀予夺的皇帝,也得公事公办。

    胡进之这才看懂她的用意所在。对面真的是一个身量还没长开的小女孩吗?她不该恐慌地求饶,或者狼狈地逃蹿吗?

    他设想得很好,牵制住一个侯府,她便是孤立无援,求也好逃也好,在这个眼线遍布官兵满地的盛京绝对支持不了多久。抓到了她,先关个几天饿个几天,磨平了锐气,再交由陛下定夺。可谁能想到,这个半大小孩居然叫一群平头百姓给她撑腰,如此荒谬可笑的举动,却弄得他现在无可奈何。

    想到陛下大发雷霆的情形,胡进之不禁自心底打了个寒战。

    他看了看完好无损站在那里的墨珩。上回陛下的示意下,他和三皇子联手都没能把墨珩灭杀在回京路上,已经惹得陛下极其不悦,此次若再搞砸……

    京兆府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抬眼对上慕苍苍似笑非笑的能将人看透一般的目光,顿时恼羞成怒,昂声道:“胡搅蛮缠!若人人都似你这般说自己是某某后人,是不是本府都得受理,都得专门立案?那家国不都得乱套!来人,把这个妖言惑众之人给我抓起来,先打顿板子令其醒醒神再说!”

    墨珩一听这话,望着胡进之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他刚想开口,苍苍却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他们俩都没有说话,倒是后头来的士子们一个个眉头皱了起来。

    最先对苍苍说话的那人似乎隐隐是这群人的主心骨,他一脸的正色,上前一步道:“胡大人此言差矣,这位姑娘言辞有据,分明不是信口胡说,且她既然能搬出皇后娘娘和皇子殿下,即使是为了娘娘和殿下的名誉,此事也不可当作寻常事件处理。”

    他言语举止可真是有礼有度,说到皇后两人时,还朝皇宫方向作揖,神态恭敬无比,让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苍苍微感诧异,暗暗将此人容貌记住,适时向他欠身:“多谢这位公子为苍苍说公道话,此次苍苍若佼幸不死,定去问得公子名姓以期报答。”

    说话是一种艺术,对什么人说什么话。

    刚才面对市井百姓,她一口一个“大伙”、“我们”,尽量口语化、粗俗化,是为了和他们多产生一分亲近感,赢得共鸣。此时面对的是饱读诗书将要考取功名的士子,当然是怎么文质彬彬怎么来,怎么知书达理怎么做,这样能多得一些好感。

    别说她心机深,她此时身边一无所有,侯府是靠不住的,他们没第一时间为她说话,就是怀了保留态度。墨珩也不能不顾家族硬要护她。而未名,苍苍从投入自己的演说造势起,压根就忘记了此人的存在。

    所以在她心里,她只有自救,只有靠群众的力量先把形势稳住,博一个能够进一步争取的机会。所以多赢一分好感,等于是多有一分把握,这是她活命的关键啊。

    而她说日后再问姓名,而不是现在就问,其实也是故意的。毕竟现在为她说话的人可就是在跟胡进之作对,留名就等于留把柄,不是件好事,她这么说,就意味着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会得到士子们的看重。

    果然,她一说完,面前此人眼睛便亮了,当即道:“小生卓凡,当不得姑娘一句报答,只是见有不平事便插上一两句话罢了。”他扭头看着胡进之,目光起了一丝变化,“早听说盛京乃天子脚下,秩序有当律法严明,卓某来京半个月多,却每每见到些不如意,实在有些失望。”

    胡进之唰地冷下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觉得幸运至极,于街道上随意一处便可撞见府尹大人官威摄人,那看不见的地方,可不知……唉,”他朝天一叹,仿佛大开了眼界,态度端正无比,对身后的同伴们道,“我们可得学着点,还得叫其他士子也注意着,今次春试,说不得便有几名士子能获得一官半职,到时也得如胡大人这般的威风凛凛,否则就是掉了为官者的身价。”

    “哈哈哈哈……”一群士子都笑了,连老百姓那边也有不少人跟着笑。卓凡这话捻针带刺极尽嘲讽,不少人都能听得懂,便是挤到前头来的“孟大块头”也哈哈地笑:“这话得理,可不就是威风凛凛么!刚才胡大人还说要拿我们开罪呢,看个热闹也有罪,俺们以后出门是不是看到热闹就得绕道走?然后有冤有事也别报官了,人家会说你闲着没事消遣他们,一顿板子下来那可得去了半条命。”

    盛京百姓对胡进之这个官其实意见挺多的,他是盛京最大的管事的官,却不像地方官那样,有绝对的掌事权,因为跟他打交道的京官职务身份在他之下的很少。对上面谄媚讨好多了,他这怨气深了,面对下面的火气也就大了。火气大一点还好说,他能真心实意为百姓办事也行,可问题是他不敢得罪的人太多,一旦来个什么纠纷案子之类的,一方若是权贵子弟,那么吃亏的永远是无权无势的百姓。久而久之他的形象就极差,在百姓心中跟个庸官贪官也相差无几了。

    所以卓凡这一讽刺,“孟大块头”就接口了,他这一接口,跟着沸沸嚷嚷的人就多了,声浪一起,本来还不敢出头的其他士子也开始说话。他们也可谓吃够了苦头,盛京客店住宿条件实在整治得不合理,他们这些来得不够早又囊中羞涩的人,居然只能沦落到露宿街头的下场。

    不错,他们就是宿在万安大巷里的人,处境简直糟糕到了极点,虽然还是能吃能睡,但每天面对附近百姓的异样眼光,面对那些阔绰士子的冷嘲热讽,高傲的自尊心怎么受得起,早就一肚子的气。

    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京官不当事不管事的恶果,甚至那些大客栈一定贿赂了官员才能疯涨房价。官商勾结到如此地步,如何不让人气愤?大央是尚武,但没有文人国家又怎么发展得起来?这待遇实在太不公平。

    有气不能不发泄,看到胡进之落难,不能不踩上一脚——他可是直接治理盛京的,却把盛京治理得这么让人不满意,他责任最大。

    其实,胡进之官职摆在那里,说不定以后就成了上司,正常情况下士子不敢招惹,可巧就巧在,不久之前他们得到消息,整个春试都被暗箱操作了。他们这些不是顶厉害,又无钱无势的绝对别想出头。这么一来气极之下又失了顾及,还有什么不敢的?

    有读书人带头,形势就上来了。

    群情亢奋,非议满天,甚至有人在这种环境中扯开嗓门互相聊起天来,更是弄得这里如同菜市场般喧闹不堪。这还没完,因为动静过分,更多的百姓被吸引过来,街道巡逻小队纷纷调集赶来,周边富贵权势人家被惊动,因道路阻塞,出行车马寸步难行。

    越来越拥挤,越来越严峻,越来越多的关注。

    苍苍自己都有些看傻了,她根本没预料到效果会有这么好,看看周围激动的人群,她不得不由衷庆幸和感谢,这世上有血性胆气和正气之心的人,到底是有的,还不少。

    “苍苍小心。”墨珩把她往边上拉一点,躲过被推搡的危险,他低声道:“到此为止够了吧,你真要上大殿请旨翻案吗?翻案之前的惩罚会要了你的命的。”

    大央例律,请求翻案人员必须事先受刑,以示对律法的敬畏严肃和表明自己的决心,就好像有些地方到官府告状都要先挨板子一样。越是重大的案子,惩罚就越重。

    慕容氏的罪名是贻误军机致使先皇受困战死,又是今皇亲自审理的,简直是比铁还铁的铁案,苍苍若要申请翻案,将要承受的刑罚可以想见会是多么的恐怖,墨珩根本无法想象她是否能活得下来。

    苍苍的脸容一点点沉敛下去,眸里的光却愈发地亮,将四周的人影一一映进去,然后折射出一种决然和坚定:“置之死地而后生啊,我辛辛苦苦冒了多大风险才制造出这个局势,如果不能一击中的就此翻身,你知道我会是什么下场吗?”她定定看着墨珩,“他们或许会碍于一时舆论而不敢动我,但势头一过,我沉寂在众人眼里之后,他们甚至绝对不会再走官道,一个杀手,一滴毒液,就能将我变成一个死人。墨珩,我无路可退。”

    我无路可退。

    多么无奈又决绝的一句话,于千百人中,于熙熙攘攘处,如此清晰如此干脆,充满了一种对宿命的清醒认知和绝不妥协。

    未名放在腿上的手掌缓缓收紧,白皙秀美的手指将洁白衣料揪出道道褶痕,与手背上清晰浅淡的血管一起,如同描绘在水墨画上的线条。

    漂亮,淡雅,隐而未发。

    他静默漆黑的眼珠流转过异彩,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影依然能专注精确地定格在那个淡橙色身影上面,然后像被微风吹过,他长而微卷的睫毛扇了扇,手指松开,转而扶住轮椅的轮子,轻轻掉头准备离开。

    “师兄?”麻叶桑瓜有些担忧地唤道。麻叶赶紧解释:“那个,慕苍苍是她那边比较紧急,不是有意把我们落在这里的。”

    说着他心里也埋怨,师兄已经明确表示可以帮她的意思,可慕苍苍却总是防他们跟防狼似的,遇上这回事,她居然只是借几块碎银子去贿赂一个小乞丐,而活生生把他们几个行动力了得的能人抛在这里。

    不想麻烦?不想欠人情?她倒是舒坦了在那里说得起劲,可是感觉倒贴也被嫌弃的他们在一旁看得很不是滋味好不好。

    难道他们就长得一脸坏人相?

    麻叶心里摇头,对苍苍的做法很是不高兴。不过他和桑瓜还好,没事干还乐得清闲。可师兄就不一样了,他会怎么想,会不会失落难过?他好不容易才对一个人一件事上点心思,结果却被拒之门外置之不理,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就是个一头热的傻大冒,然后,然后……

    想到这,麻叶桑瓜两人对苍苍都要咬牙切齿了,看到师兄一言不发似乎要走,立即紧张起来。

    去路被拦,未名微微抬头:“我没事。”麻叶桑瓜先是一惊,互视一眼俱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师兄从来没有用正经成熟的语气表达过他的情绪感受。在这方面,他封闭沉默得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天知道这句“我没事”简直是极其巨大的一个进步。

    而忧的也是这点,当一个人说出“我没事”的时候,不管他到底有事没事,至少说明他心里明白整个情况其实是“有事”的。师兄不是无知无觉,能感觉得到他被排斥了,他也是介意的。一定的,肯定的。

    麻叶桑瓜心里忽然有些发堵,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未名轻轻吐出一口气,虚浮的目光盯着前方不知道哪里,忽然说:“我想师父了。”

    这边是平平静静到有些压抑,苍苍那边则是要闹翻了,她站在喧闹边缘,定定地直视墨珩,墨珩败下阵来,扣着她肩膀的手颓然垂下:“我该怎么帮你?”

    苍苍微微一笑:“我只有一个要求,和商去非的合作不要断,我会努力活下来,然后他将成为我最强大的后援。”

    话音未落,胡进之一句暴喝:“都给我安静下来!”

    他这话不管用,但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一支支队伍叫人们果断住嘴。

    那明黄色的衣甲和凛凛长刀悍然显示这些人是禁军,守卫皇宫大内、由皇帝直接统辖的禁军。

    人与车辆迅速被清理到路边去,一条宽阔马路被厘出来,率队的禁军头目带着几个副手走过来,他们走得慢却自有一股子沉刀阔斧的味道,令人见之生畏。

    头目理也不理想上去打招呼的胡进之,而是对墨柏墨松两人行了一礼,随即声色浑沉地道:“奉陛下口喻,押解民女慕苍苍进宫面圣,你们谁是慕苍苍?”

    来得好快。

    苍苍暗想,他们一定一早就整队待发,一见苗头不对就会过来,幸亏她动作快运气好,能得众人配合,否则没造出这么个势就被弄进宫里去,一定很吃亏。

    想着,众多目光已落到她身上,她上前两步:“是我。”

    “那就请吧。”

    “请稍等。”苍苍道,向四周福了福身:“今日多谢各位父老乡亲热心帮助,没有撇下苍苍离去,这份情义苍苍记下了。”当对上卓凡时她顿了顿,“卓公子耿直忠良,虽为文人却颇有侠者风范,苍苍佩服。”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走进禁军队伍中为她空出来的位置,只留下一个平稳沉着的背影。

    “去打听打听发生了什么事。”街头,一辆被阻塞住的豪华轿子上,一个贵妇轻轻放下轿帘,轿旁的老嬷嬷立即应是。

    人群密处,一个高瘦男子抚了抚八字短须,玩味须臾,认认真真看一眼苍苍将她的模样记住,然后悄然离去。

    开山爵府前,整装待发的几匹快马上,开山爵握紧缰绳:“竟然如此,原来如此……”她一脸严肃又豁然开朗,露出畅快放心的一个浅笑,“难怪啊,竟是故人之后,高山高龙,你们酌情助她,必保她不死!”

    “是!”

    “这大央的天要变了吗……”开山爵正坐马上,望向南方的目光更为坚定急切,“殷翼,天要变了,你可留下命来好好地看。”

    而那边,卓凡等士子,“孟大块头”及取笑过他的同伴等人,站在原地目送着苍苍的身影越走越远,各自都有些复杂和敬佩。

    明明在一帮沉刀阔斧的军人包围中,她那身板是如此单薄脆弱,但那四平八稳不惊不乱的气度,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还是蕴含有惊天底气的自信?

    没有人能怀疑她不是慕容氏后人。唯有将门出身,唯有世家底蕴,唯有溶于骨血中的与生俱来的浩瀚气魄,才能使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有如此惊人的表现。

    卓凡喃喃道:“都说南方有佳人,从不知北国出虎女,此女前途不可限量……”

    “但愿她能活着回来。”一人摇头接道,卓凡一震,忽然低声道:“快,我们把消息传播开来,总归已经得罪了当官的,春试没戏了,不如再多做一点,也不枉来这一遭……”

    忽然那胡进之调转头来森寒着脸盯着众人,大家恍然回神,赶紧撤退,场面又大乱起来。没有人注意到,“孟大块头”往皇宫的方向去了,他的同伴拉他一把:“干什么去?再别胡来。”

    “不胡来,就是守着看热闹去。”

    也没有人注意到,墨珩铁青着脸决然地看了苍苍离开的方向一眼,返身快步回府。

    更没有人知道,不久之前一个白衣少年落寞退场,写信找长辈诉衷肠去了。

    今天,注定是兵荒马乱的一天。

097五缺一,一公二侯二子爵

    苍苍跪在冰凉坚硬的地板上,光可鉴人的漆黑瓷石映出她瘦瘦小小的身形。

    她低头看了一会,轻轻皱起眉,太弱了,怎么一副巴掌一扇就要倒地的模样?想着一会儿可能要受的刑,她嘴角溢出一缕苦笑,是鞭笞还是滚钉板来着,还是炮烙或跳虿盆?

    说真话,她对自己能不能坚持得住,还真没有把握。殷央要她受罪,其实还是很容易的,光明正大之下稍微多一些刁难,就能多扒她一层皮下来。她赌的是,事情闹得这么大,殷央这个重名声的不会让她真的死在刑场上,而她只要吊有一口气在,怎么也要强拼着活命。

    她闭眼深深吸一口气,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她侧目一看,是窦公公。

    “你倒是好福气,多少人为了给你解围,拿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借口来劝阻陛下。”窦公公进到大殿口,不阴不阳地说。

    苍苍挑了一下眉头,“多少人”?

    刚才她被带进这御书房偏殿问话,还没说几句,下面就来报长安侯府墨珩求见,殷央只说不见,一会儿又传高龙将军求见。当时殷央就冷笑了,看着她直说:“有意思有意思,靠山倒不少。”

    墨珩会进宫她不意外,他是想着救她的,要他什么都不做那简直不可能,不过她心中还是止不住一暖。高龙会来倒是出乎意料,但转念一想,大抵是开山爵得到消息想保她一把。

    可听窦公公这语气,似乎来的不止他们。

    虽然有疑惑,但她很沉得住气地没有发问,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窦公公见挑拨无用,气得磨牙,板着脸尖声道:“陛下传你去正殿。”

    御书房的正殿偏殿相通,不需要出去,只要在里面转过几道窄门就到了。苍苍跟在窦公公身后,余光将通道走向周围摆设一一记下,很快进入又一个华丽大室,她盯着脚下,上前拜倒,一个标准大气的叩拜大礼,额头直接触贴冰冷地面。

    两边都似有不少人看着她,她暗暗猜测着都会是谁,半晌没有动弹。

    “慕苍苍,你抬起头来看看,这么多人替你求情,朕若再执意对你用刑,还真显得不近人情了。”

    淡淡声音自座上飘下,三分威严三分恼怒,带着四分的阴阳怪调,苍苍动了动,慢慢直起上身,转头看去,微微愣了一下。

    殷央龙袍闪闪靠在雕龙大座上,而他的下首,左侧是墨珩与左清蝉,右侧则坐着三人,中间那人才是眼里带着憨实笑意的高龙。而高龙的上首是一个中年男子,长衫美须,儒气十足,一双眼睛里充满了睿智和阅历,像一个学富五车的大学究。

    他是?

    “子还,这丫头似乎不认得你,你这个好人算是白当了。”殷央忽然说笑一般道。

    中年男子笑笑:“臣一介酸腐老生,人家年轻姑娘不认得也正常。”他和蔼地望着苍苍,“你叫作苍苍?”

    “是。”苍苍点头,一边在脑子里转开了。子还?这名字好像哪里听。再看看他是坐在高龙上首的,身份只高不低。

    比开山爵还要高……她心头忽地一亮,定远公温氏!

    子还便是温子还了,苍苍听说过他的,天下文人执牛耳者,太学院副院长,墨珩见到他也只得恭恭敬敬唤一声师长,此外他还有另一重身份,定远公温公次子。

    那么高龙下首的那人就是……

    她几乎是瞬间地,眼睛往那处一闪,便看到一个相貌平平但右颈有个蛇形刺青的人。

    不会错了,她虽不认识那人,但那个蛇形刺青是大巫爵府的核心人员才会有的标志。

    这是……定远公、长安侯、长乐侯、开山爵,大巫爵,大央'一公二侯三子爵'此番竟一下子来齐了五方,这局势,这分量,难怪殷央都气得怪声怪调了。

    “为何要取这个名字?”温子还又问,成功将苍苍的心神唤回来,她迅速掐了掐掌心,定定心神。不,不要高兴得太早,他们出现在此也代表不了什么,非亲非故,若光看重她或许将是个不错的同阵营盟友,能做到什么程度尤未可知。

    想通这点,苍苍便平静下来了。从诧异到平静,于她也只是念头一闪眼角一跳,然后她想了想,抬头回答温子还的问题:“我的名字是先母所取,她没有交代其中内涵,但我猜测,古人云'天之苍苍',那是天空的色彩和阔远意境,她大概是希望我能像天空一样,恒定,长久,纵有阴晴风雨,终究平适如一。”

    在座五个人连同殷央都吃了一惊,继而殷央便是暗怒。

    自比于天?当着朕的面真是好大的口气!

    可其余五人却是另一重感受更深,她这话分明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恒定长久,历风雨而不衰么?她现在可还是跪着的,还是一无所有无亲无信的,到底哪来如此自信?

    代表大巫爵的那人看了看她,不作表示。温子还暗暗摇头,到底年少狂妄了些,不知时宜。高龙在袖子里对苍苍竖起大拇指。左清蝉清玉般的目光凝视了她片刻,仿佛第一次认识她。而墨珩最感复杂,心里说不出是自豪还是自惭,是欣喜还是担忧。

    担忧她这么锋芒毕露是祸非福。

    似乎在证实他的担忧,殷央躯体前倾,支着大腿打量她,布着些微皱纹的眼睛锐利威严极了,终于沉缓地说:“你倒是很有志向,据你自己称你是慕容氏后人?若慕容氏真是被冤枉的,那朕必会还他们一个公道。不过你口口声声说申冤,可有凭证?”

    苍苍与他对视了一刻,不见畏惧的清亮目光使他不悦眯眼,但在他发怒前她又垂下头:“并无凭证。”

    “没有?没有一丝半点的证据你就敢大闹特闹,眼里还有没有朕,有没有律法?!”他越说越重,外头的宫人听了也不由瑟瑟发抖,可苍苍就是无动于衷,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像极了倔强无比傲气十足而不知进退的蠢货,她这样油盐不进的看了令人气得发慌。

    殷央何曾被如此违抗过,龙袍一甩指着她问温子还:“这样一个人你们还要为她说情?”

    “这……”

    苍苍却忽然又说:“证据自然是有的,但若在立案之前就找到,岂不是明摆着陛下亲自审判的案子根本经不起推敲?”

    “哦?你的意思是为了给朕一个体面,你竟知道证据却不敢过早拿出来?”

    苍苍抿唇不说话。殷央胸膛起伏,脸色铁青,看得旁人一阵心惊,就在以为他要发作时,他却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好啊,多少年没见到一个如此有意思的小家伙了。”他方脸一厉,“既然你信心满怀,那朕就着人开案调查。而你,你便跪到舞阳门前去,让大央子民都看看你的决心!众位爱卿没有异议吧,仅是跪着,比起正规刑法,可已经轻得多了。”

    几人面面相觑,还未开口,苍苍这里便再次拜下:“叩谢吾皇恩典。”

    “苍苍……”墨珩心里焦急,无奈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能再插口。

    殷央哼了一声,摔袖起来,走出去一半,忽又加了一句:“墨松中毒一案,以及慕苍苍身世一并调查!”他冷冷盯了一眼墨珩,直把后者盯得恭然垂首,这才稍稍消了火气,又似笑非笑地扫视所有人,“朕先前竟不知,朕的臣民如此地合心合力。”

    一句话说得五人纷纷跪地,面露惶恐之色。

    待殷央果真离开了,高龙苦着张脸对苍苍道:“这回可是为了你落下不是了。”

    苍苍看着他的苦瓜脸,不禁笑了笑,墨珩扶住她的胳膊:“先起来,一会儿有的跪了。”

    对于他们俩的关系,在场的人如今还怎会猜不出来,一个个人精似的话不多说先转头走出去,留下他们走在最后面,稍微有点空间说话。

    墨珩低声道:“你好大的胆量,那般急惹陛下,也不怕……”

    “他不会的,他不会杀我。”苍苍笃定地道。之前若只是打赌他不会自毁名声,那么这时他们五家聚齐,苍苍便笃定自己死不了了。因为殷央顾忌更重了,不会为了解决她这么一个隐患,而不给五家留丁点情面。

    所以苍苍敢激他。她越是蛮横倔强,只会越让人觉得没有头脑,不懂迂回,这样个性的人早晚会被自己害死的。这种假象但凡结合她以往的作为怕不会再有人相信,但愤怒火大中的殷央却会中招,然后看轻她。

    看轻她,又厌恶她,便不会杀她又会想着羞辱她,于是她所受的惩罚便会远离那些极端的致命的,而更倾向于耻辱性的。

    这,也算一场豪赌吧。

    没有人知道苍苍的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她心中苦笑,自己竟也是害怕的。所幸最后只是一个下跪,终于死不了人了,不过是被人来人往注目罢了,还算不了什么。

    墨珩轻叹:“其实方才陛下松口,应允仅仅将你监禁。”

    果然只有到这个程度啊。苍苍摇头,压低声音,“没用的,大牢里会发生什么谁能知道,况且期限还不是他来定?”

    且不说会不会“被”暴毙自杀,束手束脚失去自由就不能接受了,否则找个地方躲一辈子不更舒坦?习惯了温吞稳妥的他们果然还是不懂她所追求的东西。

    墨珩一滞:“……跪,也没有期限,你能撑几天?”

    至少暴露在阳光底下。苍苍心里道,曾被关押在地下囚牢的经历让她比任何人更清楚且排斥,那种不见天日的无力和绝望。而在外面,一等连姨回来,一旦有货真价实的证据,便可着手发动。

    说话间已走出御书房,扑面而来是温适和煦的暖阳,正是春光明媚,她心中却涌起淡淡疲惫。

    争取到这一步,她已经是机关算尽,以后会如何,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098跪

    天气越来越热了,道路两旁的柳树上知了开始不知疲倦地鸣叫,正值一天中日头最大的时候,盛京南门外缓缓走来两个风尘仆仆的人。

    他们一身布衣沾满路途上的尘埃,头上是可以遮阳的劣质竹笠,与众多进出城的低层劳动人民并无二致,所以守城门的官兵只是搜了搜身便把人放进去了,连多看一眼都没有。

    “唉,你说这天说热就热了,也不知道舞阳门前那位熬不熬得住。”

    一个官兵说道,另一个冷漠地回应:“你管那么多?好好守门就是,小心说错话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已经走出一段的两人中,左边身形略显削瘦但是更为高大的那人稍微回了一下头,似乎有些在意官兵的谈话。另一人则没有理会这里,他打量着四周压低兴奋的声音说:“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哼,看这回老陆我不干出番大事来。”

    高瘦的男子看看他:“你既然执意要跟我进京,凡事就得谨慎再谨慎,须知眼下你可是个死人,若被有心的人拿住,现在我可没办法保你。”

    “老大,老陆我有那么不知轻重吗?”“老陆”拍着胸脯保证,过一会儿期待地问,“老大,你现在就要带我去见那个'慕'吗?她真有那么厉害吗?她会不会给我安排什么事情做?”

    '慕'自然是指慕苍苍,不消说,高瘦的男子正是几日前离京的钟离决,而在他身边的人则是本应该被发配到地方军营或衙门里的陆州,他的生死兄弟。

    钟离决听了陆州的话,说道:“不知道,她并未叫我带你们进城。盛京的形势她比我清楚太多,计谋也深,若她说你不能留下来,那你就立即出城,带着狄子他们一边养伤一边等我。”

    想到那个沉慧果决的少女,钟离决的声音带上一丝钦佩与感激,竹笠下刚毅的脸部线条也不觉趋于和缓。若非有她,先前他便不能安然无恙地度过劫难,更别提此时还救回好些个兄弟。

    前方转弯口有人在搬运家具,两人低调地退到路边,忽然钟离决看到了什么,微讶抬起竹笠:“州子,跟我过来。”

    他们跟在搬家具的队伍后面进了一条巷子,看到一样样崭新的家具被运进一座光看门庭就知道里面极大的宅子。

    一个披着天青色背子的俊朗男子正摇着纸扇指挥众人,纵然是汗流浃背忙碌进出,举手投足间依旧是一股郎当的洒气,很是惹眼。

    对方也正好看到了钟离决,愣了一下,对众人喊声“都小心点”,便把指挥权交给身边一人,向钟离决快步走过来:“回来啦?”

    “嗯。”钟离决点点头,看看搬家具的人,“你这是置办家产?”

    商去非苦笑一声:“是啊,不过不是为我自己。”

    “嗯?”

    “这宅子是为慕买的。”商去非收起笑正经地盯着他,“你刚回来吧,去过舞阳门没?”

    “没有,是不是舞阳门前发生了什么……”钟离决想着官兵的话,再看看商去非的神情,恍然明白过来,“难道和慕有关?”

    “关系大了,我昨天回来可是被吓了一大跳。你……我保证,你也会十分意外的。”

    钟离决看着他没说话,忽然转身就走,他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商去非叫起来:“喂,等等我,你怎么说走就走?”

    一路上人们在窃窃谈论着“慕苍苍”、“侯府”、“国公”、“下跪”诸如此类的词汇,有人赶集一般向舞阳门方向涌去,也有人一脸感叹摇头地从那里回来,一切都在渐渐地勾勒出一个不大妙的事实。

    可即使已经有了坏的预想,当钟离决来到舞阳门前的广场,挤进一圈圈的人墙看到里面的情景时,仍旧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人群中央空出一大块区域,数十个禁军一身明黄色衣甲,手执凛凛长戈列队于那处,齐整威武地圈守着一个跪在地上的身影。

    那个身影……

    钟离决瞳孔猛然紧缩,几乎难以置信,迅速看向皇宫大门舞阳门。禁军从这头一直守卫到那一头,俨然将跪着的人与群众分隔开,而宫门前坐着一个太监。

    钟离决认得那个人,他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窦公公。

    钟离决又将视线调回来,瞪着跪着的那人,双手不知因震惊还是什么而握得紧紧,连声音也有些变调:“到底怎么回事?”

    商去非轻叹一声,压着声音将自己打听到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已经是第五天了。前几天事情正大发时,几个议论得最凶的士子被抓起来,形势就收敛了很多,每天也就早中晚三个时刻人们能过来观刑。看她的气色比早晨时差了很多,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他声音里有隐隐的担忧。

    那个少女淡橙色的衣裙已经布满褶皱和污迹,头发也凌乱打结,从侧面看去她紧闭着眼,脸色惨白,呼吸间不能自抑地胸膛起伏,肩头、腰部及双腿都在微微发颤。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已经到了崩溃边缘,虚弱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会向前扑倒。

    禁军视若无睹,但围观百姓都在窃窃私语。

    “天哪,这个姑娘快撑不住了!”

    “让你去跪个四天整还多看你撑不撑得住?我的苍天,她是怎么能挨到现在的,换个壮大汉这时也快不行了吧?”

    “可怜的孩子……”

    “你懂什么,人家愿意,也没人逼她跪在这里,你猜猜她什么时候会倒下……”

    “太狠了,太狠了!据说哪位殿下还可能是这姑娘的表亲呢,都不见人出来……”

    声音起伏在周围,钟离决忍不住踏前一步,商去非眼明手快拉住了他:“你做什么?我们一不了解她的想法,二是局外人,万一做了什么破坏人家的计划,那就弄巧成拙了。”

    他看看苍苍,眼中也有些不忍:“别看这个情况不妙,却也是她万般艰难才争取到的,她是求仁得仁,我们不宜插手,也插不了手,看着吧,她应当不至于把自己送上绝路,或许还有转机。”

    “转机?”钟离决几乎是从牙齿逢里磨出这个词,看看周围议论纷纷却都不敢提高一点点声音的人们,再看看全副武装的禁军,最终只能恨恨作罢。

    商去非说得对,他们插不了手,没有立场,更没有能力,可是看着多次帮过自己的人跪在炎炎烈日下受苦,还要被指点议论甚至鄙夷,他心里实在是、实在是……

    仿佛有所感应,少女轻轻动了一下,缓缓侧转面孔,睁开了她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干涸,血红,充满了疲惫虚脱,随着喘息而显得难以聚焦,但当她看清了你,神智重新汇聚起来,便能发现那瞳孔深处仍旧一片沉静,仿佛烙印着刻骨的冷静和清醒,让人觉得什么事她都能应付,什么事她都能承受。

    有这样一双眼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无谋愚蠢之辈。

    钟离决和商去非都怔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又迟缓地转回去,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没有表示便已经是最明确的表示,她不需要两人做任何事情。

    “我说,这到底要跪到什么时候?”忽然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来,众人转头一看是个热得撸起袖子的大块头壮汉,他一边用巨大手掌往脸上扇风,一边嚷嚷,“大热天的没吃没喝,要直接弄死人也给大伙说一声,俺们就不扑在这里看了呀!”

    此人正是孟大块头,他这些天频频到这里来,有不少人都认得他了,听了他的牢骚,就有人笑着起哄:“大块头,你受不了就自个儿走啊,又没人逼你在这。”

    “这不是俺想看看这件事怎么收场嘛!哪有看个开头不看结尾的道理。说到这惩罚,俺也找人问了,都说以前是明码标价跟菜场里卖菜似的,是多少就多少,可你们看这回上头说要跪,也没说跪几天,害得我心里没底,就怕错过了时间过来一看人都不见了,那热闹到哪里去看?”

    大家都笑了,有感叹认同的,也有说他幸灾乐祸的。

    其实一个被抄家灭族的国公府的后人请求翻案,这问题敏感又严重,如果不是有这么一个大咧咧的汉子在这里插科打诨,隐隐起了个领头的作用,也没有这么多人天天跑来观望。

    一时间大家看着苍苍的背影说得更起劲了。

    远处正坐着悠闲的窦公公注意到这里的动静,起身慢颠颠地踱过来。

    “都吵什么?观刑不可高语,这个规矩不懂吗?”他尖细的声音嚷嚷着,两只不阴不阳的眼睛扫过众人,可惜人们撇嘴的撇嘴耸肩的耸肩,当作没看到他一样背过身去。

    窦公公气得哼哼响,原本就白的脸顿时更白,指着身板轻颤的苍苍:“求翻案者要先受一番杀威之刑,这是大央国法所规定的,你们一个个摆脸色是不是对国法不满啊?”

099马蹄阵阵

    窦公公说完,就等着面前这群市井之徒害怕色变。

    他可是代表皇帝陛下在这里观刑,那身份是顶高的,且平日里因这大总管的身份,便是宫里的贵人也得给他三分薄面,那曾想今儿却被人无视了,这群没见识的刁民!

    然而他想象中的求饶没有发生,甚至都没有几个人露出惊慌的表情。那个铁塔一般黑黝黝的壮汉尤其懒散不经,咧咧嘴摸摸下巴,咕囔着:“知道了知道了。国法就是先把胆敢挑战它的人杀威杀到半死不活,而且还是叫一个没官没职的太监来主持行刑。嘿嘿,听说周国人老是嘲笑大央刑法是渣子,现在一看……嘿嘿!”古怪地笑了两声,他看也不看窦公公,蒲扇般的手掌向人们啪啪地拍了拍,“散了散了乡亲们,时辰也到了,再不散窦公公发起火来就麻烦了。”

    窦公公的气定神闲威风凛凛顿时像被泼了盆冷水,冷冰冰地瞪着孟大块头,却又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反倒惹来一阵阵的窃笑。

    一个太监的权力,左不过是在宫里人耳边说说好话坏话,拿到宫外面来又抵得了什么?因此高高在上的贵人们要看窦公公脸色,最底层的人却不买他的账,反而打心底里看不大起这种狐假虎威的,

    正当人们意兴阑珊准备散去,紧闭的舞阳门却慢慢打开,那沉重的门轴转动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片刻,一小队人从里面鱼贯而出,当先一个是穿着朱红官服的男子。

    “诶诶,出来人了,不会是来宣旨的吧?”

    “这下好了,小姑娘不用跪了吧?”

    “还没准,看看再说。”

    人们又停住脚步,兴奋激动地折回来围着等待。钟离决和商去非三人也注视着那一队人,钟离决眼尖地道:“你们看那官员手上擎着圣旨……嗯?是他?”

    窦公公也看到了那队人,有些意外,但立即反应过来谄笑着迎上去:“王大人,你这是……”

    王大人?

    昏睡过去一般的苍苍在听到这个称呼时,终于有了反应,微微抬头看去。

    直线走来七八个官员,最前面一个一身朱红,那是高官朝服才能用的颜色,再一看那上面的花纹,苍苍认出那是从一品朝服。

    从一品,王大人……

    那就是他了。

    她吃力地把视线往上调高,看到一张方正威武的脸,对方也正盯着她,肃冷而严穆,步伐又大又稳,迅速来到了身前,他摊开手上的明黄色圣旨,读道:“民女慕苍苍听旨。”

    苍苍垂下眼睛,上身前伏趴在地上,嘶哑得不能再嘶哑的声音道:“民女在。”

    不单是她,在场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官员这才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慕氏女自称乃慕容氏后人,并请旨为慕容氏申冤。朕感其勇气可嘉,特免去其酷刑,然法不可废,若慕氏女能于舞阳门前跪足七日七夜,即证明决心可表日月,允其立案重审。钦此。”

    苍苍的面容离地面不过两三寸距离,正午燥热的地气直逼头际,席卷她所剩不多的意识。王修颐的声音听起来特别遥远,她呆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更深地低下头:“谢主隆恩。”

    “接旨吧。”

    她直起身,不稳地晃了晃,举起无力到颤抖的双臂。

    王修颐把圣旨放进她手里,一张脸严肃而平静,看着她淡淡道:“若你能支持过七日,本官便是此案的主审官。希望你不要是使本官失望。”

    七日么……

    苍苍轻轻摩挲丝滑的黄色绸子,抬头看了他一会:“能叫监察百官日理万机的御史大夫做主审官,民女真是荣幸至极。”

    她说得极慢,喉咙里已经干涸肿痛到极致,每发一个音都会感到撕裂般的疼痛,给人听来也不禁牙根发酸,但她脸上却不见痛苦之色。

    王修颐微微眯眼:“那你就好好坚持下去,还有两天多十个时辰。”

    他说着肃穆的目光看看周围,沉声道:“午间观刑时间已到,所有人不准再做逗留,否则作违法论处。”

    人们听了这话哪里还敢再逗留?赶紧作鸟兽散。王修颐也准备离去,忽而看到钟离决等人,他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浮现思索的神色,然后认出了钟离决便是曾经向他求助过的人。

    “是你?”他挥挥手让属官先走,自己走到钟离决面前,“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多谢王大人关心,草民一切安好。”钟离决立即作揖,而本来跟着他的陆州早接到暗示悄悄地躲开了。

    “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草民想参加春试。”

    “春试?”王修颐愣了一下,然后摇头笑了笑,迎着钟离决不解的目光说道,“在春试里哪怕是拿下武状元,也不过当个最低等的武官,你应该走更有前途的路。”

    他说到这里打住,若是有脑筋肯上进的人,仔细一琢磨,迟些时候就该去找他了。说实话他挺看好对这个钟离决的,当他被判无罪之后也想过提携他一把,以后说不得也是个助手,可惜对方仅仅登门道了个谢便没再出现,时间一长他这才忘记了此人。

    不过当他说出这话,眼前这个青年面色毫无波动,这倒是令他有些意外。

    王修颐走后,商去非上下端详钟离决,一脸诡笑,钟离决面无表情地问:“你看什么?”

    “人家在招揽你呢。”商去非拍拍他的肩膀,似笑非笑,“也是个不错的出路,你得好好考虑。”

    他说着有意无意看向苍苍,她又已经老僧入定一般闭上眼睛,身形单薄却笔挺,精致凌乱的脸上无情无绪。

    无论是怎样的淡定有潜力,她此刻确实已经自身难保,谁也没有义务死守着等她翻身,若有更好的出路……

    哎呀呀,真是一个考验抉择力的时刻。

    燥热的正午悄然过去,当酒楼客店纷纷上门熄灯,热闹了一天的盛京城陷入沉睡。

    梆——梆——梆——

    不知哪条街上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幽幽声波中,舞阳门前广场上,两两相望的凤凰台和长乐钟便显得尤其高阔孤冷,漠然俯视着脚下一跪数站十来个人影。

    笨重的宫门再次开启,十二个禁军列队出来。“换班了换班了。”领头的喊道,立在苍苍周围的十二人终于跟人偶复活一般活动开僵硬的四肢。

    “唉,这么站一整天确实不好受。”一人小声说道。禁军也是人,在岗位上时无比敬职可以数小时一动不动,但轮到休息了,也会如常人一般闲聊生活甚至小小的抱怨。

    “是啊。”一人附和,“不过你别说,我们都累了,这位不知道怎么坚持下来的,这真是个文弱的女子吗?”

    他们看着苍苍的神色既是不解又是钦佩。身为说一不二纪律严明的军人,他们最佩服强者,或许慕苍苍不是强者,但她这份毅力和耐力已经能让太多人望尘莫及。

    “大概因为是将门之后?”

    “嘘,还没定的事千万别乱说。”

    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苍苍身边走过,他们下意识都放轻了脚步,不愿打扰她。

    但谁也没注意到,苍苍悄悄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在前方交班的禁军,觑了个合适的时机,抬起右手,像要梳理面前被风吹散的头发,手指碰到嘴唇的时候,却尽量迅速地往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药丸在口腔里停留了一下,然后沿着咽喉滚落,不过几息功夫,空虚而寒冷的胃里产生出一股暖融融的热潮,极度的饥饿也似乎得到了缓和。

    她悄悄舒了一口气,心下泛开苦笑。

    大概很多人都认为她耐力毅力非比寻常,毅力还好说,但耐力这种东西,却真不是意志可以决定的。

    以她单薄不堪的体质,早在跪到半天时就受不了了,能支撑到现在其实是因为她有作弊利器。

    那是在第一天晚上,她快晕倒之际,长乐钟的撞钟人过来看她,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又回到他的高台上。之后不久,她感觉袖子有点沉,一模,摸到了一只小锦囊,里面有四颗圆圆的东西……

    那便是她刚才吃下去的东西,效果好得令人震惊,立即就能产生饱腹感,连四肢的力气都仿佛充盈不少,可以保持十来个时辰有效。但凡事有利就有弊,弊端便是吃了之后她疲惫感更甚,就好像那药把她的精力转化成了气力和能量,所以她现在很累很累,好像几辈子的疲惫都叠加在一起形成黑潮,快要将她整个淹没了。

    她用力掐掐手心,回头向长乐钟的高台上看了眼,似乎能看到一个依钟站立的黑影。

    那到底是什么人呀?她回味起对方来到面前低低念出的那句话:“有些事情,强求不来的。”

    是指她无法强求去改变什么吗?

    也是,还有两天半,可药丸已经吃完了,或许,真的强求不来了。

    她怅怅地叹息一声,仰头望着幽蓝发黑的夜幕,连姨,此时你在哪里?你可赶回来了,又可曾带回苍苍需要的东西……

    “什么声音?”正在失神,忽然一道喝声惊醒她,同时寂静的黑夜里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禁军们全部被惊动,第一时间冲到了苍苍身后,像要严阵防范什么。苍苍跟着转过头去,紧接着,泛着血丝的眼睛,因为惊奇,一点一点越睁越大。

100我师丹阳子

    疾驰而来的那匹骏马上,正是苍苍前一刻还惦念着的连姨。

    还未到近前,她就在马上用力挥手:“苍苍!苍苍连姨回来了!”

    那样嘹亮而急切的声音,把周遭的空气都叫乱了。

    眨眼之间骏马已飞驰到近前,不等稳住连姨就跳下来,狂奔过来。

    “再敢上前一步杀无赦!”两只禁军小队的领队见此异口同声地大喝,一挥手,二十四柄锋利雪亮的长戈唰地斜指向连姨。

    苍苍惊呼:“连姨小心,咳咳咳……”她这一急喊岔了气,边咳边艰难地说,“你先退开一点……”

    连姨担忧地看着她:“苍苍你快别说话,连姨知道怎么做。”她转向二十四个禁军,瞬间又是痛恨愤怒的神情,虽然没有再前进,但也不肯让,大声说,“负责这里的最高官员是王御史是不是?你们立即通知他,我手上有能证明慕容氏是蒙冤的重要证据,我要求立即停止慕苍苍的刑法!”

    苍苍闻言大松了一口气,本来只是抱着侥幸心理的才叫连姨去的,没想到真的见效了。她知道自己有胜算了。

    不过,连姨怎么知道一来就这样亮出来,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先问过自己的。

    大概是被逼急了吧。

    苍苍笑了笑,心神略一松懈,身体便控制不住地向旁侧倒去。

    “苍苍!”连姨急得大叫,“你们还不去找王修颐!”

    禁军队长互相看看,派出了两个人,一个进了皇宫,另一个向御史大夫府跑去,而剩下来的人依旧拦着连姨:“在上面有指示前,任何人不得接近慕苍苍。”

    “你们!她快撑不住了!”

    “那也不行。”

    连姨咬牙切齿,急得满头汗。苍苍扶着地面喘了两口气笑看她:“连姨,没事的,不过是再多等一会儿,也不差这一时片刻了。”

    她声音越来越缺少中气,嘶哑到了极限,到最后几乎让人听不清楚。说完她难耐地低下头,艰难地做着吞咽的动作。

    药丸能解饿和补充体力,却没办法补水,四天多滴水未进,喉口腥咸灼辣,浑身上下从内到外都是干巴巴的,她觉得自己快成为一具干尸了。

    “苍苍苍苍!”连姨焦急万分,想要硬闯,但两禁军长戈一刺一挑,就把她逼得连退好几步才站稳。

    “你们,你们一个个还有没有人性!”她瞪着一个个冷面无情的禁军,打也打不过,说情也行不通,真是觉得自己没用极了。她咬咬牙,忽然转身朝着赶来的方向郑重弯腰:“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就请帮到底吧。那些人不知要何时来,来了也不知还要拖拖拉拉些什么,可迟一分苍苍就多受罪一分,求求你了!”

    附近还有人?禁军大惊,当即警惕起来,苍苍也心中吃惊,连姨在求谁?她认识什么厉害的人?

    可是半晌,长长的大道上仍旧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连姨一咬牙屈膝跪下:“我知道你能听得见,求你了少侠!”

    眼看着连姨的膝盖就要碰到地面,苍苍都来不及出声阻止,下一刻却见她膝下衣料一弹,整个人又直了起来。

    连姨愣了一下,激动地说:“谢谢,谢谢!”随即飞快地跑向苍苍,禁军还要阻拦,然而但凡有动作的人不是“哎呦”一声崴了脚,就是“啊”一下弃戈跌倒,仿佛无形中有一只手牵拉着他们。

    “都别动!”队长急叫,一群人白着脸四处张望,队长壮起胆子抱拳朝四周大声道,“哪位高人在此,还请不要为难我等。”

    苍苍也怔住了,如此诡异的场景,如此强大的力量,她只在一个人的身上见识到过。难道是他?

    她撑着连姨的手万分艰难地坐正,扳直双腿,简单几个动作就让她急喘脱力,她顾不得难受,抓着连姨的手连声问:“是他吗?是未名吗?”

    “你这孩子总是不让人省心。来,赶快先喝点水。”连姨不答反说,从腰畔解下一只手臂粗细的竹筒,“这是未名少侠给我的,他说你喝了这个会好受很多,你快喝。”

    真的是他!

    苍苍接过竹筒怔怔地看着,拔开塞子,里面温润而蕴含淡淡竹香和药香的气味飘出来,只需要闻一下就能知道这是好东西。

    第二次了……

    他第二次救自己了。

    她心中五味陈杂,抬头看去,朦胧夜色中,道路彼端似乎出现了一个雪白的影子,顷刻之间就来到近处,速度快得让人感觉是自己花了眼。

    人们这才能看清,他是坐在轮椅之中的,一身白衣被夜风轻轻吹起,映衬着乌黑微扬的长发,比寒冬的雪更白,比中秋的月光更纯澈,好似全世界的光芒都凝聚到了他身上,让人完全无法逼视。

    他没有去看如临大敌的禁军,而是将视线轻轻落到苍苍身上,淡淡问:“为什么不喝,怕下了东西么?”

    静如止水的声音,隐含着不曾有过的低讽,似乎还有别的,但没有人能听得出来。苍苍只觉得他比起初见的那夜更为疏远,那目光和声音逼得她心口一颤,好像在控诉她几日来的提防冷漠一般。她不由地一阵心虚惭愧,连忙举起竹筒往嘴里灌。

    “咳咳,咳咳咳……”一灌就呛住了,连姨连忙给她拍背,嘴里心疼地道:“慢慢喝,慢慢喝,你慌什么?”

    慌什么……

    苍苍下意识地抬眼,错觉未名的神色居然和缓下来,薄薄的嘴角边隐约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转眼却似乎又消失无踪。

    他推动轮椅慢慢过来,禁军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调整队形,俨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却根本不在意,来到苍苍面前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你很喜欢谈条件。”

    “什么?”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情我愿互相利用,你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那今日我们也来谈一谈。”声色毫无杂质,剔透宛如水晶,“我来助你,但你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未名不说话,只是向她伸出右手。

    一般人伸直手臂没有支靠时,手大多会微微发颤,但他不会。那只形状优美的手静静摊开在苍苍眼前,细白的掌心好像一抹凝固的霜华,宽大而舒展的袖子垂落下来,随风轻曳,飘遥之中又平生一股清寂寡淡,犹如他的音容神思。

    苍苍鬼使神差地伸出自己的手。

    指掌相触,她干巴巴如一块寒冰,他冷沁沁似一抹良玉,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忽觉身体一轻,再回神已经坐到他身上。

    “你……”苍苍愣住,自觉明白了他的意思,恼羞成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未名淡淡瞧她一眼,似乎对她的激动略感不解,“你这个样子,是准备徒步回去,还是坐马?”

    走路,坐马,亦或叫连姨背?哪一样都没有安稳坐着来得舒适放松。但也要看坐哪呀?

    苍苍尴尬地一动不敢动,苍白的脸颊染开一抹奇异的红晕,用兔子一样的红眼睛瞪他一下,扭头向连姨:“连姨你扶我起来。”

    连姨的表情比她更吃惊而古怪,不过面对她的要求却瞬间淡定下来,一本正经地说:“苍苍你别逞强,你的腿绝对不能再使力了。”

    “连姨!”

    话音还没落,舞阳门那边便涌出来许许多多人影与火把,禁军在前,拱卫着一个人迅速逼过来。

    “何人胆敢深夜到此放肆!”那人高声喝斥道。

    苍苍眯起眼睛,这个声音,是殷据。她抬头看向彤彤火光,太过干燥的眼睛受不了那样的强光刺激,眯得更紧,她拉拉未名的袖子:“放我下来吧。”

    还要先把这里的事情做个了结。

    未名不动,也跟着看过去,又看看广场外围,一连的动静使得刚入睡不久的人们惊醒,远近的楼房里次第亮起灯光,有人趴在窗口探头探脑。他轻轻摇了摇头:“有没有人曾告诉你?”

    “什么?”

    “你很笨。”

    “……”

    “所谓权谋权谋,以权为先,若手上没有力量,再好的计策也是事倍功半。你想与他们平起平坐,首要不是动脑,而是震慑。一个空有谋略的人只能做一个谋士,而居上位者,必须权谋并重。他们为何能屡屡轻视伤害你?就是因为你没有能令其为之忌惮的东西。”

    没有倚仗,是苍苍的硬伤。她为何一步一步走得如此艰难?为何一次次都是亲力亲为,甚至为了一个目的不惜以命相拼,拿命相博?因为她只能靠自己,因为她的身后,几乎一无所有。

    苍苍听着他难得的长篇大论,默默别开脸:“你都说了,我是没有,权也好力量也好,我什么都没有。”

    “所以说,你笨。”未名直视前方的视线调转回来,落到她脸上,“以前是没有,可是现在,你有了。”

    苍苍一惊,扭头看进一双黑沉的眸子:“你,你是说……”

    那边殷据等人已浩浩荡荡地逼近,火光愈浓烈,他看清两人,冷然道:“未名,又是你!你当真以为没人奈何得了你吗?给我拿下!”话一落,禁军便重重包抄过来。

    未名动也未动,渐浓烈的火光摇晃在他舒雅的脸容上,竟也使得那五官越发地清晰深刻。他依旧凝视苍苍,双目幽沉而明亮,轻轻拨开她凌乱的头发,低声道:“不需要隐忍屈就,你应该有足够傲视他人的底气,在你能自己达到那个程度前,我不介意做你的底气。”

    说着他保持姿态不变,单手稳稳拥着她,另一只手抬起一挥,袍袖猝然震荡开,一股强劲奔腾的气浪由此至彼席卷向禁军,跑在最前方的数十人便大叫着被击飞而起,遂又重重倒地。

    苍苍猛地瞪大双眼。

    “好好好!”殷据大怒,连声道,“好你个未名,一介平民居然敢对禁军动手,当真无法无……”

    “按照你们的律法,”未名忽然出声打断他,不大的声音却响遍各处,“我大概不算平民。”

    他转头看着殷据,那样平静的面容,沉寂之下仿佛掩藏着与生俱来的强势和张扬:“修为臻入化境界者可封爵,你们开国皇帝有这么说过吧?若是不承认这点,那么,我师丹阳子。”

101从传奇到人间

    丹阳子是谁?在场的人大多愣了一下,似乎不是朝堂上的高官贵人,也不是根深蒂固的世家大佬,倒像是个朝野之外的名号。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啊想,然后不过两息功夫,抽气声此起彼伏。

    丹阳子?!那个丹阳子!

    大央有一公二侯三子爵,众所周知的有温国公,长安侯,长乐侯,开山爵,大巫爵,这其中哪一个不是权大势大?虽然所侧重的领域不同,虽然近些年略显颓势,但那地位那名声都仍旧是响当当的。那在平头百姓眼中就是不可攀附的至高存在。

    可是显少有人知道,人们耳熟能详的“三子爵”中那个“子”是谁,更不知道,无论朝廷还是皇室,对待前五者和最后的这单独一家,态度上是有本质区别的。

    如果说,对前五者是俯视,是凌驾,是周旋和削弱,是天然的优越感,那么对最后一家,就是仰视,是讨好,是抵触和畏惧,是敬而远之的忌惮。

    那就是丹阳子,曾以个人武力称冠天下,翻手风起云涌覆手血雨腥风,令四海群雄畏缩不敢言的丹阳子。

    据说他本是周国人,与周皇交情匪浅,十八年前却不知为何来到大央南端,在钟南山安居落户广收门徒。

    当时大央皇帝便是今上刚登基不久,得到消息后胆战心惊不能安寐,举国上下也因此轰动。而当人们惊讶又惊喜地发现他居然真的只是在那里落户,而不是为周国来搞破坏时,上下欢腾,今上第一时间御驾拜访钟南山,三度请求授爵,丹阳子这才答应,从那以后,大央便多了一个丹阳子,多了一个“转邪归正”低调驻守的武林高手。

    丹阳子虽然低调,十几年不曾出山,但传奇始终是传奇,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仍旧广为流传。盛京虽在江湖漩涡之外,但身在朝堂的人们对他也不陌生,单说每年派遣过去的礼仪性访问仪仗队,就让人无法淡忘这个超然存在。

    而此时此刻,一个自称是丹阳子徒弟的人活生生出现于眼前?

    除了好奇敬惧,更多的是意外。禁军看向未名的眼神一下子发生了变化。

    “丹阳子……”殷据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未名是丹阳子的徒弟?

    他双手紧紧攥起,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又是震惊又是悔恨。

    他之前单想着未名功夫是不错,但到底到达哪个程度谁也说不准,一个人再厉害,又如何能与一国为敌?所以当他听到下面的汇报,认为来人可能是未名时,立即自请来处理。

    一是一雪之前被反叛欺骗的怨愤,再是借此大好时机将他彻底打倒,也免得日夜担心苍苍用他来对付自己。

    他算盘打得好,上来不用多废话,直接发动禁军,未名束手待擒最好,若不屈从,那必会动手。一个平民肆意打伤禁军,这个罪名说大不大,说小,却也能弄死个人,届时未名还能犟到哪里去?

    可是,可是动手是动了,禁军也伤了,哪曾想他却搬出个强到可怕的靠山。

    丹阳子之徒?如若是亲传弟子,别说伤了几个兵,就是打伤他这个皇子,皇室方面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归根结底,谁敢惹丹阳子啊。而他若一早得知未名是这个身份,上报给父皇,那也是功劳一件。可是他却为区区一个小女孩彻底得罪了他。

    知情未报,与丹阳子徒弟交恶,单是这两点就能把他打下尘埃。

    想到这里,殷据的额头开始留下冷汗,心思电转间作出判断,疾步上前,满脸震惊:“你……阁下竟然是丹阳子的徒弟,据当真是眼拙,先前失礼之处实在惭愧。”说着一揖下去,“父皇若知道先生来到盛京一定惊喜万分,可否容据做一个引荐,引先生进宫?”

    丹阳子之徒,尤其是亲传弟子,身份相当于寻常侯爵府的世子级人物,但地位却远远超然更多,殷据这一声先生叫得并不算过分,只是他前后态度天差地别,却是颇为可笑。

    未名白衣黑发神情安然,并未因旁人的转变而产生一丝半点的变化,他摇摇头道:“我既然表明身份,自然会去拜见大央陛下,但眼下便算了。你看,我可能先行离开?”

    殷据的假笑僵了僵,看看他怀中的苍苍,眼里转过一抹忌恨,遂又强笑道:“慕苍苍之事牵涉甚多,你就这么带走她不合理法……”

    “说到理法,”未名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探手入怀,取出薄薄一纸信封,“依央帝当年的承诺,我师合法持有一定的与政权,如今他将这份权力转交于我。凭这点,我要保下慕苍苍应是不难吧?”

    手指轻轻一弹,那信封便好像一片羽毛悠扬而又迅捷地飞向殷据。殷据接过,看看未名,展开信一看,脸色顿时变得更僵硬。

    真的是转让书,角落是丹阳子的官印,那是朝廷统一分发的,除非被盗取,否则谁也冒充不了。

    盗丹阳子的东西,这世上大抵还没有这种人。

    有了这份证明,未名简直能名正言顺地干预许多事情,哪怕是朝政,只要他有心也……

    殷据暗中恨恨咬牙,忽然目光在两个字上钉住:“首徒?丹阳子首徒……”他不敢置信地盯着未名。

    “未名先生,果然是深藏不露。”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他抬手示意禁军让出道路,未名颔首,低头问苍苍:“可以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苍苍自他自承身份起,心神就变得恍惚,此时听到问话,默默看了看他,还是跟做梦一般,摇了摇头。

    未名便拨转轮椅,连姨赶紧上前帮他推,他空出手来轻轻放在苍苍膝盖上,片刻一股淡淡的暖流便在那处涌动开。

    苍苍跪了太久,双腿本来都已经完全麻痹,经他这一手,疼痛和各种不适都逐渐苏醒过来,她紧紧皱眉,全身紧绷着对抗这种不适。

    “放松,一会儿就好。”未名轻声道,“你吃了余师叔的药,这会儿该很累了,先睡吧。”

    余师叔?

    苍苍眼神询问他,忽而明白过来,向长乐钟台上望去。垂垂老矣的黑袍撞钟人正站在巨大钟鼎旁俯视下来,看不清头面神情,但能感觉但他对这里稍稍颔首示意。

    原来是师叔啊,那就不奇怪他会给自己送药了。这是未名嘱托过的吗?

    有太多的疑惑和不真实感,可是一波强过一波的疲惫向她涌来,她忍不住闭上眼睛。

    未名身上的气息真好闻,是山云雨露悠悠青竹般的浅淡气息,虽然不够温暖,可是让人倍感安心。她忍不住靠到他肩上,任由丝滑而略带凉意的衣料贴触脸颊,一并穿透过来的还有他淡淡的体温。

    感受到苍苍肌肉松弛下来,低头一看她已然陷入沉睡,未名调整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做这些的时候他眼里脸上毫无旖旎特别的情绪,仿佛是做着再寻常不过的事。可他身后的连姨却一脸复杂,恍一察觉竟发现街道两旁门后窗下不少人在张望,她声音一紧:“未名先生……”

    “嗯?”未名也看到观望的人越来越多,他完全可以迅速离开这里,但那样也许会惊醒怀中的人,他自己也根本不在意旁人的视线,兼之丝毫不以为如此搂抱并且还将手放在人家女孩的膝头有何不妥当,便由着去了。

    连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苍苍命都差点掉了,比起这个,名声当真算不得什么。于是她改口问:“我们要去哪里?回侯府吗?”

    “不,她既然想自立一户,侯府是万万不能去。”

    正说着,前头清冷的路口突然跑来一个人影,一看却是桑瓜,他笑道:“师兄,都弄好了。”

    “弄好什么?”连姨问,没错过桑瓜在看到未名抱着苍苍时,那极度震惊的表情。

    “当然是房子弄好了。”桑瓜接过轮椅,大步平稳推动,“你家姑娘有先见之明买了一座大宅子,刚才我与麻叶布置了一番,现在可以住人了,我们快走吧。”

    他们走后许久,王修颐才带着手下赶到,哪里还能见到应该在此的人,唯有一干异常兴奋拼命强忍的禁军,以及失魂落魄的三皇子殷据。

    “三殿下?”王修颐惊讶地问,他不大了解殷据私底下的身份和作为,所以见是他领人出来颇觉诧异。

    “王大人。”殷据回神,苦笑一声,“你来迟了一步。”

    “慕苍苍呢?听说有人搅局,还说有关键证据,人和证据呢?”

    “证据?证据有没有不清楚,但是人……你自己看吧。”他把未名给他的信给王修颐。王修颐一目十行扫过,霍然变色,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周正严肃的脸越发严肃冷穆,片刻深深吸一口气:“殿下,我们需立即将此事禀报于陛下知晓。”

    “嗯,据也如此以为。”而且需要王修颐来说,既然与未名套不上好关系,还是换一个人去承受父皇的第一波怒火为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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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反攻路介绍:
重生在豆蔻年华
有仇的报仇
有怨的报怨
有错改之,无则加勉,爱憎分明,阳光自照。
“我不温柔,不善良,不矜持,不娴淑。我这个人很现实的,一切以实力说话,若是必要亦不惧手握屠刀。你可以不接受,但是你无法——改变我!”
胭脂泪,富贵乡,谁能共我,执手一笑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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