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裘城(二)
目送着狗蛋小二下了楼,白露看着人的背影远去,忍不住冲盛长宁说道:“公主,您是不知道,奴婢幼时家中隔壁那人家的孩子唤作狗蛋;大了些后搬去了新家,那边的镇中有个叔伯的小名也唤作狗蛋;再后来入了宫中后,御膳房的掌事嬷嬷的侄子还是唤作狗蛋!”
“噢……”
听了这话,盛长宁不由默了默,她沉凝了片刻后轻应了一声,又道:“原来‘狗蛋’二字作为贱名竟叫人这般竟相争抢,幸好小彘是唤作小彘的,应当不会引来这般重名。”
白露被她这话说得不由喉头一哽,竟再如何的,也说不出话来相驳的了。
“公主、左侍卫,不知这两间厢房该是如何安置?”
莫女官听了盛长宁的回话,也直忍不住地想笑,但好在毕竟她资历深厚,耐得住这般对她笑功的考验。
忍过去后,她便正儿八经地寻了其他的话来问。
可这两间厢房是左湳定下来的,盛长宁又怎的知晓他的用意,便抬了眸子,朝边上只字未言过的男子看去。
白露和立夏见了这般,也不由皆冲左湳投以了视线过去。
众人皆都未曾出声来问,但这直白的目光看来,又有莫女官的发问在前,左湳便是再榆木疙瘩,也是知晓她们眼中询问的意思了。
“是一间给公主,一间给白露你们。”男子一时之间不太习惯这么多人盯着他瞧,他微偏了偏头,又低垂着眉眼轻咳了一声,这才解释道。
“左侍卫住何处?”
白露率先反应了过来,这两间厢房果然是计划得好算盘,尽数让她们独独分了去,那左湳又住在哪里?
左湳头也未曾抬起,直道:“公主与姑娘不必挂心,属下与付远他们挤在一处,三位只须照料好公主便是。”
听了这些话,盛长宁哪里还不明白左湳的用意,一间厢房给了她,再拨一人伺候着她守夜,其余两人歇在另一间厢房里头。
只是……
盛长宁心中仍是腾起了一片疑云,沈约不是给了侍卫们银钱么?既然钱财不愁,何须不再定下一间厢房,让左湳自己住在她隔壁?
这般的话,便是若出了些意外,也好及时叫人过来才是。
似是看懂了盛长宁眼里的困惑之色,左湳面上多了一丝滞凝,还有一分冷漠。
他定定地道:“属下身上的银钱已然不多了,每月给的例银还未发下,后面的路途须得劳烦公主拮据着些了。”
他说得坦坦荡荡,语气中不显着丝毫的抱怨之意,但他说的话却叫盛长宁不由地大吃一惊。
“什么?”
她张口凝舌,结结巴巴地道:“这一路以来的花销,竟都是你们自个自掏的腰包?沈约临走时,竟未曾给你们银子??”
说到最后面时,盛长宁甚至还有些不敢相信,只是左湳的面容仍是一如既往地淡漠冰冷,完全瞧不出、也直让人觉得他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盛长宁已然信了左湳的话。
回了厢房时,盛长宁甚至脑袋都是有些懵懵然的,先前她居然还猜测着,沈约到底是给了这些侍卫们多少银子,才能叫他们花得这般大手大脚、丝毫不心疼钱似的。
可谁知道……这些银钱,哪里是沈约给的,分明就是旁人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积蓄!
盛长宁哽在心头的那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的,最后她张了张口,将方才小二端上来的茶水一口便闷了下去。
真凉牙……
“公主?”
今夜来守夜的是白露,她瞧着盛长宁喝完那茶后,皱巴起来的小脸,她被吓了一跳,忙过去端了那杯盏来看。
“呀!”白露往常便伺候着茶水之事多了,此时一碰着那杯沿,便知晓了盛长宁为何会苦皱起来的小脸,“这怎的是壶冷了的茶?”
白露掀开了壶盖看去,却也发现那壶中一丝热气都无,茶叶子孤零零地飘浮在上面,一看就知道是不知放了多久的茶。
此时,饶是一惯待人从不咄咄逼人的白露,见着这壶冷茶,也忍不住恼怒了起来。
“那狗蛋小二真真是个势利鬼!咱们定下的可是上等的厢房,竟也敢拿这种货色的茶来糊弄您,还是这般凉透了的!”
白露越说越气,眼瞅着她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似乎马上就要提着这壶冷茶往楼下而去,再尽数扣在那狗蛋头上。
“算了。”
盛长宁却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她道:“你再去楼下要一壶热的白开,不要茶了。”
这小二只因着未给他小费便这般势利,便是再去讨了壶热茶上来,想来他也是不会给多么好的茶叶。
倒不如喝白开自在些,也免去了口舌之争。
更何况,眼下这般的情形,但实在是不便太过招人眼目。
白露听了盛长宁的吩咐,不敢不从,她明白公主话中的意思,是不许她在这客栈里头闹出太大的动静来。
为着躲开陛下北巡之事,如今他们一行人正正是需要躲避风头的时刻,若是有心人察觉出了公主的身份,便不妥了。
所以,白露即便心里再是对那位狗蛋小二不满,也只乖乖地拎着那壶冷茶下去,换了壶热水上来。
待天色完全黯淡了下来,自盛长宁这间的厢房中,从那扇开得格外大的窗子中,可以一览裘城这条长街灯火通明之美。
上等的厢房是在三楼,虽然并未有多高,但依着这个角度,纵览底下的长街之景,却是再清楚不过了的。
入夜后的街巷中,来往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嘈杂热闹的人声依次渐循入耳中,勾得待在室内的人似乎都有些坐不住了。
可盛长宁却是再没心思去看这夜市中的百态,白露给她搬了张半人高的杌凳给她坐,好叫她能坐着看见外面的景象。
坐在凳上,盛长宁以手撑着下颔,抬着眸往天边看去。
入目就是无尽辽阔的一片黑,宛若是一片巨大的幕布一般,缀在上头的繁星点点,似是绣缀在幕布之上的玛瑙。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君可安
这夜里很长,但看着外头的景致,便感觉着时间不知不觉地便过去了。
白露见她看着一片黑夜,都能这般地出神,似被这幕色所迷,又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
白露忍不住地有些担忧,她从行囊中翻出件薄薄的披风来,盖在盛长宁肩头。
小姑娘很是担心,口中的话便不自觉就唠叨了起来:“公主,夜里风大,即便是出了北地、即便也已至夏日,晚间的风总是带着凉意的,万一您一个不小心染上了风寒可怎么好?”
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手中动作却是不停,将她的披风系得又紧了些些。
“好哇。”
盛长宁忍不住地也来了兴致,想逗逗她,便故意地板了脸,她唬声道:“你个小丫头,竟敢教训本宫起来了?让莫女官听了非得罚你几板子才好!”
却不料,白露这些时日来,早就见惯了随和的脾性,知晓公主万不会因这个而气恼才是。
盛长宁正等着她大惊失色的模样,却未曾想到,这在宫中曾一度见了她便紧张得口齿不清的小丫头,听完了盛长宁的话后,此时的脸色却是比她还要严肃几分。
“公主。”
白露板着脸,道:“若是能叫公主身体康健,便是让莫女官打个几板子,奴婢也不会掉半点眼泪的。”
她说的正儿八经,再严肃不过了,盛长宁便收了想笑的意头来,勃勃的兴致也宛若被当头浇了盆冷水似的,她登时有些乏累了起来。
从浔阳城中出来,她便一直未能睡个安稳宁和的觉,有时还会从梦中骤然失重般地挣脱出来,之后即便努力地阖眼静心,便是再不能睡着了。
此时,这些天来的乏累,似乎在这一瞬间都一齐涌上了心头,叫她心中不仅压沉得厉害,还有着烦躁般的困倦感。
“你先下去罢。”
盛长宁重新偏过了头去,双眸也重新聚焦在那大片的黑幕之上,她轻声道:“今日大家都累了,你也无须在房中守夜,去睡罢。”
白露一时之间也不明白,是否是自己说错了话,才使得公主突然便转了情绪一般,整个人都尽显着低沉的气息,但她的神色却依旧淡极了。
一如往日,没什么分别。
白露想不出来,又不敢违逆盛长宁的命令,只好双眸蕴着担忧的神色,乖顺地冲盛长宁应承了一声,便合门退去了。
逃离了北地,又如愿地带回了乌颜花,凤栎的寒症治愈在望,她的愧疚已然可以弥补。
如今,还能第一次望见裘城的美景,除了京城之外的美,是不同寻常的——在盛长宁眼里就是这般的。
可是……
这些都是叫人能欢喜的瞬间,为何她此时此刻,竟毫无波澜,心中宛若死水一片。
便是她有心想笑起来、高兴起来,可她也做不到。
盛长宁望着在一片黑云中缓缓显现出来的那抹轮廓,一点点地将周边的黑暗撕碎开来,温润的光华将那些点缀其旁的星子,给衬得黯淡无光。
她就那么静静地瞧着,看着那轮明月显现了周身,如银光的光华撒泄而下,裘城各地尽能被其润泽。
那光,似轻燕,若明灯。
将城中的黑暗一点点拨开,是沁如肺腑的轻润。
就如那个人一般。
无端地闯进她的世界,为她劈开黑暗、给她添上光彩的同时,还要顾料到她的心中所想、所念,一心想要成全她的大义。
就如这月光一般无二。
“沈子邀……”
盛长宁突然间,眼底便浮上了清浅的笑意,她轻轻呢喃了一句,可字字中却带着莫名的情绪。
她许久未曾唤起这个名字了,在北地时,她总“沈大人”、“沈约”地叫他,已经很久没这般叫起过。
他的字啊……
盛长宁以手支撑着脸颊,也不管现下自己这模样是否不显端庄,她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想到这个人,她总还会觉得愉悦几分。
也不知,江南究竟是有何急事,叫他回去后竟不曾再传一丝消息回来,还有……
他吃得可好?睡得可好?
想着这些,盛长宁只觉得触碰着脸颊的指腹上,似也染上了几分滚烫之气。
思绪稍稍收敛而去,盛长宁看着高空之上那轮亮得惊人的月亮,又想了想,这才迈起步子往房中的桌边走去。
这间房乃是上等的厢房,裘城不比北地荒芜,乃是经济交通要塞之地,这儿的厢房还是上等的,自是桌椅床榻等等该有的摆置,都是一应俱全的。
桌案之上,还摆了纸砚之类供人书写的物品,盛长宁将烛台上的蜡烛挪分了一盏在案台上来。
她亲手磨开了砚,眸光垂敛着,不过思忖了片刻,她便轻轻抬了手,捏着狼毫的手在纸上落下了轻重的墨痕。
若是白露在一旁瞧着,定又要生奇着了:公主怎的又这般高兴了起来?莫不是写些字便能叫人心情愉悦么?
可惜她不在,自是也瞧不见灯下美人露出的梨涡浅浅,嘴角轻翘。
——浔阳城一别,已过数日有余,君可安好?
……
………………
江南,知府府中。
“公子,你歇会罢,奴求您了……”
袁兴端起了桌案上那放了许久的白瓷碗,碗壁在他的指腹上生凉生凉的,袁兴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宛若着冷却了的白粥,累得紧、累得慌……
自打公子得知大人病重的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回了江南,袁兴犹记得,那一日到达府门前翻身下马时,他胯下的马已然径直往地上倒去!
袁兴以为大人突然病重,只是父亲思念儿子,这才使了个小手段召人回来,他原以为公子也会这般以为。
但,看着公子竟这般发疯似地赶了回来,因着连夜奔波未曾有过丝毫的停歇,胯下的马儿都跑死了两匹。
还有,再观公子那面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凝重与紧张时,袁兴默了。
再看见真的躺在床榻之上,连呼吸都尽显困难、仿佛还一夜之间苍老许多的大人。
袁兴再度默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死了
袁兴收回了蔓延开来的思绪,目光又投在面前伏案的男子身上,他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他身为公子身边的随侍,自幼便伴随他左右,公子的脾性、喜好如何,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最讨厌读书习字,却要为博得奉宁公主欢心,在京城时便已收了打马游街的乐趣,乖乖待在府中日夜苦读。
那时他便想,公子竟还想考取功名、以显赫的尊位来迎娶奉宁公主,这怕不是异想天开了罢?
可后来呢?后来,公子虽未参加秋闱试场,可在此之前却因缘际会地得了陛下的喜爱,竟拨了个六品的修撰之职给他。
当时的袁兴,看着公子听着各方来的奉承之词,面上却只有些浅淡的笑意,他便打心底里明白了,公子他根本是不想当这什么劳子的修撰,更不愿在陛下面前争什么宠臣的名头的……
可他到底还是这般做了,风头大出,一时无两,何人不艳羡江南沈家的两位公子,竟都得了陛下的眼,在朝中的实力更是平分秋色。
袁兴想起这事儿,眼底便露了眼波颤颤,公子他还最不喜与大公子打交道。
往常在府中时,为了避着大公子,公子还大费周章地修辟开来了分界道路,一面大公子走的,一面他自个儿走的。
也所幸,这如此的闹腾,大人也未曾对公子真的有过责怪之意,每每公子与大公子闹腾完了后,哪次不是嘴上小惩了事?
何曾动过什么大干戈?
公子与大公子这般的不睦,已然到了一刻也不能共处一室的地步了,可公子为了奉宁公主,竟甘愿忍下这么多。
袁兴轻叹,到底是红颜祸水啊……
袁兴跟随沈约这般久了,他除却见过沈约待奉宁公主这般的异样热烈,唯二的一桩,便就是眼下的情形了。
自打从浔阳城离开,夜以继日地奔赴回府里来,见到了大人病重不能起身的情景后,公子便就是如今这幅模样了。
日夜地翻看江南异志,除却了前日大人醒了片刻,公子神情好转了些用了两口粥饭,可待大人再度昏睡过去后,公子却已经一连两日滴水未进了。
袁兴如今是急得不行,从前,兴许是他太过大大咧咧的,从未曾注意到,向来就爱忤逆大人,甚至还会对大人冷嘲热讽、颇似有些父子情冷淡的公子。
如今瞧见了大人奄奄一息,竟这般地……周身压抑。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起码袁兴从未在他家公子身上看过这种气息,公子一直都是不羁浪荡的,最是风流高雅。
旁人瞧着他是再活泼开朗不过了,但袁兴知道,奉宁公主未出现时,从来就没什么能真真正正地去拨动他的情绪。
“公子,用一些吃食罢!”
袁兴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他呜咽着吐了几个字出来,但看着沈约仍旧撑着,不为所动的模样,他索性一软了膝盖,只知道直直地跪了下去。
袁兴道:“虽然大人的病要紧,可您若是累垮了身子,大人该如何,远在百里之外的奉宁公主,没了您的庇护又当如何啊……”
膝盖骨碰及了地面,狠狠地发出一声清响,听着便叫人觉得疼痛万分。
这一声响太过决绝,痛感都能蔓延上旁人的腿骨一般,可是袁兴却是一声闷哼都未哼出声来。
许是因着这般的动静,又或者是袁兴说的话令他动容了几分。
沈约这才微皱着眉,抽空抬眸看了袁兴一眼,他张了张口,却是发觉喉间哑痒得厉害,竟叫他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袁兴对他最是熟悉不过了,见他肯抬头,便是能听进一些话进去了,他忙将沈约手边的茶盏给推推了过去,他道:“公子,这是山楂蜂糖柚蜜茶,兑了清喉的薄荷叶,最是能生津止咳了。”
沈约没有推拒,他虽面色仍有些看着烦躁,但到底还是将茶盏中的柚蜜茶给喝了大半。
茶水果然能润喉,沈约清咳了两声便能自如地言语了。
“袁兴。”
只是他的嗓音仍旧有些微哑,说话时还要顿上两顿,他道:“明日让府中的奴仆去寻京城陈家,将我的这封手书交与陈家二公子陈晋麟。”
他的话方落下了,却又临时改了口,道:“罢了,明日还是我亲自去一趟……”
说罢了,他便要起身去里阁再寻些书籍来,只是还未走上两步,一股股颤劲袭来,叫沈约一时之间招架不住,身形都忍不住地跟着晃了两晃。
一旁本就揪心不已的袁兴,见了这一幕,更是不由大惊失色起来,他都顾不得膝盖间还尚存着的彻骨酸痛,连忙踉跄着步子起身去扶着沈约。
他一面还大声地冲外头喊:“来人!来人!”
“公子晕倒了!”
被他扶着,只是有些头晕,但能好端端地站稳跟脚的沈约:“……”
他如今,越发地觉得,袁兴这人在他跟前是越来越放肆了,也越来越不会当差了。
什么叫他晕了?
沈约正想着间,脑中又是一阵晕感突如地袭来,蓦然地,他眼前清晰的景象消失殆尽,取代而之的是一片模糊的晃动。
好似还有人在拉扯着他的衣襟,来回地晃动着,还在他的耳边大声呼唤着什么。
沉入黑暗中,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里,沈约在想。
敢这般对他无礼的人,一定是袁兴那厮无疑了!
待他醒来…待他醒来,一定要把又聒噪又烦人的袁兴,给换了……
袁兴艰难地托起了自家公子,他实在是惊慌极了,公子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倒了下去!眼前的人还是面色惨白,一副毫无声息的模样……
袁兴抖着手,他都不敢去探公子的鼻息,悲痛之下,他只好拉着公子的衣裳,拼命摇晃着,试图让人清醒过来。
可倒在他腿上的玉面郎君,却是一声声响也无,仍是他使了多大的力气,也是这般一动也不动。
当外头听见动静破门而入的侍卫们,见着袁兴眼泪鼻涕交错横飞,哭得宛若死了亲生爹娘的模样。
众人皆是一惊,有人颤着腿,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院门去,瞳孔大睁着,声音也颤地喊了一句。
“二公子……死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送信(一)
第二日,盛长宁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透窗而进的艳阳撒了一地的炽光,明晃晃地昭示着此下是正值夏日之际。
睁开眸子时,盛长宁看着木榻边沿上钩挂着轻薄而简单的纱帘,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从前的她,是鲜少这般晚地起床,赖床之事更是有辱公主作态,即便庆嬷嬷不说她,她自己也是不许这般的。
“公主。”
在房中等待已久的立夏,听了些许的动静,连忙从椅凳上起身,快步走了过来。
看着盛长宁偏了偏头,盯着外头大盛的阳光来瞧,立夏忙又解释道:“昨夜您睡得可好?奴婢瞧着您好不容易睡得香甜,又想着这些日子您确实累坏了,这才没唤您起来……”
“无妨。”盛长宁长眸垂敛,收回了视线,她起身坐了起来,看着立夏忙又去端来温水的举止。
盛长宁又想起了昨夜之事,她让白露退下,语气当是不太妥当,她便又问了立夏:“白露去哪儿了?怎的没瞧见她?”
“白露姐姐啊……”立夏一面低头拧着帕子,一面想了想,有些为难地冲盛长宁回道:“公主恕罪,白露姐姐她昨夜守夜,似被冷着了,今早来奴婢房中时,她还冷汗涔涔的……”
听了立夏这话,盛长宁却是蹙了蹙眉头,迟疑了片刻她才再问道:“昨夜她守夜了?本宫不是让她去你们房中休息去了?她可是没回?”
“什么?”
不料,盛长宁话落了,却引得面前的小丫头比她还惊讶些,立夏瞪着圆滚滚的眼眸,惊道:“公主唤白露姐姐回房吗?”
不等盛长宁接话来道,她又自言自语地喃喃了两句,“那白露姐姐为何这样傻,竟还在门口守了大半宿的夜……”
听了小丫头的自言自语,盛长宁亦是凝噎了下,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妥当了。
盛长宁自认为是知晓白露那丫头的脾性的,从前腼腆至极,在人前时说话都会结结巴巴的。
如今在她身边待得久了,胆子大了些了,但却也只是在她面前有胆量些而已。
白露的脾性有利有弊,虽算不得顶好,但待在她身边,倒也未曾让她有过不快之意。
唯一的一次,便是在宫中之时,盛长琼小产之事竟在暗地里牵扯上了白露。
盛长宁哪里不知道,背后那人的用意,扯上一介小小的婢子是事小。
可若是被人得知了恶意揣测,任说白露的背后主谋是她盛长宁,恐怕也无人会信她冤屈。
除却那一次,叫得盛长宁对白露有了些失望,可后来,从永淮王府到扶风城,再到那片诡谲多变的密林中。
跟着她的这一行人,却从未有过退缩之意,忠心耿耿,盛长宁心里面是知晓的。
可她从不知道,白露向来不爱多炫耀自己忠心为主,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里,永远都是这般地顾料着她,替她想着,生怕她着凉了、受惊了……
盛长宁心思微动。
替白露说话的立夏倒是没有抱怨之意,只是怕公主责怪白露姐姐。
瞧着盛长宁微敛的眼帘,立夏的心也开始不由地忐忑不安起来,她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自己方才替白露姐姐说的话,难道被公主曲解成姐姐不满的意思了吗……
想到自己可能好心却办了坏事的情形,立夏的脸色都开始煞白煞白了起来,她正欲再说些什么来挽救一番时,盛长宁开了口。
“白露应是染了风寒。”
盛长宁轻声道,语气是再平缓不过了,并无半分有什么责怪的意思在其中,“立夏,你速速去让左湳寻来郎中,给白露看看她到底是如何了。”
立夏闻言,猛然抬起了头,原先战战兢兢的心已然落了地,她眼眸中有些不可思议的神情,她未曾料到,公主竟会允许左侍卫特地去为白露姐姐寻来郎中看病。
立夏是年幼时便入了楚宫,在宫中步步艰险,她看过尔虞我诈,也听闻过不少,那些主子暗地派了人做事后,却狠绝地除之而后快……
在这些年的熏陶下,立夏自以为不可能见到高高在上之人,对奴仆的真正关心——那怎么可能呢?是云泥之别啊。
可现下。
立夏回过神来,深深地俯首下去,她轻轻抽了抽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喑哑起来,尔后她道:“奴婢替白露姐姐多谢公主……”
盛长宁微微颔首,唤她起身,让她快些去找左湳,不要耽误了白露的病情。
立夏心里也是念着白露生病难受的模样,自是不敢怠慢,恭谨地退了下去后,便迈着快步往楼下而去。
……
听了立夏的来意后,左湳并未应下亲自前去找郎中,而是派了底下的一名侍卫同立夏前去——公子曾说过,若是来日出了浔阳城,要同那位奉宁公主寸步不离。
他不敢不听公子的话。
看着立夏同付远一齐下了楼,左湳收回了视线,他大步走至桌案前,将案上摊开的地形图妥善地收好了。
握了握腰间的剑,左湳阖上了房门,往楼上而去。
他没有定三间上等厢房,而是选了奉宁公主楼下的厢房居住。
这样一来,既不负公子孙托,若真的有有心人想暗害,他也能随时赴窗而上,叫贼人无处可躲。
立夏才前脚刚走,盛长宁吩咐了她,让她去寻的人却直接敲门进了她的房中。
盛长宁站起身来,看着从进来便一直微垂着头的左湳,她轻轻蹙起了眉头。
“左侍卫。”
盛长宁有些不悦了:“立夏方才去找你了,左侍卫不去寻郎中来么?”
左湳对她语气中的发冲似是并不在乎,他的语气一如往常一般冷漠:“立夏姑娘说的事,属下已经让人去寻了,公子给属下的任务是保护公主,属下定是要寸步不离的。”
见他这般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一大通的话来,又听清了他话中的意思后,盛长宁忍不住嘴角微抽。
她驳道:“左侍卫倒说的光彩,白日里左侍卫要寸步不离,难不成,你家公子未曾说要保护入夜后的本宫?”
第一百五十五章 送信(二)
听了盛长宁的这番话,左湳微掀了眸子,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
他倒还真不知,这位奉宁公主竟是这般的……牙尖嘴利,哦不,是能说会道。
但,面对她来势汹汹的质问,左湳张了张口,有心想解释些什么,但还是一个字都未曾说出来。
——他向来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旁人于他来说,若是看不懂察觉不出来,他都是禀着无所谓的情绪,从不对自己的言行多做解释。
但是、但是……他面前的这位,是公子爱之若宝的人,是可以豁出性命相护的人,也是公子千叮咛万嘱咐放心不下的人,甚至到后面还可能是唯一伤害公子的利器……
左湳本是想对盛长宁解释一下,可越想着,思绪便万千起来,慢慢地就偏离了原先的想法。
见他张目结舌,即便是她等了半晌,左湳也未能解释得出只字片语出来,盛长宁便高抬贵手地放过他了。
她道:“好了好了,左侍卫上楼来,不会就只是为了与本宫闲扯这一堆的罢?”
左湳闻言,回了神来,他这才想起自己过来来是为了什么,便忙拿出了怀里的地形图。
这张由南向北的路途绘制得精细的地图,是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一位南商手中买来的,只此一张。
但看着这上头的路线是标明得再细致不过了,他便咬咬牙花重买下来了。
买这张图着实花费了不少银两,这笔钱是在他的预算之外的,本来的银钱已然被他打算得好好的,可如今手头骤紧。
所以昨日来客栈时,他这才暗示了这位盛长宁一番,让她最好收收性子,千万不要大手大脚地买些什么贵重之物了。
好在,一切如他所愿的那般,盛长宁因着疲惫,即便夜里的裘城繁花似锦,热闹非凡,她却并没有想下去凑这份热闹的欲望。
“公主请看。”
左湳将绘制精细的地形图摊开了,放置在案前,他人又稍稍往边上退了几步,好让盛长宁上前看得清楚一些。
左湳的手指点在裘城的地方随即下一刻又随着图上的轨迹,往前划拉开去,他的声音淡漠:“过了裘城,前面便是枫城的地界,但是横贯在两城之间的地方,还有一丛林子。”
林子。
自从从那片古怪丛生的密林中出来后,盛长宁现在一听到树林这种地方,总觉得头皮是一片的发麻。
“林子又如何了?”
缓了缓神绪,盛长宁努力地耐着声来问,已经在这么繁庶的地界了,总不至于这林子,也如北地的那片密林那样邪门罢?
听到盛长宁这般发问,左湳便知道了,这位公主,不仅不曾来过这儿,更是连这边地界的情况都未曾听说过。
“这片林子。”
左湳沉着声,头一回他的声音里带了丝波动的情绪:“被裘城和枫城的百姓唤作棺林。”
“棺林?”盛长宁咬着那两个字,轻轻重复了一遍,只觉得这名字似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一般……
“棺林之所以会被当地的百姓取这个名,便是这林子里头生长着棺树。”
左湳淡声接着道。
听毕了他说的话,盛长宁的瞳孔陡然睁大了些。
棺树?!
是了,她就说,为何这林子的名字会这般的叫她觉得耳熟。
从前她爱读各地的小志,多是大楚,或者是其他国域的游旅客所著下的书籍,通常记着当地的风俗民情,还有些许的怪异景象。
如今,左湳一提到棺树二字,她便犹能回忆得起来了。
这种树十年一开花,十年一结果,结果后的棺树,其树干最是坚韧无比,是建造房屋的好材料。
可在大楚,普通人近乎无人敢去伐树,只因着棺树的果实不但不能用食,而且若是剖切开来,只触及人身一点,轻则皮肤通红灼伤,重则溃烂至切肤。
盛长宁在书中看到过,这种树初至大楚时,许多人不知这果实有这般的凶险,不少人因此而丧命其下。
而棺树结果的季节,便正正好是夏季。
想到这儿,盛长宁的面色已然不大好看了,她攒蹙起了眉头,再问道:“今年……莫非就是棺树结果的十年之期?”
不至于这般不凑巧罢?
在盛长宁期待的目光下,左湳沉凝着脸,缓缓地点了点头。
盛长宁一颗心重重地跌落谷底。
她重新垂眸往地形图上看去,他们一行人如今到了裘城,往四方而去的路径是四通八达的,可唯独去南地的路便只能往前走,路过棺林。
“若是绕道的话……”
盛长宁凝着眼眸看去,她的指尖往裘城一旁的路倾划而去,细细思量着。
看着她虽一副仍颇受打击模样,却还是不忘赶紧寻找解决的法子,左湳眼底露了丝赞赏。
“属下已然派人去探查过了,棺林中的棺树快要结果了,先前有位南商冒险地从林中经过,很不巧地被半熟的果子给砸了头,当场毙命……”
左湳停顿了一下,又拾起话来接着道:“所以,至那位南商亲历死后,便无人敢再起冒险过林中的念头了,而如今裘城中的南边商贩比之去年而言,少了近半。”
“少了近半?”盛长宁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重点,“可以往其他路通往江南?”
“是。”
左湳点点头,“只是这地形图中没有,所以今早属下便找了那些会绘图的南商来,重新绘制了一幅地图,不过,还须得明日才能送过来。”
盛长宁这才安心了,她笑了笑,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来,便夸了一声道:“左侍卫果真心细如发。”
又记起了什么似的,盛长宁忙又将桌案上的地图拢折起来,这才露出了底下卷成小卷的纸笺。
“左侍卫,还须拜托你一件事。”
这里没有信封,盛长宁只好将信折成这般,她递至左湳跟前,道:“想来你们定有法子与你们公子联系罢?还要麻烦你将这个给他,这上面乃是我要询问的一些事。”
第一百五十六章 闭门
左湳自是没有不应的,他们身为公子的侍卫,确然是有与公子联系的法子,只不过公子走时未曾嘱咐过要他们将什么事禀报与他。
公子更不曾传信前来,于是他们便也不敢去烦扰公子。
左湳接下了那被人卷得妥当的纸笺,尔后一抱拳道:“是,属下定会为公主传达。”
随即,他躬身告退而去。
只是,他刚踏出了门去,便瞧见候在房门外的两道人影,其中一人面上带着焦急的神色,正是方才下楼而去的立夏。
她的身后,立着没什么表情的付远,方才便是他派付远随立夏前去请郎中来的。
见着门外似是有异样,盛长宁也快步走了过来,立夏一看见了她,神情愈发慌张和焦切起来。
“公主,那掌柜的不许奴婢出门去,不仅如此,客栈中的人皆不能出去了……”
立夏简直快要哭出声来了,若是不能出去,这还怎么请来郎中,还怎么给白露姐姐治病了?
像是为了证实立夏所言不假一般,在她说完后,站在立夏身后的付远,还冲盛长宁和左湳点了点头。
“怎么会?”
盛长宁闻言蹙起了长眉,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又问道:“难道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无论哪里的客栈,应当都是没有擅自拘禁客人的道理,要么是有官府的手令,要配合官兵查案,要么便就是外头出事了。
这两个猜测,对如今要赶路的他们来言,无疑都是弊大于利的。
但,依盛长宁观立夏两人的神色、言语来看,看起来并非是前者。
“公主。”
在一旁看了片刻的左湳此时也微皱起了眉,他冲盛长宁抱拳,他道:“属下先带人去探看探看。”
盛长宁自是没有不应的道理,点了点头,左湳与付远交代了两句,便转身下楼而去。
留下来的付远立在门边,神色紧绷着,“属下奉命看护公主,还请公主今日暂且少出门。”
盛长宁微颔首表示理解,如今形势看着不容乐观,况且她今日也未曾想要出去游玩。
盛长宁先是去隔壁厢房看了白露一番,小姑娘病得不轻,面色是从未见过的煞白,额边不断冒着涔涔冷汗,即便是尚在昏睡中,她还时常在无意识着低咳着声儿。
这般模样,着实叫盛长宁都忍不住默了默。
莫女官一直在用热水中烫过的湿帕,给白露擦额上的冷汗,见了盛长宁来,她连忙掩下眼眸中的悲伤,起身来行礼。
盛长宁抬手示意她起身来,她的眉心从方才便一直攒皱着,不曾松缓开来,盛长宁沉着声道:“看着白露的情况,是要立马唤郎中来了。”
“公主心慈,是白露这丫头的福气。”莫女官听出了她话中蕴含着的自责,她连忙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宽慰出声道。
盛长宁的心情凝重,她在白露房中并未待多久,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厢房中。
她走时还留下了立夏,让她与莫女官一齐看顾着白露,“莫女官一个人总会有些顾虑不周,你也去帮帮她。”
立夏迟疑了片刻,还是应声了下来。
回了房中,盛长宁阖上了门扉,门边的付远依旧目不斜视地伫立着,手还搭在腰间未出鞘的剑鞘上面。
虽然他面色不显什么异常,但盛长宁还是瞧出了他紧张的意味,门关合上了。
盛长宁驻足在原地,思忖了好一会儿,她这才猛地想到了什么似的,快步往窗边走去。
她的房间是在三楼,在这家客栈中拥有着绝佳的视角,稍一低俯垂眸,便能将客栈门前的那条长街之上的景象,尽收眼底。
盛长宁的指尖不觉便搭附上了窗柩,木制的扉柩质感并不如宫中的质材那般光滑柔腻,甚至轻抚上去有些磨砺得疼感。
长街之上,提着刀剑的那一群人,尽皆着着巡衙官服,他们去来匆匆,即便是盛长宁与他们相隔有些距离,也能瞧见他们周身的冷凝与迫切。
官兵们行色匆匆,一路上却并未撞见什么阻碍——路上的行人、小摊贩、南来北往支着摊布做买卖的商客,尽皆不知所踪。
就连客栈对面那家关铺到很晚的布料店,也是门扉紧阖。
此时的长街上,除却官兵们刀鞘微微相撞声,还有踢踏的步伐声响,旁的声音却是再也没有的了。
是一片似是风雨欲来的前奏。
盛长宁的心一下子又慢慢地跌落了下去,她的目光追着那些官兵而去,他们的步伐匆匆,未至长街尽头处,却又转入了一处偏僻的小巷中去了。
盛长宁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端了杯已经凉却了的白开,一边轻呷着润喉,一边开始细细地思量着。
现在的裘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这才使得城中人心惶惶不安,百姓皆都闭门不出,甚至还令城中的官兵都这般严阵以待地出动了,定然不是什么能轻易化解开来的。
可……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他们这般大动干戈?
盛长宁本是想明日拿到了左湳叫人去绘制的地形图后,他们一行人便即刻动身前往江南。
计划早已定下,就是没能算到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可如若他们一直被困在裘城,届时盛长慕北巡时指不定也会经过裘城……
到时,不但见不到沈约便不说了,恐怕她自己还要小命不保了——盛长慕向来多疑,她一介小小的庶出公主,都敢联同盛长琼来欺骗与他,难保不会被他以为她有什么异心……
想到这些,盛长琼只觉得脑中似又变成了一片浆糊。
正忧心地思忖着,突地,外面的门便被轻叩了几下,三浅一重。
这样的轻敲叩法,是左湳先前在扶风城时,就告诉过她的暗号,意思是……
躲好,有危险!
盛长宁瞳孔微缩,已然来不及多想,她连忙往四下张望而去。
外头,原本已然寂静无比的街道上,突然地宛若在平静的湖中丢下了一颗石子,瞬时乍响开来!
刀剑的声音从窗外蔓延而进,铮铮声响犹如利鸣,冲破了外头的云雾,直指耳膜。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安氏
躲在床榻之下,盛长宁沉凝着眉眼,指尖已然狠狠地攥紧着了衣裙。
时隔多年,她终于……又看见了这般刀光剑影的暗杀场面。
十多年前的盛长宁,助着兄长太子一扫朝中奸佞,世人哪个不是对她恨得牙痒痒的。
死士、暗杀、围杀日日夜夜地缠着她,叫她夜不能寐,所有人都恨她的时候,她怎么可能不学一些自保的伎俩?
见惯了从前那些世家们,比之更恶劣的行径,所以,如今的她虽有些紧张,却是并不畏惧的。
床榻之上腾空笼罩着层层叠叠迤逦的纱帐,盛长宁蜷在坚固的床脚之后,她的眸子沉凝又清亮,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前方。
若是放在从前的时候,从前她还是盛长宁,还是长宁公主的时候,她必然不会像现在这般干干地躲着等死。
现在的这具身子还是太柔弱了一些,肩不能抗,更无法拎起一些重剑,更别说是提剑接下对方的重击了……
窗扉重重地被力道一撞,扉柩拍在墙上,发出一声重响,紧接着便是人的步伐声落了地的声响。
一步、两步、三步……
盛长宁松开了裙边,纤细的手指拢上脚边的一根小木锥上,她攥得很紧,指骨毕现泛着青白色。
那踏窗而来的人并未抬步转过屏风来,反而还停住了步子,他的嗓音沙哑,声音悠悠地传进了盛长宁耳中。
“奉宁公主……”
“真是没意思极了,想不到扶风城和密林中都叫你命大逃过了,却在这儿……竟能这般容易就能杀了你!”
“是天意罢!要叫你血债血偿!”
那人仿佛早就料到了盛长宁会躲了起来,更料到了她只能在这房中,根本逃脱不出去。
所以……方才他跳窗进来时,根本没多做掩饰,反而明目张胆极了,似也不怕被人发觉一般……
盛长宁手心里都沁出了汗,她脑中的思绪飞快地闪过,却根本寻不出有用的来应对现下的时刻。
那外头的脚步声一点点逼近,越来越近了,盛长宁微微抬眸看去,她的目光停留在跟前。
对方着了一双黑色长靴子,鞋面上锈着卷云暗纹,鞋边是以金银二线缝纫绘制。
他的步子就停留在她眼前,仿佛,对方一低下头来,就能与她面面相对而视。
“找到了呢。”
“公主还不打算出来?出来与故人叙叙旧啊……”
………………
江南,知府府中。
“公子——大事不好了!!”
袁兴捧着手中的信件,两条腿跑得飞快,长廊边被他轻撞而过的奴仆们,见了他这般模样,皆是纷纷侧目看去。
“二公子身边的随侍也太无礼了!竟不把夫人您放在眼里!打翻了这汤可怎么好?这般的匆忙焦急,难不成还能有什么大事,能越得过大人的事去?”
驻足下来的美艳妇人,也如那些奴仆一般,微偏了偏头朝袁兴步履匆匆的身影看去。
她身边的婢子方才也被袁兴碰到了一下,她偷偷瞥眸过去,瞧了妇人这般默不作声的模样,以为妇人也是对那远去的随侍颇为不满,不由很是不满地出声抱怨道。
“鸳鸳。”
那被婢子唤作夫人的美艳妇人,正是沈府如今执掌中馈的沈夫人安氏,她闻言眉心便是微微一蹙,轻喝了婢子一声。
虽说这声音带着制止与不赞同的意味,但安夫人的嗓音却是如她的容颜一般,最是柔软不过,便是斥人,也只叫人听得出几分柔转如莺啼的意味。
那被唤作鸳鸳的婢子听了安夫人这声斥责,便忙垂下了头去,只她低敛下去的眼眸中却是带了些不甘心。
安夫人只能瞧见小姑娘乖顺的模样,面上的微蹙便松缓了开来,带着一众儿奴仆,她迈下了长廊尽头,往前面的院阁走去。
似是想起了方才袁兴匆忙奔跑着离去的身影,安夫人又回过头来,招手唤来后面的一名奴仆。
她柔着声吩咐道:“去打听打听,方才袁侍卫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叫得他这般惊呼起来。”
奴仆得了令,连忙带着吩咐下去办事了。
鸳鸳暗自低下的眼中,不由划过一丝鄙夷与不屑。
安氏是花坊中的舞伎出身,在沈知府沈阳明还未娶正妻时,随官僚在坊中听曲观舞作乐,眼见安氏一舞惊为天人,便将人带回了府中,纳在了名下。
直至安氏生下了长子沈临之,可后来,沈阳明又娶了正妻,即便安氏再如何给力生下了长子,那位正室夫人同样不遑多让,不过嫁与了沈阳明一年,便如愿诞下嫡子。
在所有人眼中,即便在沈阳明未娶正妻之前,又或是那位正室夫人亡故后,安氏都不应当会成为嫡妻。
安氏身份低卑,在纳入知府府中前,她着实算不得是良家子,身为花坊的舞女,整日便是要捧着笑脸迎人的,妖娆的身形舞姿不是沈阳明一人独享过的,而是被万人瞩目过的。
所以,无论她是否尚是清白身,却还是会遭来大批的唾弃,尤其是她在嫡妻亡故后,成了继室的那一日里。
府中上上下下的目光投在她身上都带着冰冷与不屑,外头、府中的非议声源源不断,二公子更是携带着奴仆们来排挤于她。
可二公子是嫡出之子,一生下来,大人就惊喜不绝,高兴得一连三个月未曾入过她的房中,更是忽略了她也在一月前诞下了临哥儿……
安氏不敢得罪沈约,还得巴结着他,那时候外头的非议声如潮水向她涌来,临哥儿又还小,正是入学的年纪,学业上许多繁杂的事务她还要跟着操心,府中的中馈重担子又一下子还落在了她的身上……
对于那时的她而言,是简直快要崩溃了的。
安氏想着从前的那些点点滴滴,眼角都不觉地湿润起来了,她看向鸳鸳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感激的神色。
若当年……不是鸳鸳这个小丫头会来时常安抚着她,只怕她早就撑不下去了,或许还会一条白绫径直了结自己算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查探
不觉间,便念及了这些过往,安夫人又想起了方才对鸳鸳的斥责,不免有些愧疚起来。
想了想,她伸手便拉过了鸳鸳,往前头的院阁而去,还轻声落下吩咐:“你们都在外头候着。”
一众儿奴仆瞧着安夫人带着鸳鸳相携进了沈阳明的院阁中,有些心思活泛的,不由有些嘀咕了起来。
“夫人带着鸳鸳那丫头进去做什么?”
往常时候,安氏要送粥点时,都是一人独身前往,不许身边的奴仆们扰了沈阳明的清净。
像今日这般的,还拉着鸳鸳一同进去了的时候,是万没有过的情况。
婢子这样一出声,近乎是立即的,她的身边的婢子们眼中皆是流露出了想要探讨的神色。
只是,她们好歹也足够清醒,这里是大人居所之处,门前守着的那些侍卫都是二公子的人,那些人可不是好惹的……
有人转眸溜转了一圈儿,将那些婢子们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又看了一眼那率先出声的婢子,便嗤声驳了句:“没瞧见鸳鸳手里拎着餐盒?今日夫人煮的是粥食,光是那大大的瓷钵,夫人都是拿不动的,可不是要鸳鸳跟着进去么?”
先出声的那婢子说话时本是没有多大恶意的,只不过心里头有些疑惑地道了一句,便得来这般似讥笑的回应,可在大人的院阁面前,她到底是不敢哭着跑走或是与对方厮骂起来。
婢子便只好恨恨地瞪了那出声嗤笑她的人一眼,阿央却是满不在乎,面上仍旧带着明晃晃的嘲笑。
这群蠢货,还有引狼入室而不自知的安氏,待姐姐成功上位,安氏这块垫脚石便就是可以弃之无用的了!
………………
沈阳明的病来的突然,沈约回来后,府中的郎中已经将他的病情如实相告,说是多年来的沉疴痼疾,近年来府中大小事情繁杂,经年未曾好好休憩片刻,便又使宿疾复发,还颇为来势汹汹。
郎中还与沈约道,这种病情其实并不少见,有些年轻时候劳作辛苦的普通百姓,等上了年纪后,这种病症便都显露出来了。
入了院中,推开了房门,看着沈约又在翻着那些书籍,郎中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大楚平民中患这种病症确然有许多人,但治愈的人却寥寥无几,各地小志中或有载医病的,公子尽数都要找人来阅览。
那日公子晕倒前,还不忘说要去陈府寻那陈二公子,袁兴安置好了公子,自是不敢怠慢,连夜便差人拿着公子亲笔写的手信去了京城。
可这才过了两日,外头竟又传了消息来。
看着伏案辛劳的自家公子,袁兴到嘴边的话又慢慢咽了下去。
连通四方的要塞之城在昨日出了事,听闻是染上了什么疫情之故,来往的商客皆已被禁步在了城中,无论百姓还是外来的商旅,皆不能踏出城门半步。
可奉宁公主如今尚在浔阳城,想来应当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如今这时候,还是不要再惹得公子心生烦忧了。
袁兴又想了想,他迟疑了许久,这才声音放轻了些许地道:“公子,现下您寻了许多的书来看,这上头关于大人病症的记载尽都不详细,这么些时日大人也一直在用参汤药水吊着,却丝毫也不见转醒的迹象,奴斗胆猜测,会不会……是府上的郎中诊出了什么岔子?”
当初沈阳明突然一病不起,府中人心惶惶,好在被夫人安氏稳住了,快马加鞭给两位公子暗地里递了信,并且严令吩咐底下的人不许将沈阳明的病情外露出去。
沈阳明身为江南的知府,身上的担子可见一斑地重,倘若此时病重的消息一出,不仅江南百姓会急乱起来,兴许京城中那些对沈家不满已久的世家们,也要趁此机会将沈阳明拉下台来。
好在安氏懂得这个道理,又将其中的利弊明里暗里与府中知情人说了,知道沈阳明病情的奴仆们是赖以沈家而生的,自是不敢走漏风声,泄密出去。
所以,直至沈约赶了回来,江南仍旧还是一片平宁,府中虽然弥漫着焦切的意味,却好在众人的心思尽皆被安抚着,并未发生什么躁乱。
可如今……
沈阳明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不说,即便每日用参汤吊着精神,身子却还是一日比一日虚弱起来,每况愈下。
闻言,沈约翻开书页的指尖就是一顿,他的眸光深沉,沈阳明的病情来得蹊跷,他不是没有怀疑过。
只是,沈府上唯一的郎中,乃是娘亲从京城中带过来的陪嫁,后来娘亲去后,本是只在一院之中为娘亲把平安脉的郎中被沈阳明提拔起来,成了府中众人看病的郎中。
如今算算时间,已有二十多年了,这郎中是跟随府中多年的老人,还是自外祖家带来的,对待着他与沈阳明不可谓不恪尽职守。
他不愿怀疑。
“去派人查查。”
沈约眼眸中的光沉沉浮浮,终于他又重新翻动了纸页,凝着声吩咐道,顿了片刻,他复又接了一句:“给左湳递封密涵,让他拨人去查。”
袁兴自知,由左湳领着的十名侍卫,乃是公子手下的一支明卫。
可世人皆不知,沈家二公子手下又岂止这么些人,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暗卫们,才是探听各方消息的重要经络……
既然公子并未让府中的奴仆去查探,又点了左湳来说,必定就是要出动这支暗卫了。
袁兴方才的那些话本只是无心之谈,却没料到当真引来了公子的这般重视,要面对的是大人的生死攸关,他不敢有轻视之心,忙应诺了下去。
待他退了下去,门重新被轻掩上了,室内唯留下一片纸张微拨的轻响声。
许是前两世被盛长宁所影响之故,沈约不爱熏香,尤其是在他需要静心的时刻,房中用以晚上点安神香的香炉都已被奴仆们撤了下去。
此时的屋子里,徒余浓墨在纸上蔓延开来的清香,一室墨香缭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封城
盛长宁冷汗涔涔地从床榻下爬出来,姿势虽不大优雅好看,但她的唇是微微抿着的,面上也看不出什么过分紧张的神色。
站在她跟前的左湳收了剑,看着盛长宁这般镇定的模样,他的眼底微微划过一丝诧异,他上前几步将人搀扶了起来。
“那人究竟是谁?”
理了理裙边的尘埃,盛长宁轻吁了口气,抬起头来问道。
左湳头一回脸上浮现了窘迫的神情,他后退一步,抱拳跪了下去,“属下无能。”
他这般言语,便是没看清那人是谁了,盛长宁微蹙起长眉,那人跳窗进来的时候,言行举止听着颇有些放胆,似乎并不因什么而拘束,居然在左湳进来时还要有心瞒下身份。
看着盛长宁显露担忧的模样,心下有些猜到了她所忧心的是什么,左湳又微沉了声:“属下在进来时,见到的黑衣人是蒙了面纱的,想来并不是因着听见了属下的脚步声,而特意做的掩饰。”
盛长宁微微一惊,垂下眸来见着面前的黑衣侍卫还跪在地上,她忙让人起身来。
听着左湳的话,那要来寻她麻烦的人,是从一开始就掩饰妥当了身份。
所以,他跳窗而来时才会那般的肆无忌惮,似不怕被人发觉;所以,方才明明发现她就在床底下时,他也仍旧慢悠悠的,如同在与她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似的;所以,在左湳闯进来同他刀剑相对时,他也并不多恋战,而是转身就跑。
听着方才那黑衣人说的一番话,是不可谓不对她恨之入骨的语气,明明他有机会可以杀了她,却如同举棋不定、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突生了想玩弄她于股掌间的想法,这人的心思着实叫人琢磨不透……
想到这些,盛长宁背后又是一阵冷汗轻渗,外头的凉风透窗而来,扑在她身上,她登时冷得贝齿紧咬,齿间颤颤。
这人一定是认识她的人,到底是谁?
是盛长清还在时就结下的仇怨,还是自她重生后结下的梁子?
左湳瞧着她的神情恍惚,以为她是后知后觉地惊怕了起来,他忙又道:“公主莫慌,今夜属下会命付远领人前来守夜。”
盛长宁却是摇了摇头,她撩起了轻纱,转步出了屏风后,厢房中是以一扇屏风隔开内外阁,中间还缀帘着一面轻纱,叫在外阁的人瞧不大清里头卧榻的景象。
“左侍卫坐罢。”
她端坐在小杌上,又示意左湳落了座,盛长宁已经稍稍平复了心情下来,她问道:“如今裘城究竟是怎么了?”
她的面色还有些隐隐的煞白,却仍是撑着精神劲头,要来与左湳商讨如何出去的事。
左湳眼神微动,他微垂了头回道:“属下打听到,裘城全城被封,只进不出的原因是城中有人身染了疫病,郎中大夫还未诊治出来是何种疾病,但……”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但那些染疫的病人里,与他们接触过的人,无一幸免,尽皆也染上了此病。”
盛长宁在听到有疫病时便已微愣住了,听到最后时,她已然控制不住自己惊缩的瞳孔,轻嘶了一声。
就现在左湳描述的病症来看,这疫病是会传染的!
“下令封城的乃是裘城的城主,金华。”左湳接着道,“金城主在确定这疫病会人传人后,立马便下了封城令,还命身边的近侍快马加鞭将消息传送至京城。”
听到这里,盛长宁的眼里的愕然已然转变成了赞赏,金华的做法无疑是对的,虽然将城中百姓尽皆禁锢起来,不许他们再外出,这种事情难免会激起民心愤愤。
但他却还是顶着四下的压力做了,一力封城,将病源扼压在裘城,不让病源再流传出去。
否则,若是这般不知名的疫病飘散在大楚各地,轻则疫病大面积扩散,大楚百姓皆要饱受其苦。
而重则,联姻之事还未确凿定下的大越、对大楚虎视眈眈多年的邢国,甚至是观望已久的酆国还有周边的许多弹玩小国,可能都会趁此“良机”探一探大楚,内忧外患,届时大楚则危矣。
于家国而言,金华此举,是大义。
“所以,福安客栈的掌柜封了客栈,不许客栈中的众人外出,是在响应金城主的封城明举?”盛长宁心思一动,便想出了为何今日立夏与付远要出去会被拦住的缘由了。
“正是。”左湳点点头,道是。
“可白露染了风寒……”
盛长宁的话尚且自顾自地说了一半,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便又猛然地噤了声。
白露只是小小的风寒,若是现在闹大了去,那客栈的掌柜为自保只会将他们一众人尽数赶走,届时他们将会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更何况,外头还那般的凶险,稍有不慎他们那么多人也会染上那疫病,到时候又还怎么办?
更何况,今日黑衣人刺杀一事绝对是他们蓄谋已久的,不能小觑,如今封城,他们自然是不可能出的去。
倘若他们一行人到外头游荡,不但不能解决夜宿的问题,还随时可能再次被那些人撞上……
盛长宁的理智已然寻回,现在最好的法子,莫过于什么都不做,将白露病了的事压下来,不叫旁人知晓。
可若真是那样做了,将置白露于何地?她万一真出了什么好歹,又该如何才好?
左湳也点点头,他自然也是想到了这点,就在他以为盛长宁会默许他们心中的做法时,只见他面前的女子却抬起了双眸。
她的眸间似乎永远都蕴含着清亮的光,那光中透着坚定,就如她骨子里露出的坚韧一般。
盛长宁道:“我亲自去寻客栈的掌柜。”
她话中意思便就是要替白露去与掌柜说,盛长宁的语气坚决而肯定,像是一定要为白露请来郎中医治病情。
左湳不觉便在她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想说的话也尽皆卡在了喉咙间,迎着女子定定的眸光,他未再吐出口来。
“好。”
左湳听见自己的声音涩涩,“属下替公主喊来掌柜。”
第一百六十章 求医(一)
左湳刚踏出房门,楼梯间便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他冷冷地望去,右手已经搭在了左手紧握着的剑鞘上,身躯微微紧躬着,虽他虽然面无表情,却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楼梯之上很快露出来人的面容,来的正是付远,方才他亦经历了一场打斗,脸上还有细细的血痕,显然是刀锋险些擦过的痕迹。
左湳冷着脸,手从剑鞘上挪开,付远领着几人迎上前来,道:“湳哥,抓住了两人,一人服毒身亡,一人被阿水卸了下巴,将他嘴里的毒囊找了出来,现下人在你的房中。”
左湳扫了他们几人一眼,他们身上的伤痕并不明显,想起方才突然来了一群人拔刀就劈迎过来,他心下已然了然。
很显然,对方派的这么多人实力远低于他们,那些人自知打不过却还是迎上前来,应当只是为了缠住他们的脚步,尤其是针对于他和付远功夫比较好强的,他们是想为黑衣人争取时间去对付公主。
“我现在下去,你们守护好公主,一有动静切先顾着公主的安危。”
左湳话落了,便利落地下楼而去,落在他身后的付远闻言,先是一愣,眼中有些诧异一闪而过。
湳哥不是对那位奉宁公主最是不喜?如今怎么还对她这般的关切?
想到这些,付远微微垂下了眼睑,掩饰住了眼底的情绪。
……
盛长宁明白,她其实可以无须去找客栈的掌柜,经方才刺杀一事,客栈中的众人必定人心惶惶,又加之封城一事,宾客们的心中已然惶恐不安,此时若再压着他们,掌柜的定当要闹个难看。
而左湳完全可以趁乱出去,替白露找来郎中。
只是……那样一来,客栈的众人不知何时才会有暴动,白露的病已经拖了一夜,如今又已过了半日,时间上已是不再容许了。
二来,则是她现在还摸不清楚左湳此人的心思,他固然忠于沈约,但到底不是她盛长宁的人,在扶风城时他便已有不满。
若此时盛长宁不坚定点态度,难保不会叫左湳对白露坐视不理。
盛长宁若想要保下白露,便不能太过冒险。
福安客栈的掌柜很快被左湳带了上来,外头轻叩了两下门,盛长宁便知道人是来了,直唤了他们进来便是。
掌柜的是个身子吃得肥圆的男子,走起路来,身上的赘肉似乎都在颤抖着,此时他被左湳一柄长剑横在脖颈上,他已然被吓得战战兢兢起来。
盛长宁打量了他一番,看着他这般模样,不由地微蹙起了眉头——这人看着着实不太像是会有胆响应金华封城号召的人,该有的样子。
“掌柜莫慌。”
盛长宁一个眼风过去,让左湳直直放下手中的长剑,利刃归鞘,发出一声争鸣的脆响,也让那肥胖的男子松下了一口气。
“今日唤掌柜前来,实在是有一事相求。”盛长宁对男子的失态恍若未闻,直接道明了来意,“我们想要从外头请一位郎中来,最好是马上。”
话落了,那跌坐在地上的掌柜的便已猛然抬起了头来,惊恐的神色不言而喻。
未等他说些什么,盛长宁便微笑着又道:“自来裘城已有两日,我们一行人并未踏出过客栈半步,是以并非是染上了疫病,只是方才的刀剑相对的情景掌柜的也已然瞧见了,弟兄们受了伤,不能没有郎中和药。”
盛长宁神色未变地扯着谎,可那掌柜的听到最后,眼皮一跳,面皮又是狠狠地一抖,嘴里破碎的话散开来:“你、你……方才的那场打斗居然是你们惹起来的……”
显然是气得不轻。
方才因着那场刀光剑影,客栈中原本被他安抚下来的客人们,又是一点即燃,现下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众人纷纷嚷嚷着要出城去了!
盛长宁面有愧色:“这非我们的本意,只是迫于险情,这才不得不拔刀相对。”
接着,盛长宁顿了片刻后,又道:“请医之事,只是为了求得掌柜一个许可。”
她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若是要左湳强行带人回客栈中来,无人可拦。
那掌柜的自是也明白这点,白了的脸又转了青,最后却不得不恢复成平宁的神色,他颓靡着道:“罢了,你们只要不将病情带进客栈中来,便可。”
先兵后礼,叫他无路可退。
“金城主封城,乃是大义之举,如今掌柜力举金城主所为,亦是值得百姓称颂。”
盛长宁此言是真心所感慨,她站起身来,冲着那已站起来的男子恭谨地行了一礼。
掌柜的不知她身份,但看着这些侍卫的阵仗和她周身的气度,也能猜出她非富即贵,见盛长宁确然是真心实意地这般,他的面色也稍有些缓和。
“让你们带郎中回来自也不是什么小事。”掌柜的在临走时,又与盛长宁道了几句,“只是,外头闹成这般,怕是寻医容易请医难啊。”
如今这般需要郎中大夫的时候,那些人自然是要被城主分派在疫情严重的地方诊治。
如今时刻,不比以往,盛长宁他们若是要请来郎中,怕是不容易。
盛长宁明白掌柜说的话,只微微颔首一笑,目送着他下楼而去。
左湳回过身来,关上门扉入了房中,他问道:“公主,您何须与他说这样多……”
“直接亮出我公主的身份?”盛长宁接过他的话,却是好笑地摇了摇头,她道,“那样确然是不用多费什么口舌,可若是在这里便直接暴露了,那我们从浔阳城出来后,这一路走来,本宫为何又要让你掩饰身份?岂非是在做无用功了?”
若她未猜错的话,如今盛长慕已经开始微服私访北巡,而得了消息的盛长琼亦然是在找她。
在这种时刻里,她若还暴露身份,岂非是自投了盛长琼的罗网?
还有裘城人传人的疫病,早晚会被盛长慕所注重,她如今却被困在城中,哪里都去不得,江南遥遥无期,如今且算是孤立无援。
第一百六十一章 求医(二)
左湳带了两人去了外头寻郎中,他走后,盛长宁便出了房门,去了隔壁厢房看望白露,候在房门外的付远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立夏听了动静,忙迎上前来,她的眼睛微微有些红肿,见了盛长宁屈腿就要行礼。
看着她显然断断续续哭了好长时间的模样,盛长宁抿着唇扶起了她来,又问:“白露现在怎么样了?”
立夏摇头不语,眼眶却是又红了起来,她带着盛长宁往里而去,绕过内外隔开的屏风,便能看见里间的床榻之上的姑娘。
白露的面色已经不似先前的苍白,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眉眼间都是苍脆低弱,唇上的气血尽失,时不时的,她的胸膛间还会低低地起伏两下,发出微弱的声音,似低咳,似呜咽。
显然地,她这症状,比之早上的模样,更加地严重了几分。
看着小姑娘双颊通红,连咳嗽都没什么力气出声了,盛长宁一下子就沉下了眉,“她这是发了高热?”
在旁边试图给白露降温的莫女官直起了身来,低低地给盛长宁行了一礼,回道她的话:“是……今早公主来看了白露一眼之后,这丫头便不大好了,身上的虚汗不断不说,还起了高热……”
盛长宁一时无言,如今左湳才刚走没多久,而郎中被带回来也是需要时间的……
看着白露的样子,她怕,白露撑不了多久了。
“公主,求您想想法子,求您了……”立夏一下子就跪了下去,她眼中的泪噼里啪啦地滚落在地上。
盛长宁静静地看了会,屋子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感,她重新拾起步子,转身出了屏风后。
打开了门,一阵赫赫的凉风便顺势钻了进来——为免冷着生着病的白露,屋子里四下的窗户,都是被立夏她们关得严严实实的,盛长宁转手将门关上。
“能否去想掌柜的要些退热的药来?”
她回过头来,冲着跟过来的侍卫们道了一句,为首的人正是付远,看到他,盛长宁就忍不住想起无辜惨死在扶风城里的付生。
她知晓,如今左湳不在,众侍卫便就是以付远为首,他若是直接拒绝了她的话……
面上没什么表情的男子微一颔首,付远只轻轻一扬手,他身后便有一人径直往楼下而去。
显然就是听了盛长宁的话,去找掌柜的求药去了。
盛长宁抿着唇冲人微颔了颔首,表示感谢。
这一路上,她一直因着在扶风城时,众人对她颇有不满的行径而心生隔阂。
却不想,如今她无所依仗的时候,却也是这些人能帮她了……
盛长宁转身回了房中,踏步进去时,她还特地嘱咐了付远,叫他要是寻到了退热的药一定先送去给白露,无须先来向她禀报。
付远点头应下,她便安心了些。
回了自己的厢房中,盛长宁没去床榻上坐着,她直奔桌案而去,落了座,墨研磨开来,带起一片特有的墨香,叫人的思绪忍不住便安定了良多。
盛长宁执着笔,长睫低垂,腕力微动,在宣白的纸上一笔一画落下。
………………
左湳回来时,不负众望地将人给带了回来。
只是他带回来的是一名少年,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盛长宁看着便怔愣了一下,但她已来不及多想,直接带着人进了白露的厢房中。
——少年虽然年幼,但白露的病症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并不棘手,何况医者不分年龄,更遑论是如今这般特殊的时刻里,能寻到会医术的人已然是不错了。
替白露把了脉,少年便把目光直直地投向了旁边站着的盛长宁,盛长宁被他看得先是一怔,尔后才反应过来,迅速地让立夏将纸笔捧来。
少年在白纸上小心地落了笔,他写完后,盛长宁方拿起来看,纸上落下的字写得有些歪扭,但药方和注意的事项却标得很仔细。
“劳烦左侍卫去抓药了。”
盛长宁过目了一遍,没发觉这上头的草药有何不对,便将药方递给了一旁候着的左湳。
左湳低声应下,退去了。
盛长宁这才垂眸看向还未及自己高的少年,他低垂着头,似乎自被带进来他就一直沉默得很,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仿佛被盛长宁的目光所烫了一下,少年轻颤了一下双肩,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绞着衣服下摆。
盛长宁这才注意到,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生得骨瘦嶙峋,身上的衣裳也破烂不堪,若不是他面上和四肢尚且干净一些,他整个人都会看起来像街边乞讨的乞儿一般。
盛长宁的这个想法落下,便自己都惊了惊,因为她觉得,或许自己的这个猜测并非是错误的……
自喝下了付远寻来的退热药后,白露脸上不正常的红晕便已退了大半,此时又已有了治疗她风寒的药方,盛长宁便安心了。
立夏欢喜起来,擦了擦红肿得眼眶便想跟着出去服侍盛长宁,但被盛长宁抬手止住了,她道:“白露还未大好,你继续与莫女官在这里陪着她,无须担忧我。”
说罢了,盛长宁便轻轻牵起了一旁呆呆立着的少年的手,拉着他回到了自己厢房中。
“你唤什么名字?”
盛长宁拉着他落了座,却发现少年抬着一双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眼里的光是再纯粹不过了。
盛长宁笑了笑,唤外头的侍卫端来吃食和净手的水来,看着那一盘子糕点,少年的视线便从盛长宁身上挪开来了,眼珠子似乎快要黏在了那盘子上。
“擦手。”
盛长宁摇了摇手中刚拧干了水的帕子,眼眸弯弯带着笑,她一面给少年擦着脸上和手上的脏污,一面轻声道:“今日实在是要多谢你了,多谢你为白露看诊。”
这少年上来时,应该是被左湳带去擦了擦脸,只是有些污垢还未能擦仔细,斑驳一道道的掩在耳颈后,盛长宁耐心地尽数擦干净了。
少年的目光不再黏在那碟糕点上,又重新投了回来,望着盛长宁。
第一百六十二章 少年
迎着少年那双黑黢黢的眼睛里散发的光,盛长宁这下是当真地绷不住了,她眉眼弯弯,笑得都露出了明白的贝齿来,她忍不住地伸出手来捏了捏少年的脸颊。
她对这孩子莫名就喜欢得紧。
许是少年年龄尚小,他的面容还带着稚嫩,脸颊上是不显肉的婴儿肥。
要是不那么手,手感或许会更好一些,盛长宁想着,双眸都忍不住惬惬地眯了起来。
少年乖乖顺顺的,任她捏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丝毫的反抗之意。
“还没告诉姐姐,你唤作什么名儿?”
盛长宁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想起方才少年对那碟子马蹄糕端了过来,放置他的手中,她轻声道:“吃罢吃罢。”
少年这才又重新流露出了对那糕点毫不掩饰的渴望,冰凉凉的盘子沉甸甸的,放在他怀里。
在盛长宁目光的示意下,少年这才拿起了糕点,许是因为饿了许久了,他吃得狼吞虎咽,颇有些不似先前的腼腆之态。
明明已经饿极了,先前她让人拿来糕点时,他的眼中虽有渴望,却不见过分的失态,直等盛长宁发了话,少年这才大口地吞咽起来。
可见,这孩子是被人教得极好的。
“慢点慢点。”
盛长宁心里看得明白,她一边为他倒了杯水,看着他吃得这样急,一边忙又劝抚着他,怕少年被这糕点噎着了。
看着少年闷声咬着桂花糕,却是一言不发的模样,盛长宁心里头已然徒生窦疑,这孩子瞧着这般的乖巧,不像是会故意装听不懂她的的人。
也不似是耳中有问题,毕竟方才她说要替他擦手擦脸时,少年还十分地配合将手递到她跟前来,根本不似听不懂她言语的模样。
那么……
唯一的可能,便只有……盛长宁脑中的那个想法呼之欲出。
见少年已将糕点吃得差不多了,动作也慢了下来,再不似方才的狼吞虎咽。
盛长宁这才将少年,带至她写信的桌案前来,将纸笔都摆好,让他落了座。
“一直都问你叫什么,却也不见你答话,可是怕我不懂你的名字究竟是哪个?倒不如让你写下来罢。”
盛长宁温温地笑着,示意少年落笔写下。
坐在椅凳上少年看了看盛长宁,又垂下头来看那桌案上面平铺着的白纸,他的手抖了两抖,沉默了许久。
就在盛长宁以为他懊恼了,才不肯动笔时,只见少年飞快地将沾了糕点碎屑的右手,往自己衣裳上用力揩了揩,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根葱细的狼毫。
“卫……泽宴。”
盛长宁看着那白纸上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墨迹,眼底划过了一丝讶然。
这孩子居然真的有正儿八经的名字,她还以为,这般流落街头的孩子,能习医术已然是不得了的事了。
可就这个名字来看,显然这孩子不是原本就出身尚好,后来才落魄下来,就是后来有人为他取的。显然,前者比较叫人信服。
圣泽阳和宜宴乐,年年捧日向东城。
给少年取这名字的人,定然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名字里头皆洋溢着春日的欢喜之色,也像是在眼下这般动荡不定的裘城中,徒增了几分叫人期许的希望。
盛长宁浅笑着,轻抚了抚他的脑袋,她道:“是个好名字。”
房门外被轻叩了两声,盛长宁细细听了听,便扬声唤外头的人进来。
推门而进来的是左湳,他已吩咐底下的人,与掌柜的商量妥当了,卫泽宴写下的药方中的草药本就不是什么名贵难寻之物,很快便收齐了熬成了汤药,给白露送去了。
听了左湳的回禀,又闻得白露服下汤药后,渐渐平缓了许多,盛长宁登时也放下心来了。
左湳冲着盛长宁说完了要回禀的事后,他的目光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卫泽宴身上。
左湳的眸光一顿,这才又道:“公主,先前属下在城中的医馆查探过了,医馆中排着长队,门口的百姓应接不暇,根本没法将郎中带出来……”
未等盛长宁说些什么表示无妨的话来,只听左湳看向了卫泽宴,又接着道:“这孩子是属下在医馆附近带来的,他见属下踟蹰着,便主动请愿前来替白露姑娘诊治。”
“不过。”
左湳看了卫泽宴好几眼,见少年并未有什么情绪波动,他复又道了下去:“这孩子怕是口不能言……”
在医馆附近看到少年时,少年便一直紧紧地将目光胶着在他身上,左湳原以为这孩子是饿了,可他到底是不喜多管闲事的人,当下见着医馆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便要转身离去。
却未料到,这少年却是鼓起了胆子亦步亦趋地跟上前来,他比划着手语,可左湳身边从未有过口不能言之人,所以没见过这般语言。
少年见着他皱眉,心里或许也是有些急了的,当即便在地上写起了字来给左湳看。
最后,左湳这才得以将人领了回来。
听了这般的前因后果,盛长宁很是唏嘘,面上却并不显露意外的神色——方才卫泽宴垂首不答她的话的时候,她便早就料到了。
“这孩子应有十六岁了。”左湳淡淡地落下了最后一句话来。
少年被饿得骨瘦嶙峋,看起落魄又狼狈不堪,又哪里有十六岁的模样?京城中的那些世家子弟在这般年纪的时候,哪个不是打马游街过,端的是好不飒朗惬意的郎君?
盛长宁抚了抚坐在椅凳上的乖顺少年,听了左湳这话,对卫泽宴,她心里只有泛滥而起的心疼。
能为他取出这般画意名字的人,定然也是才情满志之辈,若他能看到这孩子现下这般的落魄,定然也要心疼至极罢?
“泽宴。”
一个念头在盛长宁的心中缓缓成型,她蹲下身来,拉着少年的手,语气轻缓不过:“你可愿意跟着我走?以后便再不会风餐露宿,更不会挨饿了。”
像是怕少年拒绝,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丝丝的哄诱,盛长宁指着他还紧紧抱在怀中的碟子,上面还留有糕点得碎屑,她道:“你瞧,像这样的桂花糕,以后你想什么吃,便什么时候吃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问话
在盛长宁满心期待的目光下,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
左湳看着他们相处极好的模样,眼中也忍不住划过了一丝笑意来,他没再说些煞风景的话来败坏氛围,只悄悄地退出了厢房,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盛长宁很喜欢这个孩子,若是公主想要的,便是再有违什么规矩,公子怕也不会计较什么的罢……
想到这儿,左湳的眼神中却是清明了许多。
他轻阖上房门,吩咐候在门外的付远等人:“过一会儿再送些糕点和茶水进去。”
说罢了,他转身就要离去,见他直直要走,听他说完了话的付远就是眉头一凝,却是快步上前喊住了左湳。
“湳哥。”付远的声调平平,听不出有什么波澜的意味。
左湳止住了步子,回过头来,看着付远没什么表情的面容,他就是一怔。
左湳是明白付远心思的。
从在扶风城他兄长被野兽突袭而死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可现在……
左湳的眸光陡然沉凝了下来,他与付远相对而望的眼中带了丝告诫之意。
只是左湳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面前的男子抬着毫无情绪的腔调道:“先前从浔阳城带来那个林翕然,方才与今日上午抓到的那人想趁弟兄们不备,趁乱跑出去。”
听到这话,似是没料到他说的是这些话,左湳就是一愣,只见付远又接着说了下去:“幸好阿水警惕,已经给他们两人上了绳索了。”
左湳压下眼中浮浮沉沉的复杂之色,他抬起手来,拍了拍付远的肩臂,叹了一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再说,他便走下了楼去,准备去看看想逃跑的林翕然。
在扶风城的那段日子,无疑是他们一行弟兄们的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因着公子的命令,他们义不容辞地跟着公子入了城中,虽然入城费了好大一番的功夫,可到底弟兄们都是安然无恙的。
自然的,那位奉宁公主更是妥妥当当的,轻风拂过,那如雨的箭迎过来,箭风都未带起她的裙角分毫。
那时的左湳,对她很是不屑以对的。
——那时,他们一行弟兄是公子的侍卫,在前头迎阵自然是无可二话的,可连公子都奋不顾身地拔剑入了阵中,那奉宁公主带着她身边的婢子们,却唯恐伤及自己分毫似的,站在几里之外,远远地瞧着他们以已身辟路。
他十分不能明白,自古以来皇室中的公主哪个不是娇滴滴的,柔弱如一阵风似的,他家公子并非京城中的那些胸无点墨之志的脓包公子,寻个虎将之女是再应和不过他的性子了。
却不想,偏生对这么个娇弱女子爱之心切。
甚至,还为了她闯了着扶风孤城,甚至……还因此折损了付生。
付生死的那日,是一众弟兄爆发的时刻,所有人都没料到,武功仅次于他左湳之下的人,居然会死在兽爪之下,还是这般的悄无声息,甚至尸骨难全。
弟兄们哀痛万分,他们将公子寻来,那也是众人头一回瞧见公子这般的沉默。
付远是付生的弟弟,他跪在了公子腿边,要公子替他兄长报仇,弟兄们也跟着纷纷跪倒在地,连声喊道着。
看着付生连死都尸首未全,他自然也是痛心,便也默许了他们的愤懑起哄。
那夜,许是老天爷都是唱一唱哀景,天边落起了小雨,他也跟着跪了下去,声音冰凉,他也希望公子能给个公道,给付生的公道。
他们十人,自年幼起就跟随公子身侧,十多年的光景转瞬即逝,相伴多年的伙伴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便是付远不起头,也该是让他这个侍卫首领来出声讨讨公道才是。
可是公子是怎么对他们做的?
——他拿出了那块能召令他们的玉符,亲手将符掷了地,玉碎成了数瓣。
公子说,以后他们若是想走便可直接离开,再没有牵绊住他们的物什。
伴着如绵的细雨,左湳轻轻抬了眼来,便瞧见了不远处一道窈窕的身影,远远地朝这边看来。
但很快的,她又收回了视线,也不见了朦胧的身影。
那时,他想,为了这人,公子付出这样多,许是不值得的。
……
可如今……
左湳快步拾阶而下,他的眼底浮起了一抹苦色,随即又转瞬即逝。
再推开那关押住林翕然和那行刺之人的厢房时,左湳眼底中神色已然褪得一干二净。
沈水听了动静,见是左湳来了,连忙迎上前去,他唤了一声:“湳哥。”
说着,他抬起手里的未出鞘的剑,指了指坐在地上的两人,提起他们,沈水的面色就难看得很,“这两人,可真真是太难守着了。”
一个不慎,就能整些幺蛾子。
左湳面上神情冷淡,他微微颔首,抬眼朝地上懒散不已的人看去。
微一抬手,左湳手边的剑鞘便拨动,白刃一晃而过,被人抽了出来。
正阖目养神的林翕然,陡然被这道亮光一闪,他顿时被惊得眼皮一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往上看去。
只见那脸色冷淡寡欲至极的黑袍男子,手中正执着一柄长刃,而那明晃晃、亮白白的剑刃却是正对着他的脖颈。
好似……只要这人一个手未端稳,他便会被这柄剑穿个对穿,横死在这家破烂的客栈中,简直……死不瞑目啊!
林翕然嘴唇抖了两抖,这几瞬的时间里,他想到的,竟然是他会死得这般狼狈。
“说。”
左湳的声音很冷,又冰:“今日的刺杀,背后主谋是谁?”
林翕然的嘴唇抖得更厉害了,他看了眼旁边被这些人打得鼻青脸肿,还卸了下巴的半死不活得刺客。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登时间,他便觉得毛骨悚然起来,见着左湳和沈水仍旧还在盯着他瞧,大有“你不说我们便要把你也打成这样的猪头脸”的架势。
林翕然深觉危机重重,为摆脱嫌疑,他连忙摆了摆手,慌不择口。
“不不不,我与这些人怎么可能认识?我、我只是想出去啊,才会暂时与此人结盟……”
第一百六十四章 挨揍
林翕然被打了一顿。
他被揍得鼻青脸肿根本不足以令周边的侍卫们震惊,沈水和侍卫们目瞪口呆的原因是——
出手的居然是湳哥!
向来以矜冷面对众人的湳哥,居然没有一剑刺破林翕然的喉咙,让他血溅当场。
听完了林翕然无力的狡辩,他反而丢下了长剑,冷粹着一张脸,抬起的手成了拳重重挥了下去……
林翕然厉声的叫声还在持续:“爷!别打脸!别打脸!”
尖叫声惨不忍睹,可……
沈水心中的思绪翻涌来翻涌去,他迟疑地看着左湳那张与从前没什么神情变化的面孔,还是忍不住上前问道:“那个……湳哥,你是不是心里头有事?”
被暴打一顿、此时萎靡坐地的林翕然听了这话:“……”
艹?
敢情拿剑来吓唬他,现在还把他打得肋骨都断了几根,不是因为察觉了他在说谎,而是这臭侍卫心里不快??
头一回感受到了屈辱二字的含义。
林翕然掌心想要攥起成拳,可全身都痛极了,他一动便要扯到伤口,是以,他只能用眼刀子恨恨地看向……沈水。
这臭侍卫!
为什么要当众说出来?!
生生叫他丢了脸面!
………………
楼下一阵的兵荒马乱未能报及盛长宁耳中——左湳吩咐了众人,不许拿这些血腥又无聊的事去烦公主。
此时好好待在楼上厢房中的盛长宁,无人来给她通禀此事,她自是不知的。
白露一连两日服下了汤药后,高烧已经尽数退去,整个人也清醒了过来,就是面色仍带着些苍白无力,瞧着没什么精神劲头。
在立夏和莫女官的口中,白露已然知晓了盛长宁为她做的一切,身子还未大好,就不顾众人劝阻,要来服侍盛长宁。
房门外传来一阵响动时,盛长宁正在教卫泽宴握笔的姿势,少年许是习惯了以地面上的沙土来写字,因而尽管他的字迹写得并不丑,到了白纸面上却还是会写得歪歪曲曲的。
少年觉悟极高,盛长宁也是闲来无事,因而颇有耐心地教他,并不因困在这裘城中而烦闷不已。
“外头是怎么了?”
盛长宁微蹙起了长眉,习字时最是忌讳吵闹,要静。她垂眸看了眼乖乖拿着笔,此时听了她出声后便抬起头来呆望着她的少年。
少年的眼睛宛若两颗黑葡萄似的,盛长宁不由笑了下,抚抚他的脑袋,让他先练着,自己迈步往门边过去了。
没有盛长宁和左湳的吩咐,这厢房的门边被侍卫们守着,是谁都闯不进来的。
此时闹了动静,盛长宁不免有些疑惑起来,她将房门打开,一眼就瞧见了穿戴整齐、闹着要进来的白露。
立夏和莫女官在一旁劝阻着她,侍卫们亦是铁面无私,不肯通融放行。
“胡闹!”
盛长宁有些气了,她眉心就是一攒皱起来,面色已然板着:“白露,你不好好在房中待着,在这儿闹什么?”
先前为了她一人的风寒之症,他们那么多人苦心孤诣,又是请客栈的掌柜,又是外出寻郎中,她真以为在这个时候了,她能好起来是因着老天爷不收她?
白露见了盛长宁出来,却又见她这般的言语冷漠,她不觉被冷得一哆嗦,小脸又白了几分。
“公主,奴婢、奴婢只是想来回报公主的相救之恩……”
事已至此,一旁的立夏和莫女官见拦不住她,便皆噤了声,一致地朝盛长宁看过去,不语起来。
瞧着公主的脸色,便知白露这番举动根本就是反道而行了。
听了白露的话,盛长宁只觉得头疼得很,她自认为自己向来不是个虐待奴仆的主子,从前是,如今亦然。
可如今……
“你先回房去。”
盛长宁迫使自己耐下心来,就当是对着一名稚子好了,她道:“本宫房中无须你来伺候着,立夏过来便是了。”
说罢了,她似是再也忍不得了了,扭头便回了房中去,被点了名的立夏怔了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公主是在唤她进去。
立夏瞧了仍伏在地上而看不清面色的白露一眼,心下也是无力的得很,白露姐姐大病未愈,却还是固执地要跑过来服侍公主,哪怕公主已然不悦竟也看不懂,难怪公主会不大想说话了……
想着,立夏连忙跟随着盛长宁的步子,进了厢房中去。
门在她眼前轻轻一碰,便轻巧地阖了上去,随着那一声轻响传来,跪在地上的白露眼皮就是一颤。
她明明是为了表忠心,为何却惹得公主这般不快了……
莫女官看着她仍不起身的模样,便知白露仍是不能解开心中的郁结,她只好将人拉了起来,带回了房中去。
……
盛长宁重新回到房中时,便见到少年已然停了笔,那根狼毫正端端正正地摆在墨砚边,今日她不过是随手这般摆过一次,他便已然记下了。
被白露怄气的气恼,这才轻飘飘地散去了不少,盛长宁笑着走了过去,道:“泽宴,休息一会儿罢。”
听了这声话,卫泽宴乖乖地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少年的个子不比同龄的人那般开始生得高大了起来,反而许是因着多年来时常饿着,很是瘦弱着,像只小猫儿一样,叫盛长宁忍不住心生怜惜。
卫泽宴爱吃桂花糕,他从前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糕点,曾经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只徒留了他一身浅薄的医术,便丢下他早早地离开了人世间。
再次叫他心里重新暖和起来的人,如今给了他一碟子桂花糕,还说要把他一直带在身边,一直给他吃这样甜糯的桂花糕。
卫泽宴应了一声,便从椅凳上下来了,他抬起头来,巴巴地看向了盛长宁,一双黑葡萄似水灵的眼睛望着人,直叫人心都化了。
盛长宁笑了笑,冲立夏看了一眼。她一早就吩咐过了的糕点和茶水,此时也被小二端了上来,拦截在了守门的侍卫手上。
立夏机灵,听了动静忙不迭便去从门口侍卫手中端来糕点。
第一百六十五章
偌大的裘城中,长街之上空无一人,偶尔从高高的树枝上刮下来的绿叶子,随着风打着旋儿,落入四下的再也看不见的暗角处。
没有百姓与商旅的吵闹声响,四周最是寂静不过了。
同盛长宁他们来的那一日的裘城,有着天壤之别。
盛长宁扒拉在窗边,低头看着与客栈相邻的这条长街,街上空荡荡的,尽显廖阔之感。
回想起来的那一日,她还搬着高凳在这儿赏月,那时街边的夜市热闹喧嚣极了,盛长宁不免又有些唏嘘起来了。
正想着间,盛长宁便突然察觉自己的袖摆被人拽了两拽,她垂下眸子看去,是还不及她肩膀高的少年,放下了糕点走到了她的身边来。
少年没有言语,他静静地将手中的一盘子桂花糕端到盛长宁面前,唇角微抿着,大大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期待。
仿佛在说,桂花糕这样的好吃,怎么从未见过你吃过……
卫泽宴的眼睛仿佛会说话,盛长宁看得懂他想表达的意思,不由翘起唇角笑了笑,看着少年眼中的固执与倔强,她的思绪又微微一顿。
从前的盛长宁,也是这般。
这般的年纪,噢或许比卫泽宴还要小一些,那时她还不曾成为盛长慕的刽子手。
还是名满京城,人人趋之若鹜的长宁公主。
她捧着落笔写下的诗籍,快步地跑进父皇的殿阁里,她想拿给父皇看看,让他看到自己的才华出众,叫他知晓外头的那些夸耀并非是沽名钓誉。
可当时的父皇,神情又是如何的?
她看不懂父皇眼底先前一闪而过的惆怅,更不懂为何后来他要板起脸来,将她写的那些连太傅都忍不住夸谈的诗文给重重地掷在地上。
过去这么多年了,父皇的尸骨都成了一掊黄土,她却还是不能明白。
年少的盛长宁,十几岁的长宁公主,随着十年的光阴也已然葬去,她眼中的固执亦早就褪去了。
盛长宁轻轻叹了一口气。
站在她身边的卫泽宴不能明白她为何突然就面布愁绪起来了,但少年捧着那碟子桂花糕的手却未放下来,仍旧往盛长宁面前凑去。
固执得很。
盛长宁无奈地笑了笑,她只好捏了一块桂花糕起来,粉绵的口感入了口中,化作记忆里的那股子味道。
她已经十年未曾吃过桂花糕了。
………………
长廊边的花开得娇嫩欲滴,有随侍匆匆忙忙地走过,步子迈得夸张,周边扬起的风将那些花儿拂得东倒西歪。
“你们听说了……”
婢子们望着二公子身边的随侍健步如飞,这么多日来她们已经看过多次了,不等袁兴身影隐没了去,她们便将脑袋转了回来,凑成一团又议论起了府中的热闹。
“夫人居然把她身边的鸳鸳,给塞到了大人房中去!我听她们说啊,说是夫人要让鸳鸳做个侍妾……”
有婢子惊呼起来:“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了!我亲耳在南院听见的,这还能有假么?”先前挑起话头的婢子被人质疑了,颇有些不满起来。
她哼哼地扫视了一圈儿,又道:“我还听夫人身边的丫头说啊,夫人不仅要把鸳鸳送到大人的房中,还要为她博得大人喜爱呢!”
“天呀!”
一众儿围过去的婢子们听了这话,皆是半是羞怯,半是惊讶地惊呼了起来。
她们并不觉得这话是假的,南院是夫人的院子,从这里头听来的消息那还能有假?何况她们只是些小丫头,也用不着抹黑编排主子的不是啊。
这般计量下来,这个消息必定是真实可靠的了!
但……
大人大病这才初愈,怎的夫人就开始张罗这档子事来了……
婢子们唏嘘不已。
安夫人虽然生了个大公子,可这由侍妾扶正的继室,总叫旁人都有几分的膈应,更何况是自个儿呢。
再者,大公子虽为长子,可府中的人都是有目共睹的,大人偏疼二公子才真真是疼骨子里去了的,二公子在的一日,大人哪还能看得到大公子?
夫人在外头的声名是近两年才慢慢扶风直上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夫人自个儿都不能独得大人宠爱,怎么就要帮别人获宠了呢?
任何人听着这个消息,恐怕都只会道安氏一声愚蠢。
……
这头,前两日沈约使人向陈晋麟讨要的几本书已然到了沈约手中,从中翻阅,还果真就叫他找到了关于缓解沈阳明病情的法子。
草药加以针灸之术,一连请妙手的郎中前来用了两日,沈阳明在今早呕出了一口黑血后,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沈约刚给沈阳明喂下了汤药,从他的房中回来,一路上就听闻到了那些奴仆的窃窃私语声。
他是习武之人,只凑近了两步,无须附耳上前,便能将他们所说的话给听得一清二楚。
听了完完整整的来龙去脉后,沈约的脸色都不觉地沉了下去,要他来看,安氏这人岂止是用蠢字来形容的,简直就是愚不可及!
沈临之怎的就没讨了她娘的半分性子?若是如此,宁宁哪里会被他害得这样惨!
为他人做嫁衣这种事,也只有安氏才想得出来,做得出来了罢。
沈约按捺住额间跳动的青筋,正欲高声唤来袁兴,只见他房中得门就是猛地被外面的人一推,他正欲唤出口的那人便气喘吁吁地立在门边。
“公子……”
袁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面上的惊慌失措仿佛就被刻在了脸上一般,这几日一直都随时挂带着。
沈约眼中带了一丝丝嫌弃,如今,沈阳明的病已然有了好转,他便没什么可忧虑的了,唯一的牵挂便只剩下宁宁了……
“左湳那边,可有递什么消息来?”
沈约想着,若是近两日从浔阳城出发的话,快到江南时,兴许老头已经好得不差了,他也能去接接宁宁了。
“公子。”袁兴颤颤巍巍地打断他的话,他已经不敢直视公子了,“公主早在数日前便已经到了裘城,而且公主他们被困在裘城兴许已有好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