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柳家
送走如夫人,盛长宁命人将白露带上来。莫女官早就从盛长宁的话里察觉到了深意,料到公主要审讯这丫头,为恐她不知进退,索性昨夜就给了她点颜色看看——将白露丢到了柴房歇了一夜。
白露被带上来时,脸色青紫交错雪白,冬末夜里的寒意还未完全退去,冻了一整晚,白露整个人被冷得直哆嗦。
立夏与她关系向来交好,此时见了登时心觉难受,当即便错过头去不忍直视。
好在白露神识还算清醒,见了盛长宁就立马跪倒在地,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公主、公主……您饶了奴婢罢……”
“荣福长公主一事,你参与了。”盛长宁坐在上首,淡淡地掀起眼皮看去,她的话中却不是询问,而是带着肯定。
白露怔忡了下,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眼泪又成串地滚落腮边,她摇头,“奴、奴婢没有……奴婢怎么敢谋害长公主……请公主明鉴!请公主明鉴!”
白露一边说着,一边还“砰砰砰”地重重地叩首在地。
一旁的立夏终于忍不住了,她跪倒在白露身侧,目露焦切地看向上首,“公主明鉴,您是知晓的,白露她胆子小,哪里敢做出这等谋逆的大罪……”
“何况、何况她也没有理由去害长公主啊!”立夏也深深地伏首下去,哀声求道。
莫女官也迟疑地朝盛长宁看去,毕竟,白露在长公主身上做手脚致使她小产之事,只是公主的猜测,她们……倒真的是并无实据。
若要是因这个猜想,凭空冤枉了人,那着实是不美之事了。
“昨日傍晚,白雪殿来搜人时,你去了何处?殿里的人可都说你一日未归,这又作何解释。”
面对底下的求饶声,以及哀求踌躇的目光,盛长宁面色不掀一丝波澜。
听到她问起这个,白露犹豫了下,这才白着脸回道:“回公主,昨日意贵妃殿内的宫婢们,在去拿九止丹的路上,不慎踩空跌下了泥潭中,奴婢去搭了把手也未能扶起她们,她们怕去晚了意贵妃要恼怒,便央求奴婢帮忙去药阁,将九止丹送到凰阳宫去。”
“昨日一整日未归,让公主不顺心了奴婢愿意认错,可奴婢,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害长公主腹中的胎儿……”
白露哭得悲切,仰着的面上泪痕交错,又伴着那惨白的脸色,简直叫人觉得盛长宁有些不通情理。
“这是觉得本宫令你受委屈了?别再说此事你从未参与其中——”盛长宁定定地看着她,眸光如锋芒锐利,“淑芳殿上上下下有二十多口人,你这般行径折了你自个儿不要紧,这么多人便合该与你一齐受死?但凡你稍念一念同立夏她们的情谊,便不会将她们都牵连进来!”
话落间,她手中的一枚物什,也同时被掷在地上,重重地发出一声脆响。
白露面上的悲切尚因盛长宁的话凝结着,她怔怔地低头看去。
光滑如鉴的地面上,赫然躺着一枚双蝶彩翼钗,只是现在被摔断了一半蝶翼。
白露的眼中有了丝怔松,她把发钗握在手心里,又下意识地便摸了摸腰怀中。
空空的……
这支发钗是当初她被提拔为公主的大宫女时,公主从妆箧中寻了送给她的。
她宝贝至极,往常都是揣在怀中,从不戴在发髻上,也幸得在淑芳殿她从不用做什么重活,发钗总是好端端地待在她怀里。
只有昨日……
白露登时有些慌了,还想说些什么,盛长宁却不再看她,转身进了内殿。
白露看着那抹水蓝从眼边飘过,心有无数的话想要辩解,可都卡在了喉间,没再说出口来。
………………
“你说什么?荣福长公主小产了?”
映着暖意洋洋的日色,沈约将刚阖上的眼皮半掀起来瞅人,“这个长公主是谁,关本公子何事。”
袁兴对他主子的性子,已经习以为然,“回公子,荣福长公主在先帝名下行三,字琼。”
“哦……”沈约应了声,甚至还难得地思索了一下,“是嫁给永淮王的那位吧……”
提起这人,沈约的指腹不觉轻轻摩挲了下,他的耳边是袁兴有些惊诧的回应,“公子竟还记得荣福长公主相嫁的夫婿?”
袁兴还未来得及收起诧异的神色,便见他家没谱的公子,神色缓缓肃穆了几分,又放下了搭在花架边的腿,折身去了里间。
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那可是大楚赫赫有名的江北异性王啊。
当年盛长慕借宁宁之手,杀遍朝中持反声者,而一心只效忠楚君、不为旁的所动的柳家自然首当其冲。
柳氏全族或被斩首,或被烙上奴印流放疆北边塞之地。自此柳氏一族除名盛京。
人人自危的时候,任谁也不会想到,柳家还有位女儿郎从死人堆中逃出生天。
也没谁能猜得出来,如今宫中那位容貌无盐、却宠冠后宫的意贵妃正是昔日的柳家女。
柳意氲进宫潜伏如此之久,可不就是做的与虎谋皮的买卖。沈约经历过前一世,自然能知晓这些隐晦的秘闻,也能将这些人的算盘摸清楚。
如今盛长琼一进京便“意外”落胎,这也是柳意氲的计谋了,离间永淮王与盛长慕的关系,好让永淮王能为她所用。
思及此,沈约就忍不住地嗤笑了下。这永淮王彭乘,既能莅临当朝唯一的异性王这个地位,不用说也是不可小觑之辈,哪里会这么容易就被人掌控?
想起上辈子后来突变的转折,沈约愈发替柳意氲觉得心酸和悲切。
这位意贵妃还是太过急迫了些,既已潜伏十年之久,那后头便不该这样早地就收尾才是。
“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沈约喟叹了一声,将案边的纸笔拉近身前,抬笔落下几行墨迹。等袁兴怔愣地跟随进屋后,沈约已将信笺封蜡,压在了案上那摞书的最底下。
柳家世代忠良,一百多口人无辜枉死,就算不针对盛长慕,他也该帮柳意氲一把……
第六十二章 谢恩
盛长琼使人来淑芳殿时,已是一日后了。登门的人是青柳,她带着一众儿婢子,一见盛长宁,她便俯身恭敬地行了礼。
“奴婢给奉宁公主请安。”
见是她来,盛长宁也没有丝毫意外,盛长琼小产不是小事,现下不过才过去一日时间,她的身子骨定然也还没恢复过来,不能亲自前来那是在她意料之中的。
只是盛长清虽为帝女,在宫中,却比盛长慕名下的那些庶公主还要低卑。
若说先前盛长琼与她好一番彻谈,只是见了她的一时兴起罢了,但前夜她不过举手之劳请了如夫人过来,盛长琼竟要使人来差办大礼……
扫过青柳身后的宫婢们,皆手捧着大红色绸缎覆盖的木托,盛长宁压下眼底深思。
盛长宁出声唤了青柳起身,窥得盛长宁的疑色,青柳微微笑道:“我家主子命奴婢们前来谢恩——”
话落,那些宫婢手中的红绸皆被一一揭开,随着质地上好的绸布轻飘飘地落地,四下的宫人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一个个的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盛长宁看着也不觉凝住了眉梢。
只见那只只木托盘上,盛放的不是一对通透的白脂玉如意,就是一大匣子指甲大小的夜明珠,还有看着便觉得质感柔腻的锦帛丝绸,奇珍异宝纷至沓来。
“长公主着实有意了,不过那日长清不过举手之劳,不敢接如此贵重之物。”盛长宁撇下眸光,淡声答道时态度不卑不亢。
若她所猜不假,那两柄玉如意,乃是父皇所赐给盛长琼的生辰礼,难寻一见的双环白剖玉,做成质透的玉如意,恰配长琼和长瑜这对双生花。
还有那夜明珠,渊源也颇为稀罕——传闻东海有鱼,半身为人半身尾鳍,唤做鲛人。鲛人婚娶时会喜极而泣,泪滚地而成鲛珠,但鲛人一生只得一人相嫁娶,落泪也只落一回。
因而这东海鲛珠,能值黄金万两。
与这两样珍宝相比,那剩下的丝蜀坊的丝帛锦缎,固然颜色夺目却略显逊色了些。
可这些物件,若于盛长宁来说,收便也是收得的,只是她如今不过一介无权无势、背后又无靠山的小小公主。
收了这样贵重的东西,即便有些人不眼红,也会令她在宫中太出彩了些……
青柳并不恼她的一口回绝,直笑道:“救命之恩,何以能用‘举手’的措辞来形容,凡是主子所赐之物,向来没有退回的道理。若是交不了差……也还请奉宁公主莫要为难奴婢们了……”
“也请长公主莫要逼长清了,若长公主实在觉得心中难安,长清收了这些绸缎便是了。莫女官——”盛长宁不动声色地道,她唤了句莫女官,莫女官便立马上前,将捧着木托的绸缎接了过来。
“谢长公主恩典——”
盛长宁眉眼丝毫不见波澜,随即她便跪拜在地,高呼了一声,周遭的宫人们一一效仿。
一时之间,齐呼声阵阵。
倒令青柳突然觉得,自个儿有些徒生了尬意……
“那……奴婢们便先退下了。”青柳匆匆了结了对话,转身带着宫婢们离去。
……
莫女官看着人近乎落荒而逃的身影,一面扶起盛长宁,一面又垂着眼陷入沉思中。
这荣福长公主出阁时,可从未听过她与公主有过什么要好的关系,如今倒又派了大礼前来感谢。
这是……要拉拢公主么?
莫女官的目光,在身边的盛长宁身上游走了片刻,随即又很快地收回来,她轻声道:“公主,长公主的礼您为何不收?这岂非驳了她的面子,长公主那边怕是要恼……”
“多嘴。”
盛长宁瞥她一眼,斥道。
要是庆嬷嬷还在,哪容得下她身边的人一个个心怀鬼胎的。
此言一出,莫女官立马噤了声。
………………
“都退回来了?”
宫殿内燃了梵香,小巧别致的炉鼎内烟色无痕,盛长琼躺了一日,脸色还有些苍白无力。
自她前夜勉强救回了一条命后,罄北殿送过来的补品是一茬换一茬地来,但盛长慕却面都未露。
青柳点了点头,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主子,宫人们都在传……说是您滑胎乃是陛下……所为。”
盛长琼抚着护甲的手一顿,仔细看着便能瞧出,她的指尖都在轻颤着,半晌后,盛长琼咬着牙出声,“无论是谁,本宫定要将那人拆骨剥皮!”
青柳垂下头去,又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笺来,奉至盛长琼跟前。余光瞥见那信笺上的墨迹,盛长琼眸光都是怔顿地一凝,声调都拔高了些许,“王爷知道了?本宫不是下了封口令,谁也不许声张!更不许传到北地去?!”
“主子息怒,这是王爷差人送来的家书,您下了令奴婢们哪里敢违背,王爷他应当是不知情的,您快莫要气恼了……”
青柳赶忙劝慰道。
盛长琼这才阖了下眼,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嫁与王爷四年才得来这么一个宝贝麟儿,她还满心希望着…她的孩子该值得这个世上最好的,封爵莅临高位,前途不可估量……
可到最后,她都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
眼泪打湿了睫羽,一念起自己未能出世的孩子,盛长琼心下忍不住地痛作一团。
看着她这般模样,青柳着实心疼得厉害,“主子,别再想……您看看王爷送来的信罢,定能让您的心情好一些。”
盛长琼压下眼中的痛色,却没如青柳所说的那般打开信来看,她紧紧地捏着手中的信笺,眼眶充血而变得通红,她恨声道:“去,差人去罄北殿,告诉皇兄,若一日未找出凶手,本宫便死守楚宫——”
闻言,青柳眼皮子不由一跳,她自幼时便相伴主子左右,无人及她知晓主子的性子。
好强又固执,特别是发下的誓言,便是使尽手段也要达成。更遑论,如今那背后使阴谋论之人,还一脚正中主子死穴!
那可是主子盼了四年之久的小世子啊……青柳暗叹着,或许主子使不了什么力来罚人,可王爷呢?堂堂永淮王的嫡子说没就没,王爷又岂能罢休?
第六十三章 纸鸢
梵香偃息下去,又被人重新挑燃,直至室内盈满淡香,复又看了眼床榻上难得睡安稳的盛长琼,青柳这才轻手轻脚的地退下。
“青柳姐姐——”
青柳刚踏出白雪殿,还未合上殿门,远远的便有人来高呼她的名字。
青柳眼疾手快地关了门,不让这嘈杂的声音传进内殿,惊扰里头的人。而她身后候着的婢子们,也不用青柳出声言语,皆径直围了上前去拦住来人。
“哎你们这是做什么?青柳红雪,你们不认得我了,我是阿雨啊……”
那嗓门颇大的宫婢嚷嚷着出声,一副与众人相识的姿态,恨不得让满宫的人都知道,她们与她是旧识一般。
青柳看清了她的面容,登时脸色不大好看起来,她快步过去,“你来这儿做什么?”
看着她一副不欢迎的架势,那自称是阿雨的宫婢,委实有些不高兴了似的,她不悦地出声:“青柳,我是看在你比我大上一两个月的份上,才尊重你,唤你一声姐姐。怎么,你现在倒还甩脸子给我看了?”
眼瞧着她这般不要脸皮的的模样,青柳气极反笑道:“可得了吧你!偷窃的罪名是嫌主子罚你罚太轻了些?竟还跑到白雪殿来撒野了!当真是不害臊!”
青柳用言语嘲讽着,眼里面上皆是一致的讥笑,不知想到了什么,青柳的笑意浓重起来。
“难道……你今日前来是想叫这满宫上下的宫人,都知晓你当年所作所为不成?”
当年,她、红雪还有阿雨确实是主子身边的大宫女,掌管白雪殿内外事务,兢兢业业地各司其职。
可在主子出阁不久前,妆匣里的羊脂白玉的手镯却莫名地不见了踪影,这是当时的王爷送与主子的定情信物,价值高昂且先不提,这其中的情谊自然都要让主子无比珍惜。
显然地,这是人为所窃,至于后来这查出的窃贼……青柳看着阿雨就是冷笑一声,那时若不是主子看在她相伴多年的份上,早就将这等手脚不干净的东西给杖毙了,哪里还轮得到她现在跑出来丢人现眼!
青柳方才那番话,便是在警告阿雨,现在四下的婢子们大多出自永淮王府,对她盗窃一事并不知情。
若阿雨再这般不识趣,她不介意将这些陈年旧事翻出来,更不介意“许阿雨当年被长公主丢落在宫中,隐情实为她偷窃主子物件才被驱逐”成为宫中人的饭后谈资!
听出青柳话中警告意味的阿雨,顿时有些愤恼,但她对青柳的手段仍心有余悸,不敢轻易再招惹她,生怕她真的将这事爆出来。
她阿雨如今在宫中早已过得不赖,若此事一出,这让那些对她艳羡的小宫女们,可怎么看待她?
“青柳姐姐,你这样气恼做什么?我不过是见长公主回来了,想过来请请安罢了。”
阿雨眼珠子一转,借口随手便拈来,她语气中不带什么怨愤,只有丝丝的不满,一副她现下真是想来看看盛长琼,却又被青柳拦下,还不分青红皂白地辱骂了她一顿的模样。
青柳是不信她的鬼话的,直言道:“主子在歇息,你今日来到底有什么事,与我说便是了。”
“你?”阿雨看了她一眼,露了个不明意味的笑来,“青柳姐姐怕是不够格。”
青柳正要发怒,她又慢悠悠地接下后半句话来,“就是不知……杀害长公主腹中胎儿的凶手的下落,能不能引得长公主起身相见?”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静默。
青柳也呆怔了片刻,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或不是,抓回来严刑拷打一番,不就能知道了。”阿雨夺过她的话头,语气不悦地催促道,“快着些罢,否则等我失了耐心,可能便不想说了……”
青柳复又看了她一眼,也没再多犹豫,转身回了内殿。
小世子就是主子的命根,如今他去了,主子的心也死了大半,若非要替小世子报仇的念头还撑着,指不准主子真要心如死灰了……
如今,如今哪怕有一丝抓住凶手的机会,她也要助主子!
………………
淑芳殿。
每日,天边的纸鸢飞得勤,也不知是放得少,还是宫人们都不曾往天上瞧,这些时日的纸鸢一只都不曾落下,皆进了淑芳殿的院子里。
纸鸢做得栩栩如生,已经快一月了也不曾重样过,或是振翅雄鹰或是双翅花蝴蝶,有时还会有各类不带翅翼的动物生灵。
盛长宁爱不释手,命了莫女官腾了间屋子出来,专门放置这些风筝纸鸢。
而纸鸢里头每日夹带的纸条,自然也被盛长宁偷偷抽走,放在了别处——这些不能被其他人瞧见,即便是莫女官也不行。
沈约还是如她从前记忆中的那般不着调,纸条上头写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坊间笑话,还有街巷的八卦流言,都被他亲笔誊抄了出来,也不知这些他都是去哪收集的。
盛长宁有时看见好笑的,也会忍不住地笑出声来,不过大多都是晚间就寝时,她屏退众人后才会拿出来看。
这般也不至于让人瞧见沈约给她私下授受的纸条,更不至于她失了姿态的画面给人瞧见。
今日的纸上,墨迹只有草草两行,像是写得急促。盛长宁看着上面那句“远离白雪殿,小心箫酩之。”她不由有些蹙起了眉。
前半句她尚能理解,就是不牵扯进盛长琼落胎一事,但后面这位箫酩之是谁?
盛长宁将纸上的墨迹细细看了一遍,同之前的字没多大区别,是沈约的字迹无误。她又在脑中回想了一遍,还是没能记起这“箫酩之”到底是谁。
她记忆向来很好,若她想不起来,便只有可能——她并不认识这人。
可沈约……为什么又让她小心这人呢?
盛长宁蹙蹙眉,起身将手中的纸条放上烛火边,看着纸被火光吞噬成一撮灰烬,再看不清字迹,她这才稍缓了一口气。
第六十四章 信我
“公主,公主——”
第二日清晨时分,天方大亮,殿外就传来宫人们的高呼声,盛长宁从睡梦中醒来,还尚且睡眼惺忪着,珠帘就被人挑起,有人进来了。
听得动静,盛长宁颇有些烦躁。
昨夜因为沈约那匆匆写下的一句话,她睡得很不安稳,到了后半夜才入眠不说,在梦中她不是梦见沈约出了什么事,就是自己身处困境中……
“发生了何事?”
撩了帘子进来的莫女官,没像往常那般替她将床帘挽起来,反而有些罕见的沉默,面对盛长宁的问话,竟也不答。
盛长宁心下有些狐疑,正欲伸手将床帘撩拨起来时,突地却触及到了一片冰凉的肌肤,她还未来得及甩手叫唤,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嗓音穿过薄薄的纱帘,传至她耳中。
“别出声儿,是我。”
趁着盛长宁愣神片刻,外头那手还反客为主,紧紧地反握住了她的柔荑,颇似有些占便宜的意思。
盛长宁听及了他的声音,原先因这变故而惊得厉害的心,总算平缓了下来,察觉到自己正被人捏着手,她顿时回神,一下子便恼怒地将人的手甩开。
沈约这厮,还是不改登徒浪子的死性!
伸回了手,盛长宁将纱帘合得死紧,她一面垂头看了看自己只身着的里衣,手还有些不安地揪着被褥,她现下衣裳不整的模样,怎么能被沈约看见。
“你私闯淑芳殿,到底是要做什么?”
虽心下忐忑,盛长宁还是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好让自己的语气里仍透着凝肃。
依她重生这么久来看沈约,这人并非是莽撞又不识礼之辈,何况他还对盛长清怀有钦慕之心,便更不应当这般举止毁了她的清誉才是。
“公主别激动别激动。”沈约将语调压低了些,语气也听起来也正色了许多,“你若信我,等会荣福长公主命人来请你前去,你就随口说个说辞应付过去,总之千万别去白雪殿。”
不等盛长宁再开口询问,外殿有了喧哗声,原本在外头高呼的宫人们似乎已经顾不上礼节,径直推门进来了,动静越发近了些。
沈约也凑近了床帘,又低低地道了一句,“你信我……”
近到盛长宁能嗅到他身上浅淡又凛冽的青松气息,她甚至都要以为他要掀了帘子闯进来,但没有。
莫女官领着宫婢们进来时,是惊惶失措的,“公主,公主……荣福长公主要您前去一趟……”
听着她们进来,盛长宁心下忍不住地漏跳一拍,都顾不上疑惑莫女官为何要这样慌乱,径直拉了帘子探头看去。
只是迎上的是莫女官,还有立夏等人焦急又惊慌的面孔,用余光环顾了一圈儿,也不见沈约那厮的身影,瞥见角落的窗扉大开,盛长宁总算将提起来的心放回原位。
“这样急做什么?长公主既然……”盛长宁到嘴边的话又陡然顿住,她记起了沈约方才说的话。
他……让她不要去盛长琼殿内,可他是如何知道,盛长琼一定会来请她前往?
莫女官沉浸在慌张中,并未注意到盛长宁的异样之色,连忙解释起来,“公主……您并未出去,所以未曾看见,长公主可是派了护卫军前来啊,您说若真是什么好事,何须……这样大动干戈啊!”
莫女官急得不行,她好不容易抱住了奉宁公主这块靠山,虽说公主平日里不争不抢的,但耐不住她性子好,不嗟磨下人,气运还比常人要好上太多,总能得到那些主子们的青睐……
在淑芳殿里做事,她总觉得比从前要轻快不少,是以,她实在是不愿看着这靠山,白白断送自己的前途。
见着盛长宁仍久久不开口,莫女官一咬牙下了剂猛药,“公主,奴婢已经听闻,荣福长公主在寻谋害皇嗣的元凶,而那一日,唯有白露的行迹最为可疑,就连您问她她也一直在闪烁其词,这、这难道不是事实已定了吗……”
她话音刚落,盛长宁就轻轻瞥了她一眼,莫女官登时垂下脑袋,不敢再说什么了。
“你们以为,交出白露就能大事化小了?”盛长宁一眼扫过众人,属于上位者的威压,迫使宫婢们皆目光闪躲不敢与她直视。
十年前,她虽与盛长琼接触不算密切,但好歹同在一片地方下生活十几载,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了。
她是再知晓不过,盛长琼那执拗又心狠的性子,若被盛长琼笃定她落胎一事是白露动的手脚,那么这淑芳殿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可能逃脱责任。
如今她还只是派了护卫军来“请”人,便是还不能确定是否乃白露所为,才留了几分余地。
“莫女官,传本宫旨意,今日本宫不适,一早便卧床不起,暂且去不了白雪殿给长公主问安。”
盛长宁躺回了床榻上,床帘随着她松手时落下,莫女官看着那垂落下来还在晃动的帘子,她迟疑了片刻,正欲应声退下时,榻边又传来一声。
“将白露带过来,本宫身体有恙须得她服侍。”
闻言,莫女官顿时脸色大变,“公主三思啊——您又何苦顶着被长公主生厌的风险,来庇护这丫头呢!若是惹恼了长公主,您可怎么好?淑芳殿上下又该如何……”
“无需多言,按本宫说的照办便是了。”盛长宁的声调不起丝毫波澜,话落毕,她停顿了下,又添了句,“你们既无二心,本宫自也会保淑芳殿上下无忧。”
见她始终听不进自己所说的,莫女官万般无奈,只好转身先去向那些护卫军禀明。
众人渐渐散去,立夏被留在内殿服侍,一想及白露能够不被押去白雪殿,她便心觉万般感激。
立夏看着纹丝不动的床帘,下坠的流苏因风而微微摇晃,她这才注意到旁边窗扉大开,连忙过去阖紧了。
“公主,您信信白露罢,她当真……不会做出这等事的。”立夏犹豫了再三,仍旧忍不住地出声多嘴了一句。
第六十五章 骗局
很快便有人将白露带至了殿中,她要与立夏一同服侍“突然染上风寒”的盛长宁。
听完了立夏嗫嚅出声的话,盛长宁却没再多言什么,现在这时候,已经不是她信与不信白露的时候了,是盛长琼有没有认定是白露所为的问题。
白露进来时,端着盆钵,里头盛着热水,她一句话都未说,撩起了半面纱帘后,又轻轻拧了帕子敷在盛长宁额上。
这几天里,她陡然遭受冷落,一时之间都不曾反应过来,一下子瘦弱了不少不说,整个人也萎靡不振的,宛若遭遇了严刑一般。
做完这些,白露这才双腿一屈,直直跪伏了下去,“公主,奴婢知错了……”
立夏顿觉心酸,也连忙看向床榻上,看着盛长宁仍旧阖眸不语,她又觉得茫然至极。
她自然是相信白露的,可若是公主不信她,为何还要将白露带至身边,不让护卫军将人带走?这般舍身庇护,她觉得公主定然也心中有了动摇,才会如此所做。
“你有何错?不是说,荣福长公主一事同你无半分干系?”
盛长宁声音轻慢,也叫人听不出她语气中有什么怪责的意思。
白露羞愤难当,心中情绪交集时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伏着身没有起来,“奴婢确实有过欺瞒公主之事,可奴婢以家人之名起誓,不曾对长公主的孩子动过半点手脚,若违背此誓,必不得……”
“好了。”
盛长宁打住她的话头,“先说说罢,那日你究竟去了何处,又做了何事?”
白露抽噎了声,缓缓将那日她被人要挟的经过讲说,“奴婢原是在花园里,不慎撞见了贵妃与外男交谈……听他们说的话中似是有不轨之心,奴婢正要快些走开时,又看见了凰阳宫的宫婢们走了过来,她们在谈论贵妃用的九止丹,奴婢这才不得不躲了起来……”
“可谁知道,意贵妃竟与那男子发现了奴婢,他们逼迫奴婢替那凰阳宫的两名婢子去取九止丹,奴婢心生惶恐,只得答应下来……”
听着这些来龙去脉,又联系前因后果,盛长宁心下已经了然,但她仍是有些震惊的。
此次盛长琼的孩子遇害,无疑是那位意贵妃所为了。
大楚无人不知,荣福长公主与永淮王颇为小心这第一个孩子,所以意贵妃与外人联手,以谋害盛长琼腹中胎儿之手,妄图撕破楚君与永淮王的关系。
这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棋,可以说是下得巧妙,如果事成,大楚势必会内乱纷杂,而楚、越联姻之事也将暂搁下来。
于大楚的所有人而言,是百害而无一利。
可意贵妃为何要这样做?她如今独得盛长慕恩宠,连后印都被她执掌在手,地位之高可谓一人之下,又怎么会生出与旁人密谋,要害自己丈夫的心思?
“与意贵妃密谋之人,是谁?”盛长宁睁开了眼眸,问道。
到底是意贵妃因生外情,被人怂恿,还是她自己就对盛长慕有仇呢……
听了盛长宁的问话,白露也迷茫极了,“当时他的面上戴了黑纱,奴婢……未曾看清此人的面孔……”
“不过、不过当时奴婢转身之时,好似看见那男子脖颈上有块红色的印记……奴婢看的时候很是慌乱,只这么一瞥间瞧见了,也记不大清那印记有多大了……”白露忽地恍然地记起了什么似的,断断续续地道。
脖子上有红色印记?
盛长宁蹙眉在记忆中转了一圈,也没能想到这人是谁。
一旁的立夏听了也微拧了眉,她有些迟疑,“公主,奴婢……好似在哪里看到过白露说的那人。”她似乎也记不大起来了,只眼中还带着追忆的神色。
盛长宁摆摆手,“罢了罢了。”现下最要紧的是,江北那边,永淮王是否如意贵妃和那人所愿,真的会因盛长琼的孩子一事举兵相向……
盛长宁心下不由忧心忡忡,瞥见两个婢子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她散下床纱帘,“外头的护卫军该是被莫女官遣散了,你们也都下去罢。记不起那人是谁,也无需勉强,他既在这宫中,那总有一日会被发现的。”
“诺……”
白露和立夏相视一眼,冲床榻边行了一礼,这才缓缓退下。
……
做戏总要做得真实些,午间盛长琼亲自来了淑芳殿时,盛长宁早已经命人端了冷水来,如今天还未转暖,冷水拍打在身上确实是透骨的寒。
盛长琼内心纷杂地掀开床帘,一眼就瞧见了床榻上的人苍白的面容,她身后的莫女官,还在压着声儿劝阻,“长公主……我家公主确实身子抱恙,都是奴婢们的过错,昨夜窗柩未关严实,令公主受了一夜的凉,这才一早醒来便……”
“为何不请太医来看?”
盛长琼的手轻轻撤开,床帘又垂复原样,她的面容窥不见什么端倪。
“回长公主的话,是公主命奴婢们不许请太医来的,说是那些药太苦口了,公主不愿喝……奴婢们也实在没有法子了。”莫女官垂着脑袋答话,话中尽是无奈。
垂着眉目,莫女官看不见前头那荣福长公主是何神情,只没再听见她的声音,四下陷入了一片沉默中。
“白露……”
“是谁在喧哗?”
打破寂静的是床榻上发出的声音,又随着纱帘被半撩而起,盛长宁眼神还有些朦胧溃散,似乎在沉浸在睡眼惺忪中。
等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后,盛长宁的瞳孔陡然缩了一寸,她立即便挣扎着要下床来,“长公主,您怎么来了……”
“不必多礼了。”
盛长琼目光浅淡地看着她,片刻后才又道,“既然生了病,合该好生养着才是。”
“是。”
盛长宁应了一声。
面对盛长琼的态度冷淡,她丝毫没有意外。若换做是她,对着很有可能是杀了自己亲生骨肉的元凶,她也会给不了好脸色的。
眼前的人虚弱又恭顺,盛长琼没再多看她一眼,话毕便转身出了内殿。
盛长宁跟上前去,目送着她走远,心里却丝毫不觉有放松感。
这场骗局,只算是暂且揭过了。
第六十六章 试探
初春时节的风和雨都稍显平柔,拂过各处各地,使得万物润泽而生,春意初显。
荣福长公主盛长琼落胎一事过后不过半月,元凶便被逮住。
盛长宁听了底下的人说,是内务坊的一介洗衣婢,当年乃是白雪殿的一名宫婢,后来盛长琼罚贬她入了内务坊,从此便怀恨在心,此次见盛长琼回宫,她就起了反心……
以这样的由头,便轻易去害能杀自己数十遍的人,盛长宁是不信的,那宫婢想来也是妥妥的替死鬼了。
替的,自然是凰阳宫的那位了。
就是不知,寻替身掩盖罪行这事,盛长慕有没有为了他的贵妃而参与其中……
兴许是她想多了,盛长宁倚靠在榻边,捏捏自己的食指指骨,盛长慕还不至于蠢到看不出意贵妃的端倪,既能看出,便也不会做出维护要杀自己之人的事。
“那内务坊的宫婢现在如何了?”盛长宁凝声问了句。
既是替某人死的,必然是有亲人亦或是把柄捏在意贵妃手中,顺藤摸瓜地搜一下,或许能查出那与意贵妃密谋的男子究竟是谁。
立夏忙应答着:“那宫婢已经关押在大牢了,听闻还是陛下下的旨意。”
盛长宁眉头微蹙了下,“走,去罄北殿看看。”
立夏尚有些呆怔,回不过神来,“公主,您、您可是要去见陛下?”
“可……可奴婢听说,陛下近日来夜夜宿在凰阳宫,只怕是您去罄北殿要寻不着人了……”
盛长宁眉梢却是松缓了些,她一面道,一面已经迈着步子走出了淑芳殿,“无妨。皇兄如今是一国之君,朝政要事皆需在罄北殿批阅,皇兄自然也不会因美色,而耽误政事才是。”
既然盛长慕这样让人看不透,倒不如她亲自走上一遭,
立夏不敢再驳她的话头,连忙迈着碎步跟上前去,只刚至门口,两人便遇上了白露。
“你也跟着来罢。”
盛长宁没多做犹豫,直接下了令让白露跟随。
原以为自己终要像前些日子那般被冷落,却又骤然听及了公主这声,白露当即忍不住欢喜起来,她露了大大的笑容,脆声应了声“诺”。
去罄北殿的路上,没再碰见什么人,顶多是些宫婢,虽不大认得盛长宁的身份,但见着盛长宁身着的华服,一一都垂眉敛首冲她行了礼。
“是奉宁公主——”
行至罄北殿殿门,盛长宁被一人拦下,听着声儿显然是识得她的人。盛长宁抬眸看去,是个白面无须的小内侍。
此时正眯眼而笑地看着她,令人看不准他到底是何意思。
盛长宁看他有点儿眼熟,不动声色地想了片刻,这才记起这人,她重生之后第一次来罄北殿时,也是被狗眼看人低的这人拦下的。
“原是福公公。”
盛长宁半勾了下唇角,露了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出来,显得被人拦住而十分不耐似的。
那福公公也是不恼,眯笑的目光在盛长宁周身打转了一圈儿,继而道:“奴才请奉宁公主大安,公主若是要来寻陛下,请您回罢,陛下这些时日都呆在意贵妃那儿,来罄北殿是寻不着人的。”
“福公公历经前一回,竟还不曾学乖?”盛长宁眼色都没给他半分,笑一收,语气也毫不客气地道。
“……”
福公公被不客气地一呛声,一下子竟说不出话来了,过了好半晌,他的语气有些硬邦邦地道:“奉宁公主怎的就不信奴才说的话?陛下要去哪位娘娘那儿、哪个宫里头,岂是奴才能决定的,您这般言语,不是为难奴才吗!”
盛长宁觑了他一眼,眸色凝炼,她微微笑了下,“当真……如公公所言,陛下去了意贵妃那儿?”
福公公被她的眼神一怵,不觉话都开始有了结巴起来,“自、自然……奴才、奴才哪里敢有半分虚言……”
只是他的话都还未尽数说完,瞳孔就不自觉地睁大了,只见他面前的那位举止优雅的奉宁公主,明明脸上还带着笑意,手却一狠地直直推开了紧阖的殿门!
燃了烛火的大殿内,灯火通明,梁柱之上金龙盘旋,四下是一片赫壁盛辉。高台之上,有人的目光锐利投射过来。
“福公公?”
盛长宁面上的笑意很浅淡,被她提及的福公公不由想垂下脑袋去,好躲开这奉宁公主和陛下能杀人的视线……
殿门重新被阖掩,盛长宁一步步迈上前去,跪下在地,行了大礼,直至盛长慕出了声让她起身,她却仍是不愿起来。
“盛长清,你胆子也太大了!两次三番私闯朕的寝殿,你可知何罪?”盛长慕确实有些恼怒,他是看在长宁的面上,才会给予盛长清这般名头和待遇,但绝不代表着,她可以在宫中藐视宫规,随意地就恣意妄为!
“长清知罪。”
盛长宁轻飘飘地认罪,也不辩驳,倒让高位上的君王不觉凝噎了下。
“说说罢,又是有何事?”
盛长慕最近被前朝后宫中的事两面夹击,可谓是用“焦头烂额”来形容也不为过,如今盛长琼一事还尚未完全平息,远在江北的永淮王还需要安抚,处处之事看着算是风平浪静安然无恙的,却又似波涛暗涌,叫人着实烦躁得很。
盛长宁垂下眼眸,“长清是为着荣福长公主一事而来。”
“长琼?她之事你应是有所耳闻也是正常,不过这也无需你花心思忧心。”盛长慕不轻不重地落下一句话,话中的意思却很明显,就是不愿盛长宁插手这件事。
“那陛下可知,那谋害荣福长公主腹中胎儿的宫婢,曾在凰阳宫当过差?”
闻言,盛长慕直攒皱着眉头,“你莫不是想说,此事还要牵扯到贵妃?”
盛长宁在自己的话落之时,便抬眸朝上首看去,高位上的君王面色毫无其他情绪,只有微讶和不信,带上一些烦躁之意。
盛长宁放下了有些忐忑的心,看来,盛长慕对意贵妃下毒手之事,是并不知情的。
“长清有些话想与陛下诉言,还望陛下容禀。”
第六十七章 报仇
凰阳宫。
天边晴朗,飘着糯白的云,偶有春风轻拂面容,带的是清爽又柔适的触感。
殿门是大开着的,金碧又辉煌的里殿内未燃熏香,六角烛台台身细长,镀金的外漆衬着烛火,泛着的光都是细腻的。
外头,有宫婢脚步轻快又慵散地迈过九曲回廊,踏过高高的门槛,声音清亮地道:“娘娘!外面的风可轻柔了,奴婢替您更衣,去外头转转可好?”
尺宽的软榻上歪倚着的人儿因她这话,终于肯动动自己的身子骨了,她懒懒地直起身来,一举一动间尽可观之尽态极妍的妩媚,只是待她那张面容露在人前时,却不免叫人有些失望了。
如风嘻嘻笑着,忙去扶着人,她早已习惯自家娘娘这般慵懒的性子,这天底下除了陛下一人以外,可没人能使娘娘生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柳意氲抬了抬眼皮子,看着眼前的大宫女欢喜的模样,她扶了扶鬓边的金钗,朱唇轻启,“那便出去走走罢。”
“诺!”如风飞快地应了声,又指挥着后头的宫婢们,去寻来衣裳,“你、还有你,去把前些日子陛下赐的那件金翎绣样的素白色宫裙拿来,还有你,去给娘娘挑双轻便、好迈步的鞋履过来。”
宫婢们一一应诺下去。
柳意氲也并不催她们,她的性子向来如此,不管是十多年前,还是现下。
只不过,从前是因为天真烂漫,不懂世事的娇懒,而现在的心境却大不相同,虽然仍能懒散度日,但这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捱。
她背负着一百多口人的深仇大恨,或许等她带着从前那般的娇憨笑意,亲自手刃了仇人,便能像从前那样……发自内心地笑一笑了罢。
“娘娘,我们走罢。”
如风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脆悦耳,将柳意氲的思绪一下子便拉了回来。
在这个似乎活力永远充沛的小丫头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柳意氲这才收回了目光,搭上如风递过来扶她的手,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出了凰阳宫。
这座宫殿是在她莅临贵妃之位后,盛长慕大兴土木为她所建,这是他第一回这般不顾各种异声,执意下来的事。
可她一星半点都不曾觉得感动涕然,这些都是耻辱!
每每盛长慕那个狗皇帝一靠近着她,她便觉得恶心透顶!可即便这样,她也不能表露半分。
整日对着不共戴天的仇人,虚情以对和奉承讨好一分,心中的恨意便无限涌上来一分……
像旁人所说的失去亲生骨肉之痛,她从未尝过,但谁也不知,她早就试过失去至亲的切肤之痛!她恨被当成刀剑的那位长宁公主,更恨在背后操控一切的盛长慕!
若没有他们,爹爹还会很温和地冲她笑,让她晚上看书别熬得太累,娘亲也会凶巴巴地喝走爹爹,转身又嘱咐底下的婢子端上浓汤,柳家……还是与京城各世家齐名的鼎盛之家。
而她,也还是柳家唯一的嫡出长女,不曾沦落到流放为奴的地步,更不会为了报仇,终日顶着一张陌生的面皮,在仇人面前强颜欢笑……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如果。
柳意氲轻轻抚上自己的脸,她这一生,为了替柳氏一族报仇雪恨,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了。所以……这最后一击,盛长慕的狗命她势在必得。
“娘娘,您的牙可是又疼了?”如风的眼里带上焦切,说着话她就要转身离去,“奴婢这就去太医院,让箫太医过来一趟……”
原想阻拦她,但听及她提及的人,柳意氲便未再多言,她的手重新垂放下来,拢在大袖中。外人从哪一面看过去,都能瞧见她端的是一派矜重得体。
如风走了,小宫女们皆不敢出声说些什么。这楚宫上下,谁不知道独得陛下盛宠的贵妃娘娘,性子最是阴晴不定,除了陛下、她贴身的大宫女如风,还有太医院里常来给娘娘医治牙疼之症的箫太医,谁也不能得了这位主子的好脸色看。
“秋色?你是唤这个名的罢?”
秋意正垂头游神想着,就听上方传来这么一声儿,似是在唤她,秋意怔怔地抬起头来,果不期然地与柳意氲的双眸对上。
秋意心下战战兢兢着,手脚却远比脑中的想法要快得多,她双膝一屈就跪了下去,“回娘娘的话,奴婢、奴婢秋意……”
她后半句话甫一出口,就立马后悔了,她这般言语,岂不是在驳娘娘的话?娘娘定要怪罪了……
“起来罢。”柳意氲面上似乎并没有什么恼意,语气还是如往常那般散懒、又漫不经心的,“本宫有些乏了,你去看看如风怎的去了这么久。”
“诺。”秋意叩首下去,顿了片刻这才起身,看着娉婷的身姿端着步子离去,她不由狠狠地松了口气。
想起娘娘吩咐的事来,她连忙往太医院匆匆赶去。
……
如风带着人回来时,已过了半个时辰,柳意氲在宫中等得很是烦躁,偏偏除了如风这个大宫女,谁也不敢在她焦躁时招惹这主子。
箫酩之一踏进殿门,一只青瓷花盏就在他脚下落地成花,他的面色却是未变半分,就是四下的宫婢们皆被吓得惊慌失措,直直跪了下去伏首在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臣来晚了,请娘娘责罚。”
箫酩之面上仍带着温润的笑意,看着那碎成一块一块的瓷片,他连眼皮都未眨,直接撩了袍摆就要跪下。
见他要直接跪在那些碎瓷片上,如风下意识就是惊呼一声,“箫太医不可!”这跪下去膝盖可怎么受得了!
如风一把拉住箫酩之,又冲前头的柳意氲求情道:“娘娘,这与箫太医无关,都是余良人的错!她非说自己腹痛难忍,要箫太医为她诊治,这才耽搁了,奴婢求您不要怪责箫太医……”
她的话未说完,箫酩之却一下子扯回了自己的袖摆,如风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面前的男子近乎是一瞬就冷下了面容,疏离极了,“如风姑娘,自重。”
第六十八章 代替
“下去。”
如风眼中蓄泪,听着这声不留情面的斥声时,她甚至以为自己幻听了一般,“娘娘,奴婢……”
上头,柳意氲已然阖上了眼眸,歪倚在宽大的软榻上,神情淡漠。
其余的宫婢们见了,连忙去拉了如风下去。如风姐姐也真是,娘娘显然已经气恼了,何必在这儿辩驳什么,继续触着娘娘的霉头……
殿门被人轻合掩上,燃着的烛火将殿内照得透亮。
“过来。”柳意氲直坐起来,柔白的手腕搭在榻边,眼皮半抬,便勾勒出一股子媚情婉转,“真是余良人不肯放你?”
箫酩之乖顺地过去,在她榻下半跪下来,开了随身携带着的医箱,听她这般问,他就答道:“娘娘的大宫女说的话,还能有假不成?”
端详着他的脸,柳意氲骤然笑了起来,手腕一抬便落在箫酩之的脖颈上,一点点收紧,她的笑意却越发洋散。
“本宫竟也不知,你何时与如风这样亲近了?”
被她掐着喉咙的人毫无反抗之意,只手上的动作顿了片刻,箫酩之抬起头来,直直同她的长眸对上。
他的眼里闪烁着淡光,喉间喑哑,“娘娘……吃醋了?”
可话一毕,随着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他的脸颊也一下子顺势侧歪过去。
柳意氲眼神登时凛冽,唇边勾起的笑意也渐渐淡去,“本宫是不是说过,不要挑战本宫的底线。”
“余良人那边不足为惧,她如此愚蠢地要争本宫恶心的东西,便给她就是了。你要多上心江北那边的动静,如今,只要彭乘愿意上勾……”
柳意氲随手从榻上拾起一枚斗大的夜明珠,她的面上已然恢复了常态,“那……何愁盛长慕不死?”
她微微笑了。
箫酩之挨了她一掌,却无半分怨气,他垂头找出药箱里的玉色瓷瓶,小心地放至柳意氲的手中,面色谦卑又隐忍,“这还是漱口时用的,我又添了几种草药,疗效该是比先前那两罐好得多。以后,娘娘还是要少用些糖食才是,若要唤臣来,大可寻其他的由头……”
“啰嗦。”
柳意氲收了那瓷瓶,觑了他一眼。长睫垂下时,她眼中又不知泛起了何种思绪。
曾在闺中之时,她不爱吃甜食,只觉得太过甜腻,可如今为了寻个光明正大看牙病的由头,她即便再讨厌糖块,在人前也要状若喜食。
“你走罢,近来宫中护卫多了些,你送去江北的信笺可要仔细,免得坏了大事。”柳意氲歪垂着头倚在榻边,语调恢复懒散,其中凝重的意味却不可忽视。
“是。”
箫酩之应了声,没急着起身,看着柳意氲宁静的侧颜,他的视线偏移了半寸,不由伸出的手又陡然间停顿住。
女子合上了那双容得璀璨的眸子,可他离她近到能清晰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浅浅有序,宛若芳香之气,好像当真睡熟了。
箫酩之顿住的手,随着他自嘲般的一声轻笑,又落下,落在柳意氲压着的薄褥上。
“天气尚冷,娘娘别冻着了。”
无人会应声回他,他这句呢喃也不知说与给谁听了。
………………
“娘娘……”
“娘娘,您快醒醒……”
柳意氲不耐地睁眼,一眼却看见的是个惊慌失措的小宫女,有些眼熟,应是凰阳宫的人。
她偏首瞥向殿门口,大开的门边夜色暗沉,显然已至掌灯时分,“怎么回事?”
凰阳宫内的宫人向来惧怕于她,往日里都是如风与她较为亲近之外,其余人都是不敢这般唤她的。
迎着柳意氲的眸光,秋意忍不住地瑟缩了下,她战战兢兢地道:“娘娘,箫太医被抓了!带人走的还是陛下派的护卫军……”
闻言,柳意氲眼中最后一点惺忪登时消失了,她下意识地攒皱着眉头,心里在不断地下沉,“你说什么?说清楚,陛下抓他做什么?”
“奴婢、奴婢也不知,当时奴婢只是偶然路过,箫太医便把这个偷偷递给了奴婢……”秋意面色满是惶然不安,她从袖中拿出一块儿木牌,半个巴掌那么小,握在手心里足以叫人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木牌上只雕刻了只活灵活现的兔子,手感平平无奇,不是什么珍贵的木材。
看到这块木牌,柳意氲的喉间一下子收紧了似的,她有些愣神地接过了它。
这木牌……
是她赠予箫酩之的唯一物件,还是在夜市游玩时,她一时兴起买了后随手转送的。
东西廉价,除却图那上面的花样儿个新鲜,其余的却是没多大用途的。可不曾想,箫酩之竟留了这么多年。
柳意氲将木牌攥在手心里,她抬眼看向秋意,“他可还有说些什么?”
“并无了,那时箫太医只与奴婢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又暗暗塞了这木牌来,那些护卫军便不耐地将奴婢给驱赶走了……”秋意想了想,这般如是说道。
“罢了,你下去,让所有人都不许来扰本宫。”柳意氲以手撑着额,摆了摆手道。
难道是因着盛长琼一事?又或者他们的打算已经被盛长慕知晓了?可为何……盛长慕没有直接来凰阳宫抓她?
心里乱成一团遭,柳意氲顿觉头疼,心里的惴惴不安还一直绵延不绝,沉到尽头的心令她又开始有些焦躁起来。
秋意见她这般,更是心下战战,不敢再多呆片刻,立即应了声便退下了。
手心的木牌也不知是何质地,还透着冰凉的冷意,在箫酩之手上保存了近十年之久,也未曾有丝毫的损坏,反而还历久弥新。
柳意氲指腹摩挲着,脑海里突然回闪过什么,只一瞬间她便紧紧地攥紧了木牌,紧到那打磨过的牌角还咯得她掌心生疼。
箫酩之那个蠢货,莫不是把罪责全揽在了他自己身上?
在危急时刻,这木牌还不忘地交还给她,也是怕被人认出这原是她赠的,生怕牵连上她不成?
他真以为他这般替人的行径,就能博得她另眼相看?
真是愚蠢至极!
柳意氲攥成拳的手在微微轻颤,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平宁下来,阖上眼眸,她对自己道。
这样,也好。
她能继续潜伏在宫中找寻机会,盛长慕终要死在她的手上,或许多年后大仇得报,她还稍能记得这个替她殒命的仆随。
第六十九章 报应
沉沉地睡去了一夜,再醒来之时,柳意氲见着了一位不速之客。
如风在她一睁眼,便将奉宁公主来了的事通禀了一番,“娘娘,那奉宁公主现下正在偏殿内等候着您呢……”
如风为她换上见客的裙裳,柳意氲垂敛着眸子,看了眼身上披着的如意云文宫裳,她抬手扯了扯,“给本宫穿得这样素净做什么?”
她向来喜欢亮丽的色彩,既然心底与记忆都是一片灰暗,为何还要让自己的视觉多添几分疲懒。
如风欲言又止,眼泪蓄在眼眶中,被柳意氲轻轻一瞥,那眼尾的泪硬是没能落下来。
“奴婢……这就去给娘娘找旁的衣裳来。”说罢,她扭头亲自去寻了。
留下的宫婢们头都不敢抬起来,昨夜因着箫太医落入大牢一事,如风姐姐眼眶红了一晚上,众人都料想娘娘也应是难过的,因而,今早谁都比平常小心谨慎了几分,也不敢多言半句有关箫太医之事。
可现下……怎么看娘娘并无半分难受之意的模样……看着如风情绪濒临崩溃,一时间众人心思纷杂各异。
等柳意氲换好了衣裳,一切收拾妥当出来见客时,早已过了半个时辰之久。
……
叫人等上这么久,盛长宁虽贵为嫡公主时从未被这么轻待过,但自她重生之后,这般不似从前的日子她亦早已习惯了不少。
至于她身边的白露和立夏更是了,她们原先没带到盛长宁身边时,只是内务坊的粗使宫婢,像今日这样来贵妃娘娘的寝宫内,更是第一回见,即便等了许久,她们也不曾表露什么不耐之意。
“她倒是个有规矩的。”
柳意氲还未踏进偏殿内,在外头远远地瞧着里头的人的举止,叹了一声。
“长清见过贵妃娘娘。”盛长宁率先见着来人进殿,迎上前去端手行了个礼,柳意氲也不偏不倚地受着了。
“奉宁公主可是今日得空了。”柳意氲唇角噙笑,摇摇手让人落座。
盛长宁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不过就是说她搬出潇湘阁这样久,居然过了几个月,才来她宫中走上一遭的意思。
不过盛长宁这次来,才不是要同她来掰扯这些的,便状若未听懂这其中的深意道:“也不能说得空,无非就是宫中实在闲闷,想找娘娘说说体己话罢了。”
闻言,柳意氲脸上的笑意浅淡了许多,她可不是什么好人,更不会相信一个人无端来找她,真是为着闲聊来的。
“奉宁公主有事不妨直言,本宫晚些时候还要染甲……”柳意氲抬起纤纤十指,语调漫不经心极了。
若是寻常人听了她这番话,定要当即气恼起来,盛长宁却只是微微一笑,“不巧了,长清对染甲倒是颇有心得,贵妃娘娘不若让婢子先去将染料端过来,长清愿在娘娘面前献丑一番。”
抬起长眸,面对着盛长宁的从容,柳意氲与她对视的眼眸中的笑意渐渐淡去,过了半晌,在如风都忍不住为这奉宁公主捏一把汗时,只听她家主子声调散懒地道。
“就如奉宁公主所言便是。如风,你去将本宫妆匣里的染料拿来。”
如风倒是没有任何疑心,径直告退下去。
殿门被合掩上,即便窗扉大开时透进的光亮,足以照亮室内,殿内的烛台之上烛火,却依旧摇曳生辉。
“本宫生平最厌恶说话拐弯抹角之人,还是那句话,公主有话恕请直言。”柳意氲抬了抬眼皮,声音轻飘飘的,语气却决绝。
盛长宁弯唇而笑,错了下目光递与白露她们,两人便像如风一样躬身退下。
“贵妃娘娘性子果真一直未曾变过,坦率直爽,十年前如是,而今亦如是。”
柳意氲晃在眼边的手微微顿住,眼眸中却是茫然的神色,“十年前?公主怕不是认错人了罢,那时本宫还未曾进宫,又哪里会认得公主。”
“倒是不必纠结这些,”盛长宁也直接不戳破她的佯装不自知,“只是娘娘可曾听闻过,十多年前京城柳氏一族被灭……”
“十多年前?公主那时还不过稚子之龄罢。”柳意氲目中含笑打断她的话,“更何况,这些都应是秘闻了,那……怎的还能记得这般清楚?”
随手执起案边的茶盏,柳意氲的笑意不减,“奉宁公主当真好生奇怪,总提及十年前的那些……成年旧事?本宫也不知公主究竟是听说了什么,才跑到凰阳宫来这般打听。但你且听本宫一句,无论十年前或是如今,又或是往后,想来本宫都与公主口中之人无甚半点关联。”
她口舌能争,句句皆在撇清盛长宁之言,盛长宁倒对柳意氲有了些不一样的看法。
她原以为,这意贵妃虽有些胆识,也能舍得一些外在,譬如容颜之美。
但也没有足够的谨慎,明明能将盛长慕一击即中,却处处露出马脚,能否真与永淮王联手且先不谈,要不是那个姓箫的太医做了替死鬼,盛长慕难免不会查到她头上。
难听点而言,便是太过鲁莽无脑。
但如今,她倒有些欣赏柳意氲,欣赏她的临危不惧。
“娘娘能想得清楚自然是好,毕竟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也该好好活着,才不辜负……”盛长宁不徐不疾地说得隐晦,她没错过柳意氲眼中一瞬而过的失神。
昨日她得了沈约送来的信笺,信中说明了有关柳意氲的身份,而曾在纸鸢中夹着的那个人名“箫酩之”,也正是与柳意氲常有联系的箫医正。
这些事与她先前猜想的相差无几,柳意氲与箫酩之之所以要害了盛长琼的孩子,不过是想激起永淮王彭乘的谋逆之心,两方联手将盛长慕拉下台来,以泄柳家当年被灭之仇。
不过……追究起这一切背后的缘由,却还是让人心生不忍。
当年盛京城赫赫有名的柳家,身为肱骨之臣,为楚君、为大楚百姓谋了多少福祉,却因一句“功高盖主”落得全族被灭的惨景。
说到底,终是因果报应不爽。
第七十章
这件事,若要真追究起罪责来,柳意氲应是首当其中被问责之人,但……虽然盛长宁知晓箫酩之是替柳意氲的罪,但却心存私心不愿说出来。
说到底,还是她有愧于柳氏一族。
那时,她一心想要为皇兄铲除朝中奸佞,将京城中多少名门望族拉入牢狱中。
京中百姓人人怨声载道,各大世家人人自危。
十多年前的她何其天真幼稚,当真信了盛长慕那句“他们好歹也是朝中肱骨,陪着大楚历经风雨的老臣,孤将他们囚禁在这大牢中,这也算是对他们有异心的惩责……”。
可后来呢……
后来这些有“谋逆之心”的世家们,各个例如柳家此般下场,全族男子尽被斩首,妇孺流放边塞之地,永世不得归京。
而她,大楚曾风华无两的长宁公主,亦成了百姓口中,人皆尽诛的刽子手!
这其中,唯独盛长慕仍能独善其身。
……
“听闻娘娘常患牙疼之症?”念起这些,盛长宁有些微怔恍然,她错开方才的话题,似是无意中提起一般地道了句。
柳意氲不明她的意思,却仍带谨慎地思及了箫酩之,她没表露过多的异样,只自若地道:“是,本宫喜食甜点,这难不成又与公主口中的十年前有甚关联?”
“如今箫太医已入牢狱,娘娘恐要再寻他人医治牙症了。”听着外头渐近的脚步声,盛长宁直起了身子,落下的话,在柳意氲心里敲下不轻不重的警告。
“尘埃早已落定,娘娘也该放下执念了……”
如风端着染料推门进来时,柳意氲面容是紧绷着的,她微抬长眸,看着盛长宁准备离去的模样,她压下眼中泛起的点点波澜。
“既然公主有事,本宫便不勉强留你了。”
盛长宁微颔首。
一旁的如风连忙错开步子,好让人离开,只是看着盛长宁离去的背影,她都忍不住心叹一句,这奉宁公主当真是气质绝代啊。
“娘娘,这奉宁公主究竟是有何事,这般匆忙的,连答应为您染甲的事也突而反悔了……”
如风放下手中的托盘,摆弄出染料来,一边又絮絮低语着。
柳意氲回过神来,她大袖里的那块木牌滑至了手心间,攥着一片冰凉,她喝止住如风,“闭嘴,主子岂能是你们妄议的?”
如风被她重重地凶了一声,顿时气息萎靡下来,捣鼓着那一堆的染料,再不多言。
垂敛下眸子,谁都没瞧见柳意氲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
就着十多年的情分,箫酩之于她而言,乃既是主仆又是友人的存在,若能让他活着,她何至于非要用他的性命来相抵?
“箫太医,他现在……被关在哪?”
扣着手间的木牌,一想起箫酩之把罪责都揽了下来,还为了不牵连到她,将唯一她赠予的东西都送了回来……柳意氲的喉间就不断发涩,问出这话时,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话中轻微的颤意。
听着这话,如风猛然地抬起了头,她满目惊喜地看着自家主子,“娘娘……您、您可是要去看箫太医?”
………………
劝也劝过了,该提醒的也都提了,盛长宁满目的愁绪收敛在眼眸中,她轻叹一声。
她替柳意氲掩人耳目,是因着柳意氲这般模样全是因她而起,但,若要她帮柳意氲救出箫酩之,是绝不可能的事。
若不出她所料,这件事的谋划应当就是箫酩之所想,对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出手,甚至险些一尸两命,这般心狠手辣之徒,就算他不认罪,她也有的是办法……
更遑论,此事即便不算到柳意氲头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定要有个替死的,否则,别说盛长琼不罢休,便是盛长慕也会变着法儿来找凶手。
“公主……您说您近些时日总是如此繁忙地奔波,可去各宫各殿又讨不着什么好脸色,您这是何苦呢?”
立夏为盛长宁揉着肩臂,她从前习得一套揉捏的手法,令盛长宁很是喜欢,之前每日都要唤她来捏一会儿,可这几日她为盛长琼落胎一事在宫中走得脚不沾地的,自是没有空闲得让立夏来揉肩。
立夏这般说着,语气里一半是心疼一半又是嗔怪。一旁的白露低垂着眉眼,正在煮青梅茶,她只静静地听着立夏话里的亲昵意味,一言不发。
这些日子,公主虽仍带着她,可她却觉得她与公主之间,已经有了沟壑,再回不到从前那般了。
而她……再也不能像立夏那样,对着公主亲昵,不是她不愿,而是她觉得自己再开不了口,做不出那般姿态……
“总要有人去的……”盛长宁嗅着青梅微甜的香气,她抬起眸子往大敞殿门的殿外看去,外头传进来的风又凉又轻,如同上好的绸纱拂面。
看着不远处的九曲回廊边,都渐渐泛起了绿意,盛长宁这才恍然惊觉,算算日子,如今竟已是二月末旬。
正值初春时节。
肩臂上轻重柔缓的力度传来,外头的风将她欢喜的梅子香吹得四散开来,使得香气扑鼻越发浓郁。
最近她压力紧迫,晚上时已经许久未有过好眠了……盛长宁嘟囔着回了立夏一句,下一刻便阖着眼沉沉睡去。
立夏率先察觉到了公主昏睡,她手上的力道放得更柔缓了些,白露后知后觉地发觉时,她手边的青梅甜茶已经煮沸了,梅子在锅中翻滚着,扑出清甜的香味浓郁不已。
白露垂着眼看了片刻,这才放下手中的调匙,往内殿而去。
不大一会儿,她便拿着一床轻薄的褥子出来了,将盛长宁身上遮盖严实了,炉膛间的碳火渐熄,锅中水的沸腾渐渐小了下来,白露又去炉膛中添了几块碎碳火,好让这火一时之间不会熄灭。
小火再煨炖,从青梅擢取的清甜,会重新浸入梅子里头,等茶完全煮完后,这梅子会带着甜与茶叶的清香,不至于丢弃掉。
白露做完了这些,方起身,招手示意立夏退出殿外。
第七十一章 探狱
夜色昏暗,曲回长廊上有宫婢秉灯守着夜,许是着实太困,她倚着长柱睡得有些昏昏沉沉的。
“你个小蹄子,竟在这儿偷起懒来了!”
小宫婢被这一声给吓得魂不附体了一般,她连头都不敢抬,连滚带爬地飞速起身。
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被吓着了,她只觉得自己两股战战,声音都哆嗦个不停,“如、如、如风姐姐……”
如风往常并不是个喜欢斥骂底下宫婢的人,只是今日……收起思绪,如风的语调带上凝肃,“近日来宫中本就不安生,更别说娘娘今个儿情绪波动大,说不定半夜时便会唤人,你竟敢在这关头睡着,当真是不怕明日掉脑袋了!”
那宫婢果真被她唬住,吓得泪眼汪汪的,泣不成声地道:“如风姐姐,你别恼,千万别告诉了娘娘,奴婢再也不敢偷懒了……”
“你呀……”如风故作心软了般地看她一眼,微有动容地又道,“罢了罢了,你今晚回去睡,我替你守这后半夜。”
“这、这……”
小宫婢踟蹰不定,面上犹豫万分的神色,顿时令如风有些恼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我来替你守夜还能图你什么不成?”
“罢了!你既不愿,我更不愿做这个帮了人还惹人疑的烂好人!”如风瞪了她一眼,狠狠地一甩袖子扭头便要走。
见她生气,小宫婢连忙惊慌失措地去拦下人来,哀求道:“好姐姐、好姐姐!您大人有大量,方才是奴婢说错了话,不该这般猜疑姐姐。所以还请如风姐姐……替奴婢守这么一夜罢,昨夜奴婢替了青儿也是一夜未眠,实在实在是困得不行了……”
如风转过头去不愿看她,却禁不住她这般恳切地求着,便生硬地“哼”了一声,“走走走,快走。”
小宫婢这才笑逐颜开起来,冲她行了一礼便欢天喜地地走了。
看着人渐渐走远,直至看不见了身影,如风慢慢松了口气,她这才转身,快步地往前头的寝殿走去。
“娘娘,奴婢已经准备妥当了,外头守夜的宫婢、夜巡的侍卫皆已被打发走了。还有奴婢已按照您的吩咐知会了淑芳殿那边……”
说这话时,如风仍是觉得疑惑万分的,她们要去天牢看箫太医,怎的又要牵扯上这奉宁公主呢?莫非……奉宁公主能帮上娘娘的忙不成?
里头,柳意氲轻轻应了一声,对着镜子她将发髻上的珠钗步摇,尽数摘取了下来,看着镜中人一身轻简,柳意氲又仔细地将身上暗色的披风系紧,拨扶之间,可以瞧见披风里面身着的轻便服裳。
“走罢。”
迎着皎洁的月色,柳意氲抬步踏出了宫门。
………………
如风心里分外忐忑,又甚觉得激动,难言的情绪交杂在一起,令她与柳意氲顺利见到箫酩之时,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可难以言说心中之情的人,又何止她一人。
“你,受苦了……”
看着牢中人消减大半的身形,柳意氲喉间有些发涩,干干地应出这么一句话来。
听着动静,箫酩之艰难地抬了抬眼,看见来人,他眼眸中一瞬复杂的情绪尽数映入对方的眼中。
“娘娘,您……怎么来了?”
仅仅吐了几个字,便似乎抽尽他周身上下的力气了一般,箫酩之微微偏过头去,躲在暗夜下的拳又攥得紧了些。
“我的牙又疼了。”柳意氲面上努力平宁下来,可是掩袖间的长甲却死死抵着掌心,“没有箫太医,当真是有些不习惯的。”
听着她这般说,箫酩之怔神了片刻,心又陡然被提起,他急急转回头去看她,却见柳意氲一脸的平静,哪里像她说的牙又疼了的模样……
男子的神情稍稍冷静了下来,“罪臣早已将改良过的药交与娘娘,日日用着,牙症便定然不会再反复,至于药方就在那瓷瓶底下,煎制与调药的事项亦在上头有罗列。”
“以后,即便罪臣不在,娘娘亦能让底下的人去制药……”
“如风。”柳意氲打断他的话,唤了声,“你去外头候着。”
被她点名的如风不大愿意离去,她费尽心思陪娘娘来这地牢里头,就是为了能同箫太医说上两句话,可娘娘现下却要让她走……
如风哀哀地看了眼柳意氲,企盼她能收回方才的话,柳意氲却看都未看她,声音冷极了,“还不快滚出去!”
被她这一声吓得哆嗦,如风最后戚戚地看了箫酩之一眼,却见他只顾垂着眼,连半分视线都未曾投过来,她这才忍不住心下的难过,扭头跑了出去。
“宫中的人处处多心眼,娘娘也该学会这些世俗之故了。”箫酩之靠在身后的墙边,墙上地上藏污纳垢,向来喜净的他头一次没有嫌弃,“但凰阳宫里忠仆不少,若娘娘能收收这性子,必定会有人前赴后继地拥蹵您。”
“但这如风……”箫酩之低低咳了几声,眉眼间尽是为柳意氲算量的愁绪,“实在是不宜久留娘娘身侧。”
“够了够了!”柳意氲冷冷地喝止着,她的眸光锐利,“你以为你这般替我想着这些,本宫便会对你心存感激吗?”
柳意氲的手扶上冰冷的栏杆,眸中的光亦是泠凉无比,“你待在本宫身边这么多年,还不知我是何性子,你既决心要死,本宫自然不会拦着你,但遑论你为本宫做过什么,都没有资格与我指手画脚!”
柳意氲重重地一甩袖,转身便要离去。
“臣知错了……”
箫酩之唇边浮起薄凉的笑意,他缓缓直起身子,又伏下来,以首叩地,“唯愿娘娘,日后万福金安,事事遂愿。”
昏暗中,柳意氲的脚步微顿,下一刻又很快抬步离去,直至身影再也瞧不见。
箫酩之看着她安然离开,他重新踉跄着回了原处,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了实意的笑来。
一片漆黑中,忽地传来一人声。
“你还当真是痴情一片……”
第七十二章 夜访
江北永淮王那边还不曾给个准信,盛长宁的这口气也还未松缓下来,天牢里头便传出了箫酩之逃狱的消息。
当即听及时,她便觉得眉心一跳,难道是昨夜柳意氲做的不成?盛长宁又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近日来,沈约与她里应外合,前朝有他对盛长慕洗脑,后宫便是她在柳意氲与盛长琼之间暗暗奔走。
为防突变生事能够自保,沈约更是拨了好几个暗卫给她,而昨日她应下了助柳意氲去天牢走一趟,便将那些暗卫尽数派出去相助。
一来是保柳意氲不被盛长慕的人发觉,二来又有监听之效。听了那些暗卫的禀报,昨夜……柳意氲去了牢里,还大发了脾气一通,像是很不领情似的,与箫酩之撕破了脸皮一般……
这……
盛长宁微蹙起眉,立夏见了她这般烦扰的模样,忍不住出声劝慰,“公主,您别再忧心了,那箫太医逃了便逃了,届时自会有陛下使人去管,与咱们淑芳殿是牵连不上什么的……”
小丫头们都不知道这其中隐情,只觉得事情是再简单的,盛长宁也不便一一与她们明说,只能闷在心中烦着。
“公主,放松一下罢。”
一只茶盏被递至盛长宁跟前,上头绘着青莲纹样的纹络,这是青花瓷,淑芳殿原是没有的,只是自她“救”了盛长琼一命后,白雪殿就时常差人送来一些物件。
大到珠玉玛瑙,小到瓷瓶器皿,都是宫里常见的,盛长宁不好推拒,也会收下来一些。
这套青花瓷皿,就是盛长琼送的。
白露递过来的茶盏中,泛起的清香漫鼻,盛长宁只一闻便知是梅子清茶。
她的神情稍稍松缓,接过那茶盏,轻抿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在口中绽开,仔细品味又多了分轻涩,若有若无的,却不容忽视。
“你煮茶的手艺倒是挺好。”盛长宁忍不住赞喟了声,当年阿北煮的青梅茶,添了糖块却未加碎茶叶,满腔的清清甜甜,与那时她无忧的心境倒是相符。
如今,她在变,她身边的人在变,茶味亦在变。
尝着这先甘后苦涩的滋味,盛长宁登时有些情绪洋撒。
“公主喜欢便好。”白露弯眸而笑,心中一直沉凝在心的郁结不由消散了许多。
喝完了青梅茶,盛长宁起身看了眼远处的天边,万里的霞光逐渐黯淡下去,天快要黑了。
“去白雪殿看看长公主。”她这般话一落,立夏就急急地追上前去,心欲阻拦着,“公主,公主,现在天色已晚了,昨日您又去了凰阳宫,这样奔波着,奴婢实在担忧您的身子骨……更遑论现下又已至饭点,莫女官已去膳房传膳去了,您还是待在殿内罢!”
盛长宁抬抬手止住她的话,举步迈出殿门。
区区太医院医正出逃,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就怕在盛长琼得知了后,怨愤难消,会让永淮王做出什么令众人追悔莫及的事来,便不好了……
她得去看看才是。
“下雨了,快去拿伞来。”立夏扶着盛长宁退了回来,白露便连忙呼着底下的宫婢们。
冰凉的雨丝拂过脸颊,触感冰冷,盛长宁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去,不过片刻间,方才她瞧见的那大片的红霞,已经被黑云遮掩得渐渐式微。
偶尔在云边闪烁而过的光亮,照映出院中的景物,还伴随着风,吹得薄凉又泠冷。
宫婢们很快地便将油纸伞呈上,领着白露两人,盛长宁步子走得快了些,瞧着这天色,难保不会立即下起大雨来。
………………
果真如盛长宁想得那般,一行人刚至白雪殿前的回廊时,细雨在顷刻之间便下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坠落在青石板上,能溅起不小的水花来。
立夏看着这哗啦一下子变大的雨,不由觉得心有余悸,“幸好、幸好公主走得快了些……”
率先看见盛长宁等人的是青柳,她连忙迎上前来,垂首行了礼,“青柳见过奉宁公主,公主万安。”
“你来得正巧,带本宫去见长公主罢。”盛长宁微颔首让她起身,哪知她话落,青柳便为难又稍显犹豫地开口道:“公主您莫怪……我家主子在半个时辰前便去了罄北殿,到现在还没回来……”
“长公主是去寻陛下了?”盛长宁倒没有多意外,听到谋害自己孩子的仇人逃走了,盛长琼怎么可能沉得住气。
“料想应是的。”青柳看了眼外头还在连绵不绝的大雨,偏过头来又道,“外头的雨下得这样大,想来一时间是断不可能停住的,公主不若进来坐坐?”
盛长宁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也算是她赶巧了,这雨虽下个没完,但盛长琼却在盛长宁没待多久时,便赶了回来。
只是这雨似若瓢泼,盛长琼自是给淋得浑身湿透,陪着她回来的宫婢更是凄惨,好歹盛长琼身为主子,伞自然是倾着她的,宫婢们受的雨淋风吹更狠。
“主子!”青柳一见盛长琼这般模样,心焦不已,连连厉声喝着底下的宫婢们,“一个个都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太医院请医正前来,还有你去端热水,寻干净的衣裳来替主子换上!”
宫婢们慌手慌脚地应诺下去,盛长琼很快便被扶去了里间,青柳更是顾不上盛长宁她们了。
霎时间,外头竟只剩盛长宁等人候在原地,盛长宁听着外面雨水四溅的响声,她坐身下来,心里却没来由地有了片刻的宁静似的。
“公主……不若咱们回去罢。”
主人忙着更衣换药,底下的仆人忙着替主子端茶倒水,所有人似乎都在忙碌着,立夏顿时觉着,只有她们待在这儿颇有些格格不入,难以自处,于是这般劝道。
盛长宁微微抬手,止住她的话。
她并未说什么,可白露却一眼瞧清了公主有事与长公主说的意思,于是暗暗给立夏使了个眼色,还轻轻摇头,示意她别在劝言了。
公主是个固执的性子,要做的事向来不会轻易言不。
第七十三章 出策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盛长琼注意到盛长宁时,已过去了许久。
只是盛长琼本就因小产而身体元气大伤,此时淋了大雨,不仅脸色苍白无力,连身子骨看着也孱弱不少。
“长清,你怎么来了?”
盛长琼歪倚在榻边,周身还裹着厚重的绒氅,见了盛长宁,问话间还不由地看了眼青柳,似是在责怪她,不该将盛长宁来了的事不告诉她。
盛长宁上前一步见了礼,看出了她那一眼中的意思,便缓声劝道:“本就是长清未挑好时候前来,何况长公主淋了雨才是要紧的,婢子们也是担忧长公主的身子骨,这才慌了些神。”
盛长琼本就没有真的要责怪青柳的意思,不过做做样子给旁人看罢了,听了盛长宁给她的台阶,她原本因在罄北殿中因争执而闹起的不快,登时消散不少。
“你这次冒着大雨也要来,可是有什么要事?”盛长琼看着面前人低垂下去的眉眼,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说话间又低低地咳了两声,“青柳,你带着她们去煎药,再替本宫去太医院要两盒九止丹。”
青柳领着宫婢们应声而退。
打发去了婢子们,里殿内就只剩盛长宁两人了,“说说罢。”盛长琼往后边靠了靠,胶凝的眉眼渐渐舒缓开来。
盛长宁看着她的情绪波动变化,心下已然有了些底,“长公主不应与陛下争闹。”
只听了她这么一句话,盛长琼的眉头又陡然皱了起来,“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眼中带着探究和毫不掩饰的怀疑,盛长宁神情未动半分,只道:“是长清方才得知,长公主去了罄北殿,可下这样大的雨,您还是不管不顾地回来了,那必定是与陛下起了争执,且这争执不易解决。”
闻言,盛长琼轻哼了声,眼底的迟疑神色却并未完全褪去,“你倒是心思活泛,但你可知,这天底下除却皇兄一人,还没谁能斥责本宫。”
盛长宁在心底忍不住叹,这盛长琼从前的性子果然只是收敛起来了,如今无人又能随时拿出来。
“长清并非此意。”盛长宁解释道,“如今关押在天牢的凶手逃窜,陛下定然会倾尽宫中护卫军去寻,若不出长清所料,陛下应已让人封锁了宫中各门罢?”
盛长琼眼中情绪稍稍变了变,的确,在罄北殿时,皇兄是与她说了他已封锁宫中,那太医并未身怀武艺又满身是伤的,定然还是在宫中的。
只是那时她心急得很,任皇兄说些什么,她也听不进去……
见盛长琼一言不发,盛长宁便知她是明白了些什么,便继续开口道:“可长公主却如此任性地跑到陛下跟前大闹一通,您这令陛下会如何作想?若是你今夜此举传回北地,永淮王又会如何?”
盛长琼不算蠢笨,经盛长宁这么点拨一通,她如何能不知这假设出的后果。
她嫁与王爷,本就是皇兄拉拢北军之意,自是期望王爷与朝廷同心。
可她今晚却罔顾宫规,闯了罄北殿不说,还以下犯上,若是皇兄多心,定会觉得她因落了孩子而生了谋逆之心……
还有王爷那边,她今夜之事若被有心人利用,传回江北,也难免王爷不会动怒,而真的举兵犯上……
思及这些,盛长琼不由心慌了一瞬,因她小小的举动,却要掀起她不愿看见的风浪,还是甚是无辜的误会。
“这、那本宫现在该如何?”
盛长宁看清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心也如释重负地放了下来,“您不妨书信一封回江北,将这些时日之事细细与永淮王说一说,好让他不便想岔了去。”
“好。”盛长琼一口答应下来。
“还有陛下那边,长公主若是身体不便,不若等明日,差个宫婢替您前去道歉言说一番。”
盛长琼思索了下,也觉得有理,便应了下来。
暮色越发浓重时,外头的雨势也越发渐弱,盛长宁瞧了眼窗外,便出声要告退,临走前她还提醒了盛长琼一句,“长公主先前血崩不止时,如夫人替您止血用的药材不大一般,曾对长清提过一句,让您近半年内最好不便服用九止丹。”
走时,青柳体贴地备上了宫灯给白露和立夏,又多拿了两把伞来,好让盛长宁一行人在夜色中行走便利些。
合上了宫门,又屏退了底下的宫婢们,青柳折回了内殿,将拿来的九止丹放在盛长琼手中,“主子,奴婢给您倒水去罢?”
盛长琼攥着手中的丹丸,想起了方才临走时盛长宁叮嘱的话来,她顿了顿,抬手止住青柳欲去倒水的动作,“不必了,以后都不必同本宫拿九止丹了。”
“主子,这是为何?”
青柳很是不解。女子皆知,这九止丹不仅有止血之效,在她们小日子来时,还是能止腹痛、调养血络的良药。
而她身为贴身侍婢,最是了解,自家主子每月到那几天时,远比常人要难受得厉害,所以这九止丹的用量,自然也是要比寻常人多得多。
但主子如今却说再不用九止丹了?那怎么能行呢!
盛长琼却反问她,“青柳,那位如夫人走时,可有与你说过我的身子到底是如何了?”
提起自己的身体状况,盛长琼对自己的情况是再知晓不过。她与姐姐虽是双生子,却向来不信街坊传闻“双胎之子向来孱弱”的说法,只因着她们二人从小便很康健,也从不生大病。
而她嫁到永淮王府后,王爷更是待她至好,身子骨哪里能这般虚弱……
回忆起小产那日的情形,盛长琼心中惴惴,越发觉得有些不甚对劲。
听着主子这般问,青柳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这才很是恳切地答道:“回主子,奴婢确实不曾听见如夫人有说什么。只是将主子的血止住后,已经夜至过半了,如夫人便随奉宁公主去了淑芳殿歇息,说不定她与奉宁公主说了什么,才让公主来转告主子呢。”
盛长琼松下略染愁绪的眉,点了点头,应当是如此了。
第七十四章 北行
永安十一年,春。
荣福长公主落胎一案,背后真凶落网,楚君令人押其以斩首示众,以慰荣福长公主之心安。后,谴卫军护送长公主归府,擢赏黄金百两慰江北永淮王府,以定北军军心。
盛长琼离开盛京时,没有忘记先前对盛长宁的允诺,求了盛长慕让盛长宁一并随她去江北,好让她去寻那乌颜花。
盛长慕只当她是因小产后惦念亲人,而亲姐姐盛长瑜远嫁不能相伴左右,才要了盛长宁去北地待上一段时间。他心中对这个庶妹有愧,自然是没有不应下的道理。
京城至江北路途遥远,众人大多是乘着马车,又加上盛长琼身子骨仍旧虚弱,为顾着她,路上车马皆行得缓慢。
到江北之时,已是五日之后了。
临行的前一日,盛长琼便使了人来告知盛长宁,北地风大寒气重,须多带些袄裙、绒氅,最好还要带上一床褥子。
盛长宁听了她的话,自是一一都挑拣上了,果真如盛长琼顾料的那般,未至北地的气候就变得越发难捱,那床备上的褥子自然而然地便也用上了。
一众人下马车时,天色已晚,暮色暗沉沉的。可盛长宁对天色变化向来敏锐,这般算算,若是在京城时天还是亮着的,哪里用得着掌灯?
“公主,您当心脚下。”白露见她走神,忍不住提醒了一声,方才她下马车时,就是走得太急了些,险些滑倒了。
盛长宁扶上她的手臂,果真脚下很是平滑,若是不注意从马车上摔下去,手脚定是要折了。
一旁,青柳将盛长琼扶下了马车,看着盛长宁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便道:“奉宁公主要当心,现下这天儿,北地的冰棱还未化去,在平地上都是要慎行的。”
盛长宁颔首应了她,这次来江北,她只带上了白露、立夏两个丫头,还有个莫女官,她身边候着白露,其余的两人应还是在马车上收掇行李。
入了江北之城,永淮王府就在城门不远处,得了信儿的永淮王,一早便差人来城门口候着了。
是以,盛长琼带着盛长宁下了马车,这还未行两步,便立即便有人迎上前来见礼问安。
“属下恭迎王妃回府。”
盛长宁抬眼看去,说话的是一名年轻小将,长袍临立,行礼间对盛长琼颇为恭敬的模样。
“未垣,快起来。”盛长琼见了他,面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高兴神色。
那唤作未垣的小将抬起了头来,年轻的脸上亦是兴奋的神彩,“王妃,王爷可是等您等了许久了,还是方才许夫人使人来,请王爷先行回府用晚饭,王爷这才走的。”
“许夫人?”
盛长琼皱起了眉,原先因要见到王爷,而落地的那颗心顿时又高悬在了半空中,“她是谁。”
未垣这才惊觉失言,登时支支吾吾地,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跟在后头的盛长宁也微蹙了眉梢,盛长琼是去京城安胎,她不过才走了一个多月,这永淮王竟又抬了人,还是已至夫人的位份,这未免也太凉薄了些……
见着未垣不肯如实坦白,盛长琼哪里还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这能被未垣唤作夫人的,除了王府的人,又还能有谁请得动王爷。
“本宫倒要看看,是哪个狐媚子!”盛长琼的眼冷了下来,尚有些苍白的面颊紧绷着,盛长宁瞧见了她眼底闪过的憎恨、哀怨还有一丝不容忽视的脆弱。
看着人气势汹汹地离去了,盛长宁的心里,也莫名地有了难言的滋味。
盛长琼回京城之时,她见过她满脸的娇俏幸福,纵然挺着孕肚吃力,但提起江北、说到她的夫君,她的双眼中总是别有神彩奕奕。
即便后来孩子没了,自己险些命丧于此,她强忍着心中悲痛,也不要将这消息立即传回北地去。
盛长宁是旁观者,她能看得到,这个曾经飞扬跋扈的姿态丝毫不输盛安乐的人,之所以收起利爪,还不是因为,她已经有了那个想要依托一生的人。
满目的欢喜皆是因他,日后的遗憾与失望也会来得更凶猛。
“可是奉宁公主?未垣拜见公主殿下。”未垣收整好神情冲盛长宁行了一礼,见她面带疑色,未垣解释道,“先前王妃送来的信中,曾提及过公主,王爷也一早就吩咐了下人们,替您收拾出住所,您还请这边来——”
盛长宁微微颔首,以示感谢,“有劳了。”
相较于楚王宫而言,永淮王府并不算大,即便并未移上假山溪流加以点缀,但整体布局却格外地简洁而大气。
给盛长宁的住处有些偏僻,不过她也并不太在意,将她们带至目的地,未垣声称有事便退下了。
巡视了一圈儿后,白露和立夏在院子后头发现了一处小溪流。江北之地多山,永淮王府是依山而建,这溪流是自然长成,尽头是后头连绵不绝的山石。
“只可以结了冰,观赏不到这后山的美景了……”立夏感叹了一句,颇有些惋惜。
盛长宁看着那溪水上厚厚的一层冰棱,听着立夏这话,她不由摇了摇头。
虽然她未曾到过江北,但曾经却是听闻过这北地的风情边景,无论是书册上,还是去过边关的老将,都说这江北之地的四季变化不甚明显,这里的百姓时常受着寒风浸骨之扰。
尤其是冬日来际,寒冷严霜之甚,一度被人称作“雪城”。
江北的气候此般恶劣,可永淮王却在这儿一守便是近十年光景,这也是为何他在王府拥兵数多,盛长慕虽有忌惮,却并未真的对其有所举动的缘由。
外头冷得不行,日子虽至初春,这里却还是如深冬一般,盛长宁在京城待惯了,只在这门外驻足了一小会儿,便格外地受不住了。
“公主,还是快进去罢,当心受了凉便不好了。”莫女官担忧地出声道了句,她又一边以眼神示意,让白露她们快些回来。
这样冷的天,万一冻出个什么好歹来,现下她们又是在旁人家里头,这不是平白添麻烦吗。
盛长宁应了一声,莫女官撩起厚重的幕帘,好让她快些进去。
听见了莫女官话的婢子们,连忙也赶了过来,嵌着绒花的幕帘最后微重地垂了下来,震起的轻响,抖落了挂在檐角的碎冰棱。
第七十五章 早茶
江北天寒地冻,屋子里烧的火盆与京城中也大不相同,通常一间屋子里堆两个火盆,烧上半刻钟,便能驱逐寒意,热腾起来。
夜里入睡时,盛长宁倒没有认床的习惯,反倒时因着这几日马车颠簸,没睡好觉,今日好不容易得了床来歇息,一碰上软枕她的眼眸便不自觉地阖上了。
婢子们在外间守着夜,屋子里寂然无声,昏昏沉沉间,突地一阵隐约的喧哗声传来,声音不算大却一下子令盛长宁惊醒过来,登时没了睡意。
“白露,立夏。”
望着黑黢黢一片的房梁,外头那阵喧哗未停,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盛长宁忍不住冲外间喊了一声。
很快地,外间便有了动静,点烛的摩擦声、踢踏急促的脚步声,盛长宁阖着眸子静静地听着。
“公主,您怎么了?”屋子里总算有了丝光亮,传来的声儿是白露的,她有些焦急。
紧接着,立夏的话跟来,“您可是梦魇着了?”
白露将盛长宁扶着坐了起身,立夏见了,便忙把手中的烛火落在烛台上,转身又去倒了杯茶过来。
盛长宁冲她们摇摇头,“外头是什么人在吵?”听她这样问话,白露当即便明了了她是为何醒来,她福福身子道:“奴婢们也不知,不若您让奴婢去看看。”
盛长宁点点头。
白露推门而去,立夏就奉上茶水,担忧地道:“公主,这茶有些凉了,您若渴了便将就着喝些罢。”
“不必了。”盛长宁再摇头,她抬起长眸往窗边看去,外头明月高悬,冰凉的光辉撒满天际,朦胧薄雾。
白露不大一会儿便回来了,她身上披着的斗篷落着冰霜,一进来她便连忙褪下,好不让这寒气染上屋内。
“公主……”
她面上带着丝丝焦切,“是长公主,还有那位许夫人在争执,也不知是为了何事,奴婢走的时候,还瞧见王爷已经领着人去了……”
盛长宁的心沉了沉,永淮王是给了那许夫人多大的宠爱,才容得区区一介侍妾敢与主母叫嚣啊……
“公主,可要过去看看?”立夏也登时担忧起来,毕竟那长公主也是与自家主子一脉的亲人,两方起了争执,她们做奴婢的自然也该是偏着长公主的。
沉思了片刻,盛长宁却径直掖了被褥,重新躺下,“不了,你们也快去歇着,今晚之事若是有人问起,你们只说不知便可。”
“诺。”
白露和立夏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解,但两人仍是未多言什么,只应声退去。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烛台上的烛火被盛长宁嘱咐过后,便没再被熄灭,看着那灯烛上落下的斑驳烛泪,从滚烫到冷却凝结。
盛长宁慢慢地阖上了眸子,她在心底长叹一声。
若她过去,非凡不能为盛长琼解围不说,指不定等盛长琼日后想起来,恐是会牵涉到她,会怪她在当场看了堂堂大楚长公主的笑话……
何况,如若一个小小的王府之妾,盛长琼都不能自如应对,她这么多年也算是白活了。
这种事啊,旁人帮不得,当局者迷,却还得她自己帮自己才行。
………………
第二日,盛长宁便被人来请,说是盛长琼邀她共食早茶。
盛长宁曾在一册小传中看到过,北地人有吃早茶的习惯。传闻古时候驻扎在江北的士兵,一起床时便冷得厉害,手指僵硬得不可屈伸,为了快速活热起来,便会饮一杯热腾腾的茶水。
书中形容这茶与寻常的茶水不同,乃是兑了羊奶所制,不仅提神又能充盈体力。久而久之,这晨食早茶的习惯渐入人心,就这么流传了下来。
盛长宁收整好裙裳,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了,这才随那传话的婢子出门。
只是她这般打扮,落在那婢子眼中,却令她颇为费解似的。盛长宁一眼就瞧见了她的迟疑之色,便随口问了句:“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曾读过各国各地域的记志,注意到风俗民情各异的同时,每地的穿衣住食的忌讳,也当是最要紧的一点。
难道是她着了什么不当的衣物?
盛长宁正欲再说些什么,可那婢子听得她的问话后,却已连忙垂下头去,“公主衣着极好,方才是奴婢言行不妥,请公主恕罪——”
说着,人便要跪下来,盛长宁忙一抬手扶住她,“不必跪,还是快些去琼华院罢,你家王妃该是要等急了。”
琼华院是盛长琼的住所,听说,这是永淮王以她的名,所拟下的名字,匾额之上的“琼华”二字也是永淮王亲手所题。
这件事曾是京城中,用来形容永淮王夫妇情谊深厚的佳话,若是放在一月之前,盛长宁或许还会觉得这确实是桩美谈,可如今看来,却是颇有些令人唏嘘了。
院子里布置得庄重而气派,从里至外的摆件,小到随意放置在角桌边的瓷瓶,大到睡榻屏风,一眼瞧去比比皆是贵重的物件。
盛长宁见了都不免有些惊叹,这些个玩意儿若是放在宫里头,或许还能衬得主人的贵气。
可这里只是座小小的王府,盛长琼既为这府里头的主母,当是以过日子为首要的,屋子里头全放着这么些不能嗑,还得小心伺候的摆饰,着实是有些不大合时宜了。
“可是长清来了?”
隔着一道金银线双绣屏风,传来一声低缓的声音。
听了这声儿,盛长宁立马迎上前去,低垂着头行了一礼,“长清见过长公主。”
“快坐。”盛长琼很是热切地唤她落座,但很快地,她的声音有些微顿了下,随即疑惑着道,“你怎的着这样多的衣裳?”
多吗?
闻言,盛长宁心下很是纳罕,江北之地远比京城要寒凉许多,她一来便觉着冷极了,自然是要穿多些才是。
难不成这北地女子,皆以身姿薄弱为美,这才不愿多穿衣裳而显得体态臃肿?
这般想着,盛长宁满是疑惑地抬起了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