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十国行周TXT下载十国行周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十国行周全文阅读

作者:贪看飞花     十国行周txt下载     十国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四章 怅然

    “放!”

    一声令下,咯吱咯吱的机枢声响起,十数余座砲机一齐发射,石弹跃空而过,大多都顺利飞向城头,或是隐没在城墙之后,伴随着一连串巨响,引起旁观军士们一片欢呼。

    刚才发令的是他部下章承化,此时正接着在指挥士卒们石弹,郭信则立马在一旁看着这一切,身边还有两人与他一样骑马立着,其中一人是护圣军左厢五军的都指挥使白崇赞。护圣军是禁军中主要的骑兵力量,白崇赞也是此役参与永兴行营的禁军之中唯一一支马军,因此被尚洪迁临时抽来护卫汉军的砲机阵地。

    另外一人则是先锋军中同为指挥使的祁廷训,这几日先锋军权已将重新归于王进手中,王进派祁廷训来帮他守卫砲机也算在作出某种表示。

    又是一阵齐射完毕,祁廷训道:“郭将军为大军献了这般利器,此番功劳恐怕不小。”

    白崇赞闻言嗤了一声,“你等步军都有功赏,这战事看来于我却是没甚关系,营里的马养着整日白吃草料,这几日倒是眼看着蹄懒肚圆了。”

    郭信笑了笑:“战事不止一处,西边北边还有贼寇未平,白都使不愁没有用武之地。”

    白崇赞嘴角上扬,显然也比较认同郭信的话。

    祁廷训也道:“郭将军说的极是,听闻澶州郭太尉的镇军也过了潼关,不消几日也要与咱聚兵一处,到那时这长安城手到擒来,咱们早早拿了这首功,好再去他处杀些乱贼分些功劳,岂不美哉?”

    正说话间,不远处中军突然传来闷雷似的战鼓之声。

    三人连忙打眼望向中军方向,只见那边令旗翻飞,人马跑动带起的扬尘四起。

    白崇赞抚须笑道:“咱家大帅恐怕不愿等郭太尉的援军来了。”

    郭信心中默算,今日距离尚洪迁的“十日之期”只剩下三天,尚洪迁果然不愿轻易放弃念头。

    就在这时,有令骑从中军拍马而来:“前军排阵使郭信何在?

    郭信拍马上前:“本将就是。”

    “郭信听命,命你调整射虎砲射距,以城头为靶,为大军压阵!”

    “末将得令!”

    ……

    “哐当!”尚洪迁摘下头盔抱在怀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空气。从今一早他便隐约觉得脑袋有些发沉,不过比起脑袋,难以平复的焦虑心情更叫他痛苦难耐,简直就像是一个饿极之人眼前摆着一个罐子,里面装着无数鱼羊美味,却如何也找不到一双筷子去夹。

    尚洪迁晃了晃发沉的脑袋,远方汉军的攻城战斗已经再度打响,短短的时间里,城头与攻城将士们之间飞矢如雨,让他不免想起了前几日那场连日的大雨。大雨不期而至,城池高不可攀,天时地利似乎都不在本方,好在赵思绾困守孤城没有援军,还可以放心围着打。

    尚洪迁右手不知不觉间已经抓紧了铁鞭,距离城墙一箭之地的距离内,遍地都是倒地的汉军士卒,然而还有更多人呐喊着,在远方射虎砲的压制下,依靠着楼车云梯向城头推进。

    几日强攻之下,人马折损极大,粗略估计也有三到四个指挥失去战力,不过尚洪迁并不过多在意将士们的伤亡,从古至今,战死沙场者何止千万?何况朝廷对禁军向来不薄,这样的乱世一月的军饷就够在乡野间买下数条贱命,他唯一在意的只有能否攻下长安!因此他已向下传令,全部攻城器械毫无保留,各军都在攻城序列,轮番上阵,决心非要在今日打出个结果不可!

    不知过了多久,汉军逐渐开始攻上城头,后方的射虎砲也因此停止了抛射,尚洪迁双目一刻不离地盯着那边战事,忽有亲兵摇着令旗拍马而来。

    “报!敌军景风门已被我军将士洞屋凿穿,三军都指挥使何徽正率部死战!”

    “好!”尚洪迁精神大振,先是大叫一个好字,随后便举起铁鞭,回头大喝:“城门攻破,进城杀贼,就在近日,随我杀!”

    “杀!杀……”身旁亲兵牙将纷纷大喊。

    ……

    “景风门破了?”

    消息从前方传来,郭信等人无不打眼朝景风门的方向望去,果然听到那个方向杀声震天,也有许多汉军旗帜正向那边聚集,却无奈他离得太远,看不清情况究竟如何。

    就在这时,郭信猛然发现主帅中军大纛竟然也动了起来!而路线正是指向远处的景风门!

    白崇赞表情带着欣喜:“大帅准备亲自上阵,攻破此城恐怕就在今日了!”说罢白崇赞吹了一个长哨,分散在四周守卫的护圣军骑兵都聚拢了起来。

    “功赏财物就在城中,护圣军随我冲杀!”白崇赞扬刀喊了一声,当即也不管郭信二人,直接率众骑绝尘而去,也前去景风门参战了。

    祁廷训犹豫着道:“咱要不也去……”

    郭信抬手止住他:“仅是一座城门,施展不开太多人马,咱的人去了也只是晾在一边吆喝罢了,何必要去?”

    祁廷训点点头表示同意,二人立马无言,与四周聒噪的士卒们一同紧张地等待前面消息。

    过了许久,远处原本杀声震天的地方突然大乱,许多旗帜都在向后方移动,先是马军,随后许多步军也从景风门附近脱离出来,四散往回跑。

    祁廷训道:“不好,恐怕情况有变。”

    郭信也深皱眉头,如果顺利夺城,大伙没理由往回跑,唯一的解释就是汉军没能攻下景风门,反被守军杀了回来。

    他想不明白为何局势为何突变,但此时已经容不得他多作猜测,当即吆喝章承化和王元茂前来,下令道:“王元茂领一个指挥在此地守卫砲机,章承化带剩下的人随我前去掩护大军后撤,不得有误!”

    二人当即领命前去点齐士卒,祁廷训也当即命部下聚集,片刻之后二人就带着人手前去支援,路上四处都是乱军,四下里喊叫声惨呼声不绝。郭信一边叫王世良领亲兵收拢败兵,一边逮人问明前方情况。

    连问几个败军,都不知景风门下到底如何,只知道大伙攻着攻着前方有人开始后撤逃跑,便也稀里糊涂跟着往回跑。

    郭信与祁廷训率军走到城头一箭之地外,这时郭信终于看清状况,只见景风门外遍地尸首,大批汉军人马都在后撤,而一伙大概数百人衣甲与禁军截然不同的人马则正从景风门涌出,四处追杀溃逃的汉军,同时不忘点燃城下停放的云梯楼车等物,而另一股人马则是打着白崇赞的护圣军旗帜,正与追赶而出的敌军陷入厮杀。

    眼下不是贸然接战的时候,重要的是稳住阵脚,以免冲击更大。郭信当即命部下仓促列好阵势,许多乱军看见也跟着聚集过来。

    这时有一员将领带着几个亲兵纵马过来:“郭将军!”

    郭信不知将领姓名,却在中军见过,当下大声问道:“景风门既破,大军何至兵败?尚虞侯在何处?”

    将领尘土满面,头盔也不知丢在了哪里,喘了口气回道:“咱们步军攻入城中,谁知里头是座翁城,那城头比外城矮小,故而咱在外头未曾发现,待咱正要回撤时,大帅率援兵赶到执意要攻,仗马执鞭身先士卒,奈何城上箭石齐下,咱的人全缩在下面挨打,大帅……不幸被石弹砸中坠马,我军进退失据,一时大乱,加上白都使马军护着虞侯要退,所以才导致溃兵。”

    郭信抓紧缰绳,打眼望去,景风门附近的敌军似乎已被护圣军马军杀退,转头看时,许多禁军将领也在重新收拾人马原地列阵,心里不禁松了口气,不论如何眼下局势已经稳住。

    只是这样一来,汉军士气大亏,加上攻城器械毁于一旦,攻破长安的目标似乎一下子变得遥遥无期了。

    他怅然望向景风门,第一日就被射虎砲摧毁的门楼边,正有一面血红的旗帜在风中肆意招展。

第一百零五章 夺气

    太阳已经挂在西天,战场烟尘散去,徒留遍地尸首,景风门的门洞还大开着,却已没人再对其有任何心思。

    各军逐渐收拢回营,景风门前最后一支护圣马军与守军在一阵短暂的交手之后也各自退兵,郭信见状觉得此时应先去中军大帐看看情况,便留下章承化收整队伍准备回营,自己则奔向行营中军。

    不久到了行营中军,郭信却发现刚从战阵上下来的护圣马军已经将中军营寨团团围住,辕门口站着一群灰头土脸的将领,正怒气冲冲地与一员将领争论。

    武将们嗓门大,还没近前就能听到他们在吵什么,大概便是要入内求见尚洪迁,而那员把守辕门的马军将领却死也不肯与部下让开,只在马上急着大喊:“我等受都使之命在此守卫大帅,中军任何人不得入内,还望诸位将军且回营去,明日自有安排。”

    “大帅是咱兴捷军的大帅,还需尔等外人在此护卫么!”

    “放咱进去,军情如此,我等必须面见大帅!”

    “既无军令成命,又不肯相让,莫非白崇赞在里面图谋不轨?”

    “马军宵小,待俺们回去提兵再来,你们四只脚就拦得住么!”

    说罢一群将领就要招呼各自亲兵准备强闯,马军将领劝阻不得,情急之下拔出刀来:“军令不可违,诸位若要硬来,就不要怪咱马刀无情了!”

    兴捷军的将领们见状也毫不胆怯,纷纷拔出刀剑。郭信看着辕门处的两拨人相持不下,心里也在打鼓,眼前情况怎么看都不对劲,白崇赞这样做法,想来想去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白崇赞发了疯准备夺权投敌,要么就是尚洪迁伤势已经极重,不得不出此下策封锁消息,以免造成全军更大的动荡。

    而就在双方正剑拔弩张之际,营寨内突然奔出一骑朝众人高喊:“王进、何徽、樊爱能何在?”

    话音落下,两员将领排众而出,各自报了名姓,骑士便道:“二位将军,中军有请,还望速速前去。”

    两人当即收了刀剑,其中一人不忘回头道:“诸位稍安勿躁,待我二人前去面见大帅,倒要看看里面是甚么名堂!”

    郭信转头看了看,却没见到王进。等何徽和樊爱能进了辕门,传令的骑士又问了一遍:“先锋都指挥使王进可在?”

    郭信正要提马回营去通报王进,就看到王进急匆匆地带着几个亲兵骑马赶来:“本将在此!”

    王进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利落地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甩给亲兵,很快也大步进了辕门。

    辕门前的军将们一时议论纷纷,郭信见状直接转头拍马回营,只要王进进去,他自然能从王进口中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营路上,郭信只觉营中气氛一片沮丧颓靡,许多人都垂着头,还有些在暗地里叫骂,就连身边的郭朴等亲兵也是默然不语,在郭信看来,军心显然已经动摇。

    战争实在是难以预料之事,几个时辰前包括他在内的许多人都还觉得长安唾手可得,现在全军上下却完全无心再战。难怪姑兄李重进在魏州时曾对他说过,大军出征在外,最怕‘夺气’,尤其是兵临城下之时,一旦将士失去攻城之心,丧气怯战,人人都想着回家,那仗如何也打不下去了。

    郭信回到帐中,不禁也想起自己的家来,想起东京城中自己那间不大的院子里,还有一个肤色如玉般洁白的小娘等着自己。他从腰间解下那枚绣着玉字的鱼袋,这鱼袋每日挂在腰上,倒已经成为了一种寻常的物件,只是出征数月,上面已经难免沾了灰尘。

    郭信想了想,也是时候给家中写封书信了,翻找半天找出纸笔,研好墨正要落笔,就听见郭朴的声音在外面道:“王都使从中军回来了,差人叫意哥儿过去。”

    王进的毡帐离他不远,走路片刻就到,王进亲兵对他十分熟悉,打了招呼便放他径自入内。

    没想到王进竟在帐外等他,瞧他过来,当即上前一把抓住郭信的手,领进帐中,进帐便问:“尚洪迁死了,郭郎知道不知道?”

    郭信顿时骇然,王进看见他的表情知道了答案,便先引他坐下。

    郭信坐下仍一时难以消化这一消息,毕竟尚洪迁身份实在重要!且不说其是临行前刚取代刘词上任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本身职位便是禁军系统中仅次于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与马军都指挥使刘信的三号人物,单说在数万大军的永兴行营之中,也是仅次于行营都指挥使郭从义的副帅,若要再考虑到其代表朝廷与禁军的背景,等到郭从义抵达长安之后,恐怕仍要以尚洪迁为主。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永兴行营,乃至东京禁军中的重要人物,如今竟这样轻易死在了长安城下!

    郭信从短暂的震惊中醒过神来,缓缓开口问道:“军中都以为是白崇赞救了尚虞侯回营,怎么突然……死了?”

    “听白崇赞所说,当时尚洪迁在景风门时还有一口气在,还在喊什么杀贼,只是救回来后就已说不出话,张嘴便是流血,卸了甲才发现胸膛早就被砸了个坑!眼看着没了生气。这事当时不仅白崇赞一人在场,尚洪迁几个亲兵都能佐证,他的话不会有错,因此才不得不围了中军,免得军心大乱。”

    郭信叹了口气,想清楚了眼下的状况。既然尚洪迁已死,那么按照行营设置,行营都指挥使之下职位先后是是行营步军都指挥使、行营马军都指挥使及先锋都指挥使,而步军都指挥使在景风门同样身负重伤,眼下昏迷不醒,继任掌管行营的自然落在了行营马军使和先锋使的白崇赞和王进身上。然而问题在于长安城下禁军主力是尚洪迁带来的兴捷右厢一万余步军,白崇赞和王进二人却分别是护圣、奉国二军将领,不得不又拉上兴捷右厢威望较大的何徽、樊爱能二人一同商议行营事宜。

    王进握着拳头,愤愤然道:“当日在新丰时我就觉得此人是一介匹夫,只是碍着他身居高位,才不得不受他节制。这些日子过来,除了白白驱使咱禁军好汉们送命,倒也没见他有甚么别的本事,如今反倒自己贪功冒进死在阵上,真是莽夫!莽夫!”

    似是觉得自己嗓门大了些,王进清清嗓子,又压低声音道:“只是他一人丧命也就罢了,如今却要误了朝廷大事!”

    王进先前差点被尚洪迁解了兵权,心中难免有怨气,只是尚洪迁毕竟算对自己有恩,于是郭信没吭声,只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王进见他默然,也没了继续的兴致,沉思良久,叹了口气又摇起头来。

    “咱们几人在中军简单商议,暂时定下三条意思:其一,连夜联名上奏朝廷及枢密院,请朝廷裁决功过,拟定方略;其二,在军中封锁消息,仅告知都指挥使以上人等,直到行营主将郭公率部抵达之后再做定夺;其三,全军修整,暂停一切攻城行动,并增添哨岗守卫营寨,严防城中敌军趁势而出。”

    “因此郭郎的射虎砲,这段日子也可以停了。”

    如今情况射虎砲再射也没什么意思,这事自无不可,郭信爽快地抱拳应下。

    接着王进又欲言又止道:“不过眼下有件事需要郭郎帮忙。”

    郭信没直接答应,饶有兴趣地问道:“不知都使所指何事?”

    王进抓了抓胡子:“咱们几人在中军商量半天,恐怕朝廷不知这边底细,官家和诸公在朝中生疑,反而降罪于无辜将士。故而要请郭郎详细告知郭枢密此间情况,那尚洪迁是不听我劝,硬要急攻,狂言要十日破城,最后这才浪战身死。此外,咱们眼下决定暂缓攻城,并非是怯战,实是长安城坚池深,难以轻下,加之前番尚洪迁轻敌浪战,禁军人马折损不少,将士们需要时间修整再战。郭郎在郭枢密那边说话比我们几个都要好使,待细细讲明,郭枢密定然会知道咱们行营苦衷,到时有枢密院在朝上说话,咱们这厢也就待得安稳了。”

第一百零六章 郭从义

    六月底已经到了末伏,再过几日眼看就要入秋,天气却依旧炎热。没了战事,郭信每日便只在军中点卯时露个脸,其余时间多待在帐里看书,偶尔也练练书法。盖因先前起笔家书时竟发现自己下笔已有了几分生疏,虽说自己是个武将,但后世有句话很在理,没文化会吃大亏。

    在军中安稳了几日,从后方运入营中的粮秣突然增多,随后就听闻郭从义从澶州远道而来的人马终已经抵近长安,同时而来的还有一人——内客省使王峻。

    郭信对王峻印象较深,先前他第一次在代州领功升赏时,就是王峻前去宣的旨,后来护卫李皇后入东京时,又是王峻在陈桥驿迎接,在东京时也有过数面之缘。如今王峻在朝中似乎算是杨邠、郭威这边的人,听闻先前随刘词的奉国右厢去了河中府监军,却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地?

    又过了几天,先前的家书传来了回信。虽是家书,走的却是枢密院传递军情的路子,由枢密院的令骑亲自送到郭信手中,郭信接下书信,暗笑自己这身为枢密使的父亲倒是毫不介意私事公办。

    信中除了勉励他在军中实心用命外,所言多是公事,除了说明朝廷已经知悉城下状况外,也提到朝廷调王峻来永兴行营节制禁军兵马,此外还提了一点,便是郭威已经枢密使加身同平章事,正式成为当朝宰辅之一了。

    郭信这才明白,王峻之所以出现此地,竟是朝廷为城下禁军派来的空降上司,其临时由河中调来做行营兵马都监,应该正是枢密院出于在行营中制衡郭从义的意思。

    至于郭威在这个时间突然以枢密使之身加官宰辅,倒让郭信毫无预料,不过郭威在信中没有细说缘由,郭信也就无从猜测朝廷用意。

    七月的头一天,郭信随王进等人一同在营前迎接郭从义。只见官道上的人马一拨接着一拨,不过除去郭从义的亲兵牙军外,郭信发现其行伍之间装备精良的兵马很少,其中还有部分一看就知是混杂着老弱充数的。

    不过这年头藩镇诸军,尤其是中原、河北一带常年因战乱而人口凋敝的旧镇,确实是衰落日久,早已不复几十年前那般各个威名赫赫,如今更多的只是徒留威名罢了。

    郭从义很快就在自己新设的中军大帐中召集众将议事。

    众将到齐之后分列两边,上首坐着两人,右边一人神情穆然,身着红色官服的正是内客省使王峻,左边那员同样神色严肃的将领就是郭从义了。令郭信略感意外的是,郭从义看上去竟比尚洪迁还要年轻许多,顶多只有四十岁的年纪。

    只是郭从义年纪虽然不大,在军中却资历深厚,听说其出身非同小可,乃是前朝庄宗李存勖收养的养子,直到晋朝时才又复姓郭氏。后来又在太原受先帝刘知远举荐为将,在代北与契丹打过不少胜仗,因此深受刘知远喜爱。哪怕在之后刘知远起兵时,郭从义也没落下功劳,先是担任先锋渡河,又背着骂名杀了被契丹人拥立为帝的李从益,如今虽然外放藩镇,却也实在称得上是汉朝立国的元老重臣了。

    没容他继续多想,王峻很快就站起身来,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份杏黄的帛书,润了润嗓子道:“众将听旨意!”

    众人皆单膝跪地,王峻接着道:“尚洪迁本国之忠良,亟历戎事,诚可托也,而今卒于贼手,朝廷深感其哀,赠中书令……然大军不可无帅,官家旨意,着内客省使王峻,即日赴永兴府,任永兴行营兵马都监,全权节制行营禁军兵马。”

    底下众将一片哗然,郭信提前从郭威的信中已经得知了其中缘由,自然心下了然。

    王峻读罢旨意,也不管众将反应,便坐回原座,任由军将们窃窃私语,直到郭从义接过了话题。

    “不论如何,战事为先,如今战事不利,是何缘由?白都使且说来听听。”

    被点到的白崇赞抱拳答道:“禀太尉,末将以为原因有三,一是长安城高池深,攻之不易;二长安城本就府库充备,如今城中粮草甲备尽入贼手,贼人得以高枕无忧;三是赵贼勾连河中,如今河中未平,贼军心存侥幸,有心坚守。有此三点,故而我军急战而不能平。”

    “白都使说的有理,”郭从义听把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缓缓道:“听闻赵思绾曾生剖人胆下酒,还言吞人胆至一千,便胆气无敌,如此看来,实是个穷凶极恶、丧心病狂之辈。”

    “不过官家让咱们来平叛,正是诛灭此等宵小,还此间太平。”说着郭从义解下腰间佩剑,拍在案上:“本将行至东京拜见官家时,官家赐我戎装、器仗,且授我永兴军节度使,此剑便是其中御赐。官家托我大事,我岂能有负官家重托?”

    众将听得认真,郭信却在心里嘀咕:像尚洪迁,郭从义这般大将,临到战前一定要拿剑说两句么?

    “不过,再照先前的法子猛攻急攻是不行了,古往今来强攻破城,有不少法子,但最好的法子确是最简单的法子,那就是围住孤城,等城里的人饿死。”

    众将愕然,却见郭从义一本正经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

    过了片刻,郭从义的声音又道:“尚虞侯以悍勇闻名,朝廷失此大将,在这关头实非良讯,只是如今禁军人马折损不少,我军又从澶州远道而来,正是人马疲乏。故而本将以为,当务之急不是破敌,而是修整。刚才白都使所言赵贼高枕无忧,我见不然,城中百姓十万,府库怎么充足,也消不了太多时日,到时饿殍遍地,就只有不战自降一途,难不成贼军人人都学赵贼捉来百姓生吃人胆?”

    这时都指挥使何徽试探着道:“可如今粮草不济的不仅是贼,自咱来后便是缺粮日紧,大军若要怠于城下,不知太尉准备如何长久与贼相持?”

    郭从义冷冷地哼了一声,拱手朝着东边遥遥一举:“军国大事,尔等匹夫知,朝廷就不知?前些日子官家已命工部侍郎李充任西南面行营都转运使,督调河东、中原之粮开来关中接济,待捱到秋后,粮草自会充足。”

    这回没人再出言反对,大伙本来也不愿意接着打,这下正遂了心意,皆点头称是。

第一百零七章 援兵

    战事被搁置下来,在长安四城之外,取代楼车云梯的是汉军新布下的壕沟与藩篱。

    郭信轻骑在营边巡视,顶着末伏天的太阳,铁盔下的额边不断沁出细汗,身上的甲胄也被晒得滚烫,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身处蒸笼。抬头远望长安城,城楼城墙也在经受这毒辣日头的炙烤,扭曲的光影叫人不敢逼近。

    郭信打马回营,营前候着一个军汉,见他回来马上过来,称王峻正在中军等着见他。郭信料到王峻会私下与自己相见,当下也不作别的准备,跟着军汉到了王峻的大帐。

    郭信进来时,王峻正在伏案写着什么。王峻今天没穿官服,而是一件紫褐色菱纹的圆领袍子。郭信这几月在军中见多了穿着甲胄的军汉,此时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两眼,当即觉得那袍子做工十分精细讲究。

    瞧见郭信进来,王峻则立即投了笔,从正在伏案的姿态中解脱出来,上前一把拉住郭信,不住地上下打量,随后断然称赞道:“好一个赳赳少将军!郭使相真是好福气!”

    “使君谬赞了。”郭信对王峻的热情毫无准备,但还是抱拳道了一声,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可以回答。

    王峻随即殷情地拉着郭信坐下:“许久不见,那日来时我便想找二郎叙旧,只是初来乍到,这兴捷诸军将头我还一个不识,实在不便先见二郎,这两日忙完军中事务,一下子便想起二郎来了。”

    郭信颇感意外:“使君还记得我?”

    王峻道:“怎会不记得?二郎当初先登之功,史弘肇那厮在先帝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先帝提你做指挥使的宣命不就是我去代州传的?回想那日情景,真像是历历在目,只是没想到短短两年,二郎又给了我许多惊喜。如今的二郎,真是我军中的一员虎将。”

    “虎将不敢当,末将只是做好本分罢了。”

    “怎么还称末将?”王峻先是佯装不满,随后笑道:“我与郭使相是旧相识,二郎在我这千万不要客气。去年刚进东京,百事芜杂,故而没有时常登门拜访,倒是生疏了两家情分。不过待三镇平定之后,咱们回到东京便有的是时间相叙旧谊。”

    几句应答间,两人初次单独见面本该有的隔阂悄然消解,王峻寥寥几句下来让不太喜欢被拍马屁的郭信也觉得如沐春风,暗道难怪刘知远会让王峻作汉朝的头任客省使,王峻确实很会说话,身上更是独有一种风度魅力,作为出使接待的客省使真是再适合不过。

    两人又相谈了一番旧事,气氛到位后,王峻便将话题引入正轨:“不过如代州那般轻易的战事毕竟少有,像眼下这般堵在城下数月不立寸功才是军中常事……说起来二郎身在此地,可知道北边行营的情况?”

    “末将这却不知,不过北边行营兵多将广,听闻李守贞已如赵思绾一般缩在河中府,料来比这厢顺利得多罢?”其实河中行营数万大军几月里云集关中,却一场仗也没打起,几支军队滞留在同州到潼关一带,甚至都没有渡河北上,这些军情在郭威的书信中已有提到,不过郭信还是佯装不知,只是想让王峻继续说下去。

    王峻闻言果然嘴角不屑地一撇:“二郎高看那帮人了。这帮藩镇旧将只顾保全自身,哪能像尚洪迁一样真正为朝廷拼命?眼下白文珂屯兵同州,常思屯兵潼关,皆是逡巡畏敌而不敢进。如今郭从义来了这长安城下,数万人马还不是同样引而不发?先前在中军计议军事时,你且听他那一番说辞,嘴上说着不负官家重托,干的却是持兵自重,不愿他自家折损一丝的勾当。”

    王峻幽幽叹了口气:“那日我本该当众斥责,好申明朝廷大义。只是郭从义毕竟身为行营主帅新到此处,我不便一来就杀他威风,更何况下面一众军将皆诺诺称是,人心在他,我又有什么办法?”

    郭信听着王峻发泄不满,随声附和道:“如今看来,河中行营畏战,永兴行营厌战,关中真是似安实危之局。”

    “二郎说的极对,长此以往,岂是取胜之道?关中战事拖延日久,即便不败在此处,契丹、南唐无不是本朝劲敌,就算眼下契丹内乱,南唐新败,但待其缓过劲来,开启战端,前来进犯河东、淮北,朝廷如何抵御?”

    郭信道:“使君远见卓识,不如早早上奏朝廷,等待朝廷决断。”

    王峻点点头:“这是自然。除此之外,我已上书请求朝廷令派一员重臣前来督战,节制关中所有兵马,好叫这帮尸位素餐之辈实心用命,为朝廷出力。按日子来算,这些天东京朝中想必正在计议此事。”

    郭信已经隐隐觉察到了什么,问道:“使君以为,何人能担此大任?”

    王峻对郭信露出富有深意的一笑:“这几日我思虑良久,想来东京朝廷诸公之中,杨邠久不历军阵,苏逢吉、苏禹珪只知提笔不知提剑,史弘肇是员猛将却非帅才,其余人等要么老衰之身,要么资历浅薄,不能统御诸军。思来想去,只有令尊郭公年富力强,熟稔军事,不仅于军中素有名望,且其本就是枢密之身,前来号令各军,真是再适合不过!除郭公外,还有谁能堪此重任?”

    自家父亲可能要来关中做平叛总指挥?郭信竟一时不知该是欣喜还是担忧。欣喜自然是自家父亲前来坐镇,经此一役必然收益重大,单是平叛期间,就能为自家在藩镇与禁军中积累无数的人脉关系,更不必提赢得战事之后的名望。要知在这年头,什么也比不过广大将士们的认可和拥戴。担忧则更不必提,郭威真要军权在握,等到日后顺利平叛,只怕那心气狭小的刘承祐会更加忌惮自家。

    王峻继续道:“不过此事结果还要等朝廷诸公计议之后才能得知,我找二郎来还另有一事与二郎相商。”

    郭信将心事藏下,换上一副轻松的面容:“愿闻其详,使君若有差遣,末将断无不从。”

    王峻沉吟道:“如今各军虽然无功,但李守贞和赵思绾二人也确已被制于孤城,这也是为何我不与他郭从义争论攻战与否的原因。不过事有缓急,唯独凤翔王景崇与赵、李二人不同,朝廷先前虽预料其有反心,提前命赵晖前往取代,可谁知王景崇不仅随二镇反逆,且早已暗厢勾结了蜀国。如今赵晖已探明蜀主决心调兵遣将,不久就要出散关北上,而赵晖部下只有数千之众,恐怕不能抵挡,这几日已经数次派人前来求援。”

    王峻顿了顿:“我与郭从义相商之后,郭从义不愿分兵,其余大将也皆以祸福难料,不愿前往。真是窝囊,我在此军中虽有节制之权,却没有亲信根基。”说罢抬眼看向郭信。

    郭信恍然,原来王峻与自己说这半天好话,到头来是为这个。不过这未必是一件坏事,待在长安城下也是无事,下次攻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不如就如王峻所言随赵晖去凤翔闯闯。何况郭威可能来关中督战的消息让他更加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可太需要功劳来获取升迁之资了。

    不过他还有很多顾虑:“末将只是一介指挥使,手下将士不过五百,这点人马去了恐怕也不济于事罢?”

    “这倒好说,那些都指挥使不愿亲去,调两个指挥的人还是要给我面子,到时两个指挥一并归你节制,并许你便宜从事之权。二郎去了仍以这边行营排阵使的身份为主,这样二郎身为指挥使,实际便有了一个都指挥使的兵力。”

    郭信思虑之时,王峻继续鼓励道:“二郎不必多忧,蜀军向来孱弱,也未闻蜀国有甚么名将,去岁时王景崇仅两千禁军也能大败蜀军,如今赵晖是员沙场宿将,只是兵少才力不能及,待二郎去后,想必与敌攻守不是问题。”

    这下郭信也觉得没什么顾虑了,当即抱拳道:“既是使君所忧,末将愿往。”

    “二郎不仅善战,而且敢战!”王峻当即神情大悦,拉住郭信的手很是激动,“二郎此去不仅是为我,更是为官家、为朝廷分忧,待此役之后,我必亲自上书,保你升都指挥使!”

第一百零八章 射虎军

    王峻办事十分利落,很快从白崇赞处借调了一个指挥的马军,郭信又向王进讨要了祁廷训的一个指挥,于是郭信手下便暂时有了三个指挥一千余人马。

    短暂的准备就绪后,郭信也不在长安多作停留,七月初七正逢乞巧节时正式开拔,绕过长安城去与西边的赵晖回合。临行之前,王峻亲自送行,正要行时王峻突然临时起意,为他在幡旗上写下“射虎军”之名,算是为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禁军赐下了名号。

    射虎军刚刚上路,西边赵晖部传来消息,得知其已在凤翔府东边四十里的岐山县整顿驻防,叫他率军尽快前去听命。

    郭信自然不敢怠慢,每日行军四十里,对于步军为主的射虎军而言已是不慢,然而几乎每走一程就会收到赵晖的催促。

    急切行军之下,将士们疲劳不堪,加之天气炎热,白天的赶路让人喘不过气来,连夜间也没有一点凉意,被太阳晒得炙热的道路把白天吸收的热气散发回来,众人皆要拖着两只脚才得前行。

    郭信第一回独自指挥军伍,自然很关心军中状况,见将士们显露疲态,很快就决定在已离岐山不远的扶风县内修整半日,这样既不耽误行程,又可让军中得到短暂的休息。

    扶风县是座小县,估摸不过二里见方。守城的县令得见射虎军到来,提前准备了粮草犒军,虽然不多,但在眼下缺粮之际足以表证心思。

    此时文人百姓们普遍对军汉们心存畏惧,郭信对此早有见识,也知趣地没有率军入城,而是收下辎重在城外搭起营帐。

    依城简单扎营后,郭信便让郭朴叫来另外两位指挥使商议哨岗和巡逻事等。除了祁廷训外,护圣军抽来的马军指挥使名叫王环,与他同样是名二十多岁的年轻指挥使。

    经过几日磨合,郭信对两人都已较为熟悉,祁廷训身材魁梧,性子也很耿直,不过与史德珫不同,这家伙嘴巴快,却也很比较顺从,身处同为指挥使的郭信之下也毫无怨言。王环相比祁廷训便显得略有些矮小,或许是出身马军的缘故,干事很是利落。

    不过要说起来,护圣军和奉国军素来有些不和,先前在护卫李皇后去东京的路上,若非解晖及时劝解,两军还险些在皇后的驿馆前闹出动静来。不过郭信和王环都只是下面的指挥使,上面的斗争与他们关系不大,两人相处的还算不错。

    待两人到后,郭信便开始布置:“还是与前几日相同,王指挥选派斥候,以东面为主,在本地五里之外散布哨骑。祁指挥与我各出一都人手负责四面哨岗及营中巡视,你前我后,丑时换岗。”

    祁廷训先道:“我没异议。”

    郭信看向王环,王环也爽快道:“就按郭指挥的法子。”

    郭信点了点头,又吩咐了一句:“我军已经进入凤翔境内,虽说前面战事未起,但孤军在外,还是要小心为上。”

    二人领了命,很快告退离去。郭信正要休息,郭朴突然又进来禀报:“帐外有人求见意哥儿,自称是侯益之孙,什么……侯延广求见。”

    侯益是前任凤翔节度使,先前也是私下勾结蜀国,结果被刘知远授意王景崇率禁军讨伐,自己又偷偷跑回了东京,通过贿赂史弘肇等人,一番巧妙运作,竟翻身一跃成了开封府尹兼中书令,在朝中说了王景崇不少坏话。如今侯益高居庙堂,反倒是前去平叛的王景崇成了反贼。谁都看得出两人过节极深,郭信也不禁想到:王景崇身为禁军将领据城反叛,倒有一大半是被侯益逼出来的。

    至于侯益家人,据说只有一子在外任职侥幸躲过,其余数十口人先前都已被王景崇屠戮一空。

    不过此刻帐外来客说的有名有姓,郭信心下好奇,便叫郭朴将人领进来。

    郭朴很快回来,身后却跟着一个女子。女子穿着布衣,糟头乱面看上去很是不雅,怀中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进来后瞧见坐在位子上的郭信先是一愣,随后才微微屈膝朝郭信勉强道了一个万福。

    郭信怀疑的眼光朝郭朴看去,郭朴认真点头,表示就是此人了。

    郭信又细细朝女子打量,发现女子虽然面容脏乱,但除去长得黑了些,五官样貌并不算差,且其腰背挺直,手指细长,一看就是长期不事劳动,确实不像是个普通的农妇。

    女子一言不语,直到迎上郭信观察的目光,又连忙低下头来。

    郭信打破一时的沉默,饶有兴趣地问她:“你是侯延广?”

    女子连忙摇头,将怀中孩子微微一抬:“将军说笑了,侯延广是这孩子。”

    郭信点头,又问:“你说他是侯益之孙,可有凭证么?”

    女子当即抱着孩子跪下:“这孩子的父亲正是侯太公的二子,隰州刺史侯仁矩,侯家一家七十余口,尽丧于乱贼王景崇之手,只余这孩子侥幸逃出生天,还望将军明断。”

    郭信接着问:“你既说王景崇灭侯家一门,这孩子为何能独自保全?你又是何人?”

    女子再开口时已带上了哭腔:“妾身刘氏,本是这孩子的乳母,那王景崇丧绝人性,灭侯府一门,为了保全主家血脉,我以自家骨肉换此子逃出,不知遭了多少苦难才逃到此间。听闻将军是朝廷禁军兵马,妾身特来投奔。若是将军不信,我也再无他法,只有一路乞食往东京去寻老太公了。”

    刘氏说罢哭得越发惨切,怀中的孩子也被惊醒,跟着刘氏一齐痛哭。

    郭信到这已经相信了大半,连忙道:“本将相信了。”

    刘氏看了郭信一样,强打着精神拜了一礼,却依旧泣涕不止。郭信见着刘氏心下可怜,心中暗想:人在独自遭受苦难时,不论多大的委屈都能忍受,而一旦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达成目的,所受过的所有委屈苦难就再也绷不住而便得无法克制了。

    只是值此夜深人静之时,从自己帐中传出去妇人的声音恐怕要遭将士非议,于是连忙亲自上前扶起刘氏:“夫人快快请起,既是侯中书之孙,本将便没有不救之理。”

    郭信又吩咐郭朴前去找些干粮清水来,刘氏终于止住哭泣:“妾身有失礼数,让将军见笑了。”

    刘氏说完作势又要行礼,却被郭信一双手有力地扶住。看着刘氏脸上鲜明的两道泪痕,郭信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妇人哪里是黑,只是沾了尘土显得脏罢了,而那张蒙尘之下的脸庞,真是十分漂亮。

第一百零九章 老将

    郭信命王世良亲自带着几骑护送刘氏前往东京之后,大军经过休息继续上路,在七月十五中元节时望见了岐山县城。

    抵近不久,就有一队轻骑出城前来迎接,为首的是员年轻将领,见面先自报家门道:“我乃凤翔牙内指挥使赵延进,来的可是长安援军?”

    郭信提马上前:“正是,赵太尉可在城中么?”

    “父亲在此地盼援军久矣。”赵延进赶紧点点头,策马与郭信并进:“眼下战事日紧,如今援军一来,父亲便能施展拳脚了……对了,还没问过将军姓氏?”

    赵延进本就姓赵,口中又不断提及父亲,显然是赵晖的儿子。此时藩镇节度使任职藩镇,膝下子弟往往担任幕府军职,赵延进出现在此处倒并不奇怪。

    只是郭信没想到王峻未向赵晖提过自己,开口介绍道:“本将郭信,眼下是射虎军指挥使。”

    “指挥使?”赵延进闻言狐疑地看了一眼郭信,又向身后行军的队伍望了一眼,顿了顿道:“郭指挥带来多少人马?”

    “两个步军指挥,一个骑兵指挥,除我之外便是这两位祁指挥使与王指挥使。”郭信向赵延进引见了祁廷训二人,二人对着赵延进抱拳行礼。

    赵延进也在马上向两人拱手回礼,随后不再主动说话,王环等人偶尔问及凤翔近况时才会不多不少地回答两句。

    郭信看出赵延进的热情消散不少,虽然他也觉得自己兵少,但并不认为是大问题。一来凤翔府已经十分衰落,这些天途中经过的州县都是残破凋敝,大军在此长期作战便只能依靠后方运粮,而朝廷运粮到长安已经很远,再从长安运粮到凤翔成本极高,因此如今时节并不适合派遣大军作战,二来自家军中都是训练有素的禁军,经过数次战斗,郭信得出结论:禁军的战力还是比较可靠,寻常军队在正面战胜禁军恐怕很难。

    一行人入城之后,赵延进就要向郭信告别复命:“父亲已在县堂等候,郭将军在城西安顿之后便可前往计议军事。”

    “本将自当听候太尉差遣。”

    城西临时的军营中已经驻扎着赵晖的本部兵马。刚进营门,祁廷训便凑上来道:“怪不得赵晖急着叫咱们过来,看这营中最多也不过五千人罢了。单靠他这点人,干掉王景崇都费劲,更别想南边蜀军不知还要来多少。”

    郭信笑道:“赵晖来此之前是陕州保义节度使,仅靠保义军的陕虢两州自然供养不起太多兵马。”

    王环微微沉吟道:“我倒觉得,赵太尉兵马不多未必是件坏事,这样一来战事一起必然对咱射虎军多有依仗。”

    ……郭信吩咐副将章承化和王元茂前去安顿部下,自己则前去县堂拜见赵晖。被赵晖临时征作军部的县堂前护卫森严,入内前先要交了兵器才肯放行。

    走进堂中,两侧已经坐着不少部将。郭信唱名进来,先注意到的便是坐在顶上的赵晖,当即却在心中吃了一惊。他在潼关时就对这位运筹帷幄的将领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心中印象一直以为赵晖是名像郭威一样年富力强,气质不凡的大将,再不济也该是王峻一样英姿勃发的儒将,却唯独没想到赵晖竟是眼前这样一位老者。

    赵晖身材中等,坐在椅子上甚至显得有些瘦小,花白的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很深,白而短的胡子紧紧地簇在下巴上,皮肤因常年的光照而晒得黝黑,看上去比较严肃,也依稀能看出与赵延进有几分相像。好在赵晖目光清亮,精神仍然矍铄,还看不到那些老人身上暮气沉沉的东西。

    郭信向赵晖拜见:“末将郭信见过太尉。”

    赵晖随即开口:“我家小儿顽劣,希望没有在郭将军面前失礼。”赵晖声音虽不响亮,字词却咬得清楚,听起来反而因此觉得言落有力。

    郭信恰到好处地回道:“末将迟迟而来,赵指挥亲自出迎,末将才是愧不能当。”

    赵晖摇头:“老夫对郭将军期盼已久,郭将军远道而来为老夫助阵,老夫本该亲自迎接,奈何人老体衰,才叫这小儿代劳。”

    随后赵晖接着道:“郭将军初来乍到,想必对如今凤翔局势还不甚了解,且叫小儿为郭将军言明一二。”

    被叫到的赵延进起身后似乎不太情愿,但还是向郭信抱拳行了一礼,开始讲道:“凤翔军其下一府三州,眼下除东面挨着永兴军的乾州外,凤翔府为王景崇所有,凤翔府西北陇州及义州则在去岁时就已被蜀国所占。不过凤翔府下辖九县,皆听我军……也便是朝廷号令。因此当前咱所面对的主要便是凤翔府一城之地,至于蜀国主援王景崇的兵马,最有可能是由西南散关而出,经宝鸡县而来,其次是由西北陇州、汧阳一带而来。不过蜀国主虽然决心染指关中,干预朝廷平叛,然而蜀道路远难行,蜀国主准备得再快,咱们按照这些年蜀地向关中进军的速度,预计也还要两月才能望见蜀军主力的影子。”

    赵延进说得比较清楚,赵晖带着赞赏的目光向赵延进颔首示意他先坐下,随后目光转回郭信,开口道:“如今局势大抵如此,想来郭将军已经听出,咱们大军应对的方向便是凤翔府、散关、汧阳三处。如今咱们兵少,算上郭将军带来的援兵,满打满算也才刚满万人,除去我已命兵马都监李彦从率两千余人驻宝鸡寨,以防蜀军突然出散关来袭之外,剩下兵马便都在此地了。”

    郭信沉吟片刻:“末将斗胆猜测,太尉是想趁蜀军未来之际,先拔下凤翔府?”

    赵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先攻凤翔府势在必行。只是郭将军该知道,单一个王景崇其实不足为意,真正的威胁乃是大举而来的蜀军。可惜东边诸公看不明白,老夫承先帝之恩深重,不得不为朝廷大局多作考虑。”

    郭信正在低头思量,赵晖突然阖上眼睛,语调平静地念道:“正所谓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

第一百一十章 东沟河

    赵晖很快率汉军开向凤翔。

    近日的天气凉了一些,虽然阳光明朗,但已不再如先前那样让人在日头下难以忍受。难怪华夏古往今来都爱在秋季打仗,这时候行军不再是那么痛苦的事,就连脚下的步子也要轻快许多。

    岐山县离凤翔府仅有四十余里,大军用了一天就已经逼近凤翔府。郭信骑在马上眺望远方,南、北、西三面的山脉都隐约可见,只有身后的东方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一直走下去就能原路返回长安。就是他也能觉察到脚下的凤翔地区占着形胜之利,正该是扼守关中,防御西北、汉中方向的重镇。

    临近凤翔府,不少村庄及大片的庄稼地开始出现在郭信等人的眼前。就在这时,前方塘骑突然传来情报,称为数不少的凤翔军出城向西而来,似是要在凤翔府东面一条名叫东沟河的岸边列阵。

    赵晖没传令大军停下,只召了郭信几人前去商议对策。

    到了中军,只见赵晖骑在马上,身边围绕着一圈部将,正在向斥候询问前方细节。等人齐之后,赵晖挥退斥候,回顾众将道:“东沟河宽处不过两丈,王景崇欲在那东沟河列阵,单凭这两丈小河便想阻断我军前路,真是痴心妄想!”

    听了他的话,在场众人原本还有些紧张的面色都不禁一松。赵晖又道:“贼军胆敢与我军野战,为咱们省下不少功夫,一会儿诸将勿要爱惜军力,好好杀个痛快。”说罢便令麾下一名部将前去伐木准备造桥。

    这时又有斥候前来禀报,言下游二里之外河流有处拐弯,不过一仗余宽,且骑马可行。

    赵晖当即以马鞭遥指西面,开始部署:“赵延进即刻领两个指挥马军,在下游防备敌军偷渡,若敌军守阵不动,则随后渡河前去敌军右翼观阵。其余诸部兵马随我正面渡河,渡河之后,北面与敌相持,以攻敌南面右阵为主。赵延进渡河之后,寻机可冲其右翼,两面夹击,当破敌阵。”

    说罢赵晖不忘看向郭信:“郭指挥的射虎军为我军右翼渡河,可有疑义?”

    汉军右翼,渡河后所对的便是敌军左阵,按照部署只需与敌相持等待南面的友军突破即可,不算太难的差事,郭信当即抱拳领命。

    赵晖伸手到佩剑剑柄,冷静而坚定地命令道:“尔等即刻前去整肃军伍,准备渡河作战,不得有误!”

    一片得令之声。

    一个时辰之后,郭信按照部署率着麾下三个指挥来到汉军北面作为大军右翼。两军隔河相望,只见凤翔军沿着对岸摆了三里长,估计有四、五千人,且看其阵后有人马跑动所扬起的烟雾,应该还有一部骑兵。

    河边有一部汉军试图用木材赶造浮桥,却被对岸敌军弓弩手射退,汉军也毫不相让,派出军中弓手向对岸倾射箭雨,射虎军中只有祁廷训有两都的弓手,也都被郭信派去为造桥的“工兵”压阵。

    凤翔军人毕竟少些,又要特别“照顾”造桥的汉军,因此很快在对射中输下阵来,撤回了敌军大阵。

    在付出微弱的伤亡之后,汉军便在东沟桥上临时搭起了数道浮桥。浮桥十分简陋,是由树干刨成船的形状横在河上,然后用横木搭在其上,再用绳索紧紧固定。

    中军很快传来渡河的号声,郭信便令章承化带两都人先行渡河列阵稳住,随后步军批次渡河。浮桥承重有限,能走步兵,却不能跑马,郭信则与王环的三百余骑在最后牵马慢慢渡河。

    汉军同时渡河,对面的凤翔军中很快也传来战鼓,同样又是先发箭矢。先行渡河的汉军猛然遭到箭矢打击,一时对岸有些混乱。

    好在郭信提前料想到这,因此让章承化先渡河的人都是持盾的步卒,此时在对岸石滩上已经立下了阵脚。

    远方敌军大阵已经动了起来,步军正面排开,在弓手的掩护下正向岸边汉军逼近,显然是要趁着汉军渡河半渡而击。

    郭信不敢多作迟疑,当即命令:“诸军按部在桥后列队,尽快渡河!”

    一旁的祁廷训抱拳道:“末将请先往对岸指挥兵马。”

    郭信点头同意,祁廷训当即带着亲兵渡河。与此同时,郭信望见南面其他部汉军也在加快渡河的速度,甚至不乏有人因为跑得太急而不慎落入水中。

    已经渡河的汉军顶着箭雨向前,为后续的渡河人马让出位置,片刻时间就已同敌军开始了厮杀。

    这时射虎军的两个步军指挥千余人也终于争先恐后地渡过浮桥,在岸边百余步外勉强列阵与敌军厮杀一处。

    郭信将要与亲兵渡河,不忘对王环再三嘱咐:“王指挥比我会用马军,渡河后还请王指挥临机应变,与我步军策应。”

    七八面旗帜竖立在乱军之中,滩头地方就这么大,打起来任何兵法计策也显得多余,只有冲上去硬拼。

    郭信渡河后骑马冲上河滩上的一处缓坡,近距离观阵,当即看出王景崇并未一下派出全部的人马,还有许多个步军组成的小阵正在一里地外预备,此外还有一支五六百人的马军在西面策马逡巡,不知意欲何为。

    “拿弓箭来!”郭信喊了一声,郭朴把他许久未用的两石强弓拿来,郭信当即搭箭寻找目标。

    不远处章承化与他本部的步军指挥正陷入苦战,祁廷训却不知为何领着十几骑亲兵冲进了敌军阵中,郭信看得皱起眉头:这家伙说是渡河指挥,怎么指挥到敌军阵里去了?

    不过郭信虽在心里腹诽,但目光还是紧紧盯着祁廷训,只见祁廷训冲杀速度逐渐滞缓,身后几个亲兵接连落了马,且周围敌军有向其包围之势。

    郭信毫不犹豫,当即挽弓,瞄着祁廷训身侧一个正举长枪的敌军就是一箭。几十步的距离,对他而言并不算难,破甲的尖头箭簇毫不意外贯入那敌军正胸。

    身后驻马观看的亲兵当即连声喝彩。

    郭信则传令亲兵:“去传令,叫祁廷训先撤回来,别死在阵里。”

    就在这时,远处敌军中军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鼓响。郭信眺望过去,就见先前对面那股逡巡不进的马军终于有了动作,却是转向直直向自己这边冲来,而一里地外的许多敌军步军也一并向这边驱进。

    郭信忍不住破口大骂,赵晖以敌军右翼为主攻方向,王景崇眼下要打的也是同样的算盘,只是汉军的右翼正是自己的射虎军!

第一百一十一章 鸣金

    郭信不敢大意,战阵之中一则要保全性命,其次才是打胜仗,不论射虎军眼下能否抵挡得住,当即先命亲兵去南面中军向赵晖求援。

    不一会祁廷训一脸血污地策马上来:“许久没有杀得这么尽兴了,说来刚才突然冒出一箭助我杀了一贼,那箭是郭指挥射的吧?”

    郭信不置可否,却伸手指向还剩两箭之地的敌军马军。五六百人的马军奔腾起来已经极有气势,这样近的距离就连大地似乎也在微微颤动。

    祁廷训瞧了一眼,吐出一口血水,大骂道:“怎么这么多兵马都朝咱这冲?咱何时上了他王景崇的老娘不成!”

    郭信骑马上前,自己身后的亲兵有二十来骑,但冒然冲进去没什么用,而王环的马军不知为何在更北面远远地吊着。

    “祁指挥,命你的弓手靠后些,注意敌军马队位置,我去想想办法。”

    又叫亲兵去给章承化传令:“叫章副将坚守阵型,务必等到中军援兵。”

    祁廷训领命下去之后,郭信也招呼亲骑随他策马前去阵前。两军正面拼杀,战线一直在动荡。敌军马兵越发接近,原本与射虎军正面相抗的敌军步兵一时都向两侧跑,射虎军却无法趁机追赶,沸腾喧嚷的乱军之中都能听到章承化和王元茂高声呼喊士卒们结阵的声音。

    郭信看出敌军马军是要直接冲垮自家军阵,当即策马就往北走,准备先吊在敌军马军边上射箭袭扰,或是看情况去与王环部马军回合。

    祁廷训的弓手一波齐射,还没来得及射第二箭,凤翔马军便瞬息即至,两方步骑军阵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军马奔腾,杀声震天。

    郭信也领着亲兵从侧面逼近敌军,凤翔马军都是骑枪长矛,没带弓箭。郭信放心地吊在敌军侧方,待其进入射程之后抬弓便射,这样近的距离,凤翔马军又是聚在一起,再差的射术也随便就能射中。不过郭信还是控制着准头,不射披甲的骑士,专挑敌军冲在前面的战马。领头的几骑马失前蹄,后面的马兵避之不及,与倒地的人马撞在一处,一时人仰马翻。

    虽然射得准,但凤翔马军太多,中间的更多人还是顺利地直冲射虎军步阵。射虎军步军正面转眼已被凤翔马军冲得散乱,好在射虎军还维持着一个整体,军阵没有完全被凤翔马军割裂。

    见射虎军大阵并未一击击破,敌军马军便大股往回跑,估计是要准备第二次进攻。郭信余光看了一眼本方军阵,人数虽还不少,但所在之处已经是一片混乱,显然没法再硬抗一次,且敌军后面大片的步军也将要赶到。

    在他思索之际,敌军也意识到了他这一小支马队的存在,一员披着红袍的将领带着一股百余骑脱离敌军主队,纵马向他直逼而来。

    “走!”郭信喊了一声,带着亲兵踢马就跑。

    红袍将领紧紧追随几十步后,郭信回头甚至能看见那将领瞪圆的眼睛。

    郭信见甩他不掉,便对身旁的郭朴命令道:“咱分成两伙,你左我右,见我摇旗就过来汇合。”

    郭朴点头表示明白,当即带着一半亲骑向左跑去。郭信则拉缰绳将马头调到右边。

    追赶而来的敌军果然也分成两部,分别追在郭信和郭朴两队之后。郭信之所以选择右边,正是为了方便回头射箭,见自己身后只剩下了红袍敌将亲率的四五十骑,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挽弓回射。

    马匹高速之中骑射困难,但追兵被郭信一伙人射下几骑,红袍敌将十分发怒,大喊道:“何方小儿,只会放箭,还不快快受死!”

    郭信则在马上大笑回应:“乱臣贼子,也敢在官军面前狂吠么!”

    再往前走就是河岸石滩,郭信说罢便一面命旗手摇旗,一面挥手示意亲骑放缓马速准备掉头,同时回头朝着敌将射了两箭,那敌将似乎知道他箭法厉害,被亲兵团团护卫其中,连着几箭都射了一空。

    前方无路可走,郭信与亲骑在石滩前调转马头,踢马向着红袍敌将迎面冲去,将明晃晃的横刀高高举向对面:“杀!”

    亲骑放下弓箭,举起长枪马刀,跟着一同大喊:“杀!”

    马蹄翻飞,尘土飞溅,对面敌军更是毫不减速,红袍敌将此刻一马当先,脸上泛着笑意,似乎已胜券在握。

    郭信看着那张笑脸,心里泛出一阵极度的厌恶和愤怒,这种感觉令他浑身肌肉都瞬间紧绷,一股血气从脚下直往他的天灵盖上翻涌,让他觉得下一刻自己就要头裂而死!可转瞬之间,他浑身上下又只剩下一个想法,那就是谁也别想要他的命!

    两方距离还剩二十步时,郭信突然拉紧缰绳,夹住马腹,右手以极快的速度从箭袋里拈出一根破甲长箭,左手抬弓几乎没有停滞,拉弓的瞬间就完成了瞄准,松弦的瞬间他看见的是一张极度慌张的面孔。

    “啊!”一声十分凄厉痛苦的喊叫,红袍敌将已从马上跌落在扬尘间看不见人。

    强烈的痛快和爽感让郭信再也无法忍受,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杀贼!”

    将领坠马,追兵已经乱了阵脚,有些连忙下马抢人,有些回马要跑,有些还要继续往前冲。郭信却没给他们考虑太多的机会,转眼领着亲骑杀至眼前,掠过慌乱的追兵便手起刀落,连杀数人。

    身后的亲兵同样奋勇争先,二十几骑所爆发的气势一时竟远远压过了追击而来的百余马兵。郭信等人直贯入追兵马队,敌军不能抵挡,当即仓皇骑马四散,就连那坠马的敌将也没人去救了。

    这时另一支马队从前方冲来,正是郭朴引来了另一股追兵。

    郭朴的人向左转,与郭信侧身擦过,追兵却不知继续追郭朴还是与郭信接战,一时紧密的阵型有些混乱。

    郭信毫不停留,借势继续直冲,借此良机与亲骑抬弓先射下敌军领头最前的几骑,敌军马队变得更加混乱。

    “杀贼建功,就在今日!”郭信在马上大喝,身边的亲兵则越过他的位置,护着他向前驰马冲锋。郭朴也在身后调转马头,两拨人汇合后如箭簇一般直冲敌军。

    敌军马军见此情景,竟战也不战,掉头就走。

    郭朴在马上喘着粗气:“意哥儿,还追么?”

    郭信抬手示意众人停下休息,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射虎军阵相当远了。远方人马一片混乱,两军纠缠在一起,只能看到旌旗和马队在乱军中来回冲杀,其余什么也看不清。

    郭信忧心忡忡:浪费了这些时间,祁廷训章承化他们恐怕已经被攻破了罢?

    射虎军的赢面显然不大,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大局上往好了想:自己的射虎军既然已经拖延了近一个时辰,或许赵延进他们在凤翔军右翼已经为汉军赢得更多的优势,很快就能往这边杀来。

    他继续策马前去眺望局势,这时郭朴突然指着北面正在乱军中冲杀的一处马军道:“意哥儿快看,那不是王环的旗?”

    郭信朝那边看去,果真是王环的马军,只是那支马军竟是在敌军大股步军之中横冲直撞,且其速度极快,简直是所向披靡,不可抵挡!

    而离得更近些,他更加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射虎军阵竟还在石滩上列阵与敌军步军相持!

    就在此时,西面更远的地方突然传来清脆的鸣金之声。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丧子

    鸣金之后,叛军各部纷纷开始西撤,但总体并未溃退。以射虎军当前的状态自然无从追击,且敌军马军大部仍保有实力,在北面附近游荡等待机会,不久王环也率着马军回到阵前。

    郭信先令章承化等人救治伤残,收拢士卒,随后与王环、祁廷训聚在一处,通过相谈得知了短短一个时辰内的细节。

    原来在敌军马军准备再次冲阵时,王环趁其与对面步军暂时脱节之际,率马军直冲敌军步军侧面。敌军虽对王环的马军早有防备,但护圣军作为禁军马军精锐,人马具着铁甲,毫不费力便直贯入阵中。敌马军不得已又临时掉头前来解决王环,王环一击得手本已脱战,见敌马军来追又顺势回头反杀一波,以少击多竟直接将其杀退。射虎军步阵则借此时机,后撤到不利于马军作战的石滩上重整阵型,与敌军步军接战,这才有了郭信后来看到的一幕。

    此战射虎军处于不败,关键无疑在于王环。郭信对他毫不吝啬谥美之词:“久闻护圣军战力彪悍,今日一见,真是勇猛无敌!要是没有王兄指挥策应得当,我看咱们射虎军今日结局真是不敢设想。”

    王环脸上却毫无喜色,当着众人面前大骂王景崇:“杀些贼军罢了,何足挂齿。倒是王景崇区区小贼,竟害我折损不少人马!”

    祁廷训也是一脸火气,却不是跟着王环骂王景崇:“咱打得这么窝囊哪里是贼人狡猾?咱们早早向中军求援,半天却连匹马也不曾看见,赵晖那厮分明是不拿咱禁军当自己人!要我说,要不是咱们在这苦苦支撑,王景崇的刀就该杀到他赵晖头上去了!”

    “祁指挥慎言!”郭信连忙止住祁廷训的话头,好言道:“不论如何,咱们都是为了平贼。今日我军折损不小,回头我必然为将士们禀功,为战死者争取抚恤,绝不叫兄弟们吃亏。”

    就在这时,中军斥候恰好从南面跑来:“传赵公军令!敌军虽已败退,然敌势仍大,各军不得贪功冒进。此外射虎军居功甚大,眼下战事稍息,命射虎军前去西北方村寨防备。”

    “末将得令。”郭信上去领命,又朝斥候追问:“赵公现在何处?南面战事如何结果?”

    “回将军话,因敌军长枪劲弩皆在右阵,赵指挥使的马军从南面未能击破敌阵,反陷重围之中。敌军趁势猛攻,赵公分兵援救,不久克敌右阵,敌军于是鸣金收兵。”

    “多谢相告,不过还请代本将回禀赵公,我部损失重大,亟待修整,恐怕防备之力不及,还请赵公另择一部兵马相助。”

    斥候在马上抱拳行了礼,很快便往南边复命去了。

    郭信送走斥候,回首朝着王环二人道:“怪不得援兵不来,我等可不姓赵。”

    ……

    十里之外,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凤翔军暂时在道路旁修整,而王景崇正在军中不住痛骂。

    “竖子坏我大事!我交他马军,委以众任,没能破阵也就罢了,反倒自己死于敌手!如此窝囊,真是丢了先人!”

    竖子说的是王景崇的儿子王德让,便是他此役安排的主力马军的主将。本以为赵晖右阵人数最少,马军两个来回就能破阵,继而他全军压上,把官军绞杀在东沟河边,计划之中俨然是大胜之局。结果才打到一半,就有王德让的亲兵回来禀报,竟说王德让死在追杀一名敌将的路上!

    听到这消息,王景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亲兵带回王德让身上染血的红袍才让他不得不相信,王德让真的死了。败军之际又加上丧子之痛,让王景崇的情绪简直愤怒到了极点。

    他的马边跪着十几个人,正是从战阵上撤下来的一伙王德让亲兵,此刻都被负手捆着跪在地上,不住向他哭诉求饶。

    “娘的,吵你娘!”王景崇怒目圆瞪,蹭地拔出剑来,挥剑便斩下最近的一人首级,随后翻身下马,一连砍下十几枚头颅,直到剩下最后一人时,那亲兵已经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浑身抖成筛子。

    王景崇用剑刃抵着亲兵后颈:“说!杀那竖子的敌将是何人?”

    亲兵哆哆嗦嗦,闻言连忙努力把话说得利索:“节帅明鉴……兵荒马乱,咱们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那敌将箭法极准……对了,那敌将绣旗上绣的是甚么射虎军号,估计,不,必然是敌军那右阵主将!”

    左右有部将说道:“据传长安派有一部禁军来援赵晖,今日观敌军右阵军伍严整,衣甲鲜亮,想来那射虎军兴许就是东京禁军的一部。”

    王景崇回首怒瞪说话的部将:“我在东京禁军中从前朝待到本朝,见过的军号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何时听闻有甚么射虎军的名号?”

    部将于是喏喏不敢再言。

    王景崇冷哼一声,再次举起铁剑。

    亲兵吓得闭眼俯首,不料王景崇却是斩开了自己身上的绳子。

    “多谢节帅饶命!卑下愿给节帅一辈子做牛做马……”亲兵当即拜在地上,叩头叩得更加用力。

    “还不滚!”王景崇一脚将亲兵踹倒在地。

    “卑下这就滚!”

    亲兵连滚带爬地爬了起来,旋即拔腿就跑。王景崇却从马鞍上解下马弓,一箭射中身背,倒在地上。

    “背弃主将,该死!”王景崇愤愤收了弓,又将砍钝了的铁剑投在地上。

    身边跟随的一众将领见此情景,都在旁不敢出气。

    “节帅息怒,”还是老成持重的部将周璨出来劝解:“如今要紧的是商议如何退兵,不如先让张思练率马军在此抵挡一阵,咱们快些带上城中财物往北退去汧阳或是陇州固守。如若回凤翔城中,待敌军合围,逃脱不得,我等尽成瓮中之鳖,那时悔之晚矣!”

    被指名的张思练却一听就跳了起来,急白了脸争道:“蜀军不日就要出关北来,赵晖兵不过万,咱且输这一阵,结局还未见分晓哩!”

    另一员将领也当即表示反对:“正是!大军家眷尽在城中,去那么远的陇州之地作甚?”

    一伙人喧嚷作一团,王景崇听了当下更加暴躁,高声道:“今日两军不过互有攻守,谁就说我军败了?那赵晖不敢追击,足可见其心虚力竭,不过如此!传令各军回城,待咱在城中修整之后再行图谋!”

    众将只得抱拳称是。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请罪

    王景崇退守凤翔府,得到消息后赵晖便不急于进攻,先命各军收拢乱军,清理战场。一下午的血战,两军互有死伤,不过凤翔军损失更大些,对官军来说算是一场小胜。

    郭信不用再去周边防备,回到营中却觉得十分懊恼。他的射虎军兵马本来就不多,这样一仗下来,去除战死者和受伤失去战力的,王环马军还剩下二百来骑,损失最重的还是祁廷训和他自己的步军,两个指挥基本都折损了三成,射虎军一下子就连一千人都凑不上了。

    真没想到自己第一回野战,损失竟比打了三次的攻城战都大!这样下去,恐怕再打一场,战功没捞到多少,自己却要先打道回东京了。

    他正苦恼着,这时章承化走进帐来:“禀指挥使,伤亡将士已记下名册。”

    郭信应了一声,接过名册翻了两页,手指轻轻抚过那些二狗、羊儿之类的贱名,不由叹了口气:“咱们远道而来,虽立了些功劳,却也有这不少死伤。弟兄们虽然不是为我而死,我却总觉得对不起他们。”

    章承化还没走,站着等郭信还有什么差遣,闻言毫不犹豫道:“咱们武夫拿谁钱粮便为谁卖命,在战阵上丢了命也就是一了百了的事,何况如今朝廷事后还给弟兄们家中赐发抚恤,怎么着也比普通百姓冻死饿死,被乱军山贼随便杀死好。”

    “咱们当兵打仗,除了保全自身,也该是为了改变这些。”郭信微微沉吟,抬头细细瞧向章承化,见他胡子已经不修边幅,面容之间多有疲惫,好在胳膊腿都还齐全。

    他顿了好一会儿,自嘲道:“这一战下来,我身为主将,反而没怎么顶事,章副将的功劳比我更大。”

    这话倒是不假,东沟河一战射虎军能坚守不败,少不了章承化在阵中指挥应对。反观自己多数时间都在和小股敌骑游斗,虽然射杀了一员敌将,但起到的作用显然不比章承化更大。

    “不敢!”章承化闻言急忙抱拳推辞:“若非郭指挥关照,末将估计还在做一介都将。”

    见章承化理解错自己的意思,郭信转而亲切地道:“话虽如此,我从太原府走到今天,又何尝离得了将士们的支持关照?章副将下去可以告知弟兄们,待此役回京之后,但有赏赐我分文不取,尽数分给战亡及有功将士。”

    章承化咧嘴笑道:“郭指挥对下面的将士向来很好,大伙心里有数,都把指挥使当做自己人。”

    章承化走后,郭信仍坐在帐中反思。他心想:射虎军损失惨重虽然是因为对面大军压上,但恐怕也有自己的指挥组建以来还不历野战的缘故。野战和攻城确实很不一样,步骑弓弩之间的配合、各军各阵的攻守,乃至于大军有序进退,都很考验武将们作战的素养。从这一点来看,王景崇在两面失利的情况下还能及时稳当退兵,也算是比较厉害了。

    难怪王景崇去年能几次击败蜀军大军,看来这人确实有些本事。自己也应该提前多作准备,不能全听赵晖的战前部署,比如渡河之后就尽量向南面赵晖中军靠拢,或许也就不用独力抗下那支敌骑吧?

    这时帐外有人要见郭信,并在军营喧哗,打断了郭信的沉思。

    亲兵进来禀报,竟称来的是赵延进。

    郭信闻言便有些惊讶,一时没想到赵延进来见自己能有什么事。

    东沟河一战时,赵晖没有派兵来救射虎军,而是去救了赵延进。这事让祁廷训和王环对赵家父子颇有些看法,郭信却觉得实事求是而言,这事没法完全怪在赵延进和赵晖身上。

    毕竟两军接战前没人能知道王景崇具体如何布阵,兴许是王景崇预料到汉军骑兵要从下游浅滩渡河,所以故意在南面右翼集中了长枪和弓弩呢?赵晖二选一去救赵晖更是人之常情,只是射虎军作为“受害者”在情感上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他想到射虎军之后还要听赵晖节制,这会自然不能把关系搞得太僵,于是便吩咐亲兵先将赵延进请进来。

    赵延进连甲都没卸,灰头土脸地走进帐里,郭信起来迎接,开口问他:“不知赵将军到访,有失远迎。却不知赵将军来这儿所为何事?”

    不料赵延进一听,立刻就单膝跪地,抱拳说道:“今日阵上,多亏了射虎军在右阵与敌相持,父亲才能抽兵救我于危急之间。若无射虎军在,我命丧此地也就罢了,只怕大军左右皆溃,在东沟河边进退不能,误了大局!因此特来向郭指挥请罪。”说罢把头瞥在一边。

    郭信顿时愕然,随后看见赵延进还跪在地上,连忙让赵延进先起来,好言道道:“与敌交战是本军份内之责,好在坚守未败没有误了战局,保下了禁军脸面。至于赵将军身陷敌阵,都是敌军狡猾罢了,能怪得了谁去?”

    赵延进站起身:“虽说如此,听说射虎军损失不小,我心中真是愧不能当。何况我先前不知郭指挥勇武,心中对郭指挥多有不恭。哪知郭指挥竟在乱军之中一箭射杀王景崇之子,如今想来我真是小人鄙薄之心了。”

    郭信疑惑地打住赵延进:“我何时杀了王景崇之子?”

    赵延进拍拍脑门:“看来还没来得及相告,郭指挥不是射杀了一员穿着红袍的敌将?那人就是王景崇之子王德让。”

    郭信的疑惑变成惊讶,没想到那敌将还有些来头,自己竟然无意中竟吃掉一条大鱼。

    郭信摆手道:“算了算了,战事已定,这些事就不必再提。你也不必总称我甚么郭指挥,若是愿意,叫我一声郭郎就是了。”

    两人又闲扯了一阵,赵延进逐渐显示出武人本身的爽朗来,笑道:“既然如此,我的心事便了了。父亲那边还有军务在身,我不便在郭郎这儿待得久了,希望之后还有与郭郎并肩作战的一天。”

第一百一十四章 山口

    汉军修整了一日,伤兵被送回附近的军镇由地方官府暂时赡养,随后大军兵临凤翔府城下。

    汉军刚在凤翔府南面扎下营盘,王景崇就派遣兵马从西门而出,想要趁汉军立足未稳之际偷袭汉军大营。只是赵晖早有防备,反而在西门外击破敌军,且乘机夺取了西关城。

    王景崇又输一阵,终于退守大城不再出战,汉军顺利围住凤翔府。

    围住凤翔府之后,郭信便主动向赵晖介绍了自己的射虎砲,却被赵晖笑着随口接了过去,丝毫不为所动。郭信自然也不再坚持,等着看赵晖准备如何攻城。

    郭信等了几日才发现,赵晖攻城与他在魏州、长安时所见的截然不同,既不造器械也不挖地洞,除了围城挖掘沟堑外,就是每日派人在城下挑战。王景崇当然不敢再出城应战,赵晖也就很有耐心地按兵不动。在郭信看来,赵晖哪里是在攻城,分明就是在划水。

    两军在城下相持了两个多月,到了八月底时,秋高气爽,一个好消息突然传到军中。

    在凤翔府西南的宝鸡-散关方向,那边戍守宝鸡寨扼守散关出关通路的是赵晖任命的兵马都监李彦从。七月底时探明蜀国前军抵达散关后,李彦从便率军前去袭击,蜀军前军仓促战败,尽数逃去。

    这个消息大大鼓舞了城下汉军的士气,谁都知道王景崇眼下唯一的凭仗就是蜀国,与蜀国的首战便宣告大胜,无疑为之后将要到来的战事起了一个极好的开头。

    不过散关的胜利也从侧面透露出一个不利的情报,那就是蜀国已经做好了援救凤翔的军事准备,即便前军失利,蜀军真正的主力也该离关中不远了。

    赵晖终究还是没能继续保持耐心,召集众将商议破敌之法。

    等郭信等十几个指挥使武将陆续到了中军行辕,赵晖带着身边的赵延进快步走进大帐。

    众将纷纷抱拳执礼,赵晖在上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挥了挥手示意,待诸将按高低次序站好后,先是向众将垂问:“如今在城下蹉跎了两月,各军士气如何?”

    众将都做了肯定的答复,赵晖便抚着胡子道:“王景崇坐困孤城,若无蜀军之忧,我军便只用静坐享用转运之粮,待其自毙就是。但既有蜀军在外为患,咱便没时间与他王景崇在城下消磨日子,还是趁早翦灭了为好,诸位意下如何?”

    “是该早日灭了狗贼,好叫兄弟们进城睡个安稳觉!”“咱们已拔下西关城,攻下主城也不在话下。”武将们争相请战。

    郭信站在一旁,完全没有说话的打算,只用目光在武将们和赵晖的脸上游移。要知道与围困长安的禁军不同,此处除了他的射虎军外,其他兵马都是赵晖从陕州带来的,可以说完全就是赵晖的私兵。赵晖真能舍得像尚洪迁一样派自己的人去送死?

    赵晖听完武将们请战之言,果然摇头道:“攻城如剥核桃,单靠蛮力不可取,靠的乃是巧劲。如今既有他策,就大可不必让将士们在城下白白送命。”

    诸将听到这话,大都面露不解,但又知道赵晖要继续说下去,便屏气凝神,都翘耳认真听着。郭信见状当即觉得赵晖不仅打仗厉害,连治军也很有一手,当初他在解晖,乃至史弘肇手下时也不见中军议事时有过这样安静的场面。

    赵晖接着开口,却还是在问众将:“王景崇眼下最需要的是什么?”

    大伙七嘴八舌,说的却都是蜀军。

    赵晖摆一摆他那有分量的手,加重语气:“既然他需要蜀军,老夫就给他送来蜀军。”

    ……

    凤翔府西北的南山上,郭信猛地在手背上拍死一只蚊子。

    南山不高,林子却很密,加上几日前下过一场雨,因而蚊虻四处都是,叫人防不胜防。郭信哪怕来到此时也依旧十分厌恶蚊子,咬着不痛却痒得要命,打又打不完,哪怕时时注意也提防不住,何况眼下他还有更要紧的地方要关注。

    他关注的是山脚下的那条并不宽阔的土路,土路放在平原一定毫不起眼,放在这里却是凤翔府与西北面陇州之间的必经之路。此刻土路上正有一支打着蜀国旗号的军队在列队修整,不过细细观察却能发现其中的许多人还穿着汉军衣甲。

    毫无疑问这支蜀军是由汉军假扮而来,虽然汉军的装扮破绽百出,不过只要离的远些就很难看清细节,此时军中打仗还是习惯于通过旗帜来判断敌我,只要能让不远外城中的王景崇当真就好。

    这时,身旁郭朴的手指向山口:“意哥儿,瞧。”

    只见山口那边逐渐出现了一股兵马,正缓缓向这边移动,正是王景崇前来接应“蜀军”的人马。

    郭信暗自叫了声好,王景崇果然上当!

    他耐心等了片刻,待一半敌军都走进山口后,当即高举横刀过头顶,身后瞬间跟着响起一片刀剑摩擦之声。他回首看了一眼,只见树林里的光线十分黯淡,却四处都是兵刃闪闪的寒光。

    “有诈!”山下敌军中不知何人高喊了一声,敌军阵型瞬间大乱。

    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了,土路上的“蜀军”吹响了号角,开始迎面攻向敌军。

    土路两侧矮山的树林中也顿时发出一阵箭雨,郭信抬头看去,无数黑影从身后升起,落到山谷高处又倾泻而下,敌军阵中一时间惨叫无数。

    郭信毫不迟疑,翻身上马后立即发号施令:“步军下山接战!骑兵上马!随我堵住山口!”

    说罢便一马当先冲出树林,直往敌军身后的山口奔去。谷道出山处相对比较宽敞,郭信的马军不过三百骑,在那里正好方便施展。

    往来的士卒和疾驰的战马一下子让山谷间充满了喧嚣,敌军前方被堵,两面都是坡,哪里还敢接战,除了小部分在将领的指挥下试图抵抗汉军之外,其余都一股脑地想要撤出山外。

    然而郭信的马军跑得更快,赶在撤出前就堵上了口子,汉军像一个收紧的口袋一样套住了敌军。

    敌军这时已经慌不择路,郭信见状便没有率马军直冲,而是在阵前射箭,将敌军重新驱赶到口袋里去,让步军主力去围剿敌军。

    山谷间杀声大作,不多时祁廷训的步军也前来与他会合,在山口处列阵防备敌军突围。

    山谷中喊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突围而来,另有一股汉军马军这时也从山谷中杀出,正是赵延进的一部。郭信与王环的马军逐渐拦不下越来越多的敌军,只好带着马军杀了一阵,随后也向赵延进靠拢。

    近了些才发现赵延进正在追逐一支敌军的马队,郭信的位置正好是马队出山的方向,便准备上前帮忙拦截。

    赵延进瞧见郭信,远远地就在马上大喊:“郭郎射他!”

    那敌将刚杀出重围,见郭信来拦,当下毫无避让之意,直接提枪冲来。然而冲到一半,却又像是突然见了鬼一样,立马掉头就往南边跑,只是经过这一停顿,身后的赵延进已经追上,很快就将这伙敌骑杀散。

    只有郭信停在马上,不知所以地回头瞧了一眼,好像除了身后射虎军的旗子外再没什么别的东西。

第一百一十五章 诏旨

    汉军的中军行辕,赵晖靠坐在一张木椅上,正听着李彦从派来的僚属向他禀报蜀军动向。

    “……蜀军三日前已过了凤州,估计再过两天就要到散关,其自称十万,不过据咱们在凤州的前哨估计,其实际军力不过在两三万间。”

    “嗯。”赵晖把信叠好放回桌上,转而问道:“可有探明此番蜀军主将是何人?”

    “回禀太尉,对面带兵的是蜀国山南西道节度使安思谦,这人去岁时才被蜀主提做节度使,先前似乎是蜀主身边近臣,倒是从未听闻其打过什么仗,故而咱们也所知不多。”

    赵晖点点头,挥退了僚属。

    安思谦听上去是个没什么战阵经验的敌将,但赵晖却并没有因此就产生轻视之心。他的神态十足沉静——毕竟已是年近六旬的人了。

    似乎人在年岁渐老之后就总是习惯回忆过去。琐碎的画面在赵晖的脑海里浮现,他想起自己在后唐庄宗时开始从军,光是四十年前的梁晋之争就已经参与过大小近百场战役,之后跟在无数将帅麾下打过的仗更是不计其数。

    这么多年沙场打熬下来,赵晖见过许多久经战阵的名将自负轻敌而殒命沙场,也见过许多实力雄壮的藩帅一着不慎而身死族灭之后,因此他早就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要轻视任何一个敌人,也不要放过任何可能的威胁。

    这个道理被他当做一条铁律来遵守,不仅在战争中予以贯彻,在生活中也同样如是。

    蜀军的数字并没有出于赵晖的意料,出于意料的是蜀军来得太快了些。眼下凤翔府一时半刻不能攻下,而驻守宝鸡的李彦从只有两千人,势必难以抵御蜀国的数万大军——只要那安思谦不是傻子。

    是否该分兵去宝鸡?或是干脆放下凤翔府撤回到咸阳去?权衡之间,赵晖的脸上露出些许犹豫之色,眉头也微微皱着,随后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帐中来回踱步。

    他首先放弃了后撤的念头。若是抛弃凤翔,便等于将关中的门户拱手送给蜀国,到时三地叛军联合蜀军一齐进犯,各地除了禁军之外一盘散沙的方镇兵马恐怕根本不能抵挡。而除此之外,在他心里还有一个比单从战事本身上考虑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还念着刘家对自己的厚恩。

    在本朝立国之前,赵晖还是陕州军中区区一介指挥使,直到杀死辽将为先帝刘知远献上陕州之后才一跃而为节度使,如今刘承祐继位后甚至荣膺太尉之衔,可以说他的所有恩荣全在刘家天子。也正因如此,他必然要在这场平叛中竭尽全力来予以回报。

    接下去要如何打?

    就在这时,赵延进突然掀开帐帘急匆匆地走到赵晖身旁,对着他耳语一番。

    赵晖听到消息先是感到惊讶,随后略作思索,突然有了主意。

    ……

    南山一战汉军收获全功,叛军出城的两千兵马除了少数被汉军所俘之外,其余大部悉数为汉军屠戮,山谷堆满了叛军尸首,血水从谷道一直流到山口,尸臭数日之后仍能偶尔随风飘到军营之中。

    战后赵晖命军士们在城外立下高杆,将几名叛将枭首串成一串悬在杆上,活像是一串人头灯笼。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王景崇没有亲自带兵,不然凤翔府就能直接易手。饶是如此,城中叛军再度受到打击,汉军经此三场胜仗已经积累下了足够的优势。

    就在郭信在营中等着看赵晖继续施展时,赵晖行辕突然派人传令叫他随自己前去辕门接旨。

    能叫赵晖亲自去接的自然不会是普通旨意,郭信不敢耽搁,很快在东面辕门之外看见赵晖率着一大批部将正在迎候,郭信加入其中,不一会视线里就出现了一伙马队。

    马队都是禁军骑士,护送着居中一员年轻的文官在辕门前下马。

    赵晖领头上去迎接,郭信从二人之间的攀谈中得知文官是朝廷秘书郎王溥,如今还兼着西面行营从事的差遣。

    接着众人便将王溥迎到中军帐中听宣旨意,王溥双手恭敬地捧着黄绫包裹着的诏旨,走在一众武夫之间也毫无惧色,器宇轩昂的姿态让郭信想起了王峻,不过王溥可比王峻年轻太多了。

    帐中众将站定,便听着王溥用明朗清晰的声音宣读诏旨。

    “敕凤翔节度使赵晖:察及关西诸军逡巡不进,朝廷深感忧患,特以枢密使郭威为西面军前招慰安抚使,诸军皆受威节制,不得有误。卿忠良持国,练达军事,如今宣劳西陲,理应懋赏,特晋升为西南面行营都部署,仍统本路兵马,但有疑难,皆可与威计议,毋负朝廷厚望。”

    王峻说得果然没错,自家父亲郭威真的要来关中坐镇了!虽然早有准备,但郭信还是没想到这事来得这么快。一时之间,他感觉到无数双眼睛都聚在自己身上,却又突然觉得身上十分轻松。

    他瞧向赵晖,见赵晖也毫无多余的神色,高唱一声谢恩后,又抱拳面对向东京的方向:“老臣讨贼不力,有愧与官家厚望,有愧于朝廷诸公。既是朝廷旨意,老臣无有不从,一切都当遵郭使相之令而行。”

    王溥当即换上亲热的姿态:“太尉言辞过重了!官家说的是哪些人咱不知道,但必然不会是太尉。卑下来此地传旨之前,郭公也亲口对卑下言及,关西讨贼诸镇之中,实心用命者唯有太尉一镇。来此路上更是听闻了太尉在凤翔连胜三场,真可谓是国家干城!”

    彼此又说了些客套话,赵晖便遣散了众将,以鞍马劳顿为由安排王溥入内休息。

    郭信正要走,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赵延进抓住袖子,在他耳边轻声笑着道:“郭公的使者都来了,郭郎还要上哪儿去?”说罢便拉他来到大帐旁边另一处帐篷里。

    帐中赵晖和王溥两人正在聊天,赵延进领着郭信进来,赵晖便微笑着开口道:“这便是郭使相的儿子。”

    王溥饶有兴致地转头看郭信,郭信忙上前道:“末将见过上使。”

    王溥却从座位上下来对着他回了一礼:“怎敢!我只是郭使相身边的一介从事,私下里却还受不了将军的礼。”

    赵晖笑了一声,道:“既然如此咱们就都别见外,坐下说话罢。”

    郭信和赵延进在下首陪了坐,赵晖继续开口道:“却不知郭公此来准备了什么方略?对末将可有差遣?”

    王溥道:“郭公以为,如今三叛连衡,共推守贞为主,守贞亡,则两镇自破矣。若舍近而攻远,前敌不可而后敌又至,则是取败之道。”

    赵晖抚须道:“此言有理。”

    王溥接着道:“如今郭公自陕州,白文珂、刘词自同州,常思自潼关,分三路攻河中府,不日就能将敌困于城中。因而郭公意思,长安、凤翔两地兵马暂时不动,只消等河中战事平定之后再做计议。”

    “如此一来,叛军三镇倒是坐困三座孤城了。”赵晖先是赞同,随即却叹了口气:“只是如今凤翔局势,恐怕却不如郭公所想。”

    王溥眉头微微一皱,问道:“太尉何出此言?”

    赵晖不答,只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给王溥。王溥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得更深了。

    郭信看着奇怪,不禁暗自猜测那信上写得是什么。

    王溥很快就放下信,表情凝重地问道:“不知太尉如何应对?我好及早回去向使相禀明。”

    赵晖笑道:“我已决意分兵,便以郭指挥使与小儿的本部兵马前去宝鸡固守。兵马虽少不易破敌,扼守蜀军入关却是足够,何况蜀军向来孱弱,想必不足为虑。”

    王溥还在犹疑,郭信却当即就听明白了,赵晖叫自己来,原来就是为了借这机会向郭威要兵。明白了赵晖的意思,郭信不禁露出苦笑。在他看来,郭威从不轻易改变做好的决定,想要郭威为了自己而分兵来帮忙抵御蜀军,恐怕不太容易。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宝鸡寨

    乾祐元年十月,射虎军到达宝鸡。宝鸡又叫陈仓,正是连接关中与汉中的陈仓道起点,历来都是守御关中的重镇。凤翔到宝鸡很近,射虎军不到半天就已全数抵达。

    守御此地的是赵晖部将兵马都监李彦从。宝鸡城久未修葺,城墙残破,李彦从到这之后便另在宝鸡南面,更靠近渭河的地方起了一座军寨。

    郭信率军来援,射虎军一千人加上补充的赵延进两个指挥,李彦从守军有两千人,总共四千余人,其中马军八百,附近州县征发的运粮民夫则不算在其中。

    赵延进成了郭信副将,三人先在寨中相见。

    在场三人中李彦从职位最高,但面对郭信和赵延进这样的二代恐怕很难摆出架子,微笑地先开口说:“蜀军来势汹汹,昨日已开出凤州。前去刺探的探骑来报,其身后谷道间运粮民夫不计其数……两位将军来得快,蜀军却还未到散关,这样一来咱们知道蜀军大概底细,而蜀军对咱们这边军力如何便暂时还不尽知。眼下如何守御,不知两位可有高见?”

    赵延进与郭信的关系如今已经以兄弟相称,看了郭信一眼,郭信颔首示意让赵延进先说。

    赵延进便开口道:“蜀军势大,都监此前奇袭过一次散关,如今却没法再来一次,故而末将以为咱们最好还是依靠渭河固守此寨,与城中互为支援,等父亲攻克凤翔后再做定夺。”

    李彦从又道:“对了,除此之外,此地三十里外还有一个叫模壁的军寨,其依山而建,且更近于散关出路。若有一军在那处,蜀军便无法大军出关,只有先拔下模壁寨不可。”

    又是渭河又是什么模壁寨,郭信哪里知道此地详情,听着完全没有头脑,忍不住插嘴道:“不知都监可有此地地图一观?”

    李彦从当即命人找来图册摊在桌上,郭信凑上前看去,只见这地图连简易都说不上,简直就是潦草,只是单纯用线条简单描绘了山川和城池位置,且上面多有涂抹,想必还不太准确,只能草草一用。

    不过好歹还是让他认清了形势。散关并不修在秦岭山口,而是在谷道之中,出关之后离山口还有二三十里,正好是大军一日的路程。而出秦岭之后,距离宝鸡寨便只剩下不到十里了——但是在这十里之间却横亘着一条渭河。渭河自然不是东沟河那样的小河,没法直接泅水渡河,搭取浮桥也不太容易。

    郭信抬起头来,发现李彦从与赵延进一言不发,都认真地看着自己,似乎是误解以为自己要地图是有了什么高策。

    见两人都等着听自己的意见,郭信自然不好什么都不说,于是微微沉吟,先买了个关子:“蜀军来势不小,我却以为其眼下有三点劣势。”

    待两人点头,郭信便继续说道:“其一,蜀军远道而来,无疑正是师疲之际,何况都监先前大败蜀军前军,估计其暂时对我军多有顾虑,不会贸然进犯;其二,蜀军发兵早于咱预料之中,但也正说明其仓促出战,必然准备不足;其三,素闻蜀道艰难,屯兵运粮极为不便,蜀军此番人数又众,能否久战还未可知。”

    李彦从问道:“郭将军所言极是,却不知我军该如何部署?”

    郭信却反问道:“不知先前都监所言的那模壁寨规模如何?其中可有粮草,现在又有多少人驻守?”

    李彦从顿了顿道:“模壁规模远不如此寨,最多只能容一千战兵,眼下我军只有一个指挥在其中,屯粮却是足够的。”

    郭信闻言便道:“若是这样,末将以为守模壁却不如不守,虽然其位置险要,但毕竟是个小寨,若是蜀军想要发狠夺寨,模壁想来不能抵挡,反倒会平白折损了战力。咱们毕竟兵少,最好还是固守本寨为好。”

    赵延进也道:“郭郎所言正合我意,咱们还是守好本寨,哪怕蜀军大举来攻,咱们也不惧他的。”

    见赵延进没有反对,李彦从却面露迟疑之色,郭信便笑着抱拳道:“说来惭愧,本将从军以来一直都是打人,却还没挨过打。刚才所言都不过是纸上谈兵,仅供参详罢了,具体如何部署还是李都监决定,别到时误了战事。”

    李彦从显然对郭信的话还是有些看法,沉吟片刻后说道:“蜀军要来还有几日,先前郭将军所言三点很有道理,我看不如两手准备,一面沿河凿桥收拢舟船,以防敌军渡河,一面还是先加派兵马去模壁支援,趁蜀军立足未稳之际先打一场。若能在模壁挫敌锋芒最好,如若不能便早早退兵回来,也不耽误大略。”

    郭信闻言便没有坚持意见,只在心中暗道:赵晖带兵多作防备,十分谨慎,李彦从用兵却与其主帅风格完全不同。

    三人又敲定了一番作战细节,决定先由李彦从率一千兵马去模壁支援,赵延进部在后策应,郭信留守寨中。

    第二天一早,李彦从刚刚点齐了兵马,郭信和赵延进在寨门前为他送行时,突然有斥候禀报敌情,三人登上寨门,果然看到大概几百人的蜀军马军正与这边隔河相望。

    郭信皱眉:“蜀军已经到这了?”

    “不是。”李彦从断言反对,“前方探骑所报不会有误,此股必然只是蜀军前军,想来探明我军虚实。”

    李彦从冷哼一声,随即从亲兵手中接过兜鍪戴上:“来早不如来巧,既然我军已准备好了,便没理由放他回去。两位且在此观阵,待我先去破敌!”

    郭信和赵延进对视一眼,二人毕竟名义上都听李彦从指挥,何况对岸敌军确实人少,便都没有出言反对。

    说罢李彦从登下寨门,吆喝兵马出寨迎敌。

    不消多时,就见对岸敌军扭头就跑,李彦从率军继续追击,不久派回来一个亲兵向郭信二人禀报,称李彦从已去传令模壁寨中留守兵马把守山口,准备在山前歼灭敌军。

    两人在寨中等着前方动静,却久久没有传来消息。

    直到黄昏之时,才有几十人从对岸而来,郭信看出是汉军衣甲,当即觉得不妙,等其走近些更是发现军士们甲胄不全,还有人受伤被驮在马上,显然是李彦从在前方败了。

    等放其进来后,便有一员都将在寨门前痛哭禀报,称蜀将申贵在模壁附近竹林中设伏,李彦从领兵遇伏,模壁寨继而失守。李彦从虽然遭受重伤,还是被亲兵护卫着杀出重围,而部下兵马却已损失大部。

    郭信和赵延进连忙去见被亲兵扶在马上的李彦从,只见李彦从已经昏迷,其右胸中的箭还未拔去,头盔也不知丢哪去了,甲胄上到处都沾着血,额前也被蹭破了皮,流出的血和泥土混在一起甚至已经干在脸上,显然是输得很惨。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小妹

    昨夜晚间下了一场秋雨,郭信起床简单迟了些后去看望李彦从,出门便觉得有些寒意,且空气中有一股陈腐的气味。

    他走到门厅前,正遇上赵延进带着军中郎中前来探视病情。郭信跟着二人进去,见李彦从躺在软塌上,胸口的箭头昨晚已被取下,好在有甲胄抵挡,箭伤并不深,其他伤势也都经过了处理。只是李彦从看上去依旧虚弱,面色发白加之额上敷了许多止血疗伤的草药,显得整张脸又白又绿,看上去十分诡异。

    见李彦从昏昏沉沉,口不能言,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赵延进等郎中切了脉,又换上新药后,便和郭信拉着郎中到一旁问道:“都监伤势如何?还能起来么?”

    郎中执了一礼,悄声对二人道:“回两位将军,都监看似伤口只有胸前额前两处,实际邪气皆已深入表里,加之昨夜的雨不巧又沾了湿寒。军中缺药,若不趁早用药疗养,恐怕有丧命之险。”

    郭信叮嘱道:“先勿要与他人言说。”

    “卑下明白。”

    郭信挥退了郎中,和赵延进回到议事的地方商议:“昨晚都监在模壁败军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若要再得知主将垂危,恐怕有失军中士气。赵郎觉得眼下如何安排?”

    赵延进冥思苦想了一阵:“其他都不是问题,昨晚损失虽大,但我们两军实力未损,还不至于局面失控。只是我们二人都是指挥使,没有对剩下那两个指挥的节制之权,他们肯听我父亲的,却未必能听我的,李彦从一走便无人统制全军。”

    “咱们眼下不能先乱了,”郭信神色冷静,“不如先向太尉禀明此间状况,再看看蜀军接下来如何动作。”

    “这样也好。”

    下午时便有军士传报蜀军人马出现在渭河对岸。郭信叫上寨中的几个指挥使一同观阵,又叫来昨晚逃回来的那个都将指认。

    “昨天在模壁伏击的可是这部兵马?”

    都将认真地瞧了半天,点头道:“正是无疑了,那中央赤色幡旗就是前军蜀将申贵,不会有错。”

    郭信继续观察,发现蜀军衣甲都比较齐备,只是阵型不整显得散乱,且大部都是步军,马军只有一两百骑,难怪昨晚还能跑回来不少败兵。

    身旁李彦从的部将指挥使指着敌阵道:“素闻蜀地缺马,连其前锋都只有一两百骑,可见昨日若非都监遇伏,击破此军不在话下。”

    郭信点点头,经过东沟河一战他已经意识到野战中马军的重要作用,若那时王景崇的马军没有一齐压上来,他的射虎军眼下何至于只剩一千人?

    于是他也点头称是:“蜀军缺马不善野战,屡次败于关中,倒也是情有可原。”

    众人又望了一会儿,见蜀军只是准备扎营,并没有渡河的意思,便各自散了。

    郭信则在众人后面把赵延进拉住:“昨晚我想了许久,觉得李都监兵败不单是因为冒进,和地图也有很大关系。”

    赵延进面露不解:“地图?”

    郭信点头:“倘若地图足够详细,李都监知道前面有竹林兴许就不会贸然追下去,咱们也就不用如此被动。”

    “如若有郭郎所说那般详细的地图,自然对战事部署极为方便。只是军中斥候们恐怕难以胜任作图,且画图也很费功夫,若是碾转作战更是没法仓促作图,这样下来还是按军中常例找当地的人带路更划算。”

    郭信点了点头,觉得赵延进说得不错,凡事既然已成常例就必然有点道理,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赵延进送到凤翔的信很快有了回复。

    黄昏时赵晖派人传来军令,郭信和赵延进等诸将一同在寨中听令。传令者带来了两条军令:其一是以郭信为前军排阵使,节制宝鸡寨中兵马。其二是传令诸军无需死守宝鸡,如若蜀军势大便暂退回凤翔另做图谋。

    又是前军排阵使,郭信暗想这差遣和自己倒是十分有缘。这样他手下便有五个指挥使三千人马,俨然是一个都指挥使的兵力了。

    郭信等人纷纷领命,不太熟悉的两个指挥使见其他人都没异议,便也干脆地向郭信抱拳作礼表示听命。

    因为天色已晚,传令者此外还要负责把李彦从带回凤翔,因此还不急着回去,郭信和赵延进便准备领着传令者先去看望病榻上的李彦从。

    出了厅堂,堂下是护送传令者来的一队骑兵,赵延进却突然像是看见了什么,一下子呆立在原地,脸上神色也变得复杂,显得十分古怪。

    郭信正奇怪间,就见赵延进一脸怒色地下去揪住一个正在给马顺毛的瘦小骑士,待赵延进把那骑士的铁盔摘下,郭信才发现那穿戴着甲胄的骑士难怪瘦小,原来根本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

    赵延进又急又怒:“小妹怎么在这里?”

    被赵延进称作小妹的小娘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有点雀斑,长得却不是赵晖父子一样的国字脸,而是一张清纯的瓜子脸。见着赵延进,马上一脸喜悦地挽住赵延进手臂,又装作不高兴地样子:“爹爹还说二哥想我,怎么一见了我又要赶我走?”

    “小妹。”赵延进脸色一红,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寨外对岸就是蜀军,父亲若是知道你在这儿,还不要急死?”

    赵家小妹闻言却像是更激动了:“蜀军?在哪儿?二哥快带我去瞧瞧。”

    “胡闹!”赵延进甩开赵家小妹的手,意识到郭信还在一旁看着,连忙苦笑解释道:“这是我家小妹,自小在家中受宠惯了,在陕州城是出名的顽劣。”

    赵家小妹立马翘起小嘴表示不满:“二哥真会冤枉人,我那打鸟揍人的本事可是从小跟二哥学的!”

    赵延进脸色更加尴尬,郭信笑着为他解围:“不知道娘子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小妹亮闪闪的眼睛好奇地瞧着郭信,用着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当然是来传令呀!”

    赵延进训斥道:“不准胡说!”

    小妹面露委屈,郭信看向前来传令的人,传令者却点点头:“确有此事,不然卑下怎敢带娘子来此险地。”

    “怎么父亲也……”赵延进当即愕然,随即又抓起小娘的胳膊,“令传完了,不论如何你快回去。”

    小妹却抬头看了看天:“这么晚的天了,二哥放心让我回去么?”

    这时几人才注意到日头已经将要垂到西山去了,赵延进终于罢休,却仍不忘拉着小妹的手叮嘱:“晚上就睡我隔壁,不准走动,不然我就告诉父亲小妹在军中惹是生非,非要禁足小妹一个月不可。”

    “二哥可真狠心。”小妹说完却自己也没忍住掩嘴笑了一声,还不忘转头向郭信眨了下眼睛。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全胜

    清早郭信一边洗漱,一边听着斥候禀报蜀军主力动向。

    蜀军前军已经到了渭河边,李彦从一战又把模壁寨给丢了,斥候前去散关打探消息变得很难,不过蜀军的速度就那么快,只用推算就能得出蜀军大概抵达的日子。

    听完了禀报,郭信挥退斥候,一个人在脑海里想着战事。眼下父亲郭威应该已经督帅各路藩镇兵马去围河中城了,不过那边的情况和他关系较远,而按照赵晖的态度,一时半会儿攻不下凤翔城。自己便要在这宝鸡寨顶住很大的压力……

    郭信从军一路以来都是跟随汉军优势兵力攻城,唯独到了凤翔之后又要野战又要考虑守城,让他心理上很不适应。

    这时郭信的眼光瞥到一个身影在门外探头探脑,瞧出是昨天见到的赵家小妹,他便问道:“娘子有事找我?”

    “我有名字,单名一个鸾字。不过你还是叫我小妹罢。”小娘见被郭信发现,也就大方地走了进来。

    郭信这时发现赵鸾身上没有再穿昨日那身甲胄,而是换上了一身青色短打打扮——却也同样不符合一个节帅之女的身份。没穿甲胄的赵鸾也显露出了自身紧致的身材,虽然长得不高,身材各处似乎也未发育完全,但举手投足间既带有武夫家庭的直爽气质,又处处散发着年轻活力的气息,是与玉娘完全不同的类型。

    如今的妇人虽然没有不出闺阁的说法,但稍有地位的妇人似乎还是像母亲张氏那样马车坐着、婢女陪着比较正常,更不要说穿甲骑马了——赵家小妹长得乖巧,行事却似乎比赵延进还要像一个直来直往的衙内。

    郭信当下好奇道:“小妹怎么还在这里,准备何时动身走?”

    赵鸾刚进门,闻言停下脚朝郭信瞪了一眼:“我好不容易来这儿看望二哥,怎么谁都要赶我走?”

    郭信摇头:“你二哥说得很对,这种地方很危险,不是小妹该来的地方。”

    赵鸾却不接话,在几步外站定,背着手用好奇的目光朝郭信上下打量了一遍,问道:“你就是那个射虎郎郭信么?我以为能射虎的人怎么也该有八尺高,没想到是和二哥一样身材。”

    郭信闻言笑着道:“射箭不单靠蛮力,并不需要太高太壮。”

    赵鸾马上接着问:“为什么?张弓射箭和舞刀弄剑有甚么不同么?”

    睁大眼睛的小娘就像是一个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的孩子,郭信看着突然很想耐心地为她解释:“除了力气之外,张弓射箭还要考虑到很多方面,比如肩臂动作是否到位、目标的距离远近、箭头选取、甚至是风向……”

    赵鸾认真听着郭信说话,随后低头好像是在思考,良久之后突然开口道:“我其实不仅是来寻二哥,也是来找你的。”

    郭信疑问:“你不是前来传令的么?”

    赵鸾笑道:“那是骗二哥的,你也信了?”

    郭信当即愕然,又问:“可那传令的人为何也为你作证?”

    赵鸾毫不掩饰:“我威胁他若不带我来,就告诉父亲他对我有轻浮之举。”

    郭信当即无言,眼前的赵家小妹看似清纯,原来是个腹黑!怪不得昨日赵延进见了她露出的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前些日子我到父亲军中,听闻军士们说起有个郭将军箭术高强,还曾一箭射杀过猛虎……父亲只准我骑马却不准我举枪弄棒,唯独射箭可以。可我最不擅长射箭,所以才找来此处,既是看看二哥,也看看你是否真的会射箭。”

    郭信听出她的意思,断然拒绝道:“眼下战事紧张,我可没功夫教小妹射箭。”

    “我当然知道,不过父亲很快就会打败叛军和蜀军,对么?”

    郭信不置可否,这时赵延进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赵鸾脸色变得有些紧张,当即站起身道:“我得走了,二哥有时候很凶的。”

    走到门前,赵鸾不忘又回头轻轻喊了一声:“等回到凤翔,郭将军可要记得教我射箭。”

    ……

    送伤重的李彦从和赵鸾等人上路不久,郭信刚吃过午饭,郭朴突然拍门而入:“禀报意哥儿,蜀军正在渡河。”

    郭信闻言连忙起来,拿起一旁架子上的甲往身上披,问道:“蜀国援军到了?怎么没有探骑提前来报?”

    郭朴一边帮郭信穿甲,一边摇头:“没见什么别的援军,渡河的还是昨日那支人马。”

    两千人也敢来攻寨?郭信先是疑惑,随即又想起来先前李彦从说过,蜀军似乎不知道这边寨中底细。难道那蜀将申贵是觉得打胜一场,可以趁势攻下此寨?

    郭信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走到寨门上眺望,发现蜀军确实在渡河。只是附近舟船都被汉军收缴,故而蜀军没有搭造浮桥,而是用竹木作筏子慢慢地载人过岸,一张张的竹筏往返不绝,却像是河面上来回打摆的浮萍。

    不多时其余几个指挥使也陆续过来,见到蜀军渡河的法子都觉得有些好笑。

    “都监遇伏兵败,本以为此人是甚么对手,没想到竟是不自量力之人。”

    “既然对面敢前来送死,咱们便叫他有来无回,也好为都监报了一败之仇。”

    赵延进遥指正在渡河的蜀军:“河岸到寨前一马平川,而我军马军占优,先命步军前去摆阵,待其半渡之时,马军从后侧翼杀出,必然可以大胜。”

    祁廷训道:“何须那样麻烦?照这阵势,咱们正面直冲也能把对面赶回河里喂鱼。”

    几人都在说该怎么打,直接省略了去考虑要不要打的问题,显然都把蜀军当做了送上门的肉。诸将各抒己见之后,随后都侧目看向郭信,等着郭信最终决定。

    郭信观察了一阵,确如几人所说,宝鸡寨到河岸的距离只有一里多,马军冲出去甚至都不要一盏茶的时间。此外自家不仅马军占优,就连有禁军在步军质量上同样更胜一筹,除非对面蜀将是项羽在世背水一战,否则根本没有输的理由!

    这样的机会恐怕很难遇见,他先回忆了赵晖王进等人战前布阵的习惯,又细细琢磨了一番,才缓缓开口道:“既然要打不妨就打个齐全,我军四个步军指挥先在寨前列阵,王指挥使与赵指挥使可率各自马军为大阵两翼,待敌全部渡河后,先由一部骑军冲阵,我军步军随后掩杀而上……敌军急功近利,咱们便教他做人。”

    王环当即急着抱拳道:“末将愿率本部请为前锋,大军随后掩杀,必可一战而胜。”

    郭信点头应准,当下又向诸将鼓励道:“诸位勠力作战,此战挫敌锋芒乃是大功,日后班师上奏功过,绝无遗漏。”

    蜀军已经渡了许多人,诸将毫不拖延,当即领命下去布置。

    待蜀军大部划着竹筏陆续渡河之后,汉军也在寨前摆下了阵势。郭信来到射虎军阵前,见对面蜀军还在摇旗敲鼓整顿阵型,当即毫不犹豫,传令敲鼓进军。

    左翼王环的马军闻声而动,最先冲向敌阵。果然不出所料,蜀军根本无法抵御,仿佛一张纸一般被王环一击即碎,整个敌阵都乱作一团。

    没什么迟疑的,汉军喊杀声顿起,直向河岸方向突击,不久就与蜀军接阵开始搏杀,这时赵延进更多的马军也从右翼杀至,狭长的战场上顷时战鼓大振,厮杀声四起。

    从刚一开始就是一边倒的局面,郭信也不假思索率亲军加入王环的马军一同战斗,他引弓开路,左右亲兵紧紧护卫在他的身侧,身后无数马蹄声给了他极大的依靠和信心。

    郭信一时真感受到了势如破竹的感觉!很快他的马首似乎就成为了全军进攻的方向,他自己冲到哪里,身后的大旗飞到哪里,身边汉军的勇将锐卒就杀到哪里。

    蜀军背临着河,要退回去已不可能,但拼死战斗的却很少,大多都被汉军的马军彼此割裂开来,随后被一拥而上的汉军逐部击破。即便有少数蜀军突围而出,也是被赵延进的另一股马军缠住拦击。

    很快厮杀声中夹杂起许多哭嚎声,很多蜀军见无法脱身,已经丢盔卸甲向身后河中一跃,企图泅水回去。然而追到岸边的汉军又是一阵乱箭,水面上便只剩下一连串的血泡。

    郭信面前已经再也没有执兵抵抗的蜀军了,左右环顾,蜀军已经彻底溃败,四面都只有汉军在一方面地进行屠杀。

    郭信见状便停下了继续冲杀,叫亲兵传令四面的汉军收拢蜀军降卒。

    少顷,赵延进等人寻着他的旗子前来会合,脸上都挂着十分灿烂的笑容,向他抱拳道:“恭喜将军,我军大获全胜,竟得全功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4907/ 第一时间欣赏十国行周最新章节! 作者:贪看飞花所写的《十国行周》为转载作品,十国行周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十国行周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十国行周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十国行周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十国行周介绍:
五代十国——当郭信回到这个乱世,赵匡胤还是老爹手下的小弟,李煜还在金陵的后宫吟唱着宫词。藩镇桀骜、山河破碎、四方裂土,还有幽云十六州的耻辱……
一切是否还有另外一种结局?(书友群:672194685)十国行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行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行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