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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竹酒香     剑归行txt下载     剑归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七章 孟家的劫难

    天禧四十年,大晋开国帝王夏侯烈病逝,太子夏侯凌登基,改年号天宝。

    天宝一年,夏侯凌平诸王之乱,凌王车裂弃世,还权兵部,调统两开,原金陵骁羽卫楚啸调大都督府,封从三品武威将军,掌江南军,赐明光铠。

    天宝三年,六扇门成立,三十六道总捕头监察江湖,西北道平定,杨兴接替其父镇守望乡关,册一品神武大将军,赐明光铠。

    天宝四年,内朝稳定,百姓和乐,夏侯凌巡东陵水师,在东海岸上的渔村中,偶遇一位采珠少女,容光摄人如神仙妃子,惊为天人,返京之时将其带回盛京。

    关于这位静贵妃娘娘,在大晋百姓眼中是个传奇女子,小小渔村的采珠少女,一朝得眷天颜,自此一世荣华在前,传说中这位静贵妃生得极为貌美,有一副极好的嗓子,歌声绕梁三尺。

    自古帝王多薄情,而静贵妃,从入宫开始,可谓是盛宠不衰,六宫粉黛无颜色,回眸一笑百媚生。

    从初入宫便是正五品美人,不久之后有孕,直接将位份抬到妃位,有孕的静妃是帝王的心头宝,要什么给什么,满朝文武眼见帝王沉溺女色荒废朝政,求皇后进言。

    皇后出自蝉陵孟氏,诗书世家,端庄优雅,自夏侯凌为太子时就是太子妃,可多年以来一直未有子嗣,说来也是巧合,在静妃有孕三个月之后,皇后终于诊得喜脉,帝宫即将迎来两位皇嗣的降生,这令夏侯烈开怀不已,为庆贺大晋新一代皇嗣,夏侯凌再改年号,为天启。

    美人天下子嗣在怀,夏侯烈雄心勃勃,立志重现大楚繁华。

    可就在静妃临盆前一个月,静妃突然暴毙,死状恐怖,左额头上长出一抹青色的海浪纹路,太医剖腹取子,便是后来的襄王夏侯成。

    就再夏侯烈暴怒之时,紧接着皇后腹中胎儿也不保,皇后腹中的孩子与静妃差不多大,成形的孩子夭折,奇异的是死婴的额头上,同样有一抹青色的海浪纹路。

    皇后元气大伤,险些去世,而宫中御医检查了孩子和静妃的尸体,没有中毒,死得莫名其妙。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人做的,倒像是恶鬼的诅咒,左额上从眼角延伸到额头的青色纹路,在御医们眼中格外可怖。

    皇权天威,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不能外传的,当天,后宫有一批宫人得瘟疫死去,草草的扔出去掩埋了。

    夏侯凌虽口中说恶鬼诅咒是无稽之谈,但对于静妃所生的孩子,还是心存芥蒂,加之遍查不到静妃的身世,她就仿佛突然出现在了东海岸边,没有任何根基可寻,但人已经死了,夏侯凌神伤没有多久,追封死去的静妃为静贵妃。

    早产出生的夏侯成身体较弱,而且不止是不是因为母亲那诡异的死法,夏侯成不能人道。

    在夏侯成成年之后,夏侯凌给他划了东陵为封地,至于为什么把他的封地划在海边,只有夏侯凌自己心里清楚,夏侯凌有心对这么儿子有所补偿,但又不愿意他在面前,看一眼,就不由自主的想起静妃死去的模样。

    后来将钟离家的小姐赐婚给夏侯成,即便不能人道,有个人在身边,自然要好的多。

    静妃之死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直到两年前,孟家七小姐孟芊芊突然得病,呼吸急促,双眼圆瞪,面色赤红浑身热得吓人,最诡异的是她的眼角,开始鼓起一股青筋,扭扭曲曲的往额头上攀爬。

    皇后出自孟家,当年的事情,孟家人自然知晓,一见之下大惊,当天就带着孟芊芊前往药王谷求医,药王谷谷主姜回连夜为其救治,孟芊芊的发作要比静妃慢得多,没有立即暴毙,极致的痛苦使孟芊芊几度昏迷,姜回耗时一整夜,仍无法查其原因,遂带着孟芊芊前往湘西,在姜回所学之中,唯一没有涉猎的就是苗家的巫术,虽说苗家巫术一脉已经断绝,但也只能去碰碰运气。

    五毒教教主与姜回有些交情,看了孟芊芊之后,在她的鲜血中发现了类似蛊虫的东西,但这种蛊虫已经于孟芊芊达成共生,灭了蛊虫,孟芊芊就会死。

    束手无策之下,孟家主被迫将静妃之事告知,闻着匪夷所思,再翻看古籍,得出一个结论,静妃是无极岛之人,向来无极岛中人出来的时间都不长,或许是为防血脉外泄,外出之人都被下过一种独特的毒,规定时间不归,就会暴毙而死。

    静妃或许是因为有孕的原因不舍离开,但那又很难解释她为何对皇后下毒,这是一种类似诅咒的东西,静妃暴毙,她腹中的孩子活了下来,而皇后没死,她腹中的孩儿代她去死了。

    这种诅咒很恶毒,与皇后一脉的血亲都会死绝,这里又有疑问,静妃与皇后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令静妃就算死也要拖上皇后一起?

    这些孟家主没说,他也不知道,深宫高墙,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后是孟家主的亲姐姐,她不说,孟家主也不能知道。

    这种咒术潜伏多年,终于在孟芊芊身上应验了,从她发病开始,孟家嫡系面临断绝之灾。

    孟家主双膝跪地,求二人救救孟家,五毒教教主表示可以一试,孟家主泪流满面致谢。

    这种咒杀之术中,蛊虫是蛊术,但如何通过血脉杀人,这就是属于巫术的范畴,五毒教巫术传承断绝,尽全力之下,五毒教教主也只能暂时压住蛊虫的弑杀。

    但若要保孟家嫡系一脉,属实不易。

    五毒教教主给出两个办法,其一,咒杀之术通过血脉延续,如果孟芊芊怀有子嗣,就会如同孟皇后一样,将术转到孩子身上,等到孩子长大之后,咒杀之术才会显现,这不是个治病的方法,只能通过将术转移出去,保自己一命。

    只是如果这样的话,孟家世世代代,要被咒杀之术纠缠至死。

    第二种办法可以杜绝孟家血脉的感染,需要去北域凌寒峰寻一种叫枯霜草的草,那是比赤凌花更难采摘的草,生长在凌寒绝壁悬崖上,是一种致命的毒草,汁液一滴可致命。

    枯霜草对旁人来说是剧毒,但对于孟芊芊而言,是可以将咒杀封锁在她体内的东西。

    枯霜草中的剧毒可以和不断繁殖的蛊虫形成平衡,在她死去的时候,枯霜草的药性会发作,将她体内的蛊虫全部毒死并截断继续传播的可能。

    枯霜草可以让她活着,但也是半死不活的活着,毒药伤身,她会在最好的年华死去,但她的死去,可以换来孟家后辈的安全。

    这是一个抉择,要女儿,还是要家族。

第二百八十八章 家主的选择

    沈云川顿了一下,说不出是怜悯还是可惜,慢悠悠的拎起茶壶倒茶。

    茶水呈一股细长的线流落入杯中,夜风吹起纱帘,茶烟袅袅。

    季江南抿了抿唇,无需沈云川说,他也知道了孟家主的选择。

    家与家族的意义不同,家是最亲密的妻儿父母,而家族就涵盖了这个姓氏下至少五代的人,这些人中,除了亲密的妻儿妾室子女之外,更包括了或多或少的家臣,以及慕名前来学艺的年轻人,以及这个氏族下所有产业的主事人,奴仆,婢女等等。

    这些人有的与这个姓氏有直接的血缘关系,有的只是挂名在这个姓氏之下,又或者是签了卖身契,定了血契终身不弃的,这个形形色色的人所交织的大网组成了一个家族,也直接影响这个家族的兴衰与否。

    而作为主导整个家族的家主,则需要以一己之力承担起这所有人的生死荣辱,家主不止是权威的代表,更需要承担起一份沉重的责任,从成为家主那一刻起,他的一言一行就代表着族中上百人的意愿,而家主一人承担不起这份责任的时候,就需要族中选出的长老帮助家主做出决策。

    而这样的后果就是,很多时候,家主做出的决策会与自己的意愿背道而驰。

    孟家主的决定不难猜测,从王凌志一意孤行去挑战齐风定时就知道,孟芊芊已经被孟家所弃,她身为家主之女,有责任为孟家牺牲。

    孟家主做出这个决定或许是艰难的,但他是家主,他大可以做一个慈祥的父亲,但后果就是几十年之后,孟家香火断绝。

    这样的后果孟家主承担不起,他死后也有愧祖宗颜面,而孟家的族老,也不会允许家主做出这样的决策。

    相似的情形,一如季怀远被迫亲手杀死自己的亲弟弟和他的新婚妻子。

    季家先祖从白玉京中得到可以改善后辈资质的药,自认为季家兴盛有望,但这世间一切有因有果,横竖不能好处全让一人占了去,好的东西必是有缺陷的。

    季家的兴盛从一颗药开始,后辈出色的资质奠定了季家成为九大世家之一的基础,但后果就是人丁不断凋零,几辈之后季家再度面临衰退,季北思孤注一掷将整个季家押在襄王夏侯成身上,渴求寻找一个有力的靠山保住季家的基业,为此不惜喂长子喝下剧毒,将季怀远变成受人所控的傀儡。

    季怀远因剧毒不得不受控夏侯成,又因背负着季家一百多人的生死和祖辈的希冀而不得不狠心杀季安承和陆婉。

    季怀远想做一个好的兄长,但他又被这沉重的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来,亲手杀死季安承夫妇,设计逼迫季江南生死逃亡,他心里到底有多少煎熬,没人知道。

    这是身为大氏族的悲哀,季怀远或是孟家主,他们所做的一切,从来由不得自己。

    季江南只觉心头压抑得难受,端起茶杯想喝时却没水,沈云川也难得善解人意的顺手给他倒了一杯。

    喝完茶后压抑的感觉不仅没退,反而越发烦闷起来。

    这苍天之下,无论人贫穷,显赫,还是富贵,落魄,其实通通都是努力求生的蝼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句话季江南之前听过,但从来都没放在心上,现在却突然想起这句话来,莫名觉得十分贴切。

    难怪孟芊芊出身诗书世家,却是一副张扬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骄纵模样,她必然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一直以一副肆意随行的样子,看似跋扈,实则就是在所剩无几的人生里肆意一回罢了。

    这是整个孟家欠孟芊芊的,纵然她如今张扬跋扈,也是选择默许,她活不长了,总不能连这点自由都不给她。

    王凌志与孟芊芊之间必是有一段往事的,可如今看来,是孟芊芊选择离开,独自一人面对人生最后的时光,王凌志明知打不过齐风定,还是选择上场一试,既然咒杀之术出自无极岛,只要能找到无极岛,自然就可以救孟芊芊。

    自古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现在想来,孟芊芊为何针对李疏桐,也不难理解了。

    弄清一切缘由之后,季江南莫名觉得孟芊芊这个女子着实可怜,龙祖祭夜下街道上容色娇美明艳的少女,终是如绽放的烟花一样即将涅灭,诚然孟芊芊的行经令人喜欢不起来,但得知实情之后,总会令人对她心生同情。

    “三年前我见过孟芊芊一面,当时的她,可不是现在这幅模样,孟家出来的女子,总是温婉灵秀,自带一种腹有诗书的才情,听说她与王凌志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后来没多久,药王谷姜谷主就带着她到了听雪城,求取枯霜草,凌寒峰终年积雪不化,极易发生雪崩,故而由无逍宫封锁进山入口,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孟芊芊中咒杀之术,后来孟家主亲自带人进山取枯霜草,借无逍宫的地方为孟芊芊医治,”沈云川说着,顿了一下,“当时我因自身原因闭关,等我出关之后再见她,就已经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无逍宫内的医师也为她诊过脉,最后也无能为力,无极岛的咒杀之术过于诡异,再到后来,闭关多年的明东流出关,明明已经花甲之年却看着皮肤光洁如婴儿,仿佛返老还童一般,这老东西不安分,数次潜入北域想进凌寒峰,数次被听雪城内的长老所杀,但这老东西仿佛真的成了妖怪,怎么也杀不死,还练就了一身诡异的轻功身法,比灵鹤王还胜三分。”沈云川皱起眉头。

    “老东西快成妖了,即便是我师父出手,他也不会死,过一段时间之后卷土重来,但那秘法似乎缺陷不小,明东流之前还算个人物,自从出关之后随着死了又活的次数增多,整个人也神志不清起来,”沈云川说着,面色有些古怪,“我见过他几次,有些时候觉得,他已经不像个人,倒像是……一只大虫子,当初他被师父一剑拦腰砍成两截,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中,尽是些扭曲的虫子。”

第二百八十九章 我很看好你哦

    回想起当初的一幕,沈云川就有些作呕,当时他看见的那一刻是真的吐了,怎么会有人身体里全是虫子,每次一回想,就觉得浑身上下都在打寒颤。

    季江南眉毛一抖,想象一下都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升到头顶,前些日子见过明东流一面,那确实是个疯子,但一想到这人身体里全是虫子,而他还是被明东流掳走的,当下就觉得浑身都不太对劲了,总有一种浑身有虫子在爬的感觉。

    不是惧怕,是纯粹的恶心。

    沈云川缓了两口气,抬头看见坐在对面的季江南脸色都有些发白,原本还觉得被虫子吓到有些丢人,现在看见季江南也一脸要吐不吐的样子瞬间心理平衡了,刚想吃两口点心压压,一看面饼中的豆沙瞬间就没了胃口。

    随手将点心一放,这个话题太倒胃口,换个方向说。

    沈云川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总之这无极岛上的传承诡异得很,就算说他们可以起死回生我也不觉得奇怪,但是不是像明东流这样的就不清楚了,当初静妃死后襄王一直养在皇宫,直到到了年岁分封到东陵为王,这些年也一直风平浪静,若不是户部尚书徐开被查,估计襄王的布置还要更多,襄王之所以这么快被拿下,除了有你破坏了他的布置之外,另外最大的原因就是来自宸王与当今陛下,从徐开落网到襄王被废,中间的时间太短,而且皇帝也没有丝毫听襄王解释的样子,这就很容易看出来一件事。”

    “在更早之前,皇帝就已经动了废掉襄王的心思,至于这心思从何而来,估计就是有无极岛的人登陆接触襄王,而襄王自东陵所有的布置,也有可能是由无极岛一手操控,若东陵一直没有被发现,襄王若是起兵,与慕容卓联手,东陵五城连带东域胶宁一带连成直线,以无极岛的手段,控制东海水师绝无问题,一旦东海水师失去作用,沿海的东域会在极端的时间内被控,东海是大晋所有水域的主脉所在,东海失控,除了东域被控,断了水源的南域也会在短时间内出现问题。”

    “襄王起了反心,而皇帝要做的就是在他还没来得及起兵之前先一步将他斩杀,即便这个人是他的亲儿子,无极岛过于神秘,静妃又死得不明不白,由不得皇帝不防备。”

    “之后襄王被人救走,很大可能是无极岛的手笔,”沈云川看着季江南摇头道,“我倒是见过不少能惹祸的,像你小子这种走哪儿折腾到哪儿的我还是头一次见,无论是黄泉天还是无极岛,势力可都不比无逍宫小,在你面前谁敢说自己仇家满地?你这些仇家随便一个能把你弄死个千千万万回,还能好端端的活到现在,真他奶奶的好运气。”

    季江南一梗,抑制住自己骂人的冲动回了一句:“这好运气给你要不要?”

    “可别!”沈云川立刻摆手,颇为忧伤的说道,“这好运气你自个人慢慢享受吧,我这人挺怕死的,你放心,要是真有强敌来了我一定第一时间跑路,这可不是兄弟我不地道,实在是你这些仇家我惹不起。”

    季江南不由得翻白眼,能撵着白无常到处跑的人告诉他说惹不起黄泉天,砸明东流的场子跟砸菜摊子一样的人说惹不起无极岛,明明能打一天到晚就爱苟着,堂堂无逍宫少主,满口胡说八道从来不知脸皮为何物也是够了。

    “总之就是小心无极岛的人就对了,”沈云川说道,“哦对了,现在汴京城里可是还有等着拿你人头的孟婆。”

    说着沈云川大力的拍了拍季江南的肩膀,语气肯定:“小子,好好干!把这些个孟婆都收拾了,我很看好你哦!”

    季江南心头一阵腻歪,这句“我很看好你哦”怎么听怎么都有一种贱兮兮的幸灾乐祸在里面。

    话虽这么说,但孟婆的存在确实像根鱼刺,如鲠在喉,五个孟婆,死了三个,还有两个。

    孟婆的武功不高,但藏匿水平一流,很难将其找出来。

    陆皓尘离开汴京前往蜀中,途中几乎横跨玉华山脉,没有两个月是走不出去的,四海镖局总舵在蜀中,而季江南手里还有一块当初王灿答谢用的令牌,王灿曾说过,此令在手,非伤天害理之事,四海镖局会尽全力相助。

    待汴京事毕,需往蜀中走一遭。无论是因为陆皓尘,还是因为四海镖局,又或者为了那只千机匣,都有必要去一趟。

    蜀中路远,但若是没什么大事情的话,在明年正月十七之前,可以赶回七剑门。

    七剑门七阁大比,三年一比,作为凌剑阁首徒,季江南必须到场。

    季怀远的毒一直解不了,之后也要寻个时间出关前往南疆,看看能不能找到解毒之法。

    还有在南疆最边缘的十万大山深处,藏着那个所谓的白玉京。

    这来来去去所耗时间可不少,再想起自己必须在三年内达宗师之境,否则难逃一死。

    思来想去,季江南越发觉得时间紧迫。

    季江南揉了揉发疼的眉心,后面的事情可以暂且不管,但汴京之内的孟婆,他一定要揪出来!这一路都是黄泉天在不断的逼迫他,现在轮到他反击的时候了!

    真拿他当泥了,任由他们捏扁揉圆,须知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季江南本身也不是个好脾气的。

    喝了半宿茶,热闹的汴京也开始安静了下来,街道上的人影少了起来,这座喧闹的城逐渐沉睡。

    风中依旧带着荷花香,季江南坐的时间久了,准备告辞回去休息,沈云川打着呵欠站起来,溜溜达达的往外走,走了半截一拍脑门,扭头过来说道:“有件事差点又忘了,你的同门师兄弟们也在汴京,就在白云客栈,前些日子一直在找你,应该是有事要与你说。”

    季江南目光一动,季怀远倒是说过,有同门师兄来过,小师妹安瑶同行,他本来是想先把风云册给李疏桐,之后再去见同门,但听沈云川的口气,又令季江南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莫非门内有变?

    一般来说群英会这种场合应该由木华生带队,但听季怀远的描述,来人应该是谢运,木华生是门主弟子,他带队合情合理,谢运带队就有些不对头。

    季江南隐隐有些不安,打了声招呼立刻提剑下楼。

第二百九十章 关风月

    季江南一走,刚才还睡眼朦胧的沈云川眼睛一睁,眼神清明没有丝毫困倦之意,呵呵冷笑两声:“来了就滚出来!还要我请你吗?”

    房檐下的阴影一动,一道甜腻腻的声音传来:“哎呀吓死人了,对人家那么凶干什么?”

    “有事说事,没事就滚!”沈云川气势一凛,喝到。

    阴影从珠帘后走了出来,袅袅娜娜走得风姿绰约,身姿极为勾人,一身水绿的长裙,乌黑的长发顺着肩膀蜿蜒而下,细眉,一双眼睛也生的修长,眼尾勾起,一手握着一把打开的折扇,扇面空白,手柄上吊着一枚青玉流苏。

    美人以扇轻掩面,红唇亲启,一手轻拍胸口,一脸吓坏了的表情。

    “呵~少主这话说的,人家想你想的睡不着,怎么能一见面就让人家滚呢~”美人语气哀伤,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脚步轻挪一手就要搭上沈云川的肩。

    沈云川目光一厉,屈指一弹,美人伸出半截的手顿时吃痛收回。

    “收起你那令人恶心的做派,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说,就不必出这个门了!”沈云川回身在椅子上坐下道。

    美人娇娇一笑:“许久不见,你倒还是这幅讨人厌的样子!对了,方才是我说错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少主了,呵呵呵……”

    美人开心极了,呵呵笑了起来,魅惑十足。

    同样的身姿妖娆的女子,柳傲霜是自带寒梅傲骨的风华,妖娆中带着三分不可侵犯的凌厉。

    而这女子,却更像一个妖物,非要形容的话,是竹叶青一样的女人,言语轻佻姿态诱惑,是地狱妖女,随时会致人死地。

    美人笑到一半戛然而止,修长的脖颈上横着一把黑色的长剑,剑身上飘逸的云纹古朴潇洒,美感十足,但她却无心欣赏,这把长剑的剑锋已经割开了她脖颈处的肌肤,精准的停留在喉咙之处,只要稍微再一用力,这颗美人头颅就会落地。

    持剑的男人形容邋遢,但目光沉静而冷漠,看她的目光犹如看一只老鼠,自带一股凛然气势。

    美人不敢动弹,额头上有汗珠滑落,她丝毫不怀疑他会杀了她,这样的眼神她太熟悉了,在无逍宫中,他从来都是这样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目光沉静而深邃,俊美如天神。

    曾经的他有多遥不可及,现在的他就有多邋遢可悲,可即便是这幅样子,这双眼睛要是一如既往的令人沉醉,美人眼中不自觉的划过一丝迷恋,甚至一度忘了脖子上那把随时会要了她命的长剑。

    沈云川脸色一寒,美人迅速惊醒,猛然后退,长剑没有割断她的喉咙,但却将她下巴到左耳根处划出一道血痕。

    “彤姬,你若是想死,我大可以成全你。”沈云川目光冰冷。

    彤姬捂着流血不止的脖颈,下巴上的伤口也在不断流血,牙关紧咬,目光逐渐疯狂,忽而指着沈云川哈哈大笑:“沈云川!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少主吗?你凭什么厌恶我?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什么时候你沈云川也沦落到给一个毛头小子当护卫了?呵呵我告诉你!你越想守护什么,我就越要去毁了什么!”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武功半废,形容邋遢,一事无成混迹市井,你凭什么厌恶我!”

    沈云川皱眉,这个疯女人在说些什么?

    彤姬笑的疯疯癫癫,沈云川忽然心头一动,脸色一变:“关风月呢?”

    彤姬又娇娇的笑了:“你猜。”

    沈云川深吸一口气,长剑一动,一剑刺穿了彤姬的胸膛,彤姬的笑声戛然而止,颤抖着去抓胸口的长剑,沈云川抬手一拔,长剑拔出,血迹顺着长剑滴落,半点血痕没留。

    沈云川将长剑一收,提剑下楼。

    彤姬到了,关风月必定也是来了,流风的消息慢了,若他猜得不错,这会儿关风月应该是奔季江南去了,他迟迟不回听雪城,就是因师父说过季江南不能死,况且,季江南身份特殊,师父不介意,但那几个老不死的恐怕就不这么想了。

    沈云川脚下一点,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

    趴在地上的彤姬半晌后动了动手指,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刚准备从怀中拿药,眼前就出现了一双靴子,顺着靴子往上,是苏有容的脸,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何必呢!”苏有容叹气,“少主不是你能肖想的,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彤姬不说话,只是目光凶狠的看着他。

    苏有容又叹了一口气:“你不听就怪不得我了。”

    彤姬看着苏有容拿出来的小瓶子瞳孔一缩,用尽全力一跃,身影从小台上跃下,跌入荷花池中。

    随着她掉入荷花池,一张水网从水下张来收拢一提,入捞鱼一般将人捞了起来,挂在的小楼下方。

    彤姬兀自挣扎,苏有容目光看向天边的明月,打了个呵欠,汴京越来越热闹了。

    归雁湖畔,季江南站在青石板路上,面前的柳树上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玉带,发束高冠,长剑斜指地面,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谈不上英俊,就是一股极冷的气息,面无表情的站在柳枝上,背后是明亮的月光。

    这人一看就是来找麻烦的,而且一身的气势很强,可此刻的季江南却升不起什么紧张之感,只是目光古怪的看过去。

    第一反应是,这人真能装。

    就如方唯玉爱装假仙,每次出场给自己搞的青衣淡雅如仙人,这个就装得更好一点,这江湖上但凡自诩侠客的江湖人都爱穿白衣,而穿白衣的侠客英雄救美的机会都要比别人多一点,皮相不错的就更讲究,出场时必定是一身白衣长剑,优雅而潇洒,端的风度翩翩潇洒不凡。

    可这穿白衣就算了,连带着白靴白玉冠,生怕夜里别人看不出来这有个人,背后还刚好是清冷月光,一时间越发烘托的如神子。

    要是个女子见到了,必定是心动不已痴痴爱恋,但季江南是个男的,没觉得潇洒到哪儿去,只觉得此人真能装。

    季江南继续往前走,并不打算搭理。

    “你就是季江南?”男子开口问道,声音温润。

    季江南皱眉,冲他来的?

    “正是,阁下哪位?”既然是冲他来的,那自然是避不开了。

    男子一跃从树上跃下,答道:“我叫关风月。”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季江南听着耳熟,半晌才想起来是谁,那个找沈云川约架的,好像就是关风月。

    可关风月怎么找到他头上来了?

    男子报完名字又暗自点头,没找错,突然长剑一亮,脚下一蹬,直奔季江南而来!

第二百九十一章 霜河

    面前的男子突然动手,速度明明不算快,但平白就是令对手有一种被锁定的感觉,无论往哪个方向闪避,似乎都避不开他的攻击范围。

    一身白衣的关风月手持长剑,身法特殊,忽快忽慢,还尚有一段距离,但却令季江南觉得四围皆被封锁,退无可退。

    季江南心头一紧,此人身上的气势很强,可与齐风定一比,赫然也是一名半步宗师!

    以他现在的实力对上半步宗师,绝对输得毫无悬念。

    当日他拼尽全力,也不过在齐风定手下走了两招,还是齐风定没有下死手的情况下,而面前的男子动机不明,却是直接了当的动手,而且很确定找的人就是他。

    在季江南的记忆里,他似乎没有和此人有过交集,甚至这个名字,也是从苏有容口中第一次听说,很大可能与沈云川一样出自无逍宫。

    素未谋面的人一见面就动手,着实令季江南有些疑惑,而同时也确定,关风月不是来切磋的,凛冽的杀机根本没有半分掩饰。

    季江南调整了一下呼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凭他什么目的,既然避不开,就先打过再说。

    长剑一转,包裹在泠泉剑身上的麻布割裂掉落,雪亮的剑身上两道鲜艳的红色妖冶夺目。

    季江南持剑的手逐渐握紧,横剑身前,长剑之上剑气纵横。

    就这几息之间,关风月的长剑已经直劈过来,剑光雪亮如匹练,带着一股朦胧之感,季江南脚步一撤,双目之中浮上一层浅红,全力聚气于手,身形往前一探,长剑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拖拉着一道弧月斜斩而上。

    剑出破晓!

    目前季江南手上能拿的出手与高手对阵的剑法很少,但除却青天剑气诀之外,当属破晓一式杀伤力最强,关风月不比齐风定弱,此刻留手就是送命,由不得季江南过多思考。

    破晓一剑惊出,与关风月的剑势相撞,而二者剑势相交的一瞬,关风月的剑势却突然一散,碎成许许多多看不见的碎屑,肉眼不可见,但周围的空气却突然冷上了几分,这些看不见的碎屑上附着着分化的剑气,轻而易举的割开了季江南的手臂皮肤,带着一股冻结一切的冷气侵入经脉。

    然而季江南的内力与常人不同,这些冷气还未来得及扩散,就已经被内息中浓烈煞气所驱逐,对季江南本身并未造成多大的影响。

    季江南目光沉着,一剑过后换双手持剑,反身一斩,势必要在对方变招之前出手。

    这一剑不比破晓的锋锐明亮,反而显得有些暗沉,融融剑意尽收,万物寂灭,这一招“影落星沉”是飞星逐月剑的最后一式,仅有一剑,没有后续变招,但在所有的剑招中属于最难练的一招,但若是学会了,这招剑法在对战中往往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且可无视劲气防御。

    暗沉的剑势往上一抬,堪堪接住关风月的长剑,一接之下脸色一变,立刻团身往后一滚,又立刻翻身点地后退出来一丈远,站稳之后的季江南脸色有些发白,手中握着的长剑上还不时传来一股微麻而疼的感觉,感觉不像是毒。

    季江南抬手一点肩上的大穴,目光立即看向关风月手中的配剑。

    正三尺长的剑,剑身明亮,比起其他名门弟子的剑,关风月手中这把长剑可不是一般的寒酸,没有玉石镶嵌,也没有精致的护柄,就算是剑身之上,也没有丝毫的花纹,一般的长剑刻画简单是显得大气,但这把剑未免大气得过分,一丁点装饰都没有。

    这把剑过于特殊,大晋兵器榜中,这把剑的排名很高,第六名,名剑“霜河”。

    霜冷剑一直是兵器谱中比较神秘的一件,极少极少出现在江湖人眼中,即便出现了,也会因着这极为低调的外形而被人所忽略。

    而其主人,也一直未露过面。

    虽然季江南没见过霜河,但能被关风月拿在手里的,岂会是弱的?他的泠泉不在兵器榜上,但由剑师欧冶子亲手制作,即便是比不上离火剑庐出品,但同比寻常的刀剑品质又高出一大截,寻常的精钢长剑,季江南拎着泠泉一剑断一把。

    看着剑身上一个浅浅的口子,季江南不免有些心疼,剑身之上,被白零露配剑“秋水”劈出的崩口,婴蛊的齿印,如今在加上被“霜河”砍出的口子,这把剑跟着他一年不到的时间,就已经伤痕累累。

    不是泠泉太脆弱,而是它面对的都兵器谱上最靠前的几把名剑,欧冶子虽是铸剑大家,但比之离火剑庐还是略有不如。

    一剑被挡下,关风月颇有些意外,又见对方神色无异,不由得眉头大皱,他所习的功法“霜天诀”乃是和霜河剑相佐的,二者相加,即便他现在还不是宗师,也可与正儿八经的宗师对上几招,“霜天诀”主修寒霜真气,就算是修习“苍龙诀”的沈云川,也不可能完全无视这股寒气入侵。

    可为何此人却一点影响都没有?

    而且对招之时他就发觉,此人修习的功法特别,有点七剑门功法的影子,但又不太像。

    关风月脸色一沉,遥遥抬起长剑,问道:“你不是季江南,你是何人?”

    季江南站在原地没动,眉头微皱:“你欲如何?”

    关风月摇头:“季江南出身七剑门,你的剑法和功法却不是七剑门的,无逍宫麾下二十四门派,年轻一辈的我都见过,唯独没见过你,是何人派你前来?”

    季江南眉毛一扬,关风月这话说的莫名其妙,但意思不难理解,他说自己所修的功法不是七剑门功法,断定他是冒充,又猜测他是北域无逍宫麾下那些门派的弟子,偷偷尾随而来。

    季江南还没开口,身后就有人声传来。

    “三年不见,你倒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大晚上穿一身白,你这是扮鬼呢还是奔丧?”

    这声音懒懒散散,尾音拖得很长。

    关风月猛然转头,眸光大亮。

    季江南不用转身都知道是谁,毕竟长剑拖拉在地上的声音令人牙酸得很,而且这么冷嘲热讽的口气,除了沈云川不会有第二个人。

第二百九十二章 神思往之

    长街有人慢悠悠的走过来,长剑拖拉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越发清晰。

    关风月一瞬气势高昂,目光锁定站定的沈云川。

    季江南见状退到一边,这是无逍宫内部的事情,跟他没关系,但也不介意看场戏。

    比起关风月的气势高昂,沈云川一身邋里邋遢,头发乱七八糟顶了一脑袋,张着嘴巴大打呵欠,长剑斜挂在腰上,剑鞘拖地,一副困得要死的模样。

    在确定眼前的人是沈云川之后,关风月还是有那么一瞬难以置信:“你怎么搞成这幅鬼样子?”

    “什么鬼样子?老子乐意,你管得着?”沈云川斜睨了一眼,伸手搓了两把脸,一脸不耐烦,“要打架就快点,打完老子回去睡觉,还有,管好你的人,死了不负责。”

    关风月面目扭曲,一口气憋在胸口半晌喘不上来,眼前这个叫花子和他记忆里那个人完全联系不到一起去,若不是气息没变,他倒宁愿相信是他认错了。

    “啧嘶——你到底打不打?要打就快点!总归是打,在这里在明镜台都一样!”沈云川浑不在意,一只手解下长剑往肩上一扛,流氓气十足。

    关风月看着沈云川半晌,神色莫名:“我听说你自废了武功?”

    沈云川呵呵一笑:“对啊,现在我不是少主了,这个名头你喜欢给你行不?”

    关风月脸色一冷:“你不要的东西,凭什么认为我会要?”

    沈云川翻了个白眼:“这就稀奇了,不给你你硬要来抢,给你你又不要,你这叫什么理儿?贱坯子?”

    一旁看戏的季江南差点被逗笑了,和沈云川耍嘴皮子,不死也得被气死。

    关风月脸色铁青,唰的一声抬起长剑:“我要的东西我会自己去拿,用不着你来施舍我,你要保陆云鸾,可以,只是不知道,现在的你,还能使出几招苍龙九破?”

    沈云川呵呵笑了,微微仰头,下一刻双眼涌上一层幽蓝之色,右手拔剑,龙吟之声响起,竖剑身前一斩,苍龙吟啸之声大起,劲气裹挟着罡风汹涌而来,狂风大作,地面的青石板被掀起,气浪掀开泥土,直奔关风月而去!

    季江南神色一正,这式龙战于野他之前见过,但这次的声势,比之之前又强了数倍!当日沈云川一剑劈了明东流的住处,虽是惊艳,但太短暂,看不出什么,但此次再度使出龙战于野,沈云川的实力比之前又精进了一截!

    又或者说,他在逐渐回复巅峰。

    关风月眼睛大亮,霜河在手中一搅,明亮的剑光带起寒气,横剑身前,准备硬接下这一招。

    一声刀剑交鸣脆响,两股气浪相撞,消弭无形。

    沈云川直起身来,神色平静,看向关风月。

    关风月哈哈大笑,反手收剑,转头就走。

    “你我约定照旧,一个月之后,我在明镜台等你。”

    明月光之下,关风月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来的时候来的很快,走的时候也走得很快。

    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接沈云川一剑,原本是对季江南存了杀意,结果现在人也不杀了,走得干脆利落。

    季江南抬头看向天穹月光,不知是不是提前打过招呼了,这闹的动静不小,左右饿房屋也没有哪家亮起灯,各自睡得安稳。

    确定齐风定已经走远,沈云川的脸色瞬变,提着的剑猛然往地面一杵,脸色发白,额角有汗渗出,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季江南上前一把搭住他的胳膊,忙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沈云川大喘了几口,龇牙咧嘴:“以我现在的状态,硬打是打不赢,不憋个大招出来,唬不住这贱坯子!”

    说完又开始破口大骂:“他奶奶的王八蛋!闭关三年没憋死他!老子还没找他麻烦他还敢自己来!”

    “要换三年前,老子让他一只手能把他打哭!”

    “他奶奶的点儿太背……”

    “老子一见这披麻戴孝的混账就想骂人,大晚上装鬼倒是一流,比鬼还像鬼!”

    “不是小子你能不能好好扶着点!我感觉你像是在拖死狗……”

    季江南眼睛跳个不停,很想把人丢着不管了,恕他见识少,就沈云川这嘴皮子,十个泼妇围一圈估计都骂不赢他。

    拖死狗一样把沈云川拖回芳华馆,他又不知道沈云川住哪儿,既然苏有容是无逍宫的人,那么收留沈云川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沈云川问题不大,与上次在东陵一样,只是内力虚空消耗过大,养两天就没大碍了。

    季江南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夜风拂过,空气中带着一丝微微的腥甜。

    这里刚刚杀过人。

    此刻已经是深夜,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此次回到水云间也休息不了多长时间,所幸就在芳华馆借了个地方暂且歇下,等天亮再说。

    第二日清早,季江南离开芳华馆,径直回水云间,他须先把风云册给李疏桐,而后去见七剑门内的师兄弟。

    前脚踏进水云间,抬头就见一群人已经坐在大厅里等候。

    安瑶首先看见季江南,惊喜站起,几步跑了过来,关切的问道:“季师兄,你的伤怎么样了?”

    季江南浅浅一笑:“已经无碍了。”

    季江南很少笑,这一笑就令安瑶一瞬红了脸,羞怯的低下头去。

    少女心思百转千回,可惜季江南不懂,这一幕少女含羞的模样也没看到。

    谢运也笑着走来,一拳轻轻打在他肩上,笑道:“怎么样?恢复得还行吗?”

    “休养得差不多了。”季江南心情不错,笑容也多了些。

    “那就好!”谢运哈哈笑道,“算起来也半年没见了,今晚不醉不归!”

    谢运这一见面就拼酒的习惯倒是没变。

    无意间看见安瑶脸色微红,季江南是个木讷的,但谢运岂会看不出来?在此之前他或许乐见其成,但此次门主已经当众将大师兄和小师妹的婚约公之于众,小师妹此次硬要跟他出来,也是存了躲着大师兄的心思。

    谢运暗叹一声,算了算了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儿女情长,想得脑仁疼。

    一众七剑门弟子也上前见礼,不论私底下如何讨论,出了七剑门的大门,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的,即便季江南再声名狼藉,只要门主不下令,在外也没人会乱说话。

    季江南一一回礼,目光却穿过人群,看见了坐在大厅里的李疏桐。

    比起半个月前,李疏桐似乎纤瘦了许多,身着一件丁香色的交领长裙,长发挽了个半月髻,斜插着两支玉钗,日常朴素。

    脸色有些白,端正的坐在凳子上,即便是脸色不太好,一举一动依旧是高门贵女的优雅,对上季江南的目光,李疏桐浅浅一笑,双目依旧明亮璀璨。

    李唐和宣罗站在她身后,天色尚早,如今客栈里客人又少,诺大个大厅,就只有这么几个人。

    比起季江南身边围满师兄弟,李疏桐安静的坐在那里,仅有一婢一奴跟随在后,纤瘦的女子坐的腰背挺直,就如同没有依靠的空凳,要坐好,就只能把背挺起来。

    这抹纤细的身影,在清晨的晨光里无声的微笑,显得柔弱而倔强,以及,那一份浓郁的孤独。

    季江南心头微微一动,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但这感觉还没来得及反应是什么,这股突然来的感觉就不知去哪儿了。

    季江南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这么多年来,突然第一次有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的感觉。

第二百九十三章 情丝不知

    季江南愣了一下,同类人?确实,李疏桐身上的那份孤独倔强过分熟悉,一如当年他流浪在外的几年。

    明明是个孩童,却时时一脸凶狠的龇牙,尚年幼时已是一身暴戾的杀气。

    因为他要保护母亲。

    一直以来季江南都是孤独的,就算是后来入了七剑门,有了兄长,有了师父和师兄弟,但他还是习惯于孤独,做什么都是独来独往,这是他的心魔,无法摆脱。

    季江南收回目光,一瞬思绪有些烦乱。

    一旁的安瑶留意到季江南的愣神,顺着目光看过去,之后抿了抿唇,扯着季江南的袖子小声的叫了一声:“季师兄。”

    “怎么了?”季江南偏头问道。

    安瑶欲言又止,神色有些急切:“她……她当真与你……与你……”

    安瑶重复了几遍也没把话说完,只是红了眼眶拉着季江南的袖子,神色难过得要哭出来了。

    季江南一见愣在原地,要说他之前一直没留意安瑶的情意,但若此刻还不明白的话,那他就真的是个蠢货了。

    这一发现令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安瑶与他年岁相当,作为承剑阁阁主的孙女,其实她学剑的时间比季江南更早,只是与季江南同期正式入门,要按辈分来算的话,季江南应该叫她一声师姐,但安瑶一开始就不乐意,嫌弃他们把她喊老了,非要当小师妹,安剑主极宠这个孙女,就由着她来,是以就名正言顺的成了所有人的小师妹,走到哪儿都是被哄着宠着。

    要说谢运在七剑门横着走是靠实力打出来的,那安瑶小师妹就是被所有人宠出来的。

    因为同期入门的缘故,安瑶要与季江南走得近一些,算是一起长大,安瑶与大师兄的婚约师父一早就已经告诉过他,所以就算是走得再近,季江南也没动过其他方面的心思,也仅仅是把她当做小师妹来看。

    之前不知尚还能自然相处,现在突然明白了,就令季江南很是无措,不知该说点什么。

    季江南是从未有过这种情形导致无措,而在安瑶眼里就是季师兄默认了,当下伤心不已。

    话说年少心许,情丝不知。

    安瑶本就因与木华生的婚约抗拒而难过,说什么也要跟着谢运出来见季师兄一面,结果师兄还没见着,就听说师兄已经与人许了婚约,越发令她难以接受,昨日才听说有人在水云间见到季师兄,大清早就跑来等着,也见到了那位传闻中与季师兄私定婚约的女子。

    这确实是一个貌美的女子,在李疏桐面前,她觉得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行走坐立之间的优雅与大方,就不是她能比的。

    安瑶泪如雨下,悲伤不已,满眼泪光的看了季江南一眼,转身就跑。

    “小师妹!”谢运一把没拉住,大急。

    身后的七剑门众人也面面相觑。

    “我晚些过来找你!”谢运留了一句话,转头去追安瑶。

    其余人大概觉得留在这里更尴尬,于是乎,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追着去了。

    季江南本想追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神后叹了一声,抬手按了按额头,现在他算明白当日在梅花山时大师兄说那句话的意思了。

    他不能去,他本于小师妹没有特别的情愫,此时追去反而越发纠缠不清,倒不如直接断了念想的好。

    李疏桐一直静静的坐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目光温和。

    季江南定了定神,跨过门槛走近,掏出风云册递过去:“李小姐,按照约定,风云册归你。”

    李疏桐微垂了垂眉,伸手接过,随意翻看了两下,放下手来,仿佛突然之间泻了气,脸上的微笑半分没减,语气十分寂寥:“多谢,但已经用不上了。”

    语气中认命一般的决绝令季江南眉头大皱:“为何?”

    “没事,季公子来的正好,我在汴京已久,正好辞行,风云册一事多谢了,若日后有机会,可到齐州一游,以作答谢。”李疏桐并未回答,而是笑意盈盈的说起辞行。

    “松云鞘当日丢失,我会尽快找到归还。”季江南略一沉吟,道。

    李家的松云鞘是女子定亲之礼,当日在季江南手中雨齐风定对阵时被斩断,之后不知掉哪儿了。

    约定已经完成,自当将松云鞘还回去才是。

    李疏桐笑而不语,似乎有些疲倦,道谢之后就起身上楼而去。

    宣罗似乎想说些什么,又神色复杂的低下头去,跟着李疏桐上楼。

    李唐很沉默,情绪十分低迷。

    水云间的大厅之内,就只剩季江南一人。

    季江南眉头大皱,只觉心思烦乱得很。

    他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但这会儿很想问问李疏桐到底出了什么事?

    穿堂风吹窗而过,窗外屋檐下挂的铃铛叮当作响。

    季江南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大约是发梦怔了。

    七剑门的人都追小师妹去了,该给李疏桐的东西也给了,至于为何总觉得有事在挂心,季江南将其归结于松云鞘的损毁。

    李氏的松云剑是身份代表之物,亦是姻亲定亲之礼,李疏桐以松云鞘相赠邀得季江南帮忙,事后虽然风云册到手,但松云鞘被损毁,现在被丢在哪个犄角旮旯,季江南自己也不知道。

    好巧才刚刚坐下不久,就见方唯玉溜溜达达的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坛子酒,看着心情似乎不错。

    据季江南所知,方唯玉可从来不是什么大度的人,为人极其记仇又小心眼,昨晚还因为苏有容的身份问题大怒,今早又心情不错的回来,要让方唯玉撒气,那不大出血是不行的,这厮是个商人,谁惹他一下不连本带利的拿回来那是不可能。

    苏有容出了多少血季江南不知道,也没兴趣,他出来主要是找谢运和见李疏桐,现下两人都不在,这会儿时间尚早,季江南开始催促方唯玉上小商山一趟。

    “我昨日才去过,今日师父怕也还是不愿见我。”方唯玉琢磨了一下,唉声叹气。

    季江南很想翻个白眼,看向他手里的酒坛:“兰溪馆的六十年陈酿,算得上汴京最好的兰生酒,价格昂贵,这坛子酒没有三四百两银子是绝对买不下来的,你又不爱喝酒,大清早买来洗脸?”

    方唯玉被拆穿,也不生气,笑得像头狐狸:“你这鼻子倒是灵得很,但我就乐意拿它洗脸。”

    季江南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我记得某个人好像还欠我四百八十五两银子,就带个路引见一下还要伸手要好处,你的良心大约是被狗吃了。”

    方唯玉大笑,所幸一伸手:“你要是能给我足够的好处,良心给你下酒吃也是可以的。”

    季江南看得直摇头,看看,不过被人追着跑了几个月,堂堂奎山城方城主越来越不要脸皮了,当不再维持假仙形象之后,抠门,小气,记仇,市侩,穷讲究,还不要脸,越来越像个江湖混子,白瞎了顶着一张顶好的皮子。

    忽然反应过来的季江南大怒,一脚就踹了过来:“你的良心留给你自个儿吃吧!”

    方唯玉一手抄起桌上的酒坛,灵活的躲过季江南的一脚,哈哈笑着跑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灵鹤王

    两人一路追打出了城,城外向都东五里地,是一座小山,位于玉华山脉最外围,这样的小山很多,玉华山脉延绵千里,将东域一分两半,过了汴京,穿过玉华山脉,就是蜀中,蜀中独处玉华山环断之处,雨水充沛,作物长势最好,兼得风景秀丽,只是玉华山脉路途过于难走,地势险要,奔腾怒吼的若水在山脉中如同游龙,峭壁陡檐无处下脚,如此天险之地,易守难攻,深山林密,豺狼虎豹时常出没,一不留神就枉送了性命,千机唐门坐落蜀中,作为川阳道第一大门派,雄踞百年有余。

    玉华山山高竣险,但外围的小商山就没那么险恶的地势,山虽不小,但路还不算难走,此处离汴京城不远,小商山背后就是连绵的大山,没什么商机或者军事要害在此,所以也仅仅是一处看着还不错的山,修修寺庙盖个道观什么的倒是不错。

    五月天下旬,天气热得喘不上气,就算今年五月初五连着下了近半个月的雨,但放晴之后这天照样热,那些下来的雨水也不知道混在哪里去了,热气仿佛从大地下冒出来,汴京城像一个巨大的蒸笼,从里到外冒着滚滚热气。

    白天里热的不行,早上和晚上还是相对凉爽的,清晨进山,清冷的空气令人精神为之一震,树林之中传来阵阵鸟鸣,笔直的大树生长得很高,脚下是一层落叶,也不知道是哪一年掉下来的叶子,不宽的小路上有杂乱的车辙印,表示山里有人居住。

    方唯玉提溜着坛子慢悠悠的往上走,绕开村庄,顺着僻静的小路一路斜走,路边露着一个宽敞的山洞口,说是山洞,其实就是一块有些中空的岩壁,门户大开,一眼能尽收眼底。

    从季江南这个角度来看,可以看见有人躺在地上睡觉,睡得四仰八叉。

    季江南刚想上前看两眼,而后又被方唯玉拉了过来,神情有些古怪:“我不知道你师父口中的灵鹤王是什么样的,但我得先和你说好,等会儿看见不要惊讶,我师父和你印象中的灵鹤王,可能不太一样。”

    季江南点头,差不多猜到一点,方唯玉是袁晓一手调教出来的,看看他时不时显露的土匪德行就能想到,灵鹤王袁晓,定然不是什么斯文的前辈高人。

    寻了处地方进入山洞,一进来就是一股浓郁的酒气,从洞顶山垂下几根风化的岩柱,有水顺着岩柱滴滴滴滴的往下落,地面似乎是因为常年累月的水凿,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浅水池子,溅落的水滴将那片地方打湿,靠里面一点的地方有一块青石板,颜色还很亮,估计是从外面搬来的,石板上是三个空了的酒坛子,以及半包啃剩下的鸡骨头。

    而那位传闻中轻功独步天下的灵鹤王,正四仰八叉的睡在地上,衣服看着似乎是许久没洗过了,也不讲究,大刺刺的躺在地上,侧着身子睡得正香。

    睡觉不打呼噜的汉子,尤其是喝过酒后的,季江南算是头一回见。

    方唯玉顺手将酒坛子往青石板上一放,看见喝光了的三坛子酒不由得扬眉笑了。

    “先等一会儿吧,我师父别的不爱,就好这一口酒,等就酒醒了再说。”方唯玉心情大好,招呼季江南非常自觉的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

    季江南虽对这位前辈有些好奇,但也没有一个劲的去看,自顾找了地方坐下。

    这一坐就持续了许久,知道太阳又高高的升起,变得炎热,袁晓睡得地方本就靠外边,现在大半个身体都晒在日光下,依旧睡得沉稳。

    方唯玉也从一开始的耐心等待到逐渐暴躁,突然腾的一下站起来,抬脚就往袁晓的方向走去。

    现在可以确定,这个老混蛋肯定已经醒了,就是不睁眼。

    “师父!”方唯玉先弯下腰喊了一句。

    毫无反应。

    “兰溪馆的六十年佳酿,再不起来我倒了?”

    躺在地上的人耳朵动了动,却依旧没有睁眼。

    方唯玉呵呵,直起身来一脚踹上袁晓的屁股,恶狠狠的开口:“老鸡崽子吃饭了!”

    方唯玉这一脚还没踹实,只觉眼前一花,后领一紧,然后整个人就不受控制的被提了起来。

    季江南深吸一口气,目前为止他见过个头最高的是齐风定,而袁晓要比齐风定好要高出半个头,这是个非常魁梧的汉子,穿了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圆领袍子,下摆别在腰带上,头发也梳得七零八落,胡子拉碴,这人身形很魁梧,脸确实很瘦,颧骨凸起很高,虎目圆睁,拎着方唯玉像拎着只瘦弱的小鸡,声音如洪种大吕:“狗屁!小鸡崽子长脾气了?”

    方唯玉脸色涨红,被人像提着鸡仔的架势提起来,委实有些丢人。

    季江南别过脸去,没法看没法看,方唯玉本来就瘦,但就这么拎起来,实在有些伤自尊。

    “放老子下来!你个老不要脸的年纪一大把耍我有意思吗?”方唯玉立马回嘴,眉毛都立起来了。

    袁晓乐了,拎着方唯玉像抖破抹布一样抖起来:“老子就是不要脸,出去几年长本事了,老子就不放,你来咬我啊?”

    被抖的如破抹布一样的方唯玉一瞬顾不上什么尊师重道,打又打不过,嘴巴一张开始对骂。

    “老子不吃生的!信不信我吐给你看?”

    “哟呵,你倒是吐啊!”

    方唯玉恼了,一把扯下腰上的鞭子就打。

    季江南无聊的靠坐在一旁,看着这对师徒一见面就开始厮打,明显方唯玉要弱许多,袁晓一直防守还未主动动手,即便是这样,方唯玉也没讨着一点好。

    很快袁晓就不高兴了,一把抓住鞭子,一把又把方唯玉拎了起来,咆哮:“五年时间丹心境都没到你是把时间都用来吃饭了吗?!!”

    方唯玉挣扎:“我这已经是快的了!”

    “狗屁!”袁晓大怒,揪着徒弟就是一顿揍。

    也想不通为什么天底下大多数师徒多年不见之后第一件事情不是叙旧而是考较武功,最后无论进步多少都要迎来一顿狂风暴雨的嘴炮,似乎不这样就不足以表达师父对徒弟的关爱。

    等着二人打熄火之后,已经是正午了,至于为什么停手源于袁晓觉得肚子饿了,丢下徒弟径直去拿那坛子酒。

    方唯玉屁股上多了几个大脚印,龇牙咧嘴的坐在一边。

    等袁晓十分豪迈的拎起酒坛子一干到底,哈哈笑呼痛快,眼睛一转看向季江南。

    袁晓并不年轻,看着也和季江南师父差不多大的年纪,但这十分魁梧的身躯硬是将这份初显的苍老隐藏的无影无踪,脸色有些蜡黄,虎目方脸,看着是一副十分孔武的长相。

    见到季江南咦了一下,又仔细看了两眼,自顾自念叨:“这看着有些面熟,在哪儿见过来着?”

    季江南连忙站起,规规矩矩的行礼:“小子季江南,见过灵鹤王前辈。”

    袁晓想了半天没想起来,索性不想了,摆了摆手:“前辈不敢当,你小子一身浓郁的杀气,都快成煞气了,找我何事?哪门哪派的?报上名来?”

    “小子季江南,师承七剑门凌剑阁,家师曲难行,不知前辈可有印象?”季江南一时摸不准他的脾气,只能先规矩回答。

    袁晓面露意外之色,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曲难行的弟子?就那老王八蛋德行还有人愿意给他当徒弟?”

    季江南一瞬脸黑,哪有当人家徒弟的面骂人家老王八蛋的?

    袁晓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出手一把抓住季江南的手腕,季江南受惊正欲收手,但袁晓只是随手搭了一下就撤回了手,面色古怪的问道:“你师父让你来的?”

    季江南想了一下:“算是,师父曾说过,若有机会,可向灵鹤王为我指点身法。”

    袁晓面部表情极度愉悦,直起身像夜枭一样大笑起来,震的山洞似乎都抖了抖。

第二百九十五章 漠北沙匪

    季江南一直觉得方唯玉身上的土匪气息很重,寻思着大约袁晓也是这么个性格的人,而现在聊过两句后才知道。

    灵鹤王袁晓,真的是个土匪。

    或者说,曾经是个土匪。

    大晋三十六道,玉华山脉和漠北一直都是匪盗横行的地方,漠北的匪盗大多都是抢劫过路的商队,而这些商队中,又以关外西域人居多。

    西域一直以来都是中原国的大敌,无论是大晋,还是前朝大楚,和西域的争斗一直处于一种你死我活的状态之中,战争带来的是仇恨和瘟疫,使得中原人与西域人世代敌视,但同时二者之间又处于一种相互平衡的状态,西域盛产珠宝和牛羊织物,以及大量的异石,大晋物产虽丰,但于织造工艺与矿石两项上要稍弱一筹。

    风沙漫天的西域,水是极其珍贵的宝物,没有水,就没有肥美的草地,故而在环境恶劣的西域活到大的牛羊,在西域向来是比人命更加珍贵的东西。

    贫瘠的土地注定不能产出许多粮食,在饥饿和恶劣环境的影响下,西域人蛮横的掠夺所能看见的一切,他们渴望中原富饶的土地和流动不停的水,渴望四季变换娇美的鲜花,他们的掠夺开启战争,而战争不断的带来死亡。

    几代人之后,当中原与西域死磕而得不到任何成效,双方就默契的各退一步,西域人带来他们最宝贵的织造品,珍稀的矿石和华丽的绒毯,金制的酒器和琉璃做的杯盏,用这些东西,为自己的族人换来粮食。

    漠北处于西北道的边缘,是风沙最严重的的地方,每年八月初三,驻守漠北的汉北关会短暂的打开,放西域商人入关,在三万边军的包围下,在漠北隔出一块地方,入关的西域商人和大晋的商人们,会在这里进行交易,入夜时分开始,天明时散去,一夜的吵闹之后,所有人背起自己换来的东西,匆匆离开,炙热的风卷起风沙,少息之后,人们活动过的痕迹会彻底掩埋。

    大晋与西域彼此仇恨着,但又不约而同的在战争的休倦期为了族人相互交易。

    在这样的地方,出现沙匪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漠北是风沙之地,流沙随着炙热的风四处流散,所有的指路工具在进入漠北之后就失去了作用,只能凭借头顶的太阳和对沙漠的熟悉来辨别方向。

    漠北风沙多少里,至今没人能算出来,苍茫的沙漠延绵,毒虫活动之地,即便是劫掠成性的西域人,也对它升不起丝毫的占有欲,没有产出只有无尽危险的地方,西域人并不愿意要。

    驻守汉北关的边军,也不会深入此处,要说对于这片沙漠的熟悉程度,不是边军也不是西域人,而是多年前在漠北称雄的一群沙匪——连云寨。

    连云寨的沙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谁都记不清了,总之就是突然有一天,大家都知道了这伙沙匪,连云寨共有十七位当家,专门劫掠西域人的货物,抢了货物之后也不杀人,留下少量的水和食物,若是有命走出去,就能活,如果没走出去,那就是老天要你死,怪不得谁。

    本来自家地盘上有匪盗,当地的官兵应该主动前去清缴,但连云寨的沙匪不扰民也不造反,而且目标明确只会去袭击西域人,对于过路的中原人则是一律无视,况且他们也没杀人,毕竟,他们是因方向迷失死在沙漠里的,跟他们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如此一来,无论是当地的官府,还是驻守汉北关的边军,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有这伙人的存在。

    而造成连云寨名声大盛的,则是在大晋天禧四十年,先皇夏侯烈病危,不久驾崩,太子夏侯凌继位,内朝不稳,故下令暂时关闭漠北,但就在那年八月初三的夜里,一伙西域商人来到汉北关下,请求入关,守将拒绝开关,并架起神机弩警告,西域商人带着货物离去,后半夜时却突然冒出一支队伍,身手敏捷的避过城防上的目光,在城墙下堆放火药引爆,趁乱爬上城墙袭杀守军。

    厮杀半夜,这支袭杀的西域人小队半数本当场斩杀,另有一半人逃入关内,而这伙入关的西域人,还没来得及走出漠北,当天夜里就被尽数斩杀,头颅绑成一串,连带尸体堆放在城关之下。

    当时驻守汉北关的是大晋宁西大将军展鹏飞,据说展鹏飞当天独身进入沙漠深处,夜间返回,着下令将袭杀汉北关的三十五名西域人尽数枭首,挂成一串用长杆挑起插在关外五十里,除了人头之外的,还有三十五具绑在长杆上的无头尸体,一字排开插在沙漠之上,任由乌鸦啄食。

    连云寨围杀西域贼子,并将尸体送给展鹏飞这一举动,彻底在漠北打出名号,其他的匪盗是土匪强盗,而连云寨的沙匪,则是能让大晋人伸出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的豪杰。

    在连云寨名声鹊起之时,却突然传出展鹏飞的死讯,被围杀致死,身中百十刀,砍得不成人形,头颅被高高挂在长杆之上,一如挂在关外的西域人。

    边关守将被人暗杀,此事令新继位的夏侯凌震怒不已,下令彻查,连云寨被指杀人,汉北关边军入沙漠围杀,尽数诛绝。

    同年大晋屯兵二十万于望乡关,杨显死后,其子杨兴任二品平西将军,接替父亲镇守望乡关,正处西北道混乱之时,初初登基的夏侯凌憋了一肚子火,内有凌王叛乱,外有西域骚动频繁,更有混乱不可治的西北道江湖,大怒的夏侯凌摆出一副准备出征的架势,西域十二国见状略有收敛,并上表解释是个误会,并呈上三倍的贡奉。

    但上贡归上贡,西域的道歉显得毫无诚意,对望乡关的袭扰丝毫不减。

    西域蛮子的承诺,跟放屁一样毫无可信度。

    直到六扇门成立,西北道平定,杨兴腾出手来,将抓到的所有西域战俘全部斩杀头颅成串,绑着无头尸体的长杆将五十里外的沙丘插满,觅食的乌鸦遮天蔽日。

    强硬血腥的方式令西域人生了退意,退出佳耳河畔返回。

    杨兴因此役成名,晋一品神武大将军,正式接替父亲的职位。

第二百九十六章 老王八蛋与小王八蛋

    而与望乡关相邻的汉北关,宁西将军展鹏飞的死,导致漠北的沙匪们迎来一次大清缴,而负责清缴的,就是第一任六扇门西北道总捕头薛临义。

    连云寨一十七位当家,尽数葬身漠北。

    数年之后,西北道江湖上出现了一号人物,轻功身法卓著,因行动飘逸如鹤,故而有了个“灵鹤王”的称号,其为人散漫,居无定所四处流离,但论轻功身法而言,可当得起大晋江湖第一人。

    袁晓似乎喝醉了,土黄色的面皮上满是风沙刮擦过的痕迹,双目中盛着一层淡淡的光,这个高大魁梧的汉子,靠在山洞的岩壁上,伸手去接滴落的水珠,宛如一个哲人。

    如果忽略他讲到激动时一口一个狗娘养的杂碎,顺便问候不知故事中哪一位的七舅姥姥等等上下十八代女性家属的话。

    袁晓讲得唾沫横飞,方唯玉在一旁安静的听着,神色平淡。

    这些故事从他被师父捡回去开始就一遍又一遍的跟他讲过,袁晓好酒,喝完酒之后的人话很多,每喝醉一回,就拉着两个徒弟听他讲过去的辉煌历史。

    江湖飒飒风满路,天涯过处,酒馆小茶肆,一碗风烟一碗旧事。

    走江湖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故事,现如今从袁晓口中讲来的故事,多的是一种追忆与遗憾,遥记孤烟明月下的美酒逍遥,快意恩仇的生死之交,那些过往的愤怒与悲伤,似乎已经变成了扬过的风沙,不知何处去。

    袁晓回神,又看向季江南,呵呵笑道:“我认识你那王八蛋师父的时候,连云寨还在,他那脾气像沟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不过是抢了他一坛子酒喝,就大怒拔剑要来砍我,结果被兄弟几个揍了一顿,本来也没放心上,谁知他还生生找到连云寨来了。”

    季江南正听得仔细,不禁问道:“之后呢?”

    “之后?”袁晓又笑了起来,“当然是又输了一回,不过那王八蛋耍诈,动手之前打了个赌,若是我赢了,那他赔我五十坛好酒,若是我输了,我赔他五十坛好酒,并让他揍一顿出气,我一听就答应了,结果就是他输了,我找他要赌注,隔天他就拎了一坛子酒来,我问他我的酒呢?”

    “他就把酒的封盖翻过来给我看,才知道漠北庸城内,有一家酒馆就叫五十坛酒馆。”

    季江南目瞪口呆,这种耍无赖的风格,可不像他的师父。

    方唯玉乐了,这些故事可没听师父说过。

    袁晓也笑:“我在漠北多年,这么理直气壮耍无赖的还是头一回见,偏偏还端着一脸本该如此的神色,之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连云寨找我打一场,誓要把他的场子找回去,老王八蛋说翻脸就翻脸,前一刻还蹲一块喝酒,下一刻就开始拔剑,脾气臭,还横得很,有道理讲就将道理,没道理讲就拿拳头给你讲出三分道理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拉下面子来道歉,嘴巴毒骂人比老子还顺溜,我就奇怪了,你小子是哪根筋搭错了给这老王八蛋当徒弟?”

    季江南有些心虚的摸摸鼻子,这倒是实话,他师父曲难行在七剑门也是出了名的不好惹,脾气臭,专横又护短,不讲道理嘴巴毒,而且曲难行也一直是这么教季江南的,都说凌剑阁的人脾气横,说翻脸就翻脸,大约也是来源于曲难行的调教,其中就包括季江南自己。

    当然这话季江南现在不能说,在袁晓眼里曲难行是个老王八蛋,他要是说了那他就成小王八蛋了。

    季江南作为曲难行的亲传弟子,自然是一手调教出来的,并没有发现有哪里不对劲,如今袁晓一说,倒确实有点……

    徒弟像师父这句话,想来是很有道理的。

    季江南很想问问二十多年前,这二人为何分道扬镳,以至于后来曲难行很少说起这个故人,而方唯玉作为袁晓的弟子从未听他提起过。

    袁晓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脸上的笑意缓缓收了起来,盯着季江南看了好半天,若有所思:“我说你看着这么眼熟,你像一个人。”

    季江南挑眉,抬眼询问。

    袁晓的表情有些变换莫测,半晌长叹一声:“我这才想起来,你是否出身江州季家?”

    “你这个名字我一时没想起来,现在倒是想起来了,季江南,江州季家三公子,江湖传言,你是个杀兄弑嫂十恶不赦之人。”

    季江南浑身一僵,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我这人记性不好,很多事情听耳就过,一般不往心里记,我之所以觉得你眼熟,是因为看你很像季安承。”袁晓说道。

    季江南心头一跳,猛然抬头,惊愕:“前辈认识我二哥?”

    袁晓一直留心季江南的神情,见季江南一脸惊愕,并无恐惧愤怒,反而有一丝略微的欣喜,不由得暗自点头,看来传言不可信。

    “江州季家嫡出三子,大公子季怀远为人沉稳,有家主风范,三公子季江南天资出众,与陆家九公子并称双杰,而二公子季安承,是个才情与武道天赋皆十分出色的年轻人,才情潇洒,品行脱俗,更难得的是有一份难得的侠义之心,在如今这个江湖,侠义二字,可谓相当难得。”

    “你年岁尚小,又久居南域小城,所以你这季三公子的名声只在江州一带流传,而季安承在这江湖上的名声不算大,但只要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可交之人,我虽与他不熟,但也曾一张桌上喝过酒,确实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袁晓说道,毫不吝啬的表达对季安承的欣赏之意。

    季江南目光一黯,二哥一直是个极为温柔的人,也是他进入季家之后第一个对他释放善意的人,那个大雪天里,他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廊柱后面冒出来的少年,目若子星神采飞扬,抱着一件斗篷跑过来,扬开斗篷披在他肩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叫季安承,你叫江南是吧?以后我就是你二哥了,要是有谁欺负你就告诉我,在这季家,只要有我,就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这是十五岁的季安承信誓旦旦给他的保证,凄苦飘零的七年流浪,满心阴暗的季江南在季家得到的第一份暖意,就来自这个自称他二哥的小少年。

第二百九十七章 二哥未死

    季江南的拳头骤然握紧,心底涌起一股浓郁的悲伤和愧疚,他一心要给季安承报仇,可他现在知道是谁杀了他,可他却无法下手去杀掉凶手。

    他怎么能放过杀死二哥的凶手,可他又怎么能下手去杀季怀远。

    袁晓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可微微颤抖的身体透露出极力的隐忍,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浓郁的悲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袁晓本来因着季江南一身浓郁的杀气而对传言有几分不确定,之后知道他是曲难行的弟子后就放了心,曲难行是个老王八蛋没错,但看人的眼光极准。

    方唯玉摇头轻叹,这小子心思太重,又不爱与人诉说,长此以往,必生心魔。

    这么浓郁的悲伤,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生出来的。

    季江南的情绪失控没有持续多久,很快那股浓郁的悲意就收回,伸手搓了两把脸,镇定的抬起头来。

    袁晓挑眉,这小子。

    要不是还有些泛红的眼眶,袁晓大概以为刚刚那个满身悲意的少年是他的错觉。

    袁晓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大笑,边笑还边抚掌。

    方唯玉有些难为情,虽然他也不是什么善良的好人,但别人那么难过的时候自家师父还笑得这么猖狂,实在是有些欠揍。

    就在方唯玉琢磨着怎么拉住暴怒的季江南时,袁晓冷不丁的冒出一句。

    “虽然我一直觉得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这句话就是胡说八道,但你哥又没死,你在这悲伤个什么劲儿?!”

    这话简直就是一声炸雷,炸得季江南耳朵嗡嗡作响,双目涌上一层红,腾的站了起来,眸光大亮,大喜大惊不可置信各种感觉揉在一起,使得他拿剑的手都有些抖,上前一步,也不管对面坐的人是谁,一把揪起对方的衣领,双眼通红,声音有些破嗓。

    “我二哥在哪儿?!!”

    方唯玉也被这消息惊得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被季江南的声音惊醒,连忙伸手尝试把袁晓的衣领子从季江南手中揪出来。

    方唯玉扒拉两下没扒拉开,眼见季江南的眼睛通红,浑身气息凌乱,冰寒刺骨的杀意缭绕而起,忙大喝一声:“季江南!!”

    季江南充耳不闻,浑身杀机四溢,身后仿佛有一只沉睡的巨兽苏醒,怒吼一声随时要把眼前的人撕裂。

    袁晓眉头大皱,明明是名门正派出来的弟子,现在怎么比魔道还妖邪?这么浓郁的杀气,已经开始凝煞,非万人斩不可得,这般年纪,这么浓的杀气从何而来?

    方唯玉的声音并没有使季江南停手,袁晓见状手掌一抬,掐住季江南的手腕一扭,却惊讶的发现竟然纹丝不动,脸色一正,并指直点季江南的眉心,季江南却松开揪袁晓衣领的手一把抓住袁晓的手指,另一只手直取袁晓的脖颈。

    袁晓一惊,侧身一避,曲腿一脚踹上季江南的腹部,脚下一点,落在十步之外。

    季江南抬头,赤红的眼睛直直看向袁晓的眼睛。

    仅一个对视,袁晓突觉心头烦闷,阵阵杀意开始升腾,惊讶之余很快将这股杀意压下,虽然他以轻功见长,但实力却也是实打实的宗师,这个程度的杀意,还不至于压不下去。

    “怎么回事?”袁晓皱眉问方唯玉。

    方唯玉摇头,他也不知,只知道季江南体内有一股很强的力量,这股力量他自己都把控不住,这样子的失控,在云翠山他见过一次,是沈云川一声暴喝把他喊醒,这股力量似乎在伤他的身体,故而才有江乘月带他前往药王谷一行。

    此时袁晓脸色一变,方唯玉再看时发现季江南跪坐在地,脸色痛苦。

    袁晓正要上前帮忙,季江南周身的杀气猛然一涨,而后又迅速的收回体内,仿佛倒出来的茶在一瞬间被收回茶壶。

    季江南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胸口的剧烈起伏仿佛将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搬开,说不出的轻松。

    这是他自药王谷出来之后首次失控,姜回的话仿佛就在耳边,赤霄散修复的经脉只是暂时性的,而药效会随着他失控次数的增多也失去药效,要彻底去除这个隐患,除非三年之内踏足宗师之境。

    冷静下来的季江南坐起开始闭目调息,初听季安承未死的消息,一时无法自控,险些堕入杀戮,而天星子所赠的清心诀,有一次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待季江南睁眼之时,就见袁晓盘坐在一边,神色复杂。

    “小子冒犯,前辈恕罪。”季江南自知失礼,便先行赔礼道歉。

    袁晓看了他半晌,仿佛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笑道:“无妨,只是杀气伤身,你自己估量吧!”

    季江南再次致谢。

    “我不知道这些个传闻是怎么传出来的,但我确定季安承没死,半个月前,我还见过他一面,就在这小商山,虽然他戴着幕篱遮了脸,但那天下雨,他戴的斗笠被树枝勾了一下,垂纱掀开一半,我看到清楚,就是他。”袁晓说道。

    季江南心头再次一跳,半个月前,雨天,幕篱,脑中电石火花闪过许多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明东流的那处宅院,他匆匆出来之时,看见的就是明东流被宁不归所伤,自断一臂,他身边站着的就是炎刀童子,炎刀童子身后,就是一个穿黑衣戴着斗笠的男子。

    当时季江南察觉到对方有意无意的目光,回头多看了一眼,之后便再没注意。

    若照袁晓的形容,那当天那个戴垂纱斗笠的男子,就是季江南已经死去的二哥,季安承。

    季江南呼吸有些急促,尽管是他亲自送二哥下葬,但只要还有一丝可能,他也希望二哥没死,即便这个可能又多微小。

    可转眼又想到沈云川所说,明东流是个想长生想疯了的疯子,把自己练得身体里全是虫子的神经病,那若二哥没死,又为什么会跟着明东流?

    季江南目光一垂,他现在急需找季怀远要个答案,二哥到底是死是活?

第二百九十八章 涟漪

    季江南正色肃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多谢前辈告知!日后若有所需,小子定万死不辞!”

    “不辞个屁!”袁晓突然大吼一声,义愤填膺的指责,“没见过这么拜访老人家的!礼物不提点也就算了,讲个故事还要被揪衣领子!害的老子到现在还没有吃中午饭!现在故事讲完了,赶紧该滚哪儿滚哪儿!别在老子面前碍眼!”

    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把季江南都骂得懵了一下,一旁的方唯玉不服气的指着地上的酒坛子,表示他没空手来,而且他也没吃中午饭啊吗!

    突然翻脸的袁晓上前一步,一手一个拎着后衣领就提了起来,拎小鸡仔一样拎到山洞口,往地上一放,还不等站稳,就一人屁股上挨了一脚,一个趔趄滚下小坡。

    “要学功夫自己抽时间来!还有!记得带酒!”

    摔得头晕眼花的季江南才爬起来,就听见袁晓的大嗓门吼了一句。

    同样摔了一声灰土的方唯玉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的揉着胳膊肘,骂骂咧咧:“老鸡崽子抠门不死你!”

    季江南闻言问道:“什么意思?”

    方唯玉揉胳膊肘的动作一顿,呵呵一声:“你刚才进去,有没有看见丢在石桌子后边的一只獐子?”

    季江南想了一下,完全没有印象,山洞里就一股酒气。

    方唯玉继续呵呵:“你以为为什么他突然翻脸把咱俩丢出来?”

    “为什么?”

    “因为他饿了,但獐子肉少,他不想分给我俩,就找个借口撵人,不信你看着,等会儿他就要开始生火烤肉了。”

    季江南瞪大眼睛,就为这个?他还以为是因为他的冒犯使得袁晓生了怒,所以才这么直接粗暴的撵人。

    方唯玉双手一摊,呵呵。

    季江南转头一看,果然,小坡顶上开始冉冉升起火烟,不一会儿就传来了烤肉特有的血气。

    现在季江南也想呵呵了。

    “走吧!我师父答应你了,回头你自己找时间过来就行,提醒你一句,来的时候找件旧衣服穿着。”

    “旧衣服?”

    “如果你不想天天洗衣服的话,我师父教徒弟,拿脚踹是常态。”

    “……”

    “不过,你要学轻功身法的话,嘿嘿,保证你绝对此生难忘。”

    季江南仔细记下了,顺着山路下山,山脚下有老人家提着一篮子杨梅想卖,方唯玉煞有其事的跟老人讲价钱。

    季江南回头看了一眼小商山,收回目光,他不会告诉方唯玉,在他清醒的那一瞬间,袁晓对他起了杀心,这个念头或许只是在袁晓脑子里过了一下,转瞬即逝,但他还是察觉到了。

    向南天斗浮霞光,

    神宫兵主起流江。

    紫微煞逢三劫动,

    烽火浮屠望归乡。

    这首元殊子临死前的卦诗,算的是大晋日后的国运。

    “紫微帝座杀破狼三星,七杀,破军,贪狼,三星出,天下乱,三星中以破军煞气最重,天下杀星之首,教之良善可为良将,破万马千军镇守一方护江山永固,教之恶念则祸乱天下,残暴弑杀冷血无情。”

    “无论哪一种,都是煞气冲天的命格,天生杀将,福祸难测,命薄早夭。”

    其实宁不归没有说全,在宸王府休养的这段时间,季江南看了许多书,而书中对破军命格的批注还有一句。

    天煞孤星,刑克六亲,情缘不生,独身独死。

    天星子赠他功法,七剑门敛他心性,众人皆想把他往良善的方向引导,可看看现在的自己,要说自己是个魔道妖人,恐怕也没有人会怀疑。

    袁晓对他动杀心不奇怪。

    季江南抬头看向天空,湛蓝的天空无一丝杂色。

    方唯玉买好了杨梅招呼他走了,季江南回神,举步跟上。

    万千灾祸又如何?破军非我,兵主非我,长生亦非我,我只是我。

    小商山山洞口,袁晓仔细的转动着穿着獐子的竹条,仔细的在割出的地方撒上调料,一边撒一边念念有词:“破军关老子屁事!爱咋咋地!那个狗屁白玉京才是个要命的魔窟,狗日的牛鼻子,你死就死吧算什么卦啊?活该你死得那么快!”

    “不管了不管了,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精得跟猴一样,才动个心思就被察觉了,”袁晓长叹一声,“爱咋样咋样吧!老子管不了那么多,老王八蛋,你这个徒弟可不是个省心的,早晚弄出大篓子来,到时候可别喊老子去帮忙擦屁股。”

    袁晓惆怅了一会儿,鼻尖突然传来一股焦糊味,瞬间脸色大变,手忙脚乱的翻动。

    “完了完了,烤糊了……”

    汴京城东,是一片杏林,占据城边的一个角落,每年春季开花之时,便是枝头挂春,淡粉与白色交映,就是诗情暖意的三月江南。

    杏花虽美,但每年春季之时,玉华山满山桃红,汴京城一城梨花月白,与这二者比起来,杏花的娇羞就显得不够大气,被埋没在桃红与梨白之间。

    现在是五月,杏花已经不开了,满树的绿叶之间挂着几个黄色的杏果,树枝也被爬树摘杏的孩童门折得七零八落。

    白零露缓步走在杏花林中,手指抚过一截折断的枝条,额头上是面纱掩不住的疤痕。

    时隔三年,再见这片杏花林,杏林犹在,可那人已经不在了。

    烟花三月,杏花微雨,枝条与花都是朦胧的春色,微雨与花之间,嵌入了画卷,站在林下的年轻公子正在折枝条上的杏花。

    “好好的花儿,你折它作什么?”

    “姑娘误会了,是这花枝刮了我的袖子,我是要把它放回去,不是折花。”

    年轻的公子眉目如风,清浅温润。

    杏花微雨一季春,桃李亦逊晚来风。

    白零露心绪激动,扶着树干慢慢蹲下,满心酸楚,泪流满面,良久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出杏林。

    杏林树杆之后,头戴斗笠的男子走出,在树下站了一会儿,风声吹过,树下空无一人,仿佛从来没人来过。

    归雁湖上,一艘画舫在慢悠悠的游动,船舱里有人撑着下巴在打盹。

    “尊主!”有人进来,弯腰一礼,上前耳语几句。

    那人听罢点头,挥手示意可以出去了。

    来人告退。

    那人把玩着手中的杯子,轻笑一声,杯子从窗口落出,砸落水中,荡起阵阵涟漪。

    湖水倒影出坐在窗边的人影,湖中的,是一张戴着纯白面具的脸。

第二百九十九章 南市

    二人下了小商山,才进汴京的城门,就见负责巡城的骁羽卫大批的往城中跑去,宽阔的主街道上行人纷纷退避,正值晌午,日头正高,热得人汗流浃背却是一点风都没有,骁羽卫身披甲衣,领头的统领带着几队人迅速往城中去,旁边的百姓皆探头来看,气氛莫名。

    季江南左右看了一下,问起站在茶棚子下的年轻人:“这位兄台,城中这是出了何事?”

    看热闹的年轻人也一脸疑惑:“不知道啊,方才还好好的呢,按理说咱汴京城的骁羽卫只负责巡视城防,要真有些什么不开眼闹事的也不归他们管啊!”

    季江南抬眼望去,这队骁羽卫所去的方向,约莫是南市的方向,汴京城中,归雁湖居中如眼,东西十二坊为住宅曲,南北为两市,商铺市集密集之处,来往客商全部都是在那里进行交易,其中奎山商会的汴京分会,就坐落在南市。

    方唯玉自然也看清了骁羽卫的方向,顿时脸色一肃,汴京分会是他如今翻盘的一个重要筹码,万万闪失不得,故而不用季江南招呼,二人立刻跟上,前往南市。

    随着越发接近南市,行人越发密集,不顾天气炎热皆从家里走了出来,三五成群的扎堆在路边探头探脑的看,一阵窃窃私语。

    通往南市的主道路刚刚被封锁,十多个身着黑色直身的六扇门捕快将路口堵死,雁翎刀出鞘,目光阴冷。

    前来的骁羽卫统领一声令下,一队人马分成两队从路口两边岔开,像是要将整个南市围起来。

    方唯玉的脸色开始逐渐沉了下来,抬脚就要往前走,才刚踏出一步,前面的十多个捕快立刻扬起手中的雁翎刀,齐刷刷的对过来,烈日之下,刀光耀眼。

    季江南拦住方唯玉,看向那条被封锁的主路,里面还能听见嘈杂的人声,只是看不见人,这十多个捕快身后五丈之处,另有一队六扇门捕快封锁。

    南市出了什么事?早些时候小师妹跑了,谢运带着人去追,也不知道追去了哪里。

    想到这里季江南的心也不由得下沉了几分。

    正在这时身后有马蹄声传来,回头看时,迎面几人正骑马而来,在汴京城中敢纵马而行的,除了宸王再无他人。

    迎面来的三匹马,领头的正是宸王夏侯杰,稍后一点的是季怀远与一名跨坐在马上的红衣少女,圆脸大眼,正是那日在王府中撞见季江南的少女。

    宸王近前下马,脸色凝重,直接就往路口走来。

    季怀远老远就已经看见了季江南,当下走上前来,低声道:“跟我走。”

    又看了一眼脸色不好的方唯玉,道:“方公子也一起走吧。”

    宸王率先上前,解下腰牌丢给守路的捕快,确认腰牌之后,十多名捕快左右撤开,放行。

    这一路几人都不出声,气氛委实诡异得很,而宸王对于季怀远将季江南方唯玉二人带上的举动也不管,只大步流星的一路往里走。

    “现在别问,进去就知道了。”季怀远低声说了一句。

    一路怀着疑问,穿过三处六扇门的防线之后,眼前的景象令季江南呼吸一滞。

    汴京的南北两市,北市主要交易的农作牲畜粮油米店,而南市则是主营布匹茶叶酒肆等等,奎山商会的汴京分会,就在南市最显眼的地方,朱漆大门,门口两座石狮,石狮后方挑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旗面上绣着奎山城标志的铁算盘与秤杆。

    而商会门口的青石地面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人,皆口鼻溢血,看着已经气绝。

    这些人当中,有男有女,甚至还有一个被抱在母亲怀里的孩子。

    一众黑衣的六扇门捕快押着一排人跪在地上,雁翎刀全部架上脖颈,当中一名衣着华丽的胖子面如土色,脖子上架着三把雁翎刀,将脖子围了个团,只要他稍微动一下,这颗胖胖的脑袋就要滚落在地。

    方唯玉见状暗道不妙,贾金昇虽然爱钱,但也惜命,要命的钱是从来不沾边的,奎山商会的几个主事人中,贾金昇算的上是最小心谨慎的一个,可看现在这架势,明显是招大麻烦了。

    只是不知,这麻烦,是贾金昇招来的,还是他自己招来的。

    那群从奎山城追杀出来的黑袍人已经许久没出现过了,如果真的是他们找来的。

    方唯玉的目光一瞬狰狞。

    那几具尸体旁边,司徒九正蹲在地上仔细查找伤口,见宸王过来站起,面有愧色:“王爷,司徒无能,不知其因何而死。”

    “详细说来。”宸王目光低沉道。

    “此事发生得突然,也就盏茶之前,这几人都是城中的普通百姓,行走在路上之时突然倒地,再看已经暴毙,”司徒九说道,目光看向跪在地上的贾金昇,“而这几人,皆在今日饮了奎山商会施放的解暑汤。”

    本就面如土色的贾金昇一瞬脸色青白,涕泪横流的大声嚎哭:“王爷明鉴!草民每年夏日都会再次施放解暑的梅子汤,不取分文,草民区区商人,怎敢光天化日之下毒杀百姓,草民冤枉啊!”

    哭嚎归哭嚎,这么个胖子跪在地上下半身都在发抖,还愣是端着脖子不敢动一下。

    宸王没理会哭嚎的贾金昇,喊了一句:“阿初,你去看看。”

    那名红衣少女脆生生的应了一声,上前验看尸体,检查一番之后退了回来。

    “王叔,没有外伤,暂时也看不出明显的毒杀痕迹。”少女答道。

    宸王眉头大皱,树上的蝉鸣吵得人烦躁不堪,季江南一直站在不远处看着地上的尸体,鼻端突然传开一阵淡淡的土腥味,脑中轰鸣一声,当即喝了一声:“小心!!”

    众人皆被这一声惊了一下,不由自主的顺着声音看向季江南,而站在尸体前的司徒九突染听见一声嘶吼,顿时反手一刀砍出,却像是砍到钢板一样,刀上传来的反震之力令司徒九感觉不妙,立刻抽身后退。

    待司徒九站稳定睛看时,抽了一口冷气。

    “药人。”

    在场几人纷纷色变,刚才还躺在地上毫无气息的几人纷纷站了起来,眼仁发白,长大的嘴巴发出一声咆哮,苦涩的药味和土腥味混在一起,扑面而来。

    经历过平湖之变的几人对于这种东西并不陌生,但与平湖上的那些药人不同,那些药人再如何凶残也是肉体凡胎,而刚刚司徒九一刀下去,那个摇晃这站起来的药人身上居然毫发无伤。

    “保护王爷!”红衣少女一声娇叱,一手挡在宸王身前。

    司徒九率先提刀上前,其余六扇门捕快也纷纷上前,药人的咆哮声不似人声,是一种类似野兽的嘶吼,平湖上的那些都是被拔了舌头的,当下这声野兽般的咆哮,当即令人心生寒颤。

    宸王站在原地没动,宸王不动,那季怀远自然不能先走,季江南猛然看向前方的大柳树上,一股浓郁的危机感传来,而身边的方唯玉也同一时间看向大柳树。

    柳树上不知何时坐了一名绿衣女子,乌发束簪,容貌清妍,见二人看过来,咯咯笑了起来。

    “二位,好久不见。”

    二人一惊。

    “赵菱?”

    绿衣女子,赫然就是当日平江县县令的女儿,赵菱,当初为抢柳傲霜的簪子与柳傲霜对赌,之后又关了沈云川索要去除异味的药方,平江县牢起火之时,被陆云鸾带走。

    季江南搭上手中的长剑,他记得沈云川说过,黄泉天盯上赵菱的原因,是因她是制作药人之王最好的材料。若是成功,当比柳傲霜还要强悍几分。

    眼下不知黄泉天对她做了什么,那身刺鼻的异味已经不见了,而且还能在司徒九的眼皮子地下呆了那么久,而当日是季江南引起平江县大乱,方唯玉两鞭子把她抽晕,又被犯人吐了一身唾沫,而如今她父亲赵南淮死得连尸体都找不到,又受黄泉天几月的调教,此时恐怕已经被练药了。

    “咯咯咯……方唯玉,季江南,是你们杀了我父亲,也是你们让我承受这生不如死的痛苦!这样的折磨,定要你们也尝上一尝!”赵菱面目狰狞,疯狂大笑起来,随着她的大笑,那几具尸体也发出一声咆哮,被押在地上的几名奎山商会之人突然抽搐了一下,倒地而亡。

    “斩了他们的脑袋!”季怀远一声厉喝。

    六扇门的捕快手起刀落,头颅滚滚。

    赵菱不以为意,越发张狂的大笑起来,笑声传的很广。

    呆在自家铺子里的人们纷纷开始吐血倒地,之后,一道道眼仁泛白的声音僵硬的走出,密密麻麻的往笑声所发之处前来。

    眼见四面八方开始不断涌出药人,众人脸色大变,红衣少女似乎有些惊惶,护着宸王一步步倒退。

    季怀远从身边的王府侍卫手中拿过一把长剑,拔剑出鞘,目光微沉,巍峨不动。

    季江南握紧长剑,方唯玉抖开鞭子,紧盯树上的赵菱,脚下一点,二人直奔赵菱而去!

    这些药人受赵菱所控,杀了赵菱,局面自解!

第三百章 第二式,雨水

    汴京南市被围,已经引来了不少百姓远远驻足观看,而突然响起的野兽咆哮有如在汴京城上空打了一个惊雷,众人惊惧者有之,恍然者有之。

    若是城中进了野兽,那封了南市也能理解,毕竟汴京背靠玉华山脉,在玉华山脉中,什么样的豺狼豹子没有,虎狼出没众多,住在山下的百姓,每年都要被野兽叼去几个,前些年闹雪灾,山上的动物没了吃食,曾经数次闯进城中,肆意伤人,被骁羽卫尽数杀死,其中有一头浑身雪白的白狼,是其中的狼王,骁羽卫大统领特意将狼王的皮毛完整的剥了下来,送到宸王府中,宸王颇为喜爱,一时还兴起了进山猎狼的风潮。

    进山的风潮在下山的野兽不断增多之后熄灭,人活着为的东西很多,但对于野兽而言,最为重要的就是吃饱,当大量饥饿的野兽不断进入百姓生活地区之后,再也没人因为获得野兽皮毛也感到高兴,虎豹还好,这些东西虽然凶猛但多是单独行动,熊瞎子最可怕但它轻易不下山,最难搞定的就是狼群,狼是群体动物,下山就是乌泱泱的一大片,凶残万分。

    当初汴京城中就闯进来过一群狼,倒不是骁羽卫玩忽职守,而是这群野兽把城墙给刨了,大雪堆积很高,狼群就在雪地之下不断刨墙,硬生生的刨出一个洞,进入城中大肆伤人,而那一次,也是同时出动令人骁羽卫和六扇门的人一同将那片地方堵死,直到将所有的狼全部杀死,方才解封。

    恍然之后又有人疑惑,这才五六月,近年又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天灾,这些个畜生不在山里呆着,进城来干什么?

    况且,因为上一次城墙被刨出洞的事情,汴京城的城墙后期重新修筑过,不肯能又被刨出洞来了。

    听这声音,也不是狼,到底下来个什么玩意儿?

    百姓议论纷纷,一名男子探着脑袋跟着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胡乱猜想,又听见南市内再次传来咆哮之声,众人顿时纷纷抬头去看,努力踮起脚尖期望能看个眼。

    男子慢慢的退出人群,窜进了旁边的巷子。

    炙热的太阳高悬,宽阔的归雁湖上寥寥无几的几艘画舫,其中一艘已经停在了岸边的柳树下,男子脚步匆匆,一脚踏上画舫,迅速将南市的情况说了一遍。

    “嗯?”舱内的戴面具的人转过头来,声音不悦,“赵菱体内的药性还未完全吸收,她的任务也只是把汴京奎山商会拖下水,人是你带来的,你看看这现在办的是什么蠢事!”

    话到最后,已经带了怒,男子当即跪伏在地,哑声道:“属下该死!”

    “确实该死,死之前把赵菱带回来,那个蠢货不听调教,交给饕狗。”面具人冷哼一声道。

    男子跪伏在地上,应道:“是。”

    男子起身离去,面具人静坐了一会儿,抬手揭下脸上的面具,弯腰走出船舱。

    南市内,季江南奋力砍开围上来的药人,眼中泛着一丝动用归剑诀的淡红,这块不大的地方已经围满了药人,泛白的眼仁和张大嘴巴的咆哮,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朗朗青天,却无端的生出一种极其恐怖的凉意来。

    司徒九本是打算请宸王先走,但宸王却一把从侍卫手中夺了一把剑,直奔不断飘忽的赵菱而去。

    而此时季江南才知道,宸王夏侯杰,本身也是一名丹心八劫的高手,比司徒九惶不多让。

    一脚将扑过来的药人踢飞,季江南泛红的双目看向不远处不断变换位置的赵菱,似乎是因为被黄泉天以极度痛苦的方式练了药人,赵菱虽然疯狂,但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初时短暂的与司徒九交手,发现不敌之后立刻远离,不知黄泉天是怎么做到的,现在的赵菱不但没有了那一身的异味,连活人的气息都没有了,她能在司徒九面前隐匿那么长时间,不是因为她的武功高于司徒九,而是她身上根被没有活人的气息。

    这一点是季江南在最开始与赵菱极短的一次交手中发现的,这样的情况,倒有点像化生门的明东流,而且这些药人身上,也通通带着那种银鱼特有的土腥味。

    化生门与黄泉天之间,仿佛有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联系。

    宸王亲自动手,司徒九自然不能落后,二人齐围,但赵菱凭借着一手诡异的操控药人的手段,硬是跟二人周旋了一番,二人追击赵菱,那保护红衣少女的任务就由宸王府的侍卫以及季怀远来担任。

    赵菱虽恨季江南与方唯玉入骨,但也自知近身缠斗吃亏的一定是她自己,故而远远的站开,癫狂的大笑,眼中的仇恨择人而噬。

    作威作福的当了十多年的大小姐,平江县无人敢惹,刁蛮到生气就把人往死里打,然而几个莫名其妙的人出现在大牢,之后平江县主街被烧,父亲死得连尸骨都找不着,自己被那个常年披着兜帽的人带走,丢进满是毒蛇蝎子的池子中,被毒物啃噬身体,被强行灌下一些颜色诡异的药物。

    她在毒池中尖叫,在毒发时嘶吼,脑子里所有的理智全部变成杀意,眼前的事物开始失去色彩,只剩一层朦胧的灰色,毒虫钻进她的耳朵和口中,毒物的鸣叫声仿佛带着一股兴奋,像是准备享受一场饕餮大餐前的激动。

    在那非生非死的地狱里煎熬两月,她终于得见久违的阳光,阳光普照之下,仇恨和扭曲在心中滋长。

    赵菱躲避着宸王与司徒九的攻击,目光却一直盯着与药人厮杀的季江南与方唯玉二人,扯着嗓子尖啸一声,还差一个人,不过没关系,她如今可以操控活人变成药人,谁也不是她的对手!那个生不如死的地狱也不是!她将拥有最强大的军队,将所见全部撕成碎片!

    赵菱又笑又叫,仿佛一个疯婆子,那些药人在听见那一身尖啸之后,纷纷放弃对手,全部掉头扑向季江南与方唯玉,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

    方唯玉脸色大变,但苦于保护身后的红衣少女,眼睁睁的看着周围的药人尽数围了上来。

    方唯玉的鞭子上已经全部是血,呼吸有些急促,鞭子本是长距离攻击,短兵相接容易吃亏,加上他本来武功要弱上一筹,所能凭借的就只有这一身灵巧至极的轻功身法,好歹游走之间不至于陡然落败。

    季江南看着围上来的药人,深吸一口气,长剑缓缓抬至胸前横放,开始调动体内的内息,去感知那份微弱的生机,忽而右脚往前一跨,身形低伏,持剑的右手同时一剑横斩而出,剑上两道艳丽的红色血槽一瞬变得亮眼,长剑带着这抹艳丽的红撕开包围,剑光划成一个半圈,如涟漪一般扩散,最后化成万千微弱的红色光点,密密麻麻的冲进药人们体内,光点没胸而入,胸腔突然炸开,爆出血雾,药人僵硬的倒地。

    扩散的红色光点如雨,很快周围的几层药人皆身体各处爆出血雾,倒地无声。

    四季轮转,春主万物复苏,生机勃勃,故而青天剑气诀中,立春一式,主生长,雨水则代表新春的第一滴雨,亦含最浓烈的生命气息,破开尘封大地,为生命开拓生长的家园。

    青天剑气决第二式,雨水,主破,破开土壤,为春的气息落地生根。

    青天剑气诀的几式,可做连招而动,季江南如今修为尚低,内息不足,只能动用一式,若非要连招而动,那动完手之后,季江南体内的丹田就会亏空得厉害,没有内力来温养丹田,赤霄散就会失去作用。

    赵菱再度发出一声尖叫,也不顾躲闪司徒九与宸王的攻击了,疯了一般张牙舞爪的朝季江南奔来。

    结果还没跑出多远,背后就传来风声,一把雁翎刀从后背破胸而出,刀身上嵌着的血槽染了血,颇有几分季江南手中泠泉的模样。

    赵菱痛的一声凄厉的嚎叫,而另一边宸王手持长剑前来,一剑砍向赵菱的脖颈,眼看即将人头落地,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抱起赵菱就走,速度极快,所用的步伐赫然与当日劫走季江南的明东流所用为同一种。

    再看见人时,那道黑影已经抱着兀自咆哮不止的赵菱跃上的房顶,瞬息之间又不见了踪影。

    随着赵菱被带走,站着的药人们眼仁翻回黑白两色,倒地之后,七窍流血。

    季江南胸口起伏不定,正努力调节自己的呼吸。

    宸王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凉飕飕的笑了起来。

    “进了,就不能走。”

    “召楚啸,汴城中凶徒残杀百姓,着三日拿人来见本王!”

    宸王喝了一声,将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丢在地上,转头就走。

    宸王走了,可那红衣少女却没走,反而和六扇们捕快一起,蹲下查看尸体。

    见季江南似有疑问,季怀远微微一笑:“这是端阳郡主,大理寺少卿顾清寒的弟子。”

    季江南恍然,端阳郡主,永王之女,世子爷夏侯麒的亲姐姐,大理寺向来在名声上和六扇门并驾齐驱,六扇门主要监管江湖,而大理寺就是专门针对朝廷官员与宗亲,大理寺少卿顾清寒,出了名的六亲不认,曾收了一名女弟子,还引起了不少流言蜚语,原来这名女弟子,就是端阳郡主。

第三百零一章 帝王心术

    大晋朝堂,掌管司法刑案的共有三处,大理寺,刑部,都察院,这三处即为大晋三法司,其中大理寺主掌刑狱案件,接触的多半都是主凶刑犯,大理寺少卿顾清寒在大晋名声不小以严苛闻名,经手的案子就没有办砸过,但也因为人过于刚直,不擅官场交际,对于与经手案件有关的官员,无论官居几品都敢拿人,且毫不留情。

    顾清寒无妻无子,曾经也娶过几门妻室,但皆因为病痛或者意外,每一任妻子都早早逝世,后来就有传言说顾清寒是个克妻克子的,本来大理寺就不是个什么良善地方,愿意把自家姑娘嫁来的就少,这传言一出,倒是再也没哪家愿意嫁女,顾清寒今年已经年近五十,常年操劳又多接触凶恶之地,近来已经准备辞官,而端阳郡主夏侯初,则成了他唯一的衣钵继承人。

    女子为官,在大晋还从未有过,只听说前朝曾有女子为相,但大晋朝还为曾开过首例,而端阳郡主夏侯初,极有可能成为大晋朝史上第一位女官,还是执掌刑吏的女官。

    今年襄王夏侯成谋反一案,晋皇的旨意是将襄王押解回京,由三法司会审,晋皇亲自监审,但夏侯成咬死不松口,晋皇监审到一半发怒拂袖而去,晋皇离开,剩余三法司主事未收到旨意,也不知是不是该继续审问,而夏侯成虽然已经被夺了亲王封号,但依旧是当今陛下的亲子,晋皇不下令,三法司不敢过度用刑,故而才先收押,从而导致夏侯成被劫走。

    这件案子本由三法司会审,大理寺理应由大理寺卿与大理寺少卿一同审理,但作为大理寺少卿的顾清寒却未能一同参加审问,而是让他去处理另一起伤人案件。

    襄王夏侯成的案子一直都有些扑朔迷离,季怀远所知不多,能告诉季江南的更不多,这些还是得到宸王的允许之后告诉季江南的,襄王的背景来历与无极岛关联甚大,而季江南则是将夏侯成棋盘掀翻的主要人物,谋划十年被一个不起眼的小卒子毁于一旦,夏侯成对季江南的恨意,恐怕比对季怀远和宸王还要来得深。

    一头猛虎可以接受自己被另一头猛虎杀死,但绝对无法接受被一只蚂蚁咬死。

    宸王默许季怀远对季江南说出一些朝堂秘辛,是存有善意的,意在提醒季江南小心夏侯成。

    同样的提醒也在沈云川口中说过,海外的无极岛,传承千年的海上霸主,沈云川的提醒,是源于宁不归,宁不归的动机不明,而宸王提醒的动机,或许只是出于善意,又或者是为着别的原因。

    夏侯成因生来不能人道,性格变态扭曲睚眦必报,他活着,回来报仇只是迟早,而在他的一堆仇家当中,最好拿捏,最弱的,就是季江南,夏侯成虽变态,但做事还算小心,如若动手,季江南就是第一个死,看住季江南,就能在夏侯成再次登陆时提前做好准备。

    被人当诱饵引敌,这种事情季江南已经习惯了,从他去年腊月离开七剑门开始,他就处于风口浪尖,无论是沈云川利用他吸引黄泉天的人,还是黄泉天手段狠辣的逼他自伤成长去开启白玉京,抑或宸王利用他吸引夏侯成,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没隐藏过自己的目的,而季江南明知被人利用,也除了继续往前走之外没有第二条路。

    师父说过,江湖险恶,但到底有多险恶,只有离开师长,离开朋友,离开仅剩的亲人之后,才能看得明白,哪里有那么多快意恩仇,哪有那么多肝胆相照古道热肠,江湖人也只是人,要吃饭要生活,一样要为生计发愁,阴谋与诡谲,总比看见的良善要多得多,随时都可能颠覆你多年的认知.

    在这样的江湖之中,守住本心,着实是一件很不易的事情。

    对于夏侯成这件案子,本来就漏洞很多,这样一说就越发蹊跷,三法司会审,大晋开国以来也很少有齐动三法司的时候,更别说是由天子亲自监审,而审到一半就离开,也没有留下口谕,而作为大理寺主掌刑狱大案的顾清寒却没能得到同审资格,反命他去查另一起无关紧要的案件。

    顾清寒是除了名的办案不讲情面,却也是难得的查案好手,晋皇将他从这件案子里剔出去,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晋皇本身就不想这件案子成为一件清楚的案子,他要的就是一笔糊涂账。

    若再往深处想,盛京大狱被破,襄王被劫走,太子亲政,天理会浮出水面,各方探子被连根拔起,假浮屠秘库破出,江湖势力自平湖之后一减再减,南域武林陷入混乱,厮杀不休,同时司徒九接手江淮道,江淮道一直水匪为患,而因着平湖的缘故,曲水断流重开河道,依靠河流为匪的水匪没有了活水,曲水就失去了流动,水匪以水面地域优势为患,失了这个优势,上岸之后的水匪,战力打了不止一个折扣,以司徒九的个性,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扫水匪,司徒九要争九鹰的位置,那办事自然要办得漂亮。

    没有了水匪的江淮道,在当地雄踞一方的武林势力就失了爪牙,面对六扇门,要么低调收敛,要么满门诛绝。六扇门最擅长的就是屠宗灭门,这一点上,西北道就是前车之鉴。

    襄王的母亲来自无极岛,而那诡异的咒杀之术已经开始在皇后的娘家出现,若这一切出自晋皇的授意,那夏侯成被劫,也就是晋皇对于无极岛的一个回应,无极岛传承千年,决不允许血脉流落在外,而晋皇自己也心知肚明。

    为什么襄王的母亲早死他却能平安长大无人敢欺,为什么他的封地就在临海的东陵,为什么他明明没有母家后台还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甚至户部尚书徐开,也只是一个随时可弃的棋子。

    夏侯烈为建国不惜挟天子假传诏令,令九宫山天一道门遭血洗,屠戮姬氏十三族,平定之后转手诛杀自己的妻子阿率公主,率军灭了前一刻还是盟友的北牧。

    夏侯氏的骨子里是冷血的,夏侯烈能为建国大起屠杀,那夏侯凌为固天下安定削弱各方势力起子布局,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天理会的探子来自各国,隐藏得极深,但别忘了,六扇门是做什么的,六扇门除了手段狠辣的屠杀意外,还有一项,就是无孔不入的消息探测,无论大小事,若六扇门有心追查,没有查不了的底细。

    这些探子有的潜伏已久,有可能已经是军方的大人物,朝中占一席之地的大员,六扇门中叫的上号的人物,牵扯太多,若轻易动的话,容易引起哗变,若要一举清除,有什么比谋逆乱党的名头来得更好呢?

    自古以来,谋逆为第一大罪,上谴先祖,下诛九族。在这个罪名之下,人人自危,自然顾不得其他人,开口辩解者,以同党罪以论。

    削弱江湖势力,清理各国探子,将夏侯成还给无极岛,将无极岛的势力从东陵拔出。这才是盛京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一手操控棋局所要的结果。

    而黄泉天送给各门派邀往云翠山的帖子,则是给晋皇的棋盘上更添了一分色彩。

    而从晋皇的动作中不难看出,即便是夏侯凌,也不愿意与无极岛对上,选择将夏侯成送还,这个海上低调的千年霸主,要比季江南想象的更加恐怖。

    季江南突然觉得背脊发冷,心中惊悚不已,帝王心术,在这场对弈中,黄泉天也成了晋皇的棋子,或者说,晋皇忌惮的从来不是黄泉天,而是远在海外的无极岛,可怜徐开,到死都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或许还有晋皇的相助,一介棋子,一介蝼蚁,到死都不明不白,死在平湖的江湖人,埋在云翠山之下的各派弟子,若不是晋皇的默许,就凭夏侯成粗暴的御下手段,慕容卓空有野心没有能力的结盟,作为东海重地的东陵怎么可能被夏侯成牢牢抓在手里。

    盛京那位坐在高坐在龙椅之上的帝王,才是一切的源头,莫名出现在平湖的天诛,夏侯成也不知其来历,赵安元曾说,朝廷很有可能已经找到了浮屠秘库的位置,只是暂时不能开启,但不能开启,不代表不能制作,浮屠秘库的残图,除了本身是秘库的钥匙之外,还是大楚的火器制造图,若有图纸,造不出多的,少量的是没有问题的,

    季江南浑身发冷,瞳孔缩小,朝堂之上的风云诡谲,帝王的王权之术,远比江湖,还要来的可怕。

    季江南看向一旁的季怀远,季怀远察觉回头微微一笑,笑容温和,还没来得及问季江南何事,就有人来传话说宸王有请,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开了。

    季江南看着季怀远的背影,神色难明,在这样危险的朝堂中,他是怎么走下来的?三品大员,直面天子颜面,最近距离接触这些最令人心生黑暗的诡谲。季怀远从少年时就开始替襄王办事,其中多少险恶多少胆寒,在外人面前的季家大公子,永远是坐卧有度,沉稳大方,气度不凡的未来家主,一肩挑起羸弱的家族,挺直腰板从容而对。

    忽而又想起今日早上从袁晓口中得知的消息,二哥很可能没死,一瞬间心头翻江倒海,各种滋味一同涌了上来,令人难受得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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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归行介绍:
大晋王朝,门派林立,二宫三门六派九世家。
江州季家莫名招来灭门之祸,季家三子季江南被认定为杀兄弑嫂的凶手,被武林同门驱逐追杀。
一夕之间,季江南沦为人人喊打的江湖败类。
随着季江南层层深入的揭开迷雾,引出一个潜藏多年的骗局,每一个人都身在其中,知己?爱人?兄弟?父子?
在这场骗局的背后,有人笑,有人哭,有人绝望,有人癫狂。
季江南收剑入鞘,天大地大,归无处。
(哎呀我真的不太会写简介。)剑归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归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归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