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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竹酒香     剑归行txt下载     剑归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万人峡

    再见封玲珑时,季江南仍会因为她的笑容而不自觉的挪开目光。她的眼睛里像是有一团火,总是炙热而纯净,不遮不掩,不羞不怯,就这么大大方方的盯着看过来,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完成两道月牙,明明白白的诉说着她的欢喜。

    这样的目光,直白又浓烈,似乎能一眼望进心里去。

    苗女向来以热烈单纯爽直著称,敢爱敢恨个性鲜明,明明他在李疏桐的目光下镇定自若,为何总会在封玲珑的目光下闪躲?季江南有些不明白,又有些说不上来的莫名。

    “封姑娘,好久不见。”季江南微笑道。

    封玲珑欢快的上前走了两步,脚边又被拉住了,灰色的小猴子一只手抓着她的裙角,一只手指向季江南,吱哇乱叫手舞足蹈,封玲珑弯下腰轻轻抚摸它的头安抚,可小猴子依旧跳着脚指着季江南,吱哇吱哇的皱着脸,居然看着有些人性化的委屈。

    季江南眨了眨眼,这猴子是在告他的黑状?

    在封玲珑的安抚下,小猴子逐渐安静了下来,接过她手里的野果,跑出去一截后又跑了回来,又一次对着季江南展示它的红屁股,拉着自己的嘴巴扮了个奇丑的鬼脸,吱哇两声,好像怕季江南又来抓他,迅速跑远。

    季江南有种还是想把这猴子抓过来揍一顿的念头。

    封玲珑笑吟吟的看着小猴子跑远,又转过头来笑道:“小果是我们我们寨子里养的,它就是爱玩,没有伤你的意思。”

    季江南除了笑也不知道说点什么,他总不能真和一只猴子置气吧?

    “对了,封姑娘,你怎么一个人进山?”季江南问道,其实还有半句没问,不会又是偷跑出来的吧?

    “我才不是偷跑出来的!”封玲珑下巴一仰,神气十足的说道,“我跟你说哦!我现在可是圣女!现在我要去哪里都可以!”

    季江南惊讶了,五毒教的圣女,当每一任圣女年老,五毒教中就会着手遴选新的圣女,圣女的遴选异常苛刻,眼前的少女十五六岁的模样,居然能打败诸多竞争者摘得圣女之位,这短短的几个月里,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看到季江南惊讶,封玲珑就开心了:“我这次不是一个人出来的,我带人去蜀中,给千机唐门送制暗器用的毒药,走到一半停下来休息,小果跑了,我是出来找小果的,结果在这里遇见你了,真好。”

    季江南干咳一声:“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这些不能随便对人说的,江湖上心怀不轨的人很多,你这般不设防,你教中的长辈怎么放心你出来?”

    封玲珑浅笑,轻声道:“我当然不会随便对别人说,但你不是别人啊!你是季江南。”

    季江南一愣,心头突然涌出一股五味杂陈的滋味来,有人对他说,你是小杂种,你是小乞丐,你是季家三公子,你是破军,你是白玉京之主,你是应劫之人。他的身份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很多,但突然有个人对你说,你不是别人,你是季江南。

    个中滋味,五味杂陈。

    季江南心头一暖,微笑轻声道:“封姑娘,谢谢你。”

    封玲珑不知季江南心中闪过这许多的念头,得知他也要过玉华山入蜀中时,高兴的邀他同行。季江南婉言谢绝,苗人虽热情,但不是每一个都如封玲珑一般单纯,前朝圣巫女的遭遇致使苗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敌视汉人,认为汉人奸诈狡猾毫无信义,尤其是在五毒教遭到杏林界驱逐被迫退回湘西之后,五毒教自封湘西,再不与外界联系,即便偶尔出山,对汉人也大多存在隐隐约约的敌意和防备。

    五毒教不入江湖已经多年,封玲珑年少,又极少接触外人,心思单纯好奇,又秉承着苗女特有的炙热,她对汉人不排斥,但不代表其他人不排斥,尤其是封玲珑现如今是圣女身份,圣女即是下一任教主,与沈云川的少主身份相同,季江南是汉人,与她接触过密的话,极容易遭致苗人的敌意。

    封玲珑于他有恩,他并不愿意与她的族人刀兵相见,确定她不是一个人出来,身边又人随行保护,安全无虞的话,他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听闻季江南拒绝,封玲珑还想说什么,但又立刻明白了他的顾忌,有些失落的垂下眼眸,她生在苗寨长在苗寨,活泼贪玩,喜欢蝴蝶就去追蝴蝶,喜欢果子就去摘果子,教主说她有很高的御蛊天份,就糊里糊涂的成了蛊女,去年冬天她跟着花婆婆出了一趟湘西,回来后她高兴的跟阿爸阿妈说她认识了一个汉人儿郎,但阿爸不高兴,他说汉人都是邪恶的,他们阴险狡诈又恶毒。

    最后一任圣巫女令五毒教差点陷入万劫不复,族人都说她是苗家的罪人,她拥有最强大的力量,可怜又可悲。

    封玲珑答应也因去参加万毒林圣女之选,出来之后她就成了圣女,她在阿莎女神神像面前接受洗礼,听大祭司讲述五毒教的历史。

    族人对汉人的态度如何,她是很清楚的。季江南此番拒绝是好意,她也是清楚的,但免不了有几分失望。

    爷爷说成了圣女就可以想做什么酒做什么,可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季江南失笑,这位封姑娘,倒是一如既往的心思单纯。拱手告辞,走回树林。

    封玲珑站在原地,灰猴小果又蹿了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角,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丢出去,又转过头来看她。

    “不能打他,”封玲珑把小果抱起来,笑着揉了揉它的头,轻声说道,“他可是我喜欢的人呢!”

    穿过这片树林,就是一条两山之间的夹壁缝隙,两座极高的山碰撞在一起,山势往下,是一个天然生成的峡谷,峡谷里湿气很重,灌木丛生长得极为旺盛,潮湿的山壁上有水滴落在地面上,铺起一层厚厚的青苔。

    这个地方有个名字,叫万人峡,据说在很久以前,大楚建立之时,四方杀伐,诸国避让,在战场上被抓获的战俘一部分被带到南域为大楚修桥铺路,汴京城建起之后,剩余存活的战俘被驱赶从玉华山脉离开,适逢寒冬腊月,玉华山脉白雪皑皑,押送战俘路程缓慢,路滑难走,负责犯人押送的官员私自做了一个决定,将这些战俘全部斩杀,以尸体铺路,好让后方运送物资的马匹通过。

    一万两千多战俘,在这里被尽数屠杀,这些西域战俘经历过战场的厮杀,再经过数年的奴役,早已经没有了骨子里的彪悍,寒冬腊月,戴着脚镣又饿又冻,当押送的将士们举起屠刀时,他们惊慌得四处奔逃,奈何脚镣连在一起,根本跑不远,一阵哭嚎过后,满地白雪化为红毯,官员命人将尸体铺陈在雪地里,继续前行。

    当一队人行至半途时,道路两旁的山体突然崩塌,人慌马惊中,所有人被掩埋在下,无一生还。

    那一任楚皇,正是开创大楚火器称霸的公子非,消息一传至皇宫,立刻亲自来查看,当看到压在碎石上的两山时,公子非长叹一声,自知大楚建国至今杀伐太重,血腥太盛,以致天生异象警告。

    两月后,公子非在玉华山沐天峰祭天,携文武百官一同前往,亲书告罪书焚烧祭天,行三拜九叩大礼。

    说来也奇,公子非祭天之后,三日后玉华山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地动,两山之间的土地陷落出十丈的距离,那一万多战俘和押送将士的尸骨全数被掩埋在大地之下,露出一条长近三里的大峡谷。

    之后公子非将重型火器收入国库,停战止戈,休养生息,施行仁政,爱民如子,直至逝世。

    这道峡谷因此得名“万人峡”。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掩埋着大量的尸骨,峡谷里的树木生长要比其他地方更为茂盛,常年处于一种潮湿阴凉的气温中,即便是盛夏三伏,走万人峡也依旧感觉清凉。

    夜间山风吹过峡谷,发出如哭泣一般的呜呜声来,于是又有了这地方冤魂不散的说法。

    寻常胆小的人基本会选择绕道,但商人走商还是会选择过万人峡,能节省至少三成的路程,但后来随着山匪的增多,商队在万人峡被劫道的事情时有发生,峡谷地势,最容易被人堵头,官府来剿匪,但这些土匪就像山里的野草,永远也抓不完杀不尽。

    久而久之,万人峡又再次人烟冷清起来。

    季江南不怕鬼,也不担心被劫道,非常自然的拐进了万人峡。方唯玉之前说过一句话,季江南深以为然。

    “鬼有什么好怕的?我连他活着我都不怕我还怕他死了以后?”

    至于山匪,那就更不用怕了,他孤身一人过山,身上又没带什么招摇的财物,他这一身打扮怎么看也不像个有钱人,劫道也不应该劫到他头上才对。

    峡谷山路狭窄,但地势比较平稳,所以走得还算轻松。

    出了万人峡,又是延绵的山路,玉华山脉最难走的地方就是若水河畔的栈道,以及百翠崖上的暮云栈道,前者临水,后者临渊,都是要背贴着山壁小心翼翼才能过去的地方,但过了百翠崖,离蜀中就近了,路也会好走得多。

    才出万人峡不久,忽见一队带着斗笠的人正往山上走,这一队人着装统一,腰上挂着弓弩,手臂上装着袖箭,都有配剑,领头一人遥遥看见季江南,吆喝一声:“小兄弟!问个路!往汴京怎么走啊?”

    季江南指向身后的方向,答道:“过了这个峡谷,沿路前行,过了栈桥一直向东就是!”

    说话前一行人已经走了过来,领头的是个中年男子,笑着上前拱了拱手:“多谢小兄弟!这山里山匪横行,小兄弟敢一人独行,想来身手不凡,但山深林密,一路多加小心!”

    对方善意提醒,季江南拱手道谢,看向他身后的一群人,这一群人都是年轻面孔,有男有女,有说有笑。

    季江南看着一行人走进万人峡,收回目光,这群人身上血腥味很重,再看他们的装扮,多半是一个宗门门下,由长辈带着出来历练,所谓历练,就是出来见见血,行走江湖,第一忌胆怯畏惧,江湖门派教养弟子从来不是放在象牙塔里娇养,见过血腥,见过厮杀和诡计,在离开宗门以后才能在江湖上活下去,一般门派会在弟子武艺修习得差不多的时候,带他们出来,找一个山匪寨子,或者去追击官府悬赏榜上的凶人,一方面给他们实战的机会,巩固他们的心理素质,另一方面,就算是初入江湖。

    江湖是个什么模样,只有亲眼看过,才能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这样的历练,在七剑门中也屡见不鲜,官府常年剿匪,匪患总是断之不绝,所以官府很乐意有人帮他们负担一些。

    只是,如果他们运气很不好,挑了一个势力不小的山寨,很有可能遭致对方的报复。

    万人峡内,带队的中年男子停下来缓了口气,正要招呼弟子们就地休息一会儿,突然一眼看见前方石头上坐着一个男子,刚好转过头来看向他,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看着他咧嘴一笑,寒气森然。

    “退出去!!!快!!”中年男子瞳孔猛然一缩,脸色大骇,声嘶力竭的吼道。

    弟子们还不明所以,但听从师门长辈命令的习惯让他们第一时间起身转头就退。

    “快走——”中年男子又是一声怒吼,声音已经变调。

    刀疤男子缓缓站起来,像狼看到了猎物,愉悦的笑了起来。

第三章 夜狼王

    季江南才走出不远,就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厮杀声,住了脚,往后看了一眼,万人峡出口没有人出来,只有血腥味慢慢扩散。

    季江摇摇头继续走,行江湖路,行脚下路,莫问来源,莫管闲事。这是师父最常说的一句话。

    这是他们自己惹出来的厮杀,而他只是一个路人,惹祸上身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仅此而已。

    玉华山脉连绵数千里,从这里开始下山,而后再爬上另一座山,如此重复,直到走出去为止。

    山脚下有条小溪,季江南在溪边找到一个山洞,山洞里还有零散的树枝,应该是上一个在此停留的人留下的,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就地点了个火堆,从包里掏出剩余的芝麻饼,就着溪水算是吃了个晚饭,他打算在这里过夜,这个山洞避风海不错。

    睡至半夜,季江南猛然睁眼,一手抄起长剑反身就刺,山洞里的火苗已经熄了,只听对面啊了一声,跌出洞外去。

    季江南持剑走出山洞,借着月光,看清地上一男一女,男子明显受了伤,地面拖拉着一大片血迹,看这装扮,正是白天那群人。

    男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女子将让半抱在怀里,一边哭一边叫道:“燕师兄!燕师兄!你别睡!呜呜呜……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啊!”

    女子满身是血,又是绝望又是悲伤,抱着男子的头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季江南皱眉,血腥味这么重,很快就会招来野兽,看到血迹已经流进溪水中,暗道不妙,动物的嗅觉最是灵敏,血腥味顺着溪水下流,现在又是夜里,野兽出没最频繁的时候,这个山洞不能呆了。

    那女子突然把男子放下,在季江南面前跪了下来,哭求道:“这位少侠,我师兄被贼人所伤,命在旦夕!我无意打扰,只求少侠救我师兄一救!给他一个暖和一点休息之处!日后定当报答!”

    季江南转身从山洞里提出自己的包裹,在原地将火折子留下,出来道:“你师兄伤重,血腥味会引来野兽,你最好一直维持火堆不灭。”

    女子泣不成声,低声道了一声谢谢,艰难的拖着男子往山洞里挪。

    “等等!”季江南从地上捡起一物,转头问道,“这东西你从哪儿得来的?”

    季江南手中,是一块白玉腰佩,上刻一朵五瓣莲花,玉佩的背面,是一个篆体的“陆”字。这块玉佩季江南见过不止一次,这是嘉兴陆家的身份玉佩,仅限陆家公子佩戴。

    季江南目光锐利,直直的看向那女子,他不确定这是不是陆皓尘的,但现在最有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也正是陆皓尘。

    女子转头一见,立即开口道:“这是我的!请还给我!”

    季江南冷笑一声:“你的?敢问姑娘是嘉兴陆家哪一位公子?五瓣莲花玉佩,是陆家公子独有,姑娘你是女子,这怎么会是你的东西?还是说你那位燕师兄,其实姓陆?”

    女子的眼神一瞬慌乱:“这是别人送我的!”

    “何人所赠?”季江南继续追问。

    “是……是在下,在下送给陆师妹的!”昏死过去的男子幽幽转醒,急促的喘了几口,艰难的开口。

    “燕师兄!”女子惊呼一声,见他醒过来,又哭又笑,男子扯着嘴角勉力一笑,他伤得很重,说这一句话好像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胸口剧烈的起伏了几下,再次晕了过去。

    女子又哭了,季江南眉头紧锁,这男子伤了肺腑,再不医治的话很快就会死,看样子这女子似乎并不清楚这玉佩的来处,只能等男子再次醒来。

    季江南沉吟半晌,返回山洞重新点了火,女子刚想说话脖子上就搭上了一柄长剑,当即吓得动也不敢动。

    “你听清楚,这莲花玉佩是我好友之物,我要向你师兄问明白,我现在会救他,但你最好待在这里别动!你一动,我就立刻杀了他!”季江南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还有,不要想跑,我的速度绝对比你要快。”

    女子脸色苍白,颤抖的说了一声:“好……”

    季江南收剑,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这是沈云川给他的最后一颗九转小还丹,这是吊命用的,本来他一直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现在要拿出来救一个陌生人,但事关紧急,也顾不上犹豫了。

    季江南抬起男子后颈,掐住下颚,将小还丹喂了下去,确认药丸已经吞下后,季江南将男子斜靠自山洞墙壁上,淤血在肺,若平放,血堵住喉咙的话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转过身来,那女子果然一动不动的跪坐在原地,泪眼婆娑。

    “现在别动他,等他醒过来,“季江南坐下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女子定了定神,说道:“我和燕师兄,是蜀中慧剑门弟子,我叫陆如笙,受伤的是我的师兄,燕歌。”

    慧剑门是蜀中川阳道一个二流宗门,在川阳道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千机唐门在蜀中为第一大派,如慧剑门之类的小宗门多半依附其而生,因此慧剑门的弟子习剑,但也会随身携带一些简单的机括暗器,在一众小宗门里也算数一数二,因其依附千机唐门,故而在川阳道还算混得可以。

    与季江南猜测的一样,他们此行出来确实是来历练的,带队的就是他们的师父,“白额雁”南双鹤,陆如笙与燕歌同批入门,跟随师父入玉华山历练。

    玉华山上山匪很多,南双鹤挑了其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匪寨子,带着弟子们前去剿匪,历练本来就是以磨练血气和胆量为主,所以挑的都是门下弟子还能对付的存在,寨子里武功最高的也就是一个丹心一劫武者,南双鹤对付起来不困难,但那寨主重伤后扬言自己和九刀十寨的寨主是结义兄弟,说自己的兄弟会为自己报仇,他们一个都走不出玉华山!

    燕歌见此人竟敢威胁自己的师父,一怒之下提剑将其斩杀。

    离开的路上南双鹤一直心事重重,陆如笙上前询问,南双鹤只笑着说可能是他想多了,之后就一扫愁眉,带着众弟子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他们此行的目的除了历练之外,还要前往丹云城为千机唐门送药。

    自古医毒不分家,千机唐门与药王谷一直都有往来,千机唐门门主与姜回也是多年好友,得知姜回一直在寻找一味药材制药,刚好千机唐门偶然得了一份,得知慧剑门要进玉华山,就托南双鹤帮忙带去丹云城。

    南双鹤觉得带着弟子们出门多走走也是好事,就欣然应允,故而才与从万人峡出来的季江南打了个照面。

    陆如笙和燕歌等都是第一次出远门,个个兴高采烈,很快就将山寨的事情忘之脑后,直到进了万人峡,才准备休整,南双鹤就突然大声吼叫让他们退出去,而后就看见了一个脸上带刀疤的扛着大刀的男子走过来,南双鹤与其交手不过两招就被斩杀。

    如此变故吓得众弟子惊叫奔逃,陆如笙与燕歌跑在前面,逃出万人峡后回头看了一眼,大部分师兄弟都死在其中,少数和他们一样跑出来的,那个恶人就扛着刀站在峡口,沾了一脸血,笑得像头狼。

    燕歌在逃出万人峡的途中为陆如笙挡了一刀,重伤垂死,陆如笙带着重伤昏迷的燕歌毫无目的的四处逃窜,东躲西藏,唯恐那恶人追上,直到入夜,才带着燕歌逃到季江南所在的山洞,前脚才踏进就被季江南一剑逼了出来。

    玉华山林海茫茫,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师兄弟活着。

    “燕师兄为救我重伤,若是他死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黄泉路上,我给他做个伴,”陆如笙用衣袖细细的为燕歌擦脸,轻声说道,“如果燕师兄醒不过来了,你也不必管我了,那玉佩是燕师兄送我的,如果那是你朋友的,你拿走就是了。”

    季江南皱眉,他和南双鹤打过照面,观其气息怎么也在丹心五劫左右,这样的实力在对方手中连两招都没坚持住就死于非命,而且,照陆如笙所说,对方没有追杀他们,反而看着他们跑远。

    就好像,野兽在享受狩猎的快感一样。

    季江南后背突然升起一股寒意,他想起来了,他知道对方是谁了。

    “夜狼王”梁刀,前六扇门夜枭成员,因大意被一个已经缉拿到的重犯逃脱,对方看清了他耳朵样貌,逃脱之后报复屠了梁刀满门,梁刀千万里追凶数年,等他找到凶手时,对方已经退隐,娶妻生子,梁刀将对方制服,让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杀死他的妻儿,让他也感受一下失去至亲的痛苦。

    梁刀成功报了仇,但因为影响过大,兼他在与对方斗杀中重伤经脉寸断武功半废,六扇门权衡之下将他逐出,但他仅凭着被半废的武功,也赶超江湖上大多数武者,早年在江湖上到处游荡,后来就没了踪迹,直到数年前,有人说他在玉华山落草为寇,只是不知道具体在哪里。

    夜狼王虽然在江湖上已经消失数年,但一旦提起,没有谁不知道,当年夜枭中凶名最盛的几人中,夜狼王梁刀的名号如雷贯耳。

    据说梁刀还是个孩童时候,被野狼叼走,有人路过见狼叼孩子,立刻出手相救,结果狼被杀死了,他也被来人失手伤了脸,留下了一条横贯整张脸的刀疤,那人心有愧疚,教他练刀,之后这条刀疤也就成了他的一个重要标志。

    梁刀受伤之前是实打实的宗师境武者,夜枭中的顶尖人物,就算武功半废,跌落丹心境,凭借多年经验,两招杀死一个丹心五劫武者,毫不意外。

    六扇门向来只看能力不看境界,六扇门出来的人,可能赢不了你,但一定能杀了你。

    江湖人练剑招拳法都是招式,六扇门的人,练的杀人技。

    若陆如笙口中的人当真是梁刀,季江南不认为自己在他面前比南双鹤强多少,还是他底牌尽出的情况下。

    梁刀在享受狩猎的快感,找到这里也只是时间问题,季江南拿着玉佩,神色复杂,他好像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

    火堆旁,陆如笙小心的依偎在燕歌身边,已经睡了过去。

第四章 遭遇

    梁刀的耐心远比季江南想象的要好,直至天明,山洞外也没传来什么特别的声音,倒是血腥味引来了一头豹子,因山洞里点着火堆,豹子并没有靠的太近,只是不断在洞口徘徊,季江南横剑在膝,紧盯着豹子,提防它突然扑过来。

    季江南一夜未眠,那豹子也在洞口徘徊了一整夜,直至天明,才慢慢撤走。季江南没急着出去,动物的智慧有时候不亚于人类,对于有危险又保持不动的猎物,它们一般会选择暂时避让,在暗处伺机而动,季江南在山洞里震得住它,但出了山洞,那豹子指不定从什么方向扑过来。

    而昏睡了一夜的燕歌,似乎没有醒来的迹象,伤至肺腑,需要大夫治疗,季江南当初被陆皓尘所伤,沈云川给他吃了一颗小还丹,姜浔耗费一夜的功夫,才把他从濒死边缘拉回来。

    可这里是玉华山脉,大山层峦叠嶂没有人烟,又有一个梁刀在暗处虎视眈眈,季江南不会医术,即便拿出了身上最后一颗九转小还丹,也依旧没有救活燕歌。

    醒来的陆如笙发觉身边师兄的身体已经冰冷,慌忙起身,燕歌斜靠在山洞壁上,脸色青白,嘴唇已经没了血色,陆如笙一推,他就直直的倒了下去。

    陆如笙颤抖着手去试他的鼻息,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紧咬这嘴唇,浑身颤抖,眼眶里眼泪大滴大滴的滚落下来。她猛的把燕歌的身体抱在怀里,紧紧的箍在怀里,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呜咽着,不言不语,跪坐着,似乎在尝试将这具已经冰冷的身体焐热。

    季江南沉默,陆如笙浓郁的悲伤他能感觉得到,但他已经尽力了,生死无常,虽说他救燕歌是为了追问玉佩的来源,但逝者已矣,只能道一声节哀。

    季江南拿起包裹起身,陆如笙似乎还沉浸在悲伤之中,他没有打扰,本是江湖陌路人,谈不上交情,谈不上道义,他留在此处只为等燕歌醒来告知莲花玉佩来源,既然燕歌已死,他也没有为难陆如笙的必要。他也没有和梁刀对上的打算,此间事物一饮一啄,山匪蛮横劫道,杀人越货,如慧剑门等门派打着带弟子历练的名号去剿匪,一座山寨的山匪被杀,梁刀为结义兄弟报仇截杀南双鹤一行人,这其中并不存在孰正孰恶,立场不同而已。

    身在江湖,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是个好人?就连山匪的存在,也是一种官府与江湖门派的默契,但凡门派弟子要入江湖,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有点名气的山匪寨子走一遭,若是武功高强一人挑了一个山寨,那就是在江湖上扬名了,逢人说起来也足以自傲,山匪剿之不尽,除了深山林密难寻踪迹以外,又何尝不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放纵?

    若这些山匪都没了,自家弟子以后出师门怎么在江湖上扬名立足?包括七剑门弟子的历练,也都是如此。

    江湖上,哪儿来的那么多正义凛然行侠仗义,不过是各自肚肠罢了。多管闲事,从来不是一个明智之举,自以为的热血江湖,从来只存在于说书人的口中。

    季江南戴上斗笠,披上蓑衣,看了一眼外面,依旧是雾里高山,凉丝丝的小雨打在树叶上,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血腥味已经淡去不少。

    季江南抬脚走出山洞,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季江南没理会,继续往前走。对方却一个箭步冲了出来,双臂一展拦住季江南。

    “你等等!”陆如笙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抬头道,“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吗?我父亲是千机唐门内门执事长老,你带我回蜀中,我帮你找你朋友的消息。”

    “不必,我自己会找。”季江南答道,“让开。”

    陆如笙突然强硬起来,倔强的一步不让:“如果你不帮我,我会回山洞自尽,并在山洞里把你的容貌画下来!慧剑门此次蒙难,我父亲一定会进山找我!到时候就会看见我在山洞里画下的你的样子,你要入蜀,一旦千机唐门在蜀中对你进行通缉,你在蜀中将会寸步难行!”

    季江南嗤笑一声:“你这是在威胁我?昨夜你说,若你师兄死了,你去黄泉路上赔他,怎么现在又反悔想回蜀中了?”

    “我没有反悔!”陆如笙忽然激动打的大喊一声,眼泪从通红的眼眶里滚滚而下,“我会去陪他,但燕师兄为救我而死,我的师父和同门惨死在那恶人手中!我去死没问题,但我要那恶人给我燕师兄陪葬!我杀不了他,我就去求父亲……若父亲也杀不了他,我就去求门主……我要他死!我要他死啊!”

    陆如笙歇斯底里,燕歌的死彻底将她心底最后一根弦扯断,眼神中充斥着疯狂的仇恨,她一定要为燕师兄和师父报仇!不惜一切代价!

    季江南认真的看着她,道:“我欣赏你报仇的勇气,但很抱歉,我不能帮你,我并不比你的师父要强。”

    陆如笙刹那间脸色惨白如雪,有些绝望又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不!你可以的!你能带我出去的!”

    季江南摇头,别说他与陆如笙没有交情,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答应,梁刀追上来的时候她也一样会死,他再如何自信,也不觉得自己能在梁刀手底下带人走。

    季江南转身走上另一边的山道,陆如笙脸色煞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捂着脸嚎啕大哭。

    季江南没有回头,他虽然同情陆如笙,但不会因为同情把自己搭进去,最多就是到了蜀中之后,想办法给她的父亲递封信,告知他陆如笙的遭遇。

    行路难,行路难,多崎路,今安在?

    林海茫茫,穿过这片林海到达顶峰,就到了有“天险”之称的暮云栈道,挂在悬崖壁上的一处栈道,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一旦跌落,任你是大罗神仙,也得落个身死道消。

    季江南站在栈口,探头看了一眼脚边的深渊,上边还能看见从峭壁上生长出来的树木,往下就暗了下去,清晨的阳光照不进深渊的底部,深渊像巨兽张开的大嘴,是见不到底的黑暗,看不见底部,但能感觉到升腾上来的冷意,刺激得人头脑一清。

    季江南看了一眼就觉得眼晕,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再看悬在崖壁上的栈道,伸手按了按眉心,这个地方称为天险,确实是个相当恰当的称呼,当年大楚定都汴京,很大程度就是看中了玉华山脉这座天然屏障,无论是暮云栈道还是若水栈道,易守难攻,稍有不慎就是尸骨无存。

    休息了一会儿,正准备踏上栈道,身后的密林突然惊起一群飞鸟,接着传来隐隐约约的笛声,笛声很短,不像在吹曲,倒像是……

    季江南立刻转身回去,这笛声,是封玲珑御蛊所用!封玲珑身为圣女亲自御蛊,多半是遇到了劲敌,而这个劲敌……季江南心头一紧,纵身跃上树枝,身形快成一道残影。

    这是一个很糟糕的猜测,结合飞鸟飞起的位置,他们多半与寻着陆如笙的梁刀撞见了。

第五章 御蛊

    季江南返回山脚下时,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封玲珑,一身青蓝彩衣头戴苗银帽子的身影在其中尤为醒目,她站在小溪边,手持短笛吹响,身边盘踞着一群彩色斑斓的蝴蝶,对面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灰布短衫,土黄色的面孔,从左额头到由侧下巴处拉出一条很深的伤疤,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一块发红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溃烂。

    这张脸,确认是梁刀无疑。民间曾一度将梁刀妖魔化,形容其长得青面獠牙,专在夜里出没,所到之处没有活人等等。这些虽然是民间传闻,但这传闻确实有所依据,因为梁刀的武器是一把阔刃长刀,这把刀在兵器榜上被称为“青鬼”,之所以称为被叫做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不是一把钢刀,而是由青铜所制,青铜武器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后来逐渐被锋利的钢制兵器取代,比起后者的灵巧,前者无论锋利度还是美观度都有所不如,但在梁刀手里却能发挥出其独有的优势。

    “青鬼”在大晋兵器榜上排名十九,对于这把刀的排名一直很有争议,因为这把刀只有在梁刀手中,才配得上如此高位,厉害的不是这把刀,而是梁刀这个人,若“青鬼”换一个主人,那它比路边十文钱一把的铁剑还不如,除了沉重,似乎没有什么别的特点。

    青铜兵器沉重,也不够锋利,不知道梁刀为何会对这把刀情有独钟,凭借使用者的能力使“青鬼”在兵器榜上稳坐十九的位置十数年不动,也是兵器榜上独一位了。

    独特的伤疤加上独特的青铜长刀,梁刀的形象一直很有辨识度。

    封玲珑手持短笛站在溪边,神色专注,她脚下的地面上还匍匐这一群黑色的虫子,不断的发出类蝉一样的嘶鸣,像是等待首领发号施令的士兵。身后一群人都是苗人打扮,两个女子季江南见过,当初跟在封玲珑身边的花奴和阿双,还有七八个男子,穿着苗绣短衫,黑色苗帽,比起女子银饰较少,左耳戴着一只银质耳环,几人中间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苗人男子,腰腹处鲜血在狂涌,几人伸手按着伤口阻止内脏流出,但那人的脸色已经灰败下去,一人转头朝着封玲珑喊了一句苗语,几人目光凶横的看向对面的梁刀。

    梁刀扬起手中的青铜长刀一扬,硬生生将手臂上溃烂的地方割了下来,露出森白的手臂骨,可他似乎感觉不到疼,沉沉的笑了一声,道:“苗娃娃,你们五毒教从来不涉汉人江湖,你的长辈没教过你,不要多管闲事吗?”

    封玲珑不答,只紧盯着梁刀,忽然笛声一高,徘徊的蝴蝶和地面上的黑虫立刻朝着对面扑了过去!

    季江南心头一紧准备拔剑,但梁刀似乎很是忌惮这群蝴蝶,足尖一点身形后退,一退再退,直到退出二十丈距离外,蝴蝶才停住,季江南这才注意到,这群色彩斑斓的蝴蝶所到之处,翅膀上的磷粉掉落,落入小溪,小溪上浮起一层翻着肚皮的死鱼。

    封玲珑放下短笛,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话:“五毒教不入汉人江湖,但不代表我们软弱好欺,栖凤蝶是蛊也是毒,你伤了我的族人,最好祈祷他活着,否则他死,你也不能活。”

    梁刀抬起隔去伤口的手臂,失去了一块肉的手臂鲜血淋漓,明明已经将被叮咬过的地方割去了,为何还是有股若有似无的痒沿着手臂向上延伸?

    “封蛊术,”梁刀脸色一变,又阴森森的笑了,“五毒教圣女绝学,看来五毒教确实没落了,轮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来接替圣女之位。”

    封玲珑身后的苗人男子怒了,拔出腰刀上前一步,略显生硬的说道:“圣女大人是阿莎女神所选!卑鄙的汉人!你会被丢进蛊池的!”

    几个苗人男子眼神凶狠,个个腰刀在手,季江南毫不怀疑,只要封玲珑一声令下,他们一定会悍不畏死的冲过去,比起汉人,苗人团结同仇敌忾的名声一直很响。

    梁刀沉沉的笑了,收刀转身走入密林。

    “我倒是小瞧你了,把主意打到五毒教头上去,我想是不是应该夸你一声聪明?”季江南淡淡开口,看向脚边被点了穴的陆如笙。

    他从山上下来,一眼看见的就是封玲珑和梁刀的对峙,见封玲珑能稳住局面就暂时没下去,刚好把从山坡上偷偷溜走的陆如笙逮个正着。

    五毒教多年避世,出湘也不喜招惹是非,封玲珑虽年少贪玩,但在涉及寨子的大事上并不糊涂,于情于理也没有和梁刀对上的理由,除非,有人暗中挑唆。

    季江南拎起陆如笙往山脚下走,封玲珑正蹲在地上为受伤的同伴医治,听见有人的脚步声,几个苗人男子立刻拔刀站起,几步上前将伤者和封玲珑挡在身后。

    其中一名年轻男子一眼看见陆如笙,大骂了一句,直接扬刀砍了过来。

    季江南立刻后退,后方的封玲珑看清来人立刻高声喊了一句,那人扬刀的动作停了下来,不解的看向封玲珑。

    封玲珑低声开始解释,几人说的都是苗语,季江南听不懂,也没贸然上前。

    解释过后那几人收了腰刀,但依旧一脸防备的盯着季江南,看陆如笙的目光也十分凶狠。

    封玲珑如何给那人治伤的季江南没看见,但等众人分开时,躺在地上刚刚眼看已经没气的人脸上又添了几分血色,腰腹部缠着白布,虽然还是有血渗出来,但好歹没有之前流的那么凶了,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苗家的医蛊之术,向来蒙着一层神秘色彩,季江南看得清楚,那人被一刀腰斩,基本等于没救了,但封玲珑居然把他救活了,当真不可思议。

    季江南解开陆如笙的穴道,往前一推,陆如笙扑到在石滩上。

    封玲珑推开人群走出来,看着趴在地上的陆如笙皱起眉,还不待她开口,陆如笙就抬起头大声嘶吼:“为什么不毒死他!你为什么要放他走!!!”

    昨天的陆如笙还是个清秀少女,抱着师兄哭得绝望又惹人怜惜,浑不似现在这般满身戾气,眼眶通红,眼透凶光,死死的盯着封玲珑,仿佛她才是杀死燕歌的凶手。

    陆如笙疯了,她疯狂的仇恨着每一个人,浑身气息紊乱,已经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

    一夜之间,师父被杀,同门惨死,一直喜欢的师兄为救自己而死,到死也没来得及向对方剖白心意。后悔,悲伤,愤怒,恐惧,她被这些情绪淹没,最终并成一股报仇的执念,只要能报仇杀了梁刀,她会不择手段。

    封玲珑愣了一下,随即怜悯的摇了摇头,这是个可怜的女子。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陆如笙独自歇斯底里的质问,质问为什么不杀了那个凶徒,为什么谁都不帮她,又为什么偏偏找上他们,明明入山历练的门派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他们遇到这个凶徒……

    陆如笙又喊又叫,又哭又笑。通红的眼睛看过所有人,似乎在牢牢记住他们的样子,转身就朝着梁刀离开的方向跑去。

    深山密林,云雾袅袅,陆如笙的背影消失在云雾间,义无反顾,头也不回。

第六章 蒲草与大树

    因同伴受伤,封玲珑的队伍就地休息,年轻男子们对胆敢站在圣女身边的汉人男子怒目相视,花奴和阿双掩嘴一笑,推着几人离远一点,单独为二人留出一片空地来。

    季江南觉得有些尴尬,倒是封玲珑大大方方的邀他坐下,明眸浅笑,夺了山间所有的秀色。

    封玲珑此行,是前往千机唐门送药,自古医毒不分家,与千机唐门有联系的不止有药王谷,还有五毒教。药王谷集中杏林最高的救人之术,而湘西连绵的大山,给药材和毒物提供了足够的生长空间,湘西密林,不止有罕见的药草,还有多不胜数的各类毒物,从致人麻痹到见血封喉,苗人对毒物不排斥,认为万物存在必有其理,世代生活在大山里的苗人,对世间一切存在本能的敬畏。

    千机唐门钻研各类暗器,分机括类和投掷类两类,机括类就是如机关阵,机关鸟,袖箭,飞花弩之类以机括组成,另一类投掷类就是如手镖,飞刀,银针一类需要以独特手法辅助的暗器,而这类暗器在特殊情况下会淬毒,给武器淬毒在江湖上为人所不齿,但千机唐门向来不理世人非议,行事风格专横霸道,在蜀中独霸上百年,非正非邪,亦正亦邪,又因为其精巧独特的攻击武器受到大部分江湖人的追捧,所以即便看不惯,也仅限于磨磨嘴皮子。

    光明正大的往暗器上淬毒,千机唐门从来不遮掩,大大方方的告诉你我就是往上面抹毒药了,你不服可以来试试!

    这些毒药千奇百怪,有的是见血封喉的致命毒药,有的是令人发痒,又或者让人忍不住发笑,忍不住大哭等等,这些奇奇怪怪的毒药在千机唐门也有售卖,而这些毒药多半就来自湘西大山,苗人独特的制毒手法,就连姜回,也不敢说能完全复制一样的毒药,况且,以药王谷在杏林界的名声,也不允许他去钻研这些东西。

    堂堂杏林之首去钻研毒药了,那标榜治病救人的大夫们就没脸见列祖列宗了。

    虽说五毒教闭守湘西多年,但也不是与外界一点联系都没有,天要下雨人要吃饭,总不能一群人窝在寨子里没饭吃,所以五毒教一直与千机唐门往来频繁,出自五毒教的各种奇怪毒物和药材,在千机唐门很受欢迎。

    这是封玲珑成为圣女之后首次出湘西,她带着族人与药前往千机唐门,与季江南匆匆打了个照面后,带着队伍继续走,他们没有走万人峡,而是从山腰上转道过来,今日清晨才到山脚,在这里遇见了正在埋葬燕歌的陆如笙,本没打算与她打交道,是她跪倒在地,哭着说自己来自黔阳苗寨,被歹人掳掠至此,好不容易等到哥哥来救,却被歹人察觉,哥哥为救自己而死,歹人现在还在追杀她,求他们带她离开玉华山。

    因陆如笙讲的一口流利的黔阳苗话,前后说得毫无漏洞,又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悲伤和绝望,所以也信了她大半,但是否带上她,还需要封玲珑点头,正在商量之时,梁刀追到,出身六扇门的习惯,就是不管目标身在何处,第一锁定目标,当即凉凉一笑直奔陆如笙而来。

    对陆如笙信了几分的族人选择保护陆如笙,可梁刀的刀太快,一个照面就差点被腰斩,封玲珑迅速放出栖凤蝶咬了梁刀,梁刀一击不中又冷不防被叮咬,立即后退,而后就如季江南所见形成对峙。

    在成功挑起他们与梁刀动手后,陆如笙趁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梁刀和受伤同伴身上时,从旁边的小路偷偷溜走,又被季江南抓了回来,直到梁刀退走,季江南带着陆如笙回来时,才发觉上当,所以才有了一见面就扬刀的一幕。

    陆如笙为何会一口流利的黔阳苗语没人知道,她现在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或许她是去找梁刀报仇了,又或许她独自离开了,从一个清秀少女变成一个满身戾气只为复仇的女子,人心死,恨心生。

    季江南看着侃侃而谈的封玲珑,惊觉眼前的少女早已不是那个月夜下因一个念头就敢跑出湘西四处乱逛的天真女孩,她是五毒教的圣女,是集智慧美貌能力于一身万众瞩目的下一任教主,她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容易被骗,也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果敢和沉着,有着自己的判断和足够冷静的头脑,如同拂开灰尘的明珠,彻底绽放出属于她的光华,清晨下着小雨,他们就坐在树下,雨丝很凉,封玲珑坐在石头上,双臂抱膝,帽子边缘一圈银饰轻晃,她抿着嘴,左颊漾起一个浅浅的酒窝,眉眼舒缓,浅笑盈盈。

    她和以前不同了,但又好像没什么变化,在季江南面前,依旧是那个爱笑又灵动可爱的少女。但她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变化,坦坦荡荡,毫无保留。

    许是季江南盯着她看的太久了,封玲珑转过脸来,眼睛弯成一道月牙,漆黑的瞳孔中,甚至能看见季江南自己的倒影,目光专注而动人。

    季江南猛然觉得心口被烫了一下,匆忙挪开目光,眼前却没由来的浮现出站在群英楼前,一袭红裙笑意温柔的李疏桐来。心口的炙热又冷了下来。

    等不到回应的封玲珑好奇的凑近:“你在看什么呢?”

    季江南匆忙直起后背,干咳了两声:“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你说你去寻人,在蜀中寻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求助千机唐门,在蜀中,风媒的消息网远没有千机唐门来的快,五毒教与千机唐门关系不错,我可以带你进机关城,我想负责药物采购的唐长老会愿意帮忙的。”封玲珑重复了一遍刚刚说的话。

    “唐长老?唐门八长老中的唐莲长老么?”季江南立刻想起云翠山那个坐着机关鸟而来的紫衣女子。

    封玲珑摇头:“不是,在蜀中姓唐的很多,我说的是唐靖长老,唐莲长老多数时候不在门中,她不在的时候,长老会就由唐靖长老主事,这位长老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他愿意帮忙的话,你找人就会容易很多。”

    “千机唐门所在的机关城,非本门弟子不得入内,拜访者留名,有人接引可入,我持有圣女令,可带人直接入城,你和我们一起走的话,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封玲珑笑道。

    季江南有些犹豫,他确实比较赶时间,而且据季安承所说,陆皓尘在蜀中的境遇绝对不算好,甚至会有性命之忧,他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尤其是现在陆皓尘的随身玉佩会出现在毫无关系的人手中,而他对蜀中一无所知,真要找起来简直是大海捞针。

    封玲珑一眼看出季江南在顾虑什么,当即笑道:“我的同伴我会去说,我可是圣女!而且你帮了我们的忙,他们会同意的。”

    说完下巴一仰,像一只骄傲的小猫,颇有些等待夸奖的意味。

    季江南承认自己有种很想上手揉她脑袋的可耻想法。

    既然是可耻的想法,当然不可能实现,若无其事的问道:“我帮什么忙了?”

    “栖凤蝶是蛊也是毒,它能寄生,但其所携带的毒素会使伤口溃烂,若不治疗会很快扩散全身,而这毒最厉害的一点是可以使经脉暂时变得虚弱,那个人很强,但他也很小心,你是在山坡上站了一会儿吧!他感知到你的气息,又拿不准这毒能持续多久,所以才选择暂时退走,”封玲珑解释道,“如果他不走的话,和他动手,我的胜算不高。”

    季江南恍然,这很符合梁刀的作风。

    阿双喊了一声,似乎在叫封玲珑,封玲珑应了一声,起身走过去,行走间银铃声动,清脆悦耳。

    季江南坐在原地,看着阿双跟封玲珑说了什么,花奴在一旁嘻嘻笑着,三个少女打闹做一团,笑声比溪流更清澈,雀鸟站在枝头啾啾。

    梁刀出身六扇门,又以记仇如狼闻名,封玲珑放栖凤蝶咬伤了他,会不会招来他的报复很难说,季江南突然一愣,封玲珑为何会邀请他同行?梁刀实力很强,他自知赢不过,所以一直在避免与他发生冲突,梁刀因唯恐自己在虚弱时遭合围而选择退走,在他眼里季江南是和这些苗人一起的,如果他要报复封玲珑,很有可能把季江南一起算上。

    封玲珑现在的武功修为季江南看不出来,应该是五毒教内以特殊的方式掩盖了其气息,但从她能御蛊对峙梁刀来看,就算不能稳胜,自保应当无虞,五毒教圣女的传承极为神秘,封玲珑有此能力也无可厚非。在有追兵的情况下邀实力弱于自己的人同行,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封玲珑在为季江南护行?

    季江南哑然失笑,他什么时候到了需要姑娘家来保护他了?他虽实力不如梁刀,但也没有让姑娘挡在他前面的道理。

    只是目光也止不住的变得柔软,自古以来,女子为柔,男子为刚。千百年来的教导都是男儿生于世,当保护弱小,女子应该是柔弱的蒲草,依托大树而生。可他遇见的两个女子,李疏桐与封玲珑,都不是柔弱的蒲草。

    李疏桐以女子独有的柔美来引起旁人的怜惜,在罗网交织的计谋中一步一步爬高,怜惜她的都在她脚下枯萎,组成她成长为一棵大树的养分。

    封玲珑则是站众人身前,张开双手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迎接风雨。

    她们都不是蒲草,都是大树,她们一样,又不一样,李疏桐为掠夺而生长,封玲珑为保护而强大。

    别人或许会觉得被女子保护是一种羞辱,但对封玲珑而言,她只是单纯的保护想保护的人或物而已。

    这样孩子气的心思,让人觉得失笑之外,更觉得暖心。

    季江南站起身来,突然的生出一股无所畏惧的感觉来,出来的时间长了,他变得内敛,却也失了那份刚出江州时的心景,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时的他,可不会像现在这么多顾虑。见的事多了,思考的东西多了,反而成了枷锁,禁锢着人进不得退不得,殊不知得失看得太重,就愈发逼得人步步谨慎小心。

    在汴京的时候,动脑多过动手,什么时候他也开始把算计人心当首选了?心策之道,果然不宜深涉。

    武道一途,当与天争,与命斗,破得海阔天空,见得蛟龙出海。

    任他惊涛拍岸,我自巍峨不动。

    小雨淅沥,雨雾迷蒙。

第七章 奇葩的要求

    接下来的路途,季江南与封玲珑等人同行,虽然封玲珑已经向同伴解释过,但才刚刚被陆如笙蒙骗的几个苗人男子依旧对季江南敌意满满,其中尤以一个叫林卓的年轻人最盛,时不时走路踢个石头或者拍下树干,然后这块石头就“很巧”的奔季江南去了,树上也会“很巧”的掉下来一截树枝打在季江南头上,那只叫小果的灰猴子在季家抬头时就会迅速溜到林卓肩膀上,对着他龇牙咧嘴做鬼脸,照例转身把自己的猴屁股展示给季江南看。

    林卓明明会说汉人语言,可季江南质问他时他又装作听不懂,一脸疑惑的看着他,那神态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不是说苗人直爽吗?可他看这个林卓装蒜的架势很是娴熟。

    对于林卓的找茬,封玲珑制止,可一旦封玲珑转身,林卓就立刻一脸鄙夷的对着季江南竖起小拇指。季江南知道这厮就是在嘲讽他需要女人来出头,但他自问没有得罪过此人,旁人虽然也有敌意,但碍于封玲珑的面子,顶破天也就是鼻孔朝天一副别和我说话的高冷模样,为什么这个林卓如此执着于找事情?

    后来封玲珑身边的花奴悄悄告诉季江南,林卓之所以针对他,就是因为封玲珑。

    林卓的哥哥叫达科,在他们寨子里是最优秀的年轻人,能一箭射中天空飞过大雁的眼睛,可以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老虎,能驯服山崖上最骄傲的鹰,也是一名出色的蛊师。因为养蛊的特殊性,女子天生比男子更适合养蛊,所以在苗寨,能成为蛊师的都是极为出色的人物,可以在圣殿自由出入,他们这次来的这几个,都是来自圣殿的年轻蛊师。

    在这一群优秀的年轻人中,达科又是最出色的一个,每年的花山节中,达科已经连续拿了三年的头名,排队给他送荷包的姑娘能排出一里地去。

    达科是寨子里姑娘最心仪的对象,那封玲珑就是寨子里最娇美的一朵花,按照规矩,寨子里有新的孩子降生,就会被带到圣殿阿莎女神的神像前接受大祭司的测骨,而封玲珑从她还是个婴儿时,大祭司就说她会是整个寨子里最优秀的蛊女,所以她从小接受的就是蛊女的培养,当她培养出属于自己的本命蛊时,她就能正式成为一名蛊女。

    封玲珑少时爱玩,为了约束她的性子,教主有意给她许一门亲事,年前跟着花婆婆出过一次湘西后,回到寨子里的封玲珑说她找到了心仪的男子,得知她居然看上了一个汉人男子,爷爷立刻与教主商量,准备将她许给寨子里最优秀的达科。

    封玲珑百般不愿,于是就有了偷跑到东陵的一幕,最后被爷爷带回,为了不被约束而参加万毒林圣女之选,最后封玲珑成功胜出,成为新一任圣女,她与达科的婚约也因此作废。

    在苗寨,封玲珑的追求者不少,达科也满心期待能迎娶她作为自己的妻子,得知她居然喜欢了一个汉人男子甚至为此去参加圣女之选后很消沉,林卓看着自己的哥哥抑郁寡欢,憋了一肚子气,早想见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引得圣女倾慕,这次居然凑巧在这里碰见了,能给季江南好脸色看才怪。

    季江南并不知道,他还没去过湘西呢,他的名字就已经传到五毒教去了,就连教主都知道,本教的圣女喜欢一个叫季江南的汉人男子。

    季江南有些目瞪口呆,有些脸烧,以及一丝无从说起的尴尬。

    花奴和阿双一起表示,她们还是很期待圣女能把他抢回去做夫君的,非常坚定的表示她们是站在他这边的。

    季江南搓了搓脸,对面两个少女目光灼灼,看样子似乎想怂恿季江南现在就去和那位达科打一架。

    那边的林卓见季江南和两人聊天,眼睛立刻瞪了起来,从地上捡起一颗松果丢过来,之后疯狂的对着季江南比划小指。

    季江南转身,朝着林卓走过去。不管封玲珑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还是因为别的,已经到了这份上,这种事情,他作为一个男人没理由退让啊。

    花奴和阿双发出一声欢呼,也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封玲珑一开始不明所以,直到花奴把她拉到一边小声的说了几句之后,也没再阻止,反而笑吟吟的和两人站在一起围观。

    林卓瞪大眼睛,似乎不相信季江南敢这么嚣张的走过来,当即就迎着季江南走过来,剩余的人也退到一边,大声的喊着什么,应该是在给林卓助威。

    苗人尚武,没有什么事情是打一架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打两架,打到一方服气为止。

    林卓既然想给他哥哥出气,那就直接打一场好了,比起玩计谋,季江南还是更喜欢像这样直接动手,简单直接。

    这里是半山腰处,路并不平坦,还因为一直下着小雨,周围都起着雾,两人站在中间,三个少女站在树下一脸期待的观战,剩余的几个男子脱了上衣,拿在手里挥舞,大声为林卓助威。

    季江南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猜个大概,约莫就是让对方赶紧麻溜儿的把他揍趴下,就像在七剑门内的比试,围观人中总有一个不停叫嚣要把对方揍趴下,大约成一种习惯,以至于每次比试,都会引来人群围观,后来逐渐演变成比赛哪边的嗓门更大,两边站得泾渭分明隔着比试台互相叫嚣,声音大的一方即为获胜,声音小的一方必定会被本阁阁主一顿臭骂,问是不是没吃早饭这种事情都能输掉,而后苍梧山后山必定有一群怨声载道跑得有气无力的年轻人,寻思着下次一定要让对面那群混蛋来体会一下绕山跑二十圈的快乐。

    扯远了扯远了。

    林卓一把抽出腰刀,用一口汉话说道:“喂!小白脸!你还算有胆量,我不骂你是怂包了,来!”说着左脚后撤,持刀在手。

    叫季江南贼子的有,叫小杂种的有,背后骂他杀兄弑嫂是畜生的有,骂他小白脸的还是头一个。

    季江南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这种中规中距的比斗方式他已经很久没用过了,拱手一礼,林卓腰刀一扬大步上前,一刀直斩季江南的腰腹,季江南撤步一挡,腰刀与长剑相交,林卓立刻双手持刀猛扫,长刀破风,力道沉稳,季江南将身体往后一仰,待对方腰刀再来,季江南双手持剑猛力一斩,一声脆响,林卓手中的腰刀被拦腰斩成两截。

    三个少女欢呼起来,林卓丢掉手中的半截腰刀,不服气:“这不公平!你的武器比我的好!再来!比拳脚!”

    季江南摸了摸下巴,这真是一个奇葩的要求,说实话林卓的武功修为不算高,大约在化海中期左右,苗人的杀伤力很大程度来源于他们的御蛊术,一个蛊师不御蛊,非要和人比剑,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比拳脚就更不是了。在不动用内息的情况下,即便是沈云川,也能被他揍出两个乌眼青,大骂季江南是流氓打法。

    季江南从小混迹市井,打架是家常便饭,对往哪儿打人最痛很有一套心得,结果不出意料,半柱香不到的时间,林卓鼻青脸肿站起来,顶着一个乌眼青挂着两条鼻血恶狠狠的瞪了季江南一眼,一瘸一拐的扭头就走。

    花奴看着林卓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十分同情,太可怜了,一半的拳脚都招呼在脸上了。

    林卓在寨子里也算个好手,但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人,看着像个小白脸,下起手来比他还狠,最气人的是,他还尽往脸上招呼,输给了一个小白脸,林卓觉得给自家哥哥丢了人,很是悲愤,过于悲愤,导致才止住的鼻血再次横流。

    林卓输了,导致其他几个人的气势也弱了下来,就连那只灰猴子小果,在目睹了林卓被揍成乌眼青后,再也没敢在季江南面前展示它的猴屁股,也不折树枝打它了,非常之乖巧。

    封玲珑带头鼓起掌来,花奴和阿双方立马跟上,对自家圣女为一个外人鼓掌这件事,林卓表示很受伤,突然觉得自家哥哥可能真的没有希望迎娶圣女了。

    后面的一路上花奴和阿双都在以一种非常崇敬的目光看着季江南,虽说她们只是单纯的认为季江南把林卓打成猪头很厉害表达她们的崇敬之情,但在这么炙热的两双眼睛注视下,季江南如芒在背,逃一般的快速走到队伍的前面,队伍的最前方就是封玲珑,之前因为季江南和封玲珑稍微走近点就会遭来松果和石头的攻击,本着不让封玲珑难做,所以一直都是拉开距离走,等他走到最前面发觉和封玲珑站了个并排的时候已经晚了。

    花奴和阿双在后面挤眉弄眼,笑作一团。

    瞪了一眼故意的二人,转头时就见封玲珑抿嘴微笑的看着她,左颊上的酒窝浅浅,乌黑的瞳孔里映着他的倒影。

    “走吧!”封玲珑道。

    “好。”

    这一次,松果和石头没有袭击季江南。

第八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暮云栈道的名字听着诗意,但走起来却一点也不诗意,晓看天色暮看云,淅沥沥深秋的天气,看不见天色也看不见云,山壁上是潮湿的,别的地方都被云雾覆盖,唯独栈道下的深渊看不见一丝的雾,黑漆漆的深渊看不见低,还飕飕冒着寒气,就像有人故意把这里的雾驱散,露出这么一张深渊巨口,时不时还发出风啸之声,像有人在哭泣,非要把走栈道的人吓出一声冷汗,过了栈道恨不得趴在地上跪谢列祖列宗保佑才能捡回这条小命。

    这种地形似乎对封玲珑一行人并不算困难,湘西大山中,比这更难走的路都有,一根绳索绑在腰上下悬崖去采药是常事,但季江南走起来就不那么顺畅了,与若水栈道一样,暮云栈道也已经年久失修,有的地方木板断裂,还不得不留心脚下,不得不和脚下的深渊巨口打招呼。

    季江南正走得小心,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他的右手,白皙的手背,小却温暖,季江南有些吃惊的抬头,封玲珑背贴山壁,侧脸看向前方,轻声说道:“别低头,跟着我走,有断裂的地方我告诉你。”

    封玲珑的眼神认真专注,并不觉得自己所为有何不妥。

    封玲珑牵着季江南走过一截,前方断裂的地方更多,所幸修栈道在山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向内凹陷的休息壁洞,暮云栈道很长,修栈道的工人也需要休息,栈道修好之后,这些壁洞也给了路人一个松口气的时间。

    短暂的休息之后,封玲珑准备带头走上栈道,这个壁洞不大,稍作休息就要继续走,她需要给后面的人留出休息的时间。

    才走出一步,一只手拦住了她,季江南率先走上栈道,笑道:“我是男人,没理由让你在前面冒险。”

    “可是……”封玲珑刚想说什么,又自己截住了话题,笑着点头,“好。”

    走上栈道,季江南牵住封玲珑的手,轻声说道:“跟着我,别低头,有危险我会提醒你。”

    似乎是某种默契,季江南牵起封玲珑的时候极为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而封玲珑也顺从的由他牵着,她能看见他发白的脸色和专注的眼神,季江南不时的提醒她注意脚下,即便他紧绷的后背已经暴露了他的紧张,但牵着封玲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

    封玲珑低下头,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收敛起内心小小的欢喜,耳边风啸猿鸣,明明是阎王殿前走一遭,她却觉得风也悦耳,雨也温柔,大抵就想这么长长久久的走下去。

    走过暮云栈道的时候,季江南觉得他的后背都已经湿了,走在平地上还觉得心有余悸,兀自回不过神来,暮云栈道的尽头,是一块极为宽阔的平地,平地上荒草茫茫,草长到齐腰高,平地下又是万丈深渊,这里是玉华山前五峰最高的地方,站在这里极目远眺,山隐在云雾中,云雾在山间缥缈来回,脚下又是一条峡谷,长满梧桐与银杏,深秋,梧桐半树枯黄,银杏却已经满树金黄,落了一地的银杏树叶,在峡谷间铺成一条金黄的道路,云雾缥缈之间,如入神仙之境。

    山道虽难走,但登高得见此景,也算值得了。

    这时季江南才发觉他居然一直牵着封玲珑的手走了好长一段路,封玲珑就站在他身边,任由他牵着,看着满山秋景,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挂着笑,侧脸的轮廓明净而安宁。

    季江南胸口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明的感觉,明知道很失礼,但握着的手却不愿意松开,这与面对李疏桐不同,他对李疏桐,更像是一种同类之间的怜惜,谈不上爱慕,只是像是抱团取暖一般像汲取一丝温暖,所以当他在得知他所怜惜甚至有些心疼的李疏桐不过是一个根据他同年经历心境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虚构出来的一个假象时,他是愤怒而悲伤的,李疏桐的欺骗,他自以为是的怜惜,让他原本就存在的心魔一再加深。

    他在李疏桐面前,其实从未放下过戒心,他与李疏桐,从一开始,就没有过相互的信任,一边试探防备,一边互相取暖。他不信李疏桐,如李疏桐也不信他。

    而封玲珑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站在他身边,却能清楚的感觉到她的信任,就像她把自己的手交给他,放心的由他牵着走过万丈深渊,这给季江南造成了一种朦胧的错觉,一种只要他愿意,她就会一直站在他身边的感觉。

    心底那丝孤独的阴霾悄无声息的开始减少,在季江南无意识之间,那股已经强到快要影响他神智的心魔在逐渐消弭,一直卡在丹心一劫久久不动的屏障终于开始解封,清气入喉,走四肢五骸,一时神清气爽。

    丹心,二劫。

    封玲珑目露惊讶,又眉眼弯弯的笑了起来,有些俏皮的眨了眨眼:“突破了?恭喜哦。”

    她这幅仰着下巴的模样委实像只撒娇的小猫,季江南还是很想摸摸她的头,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封玲珑脸上浮现一丝红晕,低下头垂首站在季江南身前,秋风吹来秋雨凉,不见晚妆飞颊长。

    秋雨淅沥,荒草深处,二人牵手对立,少女羞怯的微垂着头,披着蓑衣的少年轻揉着她的头,又像是要拥少女入怀,身侧是一片云雾缥缈的秋景,宁静美好得像一副画卷。

    季江南微微闭上眼睛,他好像明白了。

    为何他总会在不经意想起她,为何旁人一开她的玩笑他就急,为何总是避开她的目光,又为何总是情不自禁的想靠近她,为何察觉到她有危险就立即回头。白雪皑皑的江州城外土地庙内斗笠下清澈的双眼,听涛邬月夜下手持短笛款款走来的明媚笑颜,以及,她牵着他走过栈道的专注眼神。

    其实他一直记得她,记得这个扬言要把他抢回苗寨的少女。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此行安处是吾乡。

    荒草从的后方,花奴和阿双一左一右奋力拧着林卓的胳膊,林卓嘴里被塞了一团布,胳膊都快被两位姑奶奶拧断了。

    两个少女躲在草丛后方,目不转睛的盯着不远处的两人,看着两道身影逐渐相拥在一起,两人兴奋的互相击了个掌,花奴拧着林卓胳膊的力道更大了一些,并威胁道:“你要敢现在跑出去或者发出声音的话,我一定放芙蕖蚁把你叮成球!一路踢着你回湘西!”

    林卓眼泪花都快出来了,才出栈道不久就被两人合力按到,嘴巴里被塞了一团布脸怼在泥土里,一左一右拧住他的胳膊,他什么都没看到,可两人这架势像是要把他的胳膊拧断,他倒是想跑啊,问题是现在头抬不起来,要怎么跑?

    身后的几人蹲得远远的,看着胳膊别扭曲成一个诡异弧度的林卓纷纷咽了口唾沫,决定还是不要为他情了,蹲着就好,这两位姑奶奶可是教主身边的人,就算真的把林卓叮成球踢着回湘西也是有可能的,惹不起惹不起。

    阿双没有花奴那么暴力,干脆的把林卓的胳膊卸了,花奴瞪大眼睛,这么绝好的办法,她怎么就想不出来呢?当即干脆利落的卸了林卓的另一条胳膊。

    被卸了两条胳膊的林卓趴在地上彻底不想站起来了,他也不想知道圣女和那个汉人小白脸在干什么了,他现在只想安安静静的趴在这里,别让其他人看见自己被掰得掉眼泪花。

    后方的几人依旧默默的蹲着。

    花奴和阿双并排蹲在一起,偷偷默默的从草丛里往外看,双手捧脸,笑得像两朵太阳花。

    啊呀,真好。

第九章 人不可貌相

    过了暮云栈道,山路就好走得多了,走走停停十多天,已经接近蜀中,浓密的杂草间露出踩踏过的山路痕迹,连绵下个近半个月的秋雨也开始收敛,太阳再次明晃晃的挂在天上。

    蜀中地势高低差距很大,高山与峡谷平地共存,聚拢的山势将大地包围,很好的保存了降落的雨水和通过的河流,有水的地方就意味着庄稼收成好,物产丰富。蜀中一直都是富庶的标志,而雄踞蜀中的千机唐门,也理所应当的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大的江湖掌控者。

    江湖门派一般选择开山立派,一来避开普通百姓居住的地方,而来也有助于门下弟子强身健体。

    但千机唐门所在之地,位于蜀中机关城,机关城顾名思义,它就是一座城,在千机唐门最鼎盛时期,集合最顶尖的机关术,在蜀中以南的千丈峰下建起一座城池,作为千机唐门总部。

    在能叫的上号的江湖门派中,能以一派盘踞一城的,除了千机唐门的机关城,就是北域无逍宫的听雪城。

    前方山道上马蹄阵阵,十多匹清一色的枣红骏马遥遥赶来,为首一匹马上是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发束银冠,眉清目秀,神彩飞扬,一身黑色箭袖贴里,马上挂着箭篓长弓,扬鞭打马,兴致正高。

    马蹄掀起地上的落叶,年轻人猛的一提马缰,勒马而起,枣红马前蹄跃起,待马停稳,年轻人翻身下马,拎着鞭子走进路边的小酒馆,随手把鞭子一放,吆喝一声:“宋瘸子!老规矩!每桌先上两斤羊肉,再来一坛子酒!”

    其余几人停好马,呼啦啦的进来,自顾自找位置坐下,小棚房后面探出一个脑袋,看着三十来岁,土黄色的面皮,笑道:“丁堂主,你师父说了,不准我卖酒给你喝!说你一喝酒就回去撒酒疯,要不我给你换壶茉莉花茶?”

    “别废话!你不说他又不知道!我骑马跑了一早上了,口渴得很,赶紧把酒拿过来!横竖我少喝点不就行了!”年轻人不耐的说道。

    “可不敢给你哦!不然你师父该来找我的麻烦咯!”宋瘸子哈哈一笑,手脚麻利的切好羊肉,给其他桌上了酒,独给年轻人提了一壶茶,“刚泡的,可比酒解渴多了。”

    众人哄堂大笑,年轻人郁闷的拎起茶壶喝了几大口,有人笑道:“丁堂主,想喝自己去拿啊!还能有人拦得住你不成?”

    年轻人一脚提过去:“你懂个屁!”

    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

    年轻人往小茶馆内扫了一眼,笑道:“宋瘸子,今天你生意不错啊,这个时候有人来喝茶。”

    宋瘸子端着菜出来,笑呵呵的说道:“这几位是要进蜀的客人,往机关城去的,可刚好和你同路呢!”

    年轻人看向茶馆一角,那里坐了两桌人,都是苗人打扮,唯独有一个汉人打扮的年轻人坐在一角,身上带着剑,但看着脸生得很,又见其中坐着三名女子,尤其一位生的十分貌美,饶他见过不少美貌女子,却也没见过这般灵秀的姑娘,顿时眼睛一亮,遥遥对着那边拱手道:“几位可是自湘西来的客人?”

    几人均未作答,倒是那姑娘浅笑着点了点头。

    年轻人立刻来了兴致,继续道:“在下千机唐门流光堂堂主丁少辰,各位远道而来,不知可否交个朋友?”

    花奴和阿双笑了起来,小声对封玲珑说:“圣女,这个丁堂主一直在看你哦!”

    封玲珑笑着掐了她一把,又对丁少辰道:“湘西偏远之地,不值丁堂主挂心。”

    封玲珑答非所问,越是这样,越让丁少辰觉得好奇,脱口问道:“不知可否告知姑娘芳名?”

    说完才觉得失礼,连忙道歉:在下唐突,并非有意冒犯,还请姑娘勿要见怪。”

    花奴这时接了话头:“这是我们圣女大人,名字岂是谁都能知道的?”

    丁少辰恍然,五毒教的圣女,难怪。

    另一边阿双不断的用手指戳季江南的胳膊,恨铁不成钢:“季公子,你没看到那个丁堂主在对圣女献殷勤吗?你不应该有所表示吗?”

    季江南问道:“那我应该怎么表示?去打他一顿?”

    “就算不打他,你也得表示一下啊!圣女可是你的人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啊!”阿双道。

    季江南顿时想堵她的嘴,这姑娘还真什么都敢说,什么叫封玲珑是他的人了?

    季江南闹了个大红脸,封玲珑也不帮忙,只对着季江南炸了眨眼,笑得狡黠又俏皮,季江南觉得脸上更烧了。

    封玲珑咯咯笑了起来,她就特别喜欢看季江南脸红。

    季江南伸手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一记,尽跟着花奴阿双胡闹。

    被无视了的丁少辰见状不无失望的泄气,如此灵秀的女子,可惜名花有主,他怎么就没早遇到呢?

    失望归失望,但他也不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当即朝着季江南拱拱手,笑道:“这位兄台看着有些眼生,在下不才,见兄台气宇不凡,想厚颜交个朋友,不止兄台意下如何?”

    丁少辰这番话说得大方得体,即便被无视也未曾表现不悦,颇有一番气度。

    对方以诚相交,季江南也拱手笑道:“丁堂主客气,在下季江南。”

    丁少辰一听,顿时觉得有些耳熟,想了半天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兄台可是之前上过人杰榜?你是七剑门弟子对不对?”

    季江南点头,他现在的名声可不好,也摸不准丁少辰会作何反应。

    丁少辰哈哈一笑,热络起来:“真的是你啊!我当初看到的时候就被吓了一跳,以丹心一劫的实力挤进人杰榜,还能接齐风定两招,可谓实力相当不凡,今日居然在这里遇见了,还当真是缘分啊!”

    季江南挑眉,此人倒是颇有意思,仔细回想人杰榜上的人物,好像没有丁少辰这个名字。

    “别想啦!我确实不在人杰榜上,”丁少辰非常自觉的拉了张凳子挤到他们这一桌,兴致勃勃的说道,“人杰榜我就上过一次,后来没战绩就被刷下来了,呆在上面也没意思,总有人堵路来挑战,打走一个又来一个,我嫌烦,就躲在家里一个月,等名次刷下去了我才出来的!”

    季江南失笑,有人为了人杰榜上的名额打生打死,原本以为不把名次当回事儿的就齐风定一个,现在眼前又是一个,因为嫌烦硬把名次给刷掉,也是独一份了。

    “你真的接了齐风定两招啊?”丁少辰眼睛发亮的问道。

    “准确来说是一招半,他收力了,否则我一招都接不下。”季江南如实说道。

    “这样啊……”丁少辰有些郁闷的开口,“不瞒你说,我之前和他交过手,一招就败了。”

    “以齐风定半步宗师的实力,败给他也不冤。”季江南道。

    “是了,前十都是变态,不和他们比,太伤自尊了,”丁少辰深以为然的点头,又高兴起来,“难得结交个新朋友,既然你们也是去机关城,等会儿同行如何?我请你去醉月楼喝酒!”

    果然,男人之间交朋友最好的办法要么打一架,要么喝一顿酒,如果在顺道一起逛个花楼,那就是情比金坚的好兄弟。

    “丁堂主!你师父说了!你要敢再去醉月楼,他就打断你的腿再把你绑在牛车上游街示众!”宋瘸子从草棚子里探出头来大喊一声。

    众人哈哈大笑,丁少辰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羞恼的扭头大吼:“宋瘸子你再拆我的台!我就拆了你的这破茶馆!”

    宋瘸子不生气,只咧着嘴笑。

    “但凡我打得过你,你这破茶馆早被我拆八十回了!”丁少辰气哄哄的站起来,指着坐在桌边笑得东倒西歪的几人,“还有你们!别笑了!早晚被你们气死!”

    制止损友嘲笑无果后,丁少辰郁闷的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见季江南好奇就说道:“别看这姓宋的是个瘸子,其实是我门中的外门执事长老,他这人就这么古怪,挂个长老的名头在这里开这个破茶馆,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我那个混蛋师父派来监视我的。”

    季江南大为意外,千机唐门的外门执事长老在路边开小茶馆,这怎么听怎么古怪。

    “你师父可请不动我,就你这性子,谁看得住你?”宋瘸子肩膀上挂着一条毛巾,唏嘘道,“生活不易,得赚钱吃饭啊!”

    “你又胡说八道!门内缺你吃少你穿了?”丁少辰拍桌道。

    “不和你这小王八蛋说了,跟你师父一样咋咋呼呼的,赶紧吃,吃完赶紧走!别让你那马再啃我的棚子了!统共就几根茅草全让它吃了!”宋瘸子摇头,走进厨房。

    一顿午饭拖拖拉拉吃了一个时辰,期间基本就是丁少辰一直在介绍蜀中如何如何,顺便说说自己年纪轻轻已经是一堂之主,是千机唐门最年轻的堂主前途无量等等,说完又谦虚的说其实他其实还是觉得自己资历不足不足胜任,一顿自吹自擂之后,发现阿双好像对他说的很感兴趣,于是又挤到阿双旁边一顿大吹特吹,在阿双充满崇拜的眼神中感觉整个人都飘了。

    季江南觉得他可能看错了,这厮一开始气度不凡模样现在已经崩得稀碎,看看坐在凳子上吹牛吹的眉飞色舞的青年,感叹果然人不可貌相。

第十章 南北蜀

    “奕公子”丁少辰,年方十九,千机唐门副门主的弟子,门内最年轻的堂主,三品器师,丹心三劫武者,在门内年轻一辈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姿容俊雅,往面前一站绝对是一个潇潇洒洒俏郎君,但他除了本身姿容不俗天赋不弱之外,也是自千机唐门创办起最大的一朵奇葩。

    为何这么说呢?这就关乎到丁堂主对自己本身的定位,丁少辰此人没什么大毛病,就是特别喜欢在年轻姑娘面前吹牛,但他吹牛皮的功力又不算太好,稍微熟悉一点就容易原形毕露,虽然他本身已经足够优秀,但丁堂主认为,有必要将自己和寻常凡夫俗子区分开来,于是自创了一系列所谓迅速让姑娘心动的办法,还兴致勃勃的编成一本书,送到书社去卖,机关城内所有商铺都是千机唐门内部经营,书社的老板就是门内的执事长老,丁少辰毫不意外的挨了一顿臭骂,连人带书被丢出去。

    虽然书被长老贬得一文不值,但丁少辰依旧认为自己是个写书的天才,为了证明他有这方面的天赋,于是开始按照他自己写的方法去追求姑娘,然而两年过去了,丁少辰不仅没追到一个姑娘,就连门内的师妹都不想和他说话了,本来很聪明的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总在姑娘面前显得像个憨憨,致使本来名声不错的丁堂主变得无人问津。

    偏偏这又是个不服输的,历经失败之后再次开始埋头撰书,因为总有人上门挑战影响了他的写书大业,烦不胜烦,于是躲在家里闭门不出一个月硬生生把人杰榜上的排名赖掉,副门主被气得暴跳如雷,但挨完骂的丁少辰出门就继续他的写书大业去了。

    后来突然有一日他居然不躲在家里写书了,开始频繁的外出,副门主才刚刚欣慰没多久,就听闻丁少辰日日去逛城外的醉月楼去了,他认为之所以失败,就是对姑娘不够了解,门内的师姐妹不理他,他就跑去姑娘最多的醉月楼。

    丁少辰无论酒量还是酒品都奇差,沾酒必醉,一醉回机关城就撒酒疯,副门主这回真的生气了,勒令所有商铺一律不准卖酒给他,更不准他去醉月楼。

    写书大业遭到师父的横加阻拦,丁少辰忧郁了好久,但很快就恢复过来,又在玉华山找到了新的乐子,整天吆五喝六的带人进山打猎,兔子山鸡打得没意思了,开始惦记去打头熊瞎子来做毯子。

    本来稳重的副门主自从收了丁少辰这个弟子之后逐渐变得像只暴躁的老狮子,住处时不时传出一声怒吼,赶紧把那个兔崽子抓回来!

    能成为副门主的弟子,丁少辰的天赋毋庸置疑,入门两年成为三品器师,在机关一道的天赋唯有少主唐不遇可与之比肩,令人侧目,但其性子过于跳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逮着机会就偷溜,即便这样,其实力在年轻一辈中也依旧出类拔萃,让其他苦修的弟子们恨得咬牙切齿。

    对此副门主又是欣喜又是气愤,如此天赋,但凡他认真一点,往后也是前途无量。

    可惜这个兔崽子一天到晚不务正业。

    副门主的心情十分复杂。

    转过山腰,山下就是蜀中,深秋的太阳晒不进骨子里,站在树荫下就觉得冷飕飕的,蜀中地势高低差距极大,整个又兼地域广阔,单一个蜀中就涵盖了川阳道与庆安道,庆安道在蜀中以北,与北域比邻,川阳道在蜀中以南,紧邻玉华山下,川阳道千丈峰下,就是千机唐门总部机关城,机关城之外,还有一座外城,名为庸城,庸城之外,就是村庄以及农田。

    蜀中以若水支流割开南北,南蜀川阳道以机关城为中心,各类大小门派也在附近繁衍生息,售卖金属和各类药材,武器的商铺占据大部分,南蜀的百姓也多数是以采药捕蛇狩猎为生,一座机关城,撑起整个南蜀,也正因如此,川阳道六扇门的总捕头,必须要有过人之处,蜀中有千机唐门坐镇,很少出乱子,而川阳道的六扇门,主要任务就是看住千机唐门,因其特殊性,六扇门在机关城内设有监察点,而千机唐门多年来也一直保持着出尘绝世的姿态,从不管江湖纷争。

    相比川阳道,庆安道就好管理得多,虽同在蜀中,但不比川阳道高山峡谷崎岖难行,庆安道与东宁道相邻,是商汇枢纽,蜀中除了千机唐门的机关之术,最负盛名的就是蜀锦的织造,蜀锦以华美精细著称,而蜀锦又属庆安道锦官城品质最高,故而北蜀庆安道,以锦官城为中心,以织造为主要营生,多商贾富豪,最为安逸之地。

    从山道上下来,沿路而行,经过村庄农田,就到庸城门口了。

    深秋的季节,田地里的稻谷已经收割完毕,满地寂寥的黄,沿路的农舍烟囱里冒着袅袅青烟,丁少辰牵着马走在前头,不时有田里的老农直起腰来打招呼,丁少辰也笑嘻嘻的一一回应。

    “看起来你似乎很受欢迎。”季江南笑道。

    “大概是我经常送猎物给他们吧!有时候打的多了,路过的时候会随手送他们一些,”丁少辰道,指着前方道,“那就是庸城了。”

    远远的山峦脚下,一道城墙耸立,在山里磕磕绊绊走了小半个月,终于到了。

    才到城门口,就有人笑着来打招呼,看样子丁少辰人缘不错,见封玲珑等一身苗人打扮,也只是好奇的多看了几眼,往来这里的江湖人五湖四海都有,也仅仅是稀罕了几眼,就各自忙活去了。

    城门口张贴着不少告示与画像,季江南特意上前看了几眼,也没见到关于陆皓尘的消息。

    “住在庸城的有不少江湖散人,这些人没有收入来源,依靠的就是官府的悬赏,在城西那一块,住着的多半都是这样的赏金猎人,”见季江南感兴趣,丁少辰凑过来道,“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到万金阁看看,那里有各种各样的悬赏,赏金可比这些高多了。”

    “万金阁?”

    “不错,机关城非本门弟子不得入,若需拜访,要由人接引才可入内,一般的人进不去,万金阁就开在机关城外不远的地方,在蜀中风媒这个行当发展不起来,要买消息的要么找本门煦风堂,要么就去万金阁,万金阁其实是川阳道六扇门所设,有所有重犯要犯的通缉令,包括六扇门黑榜都在其中,也有人在里面挂悬赏杀人的买卖,有想接单的就摘下悬赏令,一般这类悬赏令有期限,十日内未达成者,会再次将悬赏令挂上,只要不涉及重要人物,六扇门一概不管。”丁少辰解释道。

    “这算是官府还是杀手?”季江南咋舌,虽说六扇门也不见得是什么良善地方,但这么光明正大的接杀手生意,还没听说过。

    “六扇门也是人,他们也要吃饭,虽说有朝廷俸禄,但总归不会有人嫌钱少对不?”丁少辰挤挤眼睛。

    季江南稍一思索就明白了,要在川阳道看住千机唐门,走正常的路径肯定是不行的,这位川阳道的总捕头是个妙人,开一个万金阁,处理自家案犯的同时,也可以吸收新的人才,六扇门中人都是亡命之徒,脑袋别在裤腰上,而这些走江湖的赏金猎人也多半和他们一样,加之还有人挂杀人悬赏,如果六扇门愿意,但凡有点本事又有野心的,多半很乐意披上六扇门的官服,一朝变为官身,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要拒绝?

    蜀中人才近七成在千机唐门,六扇门要补充新鲜血液,只能从别的地方下手,而这些实力不弱的江湖散人,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对了,万金阁,能悬赏消息买卖吗?”季江南突然问道。

    “可以啊!不过你可以直接问我,”丁少辰一指自己,笑道,“我是流光堂的堂主,我找熙风堂问消息不要钱。”

    季江南表情有些一言难尽,难怪说风媒在蜀中没饭吃,万金阁问消息靠悬赏,熙风堂问消息要钱,横竖说来说去都要出钱,价格很可能还不低,风媒的饭碗已经被他们抢得一点不剩。

    不得不说,千机唐门,很会赚钱。

    季江南暗暗盘算了下自己的盘缠,陡然生出一种钱可能不够用的感觉。果然行走江湖是一件极为烧钱的事。

第十一章 机关城

    庸城很大,但不算精致,这里随处可见带着武器游荡的江湖散人,街边的各色茶馆酒馆层出不穷,越往深处走,建筑逐渐变得密集,在外面很少见的袖箭,飞花弩之类的暗器居然就随意的摆在地摊上售卖,仿佛堆在地摊上的是一堆大白菜。

    “千机唐门的暗器,每一种暗器都分品级的,像飞花弩这种常见的,也是分出三个层次的品阶,最高品阶的飞花弩才能作为门内弟子的武器,像这种的,多半是门内新手所制,能用,但杀伤力就不要多想了,杀只兔子还勉强,最次等的东西,门内弟子练习所制,几个月清理一次,价格相当低廉,要么就骗骗外地来的,要么就随便卖给江湖散人,像这种品次的东西,一支也就三个馒头的价格,”丁少辰道,又乐呵呵的说,“所以说还好你们遇见了我,这些人可最喜欢你们这些外来的客人,就差把冤大头几个字写脑门,比如那边那个。”

    季江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正看到一个摊贩拉着一个背着包囊的男子各种夸赞他手里的飞花弩,最后这支丁少辰口中直值三个馒头的飞花弩被成功卖出二十两银子的价格。

    冤大头啊。

    走过几条长街,远远看见一座极高的山峰,瘦且陡峭,像一把锋利的长剑,要刺破天幕,山峰脚下,能看见一座泛着金属质感的小型城池,城是不规则的方形,正门楼上卧着一直张开双翼的机关鸟,这只机关鸟要比唐莲的那只大出十倍不止,双翼向后延伸,极具美感也极具冲击力,隐约可见城中起伏的高楼,以及一座巨大的水车,瘦直的山峰间隙间吹过风,穿过最中心高楼上的窗户,十六角檐下铃铛轻动,奏出一段轻快舒缓的曲调来。

    封玲珑虽为圣女,但这还是第一次来机关城,眼睛一亮,转头去问丁少辰,指着那座高楼问道:“那是什么?为什么会自己吹奏曲子?”

    难得见封玲珑感兴趣,丁少辰立即解释道:“那是本门的八转天音楼,用以存放高品质的暗器,而它本身也是一座机关阵,楼有八层,每层都是一个单独的机关阵,一转一阵,八转齐开,就是八转天音阵,是本门最高级别的机关阵组合阵之一,因每层的门户都是以音律为基准开启,只要有风,就能通过特殊的气流吹动檐下的铃铛,奏成不同的曲子,天音二字因此而来。”

    “放得这么显眼,不怕有人来偷吗?”阿双突然问道。

    丁少辰朗声一笑:“若真有人能进八转天音楼偷窃,那就可以去挑战本门门主之位了!这座八转天音楼与机关城,都是出自本门那位设计出浮屠秘库的门主之手,几乎集合了历代门主的所有心血,同一座阵法,由不同的人构造威力各有不同,单这座八转天音楼,就连本门门主,也不见得能复制出一样的来,说句不客气的话,七境宗师之下,进八转天音阵,有来无回!”

    丁少辰这话说的狂,但千机唐门确实有这样的自信,那位站在机关术顶尖的门主,自他设计出浮屠秘库起,本身已经成了一个不可超越的存在,这里千机唐门雄踞蜀中近百年的自信,只要机关城还在,就无惧任何人!

    越靠近机关城,越容易被它震撼,这是一座再难复制的城,无论城门还是城墙,都看不到任何需要人力开合的痕迹。

    门口有不少年轻人出入,都是统一的墨底红边贴里,发束银冠,腰挂玉牌,千机唐门的内外门弟子很好区分,内门弟子腰牌是白玉所制,外门弟子的腰牌是青玉所制,而丁少辰作为堂主,他的腰牌也是白玉所制,但边缘勾有一道银边,以作身份区分。

    丁少辰口中的万金阁,就在机关城对面,隔着一条街,比起机关城的极尽大气华美,万金阁的装潢就普通得多,与普通的客栈酒楼装潢差不多,要说不一样,就只有门头上挂着的一副牌匾,万金阁三个字,刚劲有力,门口两侧刻着一副对联。

    赏万金富贵荣华,得十方锦绣鹏程。

    季江南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如果能从熙风堂得到陆皓尘的消息,那就不必来万金堂,而且,他要把陆如笙的消息告诉她的父亲,对于没有利益冲突的事情,他可以帮一下,虽说陆如笙骗了封玲珑,致使他们与夜狼王结下仇怨,但对于这个女子豁出去所有复仇的勇气,季江南是很欣赏的,知会一声,也只是顺手而为。

    季江南问丁少辰门中可有姓陆的内门执事长老,丁少辰思索了一下,摇头,称门内的长老他都认识,内门确实没有姓陆的长老。

    这就奇了,莫非陆如笙是随口说来诓他的?

    季江南思索了一会儿,将慧剑门遇袭一事告诉丁少辰,梁刀在后来并没有追击,而陆如笙也彻底失去了踪迹,不知是死是活。

    丁少辰一下变得严肃起来,慧剑门是受门主之托前往丹云城药王谷,现如今在玉华山中被截杀,这可不是小事,带着季江南等人进城之后,告诉他们可以随意找地方住下,之后就匆匆走了。

    机关城内部其实和一座城池一样,有酒楼有客栈,只不过经营的都是千机唐门门内的长老或者弟子,对于如何赚钱,他们很有一手,若无视他们腰上的腰牌,蒸包子的锅炉热气腾腾,饭菜的香味萦绕在鼻,除了装潢有些奇怪,总的来说还是烟火气十足。

    真正的内门弟子,是需要将机括暗器和手法暗器都熟悉到如臂指挥的程度,比如说领着几人上楼小二模样打扮的年轻人,一身简单的装束,但你永远不知道他会从哪里掏出暗器来。

    真正的暗器,是能做到杀人于无形,出手就是绝杀。

    一路奔波,可以刚好在这里住一晚,封玲珑要找的唐靖长老,需要前往千药坊,千机唐门的长老包括门主,没事的时候基本不会聚在一起,只有需要商议的时候,才会在千丈阁议事,门下弟子则集中在珠辉楼学习,由长老们轮流上课。

    所以千机唐门的长老们都非常接地气,宋瘸子一个外门长老去山道边开茶馆,八大长老之一的唐靖开着一间药坊,据说唐莲本来想开间青楼,结果被门主严词制止,故而就她一个人没有产业,四处闲逛,现在也不知道逛去哪儿了,对于千机唐门的弟子来说,他们已经非常习惯唐莲长老日常失踪了,要是哪天她来上课了,那才是破天荒的怪事。

    一莲居,丢了一地的图纸堆里,站起来一个身着白衣的中年男子,转过头问:“此事当真?”

    丁少辰低头拱手:“是今日有五毒教的客人从玉华山来,他们在路上与受伤的慧剑门弟子相遇,又与夜狼王打了照面,其中一名慧剑门弟子陆如笙称她的父亲是内门执事长老,向门内求救,那位客人代她传话,只是弟子思来想去,并不记得门内有姓陆的长老。”

    中年男子沉默了一会儿道:“知道了,你下去吧!明日带那几位客人来见我。”

    丁少辰应礼一声退下。

    脚步声渐远,中年男子轻声道:“不遇,你怎么看?”

    屏风后走出一名年轻男子,瘦且高,眉目清冷,露在袖子外的手指骨节分明,说不出的漂亮。

    “安抚慧剑门是小事,但那陆如笙………”唐不遇犹豫了一下,“师父,是否要告诉他?”

    中年男子又是一阵沉默,转身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够了,你去办吧!”

    唐不遇躬身一礼,退下。

    窗外,月色皎皎。

第十二章 雕虫小技

    霜降,秋的最后一个节气,蜀中的深秋已经开始从里到外冒着寒气,卯时,天边刚刚亮起,推开窗户就是满身寒气。

    季江南走出房间,下了楼,要了份汤面当早点,没多久封玲珑和花奴阿双等一行人下了楼,苗家的一身银饰彩衣,在哪里都是焦点,银铃声动,沉寂的清晨一下活跃起来,大清早得见苗家少女轻灵浅笑,着实赏心悦目。

    又要了一些吃食,小米粥,三丁包子,阳春面,陆陆续续上了一桌,季江南给封玲珑端来一份莲花粥,封玲珑喜欢甜食,这个季节没有莲花,都是夏季采摘的晒干之后收入罐中保存,之后在切成丝与白粥一起慢炖,放上一小勺蜂蜜,清甜可口。

    封玲珑拿着小勺小口喝着,热气氤氲,耳边垂下的银铃铛轻轻摇晃。

    不知为何,季江南与封玲珑之间,似乎有一种若有似无的默契,没有正式的剖白,也没有海誓山盟与甜言蜜语,只有简单的牵手和拥抱,但总能在一个眼神之间心有灵犀,像是已经相识很久的两个人,可以牵手一起走在阳光下,无惧任何目光,心是泛着涟漪的港湾。

    是惊鸿一面,是久别重逢。

    阿双和花奴很疑惑,他们为什么这么平淡呢?爱情应该是暴雨之后的山洪,应该是夜幕下的雷雨,伴随着奔涌的情绪与轰轰烈烈的爱恋,应该是此生不换携手共赴天涯海角的浪漫,就像阿莎女神与月亮之神的故事。

    他们明明还是少年,怎么不怀有浪漫呢?

    对此封玲珑只捧着下巴笑,脸上挂着一丝浅浅的甜蜜,你们呀,什么也不懂。

    阿双和花奴眨巴着眼睛,追问要怎么样才叫懂?可封玲珑又不说了,张开双臂在房间里转了一个圈,裙摆飞扬,下楼去了。

    丁少辰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氤氲在清晨雾气里的画面,宁静得不忍打扰。

    还是季江南发现了站在门口的丁少辰,主动打招呼,丁少辰有些不好意思的走进来,拱手道:“季兄弟,圣女,门主有请,想对慧剑门一事作详细了解,二位是否有空随我走一趟?”

    关于此事季江南昨日已经详细告知丁少辰,该说的都说了,现在却被告知门主有请,慧剑门只是千机唐门大批附属宗门中的一个,按理说这种事情还不至于由门主重视至此,事出反常,莫非,是因为陆如笙?

    千机唐门现任门主,蔺亭舟,别号“蕉山客”。要说起这位蔺门主,也是一段传奇,蔺姓,源自东海蕉山白石宫,这个姓氏在大晋很少见,但由来却很古老,每逢乱世,有人背剑救苍生,有人归隐出凡尘。蔺姓曾是隐世家族中最古老最悠久的姓氏,隐于海上蕉山,当年公子非出海,寻找救国之策,停经蕉山,与蔺氏族长听潮夜话,公子非言谈举止之间的雄心与魄力,打动了蔺氏族长,深感明君即将现世,天命所归,天明后,蔺氏族长要求族人与他一起跟随公子非离开蕉山,族人不愿离开,公子非不愿见蔺氏族长为难,独自驾舟离开。蔺氏族长立于海岸泪流满面,言蔺氏隐世太久,脱离人世,弃世者,必为世所弃,如今明主现世,蔺氏一族丢掉了最后的机会,将被天道所弃。

    众族人不明所以,蔺氏族长心有所感,盘坐海岸不去,当夜,海上掀起巨浪,有狂风从海上而起,腾空而起高打万丈,海水都被卷入其中,乌云密布,雷霆漫天,海浪翻涌,狂风怒吼,海水倒流入天空,风暴过后,蕉山在海上失去了踪迹,有人说蕉山以及登临仙界,跨入蓬莱,蔺氏一族已经成仙,也有人说蕉山已经在那场风暴中被撕裂,蔺氏一族葬身大海。

    众说纷纭中,有人在海岸救起一个少年,少年自称蔺氏族人,从他口中,得知蕉山确实在风暴中被毁,所有族人葬身大海,唯有他一人存活。

    大衍之数五十,其有四十九。天道给蔺氏一族留下了一丝生机。

    之后,蔺氏在这片土地上得以存活,为谨记自己的来处,每一位蔺氏后人,都自称“蕉山客”,蔺氏一族入世,一脉单传,这一任的“蕉山客”蔺亭舟,便是现在的千机唐门门主。

    蔺亭舟其实与丁少辰很像,因为极其出色的天赋被收入,之后坐上门主之位,在江湖上享有盛誉,位列神秀榜第七位。

    蔺亭舟的一莲居就在千丈阁附近,这里地势较高,简单的三间木屋,门口有一个莲池,深秋满塘枯荷,也不见清理,任由它们枯黄垂萎。

    丁少辰带到门口,转身道:“门主只请了季兄弟和圣女,劳烦各位在白月堂稍候。”

    “为什么要单独把圣女请进去?我早先就看你不顺眼了!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憋了一路的林卓终于开口了,愤愤的指着丁少辰道,他早就觉得这小子不是好人,当日在茶馆里就一直盯着圣女看,那个姓季的汉人小白脸就算了,这个又是个什么东西?

    丁少辰陡然被指着鼻子骂,自然不爽,向来只有他骂别人的份,什么时候也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叫骂了?刚准备骂回去,有人开口喝止:“少辰!不得无礼!”

    丁少辰到嘴边的骂词硬生生吞了下去,闷声道:“唐师兄,是他先出言不逊的!”

    第一次见到这位千机唐门少主,季江南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个人相当清冷,身形瘦而高,像山坡上长出来的竹,五官说不上英俊,但因为他那张脸瘦得菱角分明,给人一种锋利之感,神态很是清冷,站在那里就感觉压迫性极强。

    “来者是客。”唐不遇淡淡的说了一句,又将目光看向林卓,“贵教与本门向来为睦,不敢怠慢,只不过本门有些内务需要圣女阁下帮忙,若圣女阁下不愿,本门绝不勉强。”

    林卓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这双眼睛平平淡淡的看着他,却透漏出一股无形的压力,脑中传来一丝轻微的疼痛感,在这股压迫下,他连动根手指都难。

    季江南伸手一拉,林卓被扯得一个踉跄,脱离那双眼睛的注视后,林卓仿佛被掐住喉咙的手陡然松开,瞳孔散开,后背上密密的除了一层冷汗,看向唐不遇的目光充满骇然,这是什么力量?

    唐不遇目光一动,封玲珑却上前一步浅笑开口:“既然来者是客,那自然要守主人家的规矩,礼尚往来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雕虫小技而已。”唐不遇淡淡说道。

    “确实是雕虫小技。”封玲珑浅笑盈盈。

    一旁站着的丁少辰瞪大了眼睛,哪有这样的人,人家自谦一句,她还附和,这是故意气人还是傻啊?

    花奴与阿双看着自己圣女,眼睛一眨不眨,突然觉得自家圣女好厉害,说怼人就怼人。

    唯有季江南了然一笑。

    唐不遇将目光转向季江南,季江南也不避讳,直视对方目光。

    “请。”唐不遇收回目光,退开一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卓仍想阻止,又被封玲珑一个眼神堵了回来,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进门,林卓转头向花奴和阿双:“你们两个怎么不阻止一下?”

    “圣女自有主张,才不用我们多事。”花奴做了一个鬼脸,丝毫不担心封玲珑。

    林卓气结,又不知道朝谁发泄,逐渐把脸气成猪肝色。

    “几位,请随我来。”唐不遇道,说罢转身就走。

    两个心大的少女蹦蹦跳跳的跟着唐不遇走了,剩余的几人看了看走上前的二女,又看了看兀自气成猪肝脸的林卓,斟酌了一下,还是朝着唐不遇的方向走去了。

    林卓更气了,感觉自从遇到那个汉人小白脸开始,他就没有舒心过。

    “你走不走啊?”留到最后的丁少辰幸灾乐祸道。

    林卓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气哄哄的转头跟过去。

    丁少辰大感畅快,他就不是个会给别人留面子的,当即大笑出声。

    安顿好几人,唐不遇与丁少辰慢慢走回,路上丁少辰开玩笑的说起五毒教的圣女是个天真性子,不懂人情世故,着实可爱。

    走在前面的唐不遇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丁少辰正不明所以,就见唐不遇掀起袖子,半截小臂上,有一个小小的红点。丁少辰一愣,忽然耳边传来煽动翅膀的嗡嗡声,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哪儿来的这门多蜜蜂?”

    不过眨眼功夫,两人已经被蜜蜂包围,衣袖间头发上落了到处都是,丁少辰狼狈的又跑又跳,跑出去一大截以后蜜蜂忽然不围着他了,全部往唐不遇的方向去了。

    丁少辰愣愣的看着唐不遇被爬了一身的蜜蜂,蜜蜂不蛰他,但就是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

    丁少辰恍然大悟:“师兄!你手上那个红点!”

    唐不遇仿佛感觉不到满身的蜜蜂,自言自语一般开口:“五毒教圣女,可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湘西蛊女,呵。”

    说罢就这么顶着一身的蜜蜂,在众人惊悚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丁少辰目瞪口呆,不得不说唐师兄是条汉子,浑身爬得像个人形蜂巢一样还这么淡定,不愧是门主弟子!

    直到唐不遇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丁少辰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唐师兄说的雕虫小技,是在自谦,但封玲珑的那一声附和,同样是在自谦,她离唐师兄至少五步远,到底是什么时候对唐师兄下的毒?啊不对,那也不知道算不算毒,在五步之外,唐师兄居然还中招了!唐师兄以自身气息压得那个苗人动弹不得,所以那个圣女就对唐师兄下毒引来蜜蜂捉弄他?所以季江南的笑是这个意思!合着就他是个憨憨没看出来?

    丁少辰头一次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怀疑。

第十三章 廖千鸿

    进了一莲居,封玲珑走得蹦蹦跳跳,临出门的时候教主说了,她是圣女,出了湘西,就要保护族人不被欺负。对啊,怎么能让族人受欺负呢?封玲珑越想越得意,眼睛完成两道小小的月牙。

    季江南不想打扰她的兴致,但也别太得意过头了,轻声说道:“这里是机关城,别玩过火,里面等着得可是人家师父。”

    封玲珑凑近季江南耳朵小声的说:“不会过火,就是引点蜜蜂来吓吓他,一炷香的时间就散了。”

    少女的呼吸扑在耳侧,季江南有些脸热,伸手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一记,封玲珑不服,伸手揪住季江南的脸一顿揉,季江南躲闪不及,揉完脸的封玲珑迅速跑开,站在竹廊的另一头咯咯笑,季江南作势去追,封玲珑连忙转身跑,青蓝彩裙裙摆飘扬,银铃声碎了一地。

    一莲居不大,只有一道竹回廊,也没有多余的管家侍卫,就像一个简单的农家小院,院里有一块很大的青石,青石后方是一个简易的草亭,草亭里摆着一张檀木长桌,边上有四个蒲团,桌上摆着一整套紫砂壶茶具,两人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两人坐在那里了,一白一黑对坐,白衣的中年男子正以茶拨将陶罐里的茶叶放入盏中,二人正欲见礼,他却微微一笑,摆摆手,做出邀请的动作。

    茶桌很长,季江南和封玲珑落座,白衣人对面坐着一名黑衣男子,看着也不过四十岁左右,头上却早早的生了霜发,放在膝上的右手缺了三根手指,只剩拇指与食指,静静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蔺亭舟泡茶的手艺很好,水线从盏中倾泄入杯,茶香四溢。

    蔺亭舟将三杯茶分别递到三人面前,方才笑道:“两位小友不必拘礼,千机唐门没有那么多规矩,这是我自己种的茶,不妨尝尝。”

    季江南也不拘礼,端起茶杯,轻饮,茶是好茶,可惜他对茶懂的不是很多,难以用言语表述。

    封玲珑端起茶杯闻了闻,尝试着喝了一口,眼睛一亮:“这样的茶我还是第一次喝。”

    蔺亭舟笑道:“湘西苗家多喝油茶,清香味浓,我曾有幸喝过一次八宝油茶,时隔多年,仍会不时想念。”

    封玲珑笑了起来:“湘西随时欢迎蔺门主。”

    蔺亭舟笑而不答,又看向季江南:“贵派江门主近来可好?”

    “谢蔺门主挂心,师叔一切都好。”季江南拱手道。

    蔺亭舟收回目光,看着对面的男子叹了一口气:“廖师兄,他们就是最后见到陆姑娘的人。”

    黑衣男子慢慢的抬起头来,像刚从沉睡中清醒,眼睛里透出一股浓烈的渴望,喉头颤动,良久,才颤抖的开口:“你们……在哪里见过她?她在哪儿?”

    这是一张十分憔悴的脸,明明不算苍老,可发丝间已经满是霜白,他的眼眶通红,紧紧的盯着季江南,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样的眼神太沉重,季江南为之一默,而后将玉华山中之时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男子听着听着开始伏下身子,捂着脸低声啜泣。

    蔺亭舟又叹了一声,他知道廖师兄不信他的话,所以才让丁少辰把两人请来,当着他的面说给他听。

    季江南与封玲珑皆沉默,忽然男子站了起来,身形晃了晃,转身往门外走,他走的很慢,腿上似乎有伤,走的有些颠簸,就这么高一脚低一脚的离开了。

    季江南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眼前的背影,似乎与当时义无反顾冲回山上的陆如笙背影重合在一起,逐渐走远。

    “他是谁?”季江南问了一个很失礼的问题。

    “他叫廖千鸿,”蔺亭舟抬起茶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声音陡然有些干涩,“他是我的师兄,也是上一任千机唐门的少主。”

    廖千鸿,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在这一辈的年轻人中,没有人听过,也没人说起过,说起千机唐门,人们想起的,都是“蕉山客”蔺亭舟。

    蔺亭舟拜入千机唐门的时候,尚是个少年,与丁少辰差不多大的年纪,被上一任门主看中,收为弟子,他有一个师兄,正是当年刚刚被立为少主的廖千鸿。

    那时候的廖千鸿,只比蔺亭舟大两岁,在机关阵一道上天赋超群,又足够勤奋好学,持重有礼,站在千机唐门的弟子中,他是最为耀眼的存在,意气风发。

    少年时候的蔺亭舟,对这个师兄十分崇敬,而廖千鸿也对这个小师弟很是照顾,无论出门历练还是处理宗门之事,随时都把他带在身边,那段时间,两人是师兄弟,也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蔺亭舟的天赋开始逐渐展现,他对阵法一道的领悟能力甚至一度远超廖千鸿,门内长老对于这个新出现的天才十分欣喜,教导起来也十分用心,而蔺亭舟也不负众望,他有无限的构想和大胆的猜测,在他的构想与实践中,他成功将笨重的机关鸟改成便于高空作战的飞鸢,飞鸢的出现,弥补了大晋作战的最后一块高空短板,第一批二十五只飞鸢自望乡关投入使用,自此西域人引以为傲的训鹰在战场上失去了作用,且因为飞鸢上可载动一名弓箭手,面对地面和天空的共同出击,西域十二国一路兵败。

    西北道的平定,除了薛临义的血腥杀伐,杨兴的运筹帷幄,铁家的鼎力相助,出自蔺亭舟之手的飞鸢,同样功不可没。

    千机唐门之名再次响彻大晋,蔺亭舟也成为众弟子中另一个耀眼的存在。

    蔺亭舟在受到师门长辈赞誉的同时,也察觉到廖千鸿的逐渐疏远,当他的光芒已经开始逐渐压过廖千鸿,廖千鸿也对他越来越疏离,蔺亭舟去找他,他避而不见,千机唐门只能有一个少主,往后也只能有一个门主。

    廖千鸿不见蔺亭舟,把自己关在典藏阁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在拼尽全力去参悟那些难懂的机关阵图,当初是蔺亭舟在追赶他的脚步,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他在追赶蔺亭舟的脚步。

    蔺亭舟在典藏阁找到他,说他永远只是他的师弟,永远不会染指廖千鸿的位置。

第十四章 骗子

    始终是少年人,一夜畅谈,师兄弟冰释前嫌,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后来,廖千鸿在调试机关阵时出了意外,他的左手被齿轮绞入,等拆开齿轮的时候,他的左手三个手指已经被碾碎,休养了一段时间后恢复,但他的三根手指也永远的失去了。

    千机唐门,千机万变,为廖千鸿做一只机关手掌并不难,难的是廖千鸿与机关手掌的磨合,机关手掌毕竟不是自己的手,当一个器师失去了用以布阵的手,就像剑客失去了他的剑,失去了左手手指的廖千鸿再也不能使用双手手法暗器,器师的实力都在手上,即便廖千鸿想通过机关阵道上的突破来弥补,但那一任的门主病重,一番商议之后,决定由蔺亭舟来接替门主之位。

    得知消息的廖千鸿如五雷轰顶,蔺亭舟是门主,那他是什么?他是少主,就永远只能是少主。

    蔺亭舟拒绝了门主和众长老的提议,廖千鸿是少主,也是日后的门主,廖千鸿的位置,他不会染指。

    当蔺亭舟从千丈阁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廖千鸿,廖千鸿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蔺亭舟知道,他与廖千鸿之间,从现在起,再也回不到从前。

    当某件事情有了裂痕,这裂缝就会越来越大,直到无法挽回。

    所以当门主在新弟子入门的典礼上宣布,在他身死之后,由蔺亭舟接替千机唐门门主之位时,蔺亭舟是错愕的的,他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廖千鸿,廖千鸿站在一众弟子间,定定的像一座雕塑,连风把树叶吹到脸上犹不自知。

    蔺亭舟朝他跑过去,他慢慢的转过头来,红着眼眶看着蔺亭舟,自嘲一般的咧嘴一笑,对着蔺亭舟无声的说了两个字。

    骗子。

    蔺亭舟想冲过去,却被长老们架上高台,接受众弟子的见礼,他在高台上看见了廖千鸿的背影,众弟子都在朝着高台见礼,唯独他一人穿过人群,他原本站在所有弟子的最前面,现在,从最前面一个人走过队伍的最后,沉默着。

    蔺亭舟突然不知所措,他觉得他好像做错了事情,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儿。

    似乎是对廖千鸿的补偿,没有人提出把少主的位置给蔺亭舟,廖千鸿依旧是少主,他依旧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但这样的补偿,对他来说,更像是羞辱,所有人都对他格外的好,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似乎只有努力对他好,才能消除他们心里的那一丝歉疚。

    千机唐门需要一个有能力的门主,廖千鸿或许可以做到,但他需要太长的时间去磨合,他很努力,也很优秀,只是这样的努力与优秀,并不能带着千机唐门走得更远。

    而蔺亭舟,已经具备了廖千鸿所没有的一切。

    门主是千机唐门的风向标与掌舵者,千机唐门的传承需要更好的继承,所以,他们只能对不起廖千鸿,哪怕他已经为此拼尽全力,满身狼狈。

    廖千鸿像是突然从高空跌落的飞鸟,满身狼狈,却依旧固执的骄傲着,奋力扇动着翅膀,向往曾经属于他的蓝天。

    再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姑娘。

    那次大会之后,廖千鸿不愿再见到蔺亭舟,他离开了机关城,离开蜀中,一去好几年。

    后来,他带回来一个姑娘,姑娘来自黔阳深山的苗寨,他带着姑娘回到机关城,请求门主为他主婚,本来以他的身份,黔阳深山里的苗女,与他并不相配,就算他不如蔺亭舟,也依旧是除了蔺亭舟之外最优秀的弟子,但由于始终对他存有愧疚,他与苗女的婚事进行的很顺利,所有人都来贺喜,恭贺他新婚大喜,夸赞他的夫人温和贤良。

    蔺亭舟带了礼物来贺喜,却不知道怎么跨进那扇门,他很想见见廖千鸿,但又怕他不愿见到自己。他很想问问他这些年好不好,很想和他聊聊天喝喝酒,就像当年一样。

    蔺亭舟在门外徘徊了到半夜,门却开了,廖千鸿一身喜庆的新郎服,看着依旧风姿不凡,只是脸上少了当年那股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桀骜,蔺亭舟愣在门口,他有很多话想说,现在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谢谢你来看我,我很好,你回去吧。”廖千鸿这么说。

    门关上了,蔺亭舟拎着贺礼站在门口,突然的觉得心酸,一度想落泪,他宽恕了所有人,唯独依旧对他心存芥蒂。他要如何做才能弥补?

    他以为廖千鸿不可能再见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主动上门。

    黔阳苗寨来人,要求将圣女还给他们,这时候他们才知道,廖千鸿的妻子,是那个寨子里的圣女。

    关于圣女的称呼,不同的苗寨会拥有各自的圣女,在黔阳苗寨,圣女的存在是为守护寨子而生,她不能成亲,更不能孕育子女,她本身就是一种蛊,她存在唯一的意义就是守护她的族人,直到她衰老死去。

    在廖千鸿离开蜀中的几年,他一直在江湖上游走,在黔阳时与人结怨,被对方下蛊,被折磨得生不如死,采药的苗女为他拔蛊,他疼得浑身发抖,一口咬在苗女的肩膀上,等拔完蛊,苗女的半边肩膀已经被血浸湿。

    一个是作为蛊守护寨子从来没接触过外界的苗女,一个是伤痕累累满心痛苦的被弃之人,他们之间的爱情就像两只屋檐下的鸟,彼此拥抱着,彼此依靠着。

    圣女不能成亲,于是他带着她回到机关城,这个他原本不打算再回来的地方,这里曾是他的家,也是现在唯一可以庇护他们的地方。

    黔阳苗寨要求归还他们的圣女,廖千鸿跪在千丈阁的大殿上,以头触地,求门主不要把他的妻子交出去,他的妻子,已经怀孕了。

    门主答应了,机关城进入抵御外敌的状态,拒绝了黔阳苗寨的要求。

    看不到他们的圣女,黔阳苗寨的人开始强攻,但生活在黔阳大山里的苗人,唯一的武器就是蛊,但他们不比五毒教,没有那么多威力不凡的蛊,达不到破壁如尘的效果,这样的蛊在毫无缝隙的机关城面前,显得脆弱又渺小。蛊虫死绝后,苗人们开始悍不畏死的冲向密集的箭雨,飞蛾扑火。

    尸体倒在地上,千丈阁的大殿上进来了一个女子,苗女跪在地上,一如廖千鸿跪在那里一样,但她求的是,把她送出去。

    黔阳苗寨的圣女从选定起就告诉她,你是寨子的守护神,你守护着这个寨子,她不能看着她曾经立誓守护的人在她面前惨死,所以她请求把她送出去。

    这是圣女自己的选择。

第十五章 覆辙

    时隔多年,廖千鸿再一次敲响蔺亭舟的门,他想请蔺亭舟帮他,打开机关城的隐门,放他和妻子离开,妻子不忍见族人受死,但他也不能放弃他的妻子,他选择带着妻子再次流浪,天涯海角,去哪里都可以。

    蔺亭舟答应了,他去了隐门,在他拆解机关阵的时候,门主出现在他面前,没有制止他,只是问他,你想过他们离开后会怎么样吗?

    蔺亭舟摇头,他只知道这是廖千鸿在他面前唯一一次低头,求他帮他一次。

    “鱼离开水会死,鸟离开天空会忧郁,亭舟,千鸿和你不一样,他从小在这座城里长大,陪伴他长大的就是机关与暗器,他从小展现出来的天赋,让所有人就坚信他会是千机唐门的执掌者,说的多了,他也这么认为,而且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着,你比他强,比他更适合坐门主的位置,但千鸿所追求的,除了门主的位置,还有机关阵道的巅峰,他所介意的,不是你染指了他的位置,而是你展现出他一直所期待又未曾得到的境界。”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你的存在只会牵引着他走向更远的路,他的所有心血都花在了这里,你打开这扇门,他可以带着他的妻子离开,但绝对不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他会在疲惫的追杀中忘记自己是谁,忘记他想要的东西,他只会像一条丧家之犬,一直逃,逃到疲劳老死,直到他死去的一瞬间,才会想起来,他原本是一只鸟,是可以展翅高飞的鹰。”

    “就像我明知道把门主的位置给你,千鸿会受到多大的伤害,但很多时候,疼痛是一种力量,可以逼着自己往前走,寻找新的生路,亭舟,只要你在一天,千鸿就不会停下追赶的脚步,你可以带着他去看更高的风景,去看我所不能给他看的世界。”门主说着,眉眼间流出的是慈爱与怜惜。

    “我不会阻止你,这扇门,由你来决定开不开。”

    蔺亭舟的手开始发抖,他不确定如果打开了这扇门,对廖千鸿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他眼前浮现出廖千鸿求他帮忙的神情,他觉得他应该打开这扇门,但潜意识里,他认为门主说的是对的。

    在他的记忆里,廖千鸿应该是展翅高飞的鹰,应该是最耀眼的存在,如年少拜入师门时,初次见到这位师兄的情形一般,少年站在高台上,意气风发,风采摄人,欲与天公试高。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讲到这里时,已经到了未时,封玲珑听得入神,也不觉得饥饿,问道:“后来呢?”

    蔺亭舟苦笑了一下:“我没有打开那扇门,直至今日,我依然记得他当时看我的眼神,我掐灭了他最后一丝希望,他声嘶力竭的骂我是骗子,我没有说话,看着他被长老们带走,细想这一生,我可能真的是个恶人,不管我是愿不愿意,我几乎夺走了他所有的一切,还自以为是为他好。”

    “直到今日,我依旧分不清,我没打开那扇门,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他确实一直在追赶我的脚步,即便他断了三根手指,不用机关手,他现在也是门内仅次于我的机关大家,九品器师,几乎已经站在了机关一道的巅峰,远超当时的门主,但他并不快乐,他常年守在八转天音楼,期望有朝一日能复制出完美的八转天音阵,超越我似乎成了他的执念,但他变的越发沉默,也因为我没有遵守约定,再也不信我说的任何一句话。”

    “陆如笙是他的女儿?”季江南问道。

    “我也是才知道不久的,”蔺亭舟道,“慧剑门长老南双鹤带门下弟子进山,我托他帮我带份药材给姜谷主,在人群中我见过那姑娘一面,就觉得她似曾相识,等他们走了,我才想起来,那姑娘眉眼之间的神韵,像极了当年的黔阳苗寨圣女,我让门下弟子去查,才得知那圣女在返回黔阳苗寨之后,生下一个女婴,她自己却因难产而死,女婴在寨子里长到十三岁,她所在的寨子被山匪所灭,黔阳的苗寨那么多,没了一个也没人注意,她活了下来,随着逃荒的人群到处流浪,后来想起有人说过她的生父在机关城,却不知道具体是谁,她又一路逃进蜀中,因饥饿在路上昏倒,被一对夫妇所救,就带回家当女儿养,教会她说汉人的语言,十五岁的时候拜入慧剑门,我找人查她的时候,发现她也一直在偷偷寻找生父的线索。”

    “廖师兄不信我,我就打算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带给他亲自看看,可我也没想到,他们会在山里遇见梁刀,”蔺亭舟眉宇之间有些寂寥,“所以才会请二位到此一叙,这半生,我总觉得亏欠他良多,却又找不到法子弥补。”

    “好长时间没人陪我聊天了,扯了些旧事,二位见笑了。”蔺亭舟笑笑道。

    “蔺门主,其实你感觉到了对吗?”季江南抬头道,“唐不遇与丁少辰,是不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蔺亭舟顿了一下,答道:“我不会让他们重蹈我的覆辙。”

    “虽然您让丁少辰拜在副门主的门下,但您也清楚,这不能阻挡什么,丁少辰我见过,假以时日,他超越唐不遇不是问题,您不可能一直期待他不务正业,”季江南看向蔺亭舟,“所以,您需要我做什么?千机唐门熙风堂是蜀中最快的消息网,丁少辰与我们在茶馆的相遇不是偶然,他或许不知道,但开茶馆的宋长老岂会不知?您给我们讲了一上午的故事,要说您这安排不是有意的,那就是小子高估蔺门主了。”

    蔺亭舟笑了,道:“曲难行教出来的弟子,简直跟他一模一样,一针见血,聪慧过人。”

    季江南不答,静静的等待下文。

    “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忙,在此之前,我可以告诉你所找之人的下落,而且他与此事,也有关系。”

    季江南目光一凝:“陆皓尘在哪儿?”

    “川阳道六扇门大牢。”

第十六章 古怪

    陆皓尘为什么会被关到六扇门的大牢?

    蔺亭舟说,他在几个月前就到了蜀中,曾在庸城住过几日,他对这个寡言少语的年轻人印象很深,是因为陆皓尘曾和唐不遇交过手,说起来也只是个误会,因为庸城有商贩以次充好卖给他一支品质很差的飞花弩,到手后发现不对找商贩理论,言语过激导致双方在街市上争吵,唐不遇路过,上前试图调解,但陆皓尘正在气头上,误以为唐不遇与商贩是一伙的,二话不说就动起手来。

    庸城里商贩的买卖,蔺亭舟是知道的,但这些人存在有一定的道理,千机唐门每年卖出去的次等暗器多不胜数,这些东西不是不能用,而是杀伤力有限,难免有人以次充好诓骗外乡人,对此千机唐门曾试图阻止,但后来都不了了之。

    庸城是川阳道的中心,千机唐门在蜀中甚至整个江湖上的名声已经足够大了,让其完全掌控一个机关城,已经是朝廷容忍的极限,能以一家掌控一座城的除了千机唐门,就只有西北道苍漠城的铁家,铁家历代镇守边关,代代男儿都是从军,算得上战功赫赫,铁家几代儿郎抛头颅洒热血换来一个世袭的汉乡候爵位,在苍漠城内,铁家就是主人,虽说是侯爵,但等同异性王。

    以铁家的战功,有此殊荣不足为奇。但千机唐门作为一个江湖门派,却和铁家一样拥有一座城的自治权,这本身已经算出格,尽管千机唐门一直表现得对江湖之事淡漠,但始终是一个不安稳的因素,据说很早以前,机关城并不设限制,蜀中百姓可自由出入,是从大晋建国开始,机关城才开始驱逐百姓,彻底将其作为千机唐门总门所在,本意是想从江湖中脱身出来,不理江湖事,放弃对川阳道的掌控。那位门主很有远见,但始终是近百年的积累,千机唐门一再收缩,依旧树大招风。

    夏侯凌是一个很有耐心又极擅长布局的人,从六扇门成立开始,就意味着江湖门派将面临一次选择,要么夹起尾巴做人,要么等着屠宗灭门。千机唐门先一步收缩,避免了一次血腥杀伐,随后川阳道和庆安道先后有六扇门进驻,还在机关城内设监察点,门口又有一个万金阁直接盯着,千机唐门已经足够强盛,若对外界插手太多,无疑是给对方一个打上门的借口。

    千机唐门现在的景况就是如此,虽在江湖上名声显赫,实则只能在机关城内龟缩,连外城庸城也不可插手太多,盯着的眼睛太多,也就成了现在进不得退不得的地步。

    江湖上千机唐门在外行走的弟子很少,也有此原因,也因为现在这种局面,蔺亭舟才会担忧他和廖千鸿的悲剧会不会再次上演,朝廷打压江湖门派的心思已经光明正大的显露出来,一旦这个时候门主的继承人选出现分歧,内部不稳,就会给外面虎视眈眈的眼睛可趁之机,到时候结果会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庸城那些以次充好的商贩很多,但又不能多管,没有千机唐门的约束,六扇门又刻意放纵,所以这些事情才会越发泛滥。

    也不怪陆皓尘会误会,因为说到底,还是千机唐门的问题。

    唐不遇与陆皓尘只是短暂的交手,作为千机唐门的少主,唐不遇有他的气度,交手时也一直都是避让,最后让商贩将银钱退回给陆皓尘,又代为道歉,陆皓尘气也消了一大半,相互拱手离开。

    据蔺亭舟所说,陆皓尘在庸城住了几日,好像是在等人,等了几日后又离开了,后又过了几日,他再次来到庸城,这次是找熙风堂买消息,打听一个叫谭九的赏金猎人,之后又离开了,直到半个月前,陆皓尘在川阳道青石镇杀了两个江湖术士,其中一人是信阳府府尹的门客,深受其重视,信阳府尹下令缉拿,后来不知为何这案子又转到了六扇门的手里,陆皓尘被捕,关入六扇门川阳道大牢。

    “什么时候的事?”季江南追问道。

    “大约你来之前十天,”蔺亭舟道,“川阳道六扇门总捕头姓聂,叫聂谦。”

    “出云扇”聂谦,这个名字季江南熟悉,倒不是他和聂谦有什么交情,只是当年他和陆皓尘一起厮混的时候,聂谦在嘉兴临详坊任捕头一职,经常在街面上溜达,身高八尺,生的一副人畜无害的好模样,他的武器比较特殊,是一把墨玉打造的折扇,扇骨由极薄的墨玉石片组成,下坠同色墨玉穗子,非常漂亮,常见他拿在手中把玩。

    季江南见过他几次,不知何时竟调到川阳道任总捕头,这升迁的速度不可谓不快。他和聂谦没打过交道,但对方一定是认识陆皓尘的,不同与季江南,陆家九公子的名声在江浙一带向来很响。

    “谭九是什么人?”季江南沉吟半晌开口道。

    “谭九,走江湖的赏金猎人,靠赏金吃饭,落脚点不固定,”蔺亭舟道,“不过比起谭九,你可以去查一下四海镖局,陆皓尘离开川阳道的几天,应该是前往庆安道四海镖局。”

    “何以见得?”

    “他在庸城找人问过路。”蔺亭舟道。

    季江南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蔺亭舟不可信,就算陆皓尘与唐不遇交过手,他也不应该一直关注陆皓尘的动向,他知道一些东西,但就是不说。

    季江南站起身来,拱手一礼致谢,随即拉着封玲珑离开。

    蔺亭舟说想让他帮忙,但一直没说要他做什么,而是把矛头指向四海镖局,聪明人说话从来不说太透,四海镖局,他必去走一趟,在汴京时,苏有容说过,陆皓尘离开前,找他问过四海镖局的消息。

    联系年初在奎山遇见的王灿一行人,从他接过王灿手里的千机匣开始,白无常的追杀一直持续到平江县,黄泉天那位神秘的尊主一直未曾露面,但他这一路走来,总有种被窥视的感觉,而把他和黄泉天联系到一起的四海镖局,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四海镖局走镖天下,总部坐落在庆安道锦官城,陆皓尘找四海镖局干什么?

    还有那两个江湖术士,陆皓尘虽然性子骄傲了一点,但比起季江南,他的性子还算温和,到底是什么引起他的杀心动了手?

    还有聂谦,本来这件事情可以由信仰府尹经办,却是由他接手将陆皓尘抓捕,关押到现在近十天,这不符合常理,六扇门办案向来讲究效率,关十天没动静,这里面透着一股古怪。

    与其说是抓捕,在季江南看来,似乎更像是……保护?

    季安承的话言犹在耳,陆皓尘见过明东流,他来蜀中,可能会死。

    季江南眉头越皱越紧,蜀中的局势远比他想象的复杂,不管是看似风光其实已经孤立于崖的千机唐门,还是锦官城内的四海镖局,在这里朝廷与江湖之间的关系已经很紧张,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紧迫感,蔺亭舟的忧虑,想来已经持续了很久。

    封玲珑一直安静的走在一边,季江南从出来后就一直沉默着想事情,眉头皱得很高。封玲珑有些担忧,想了想又释然了,不管什么事,她一直陪着他就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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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归行介绍:
大晋王朝,门派林立,二宫三门六派九世家。
江州季家莫名招来灭门之祸,季家三子季江南被认定为杀兄弑嫂的凶手,被武林同门驱逐追杀。
一夕之间,季江南沦为人人喊打的江湖败类。
随着季江南层层深入的揭开迷雾,引出一个潜藏多年的骗局,每一个人都身在其中,知己?爱人?兄弟?父子?
在这场骗局的背后,有人笑,有人哭,有人绝望,有人癫狂。
季江南收剑入鞘,天大地大,归无处。
(哎呀我真的不太会写简介。)剑归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归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归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