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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时宿雨     云梦神泽txt下载     云梦神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十、西虞国

    甘塔拉沙漠以西,矗立着合黎与裕凉两座大山,两山夹峙,地域宽阔,水草肥美,称为雍西走廊,此一处是西域人畜牧放羊的好去处,也是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所以从后黎国时代开始,雍西走廊就成了西域各国战火蔓延,兵家必争之地。

    现在占领雍西走廊的国家,便是塞外第一大国西虞国。

    这西虞国最近出了一个不得了的传闻。

    据说西虞国境内最大的湖泊柏镜湖毗邻的一个村庄里有一口荒废多年的枯井,有一日枯井中突然窜出一条青龙来,这青龙足有十来丈长,也有说不过两三丈长,拖着一条长长的红色龙须,龙须上似乎还挂着什么东西。

    青龙肚皮泛白,没有爪子,跟画卷上所绘的龙大抵有些出入,不过头上的两只角倒是生得威风凛凛,人们凭借着龙角口口相传,便说这从地下冒出来的异兽,就是传说中的龙。

    还有人说那青龙的身子足有五个成人拉手环抱那么宽,从枯井里飞出来,将井口都撞烂了,又有人说这日香雾青霏,祥云红绕,青龙直冲九霄,将厚厚的云层都驱散了,天上瞬时降下一道金光来,日辉照耀,光芒万丈,乃是一片福瑞祥和之景象。

    总之真龙现世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说什么的都有,荒村枯井本来常年是人迹罕至的,如今却引来很多游手好闲之人,这凑热闹的人赶来一看,井口确实毁得不成样子,但究竟是否真有其事,还是人为破坏造谣,就不得而知了。

    这件事终究被善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人,当成吉兆上报到了朝堂之上,对西虞皇帝几尽歌功颂德之能,说正是因为皇帝陛下治国有道,英明神武,深受百姓爱戴,才得如此奇闻异象。

    所谓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神龙显灵寓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天意如此,总之吹得是天花乱坠。

    西虞都城大梁一间小小的饮食摊位,有三个人坐在那里,吃着烤馕喝着粉汤,均是埋头狼吞虎咽,像是这辈子都没吃过饱饭似的。

    三个人看上去年纪都不大,其中有一个面色惨淡,一脸病容,一只眼睛用眼罩遮着,饶是如此也掩饰不住憔悴病态,恐是身患重疾,他将馍掰碎了一口一口送进嘴里,温和地对另外两人说:“慢点吃,不着急,小心噎着。”

    西虞人口味重,这两种传统的西虞吃食都辛辣无比,三位食客当中有一个长相瘦弱清秀的小伙儿,听了邻桌对于“真龙现世,天降祥瑞”的叙述,忍不住直接喷了出来。

    “喂...你...”另一个用兜帽半掩着脸的年轻人则张开手护食,嫌弃道:“夜漓,你恶不恶心...”

    夜漓朝他翻了个白眼,摸了摸自己开花的屁股,没好气道:“我还没骂你呢,只会飞不会停,是想摔死我吗?”

    “夜漓,”竹七提醒:“你本来就已经死了...”

    “嘿...你说谁是个死人呢?!”夜漓的暴脾气一下就上来了。

    “好了好了,”鹤青劝解道:“初来乍到,在别人的地界,都别闹了。”

    “哼,你倒是好了,”夜漓继续对着竹七冷嘲热讽:“被这些凡人称作是‘青龙祥瑞’,你应该很高兴吧?”

    她完全就是小孩子脾气,但凡是吃了一点点亏,总要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如果不能动手,就要在言语上占些便宜。

    竹七心思单纯,没有听懂夜漓话中的反讽之意,耸了耸肩,摇头晃脑,倒是有些许得意。

    “切,”看着他小人得志的样儿,夜漓就气不打一处来,刻薄道:“冒牌货。”

    “你...”竹七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我好歹也算救了你们,你怎么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呢,”他委屈地向鹤青告状:“你看她,你看看她,过不过分...”

    鹤青安抚住竹七的情绪,一抬头看见摊头不远处一个牌坊下,有几个官兵模样的人在张贴榜文,周围立刻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和附近店铺的商家,官兵将手中的锣鼓敲得震天响。

    “近日大梁京畿国师府内屡有怪事发生,夜闻白杨萧萧,如泣如诉,每每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却始终不见其影,后又发生婢女失踪,府上诸人晨起便觉困顿疲累,以至精神萎靡,家宅不宁,国师乃国之栋梁,为安其内,现寻四方能人异士,不拘出身师从,若能替国师分忧,皆可得重用,凡有意者,均可在此报名。”

    众人听罢一片哗然,他们惊讶的,不是国师家中发生的怪事,而是“不拘出身”四个字。

    立刻就有人议论:“莫非奴隶也可以参加?”

    “不要开玩笑了,此等贱民哪里配登堂入室啊。”

    又有人小声说道:“之前是张榜说要请名医,这会儿又要请方士术师了,这国师府究竟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啊?”

    “嘘...你好大的胆子,敢议论国师,当心被人听了去,那可是要...”说话之人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

    官家的告示正引起一片喧哗,夜漓的注意力却被其他东西吸引了过去。

    食摊旁的武康大道是大梁都城中最大的一条官道,其分叉支路更是数不胜数,弯弯绕绕,贯穿东西,直通南北。

    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虽是西域番邦,繁华却不输南朝重镇。

    这时,一抬八乘大轿浩浩荡荡地驶过。

    在中原,有钱人家坐的轿子,绫罗帷幕通常都会选红色,上面绣着的不是金鱼闹荷塘,就是丹凤朝阳,彰显其家世显赫,而这一架轿子选的却是素色的丝帘,上面用不起眼的银丝绣着蝴蝶芳飞,绕花起舞,正是但贵气不热烈,奢华却不扎眼,彰显了主人家的好品味。

    轿帷随风飘荡,若隐若现,能见到里面坐着一个头戴高冠的男子,看上去年纪不大,穿着高领重织的马甲,衣服看上去料子硬挺,前面的一排扣子一直可以系到脖颈,上身的衣袖和下身的裤子都很肥大,裤脚缩进一双尖头的高筒靴内,这便是西虞贵族特有服饰了。

    西虞国国民等级森严,从服装就能很明显得看出来,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奴隶贱民,在梁都的待遇可是大相径庭的。

    他们三个初入大梁时,就曾亲眼见过西虞贵族当街对一个奴隶拳打脚踢,将奴隶打得口吐鲜血,倒地不起的。

    夜漓哪里看得下去,嚷嚷一声:“还有没有王法了?!”袖子一撩就想上去教训那个脑满肠肥的贵族,被鹤青拦下。

    相处至今,鹤青太了解她那个冲动的性子了,常常是脑子一热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所以还没等夜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及时制止了她。

    夜漓哪里肯听,鹤青只好循循善诱道:“你这样帮不了他,反而会暴露自己,不如等人群散了,我们悄悄将他救下,岂不是更好。”

    要说六界之中,能让夜漓乖乖听话的,怕也只有鹤青了。

    奴隶伤得很重,本来身体底子就不好,又没有医馆肯收治奴隶,好在鹤青略通中原的医术,亲自熬药施针,直折腾了两三日,才将那奴隶救回来。

    还好他们三个进城时,及时换了当地平民的衣服,行动才方便些。

    竹七扶摇直上,一飞冲天,但偏偏刹不住车,只等飞得飞不动了才从云霄上跌落下来,他们三个均是屁股着地,摔了个四脚朝天,鹤青是伤上加伤,夜漓则是怒火中烧,恨不能将竹七抓起来捋直了打两个结,若不是鹤青在旁又是咳嗽又是吐血假装虚弱,引得夜漓的关切,竹七可能就真要遭殃了。

    夜漓背着鹤青去了附近的一间破庙落脚,又给他输了一些魂力,他才算略略恢复了一些。

    鹤青右眼草鬼附身留下的印记始终没有褪去,但奇就奇在他神志清醒,意识也完全是属于自己的,身上的蛊虫也会在他危在旦夕之际,为他续命,让他能缓过最后一口气。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鹤青好像是凭借自己的意志战胜了草鬼,他们之间似乎已经从共生共存,变成了主仆关系,虽然鹤青右眼的纹路来看,草鬼并没有放弃抵抗,但现下也只能为鹤青所用了。

    一开始他们为了活命,只是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并不知道这里就是老胡说的西虞国了,风餐露宿了几日,竹七虽然每天都外出打猎,也猎不回什么像样的东西。

    夜漓终于忍不住了,她上街看到当地人使用的银钱,便悄悄拿魂术变了些,去换了干净的衣裳和食物,带回去换洗一番,这才算有了人样。

    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鹤青的,不然他这个一本正经的榆木脑袋,肯定不会同意夜漓这样做。

    将受伤的奴隶带回来之后,鹤青便时常让竹七陪着他上山采药,有时候采得多了,拿回来晒干研磨,就会由夜漓带去城中的药房贩卖,换一点钱回来。

    夜漓对金钱没什么概念,草药也卖得极便宜,她带去的那些草药深得当地药房的喜爱,销路很好,有时候夜漓都不得不感叹自己做生意的天赋,若是引车卖浆,不当什么劳什子冥界使者,可能早就富甲一方了。

    这日,药店老板清点了草药,取了钱给夜漓,夜漓领了钱正要走,想了想,转身问老板:“老板,你可曾听过,西虞国有种能治百病的神药?”

    她与药店来往也有一段时日了,虽算不上相熟,但除了他以外,夜漓也不认识什么别的西虞人了,就姑且一问,先向他打听看看。

    “能治百病的神药?没听说过...”药房老板摇头道:“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违反常理的药存在呢,如果真的有,那岂不是人人都能药到病除了,还要郎中大夫做什么?”

    夜漓一下子就失望了,这果然是老胡诓骗他们的说辞。

    老板想了想问:“你说的该不会是聚灵草吧?”

    他笑道:“年轻人,那是传说中的神草,岂是我们这些凡人得以窥见的?反正我干这行这么多年,从没有亲眼见过,也没听别人说见过这东西,都只是谣传罢了。”

    原来老胡说的救命神药就是聚灵草,这不就是她原本要找的吗?

    在银堇山断崖之下,她曾“凶化”过一次,急于寻聚灵草安灵镇魂,但一直都没找到,好在这一路肉身和灵体相安无事,没再发作过。

    冥界的鬼魂都知道聚灵草,还阳时服下聚灵草,就可以长期霸占活人的身体,跟重生没什么区别,所以冥界的鬼魂,尤其是那些不安分的,个个对聚灵草是趋之若鹜。

    但正如药店老板所言,聚灵草在凡间可能早已绝迹了,所以至今也并没有被找到。

    见夜漓若有所思,老板立刻说:“小兄弟,若你能寻得一株聚灵草,我定当重金求购!”

    夜漓没有接话,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回到破庙后,夜漓并未提及聚灵草之事。

    她不想给鹤青虚无缥缈的希望,这种没有着落的盼头只会带来失望,继而绝望。

    又过了一日,那奴隶终于是醒了,但他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还是个孩子,刚一睁开眼,就被鹤青的右眼吓到了,蜷缩在床的一角,一脸惊恐地直哆嗦,任凭他们再怎么投食喂药,他终是不肯接受。

    过了片刻,这奴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慌慌张张下床,不顾自己的身体根本连站都站不住,就说要回国师府,那模样,看上去是爬也想爬回他主子家。

    夜漓简直不能理解他的行为,那个打人的贵族没准是觉得他死了才将他丢弃在大街上的,这不就跟白捡了一条命一样么,看来鹤青虽然救了奴隶,但却治不了他的奴性。

    他们不知道的是,西虞律法对逃奴的处罚十分严苛,逃奴不但没有活路,连死都不得好死。

    与贵族世袭官爵一样,奴隶的奴籍通常也是代代相传的,这些奴隶通常很小就被刺字入册,终身都无法摆脱,在梁都,几乎没有地方敢收留逃奴,逃奴被抓回来,基本不是车裂就是腰斩,收留逃奴的人也会自降一级阶层,情节严重的甚至要受流放之刑。

    也就是说奴隶只要不死,就要一辈子当牛做马,侍奉主家,不管他们怎么霸凌欺虐自己。

    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夜漓还真不相信这世上竟然有如此荒唐到令人发指的制度。

    这种“以德报怨”,真叫她大开眼界。

    思绪拉回到眼前,大轿中坐着的男子所穿着的服饰,与那打人的贵族几乎一摸一样,至少在夜漓一个外乡人眼中,是没什么区别的。

    夜漓第一次见这种贵族服饰,觉得特别滑稽,但车上的男子身形匀称,相貌堂堂,不像之前那个当街打人的贵族一般膀大腰圆,穿着倒并不显得可笑,甚至还有给人一些衣冠楚楚,英姿勃发之感。

    而吸引夜漓注意的,却并不是男子招摇过市的乘撵,或是他引人注目的服饰,而是他轿内一张用金丝勾画的红色绸缎铺就的小桌上,放着的一只白玉瓷壶。

    这瓷壶夜漓可眼熟。

    不就是穿越沙漠时,她在老胡车上把玩过的那只吗?

    但那一车子青花窑出的靓瓷应该早就和老胡一起埋葬在沙漠中了呀,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贵族男子的身份必不简单。

    他到底是谁?和他们在甘塔拉沙漠中遭受的劫难是否有关联?

    夜漓满腹质疑,这时,轿子在牌坊下停住了,百姓立刻齐齐跪下,顶礼叩拜:“参见国师大人。”

六十一、国师

    一个男子从轿子上走下来,夜漓看得呆了,这世上竟有如此生得比女子还清秀的男人。

    他薄唇,丹凤眼,鼻梁高挺,五官的细节无不透露着俊美之相,也许是塞外常年日照较为强烈的关系,国师的肤色跟中原的男子相比不算太白,但也不黑,他长身玉立,仪表堂堂,可以用“腰堪细柳曼妙状,过行还留海棠香”来形容。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为生得过于精致,他的容貌看上去阴柔多过阳刚,眉宇间透着几分妖气。

    “诸位都请起吧。”国师一开口,声音也是软绵绵的,轻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夜漓自忖,即便她恢复女身,嗓门可能也比他要大,实在是枉为女子。

    国师款款走到公告栏边上,看了一眼榜文,微笑道:“陛下为了臣的家事,特意张榜,下官深感隆恩。”说着还恭敬地鞠了一躬。

    “他在朝谁鞠躬,他说的陛下是谁?”竹七无知地插嘴道:“他也来了吗?我怎么没有看到?”

    夜漓瞪了他一眼:“闭嘴。”

    围观榜文的人数不少,但终究是看热闹的多,极少有人真的踊跃尝试。

    张榜的官兵向国师行礼,说道:“国师大人,我们一会儿就要摆台登记了,大人可需座上观。”

    “不必了,家事颇为棘手,若有人愿意出手相助,我自是心怀感激,若无人亦不可勉强。”

    啧啧啧,玉质金相还如此通情达理,不以官威压人,还真是一位皎皎君子,难怪在场的女子不管是未出阁的少女,还是盘发束腰的少妇,都无不为之倾倒。

    “呵呵,”夜漓轻轻地发出一声嘲笑,大咧咧地举手道:“我报名!”

    “我报名我报名...我来报名。”她一边喊一边挤开人群,走到榜文边上,她走得急,脚崴了一下,又像是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哎哟”一声,倒在国师身上。

    旁边的官兵紧张得刀都拔出来了,国师位高权重,若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人袭击,他们官衔不保是其次,搞不好小命都要丢了。

    一个官兵喝道:“哪来的刁民,好大的胆子!”

    “哎呀呀!”夜漓假装吓破了胆,连忙跪地磕头:“小民失礼,求大人饶命!”

    “没关系,”国师十分温和,他主动将夜漓扶起来,关切询问道:“你没事吧?”

    夜漓低着头,装作不敢与他对视的样子,一个劲得说:“没事没事,我没事,没伤着大人吧?”

    “没有,”国师看着夜漓,目光澄澈清明:“你刚刚说,你要报名?”

    “嗯...”夜漓先是随口答了一句,后想想回得不大恭敬,又故作拘谨地说:“回,回大人的话,小人不才,是一名术师,略通些五行相卜的法门,辗转各处,云游四方,替人除妖驱邪已有数十载了。”夜漓故作拘谨,拱手答道。

    “数十载?”官兵看她的样子,至多也不过二十出头,莫非这人是还没出生就会除妖?

    夜漓知道这些凡人心中所想,暗自嗤笑,看不起谁呢,我这还是往谦虚了说的。

    国师的表情则有些耐人询问,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夜漓。”

    “夜漓是吧?”官兵见好不容易来了个不怕死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手脚飞快得铺好了纸:“你是哪里人?籍贯何处?”

    “我是从中原来的。”

    “中原人?!”在场又是一片哗然,众人本是围在夜漓身边的,现在突然整齐划一地朝后退了一步,仿佛中原人是什么蛇虫鼠蚁、洪水猛兽。

    “哦?”年轻国师似乎颇有兴趣:“你说你是中原人?”他一扬眉,神色就更加风情万种了。

    官兵就很为难了:“大人...这...”

    “无妨,”国师摆了摆手,微笑道:“如果这位小兄弟真有心相助,那就登记造册吧。”

    夜漓听罢,赶忙拜谢。

    官兵喊:“还有人要报名吗?”

    有人起了个头,自告奋勇之人也就多了起来,反正国师为人如此亲厚,成或不成应该都不打紧,说不定还能白讨些赏赐。

    争相报名的百姓将他们三个挤出人群,竹七问她:“你真的要去给那个什么国师平什么家宅吗?你不过就是会驱个鬼,渡个魂而已,把自己说得神乎其神的,牛吹破了怎么办?”

    夜漓朝竹七翻了个白眼,刚想骂他,话到嘴边却成了对鹤青的调侃:“怕什么,我们这儿不还有一个仙门高徒在了么。”

    说着她看了鹤青一眼,却看到他一本正经地板着个脸,没有一丝笑意的那种。

    除非气急了,鹤青很少有这种疾言厉色的时候,夜漓有些心虚,反思了一下自己是哪里得罪他了,想了半天没想出来,鹤青又没搭腔,她只好尴尬地自己把话接了下去:“我刚刚离得近,已经试探过了,这个国师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被鬼俯身的痕迹,估计就是瞎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罢了,应该没什么大事,我们就去看一眼,如果实在难办,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就是了。”

    说完,她又瞟了鹤青一眼,只见他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夜漓不禁暗叹,男人心海底针,这家伙近来可是越发喜怒无常了,莫非他体内的蛊虫又发作了?迟疑一下,又不敢问出口,只能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正要离开,有人叫住他们:“三位请留步。”

    回头一看,此人身穿官服,文质彬彬,看上去恭谦有礼,向夜漓作揖道:“阁下可是方才第一个报名的那位?”

    “是我,”夜漓说:“你哪位啊?”

    他自我介绍道:“在下是国师府的辅官,负责安排这一次参与者的饮食起居,刚刚听阁下说自己来自中原,不知在西虞可有落脚之处?”

    “有啊,就在...”夜漓想起他们住的小庙破败不堪,也就不大好意思说出口,挠了扰头道:“也不算有,怎么?替国师办事,不包吃住吗?”

    那辅官或许是打惯了官腔,鲜少听到有人说话这么直白的,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清了清嗓子道:“自然是有的,阁下若是不嫌弃,便我随我去国师府的外宅小住几日如何?”

    夜漓道:“那自然是好的,走吧。”

    辅官:“等一下...”

    夜漓催促:“等什么?”

    辅官看着鹤青与竹七,问她:“阁下是一个人去,还是...?”

    “那还用说,”夜漓道:“他们都是我的帮手,自然是要与我同去的。”

    “好,”辅官道:“那三位便请吧。”

    他们坐上了辅官备好的马车,车内没有窗,黑布贴得严丝合缝,是一点光都照不进来,也无法探头去看外面的情况,竹七很紧张,生怕被人卖了似的,夜漓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优哉游哉,闭目养神。

    这一路很颠簸,马车驶得不是很安稳,估摸着行了约一个多时辰,终于是到了。

    国师府建在京畿郊外,离都城最繁华的地方是远了些,但或许也是因此才建得更大更气派,门口精修的石阶通向一个暗红色的漆门,金丝楠木匾额上题着两个字“紫苑”,乌青色的飞檐向外伸展,墙内的杏树繁茂,胭红的花朵都伸到墙外来了,在斜阳的映射下,在墙上留下斑驳的倒影。

    整个宅院看上去恢弘庄重,同时又给人一种古色古香的意味,但不知为何,总是隐隐透着些古怪。

    他们刚下车,便有两个家丁走过来牵马,另有几名婢子相迎。

    夜漓问:“国师府为什么叫紫苑?”

    为首的一名婢子笑道:“这里哪里是国师府,不过就是外宅罢了,真正的国师府,可比这儿要大上许多。”脸上还带着些许“真没见过世面”的鄙夷。

    夜漓也没在意,辅官引着他们走上台阶,推开府门,大门发出沉重的“吱格”声,里面似乎有什么阻力在与之对抗,这种感觉就仿佛燃旺了的丹炉突然被打开了一样。

    一股逼仄的热浪扑面而来,辅官与那几个婢女经不住这股沉重的压迫感,被震得内息全乱,脚下虚浮,差点就要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推倒。

    转眼大门被震开,只见院内,两个奇怪的人正在对峙,一个长了一张蛤蟆嘴,两腮鼓鼓囊囊,另一个面部扭曲,脸上的皮肉被挤压到变了形。

    同时,地上还倒了好几个,全都被打得很惨。

    这些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看样子,应该都应召来国师府的所谓奇人异事,这还没办差呢就伤亡成这个样子,莫非国师府的妖邪当真这样厉害?

    夜漓正要上前,鹤青却先她一步,拔剑一挥,以剑气生生将那对峙的二人分开,他们原憋着一股劲儿互相作用,互不相让,这会儿突然泄力,劲道两相叠加,威力巨大,直接将二人弹飞了。

    “咳咳咳...”鹤青拖着病恹恹的身体走到二人中间说:“二位住手吧,这样下去,你们只会两败俱伤。”

    “怎么回事,”夜漓连忙走过去扶住鹤青问:“他们这是...窝里斗?自己打起来了?”

    鹤青略一颔首,又对那二人说道:“我听说西域有一个门派,原是湘西苗疆后裔,以有毒的蟾蜍修炼一种奇功,名为天蟾功,还有一个门派叫点於派,原来也是中原武林的一个派系,因其修炼一种功法,能吸取别人的内力,使人精尽力竭而亡,被视作邪术,为中原武林各大门派驱逐,你们刚刚所使的就是这两种武功吧?”

    蛤蟆脸不客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二位有所不知,这两种功夫虽然都很厉害,却判若水火,要是互相遇上,只能是一个死局,”鹤青对蛤蟆脸说:“你的内力一旦被吸光,必死无疑,但天蟾功需从小修习,身体才能适应毒素,”又看着另一人说:“而你从未练过天蟾功,贸然吸收了他的功力,结果只能是中毒而亡。”

    那蛤蟆脸休息了一会儿,原本咧到耳下的瘪嘴,凸眼和鼓起的腮帮好像褪去了不少,慢慢恢复了人形,他旋即冷笑一声,刻薄道:“兄台如此高义,是哪里来的大侠?我须不曾认得?”

    “闭嘴吧你,人家救了我们的命,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忒也不知好歹了。”与他对阵的另一人说道。

    此人还算识趣,朝鹤青拱手道:“多谢兄台相助。”

    鹤青并没有放在心上:“不知二位究竟有何深仇大恨,值得以命相搏?”他又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人:“他们也都是你们打伤的?”

    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忽然面露羞赧,像是有什么无法启齿的难言之隐。

    “也...也不是。”蛤蟆脸支支吾吾。

    他的对手倒是爽快:“说来惭愧,我们打起来是为了争谁有资格住正厢房。”他指了指身后的屋子说。

    天哪...这些人看上去也大抵也有好几十岁了,要么就是长得太捉急了,反正年纪不会太小,一个一个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居然为住大房子打架。

    “哎哟喂,可真有出息,”夜漓冷嘲热讽道:“为这么点小事大打出手,当这儿是自己家呢?”

    “怎么?”她见蛤蟆脸瞪着她,又火上浇油:“不服啊?都是大男人,真为你们感到羞耻。”

    “哪里来的臭小子,”蛤蟆脸当场就要爆发,只是受了内力受损,暂时还动弹不得,只叫嚣道:“等老子把伤养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哦?”夜漓嘴角一扬,邪气外露,略一抬手,散落在地上的兵器注入了她的魂力,漂浮起来,齐齐指向蛤蟆脸:“胡吹大气,你倒说说看,要怎么收拾我?”

    那蛤蟆脸也是个软骨头,就是嘴硬而已,一见这架势,刀剑抵着他的喉咙,一只袖箭直对着他的右眼,吓得人都软了。

    鹤青轻拍夜漓的肩膀,夜漓知道鹤青不想她伤人,这才冷哼一声,收起魂术。

    “入住的时候,没有分配房间吗?”鹤青云淡风轻地问辅官。

    辅官拱手答道:“第一日报名,聚得匆忙,未能安排得当,还请各位见谅。”

    鹤青微一皱眉,没再说什么。

    “我们人最多,要住最大的一间房,你们没意见吧?”夜漓脚踩武器架,气势汹汹地说。

    她刚刚小露一手,为的就是震慑在场的人,自然没有人敢有意见。

    辅官指挥下人将伤者送回房间,夜漓他们则大摇大摆地入住正厢房,算是坐收了渔翁之利。

    房间里充斥着淡淡的檀木香,案上放着一局下到一半的黑白棋,镂空的雕花窗桕旁放着一只花瓶,花瓶是空的,西虞人不用床,内室的地上放着两张矮塌,上面铺着白色的锦被。

    “哎呀,累死了!”夜漓和衣倒在塌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从银堇山到锁妖塔到曲潼江再到甘塔拉沙漠,一路不是逃命就是在战斗,已经好久没安稳地睡过觉了。

    鹤青看了她一眼,夜漓知道他爱干净,故意在他面前弄乱铺盖,但鹤青也没责备她,只是问:“我记得我们救下的奴隶,也是国师府的人,怎么倒没见到他?”

    夜漓本来想逗他的,谁知鹤青由着她胡闹,反倒自觉没趣儿,回答:“我看这儿的下人也是分等级的,刚刚来接我们的几个应该就是平民等级,我仔细观察过了,在西虞,下一个等级的人是不能与上一个等级的人正眼对视的,若要回话,也须得跪着,我们都是平民打扮,那几个婢女却同我玩笑,应该也是平民,至于奴隶,可能是在别的地方做一些其它活计。”

    竹七问:“那那个打人的胖子又是谁?我看国师为人和善,府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不知道,”夜漓松了松筋骨道:“这地方虽然看上去没问题,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还是小心为妙,或许一切都要等进到国师府之后,谜题才能揭晓。”

    “不对劲?”竹七不解:“哪里不对劲了?我怎么没感觉。”

    “你问那个打人的胖子是谁,还不如问国师是谁。”夜漓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自己鬓角的碎发。

    鹤青会意,竹七却还没明白:“什么意思?”

    夜漓答道:“放任客卿在外宅打斗,根本就是故意的,他招了些什么人来自己家,心里没点数么,这些三教九流的江湖人士本就是些逞凶斗狠之人,不然也不会应征来做这驱邪除祟的差事,说起来这个国师将众人聚集在一起的目的也待考究,理由也是够烂的,他能做上西虞国国师之位,身上难道没些修为功法?还要借助外力来平家宅?说出去可不是要笑死人了。”

    “而且,”夜漓凑近他们,眯着眼故作神秘道:“你们看到他车上放着的那个瓷壶了吗?我在老胡的车上见过一个几乎一模一样。”

六十二、北岐质子

    “老胡?”竹七似乎依旧没有听懂:“你说的是…那个沙妖?”

    “他跟国师有什么关系?”

    夜漓摩挲着手掌,嘴角微扬:“有什么关系,这不就来查了么。”

    这时,厢房门口传来叩门声,一个国师府的下人站在门外:“辅官大人请三位贵客去樊厅用膳。”

    夜漓随口应了一句:“我们不习惯与陌生人同席,能把吃的送房间里来吗?”

    “辅官大人说了,希望各位在为国师府效命之前,可以互相熟悉一下,也方便日后行事,还请各位移步。”门口之人不软不硬地将夜漓的要求顶了回去。

    “呵,这听着是不去,还不给饭吃了,”夜漓冷笑一声,又问道:“那几个受伤的人怎么样了,都被打成这样了,还能去集合么?”

    “大人放心,该到的都会到的。”

    言下之意,就是能赶走的都已经赶走了呗。

    先以一场内斗先刷掉一批,这国师看着慈眉善目,弱不禁风的,还真是好手段啊。

    夜漓走过去开门,只见那侍者毕恭毕敬地跪在门口。

    “你跪我做什么,”夜漓道:“我受不起,你起来,带路吧。”

    侍者引着他们去到后院,先是沿绿漆长廊走了一段路,路过后花园,夜漓后花园里摆着形状各异的假山,假山的表面打磨得十分平滑,应非人力所为,可能是从湖底下挖出来的,经湖水的洗礼,才有如此巧夺天工的形状,假山边上有一棵香樟,樟树前有一口古井。

    夜漓敏锐地感觉到这口古井似乎散发着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她忍不住透过长廊边镂空的围栏多看了几眼,但禁不住侍者的催促,便匆匆离开了。

    穿过花园,长廊出现两条岔路,侍者领着他们走向左边那条路,没过多久便来到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建造得十分奇怪,既像是厢房又像是亭阁的地方,那地方底下是一圈石墙,中间却是四面敞开的,只有几根木柱隔开,上头连着房顶。

    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人了,之前的蛤蟆脸和吸人内力的两个家伙也都在,蛤蟆脸功力退去之后丑样已经基本恢复了,另一个却不知是中了毒没好透,还是内力吸多了,脸肿得像发面馒头。

    不过这两个人也着实算得上是高手,刚才明明受了如此重的内伤,这会儿看上去似乎已经行动自如了,见夜漓与鹤青走进来,兴许是想到所受之辱,眼神别有深意,时不时有意无意地瞟向他们。

    桌子上摆满了山珍海味,盘子都叠起来了,还不断有婢女送菜进来,引起夜漓注意的,是长桌尽头,一个身材瘦小的人,也不管有没有人来,周围气氛如何,只顾自己埋头吃,吃得兴起,简直是一盆一盆往肚子到,夜漓在冥界见过的大食鬼都没他那么能吃,也不知小小的个头是怎么装得下这么多食物的。

    蛤蟆脸和发面馒头坐着的另一边,有一名黑衣剑客,大热天的身披斗篷,头戴笠帽,捂得严严实实,也很不寻常。

    夜漓思量,先前她在院里确实太过高调了,这一屋子都是怪人,不好对付,而自己这边,鹤青的伤还没有好全,蛊毒随时都有可能发作,竹七又是个傻的指望不上。

    便是夜漓不通人情,也知道初来乍到,宜结交不宜树敌,好在她向来能屈能伸,立马换了一副面孔,坐到蛤蟆脸和发面馒头中间,笑嘻嘻地行礼道:“小弟夜漓,两位兄台如何称呼?”

    蛤蟆脸没理她,拿起桌上的一壶酒仰头灌起来,才喝没两口,酒瓶子就空了。

    “诶,美女,”夜漓很有眼力见儿,立刻招来一个侍酒的婢女:“给这我这位兄弟拿壶酒来。”

    婢女应声来了,蛤蟆脸那副面孔虽然不像他运功时那般丑陋了,但依旧猥琐得很,两颗黑豆大的眼珠子在婢女身上转啊转,色眯眯地盯着他不该看的地方,还恶心地舔了舔嘴唇,恨不能立刻上手,行那不堪之事。

    夜漓也不忍心让那小婢女受辱,接过酒壶,手撑在桌子上,双腿跃过桌面,翻到另一侧,直接挡在婢女面前,亲自给蛤蟆脸斟酒。

    蛤蟆脸满眼春色被遮,那荡漾的表情立刻沉了下来,夜漓却适时地用酒浇灭了他正要发作的火气。

    “之前小弟多有得罪,来来来,我敬兄台一杯。”夜漓将杯子举到他面前,蛤蟆脸却仍是爱答不理的。

    为打破僵局,鹤青接过话头:“两位都来自中原,中原人常以酒会友,更有诗云‘除非一杯酒,何物更关身’。”

    “在下虽是借花献佛,但主人奉觞须尽饮,在座的都是江湖中人,我们何不杯酒释旧仇,齐心协力为国师效劳。”

    夜漓对着鹤青眨眼,发现他不但擅长论道,还经常喜欢引经据典卖弄学问,说起场面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蛤蟆脸还没说什么,发面馒头倒是很豪爽,端起酒杯与鹤青碰了一下:“不管怎么说,方才都承蒙阁下相救,做人也当懂得知恩图报,老曹我先干为敬了。”

    他话中有话,像是在讽刺蛤蟆脸,说罢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干净,擦擦嘴问道:“少侠是中原什么地方来的?”

    鹤青道:“在下来自雍州武陵源。”

    “你是仙门中人?”发面馒头眼睛一亮,但只一闪而过,又迅速恢复成平常泛白的死鱼眼,恭维道:“怪不得少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和见识。”

    “过奖了,”鹤青谦虚道:“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曹杰,叫我老曹就行了。”发面馒头道。

    “那这位呢?”鹤青又转向蛤蟆脸。

    蛤蟆脸冷哼一声,过了半晌才答道:“孙一胜。”

    夜漓、鹤青、竹七三个这才落座,夜漓故作豪爽道:“大家同为异乡人,当互帮互助,来,再喝一杯。”

    酒过三旬,她借机又打听:“西虞这边好像对中原人比较抵触,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

    “呵呵,都是亡国奴,能没有抵触么,若是有能耐,也不至于叫人赶到这穷山恶水里来。”孙一胜喝多了几杯,有些上头,口不择言道:“照你的说法,西虞人都打中原来,岂不人人都是同乡。”

    “咳咳,”曹杰为人比较谨慎,咳嗽提醒:“孙兄可是黄汤灌多了,别忘了这里是皇城,你坐的地方是国师府,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可要谨言慎行啊...”

    “怕什么,我们还不是跟西虞人一样,被驱逐到塞外,拼着最后一口气横穿沙漠,好不容易才逃得性命活下来,谁又比谁高贵到哪里去,都是丧家之犬罢了,哈哈哈哈哈哈...”孙一胜仰头大笑,直笑得座椅都差点翻倒,被曹杰扶住才没摔到地上去。

    夜漓也不管孙一胜怎么发疯,朝后面努嘴,问道:“那边两个是什么人?”

    曹杰回答:“戴斗笠的是独行剑客方宇,另一个不认识,不知是哪里找来的怪胎,从我进来就一直吃到现在,莫不是肚子里长虫了。”

    “我知道我知道,”孙一胜醉醺醺地举手抢答:“我认识他,他是跟着国师从北岐来的,本来...嗝...本来跟那个辅官一样,是国师的贴身侍从,嗝...但辅官毕竟是国师来了西虞后,才被派到他身边的供他差遣的,谈不上亲信,是服侍还是监视都不好说,反倒是这个怪胎,从国师在北岐做皇子开始就跟在他身边,应该更得他的信任才是。”

    夜漓疑惑:“皇子?从北岐来的?是什么意思?”

    曹杰道:“你们不知道?哦...也是,你们刚来可能是不知道,本来西域三十六国中,属北岐和西虞两国国力最为强盛,但偏偏二者原来都并不属于西域。”

    “不属于西域?”夜漓疑惑更深。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后黎国?”

    “听过听过,我们还在沙漠里见到后黎国的遗迹呢,还看到...”竹七闻言,忙不迭地显摆起他那点儿有限的见闻,被夜漓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曹杰也没有追问,接着说道:“后黎国原是称霸中原的一支政权,后来不得已被迫西迁,在西域开疆辟土,继续维持其统治,但后黎国的末代皇帝昏庸残暴,最终被百姓起兵推翻,之后这片土地内就长期处在群雄割据,藩镇拥兵自立的局面,先后经过十多个不同的政权统治,军阀混战,分分合合,又因被西域各国认为是外邦,所以时常还会遭到他国入侵,就这样动荡不安地过了一百多年,最终分裂成北岐和西虞两个国家。”

    “彼时北岐国地处雍西走廊以南,那里气候相对宜人,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北岐国本可借此问鼎西域各国,但后来北岐朝堂纷争,内乱爆发,国力渐弱,被西虞国趁虚而入,夺去了不少土地,西虞人在北岐国土上大肆抢掠财宝,牲口,粮食,杀戮百姓,北岐国无力自保,为使边境安定,不得不割地称臣,年进岁贡。”

    曹杰说:“国师他原本是北岐国的一名皇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派遣来西虞当质子的。”

    夜漓听罢恍然大悟,又细想了想,大致缕清了脉络,洛梓弈“死”后,岐虞国被黎国代替,黎国几经朝代更迭,最终走向没落,后黎国应运而生,后又经过政权交替,后黎国的皇族遭到驱赶,带着一部分子民西迁,又苟延残喘了几代,终于彻底灭亡,分裂成北岐和西虞两国。

    最让人唏嘘的是北岐和西虞两国连国名都保留着岐虞国的影子,正应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规律,可谓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几千年前洛梓奕在人间为君称王,几千年后他虽早已不在,但影响仍旧在他的子民中延续。

    不得不说在冥界,夜漓觉得他只是一个成天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酒鬼,不知他曾有这样一段传奇,此番入凡间,对他倒是有些肃然起敬的意思。

    夜漓兀自思索,想得出神,没瞧见辅官走进来。

    “各位若是用膳完了,便随我去中正堂吧,国师大人要见你们。”他的声音将夜漓的思绪拉了回来。

    辅官一说完,坐在末尾埋头大嚼那个小子便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食物,“嚯”得一下站起来,也不管别人如何,自己率先走了出去。

    国师府的下人和辅官好像都见怪不怪了,樊庭里其余的人也没说什么,纷纷搁下碗筷杯碟,也一个一个离开了。

    众人来到中正堂,只见国师背对着他们,他褪去高帽华服,换了一身简便的素袍,整个身形都干净清爽了,他一转身,眉头舒展,原本过于精致的五官没那么局促,显得更赏心悦目了。

    所有人入座之后,国师至高堂上座,他走得很慢,似乎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犹豫什么。

    国师轻撩衣摆,落座,久久不语。

    众人不知他何意,也无人说话。

    “将各位召集至此,其实并非是因为国师府内宅安危。”国师沉默很久,这才缓缓开口道。

    此言一出,谜团越来越大了,如同乌云一般萦绕,众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只有夜漓与鹤青并无特殊反应,似乎了然于心。

    国师沉声道:“举国皆知,陛下笃信方士,修炼仙法,追寻长生不老之术已久,但多年未果,于是有人进言,说仙人不至,定是有物相克,劝他要保密行踪,避开恶灵邪祟,真神才会降临。”

    “传闻陛下的祖先,后黎国的始皇曾得仙神召唤,所以陛下自然深信不疑,早些年就命人将梁都内的道观以天桥,甬道相连接,便于陛下修行,这些年陛下沉迷求仙问道,更是...更是...”

    夜漓插嘴道:“更是变本加厉?”

    此等以下犯上的言论,国师假装没有听到,揭过不提:“陛下饮符水,服丹药,身体越来越虚弱,遍请名医医治,却每况愈下,他就更将希望寄托在这些方士术师之上了。”

    夜漓想,怪不得方士术师在中原被认为是歪门邪道,江湖骗子,在西虞地位却如此之高,皇榜都指名招揽,原来是连他们的皇帝都相信这个。

    “近来,陛下修行的皇观又进了一批怪迂苟合之徒,晋谏了一些新的修行之法,还让陛下去找寻传闻中的仙山昆仑,陛下深信不疑,居然打算亲自前往,朝堂众臣死谏无效,只得派宫中的精锐禁军随行保护,谁知出发第二日,禁军将领便来报,说陛下...说陛下失踪了。”

    众人闻言目瞪口呆。

    西虞泱泱大国,一国之主居然在重兵保护之下…失踪了?这可真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朝臣们早就派禁军去找,他们怀疑是道观新进的那批方士在捣鬼,也已将他们囚禁,但至今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对那些方士用刑,他们也只是喊冤。而且为了不让百姓知道陛下失踪之事,怕被有心人煽动引起叛乱,所以无法扩大搜寻规模,于是就有官员提议借助江湖势力寻访,因而才有那样的榜文张贴出来。”

    国师长叹一口气道:“各位若是能将陛下找回来,便是不世之功,到时候加官进爵,金银土地赏赐,甚至封侯拜相,都不在话下。”

    他站起来,朝这些乡野草莽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国不能一日无主,若是皇权不稳,皇位空悬,必然引发政局动荡,到时外族入侵,诸侯叛乱,内忧外患,受苦的还是百姓,望诸位能施以援手,解此国之大难。”

六十三、失踪

    算算时令已是过了立秋,但暑气丝毫没有消退,白日里火辣的太阳直射地面,热浪蒸腾,可能是毗邻沙漠的关系,西虞的天气也和沙漠有些相似,到了晚间,夜凉如水,站在屋外还会感到丝丝寒意侵袭。

    “阿嚏!”夜漓仗着自己是个魑灵,在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季节下也完全不添减衣物,终于是着凉了。

    鹤青从屋里走出来,给她批了件外衣,默默站在她身旁,他们在天井边无人的回廊上静静欣赏月色。

    “唉...”夜漓伸伸懒腰,叹了一口气。

    鹤青侧过头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夜漓摇头道:“就是有些感慨,你说这凡间怎么人人都想成仙呢?做神仙真就那么好吗?都已经贵为皇帝了还不满足,偏要得道飞升,羽化成仙才好,好了,这下玩脱了吧,着了人的道了吧,活该。”

    鹤青听着她孩子气的话,玩世不恭的口吻中带着一点嘲讽,不禁莞尔:“凡间帝皇总爱自称天子,说自己是人中龙凤,已经做到人皇了,却还想追求更高一层境界,那更高一层境界究竟是什么呢?传闻神仙福寿绵延,法力无边,他们就觉得当神仙好,其实真有那么好吗?倒也未见的吧。若真是那么好,那为何凡间总流传着神仙偷偷下凡的故事呢?况且他们也没有当过神仙,又怎么会知道呢?不过是人的贪念罢了。”

    夜漓忽然想起了什么,歪着头问他:“你就不想当神仙吗?”

    鹤青微笑摇头:“不想。”

    “为什么?”夜漓追问道。

    鹤青云淡风轻道:“神佛自在人心,若真能为民着想,自能开观立像,受千万人敬仰,但若有一日不再灵验,信徒自然也会慢慢消失的,说到底是毁是誉全凭世人的一个念头,但自身的价值又为何要因此而定呢?我以为做人大可不必追求普度众生,功德无量,如有机缘救苦救难自然不能推脱,如果没有,那在这凡世间行一些小善,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问心无愧就是了。”

    他说得这样理所当然,夜漓心中一动。

    锁妖塔里她刚苏醒的时候,樊晓澄为了让她死心,曾告诉她说烛龙的阴灵被摧毁之后,空桑池边有天官显灵,是上界的天佑神君下凡,要将鹤青带回天宫。

    之后鹤青来锁妖塔救她,她虽一直心存感激,但还是忍不住自我怀疑,她这样一厢情愿得强留在鹤青身边到底是不是对的?会不会让他错失了飞升成仙的机会?倒不如就让他跟着那神君回天界。

    而她自己也是胡闹得够久的了,也该随洛梓奕回冥界了,如此各归其位,岂不更好?人鬼殊途,神鬼殊途,她跟鹤青终究不是一路的,如此逆天而行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每每夜深人静,夜漓都会想,她留在凡间,定常行善举,必不害人,若这世上真有报应,那就都报应在她身上吧。

    此时的夜漓听完鹤青那番言论,仿佛豁然开朗了不少,终于将憋在心中已久的话问了出来:“我听你师弟说你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此次乃是下凡历劫,还说天庭派了人来要招你回天宫,可是真的?”

    原本樊晓澄可能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气她的,夜漓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在意,一直记到现在。

    修仙之人所追求的最终目的,不就是封神登天吗?鹤青从小修炼,这岂非就是他的夙愿?

    谁知他只是淡淡地回答:“确有其事,但那人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

    这其实没什么好怀疑的,就种种迹象来看,夜漓本就认定鹤青绝非常人,如今只是以退为进,试探他罢了。

    “你没跟他回去?”她赶忙追问。

    鹤青又笑,脸颊露出浅浅的梨涡:“我人不是在这儿呢么。”

    “那你是怎么跟他说的?”夜漓继续刨根问底。

    鹤青面向她,很认真地说道:“他说我是下凡历劫来的,如今时候到了,理应回归本位,我说我连自己历的是个什么劫都还没搞清楚,怎么能就这么回去呢?他说当神仙好,能与天地同寿,我说若连一生一世都活不明白,那活活生生世世,又有什么用呢。”

    夜漓听罢暗自松了一口气,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郁结终于舒缓了,毕竟如果鹤青正回天上去,那他们可就阴阳两隔,永世不能相见了。

    但也不好说,依着她无法无天的性子,闯玉京大闹天宫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不过这样风险太大了,搞不好就是一场浩劫,那她的罪过可就更深了。

    所以不如就这样在这人世间厮守下去吧。

    夜漓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外面冷,我们回屋吧。”

    她不舍得鹤青陪她在屋外站着受冻,自己却又难以入眠。

    外屋的竹七倒是睡得香甜,鼾声震天,这样一来夜漓更睡不着了,翻了个身,看着鹤青的睡颜,始终是辗转反侧,硬挨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实在躺不住,起床打开房门,悄悄走了出去。

    白天和国师府里的那些混人胡搅蛮缠,还能分散一点精力,等到了夜深人静,却是千思万绪,心里乱得像是一团麻。

    六百年前她还在冥界接受成为一名朝生使者的试炼,洛梓弈给她上过一课,课上,他将一个名叫绮罗的鬼魂放出来,说是要让他们这些准使者接受实战训练。

    绮罗鬼是一个娇艳的女鬼,这种女鬼在冥界并不少见,但她显然不是那些寻常货色。

    她被关在一个铁笼里,一出场就煞气冲天,浑身被红白丝带捆绑着,身上贴满了黄底红字的符咒,脖颈处能看到一道道露出来的印纹,她的脸被铁面具罩住,手脚比普通人都要长,魂力深不可测,以至于在这重重枷锁之下,还能化成蒸腾的雾气,烟雾缭绕。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鬼,却留着齐眉刘海,透过铁面具,能看出她的脸庞很幼态,眼睛却是又细又长,飞眉入鬓,妖冶诡异。

    洛梓奕也不管他们做好准备没有,一声令下,铁笼四面的栅栏落下,捆着绮罗鬼的丝带立刻崩坏,只有面具未除,身上的符咒和印纹也都还在。

    事情一度差一点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后来夜漓才知道,这绮罗鬼原是地狱之主神無的手下,曾做下过不少震惊六界,骇人听闻的事来。

    夜漓心里直抱怨洛梓奕简直就是个疯子,让一群只有百十年魂力的使者去对付这样一个厉鬼,差点就一道魂飞魄散了。

    洛梓奕倒是潇洒得很,看见他们十来个人围攻,都无法打败绮罗鬼,还被收拾得极惨,便亲自出马,三两下的功夫,就将绮罗鬼关回铁笼,接着,地门一开,连笼带鬼重新投入炼狱。

    然后洛梓奕就用他惯常要死不活,轻描淡写的语气教育他们,说人死后之所以会化成厉鬼,就是因为执念太深,怨气越重,也就越不好对付。

    那她的执念应该就是鹤青吧。

    当真是讽刺,身为冥界使者,夜漓自然懂得各归其位的道理,六百年来每每都以人死不能复生,留恋尘世终会害人害己这些说辞相劝于那些徘徊人间,不肯离去的鬼魂,到头来最放不下的却是她自己。

    而且她的疑惑实在太多,回不去了,谜题不解她根本就不可能乖乖在冥界呆着。

    一个岐虞王妃,一个昆仑仙子,那两个与她长得很像女子和她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锁妖塔中的魔族为何会听她的号令?

    是谁放出了烛龙,又是谁策划了玄宗命案?

    这一路走来迷雾重重,他们还没从一个陷阱中脱身,就又陷入另一个阴谋之中,疲于奔命,应接不暇,没有片刻喘息,也没有时间让她能够停下来思考这一切,将这林林总总的片段汇成一个由头。

    一切事件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阴谋?

    如果真有幕后黑手,那会是谁,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罢了罢了,解谜要一步一步来,眼下能做的就是找到西虞皇帝,就当是为洛梓奕料理身后事,顺带做件好事了,毕竟他没有派大批使者捉她回去,反而亲自来缉,也算是给她留着情面了。

    夜漓正有些愁闷,忽而飘来了一股酒香。

    此时的她缺的,正是这一杯解忧酒,寻着香气而去,只见月下中庭,有一人独自坐在那里自斟自饮。

    借着月色一瞧,居然是国师,夜漓没有离开,反而走过去向国师行了个礼,笑意盈盈道:“国师大人在此独饮,可是有什么心事?”

    她一个孤魂野鬼,也没将凡界那套尊卑礼仪放在心上,反而自顾自坐下。

    国师见到夜漓微微一怔,似乎是有些意外,他倒也不以官威身份压人,只说:“并不是有什么心事,只是瞧着月色好,就想喝一杯。”

    夜漓又笑道:“小人倒有些烦心事,不知可否向国师讨一杯水酒喝?”

    国师道:“岂不闻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卿是黯乡魂呢,还是追旅思?”

    夜漓也不懂他文绉绉地在说些什么,但又不肯叫人知道她没读过什么书,将她轻视了去,只好搬出白天从鹤青那里听来的一句:“小人才疏学浅,今日也学得一句,除非一杯酒,何物更关身。”

    她胡乱念的诗,居然呼应得上,答得还不错,国师终于展颜,客气地说:“请坐。”

    国师这会儿又换了身衣服,云锦绣袍加素色的深衣,腰间系着碧玉红带,在月色下别有风情,夜漓想,这国师要是个女子,必是极美的。

    而男子生得这么绝色的,夜漓只能想到一个人,洛梓奕。

    说起来他们两还真有几分相似,国师又是北岐皇子,莫非他和洛梓奕之间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是他的后代,曾曾曾曾曾曾孙之类的。

    但不对啊,据夜漓所知,洛梓奕在成为鬼王之前,并没有留下子嗣,而就神王九子图和岐虞国的传说来看,他很大可能就是那个老君主抱来的养子,和岐虞王室中的其他人并无血亲,就算这个国师是岐虞王族的后裔,和洛梓弈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夜漓一口干完杯中的酒,又不客气地给自己续了一杯,她不说话,国师也不说话,就这么枯坐对饮,过了一会儿,夜漓忍不住了。

    虽说她是来蹭酒的,但不能一本正经地只蹭酒吧,夜漓就算脸皮再厚,和国师也是初相识,脸皮也不能厚到这种程度,况且她涵养功夫也并不好,便率先开口,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国师闲聊。

    “国师可曾去过中原?”

    “未曾去过。”

    夜漓又问:“那去过沙漠吗?”

    国师愣了愣,回答:“去过,从北岐来西虞也要途径一段沙漠,否则就要沿裕凉山绕好大一圈,六年前我从北岐来到这里,确实曾路过沙漠,只不过甘塔拉沙漠浩瀚无垠,我所去到的不过其中一小片罢了。”

    “那国师可曾认得什么中原来西虞做买卖的生意人?”夜漓抓住机会,继续打听。

    国师思考了一下,摇头道:“未曾认得。”

    过了一会儿又反问:“卿何以如此问?”

    “哦,没什么,我看这儿中原来的挺多的,就随便问问。”

    夜漓想了想,还是不要直接问他白玉瓷壶的来历好了,若他不知道或者有心隐瞒,那也问不出什么,贸贸然问出口,反倒打草惊蛇。

    “我和同伴初来西虞之时,曾救过国师府的一个下人,不知他可还在府上?”夜漓岔开话题。

    “下人?”国师回忆了一番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个逃奴,外出好几日才回来...”

    “他不是逃奴,是在街上被一个胖子打了,受了重伤。”夜漓脱口而出,为其辩驳。

    “是了是了,”国师道:“你别急,他还在的,那日二皇子殿下到访,说有急事,随行的人手不够,便向我借了几个,其他几个当日都陆续回来了,只有他过了好几天才回到国师府,说是替二皇子办事耽搁了,府中管事本来已经要报逃奴了,辅官问了我,被我赦免了。”

    “那大人还真是宅心仁厚啊。”夜漓揶揄了一句,其实她也不是针对国师,只是针对西虞国这种等级制度表示鄙夷和不屑。

    国师表情一滞,脸上讪讪的,没说什么。

    原来打人的是西虞国的二皇子,只是个皇子就如此飞扬跋扈,这种人必是不能让他登上帝位的,不然黎民百姓岂不是要遭殃了。

    夜漓刚刚称呼二皇子为胖子,是为大不敬,但这种细节她但根本没在意,嘴上还讽刺道:“皇子就可以当街打人了,都说西虞国皇族身份高贵,动手打一个奴隶,别说高贵了,连基本的修养和气度都没有,我看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国师垂下眼帘,喝了一口酒道:“卿慎言。”

    “我说的是事实,况且打狗还要看主人呐...”

    国师霍然起身,复又坐下,或许是知道夜漓也不过就是侠义心肠罢了,张张嘴,终究是不忍责备。

    “我见卿生性纯良坦率,谅你初来西虞,不知道这边的规矩,诋毁皇族乃是重罪,今夜无人也就罢了,在旁人面前,切不可如此言语。”国师语重心长。

    夜漓暗笑,看来这个国师还是个老好人呐,也许是寄人篱下久了,磨平了锐气。

    不过转念一想,一个别国质子,年纪轻轻,做到国师之位,恐怕绝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好好好,我不说了...”夜漓笑道:“那你也不要‘客卿,客卿’地喊我了,我叫夜漓,你就叫我名字吧。”

    “夜...夜漓。”国师尴尬学舌,可能他长到这个年纪,还没有人这样同他说过话,不过国师倒也不生气,看样子还觉得有些新鲜。

    夜漓想多灌他几杯酒,再从他口中套出一点话出来,没想到国师看着斯斯文文的,酒量却奇佳,几壶下肚都不醉,她却已不胜酒力。

    迷迷糊糊间,夜漓觉得自己被人架了起来,她浑身发热,脚步虚浮,踉踉跄跄,一个没站稳,差点跌倒,国师弯腰将她扶起,腰间一枚黑色的晶石掉落在地。

    “这是什么?”夜漓晕乎乎地捡起黑色晶石:“怪好看的。”她对着月亮闭上一只眼,黑晶石折射出的光晕照在她脸上,显出一丝神秘的意境,她忽然觉得这黑晶石有些眼熟,但酒意来袭,一时却又记不得是在哪里见过的。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我从小就带在身边的。”国师迅速从她手中取回黑晶石,重新塞入袖中。

    夜漓难得醉一次酒,喝多了倒是忽然有了几分女鬼勾人魂魄,颠倒众生的本事,勾着国师的脖子,手指戳在他的脸颊上说:“你给我喝的是什么酒,我怎么就醉了,别是你下了药吧?”

    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夜漓,原来你在这里。”

    第二天,她从自己床上醒来还有些犯晕,一时不明身在何处,脑袋疼得要炸开似的,等稍稍清醒一点,回想了半天,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夜漓张口想问,却见一旁鹤青的脸色不是特别好。

    他怎么又生气了?夜漓内心叹息。

    难道是她大半夜喝得醉醺醺回来惹他不快了?思来想去,也就不问了,竹七给她端来茶水漱口,抖着脚看好戏,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夜漓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竹七这才收起嬉皮笑脸。

    不久之后,內官来宣,说让去中正堂集合,国师有话要说。

    众人在中正堂集合,久等国师不来。

    “你们说劫走皇帝的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孙一胜这人话极多,一刻也停不下来,便开始闲扯。

    曹杰问:“此话何意?”

    孙一胜道:“那皇榜不是说了么,国师府家宅不宁么,皇帝老儿求仙问道那么久都没能如愿,说不定适得其反,神仙没招来,反而招来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夜漓总爱同他呛声,抬了抬下巴,挑衅地问:“怎么?害怕了?害怕可以走啊。”

    “嘿,谁怕了?!”孙一胜袖子一撩。

    夜漓也没把他放在眼里,问:“国师还来不来了?”

    辅官一直端立在侧,见众人都等得不耐烦了,微微躬身道:“各位稍安勿躁,国师大人马上就到了。”

    于是众人又等了许久,国师却还是不来,这时,几个官兵和内侍着急忙慌地跑来,高声道:“不好了不好了!”

    “国,国师大人,不见了!”

    “什么?!”中正堂一片哗然。

    真是邪门了,皇帝还没找到呢,这会儿国师又失踪了...西虞国不会是被下了降头了吧?

    不是啊,夜漓想,国师昨儿晚上不还跟她喝酒来着呢嘛,这会儿怎么就失踪了?

    虽说是外宅,但国师府的防卫总不至于如此薄弱,漏得跟筛子似的吧,在这满院子的官兵护卫严加看管下,主人家居然失踪了...

    夜漓想想又觉得有些蹊跷,国师大半夜不回府,却在招待宾客的外宅喝酒,他这不是赏月,倒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六十四、皇族

    “那现在是找皇帝呢,还是找国师啊?”

    众人闻此消息都慌了神,偏生孙一胜多嘴多舌,语气还带有嘲讽的意味,惹人不快。

    夜漓灵光一现,与鹤青附耳低语了几句,随即上前似笑非笑道:“谁知道呢,说不定抓走国师和抓走皇帝的是同一拨人。”

    曹杰问:“夜兄此话何意?”

    “大家来国师府做客卿,就是来混口饭吃的,差事办得好了,也能得点封赏,但如今主人都不见了,咱们也没有脸再留着蹭吃蹭喝了...”

    夜漓的话虽然尖酸刻薄,但也无疑戳中了在场众人内心的痛点。

    “这不报效主家的机会就来了么,所以我看也别浪费时间了,这样吧,曹孙二位兄台一队,我们三个一队,剑客先生,和这位胃口很大的小兄弟...”

    辅官道:“他叫羽飞。”

    夜漓观辅官的态度很有些奇怪,听闻国师失踪,既不意外,也不紧张,左手抚着右肩,懒散得靠在梁上,颇有些漫不经心,看热闹的意思。

    她也顾不上细究,接着辅官的话说道:“这位羽飞小兄弟,各点几人成队,人数不限,咱们抓阄,朝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去找寻线索,谁能先找到国师和皇帝的自然是头功一件,得胜凭的是实力也是运气,公平公正,你们觉得如何?”

    国师府状况频发,府内之人本就没了主意,在场的也无人反对,夜漓便让辅官去准备一个容器。

    不一会儿他拿来了一个钵一样的东西,又写了“东南西北”四张纸条,扔进去晃了晃,递上前,还没等他说话,夜漓便先举手道:“我来,我先抽。”

    她急不可耐地将手伸了进去,装模作样地摸了半天,摸出来一张签纸来。

    众人凑上去看她抽中的是什么方位,夜漓却卖了个关子,将签纸收起来,说道:“诸位不要生气,我就实话实说了,在座的各位都是江湖市井,平民百姓,为国师府办事实为不便,挨几个白眼事小,耽误了事儿可就不得了了...”

    在场众人一听,这话虽然是贬低自己,但也不无道理。

    夜漓转而对着辅官说道:“如此我就替大家向大人讨一个通行物件或者凭证,我们去到各处查访时,也能行个方便。”

    辅官沉吟半晌道:“一月前,太子殿下癫疾发作,遍请名医无果,后得国师大人开坛祭天,祈福祝祷才有所好转,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为表国师之功,皆有赏赐,其中娘娘除了赏赐金银之外,还赐下五个铭牌,铭牌为凤凰神木所雕,上刻有仁、贤、廉、智、勇五个字,此事朝堂上人尽皆知,你们若持这铭牌,即便是上官府衙门,应该也没人会拦你们。”

    说着他让內官去取了四块铭牌过来,曹杰、方宇、夜漓、羽飞分别领了一块,辅官说道:“此乃娘娘御赐,只是暂且借与你们,请务必小心保管,待任务结束后归还。”

    夜漓撇嘴心道,老子的神無令能自由出入鬼门关,谁稀罕你这玩意儿。

    剩下的人又各自抽了签,羽飞拿到签和名牌便第一个冲了出去,独行剑客方宇随即也离开了,他们都没点什么人做帮手,自行出发。

    “啧啧啧,唉,”夜漓故意幽幽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性子可真急。”她看曹杰和孙一胜也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做了个礼让的手势,主动让他们先走。

    “那我们也告辞了,”曹杰也不客气,拱手道:“诸位自己小心。”

    夜漓微笑颔首。

    等他二人离开,夜漓还特意探头张望了一下,看到他们的的确确是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竹七咂嘴道:“哎呀,不是要找线索么,人家都走了,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呀?”

    夜漓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站起来,不紧不慢道:“你傻不傻?皇帝是怎么不见的我不得而知,如果想调查,可能就要去问那些随行的禁军了,可国师是在国师府失踪的,去别的地方找个什么劲儿啊。”

    “哦...”竹七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你是故意将他们支走的?”

    夜漓不答,洋洋得意地转着手中的铭牌道:“走吧。”

    竹七问:“去哪儿?”

    夜漓道:“国师府。”

    离开中正堂,沿着九曲十八弯的回廊走出去,便是已来了几日了,还是绕不清楚,穿过花园,便到了中庭,离他们的住处也就不远了。

    夜漓回忆了一下,昨天好像就是在这儿跟国师喝的酒,她是子时离开的房间,约莫喝到了亥时。

    她终于忍不住问鹤青:“我昨天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夜漓的心思本就不如其他女子那么细腻,又扮男相久了,性格更是越来越大大咧咧,就不太明白为什么鹤青言及此事,表情总不是那么明朗。

    “是我把你背回去的。”他说。

    “这么说国师最后被看到就是在这个地方,这儿离门口倒是不远,”夜漓琢磨道:“你们觉得国师是在外宅被掳的,还是等他回了国师府才失踪的?”

    鹤青答:“不好说,他也不一定就是从正门离开的,如果外宅有和国师府连通的小路或者暗道呢?”

    夜漓道:“找个人问问就是了。”

    “诶,别去,”鹤青拉住她:“若真是暗藏的密道,别说仆役们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也不会轻易告诉你。”

    “还是先去国师府看看吧。”鹤青又说,夜漓便依了他的意思。

    路上,夜漓问鹤青:“你觉得国师为什么大半夜地跑来外宅?我总觉得他是为了会什么人...”

    鹤青低着头道:“会什么人,不就见了你么。”语气中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幽怨。

    夜漓连忙说:“那不就是他想会的人没来,才被我碰巧遇上了嘛。”

    “你说他是来见谁的?如果国师真要密会什么人,那约在他自己的住处岂不是更私密一些,我想不明白...”见鹤青没有搭话夜漓又讪讪地问道。

    鹤青摇头不答。

    外宅与国师府虽然毗邻,但两个宅院一个门朝南,一个门朝东,而且左侧连着皇庄和官栈,正经从正门进出外宅和国师府,需要绕一个大圈,沿着梁都东市最边缘的一条街坊往右走到底,拐个弯进到一个弯弯绕绕的曲巷内,再走约莫一刻,又要拐一个大弯,继续朝右走,见到一个赭色的,门口两个石狮端立的府门便到了,门上挂着紫檀木雕刻的匾额,上题“国师府”三个大字。

    宅子依旧是透着古韵和沉闷的,但到底比外宅大气了不少,也不是需得敲门才有人应,门口站着两排官兵,还没等他们上前便来阻拦。

    官兵凶神恶煞:“你们是什么人?竟敢乱闯国师府。”

    夜漓也不多话,直接亮出铭牌,她取的是一个“仁”字牌。

    官兵见到铭牌先是愣了愣,将信将疑,眼前的两个人都是平民装扮,但铭牌看上去工艺精湛,又确实像是宫里的东西,若说他们是偷来的,也不大可能。

    官兵还在犹豫,就看到一辇大轿摇摇晃晃驶来,车辇大约由十六名轿夫抬着,两侧和后方各立着两排身披铠甲的侍卫,大概有三十多人,浩浩荡荡,好不威风。

    那些国师府的官兵立刻如临大敌,撇下夜漓等不理,着急忙慌地迎上去。

    “不知二皇子到访有何贵...”守门的官兵还没把话说完,就被从车辇上走下来的一个包着头巾,裹着金灿灿长袍的胖子给一脚踢翻了。

    这西虞二皇子的打扮,让夜漓想起了几十年前入皇宫偷吃御膳时尝过的一道菜,叫金箔鱼冻,也是这么肥滚滚圆乎乎,身上还撒着金箔的。

    “滚开,”二皇子跋扈蛮横道:“我是来找国师的。”

    “二皇子,国师现在不在府中,您不能乱闯啊!”被踢翻在地的官兵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想上前阻止,被二皇子身边的侍卫给拦了下来。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阻拦本皇子,去,把他的两条手臂给我卸了。”二皇子满脸横肉,面露凶相。

    夜漓一眼认出此人就是之前当街殴打奴隶的胖子。

    这二皇子能将国师府的奴隶打个半死,只怕与国师也是不对付的,这会儿肯定从哪里听到国师失踪的风声,来打探消息来了,好在国师府的人还算警醒,只不晓得拦不拦得住他。

    “二皇子饶命,二皇子饶命!”守门的官兵被人按在地上,拼命挣扎,苦苦哀求。

    这时,一把剑从天而降,直直插在二皇子脚边,将他吓了一大跳,暂时顾不得要砍人手臂了。

    “有刺客!”二皇子大喊:“快保护本殿下。”

    他身旁的两队侍卫迅速将他团团围住,有一个眼尖的指着鹤青道:“是他!”

    瞬间便有十几杆枪对准鹤青,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惊变,竹七吓得直接“嗖”地一下窜到鹤青与夜漓身后躲起来了。

    夜漓见对方人多,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出来打圆场:“诶诶诶,各位官爷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二皇子见“刺客”只有三个人,还都是年轻的小子,其中两个看上去瘦不拉几的,三年没吃过饱饭的样子,另一个则是面色惨白一脸病相,立刻就不惊慌了,一把推开身边的侍卫,趾高气扬:“竟敢行刺本殿下,统统给我拿下!”

    “等一下!”夜漓举起手中的铭牌道:“我们可是领了皇榜的良民,现下还是国师府的客卿,只是见殿下对府上官兵动粗,情急之下才出手的,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与小的们计较了。”

    此话一出不但国师府的人捂额掩面,就连二皇子的侍卫都变脸了。

    二皇子残忍暴戾可是远近闻名的,眼前这小子居然要跟他讲道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怕不是疯了就是嫌命太长。

    西虞不如南朝强盛,皇帝的后宫自然也就不如南朝充盈,西虞皇帝一生娶过的女人不多,其中最爱的便是二皇子的生母陈美人。

    陈美人出生并不优渥,但据说美得倾国倾城,惊艳绝伦,也不知是怎么养出这么一个肥头猪脑的儿子来的。

    六年前西虞皇帝于雍西祭祖,当时邻国车师正爆发天花疫病,随行的车队里有几名内侍接触了车师国的商人,也染上了天花。

    天花病传染性极强,没过多久就传遍了大半个皇宫,连皇帝都病倒了,当时宫内那叫一个惨烈啊,每天都有不少染病的宫人被丢到废弃的宫殿中自生自灭,还有成堆的尸体被拖出去焚烧填埋,宫中人人自危,医官束手无策,唯有陈美人自告奋勇,愿意为皇帝贴身侍疾,每日亲自一口一口地喂食喂药,皇帝病好的时候身上居然连一道抓痕,一个印子都没有。

    但陈美人却倒下了,她染上了天花病,和那些宫人一样被裹上白布丢了出去,死的时候都没能见上皇帝和自己儿子一面。

    倒不是西虞皇帝凉薄,他是想探病的,但朝中大臣都苦劝他别去,他不听,一意孤行地要去,陈美人却不肯见她,说自己病中浑身起泡,样貌丑陋,怕吓着皇帝,说什么也不让他进来。

    便也是如此,陈美人将自己最好的一面留在皇帝心中,叫皇帝日日挂念,直到今时今日都忘不了。

    皇帝的大儿子两岁不到就薨了,所以二皇子虽是庶出,但毕竟是长子,皇帝又念着陈美人的好处,十分宠溺他,宠得他是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夜漓当时不知道这一层故事背景,只觉得皇帝盲目溺爱,纵子行凶,当是个昏君,她寻思,如果在这里把二皇子整治了,传扬出去今后行事怕是会不便,但不收拾他吧,又实在气不过。

    她一犹豫,就没有动手,二皇子身边的侍卫迅速聚拢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夜漓朝鹤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暂不要动作。

    “居然敢拿国师来压我,”二皇子瞪着眼吼:“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北岐送来的质子,北岐皇帝那么多子嗣,偏偏送了他来,可见也是轻贱于他的,来我们西虞还封他一个国师当当,不过是我父皇可怜他罢了。”

    “还有皇后,哼,几次三番封赏与他,对他简直比对我父皇还要好,我屡次谏言说他二人...”

    “殿下!”二皇子身边的人都听不下去了:“慎言...”

    “滚!”二皇子喝道:“有你什么事儿,本殿下用你教?”

    “来人,先去把那个人的手臂给我砍了!”

    夜漓与鹤青互望一眼,只见那可怜的官兵被吓得连连求饶,夜漓时刻准备着伺机而动,鹤青也是箭在弦上,正要出手解救,远处传来一声:“皇后娘娘驾到。”

    凤驾翩然而至,帘幕一动,金色步摇先探了出来,接着一个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身披百蝶穿花锦缎窄衣的女子从轿中走下来,在场众人除了二皇子,尽皆下跪朝拜。

    “参见皇后娘娘!”

    二皇子轻蔑地看了皇后一眼,只躬了躬身道:“见过皇后。”

    依着南朝的礼,妃子诞下的皇子要称皇后一声母后,叫自己的生母则称呼娘娘,反而生疏,这二皇子居然这般不知礼数,看样子也是根本没把皇后放在眼里。

    夜漓露出一个会意的表情,看来短短两日之内,西虞皇室的争端和矛盾就被她大致摸清了。

    “皇儿这是又要砍谁的手呢?”皇后沉声道。

    二皇子道:“回皇后,此人犯上作乱,冲撞了本殿下,本殿下正要治他的罪呢。”

    皇后不紧不慢道:“跟本宫说说,他是如何冲撞了你?”

    夜漓观此女子长相大气,五官周正,小巧精致,举止端庄,光看她的脸和身段,根本看不出年纪,说她三十出头也行,说她十八岁也使得。

    总之就是生了好一张正宫娘娘的脸。

    “娘娘,”夜漓见机立刻俯身,故作唯唯诺诺道:“二皇子硬闯国师府,这位官差大人只不过是制止了一下,殿下就要卸人胳膊...”

    “住口!”二皇子喝道:“哪儿来的贱民,竟敢告本皇子的状,活得不耐烦了!”说着撩起袖子就要上前对夜漓动手。

    鹤青的拳头一下子攥紧了。

    “住手,”皇后斥责道:“你身为皇子,何以如此不知体面,竟随意与人动手?”

    皇后身边的內官和宫人瞬间齐刷刷地看向二皇子,他似乎是被这股气势镇住了,动作停滞了一下,嘀咕一句:“呵,我不知体面...”

    “国师乃是陛下重臣,身为皇子,擅闯国师府,依礼当如何?”皇后问身边的內官。

    內官朗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依着西虞律法,为防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皇子因与大臣保持距离,不得私下有来往,若为公事,应当提前上报,由文官造册登记,报呈与陛下,违者轻则禁足,重则罢官废黜...”

    二皇子一听懵了,朝堂之上人人都知道他与国师不对付,皇后却要咬他和国师有私交,虽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也不得不感叹手段之高明。

    他那双鼠眼一溜,可能是想着无谓与皇后硬碰硬,便拱了拱手道:“请皇后娘娘赎罪,本殿下也只是听到一些传闻,关心国师的安危而已,绝不敢再犯了。”

    皇后道:“念在你是一片好意,今日之事,我就不告诉你父皇了,你且退下吧,好自为之。”

    二皇子一甩手,钻回他的乘辇,命人摆驾回宫去了。

六十五、拘魂

    二皇子离开后,未得皇后金口谕旨,众人也不敢随便起身,夜漓趴在地上,抬眼偷瞄皇后,见那女子不仅容貌娇美,更是体态丰腴,绰约多姿,生得就是一副珠圆玉润的富贵样,怪不得能为一国之后。

    夜漓想着,男人应该都喜欢这样的吧,反观自己,粗声大气,瘦骨嶙峋,别说女人味,就连个女人的样子都没有,比较之下,就有些相形见绌。

    她又撇了一眼身旁的鹤青,心想,他也应该会喜欢这样的女子吧?

    呜呼哀哉,成天跟冥界那些个鬼怪厮混,使得又是些摄魂勾魄的法术,弄得她也颠三倒四没个正行,早知道来人间时,就多沾些人气儿了,兴许还能像样一些。

    夜漓近来总爱胡思乱想,然后没来由地生出些自卑来。

    “大胆,”皇后身边的一个侍官捏着嗓子,拿声拿调:“竟敢如此这样直视皇后娘娘!该当何罪!”

    她看得入神,不知不觉直起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皇后看了许久。

    夜漓发现这个皇后总给她一种熟悉之感,但她确信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这张脸。

    那这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侍官吼得她一个激灵,但她还只兀自思考。

    怪,太怪了...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向来胆大包天的夜漓感到有些头皮发麻。

    “还敢看,来人呐,给我掌嘴!”侍官又用他那细细的嗓子尖锐地说道。

    夜漓这才赶忙俯身叩首:“请娘娘赎罪,小人摄于天威,被娘娘的尊容所震撼,这才失了礼数,还望娘娘见谅。”

    皇后倒是没有责怪夜漓,免她责罚,只是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铭牌,问道:“这是国师所赐?”

    夜漓想起二皇子说到一半的话,断定皇后和国师的关系必不一般,而这铭牌又是皇后赠与国师的,一时忘记自己现在的外貌是个男子,急忙撇清:“那是国师府上的辅官大人给我们的,不止我有,国师府的几位客卿都有,只是为了便于我们行事而已。”

    皇后听罢说道:“既是公干,那就随本宫一道进去吧。”

    “娘娘,国师大人他不...”夜漓一下嘴快,好在机灵,见皇后不动声色地朝她摇了摇头,便把还没说完的话给咽了下去。

    皇后摒弃随从,只让夜漓等跟随她进了国师府,侍官想劝但没能劝住。

    身为皇后居然随随便便就跟着三个陌生人走了,也真是心大,她裹在层层叠叠的华贵长裙里,也掩饰不了婀娜身姿,但吸引夜漓目光的,却是她腰间系着的一枚晶石。

    夜漓依稀记得,昨晚她醉酒后,国师扶了她一把,身上也掉出这么一块黑晶石来,不禁撇嘴,摇头暗叹,皇帝还是失踪的好,回来还要面对这摊子难堪,岂不颜面扫地。

    “娘娘,您昨晚有见过国师吗?”夜漓很直接地问道。

    皇后微微一怔,摇头道:“未曾见过。”

    “真的?”夜漓嘴角浮笑,语气不软不硬。

    “确实未曾见过。”皇后并不在意夜漓的态度,也不松口。

    见她如此肯定,夜漓自言自语道:“难道昨晚我真的是最后一个见到国师的人?”

    木知木觉地说完才发觉不对,又解释了一句:“昨晚偶遇国师在外宅中庭独自饮酒,这才上去讨要了几杯。”

    鹤青道:“不知是否方便,去国师的卧房查看。”

    皇后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始终在夜漓身上打转,被鹤青一问,仿佛刚回过神来:“啊...自然是要的。”

    说着,皇后也不顾及传闻,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在偌大的国师府里穿行,夜漓忍不住问:“皇后娘娘今日来国师府,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国师失踪之事。”皇后坦然说道。

    这女子倒是个厉害的,丈夫不见了充耳不闻,情人失踪了倒是比谁都着急。

    “娘娘消息可真灵通啊。”夜漓揶揄道。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国师住的厢房,此处既是国师的卧房,也是他清修的地方,是国师私宅中最隐秘的部分,与其说这里是朝中重臣的居所,不如说更像是隐士居士所居清幽之地,又像是上古时代的祭祀,在行礼前为了摒弃杂念,不涉外事,静志斋戒,虚心不乐所处的斋室。

    有诗云:洞灵开静室,云气满山斋,又曰:观空静室掩,行道众香焚,所言不虚,这屋子端的是云烟素琴,空灵幻心,仿佛才踏足鼻子就能闻到清新淡然的香薰味,耳朵就能听见铃音绕梁。

    在旁人看来此处妙绝,于夜漓却有些沉重,周围的一切给她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飘渺香烟在眼中是呛人的浓雾弥漫,悦耳铃音环耳畔则如重重魔障,还是有共鸣带回声的那种。

    果然刚要进去,夜漓就发现不对。

    她和鹤青、竹七三个当中,只有鹤青跟着皇后顺利跨过门槛,而她则被什么东西挡在了门口,同样被挡在门外的竹七还不明就里地“咦”了一声。

    夜漓垫脚往里看了看,没有看出这间厢房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有些不明白,又试了试,面前却好像还是有一道屏障似的。

    过了一会儿,夜漓才终于发现了这间屋子的玄机。

    门轴不起眼的地方贴着避邪镇煞符,房顶上画着拘魂咒,法力还都不同寻常,这要是一般的妖魅碰了,十有八九是要当场现出原形的,即便侥幸没有被符咒的力量震得魂飞魄散,也必是被囚在这一寸方圆里动弹不得。

    夜漓不禁感叹,国师虽然看上去年轻,但还是很有些东西的,此处的禁制可要比当初万锦年关她的玄宗地牢厉害多了。

    皇后察觉异常,回过头瞟了夜漓一眼,眼含深意:“怎么了?怎么不进来?”

    夜漓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道:“没事,就来。”

    眼下的她有些进退两难,若不快点想个办法,怕是会暴露身份,但这符咒委实难以破除,给夜漓个把时辰还好说,短时间内要解决,就要付出点代价了。

    她又抬头看了几眼房顶上的拘魂咒,心一横,迅速用指甲割破手指,在左右手手心中涂涂画画,手腕一翻变出三根钉子,两根打在脚上,另一根打入胸口,她直冒冷汗,但牙关紧咬,一声不吭。

    皇后第二次回头问:“卿还不进来吗?”

    “来了。”夜漓应了一声,因为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她的肢体变得十分僵硬,脸色煞白,一步一拖,缓慢靠近门槛,试探性地跨了一步。

    成功了!夜漓暗自舒了一口气,偷偷抹了一把汗,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鹤青身边。

    “另外一位呢?没有跟上来吗?”皇后问。

    竹七这一路跟着他们也算是长进了不少,但他修为忽高忽低,功法时灵时不灵的,实是不知深浅,夜漓便让他别冒这个险,去门外等着。

    “回娘娘的话,”夜漓行礼道:“我那小兄弟平生命运多舛,福薄缘浅,恐玷污了宝地,不敢踏入,我让他在门外候着呢。”她作揖的手还微微有些发抖,一边说一边心里默念,竹七,事急从权,你可别怪我咒你啊。

    皇后没有深究:“也罢,我们走吧。”

    没走几步,屋内便飘来一股异香,越往里面走,这股香气就越浓重。

    除此之外国师的住处跟普通仕族官家没有太大区别,无非是案己书架,文房四宝,案边放着一把琴,塌旁的地上铺着几尺长的地毯,地毯上放着一个蒲团,两边放着两张高凳,高凳上宽狭窄,凳脚呈弧形,凳上放着一个密闭的鸟笼似的玩意儿,应该是神龛,一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放着香炉,另一个则放着一尊夜漓没见过的像。

    细细一闻,房中的香气并不是焚香常用的蜜蜡、麝香,而是更类似于普通的花香,因为极其馥郁,几乎到了冲鼻的地步,才让人一时分辨不清。

    厢房之中整洁干净,井井有条,没有一丝打斗挣扎的痕迹,连半点凌乱都找不到。

    难道国师是凭空消失了不成?

    鹤青与夜漓在获得皇后首肯之后,四处翻找查看了一番,一无所获。

    “唉,”夜漓自言自语道:“真是奇了怪了,莫非这绑匪是隐形的?还是国师是自己跟绑匪走的?”

    她又问鹤青:“你那边也什么都没有吗?”

    鹤青背对着她,在国师的塌上捣鼓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说道:“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的。”

    夜漓闻言走过去蹲在他身边,见到鹤青手里捏着一簇头发。

    “嗨,”夜漓道:“这算什么发现啊,没准这个国师,他脱发呢。”

    鹤青低声道:“这不是活人的头发。”

    “什么?”夜漓从鹤青手上接过头发想凑近了细瞧,刚拿起来手上便燃起青色的火焰,直接将这簇头发烧没了。

    鹤青立刻握住夜漓的手,望着她,眼含关切。

    皇后的声音冷不丁从他们身后响起,仿佛是在监视他们:“怎么了?”

    “没,没什么,”夜漓慌乱中甩开鹤青的手,站起来,勉强笑道:“有人在国师的床头下了个不大不小的邪咒。”

    “邪咒?”皇后像是受了惊吓,娇弱道:“咒他什么?”

    “脱,脱发。”夜漓信口胡诌。

    “什么?国师府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皇后一脸不可置信。

    夜漓发现皇后很有些双面人的意思,时而阴森冷酷,时而千娇百媚,狠厉藏在美貌后,虽然转瞬即逝,但已足够让人不寒而栗,她实在捉摸不透究竟哪一面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此时,宫中侍官匆匆忙忙走过来,皇后的脸色又变了,漠然道:“我不是让你们在门口候着么?好大的胆子,竟敢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侍官吓得连忙跪下道:“娘娘您离宫已久,非常时期,后宫需要您啊,太子殿下这会儿已经下学了,正到处寻您呢。”

    皇后的脸上显出一丝不耐烦来,但也不好发作,只转身对夜漓鹤青道:“托付二位的事,务必要尽快查清。”

    夜漓自然满口答应,鹤青则只是略一颔首。

    他们目送皇后登鸾车而去,夜漓这才感到脚下虚浮,脱力难支,倒在鹤青身上。

    她尚还能保持清醒,不至于晕过去。

    鹤青见夜漓手握着手,二话不说就要翻看她的掌心,夜漓哪里肯,与他比划了几下,此时的她哪里有力气能打得过鹤青,攥紧的拳头被鹤青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开来。

    一个血绘的咒印赫然呈现在眼前,另一只手也有。

    夜漓手心里的咒印和门口房顶上画的符咒很相似,鹤青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何咒法。

    “你...不会是...”等鹤青想明白了,惊讶到几乎失声。

    “没什么,”夜漓轻描淡写道:“不过就是个拘魂咒罢了。”

    拘魂咒是一种比较古老的法术,是专门对付恶鬼邪灵用的,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使了,它是驱鬼符一类的咒术中比较高阶的一种,可比什么驱灵阵,缚鬼术要厉害得多,鹤青也只在书中读到,并没有真实地施展或者亲眼见过,在玄宗受教时,也从未听过一个冥界鬼族会将这种符咒用在自己身上。

    这跟自己咒自己有什么区别?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鹤青眼眶红了,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这没什么,”见他如此担心,夜漓反而有些心疼:“我就是将我的魂魄固定在这具肉身上罢了,这样才能骗过门口的辟邪镇煞符,拘魂咒也会认为我不是鬼魂,而不将法力加注在我身上,这也是我刚刚看到房顶上这个咒印之后,临时想出来的办法。”

    夜漓解释:“国师还真有些手段,这种咒术十分古老,我已经很久没见人用过了,一时心急着破解,这才出此下策的,不然不就露馅了嘛。”

    “真的没事,”夜漓见鹤青依旧眉头紧锁,愁云密布又说道:“这样我不就更像一个凡人了?”她轻笑道:“这不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吗?我岂非是因祸得福了。”

    鹤青当然不相信夜漓施加拘魂咒于己身真的会一点事也没有,但见她如此说,知道她安慰自己也是出于一片好意,心中虽焦灼忧虑,也不好多表现出来。

    夜漓休息片刻,略略恢复了一点精神,故作无事,跟着鹤青又回到国师的住所。

    看着地上那摊灰烬,夜漓陷入沉思,这一路走来,他们几乎所有的阴谋都有非人之物的参与,便是这宫廷之争,竟然也有这些东西的痕迹。

    她隐隐总觉得有些不对,仿佛一直以来有一些东西都被她忽略了,但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来。

    鹤青倒是不以为意,反说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西虞皇帝无心江山社稷,反沉迷求仙问道,长生不老之术,在其治下屡屡发生这种事也没什么出奇的。”

    “对了,”夜漓突然想到:“竹七呢?”

    刚刚送皇后离开,又一路走回来,都没有看到他。

    他去哪儿了?

    不是让他在门外候着么,又野到哪里去了...

六十六、子初

    夜漓与鹤青匆忙离开国师府,准备上街搜寻,还向门外的官兵打探,官兵说除皇后一行人之外,并未见有其他人离开。

    难道竹七也失踪了?这可真是怪事一件接着一件。

    国师府门口的街道很清静,连一个往来跑单帮的卖货郎都没有,他们只好弯到主路上去,但依旧没有竹七的身影,这时,迎面走来几个奇装异服的男子,这几个男子个个身材高大,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最奇的是他们的耳朵上都挂着玉珥。

    不过西虞国的贵族服装本身就足够新奇了,所以这些人走在街上,居然还不算太扎眼。

    夜漓没见过什么世面,频频侧目,心生好奇,不经意间居然与其中一个男子眼神交汇了一下,男子的眼睛看上去本就眼白多过眼黑,眼角又耷拉着,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给人感觉时时都在不屑地翻白眼。

    只是略一对视,夜漓赶忙移开视线,将鹤青拉到身旁一个卖珠串的小摊,假装选购东西。

    “这些是什么人?”夜漓小声问:“怎么男的也带耳坠子?好生古怪。”

    没等鹤青回答,摊主就插嘴道:“他们是北岐国的人,应该是来参加鬼祭大典的。”

    夜漓问:“北岐男人也会贯耳么?”

    摊主凑近他们低声道:“咱们祖上本都是中原人,中原礼法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所以在西虞男子只有奴隶这样的下等人才会在身体上穿孔,但是北岐不一样,他们更受到西域文化的影响,尤其是毗邻的姑墨国的影响,在姑墨国,贵族的小孩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会穿耳洞,耳饰象征着他们的身份,越是尊贵的人耳饰就越大越繁复。”

    “他们手上戴着的又是什么?”夜漓见那几个北岐男子手上都带着透明的念珠,念珠中间似乎还有一抹殷红,离得远看得不是很清楚。

    摊主忽然警惕道:“二位是外乡来的吧?”

    夜漓微微一笑,扔下几个银币:“这几块钱足够买下你整个摊子了,说吧。”

    摊主立刻谄笑道:“谢大人赏赐,这东西据我所知,他们叫做生辰珠。”

    “生辰珠?”

    “就是北岐人出生的一种仪式,他们出生时,族中耆老会取婴儿的指尖血,用树脂封了,制成配珠带在身上,据说是能驱邪避祸还是什么,北岐人总是神神叨叨,偏信这些旁门左道。”

    他们听罢,离开珠串摊,又在街上寻找了一会儿,眼看是找不到了,无法,只得又回到国师府,路过一间别院,却见竹七正在院子里坐着,悠闲得烤肉吃,烟熏火燎,香气四溢。

    烤肉?夜漓顿时火冒三丈,找你找得跑断腿,你居然给我在这里烤肉?夜漓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走过去一把纠起竹七的耳朵,疼得他直哼哼。

    “我不是让你在门口等我们嘛?你怎么跑了,害我们到处找你?”夜漓冲竹七吼道。

    “哎哟,疼疼疼...”竹七疼得直哼哼:“你放手,放开我!”

    夜漓松开手,竹七抱怨:“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揪我耳朵,我姥姥都不这么教训我的。”夜漓一听火气又上来了,气得心口疼,脚步虚浮,踉跄了几下,摇摇晃晃地就要倒下。

    “好了,”鹤青见状立刻上前扶住她:“找到了就好了。”

    他知道夜漓刚受拘魂咒加身之苦,虚耗不少,身有亏空,不宜动怒,于是劝解,转而又问竹七:“这些吃的是哪里来的?”

    还没等竹七回答,一个眼熟的身影从别院的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两大盆子肉,一见到他们,喜出望外:“真的是两位恩公,没想到此生还能见到!”说着搁了手里的肉就要给他们跪下。

    “咳咳...”夜漓气若游丝:“你哪位啊?又不是过年你磕的什么头...”

    面前的人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身形瘦弱,一身奴隶打扮,但衣着干净,明眸皓齿,面如冠玉,端得是一翩翩美少年,若不是穿着麻衣草鞋,还以为是哪家走丢了的小公子呢。

    这俊俏小子张口就恩公恩公的,夜漓一开始还没认出来,这就是他们刚来西虞国时,在大街上捡到的小奴隶。

    “我啊,是我。”那小子用手将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弄散,蓬头散发的样子倒是唤起了夜漓的记忆。

    “是你!”夜漓又惊又讶。

    “恩公总算是想起我来了,”少年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抱歉,我之前吓坏了,二位恩公救了我,我都没跟二位好好道谢。”

    “客气什么,”鹤青扶夜漓坐下,她大大咧咧地摆手道:“你也别老是恩公恩公的了,我叫夜漓,他叫鹤青,他才是施药救你的人,还有这个家伙...”她瞪了竹七一眼。

    “我知道,这位恩公我已经拜会过了,”那少年连忙道:“这位是竹七公子。”

    夜漓冷哼一声,什么公子,一条笨蛇罢了,又问那少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扭捏道:“下奴在各位大人面前不敢自报姓名。”

    夜漓故作不耐烦道:“你再这样说我可要生气了,呐,我们救了你,便是生死之交了,你这般客套,显然是不把我们当成是你的朋友。”

    “朋,朋友?”少年有些激动,声音都颤抖了:“下,下奴不敢与几位大人以朋友相称。”

    夜漓摇头叹息,这小子是卑躬屈膝,唯唯诺诺惯了,想来身上的奴性也是没那么容易能去掉,倒是浪费了这一副好皮囊,随即又说道:“我们不是什么大人,是中原逃难来的,跟你一样在国师府蹭吃蹭喝罢了,你可别再又是大人又是恩公的叫了,没的折煞我们了。”

    少年脸一红,尴尬地嗫嚅道:“这...”

    鹤青微微一笑道:“我们来的地方是没有奴隶一说的,没有谁生来就比谁下等,便是出身穷苦,只要肯用功,科考志仕,投军行伍,照样能出人头地。”

    “真的?”那少年的眼睛都亮了:“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

    “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鹤青语气十分肯定:“所以我们不会低看你,也请你不要妄自菲薄,好吗?”

    他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道:“下奴...我,我叫子初。”

    到底还是鹤青比较有说服力,一个从出生开始就低声下气,被森严的阶级等级和上尊下卑的教条框得死死的人,都能叫他三言两语就给扭转过来。

    “子初,这名字还挺好听的,”夜漓歪着头问:“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别人呢?”

    见子初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夜漓又问:“这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下...我,我没有读过什么书,具体也说不清名字的含义,名字是国师大人给取的。”

    “国师取的?”听他这么一说,夜漓很有些意外,迅速与鹤青交换了一下眼色。

    子初重新见到鹤青他们,一时高兴,嘴快说了出来,立刻就后悔了:“国师大人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的,你们千万别和别人说啊。”

    也是稀奇,以国师之尊,居然会给一个奴隶起名字。

    夜漓满口答应:“不说不说,你不让我们说我们自然不会告诉别人,不过子初,这个别院是你的住处吗?”

    “嗯,是啊,我就住这里。”他满脸天真,依旧有问必答。

    “哦...这样啊...”夜漓拖长了语调,似有深意。

    “对了,国师大人最近有来过这里吗?”她又进一步试探。

    “没有,”子初摇头道:“国师大人有好几日没有来过了。”

    “哦...这样啊...”夜漓还是这一句,又与鹤青互望一眼。

    子初一个奴隶身份的人,独居别院,得国师赐名不说,还常来探望,除了着装不敢逾矩,还只穿着粗布衣服,其他一应用度都与仕族大夫无异,他能蒙国师如此对待,身份必不一般,想来那二皇子也是因为听到了些什么,估摸着二人关系非常,这才故意上门为难的,他不能拿国师怎么样,只能把气都撒在一个奴隶身上。

    “行吧。”拘魂咒的作用隐隐从四肢百骸传来,让夜漓不住头疼恶心,双手双脚抑制不住地打颤,但她还是故作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又左右摆动一下脖子,骨节处发出“咔啦啦”的声响。

    “二位大人这是要走?不留下来一起吃点吗?”子初见夜漓起身,一脸热切道。

    夜漓瞧着时候也不早了,见竹七跟几百年没吃过饱饭似的,兀自在那儿大啖,想想算了,就在此处随便用一些餐食吧。

    子初眼中的欣喜无比真实,夜漓不禁心头一热。

    孩子是个赤诚的好孩子,就是卑微了一点,不过没事,反正年纪还小,只要心是好的,其他的可以慢慢学。

    子初整治了一桌子的菜,他手艺还行,知道他们来自中原,煮东西便也不像西虞人喜欢的那般口重,他若是生在中原,开个馆子生意应当不错,可惜了。

    席间,夜漓又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与国师之间的关系。

    这会儿,子初算是略略对他们放下了些许防备,但依旧不肯和盘托出,只诉说着自己对国师的崇拜与敬爱。

    他说,他这辈子从未有人待他这么好过,国师就是他的神明,是他凄苦人生的一道光。

    在子初眼里,国师是这个世上最伟大,最善良的人,他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心怀天下,悲天悯人,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到国师如何关心疼爱他时,子初欢然抖动着肩膀,握紧了双手,小脸红扑扑的,嘴都要咧到耳后根去了,浑身散发着一种从内心透出来的愉悦。

    这种澎湃的情感实在是让夜漓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她怕自己再听下去,连饭都吃不下了,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

    便是没有追问下去,她与鹤青心中也已大致了然。

    虽不大能理解二人之间这种异样的情状,但多少也有所耳闻。

    在中原,不管是皇亲贵胄,翰院书生,还是市井商贾,平头百姓,都有不少断袖之好的人,还都是这种俊美少年。只是子初年纪还小,对情感尚处在懵懂阶段,可以说简直比夜漓还榆木疙瘩,也就无谓揭穿,便让他保留心中那份纯粹吧。

    他们四个围桌吃饭,子初见夜漓不再发问,反过来问道:“二位大人来国师府可是有什么事?”

    夜漓与鹤青再次对望,斟酌了一下,他们猜子初应该还不知道他那的国师大人失踪的事,决意先不对他说明,只说自己是新进国师府的客卿,来此是为了公干,如此搪塞过去。

    子初听了,也就没有再问下去,又弱弱地指了指鹤青的右眼,小声问:“大,大人的眼睛,是得了什么眼疾吗?”

    当初刚把他救醒时,子初就是被鹤青右眼的黑纹给吓跑的。

    眼罩带得久了,他几乎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夜里睡觉都不脱,不经人提醒鹤青自己都没再放心上了,这会儿下意识轻轻抚摸了一下右眼,温和地说道:“吓坏了吧,别害怕,我只是眼有微恙,不碍事的。”

    “哦!”得知恩公没事,子初又高高兴兴地开始吃饭了。

    晚上,夜漓与鹤青并排坐在床上,舒服地泡着子初端来的洗脚水,他们酒足饭饱后,夜漓就懒怠动弹了,确实也是旧疾未愈,又添新伤,鹤青提议休憩一晚,他们和竹七三个便在子初的别院住下了。

    “我猜得没错吧,他们两个是这种关系没错吧?”夜漓左右手大拇指弯曲相抵,做了一个她自己以为很缠绵的手势。

    “什么关系?”鹤青假装听不懂。

    夜漓有些羞于启齿,也就没有接话茬,自顾说道:“但那就很奇怪了,那个二皇子见到皇后时说的话,分明也是意有所指,就差没在皇后脖子上挂个破鞋了,唉,混乱,太混乱了,西虞皇室还真是乌烟瘴气。”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身子向后一倒,便躺下了,迷迷糊糊中,夜漓感到有人在帮她擦脚,轻柔舒缓,一股温热感从脚底心蔓延上来,暖暖地很受用,她也是太累了,居然就这么躺着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声将夜漓惊醒,侧耳一听似乎是有人在墙外打斗,朦胧间听得不是很真切。

    她方才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这几日发生的事,见到的人,像皮影戏一般在脑海中放映了几遍,白瓷壶、国师府、古井、黑晶石、皇后...

    梦中的她好像窥探到了事情的真相,将一切都缕清了。

    所有事好像远在他们抵达西虞之前,就在酝酿了,但猛然一睁眼,梦里的思绪却又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怅然若失之感。

    他们究竟是意外入局的不速之客,还是是执子之人手中的棋子,早就被算计在内了?

    夜漓半睁着眼,看到鹤青和她面对面躺着,亵衣微敞,黑发披散,他趴着睡,一只手垫在脸下,与他白日里清风霁月,一本正经的样子很不相同,此刻的他让人觉得很乖很好欺负的样子,莫名就想与他亲近一番。

    夜漓咽了咽口水,虽说她与鹤青同吃同住惯了,但他一般都睡得比夜漓晚,晚间总要打坐练功好一会子,夜漓可熬不过他,头沾上枕头没多久就睡着了,素日起得又比鹤青晚,有时鸡都叫三遍了,她还赖在床上呢,所以眼前这番景象可不是时常都能见着的。

    她正心猿意马,却被外面打斗的声音打断了,勉强将萌动的心绪收回来,也没有吵醒鹤青,连外衣都来不及批一件就出去了。

    时丑末寅初,屋外一片漆黑,只那一弯嵌在黑幕里的朔月,还顽强地发出微弱的荧光,风拂过树叶,萧萧索索,树影如鬼影,白日里的寻常小院,这会儿竟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肃杀之意。

    这时,两个人影飞到屋顶上,各执武器,一阵乱斗,那二人中一个身形略矮小,另一个则裹着一身长袍,蒙着面,头带斗笠,看上去都有些眼熟,周围诡异的气场,便是从那斗笠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夜漓的魂魄被困在这具肉身上,魂力施展不开,只好翻手变出她的魂器,飞身跃上屋顶,离斗笠人越近,她就越觉得不对劲。

    而另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已经被她认出来了,他不就是领了“勇”字牌和“北”签的那个大食怪羽飞吗?

    他怎么回国师府了?莫非是发现了些什么?

    夜漓记得他是单独行动的,那眼下追杀他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反正凭夜漓的直觉,眼前的这个应该不是普通的“人”。

    看他头戴斗笠,身披斗篷,既没有头上长角,身后也没有生出翅膀、尾巴来,似乎又没有什么异样。

    斗笠人出招悄无声息,一柄看上去格外笨重的铁剑,被他舞得如同流星一般,他见夜漓飞掠过来,他须得以一敌二,非但没有丝毫惊慌,反而有种猎物送上的兴奋,他的剑法跟鹤青的比,显然缺少章法,招式变换也不够多,但更加疯狂凌厉,他手上的这把重剑,跟鹤青那把捡来的,如孩童刚学剑时用的玩具剑自然不一样,到了不能抵挡之时,便是硬砍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是什么人?”夜漓趁乱问羽飞。

六十七、人魈

    羽飞显然是被斗笠人追了很久,气喘吁吁,正要回答,这时,同样被打斗声吵醒的竹七和子初从屋中走出,站在屋顶下。

    竹七揉了揉眼睛道:“夜漓,你站在屋顶上干嘛?”竹七揉了揉眼睛道:“吵到我们睡觉了。”

    夜漓穿着贴身白衣,在黑夜中格外显眼,羽飞和那个斗笠怪人则都穿着一身黑,乍一看,还以为夜漓梦游,一个人在那儿拳打脚踢呢。

    “闭嘴,快滚回去!”夜漓低吼。

    这斗笠人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见着什么杀什么,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竹七和子初战力弱,立刻便调转枪头,直奔他们而去。

    可怜他们刚惊醒,还有些迷糊,连危险靠近都没有发现,不过竹七到底是蛇妖,敏锐地感觉到了异样,但是来不及了,斗笠人身法奇快,剑锋已逼到二人面前。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的剑气从天而降,在地上划出一道口子,将斗笠人的重剑格挡开。

    接着,一个白色的人影掠过,挡在竹七和子初面前。

    定睛一看,原来是鹤青,夜漓松了一口气,幸亏他及时出手。

    而羽飞刚一摆脱斗笠人的纠缠,便立刻逃走了,夜漓从屋顶上跳下来,与鹤青分立斗笠人两侧,防止他逃跑。

    夜漓玩转着手上的匕首,面带笑意,步步紧逼。

    她的这把魂器构造奇特,说是匕首也行,说是袖箭之类的暗器也使得,有时还会随她的心意变化成梅花刺、手戟之类的短兵刃。

    先前由于夜漓并不擅长近身战,只觉得鸡肋,所以用得并不多,近来用着用着,倒是称手了不少。

    斗笠人反手将剑立在身后,另一只手食指中指竖起,贴着脸,举到面中,好似站着打坐似的。

    高手过招都知道先发制人的道理,但有时候谋定而后动却更能占得先机,鹤青、夜漓和斗笠人都立于原地,都在等待一个出手的好时机。

    那边,子初吓得浑身哆嗦,连站都站不稳,夜漓分神喊道:“竹七,把子初带回房。”

    才一句话的功夫,斗笠人就抓住机会发难了,重剑生风,霍霍而至,与夜漓短兵相接,鹤青立刻前来解围,斗笠人双手握住剑柄,只一劈一划,反复使这两招,就将鹤青打退,他们都有伤在身,打得十分小心,免得露了破绽,高手之间的战斗,便是只输了半招,也会落得下风。

    夜漓不敢懈怠,猩红的魂力如电流一般在她身上闪烁,只是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勉强能防身而已,甩出去的魂鞭也迅速在空中消散了,打斗中,夜漓瞥了斗笠人一眼,吃了一惊,只见他全无黑眸,眼白上还布满血丝,眼周的皮肤全烂了,如同剥落的墙面一样,皮屑就这么挂在脸上。

    她趁着斗笠人与鹤青对阵之际,想去偷袭,却发现她的短刃根本砍不进他的身体,夜漓立刻转变攻势,推掌而去,直拍在他的脊梁骨上。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触感,斗笠人仿佛是棺材里的千年老尸,身上的肉都风干了,只有一层皮贴在骨头上。

    夜漓这一掌,倒是将斗笠人打得一个踉跄,浑身抖了三抖,他久战未能得胜,似乎是估量着没那么容易能弄死他们,又在夜漓手上吃了亏,干脆一跃飞上屋顶,没等他们追上去,斗笠人便迎着微弱地月光,跳入密林之中,消失不见了。

    他们追着冲出门外,却哪里还能找得到斗笠人的踪影。

    斗笠人发难时,竹七和子初没能躲起来,实是害怕得紧,见夜漓与鹤青离开,便不敢独自留在别院内,便也跟了出来。

    竹七心惊胆战道:“他是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地,墙外这片树林这么茂盛,他愣是一片树叶子也没掀动,这...究竟是人是鬼啊?”

    “鬼...?!”子初一听更害怕了,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可,可是他,他,他有手有脚,还有影子,怎么会是...是鬼呢?”

    鹤青见夜漓低头沉思,问道:“刚刚的究竟是什么?”

    夜漓抬头望向月亮,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人魈。”

    “人魈?”

    “嗯,”夜漓点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东西就是人魈。”

    竹七问:“人魈是什么?”

    “非人非鬼,半人半鬼,”夜漓说:“那东西看着狰狞,但是肉身还建在,虽然灵识很可能被什么东西操纵了,不过魂魄还完好得保存在自己的身体里,所以并不是鬼,但也不能称之为人。”

    她缓缓解释道:“人中道德沦丧,大奸大恶之徒,称之为魈,人们觉得这些‘东西’虽然还保有人的外表,但早就和魔鬼无异了。要练成人魈可不容易,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天谴,让人活着腐烂,亲身感受那种,皮肉变质、风干、剥落的痛苦,就这样还不死的,便会化成人魈,非是祸国殃民,穷凶极恶,丧尽天良到了一种程度,还真遭不了这种天诛地灭的惩罚,”夜漓摇头:“人魈这种东西我可有好几百年没见过了,真是见了鬼了,先是拘魂咒,现在又是人魈,西虞国怎么尽是这种作古的玩意儿。”

    子初看着傻呵呵的,胆子又小,没想到一下子抓住了重点:“好,好几百年?”

    “...几年,我是说好几年,口误口误。”夜漓打马虎眼。

    鹤青听罢立刻联想:“人魈为什么攻击羽飞,派出去的其他人会不会也出事了?”

    “那可不值当,”竹七道:“别皇帝没找到,再把自己给搭进去。”

    “陛,陛下...失踪了?”子初倒吸一口冷气,感觉他受惊吓过度,就快背过去了。

    “不,不,不,”竹七赶忙澄清:“不是陛下,是国师...”

    “国师大人也失踪了?”子初这下子彻底懵了,只见他瞳孔上翻,眼白外露,晕倒在地。

    “哎呀!”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子初,夜漓抱怨竹七:“净会添乱!”

    “先把他抬进屋吧,”鹤青镇定地说道:“这件事太过蹊跷,我总觉得背后还有很多隐情,所以现阶段除了我们几个,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为好。”

    鹤青是真有些玄学在身上的,嘴像开了光似的,果不其然,第二天真的出事了。

    一大清早的,夜漓还在床上躺着呢,国师府就被包围了。

    皇宫里的禁卫军统领卫云长亲自带来着大队人马前来,士兵一个个铁甲银盔,全副武装,里三层外三层,一下子就将国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国师掌管西虞功德司,府内除了侍官,内卫和少数极为亲近交好的门生以外,还有不少在功德司内修行的禅师、护法等,西虞皇帝笃信道教,对国师一直是谦让有礼,十分敬重,这一围,让府内众人均是摸不着头脑。

    于是几个小有官衔品阶之人,迅速出来迎接。

    “卫统领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事?”辅官、内卫等见这阵势,也不敢造次,责其私闯之罪,反而恭敬地拱手相问。

    那卫云长上来便是一句:“昨晚出大事了。”他虽是附耳说与辅官听的,声音却并不轻,显然是故意要让国师府的人都知道。

    “出...什么事了?”众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一夜之间,经略司宰辅,殿前司尚书、中书侍郎、监军指挥使和梁都府尹都死在家里,死状极惨,凶手不但杀人毁尸,还灭其满门,杀完了连门都不关,似乎是大模大样走出去的,今天早上路人见到这些官邸有的墙上带血,有的门口趴了几个一动不动的人,推门进去也没人阻拦,这才有所察觉,进去一看,几乎吓疯了,府衙的官差也去了好几个,都是连哭带嚎逃出来的,我得了消息前去探查,便是做好了准备,也差点没吐出来...这就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啊,太恐怖了。”

    卫云长的脸上面无表情,跟面瘫了一样,在场的都觉得他口不对心,其实并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

    “皇后娘娘体恤,这么多重臣要员被杀害,娘娘立刻就想到国师了,这不,一大早就命我带兵来国师府守卫。”卫云长将自己的武器,一把长刀抵在地上,似笑非笑道。

    众人闻言,也不管是好坏还是坏话,纷纷跪下磕头道:“谢娘娘隆恩。”

    一夜之间,西虞梁都那么多处官员府邸被屠,这让夜漓立刻想到昨晚的那个人魈,立刻便想前去查探。

    人魈手段卑劣狠毒,如果他们真如卫云长所说一般,死得那么凄惨,那就很有可能是昨天夜里的人魈从国师府逃走后做下的。

    夜漓想到如果昨晚他们将人魈拦下的话,那这些人也就不会枉死了,念及此处,心中总有些愧疚。

    鹤青见夜漓低头皱眉,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轻抚其背聊作慰藉,夜漓抬头看着他,鹤青点头示意,他们便一同默默地朝府门处挪动,但没走几步便被官兵拦了下来。

    “两位这是要去哪儿啊?”卫云长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冷冷响起。

    夜漓只得僵硬转身,片刻间便想好了说辞:“回大人的话,我们不是国师府的人,乃是应诏替国师大人办事,暂住外宅的客卿...”

    她话还没说完,卫云长便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官牌,捋平了袖子上的褶皱道:“听到没有,他说自己不是国师府的人,不是国师府的人却出现在这里,还不拿下?”

    士兵们依令行动,立刻拔剑相向,夜漓也没在意,别说是这二三十人,便是再来个二三百人她不放在眼里的,夜漓修养了一日,行动虽不如前,脚步依旧迅捷,衣袖一挥,一个回旋转身挡在鹤青和竹七前面。

    鹤青的手轻轻搭在夜漓的肩膀上,示意她不要冲动,夜漓稍微冷静了一下,多年在凡间走动的经历让她懂得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于是放下手中的匕首,微笑道:“大人误会了,我们不是坏人,真的是替国师效命的...”

    “哪有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的,”卫云长却依旧是一副阴阳怪气的口吻呵斥道:“还不动手等什么呢?”

    “等一下,”眼看一场火并一触即发,这时,辅官上前道:“据我所知,昨日这两位确实是跟着皇后娘娘进入国师府的,想来也是受了娘娘指示,娘娘身边的近臣和宫人都是亲眼所见的,卫统领贸然抓人,若是抓错了,岂非是置娘娘和国师的颜面于不顾?”

    夜漓见那卫云长也是个狗仗人势的主,被辅官这么一说,发号施令的手僵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放下。

    她趁机说道:“统领大人是来保护国师府安危的,不是来限制我们自由的吧?”

    这一句挑拨众人听得真真切切,转而也开始质疑,皇后派卫云长来的目的究竟为何?难道真是来监押拘禁他们的?

    莫非皇后是怀疑梁都凶案与国师有关?

    “哈哈哈哈哈,”过了片刻,卫长风就换了一副嘴脸,抚掌笑道:“误会,都是误会,是这样的,诸位都知道,盂兰节将至,这次的盂兰节是酆罗大帝五千五百年的冥辰,皇后娘娘邀请了北岐国国主来参加鬼祭,大典早已准备就绪,却发生这种事,为了保西虞皇室体面,自然是要更加小心谨慎的。”

    酆罗大帝是凡间对洛梓弈的尊称,西虞北岐两国都信奉鬼王,这种典礼应该就和中原的封禅祭天仪式同样重要。

    夜漓小声嘀咕道:“皇帝都不见了,皇后却还惦记着鬼祭,也真是好兴致。”

    得蒙辅官大人解围,他们三个也终于得以从国师府脱身,夜漓叉着腰,气势汹汹地问:“先去哪儿?”

    竹七听不懂她在讲什么,只好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看她,又看看鹤青。

    鹤青沉吟半晌,道:“先去府尹衙门吧。”

    夜漓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那里既是凶杀现场,又是官府办案的地方,能查案又能收风,再合适不过了。”

    国师府比较偏远,而府尹则在梁都相对繁华坊街,夜漓他们在城内穿行,今日的梁都尤其热闹,无知的百姓们还在为自己的营生忙活,不知朝堂上发生了怎样的巨变,街头巷尾也并没有议论昨晚的五起灭门惨案,应当是被封锁了消息。

    等到了府衙门口,只见衙门内的差役批文办公,来往有序,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他们疑惑更深,难不成自己刚才幻听了?还是卫云长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能顺利接管国师府胡编乱造的?

    他们以为此时的府衙乃至整个梁都早应乱成一锅粥了,还寄希望于能趁乱混进去,如今看来走正门是不可能了,夜漓看了鹤青一眼,他思索片刻,略一点头,表示同意,他们三个便来到府衙的后墙,照例是夜漓与鹤青翻墙入院,竹七在墙外替他们把风。

    夜漓无疑是可以用皇后的铭牌正大光明进去的,但她怕打草惊蛇。

    让他们更没想到的是,府衙内院居然也如此干净,根本没有所谓的屠戮的痕迹,夜漓竖起双指,在面前晃了晃,她的左眼变成了绿色,碍于肉身枷锁的限制,只开启了一只阴眼,用手捂上了另一只正常的眼睛,只用阴眼观察。

    果然,这里曾被血腥洗礼,地上,台阶,柱子,甚至是花草到处都溅满了血迹,但现下此处异常整洁,连叶子上的血迹都被人擦净了,弄不干净的草地则被整片整片地挖去。

    卫云长说尸体是早上被人发现的,那到现在不过短短数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内,是谁在没有查明真相之前,就下令将这里恢复成原状的?

    况且被杀的都是朝中的一品大员,如此急于抹去一切,难道只是朝堂为了粉饰太平?这个理由显然不足以解释。

    夜漓大致数了数,昨晚仅在这个内院,就死了约五六十个人,许多尸体躺过的地方魂痕已经很模糊了,实际上死的人的可能更多,仅凭那半开的阴眼,无法完全看清。

    她忽然想到,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不可能所有阴灵都顺利往生的,况且一个个还都死得那么惨烈,但四下环视,居然连一个停留的冤魂都没有。

    这是个高手啊!

    透过阴眼可以看出,行凶者非常享受杀人的过程,丧心病狂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对于反抗之人他手起刀落,几乎是一击毙命,让他们在死的一瞬间感受到无力挣扎的绝望,而对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却反而留着慢慢炮制凌辱,夜漓看到地上最长的一道血痕,从内院的厢房一直拖到府邸的大门,受害者双腿都被斩断了,用手朝前爬着,凶手一直等其爬到门口,在他以为自己就能逃出去的那一刻,给了他最后致命的一击。

    不仅如此凶手似乎还精于鬼道,不然怎么能连一个凶鬼恶灵都没留下呢。

    莫非真是昨晚那个人魈做的?

    夜漓寻思,那人魈与他们大战一场,虽是全身而退,却也并未讨得好处,多少也是有些损耗,即便人魈半人半鬼,但终究未完全脱去肉身,行动必然受限,而这些朝中重臣府上皆有重兵把守,人魈要在一夜之间,杀尽这五处,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六十八、狭路相逢

    没有小鬼领路,夜漓琢磨着是不是要抓几个活人来问问,好巧不巧,迎面走来两个衙差,撞了个正着。

    那二人是新当差的,并不认得府中全部大官小吏,所以也没有起疑,只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夜漓也没有同他们多话,直接使摄魂术夺了他们的心神,可惜这二人只是衙中小差,刚来不过数月,还只负责一些清扫,整理,搬抬的活计。

    是谁下令抹去痕迹的?府尹死了衙门如何运作?昨夜的尸体被运往了何处?这些问题一概不知。

    夜漓无可奈何,又问不出什么,见他们一人手中拿着纸灯蜡烛,一人手中提着香炉锡箔,便随口问了一句是作甚用的。

    其中一个差役答道:“是鬼祭大典上用的,皇后娘娘操办鬼节祭祀,宫里人手不够用,便遣了府衙的官差,衙门中好多人都要去帮手。”

    夜漓又问:“祭台设在哪里?”

    小吏木讷地回答:“设在光禄观。”

    夜漓又问:“光禄观是什么地方?”

    答曰:“是陛下曾经修行的皇观。”

    “皇观建在哪里?”

    “在申邺坊的东侧,以崇德桥和內宫相连。”

    听到这里,鹤青忽然牵起夜漓的手道:“走。”

    说罢拉着她转头就走,脚步飞快。

    “诶...去哪里啊?”夜漓被他拉着一路狂奔。

    从后院翻墙出去后,鹤青方才说道:“我有些事要去确认一下。”

    “什么事?”

    “满门被灭的五家是否都是知道陛下失踪的人。”

    夜漓惯常是能猜透鹤青心思的,但这一次就连她都不甚理解:“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奇怪吗?”鹤青道:“一国之主,国师接连失踪,朝中重臣被屠杀,便是鬼祭真的如此重要,也断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确实。”夜漓虽然点头附和,但她仍不知道鹤青想说什么。

    “我一直在考虑是什么人能在一国之都做下此等大案,却从没有想过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诸行虽是无常,万般却有因果,鬼祭大典在即,朝中重臣却突然一齐被杀,原因恐怕就只有一个。”

    夜漓看着鹤青,等他说出答案:“有人要掩饰皇帝失踪的事。”

    她忽然就听懂了。

    鹤青又说:“能这么做,又有原因要这么做的人只有一个。”

    夜漓道:“皇后。”

    鹤青道:“但这种屠杀大臣的做法一旦被揭发,必会失了人心,引发朝政动荡,皇权不稳,现在唯一不确定的是皇后是受人唆使,还是有意为之。”

    言下之意就是皇后究竟是个坏人还是个蠢人,尚有待探讨。

    夜漓想了想说:“杀了那么多朝廷要员,还屠人满门,我看皇后的样子,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疯子啊。”

    “莫非是跟国师有关?”她又联想到关于皇后的传言,说:“会不会国师其实没有失踪,二人联手演了一场戏,目的就是要颠覆西虞国。”

    鹤青道:“那就要看鬼祭大典这一天,国师会不会突然出现了。”

    夜漓摇头道:“即便真的出现,我们也分辨不出真假。”

    鹤青思忖片刻:“也对,皇帝都可以假冒,国师为什么不可以。”

    竹七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时候发出一句疑问:“假皇帝?”

    夜漓说:“卫云长说皇后邀请了北岐国国主前来参加鬼祭,而国师是北岐送来西虞当质子的皇子,便是他不得父君宠爱,但人都到这儿了,不可能对他不闻不问吧?就算国主不亲自前来,也一定会派一个皇室宗亲,那就不会不认得国师,到时候皇后拿什么来交差?总不能直接跟北岐来使说,你们的皇子不见了吧?”她用不耐烦的语气解释。

    鹤青道:“就算国师之事能搪塞过去,那西虞国自己的皇帝呢?如此盛典总不能不参加吧?”

    夜漓道:“所以皇后必然是想好了后招的。”

    竹七恍然大悟:“替身!”

    “或者,可以做一个更大胆的假设,”鹤青说道:“现在的皇后,也是假的。”他转而问夜漓:“你还记得国师房间里的那缕头发么?”

    夜漓点头表示记得,又说道:“不管真假,现在坐镇宫中的那个皇后,找一个面容仪态相似之人总是能办到的。”

    竹七疑惑:“所以皇后是想以替身作为傀儡,独掌大权?”

    鹤青道:“不无可能,但这么做有个障碍,就是朝中有人已经知道皇帝失踪的消息了。”

    夜漓补充道:“知道皇上和国师失踪的,也不只是朝中大臣,还有禁军。而今早,禁军统领卫云长来国师府,说是奉了皇后的旨意,意思也就是现在的禁军已经是皇后的人了,所以也就不用顾虑了。”

    竹七似乎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惊呼:“不对啊,知道皇帝失踪的还有我们!那我们岂不是也要被灭口了?!”

    夜漓淡然道:“所以昨晚羽飞被追杀,今天一早禁军就将整个国师府都控制起来了。”

    “还是先回国师府吧,”鹤青说道:“希望能打听到点什么的,比如这次死的所有大臣,是不是都是知道皇帝失踪的人。”

    “回去?”竹七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怕什么,”夜漓满不在乎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商议停当,便与鹤青火急火燎地原路返回,竹七无奈只得跟上。

    夜漓还信心满满地带他们抄了一条近路,毕竟也在梁都住了这么些时日了,对这里的路多少是有些熟悉的。

    刚来西虞国时他们住在破庙,衣着破烂,样子古古怪怪的,夜漓出门觅食寻药,不认识路,又没有钱,身上还带着伤,不敢在大路上走,只能小心地在暗巷中穿行,碰到城卫军要来抓她,就怕暴露行踪也只能逃跑。

    现在想想那段时间真的还挺艰难的,东躲XZ,举步维艰,一边担心鹤青的伤势,一边又要为了生计奔波。

    这让夜漓一度甚至想放弃。

    从前她在金陵城,喝喝酒掷掷骰子,闲来无事与伎生们调笑几句,好不惬意,便是到了时间任务完成,也根本不想回去,只觉得人间好啊,人间繁花绿柳温柔乡,良宵美景酣梦长,慢慢得她居然开始有些理解那留恋凡尘,不肯往生的鬼魂了,凡界多好,若是能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那就更好了。

    直到现在夜漓才意识到,做人太艰难了,凡人之躯如此脆弱,简直不堪一击,她每日耗费魂力为鹤青续命,还是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挺过去,那段时间,她身心俱疲,忧思过多,绝望之中甚至一度起了不好的念头。

    毕竟,以夜漓的能力,要救活鹤青太容易了,杀几个凡人生祭就行,这种以命换命的手段,《鬼典》里多的是。

    幸好黑暗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鹤青凭借自己的毅力苏醒过来,夜漓最终也没有铸成大错。

    希望这一次也能早些拨开云雾。

    他们原先住的破庙靠近梁都最繁华的东市,四通八达的阔路两旁满是金器店、绢布店、珠宝行,酒肆饭馆香味扑鼻,招揽生意的店家和行人络绎不绝,谁能想到这个地方隔两条街是武康大道,隔两条街又是梁都最肮脏,最破败的地区。

    东市的尽头是兴业街和光禄坊,光禄观就建在光禄坊内,二者毗邻之处有一条极狭小的道路,通往京畿郊外的一片树林,穿过林子,就离国师府的后门,也就是昨晚人魈消失的地方不远了。

    “这边。”夜漓领路,带着他们在林中疾行,走了一会儿,听到头顶的树干上发出一些动静,抬头一看,一个黑影从眼前一闪而过,还没等他们看清,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他们面前,挡住了去路。

    “什么啊?”竹七吓得跳了起来,叫声在空旷的树林里回荡。

    夜漓眼尖,一下就看出来了。

    那是一具尸体,还是一具被啃食过的尸体。

    她的心一下子凉了。

    如果记得没错,人魈之所以被认为是丧尽天良,残忍嗜血,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一部分人魈有食尸的习惯。

    刚才着急赶路她还没发现,无意间闯入的这片密林大树参天,遮阴避日,白昼如夜,只偶有光透过树叶散射下来,形成散开的光晕,甚至能看出一道一道光的形状。

    原本姹紫千红的树林染上了一层墨色,红花翠叶都变得深重了,右前方有一棵长得很古怪的树,仿佛没有主树干一样,从土里就开始抽枝,树枝张牙舞爪,呈扇形向外生。

    这景象宛如天光泄下,本是神圣而静谧的,却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变得尤为惊悚诡异。

    忽然,那怪树没来由得抖动了几下,淅淅沥沥的,似乎是有不明水体洒下,有几滴落在竹七的肩头,他瞬间僵住了,打了个激灵,汗毛直竖,浑身颤抖,都不敢侧头看上一眼。

    糟了,夜漓心想,这不会是入了人魈的老巢了吧。

    就在这时,有两个人从密林深处冲出来,只见他们撒开了腿拼了命往前跑,跑近了一看,居然是曹杰和孙一胜两位老兄。

    夜漓正要问:“你们怎么在这儿?”却听曹杰大喊一声:“快跑!”

    三个披着黑色斗篷,黑纱覆面的人形怪物紧追其后,怪物的装扮与昨晚的人魈十分相似,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唯有手露在外面,那手干枯得只剩下皮包骨了,其中一个覆脸的面罩掉了,露出下面隐藏着的可怕样貌来。

    这个人魈几乎没有五官,原本应该长着嘴和眼睛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了三个黑洞,像是被吸干了似的,脸上的皮肤全部皱在一起,口中还发出骇人的嘶叫。

    竹七一看,立刻拔腿就跑,嘴里呼喊:“啊啊啊啊啊啊,别过来啊!”

    一丝惊恐的表情从夜漓脸上划过,转瞬即逝,眼前发生的事印证了她的一个想法。

    人魈果然不止一个!

    这就极不寻常了。

    人魈之所以少见,是因为世间作恶的人虽然不少,但那种真正坏到骨子里去,烂心烂肺的却也不多,之前说过,凡人化成人魈的过程异常痛苦,非常人能够忍受,以那些小奸小恶之徒的能耐,还成不了人魈,但眼前一下就出现三个,还不知道其中包不包括昨晚的在内...

    夜漓寻思,还从没有听说有什么咒法是能催化人魈的。

    除非...

    不可能,夜漓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一边跑一边思考,危险近身都没有发现,等意识到,一只腐烂的黑爪已经迎面撩过来。

    夜漓惊讶,人魈居然这么容易就追上来了,她定了定神,迅速跳开,脚用力往树枝上一踩,借力朝人魈飞踢过去,将其中一个踢落在地。

    这一击用劲极大,人魈掉到地上,直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来,但是这种程度的攻击对人魈根本不起作用,不一会儿,它就毫发无伤地站起身,掸走身上的尘土,一跳跃起数丈高,直取夜漓。

    与此同时,她的同伴也都被人魈盯上,人魈的速度和力量远在他们之上,所以没过多久,他们就各自陷入苦战。

    鹤青有伤在身,曹杰和孙一胜两个凡人就更不用说了,根本不是人魈的对手,竹七倒是想现出原形帮忙,但是碍于有凡人在场,束手束脚,不得施展,局势几乎是一边倒,他们几乎是被压着打的,光有挨揍的份。

    这样下去,在场的恐怕都要交待在这里了。

    夜漓看着掌心那闪烁着的红色溪流,想到她为了不在皇后面前暴露身份,无奈以拘魂咒自封魂力,就恨得牙痒痒,若是非如此,又何至于斯。

    拘魂咒就是以一种特殊的术法将蚀骨钉打入体内,使得灵肉得以结合,牢牢地捆绑在一起,这样附身的鬼怪实际上就跟凡人没什么差别了。

    但咒术始终是咒术,再精妙也不是真的,而且一旦施加,再难去除,若要强行消咒,则必有损伤。

    就在夜漓下定决心要起钉解除封印之时,与鹤青对阵的那个人魈忽然调转墙头,朝着另外两个人魈杀去。

    鹤青脱了身,立刻来到夜漓身旁,只轻声说了一句:“是那个剑客。”

    夜漓见他运功催动体内母虫,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那日在国师府,夜漓又是要铭牌又是提议抽签,就是为了将鹤青的蛊虫,种在国师府的这些人身上,所以她才会抢着第一个去抽签,实则已经将虫苗偷偷放入签筒内了。

    这么做倒不是为了控制这些人,只是为了追踪方便,毕竟事态不明朗,背后的不明势力连皇帝都能弄走,要想让一个普通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岂非更容易。

    而此举却恰好证实了其中一个人魈的身份,正是那日与他们同席而坐的独行剑客方宇。

    怪不得他将自己捂那么严实,坐着一动不动,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唯有这样才能不暴露身份,想到跟这种东西同桌而食过,夜漓就莫名感到有些反感和恶心。

    这下局势终于不再是一边倒了,但此举也并没有能力挽狂澜,鹤青毕竟遭受过反噬,虽然不知何种神秘力量让蛊虫在他体内好好呆着,没有发作,但他重伤未愈,无法完全掌控,所以人魈方宇行动迟缓,攻击又常常打偏,很明显是在与体内的蛊虫对抗。

    这就是人魈与后万人坑中那些低阶尸鬼的区别,坏就坏在他们有思考,能根据自己的意志行动,而且人魈早就炼成刀枪不入的邪体,更感受不到疼痛,这些恶贯满盈的脑袋比普通人可要狠毒多了,下一步,方宇居然硬生生地掰断了自己的一只手!

    如此一来,不仅他的战力被削弱了,也更清醒了几分,鹤青逐渐牵制不住他了,另外两个人魈一脱身,立刻借机反扑,它们好像察觉了竹七是这支临时队伍中的短板,便联手想先将他除掉。

    方宇忽然反杀着实是让夜漓喜出望外的,以为事情就要出现转机,但她没想到方宇为了摆脱蛊虫的控制,不惜自断一臂。

    情势急转直下,人魈眼看就要杀到竹七跟前,鹤青与夜漓都无暇分身。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红色的剑光划过,在昏暗的密林中添上了极不和谐的色彩。

    这剑光很是眼熟,是诛仙剑发出的。

    果然,伴随着剑气落下,一个穿着水绿色丝裙的女子从树上跳下来。

    女子身段窈窕,面容姣好,若不是亲眼看到,决计不会相信如此凌厉的剑招竟是这样一个女子使出来的。

    “时英!”竹七死里逃生,声音里带了哭腔。

    夜漓定睛一看,来的果然是时英,一别数月,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六十九、阴玉月魂

    明火符将漆黑的地下照亮了,面前是一条并不宽敞的甬道,沿着甬道往前走,弯弯绕绕走了好久,什么发现都没有,也没有竹七和时英的踪影,走着走着,脚下很多碎石子和鹅卵石。

    夜漓踢了踢地上的石子,疑心道:“这儿不会又是什么地下暗河吧?”

    她想到后黎国遗迹中水漫金山的场景,心有余悸:“自从进了沙漠,怎么尽往坑里掉,真是见了鬼了。”

    马上,她又觉得她不能这样吐槽,这么说的话跟自己骂自己有什么区别?

    几粒石子被她踢远了,又命中了其他的,引起一阵联动,“噼噼啪啪”响了好久都没停。

    夜漓小声问道:“要不我喊两声试试?”

    “还是不要了,”鹤青道:“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我怕动静太大,引来危险。”

    听鹤青这么说,她也就作罢了,想起刚刚曹杰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化成厉鬼的人魈给打断了,于是问道:“你们之前说的怪事,是什么事?”

    曹杰道:“梁都的东、南两市比较繁华,西面相对没落,也没什么好的营生,只有些不入流的买***如死人生意,那儿有条街,叫安息街,一般人很少靠近,除非真的有需要。”

    “为什么?”

    “因为整条街都是卖花环、锡箔、纸人、棺材这类丧葬用品的,人们觉得晦气,所以才不去的,”曹杰道:“我们向西追查,本来也是不想去这条街的,但听周围的百姓说,这几日不知道为什么,安息街上好多棺材铺接连失窃,官府去查,零零总总合计了一下,大约有百十副棺材被盗。”

    夜漓道:“也是奇了啊,这世上居然还有偷棺材的。”

    话音刚落,她感到一阵阴风吹过,背脊一凉,面前的石壁上出现一个黑色的倒影,一闪而过,她猛然一回头,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这时,石子碰撞的声音又响起了,还伴随着脚步声。

    但这一次他们全都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这说明地下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东西存在。

    “咔啦咔啦...”

    “淅淅索索...”

    诡异的声音响动得越来越频繁,而这声音的本体却像是隐形的一样,只闻其声,不见踪迹。

    过了一会儿黑色倒影又出现在石壁上,这一次也是转瞬就消失了。

    紧接着,倒影就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一会儿在东一会在西,犹如走马灯似的,鬼影曈曈,眼花缭乱。

    “什,什么东西,要了命了!怎么这么多!”孙一胜害怕地后退了几步。

    “莫非又是人魈?刚不是还有一个没死的吗?”曹杰勉强镇定下来,硬撑着说道。

    鹤青则安抚他们:“别怕,说不定只是障眼法。”又低声嘱咐夜漓:“小心。”

    夜漓点点头,只是黑影来去无踪,像是故意在戏弄他们,根本防不胜防,吓了他们足有一刻。

    在这种情境下,孙一胜已犹如惊弓之鸟,他连墙都不敢碰,还总疑心身后有东西触碰他,一不小心靠到墙上,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仿佛那黑影会从墙里面钻出来似的。

    “你冷静一点。”曹杰劝解道。

    孙一胜反过来吼他:“这种情况你叫我怎么冷静!”

    “你...”曹杰无奈道:“你这样大惊小怪的,根本也无济于事呀!”

    孙一胜啐道:“就你厉害,你冷静,行了吧?!”

    夜漓根本顾不上二人的口角,双眼如同黑夜里的猫头鹰,始终在敏锐地寻找,忽然她切实地捕捉一个黑影的踪迹,这次可不是什么倒影了。

    “在那里!”夜漓因为太紧张了,如鲠在喉,差点发不出声音。

    鹤青闻声,立刻随着夜漓追了过去,石子路不好走,夜漓跑急了,一个龃龉差点把脚给崴了,后面的人一时刹不住车,撞在一起,便是这当口,前面的黑影又消失了。

    他们略停顿了一下,又追赶过去,才发现原来石子路尽头的拐角处居然是一个下坡,坡还挺陡,这下众人不敢狂奔了,只怕骨碌两下就直接滚下去了,其中夜漓最轻盈,鹤青身法最敏捷,他们两个一路滑落,没多久就把曹杰和孙一胜撂在了身后,这里跟刚刚的石子路不一样,两边墙修葺得很整齐,很像是挖矿用的矿道,矿道呈螺旋形下降,却没有阶梯,而且越变越窄。

    滑了一段,终于看到了底下出现一个一人大小的洞口,夜漓冲在第一个,一眼就看到有一张骇人的脸凑在那个不大的洞口处,正牢牢盯着他们,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饶是夜漓也被一幕吓了一跳,想停下来,却又刹不住,顺溜直接跌出洞口,满以为这下要和那个恶心的鬼脸撞在一起了,结果掉下去之后,却发现底下什么也没有。

    刚刚那个到底是什么?

    夜漓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还没想出什么眉目来,鹤青便直直摔在她身上,痛感袭来,夜漓禁不住发出“哎哟”一声呻吟。

    鹤青从没听她这样喊过痛,一时愣住了,手足无措,片刻之后才问:“你没事吧?对不起,弄疼你了。”

    “没事没事。”夜漓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连她都没想到这一下会这么疼,毕竟在鹤青眼里,她是连给自己接骨都面不改色的。

    看来拘魂咒的作用越来越强了,让夜漓的行为举止都变得更像是一个凡人了,受不住肉身的痛楚,也更容易感到情绪的波动。

    她很担心这一切会让她变得孱弱。

    鹤青见她心神不宁,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啊?”夜漓回过神,蹙眉道:“没什么,我...我好像看到那个黑影的脸了。”

    “黑影的脸?怎么了?”鹤青问。

    “那张脸长得很像我们认识的一个人。”夜漓说。

    “谁?”

    夜漓凑近鹤青,温柔的气息吹入他的耳朵里,只听她缓缓吐出两个字:“皇后。”

    鹤青还没来得及表示震惊,又听得“咚隆、咚隆”两声,曹杰和孙一胜也掉出了洞口。

    夜漓听见他们的声音,没好气地张开明火符,刚想开口揶揄,却见孙一胜脸色煞白,无比惊恐地指着她身后的方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夜漓回头,看到刚刚那个黑影正在不远看着他们,像是确定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之后,这才身形一晃不见了,夜漓立刻就要追上去,却被鹤青拦下:“小心有诈。”

    “都走到这里了,就算是陷阱也只能追了。”夜漓说。

    鹤青轻咳两声,没再说什么,只是紧跟在她身后,曹杰和孙一胜也不敢在原地呆着,硬着头皮追了上来。

    黑影如鬼魅般行径,忽快忽慢,前一刻夜漓还以为自己就能抓住它,转眼就又消失在眼前,引得他们一路追赶。

    随着黑影进入一处狭窄的矿道,夜漓想,好的很,自寻死路,在这儿总能抓住它了吧。

    夜漓踩着两边的墙往上攀,一展飞檐走壁之能,想翻身包抄黑影,但黑影也聪明得很,识破了夜漓的企图,先发制人,率先向夜漓发起了攻击,这鬼东西行动起来看上去轻飘飘的,但冲击力却意外的大,居然直接将石墙砸出一个坑来,幸好夜漓及时停住,不然她的下场就跟这墙一样了。

    她不甘示弱,变出匕刃划向黑影,黑影迅速跳开了。

    她跟黑影就在这狭窄的矿道里打开了,黑影便打便跑,不疾不徐,跟在夜漓身后的鹤青等也插不上手,只能眼看着她与黑影暴虐互揍,转眼间将两面的墙毁了个稀巴烂。

    冗长的矿道前方出现了一个封闭的空间,里面有一些光亮透出来,黑影飞身给了夜漓一击斜踢,夜漓用双臂抵挡,黑影借着反冲的力量一下子逃走了,夜漓紧追不舍,追到矿道尽头的封闭空间,往里面一看,登时毛骨悚然,目怔口呆,身后赶到的鹤青也是倒吸一口冷气,抑制不住地又轻声咳嗽起来,曹杰和孙一胜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惊恐万状,当场直接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眼前的景象确实会引起不适,空间中无数干尸层层叠叠垒在一起,身无蔽体之物,数量众多,总有百来具,正中央悬着一块散发着荧光的白玉,那玉有鹅卵石大小,通体洁白,边缘微微透明,看上去光洁的滑不溜手。

    这些干尸莫非是...

    看来这里才是人魈真正的老巢,居然被他们误打误撞真的找到了。

    又或许黑影一路以来的目的,就是将他们引至此处。

    夜漓看那白玉不同寻常,那可能就是催化人魈的诱因了,能将普通的凡人变成人魈的东西,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她觉得那玉颇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你们小声一点,”那边曹、孙二人的呕吐呼气声音太大,遭到了夜漓的斥责:“这么多人魈,如果吵醒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曹、孙二人一听立刻停了下来,捂着嘴,强忍着干呕。

    夜漓心知凡人承受不了这白玉散发出的光,慢慢会变得跟这地上躺着的干尸一样,便让曹、孙二人退出去,只留她与鹤青寻找竹七和时英的下落。

    他们果然被丢弃在这里,并不难找,竹七这段时间在凡间吃得白白胖胖的,比在锁妖塔时还健壮,夜漓一眼就在这堆干尸中看到了他,另一边鹤青也找到了时英。

    做局者可能不知道竹七与时英都是妖族,并不是凡人,是无法被炼化成人魈,只是收了白玉的影响,还被压在一堆干尸下面,一时不知如何把他们捞出来。

    夜漓施了个解语咒,想将他们从白玉的控制中释放出来,竹七跟时英的额头同时出现了一个风标状的蓝色印记,但他们并没有苏醒过来。

    看来白玉的威力还真是不小,无奈之下,夜漓跟鹤青只能将压在他们身上的干尸一具一具搬下来,小心翼翼,轻拿轻放,折腾了半天。

    但他们都没有察觉到,刚到石室之时,他们一行身上带着的人气,就让已经僵硬了的,催化到一半的人魈出现了活动的迹象。

    夜漓累得满头大汗,她看了鹤青一眼,略一点头,互相鼓励,她背起时英,鹤青背起竹七,正准备离开,夜漓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脚,她一惊,低头一看,一只褶皱干瘪蜡黄的手拖拽着她的脚踝,慢慢的一个人头从阴影里爬出来。

    真是晦气,夜漓差点破口大骂,想也不想抬腿就将那鬼东西的头骨给踩碎了,但握着她脚踝的那只枯手却还没松开,但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只说了一个字:“逃!”

    她知道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旋即撒开腿狂奔,等在外面的曹、孙二人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只见夜漓与鹤青身后有无数枯爪跟着,知道不妙。

    “妈的...”孙一胜骂了一句,忙不迭地跟着逃命去。

    但密闭空间里的人魈实在太多了,很快就充斥了整个地下空间,幸好方才的炼式被打断了,这些人魈都尚未完全被催化,神识跟那些完成体无法相提并论,但数量之巨多,根本杀之不尽,已是足够难缠。

    没过多久,最初的那个黑影带着阴鸷的笑容又出现了。

    现在夜漓几乎可以确认,这黑影就是一具炼化完的人魈,至于它为何长了一张和皇后极为相似的脸,又为何要将他们引入险境,她还没能想明白。

    黑影跑在夜漓前面,夜漓用匕首砍翻了左右两侧追上来的那些“半人魈”,运起魂力全力追赶,渐渐缩短了她与黑影之间的距离,这时夜漓注意到黑影腰间发出的一点荧光。

    这应该就是那密闭空间里的白玉散发出来的光,看来黑影特意折返,是为了去取白玉的。

    她忽然回忆起这块白玉的来历。

    这莫不是洛梓奕的第四魂器,阴玉月魂吧?

    月魂跟洛梓奕的其他魂器不太一样,有关月魂的存在,一直是一个传说,反正夜漓在冥界六百余年,从未见洛梓奕使过,甚至都没亲眼见过,只在一些符册,鬼典中读到过。

    毕竟能将活人变成怪物的也不能是什么好东西,必然不详,洛梓弈能将其束之高阁,没有拿出来兴风作浪,也算是六界之福。

    她越想越觉得像,记得自己曾在书中翻阅到过,说阴玉月魂,掘于苍梧山,原是一位天界上神的法器,隶属天界,此玉莹洁通透,镂冰雕琼,炼成之时,光芒点亮了整座山头,连住在天界另一头的神仙都能“窥见天边亮起的神光,便知此物绝非凡品”。

    原文是这么说的:“苍梧山山腹出一神玉,如太阴流转,冰滴华露,旭华星灿皆不及其光辉,上神著使工理其璞而得宝,名为月魂”。

    由此可见一,阴玉原来的主人不是洛梓奕,而是天界的一位上神,二,阴玉蕴含的力量震古烁今。

    若要问阴玉是如何辗转到了洛梓奕手中的,这就又要说到八百年前的那场人间浩劫了,骷髅将军便是以此物将凡人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人魈”借此企图统领人界,将凡间变成鬼蜮的。

    后来骷髅将军溃败,阴玉也就顺理成章归洛梓奕所有了,至于阴玉原来的主人是谁,骷髅将军是如何得到的,又是如何将一件神器变成贻害人间的邪物的,这就无从考证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夜漓最好奇的,还是阴玉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此,本来月魂落在洛梓奕手中,是最安全不过的了,便是有不怀好意者觊觎其威力,谁又敢去抢鬼王的东西呢?

    夜漓故意放慢了速度,等鹤青追上来,他们越来越有默契了,几乎是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传达彼此的对策。

    鹤青径直去截那个黑影,夜漓则在它身后偷袭,但因为有摆脱不尽的“半人魈”的阻挠,她又扛着昏迷不醒的时英,计划实施得没有预期顺利。

    但夜漓还是奋力摆脱了那些鬼东西,直逼黑影而去,她已经贴得很近,伸手就能够到黑影腰间的光亮,正要得手,身后传来孙一胜的惨叫。

    夜漓回头一看,只见他大半个人都已陷进人魈堆里了,怕是哪里被啃咬到了,大喊大叫着呼救,惊慌不已。

    她略一犹豫,叹了一口气,含恨放弃这绝佳的机会,转身去救孙一胜,刚杀退这些鬼东西,将孙一胜拉出来,肩上的时英却又滑落下来,夜漓赶忙将她重新背好,但转瞬间,他们就被人魈包围了。

    危急时刻,夜漓知道不能含糊了,迅速结了个印,抬起右手,念道:“起!”

    她的掌中出现一颗无形的钉子,魂力一牵动,钉子就被震碎了,夜漓也随之吐出一口鲜血,恰好喷在右手幻化出的魂鞭上,红色的闪电立刻大作,不等她缓过劲来,那些“半人魈”便蜂拥而至地朝她扑过来,其中一个还咬到了夜漓的左手。

    夜漓强忍着疼痛,魂鞭一挥,它们瞬间就化成了灰烬。

    但孙一胜的双腿已经被啃食了大半,鲜血淋漓,他痛苦万分,干嚎不止,夜漓将他扔给曹杰照料,转头又去追黑影。

    鹤青一直没有让黑影离开自己的视线,不慌不乱地与其缠斗,不使出全力也不轻易放过,他见夜漓赶来,便将黑影交给她对付,自己则沿着石壁一路往上,追寻顶上那一点光亮。

    这日,国师府后花园一口古井突然炸裂开来,府内之人包括来驻守的禁军都吃了一惊,从里面还蹦出一群人来,一个浑身是血,两个昏迷不醒,剩下的三个看上去倒是无碍,只是受了些轻伤。

六十九、树洞

    那日的锁妖塔,群妖尽出,遮天蔽日,夜漓为了逃离,什么都顾不上了,带着昏迷的鹤青就跑,也不知道后来情形如何,洛梓奕收拾完残局没有。

    夜漓有很多问题想问,现在却不是时候,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解决三个人魈。

    人魈被诛仙剑剑气驱散,很快又开始酝酿下一次进攻,但它们似乎十分忌惮诛仙剑,并不敢与之正面交锋。

    诛仙是与法华剑,岑缨剑齐名的天界三大神剑之一,有所不同的是后者是因为其所有者而闻名,岑缨是鬼王的魂器之一,法华是天界武神的佩剑,而诛仙剑则完全是因为剑本身的威力,才广为流传的。

    世间对诛仙的评价褒贬不一,争议较大,诛仙剑原为遣云宫之物,遣云宫乃是天界执掌刑法的神宫,诛仙创造之初,就是专门用来对付背叛天界的堕神邪仙的,这些叛徒的修为往往比什么凶兽恶灵都要厉害上百倍,因此主事的婆刹——遣云宫的行刑者一般都会带上诛仙剑作为助力,也是因此诛仙剑沾染的杀伐之气极重。

    一开始夜漓还担心时英以一敌三,能不能获胜,没想到战斗结束得很快,或许是因为没有玄炽之门阵法的约束,诛仙剑的力量比她之前看到的还要强大很多。

    既诛得仙,这些邪魔外道自然不在话下。

    人魈为了避其锋芒,躲到怪树后面,谁知诛仙剑划拉,连着树将他们劈成了两半,接着时英身法奇快,如行云流水一般,踩着掉下来的树枝步步向上,腾空一跃,直接翻到另一个人魈面前,一剑斩下其头颅,最后只有方宇拖着断臂,逃走了。

    时英还要追上去,夜漓拦下她说:“诶,别追了。”

    时英问:“为什么不追?”

    竹七道:“对对对,别去了,多危险啊。”

    夜漓解释:“不是要放过它,但它已经被中下鹤青的蛊虫,逃不远的,最好就是能带我们,去认识认识它的主子,也好过我们亲自去找。”

    听她如此说,时英也就不再坚持了。

    “呜呜呜...时英...”竹七哭哭啼啼求安慰:“吓死我了。”

    夜漓一巴掌呼在他脸上:“一边去,”转而问时英:“对了,锁妖塔那边后来怎么样了?”

    时英回答:“我趁着鬼王施法,将那些逃跑的妖怪重新关回去的功夫,跑了,索性他并也没有为难我,可能是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吧。”

    夜漓心中惊讶,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关回去?他就自己?”

    时英道:“不是还有藤女相助了么。”

    “哦...”夜漓略略松了一口气,她虽然没探过洛梓奕的修为到底有多深,但锁妖塔里关着的东西绝非泛泛,又要抓捕这些妖邪又要修补锁妖塔的禁制,仅凭他一个怕也是做不到的。

    夜漓又问:“那衡武呢?你有见到他吗?”

    时英摇头:“不知道,之后就没再见过了。”

    “然后呢?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时英说:“我离开锁妖塔,来到一个叫武陵源的地方,一路上都没有看到你们,听镇上的人谈论锁妖塔附近突发异象,以为妖魔出世,要天下大乱了,还好仙门已经派弟子前去处理了之类的,我就想会不会是你们逃跑的时候,撞上了当地的仙门被抓了,于是便悄悄回到锁妖塔附近跟踪那些人,又在仙门中潜伏了很久,却都没有发现你们的踪迹,后来我探听到仙门派了不少人外出追查,便跟着他们一直追到曲潼江边上,发现那里有打斗的痕迹,还有不少血迹,想来是发生了一场大战。”

    听到曲潼江夜漓明白了,原来时英说的仙门就是玄宗。

    鹤青忽然严肃皱眉:“血迹?”

    夜漓知道鹤青是担心他的师父和那些同门,一下心提到了喉咙口。

    骨生花别是赶尽杀绝了吧?

    若真是如此,那鹤青跟她的仇怨就深了,怕是没法和解。

    时英道:“眼看线索断了,没法追踪下去,我就又回到武陵源,藏身仙门之中打探消息。没过多久,我听到两个仙门弟子的对话,说塞外一个叫西虞国的国主给他们宗主送了请帖,请他去参加那边的鬼祭典礼。”

    鹤青惊讶:“你是说,我师父也来了?”就在刚刚他还担心师父遭了骨生花的毒手。

    时英:“你师父?”

    鹤青:“我就是玄宗门下弟子,虽然已经被逐出师门了,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时英道:“我只瞧着那仙门宗主是一个面色灰沉,两颊凹瘦的老者,却不知是不是你师父。”

    夜漓暗自松了一口气,想着万锦年这回好歹是没有亲自追出来,这会儿她虽对此人极为不喜,但也庆幸他没有死在骨生花手上。

    “等等,那你的意思是,万锦年也来西虞国了?”夜漓忽然想到。

    时英问:“万锦年是谁?”

    夜漓道:“就是他师父,那个仙门宗主。”

    时英说:“如果是我见到的那位老者的话,那是昨天就到了,我是藏身他们车队,一起跟过来的。”

    夜漓神秘兮兮地凑近她问:“你们穿越沙漠,没遇上什么吗?”

    “遇上什么?”

    夜漓摇头:“没什么。”

    曹杰和孙一胜都受了伤,找了一棵树靠着坐下,顺便听了一耳朵,虽然没听全,心下也明白这一群所谓“中原人”来历不简单,尤其是曹杰,他为人谨慎,观察缜密,他看出时英和夜漓所使功法,绝非凡人能习,而鹤青似乎是能操控那些斗篷怪物,他们之间应该是有某种联系,所以他始终神经紧绷,不敢懈怠。

    至于孙一胜,他就是个蠢货,刚刚被人魈追杀时还吓得屁滚尿流,这会儿看到时英,就暴露了他的无赖本性,目光在她身上打转,根本挪不开眼,哈喇子都要淌下来了。

    色胆包天说的就是他这种人,若是孙一胜知道时英乃是白骨山藏尸洞中的顽石所化的石妖,又在锁妖塔中被关了几百年,怕是就不会这么不知死活。

    只见他舔着一张鼻青眼肿的脸,贱嗖嗖地对时英说:“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小娘子人长得俊,功夫又好,令在下一见倾心,不知要如何报答娘子的救命之恩?”

    时英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眼神中闪过一丝凶狠。

    “是吧,”竹七没心没肺地勾着孙一胜的脖子,乐呵呵地对时英说:“我也觉得你厉害,你又救了我一次,谢谢你啊。”竹七双眼亮晶晶的,嘴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就像是在跟人炫耀自己的媳妇儿似的。

    时英的脸色刚刚缓和了一些,孙一胜却不耐烦地推开竹七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去去去,有你什么事儿,一边呆着去。”

    夜漓察觉不对,赶忙按住时英,直接拿他的话反过来来堵他:“有你什么事儿啊,滚一边去。”

    孙一胜见夜漓拉着时英的手,那美娘子也不推开,便觉她们有私情,立刻赔笑道:“原来二位是旧相好...我还以为...”他眼珠子一转,看看夜漓,又看看鹤青,一脸猥琐,不怀好意。

    夜漓瞪了他一眼道:“相不相好的,与你何干啊?”

    这家伙居然还敢大放厥词,他可能不知道,他刚刚命悬一线,若不是夜漓打岔,可能就活不了了。

    夜漓本因冥界的规矩,不会对凡人出手,如今碍于鹤青在侧,更不会随意杀人,但时英不一样,她无所顾忌,手中的诛仙剑一挥,孙一胜可能就连人带魂一起被大卸八块了。

    孙一胜大动肝火,但因着方才被救,眼下也不好发作,只得忍下这口气。

    曹杰则适时地在旁缓和气氛:“承蒙各位出手相救,在下万分感激,对了,你们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夜漓不答反问:“你们又是怎么会在这里的?”

    曹杰道:“前日我与孙兄领了‘贤’字牌,便去城西开始追查,没有查到国师的消息,倒是听人说起一件怪事儿来。”

    “怪事?”夜漓竖起了耳朵:“什么怪事?”

    他们昨日奔忙了一天,也只在国师的卧房里查到一簇可疑的头发,今天听说发生命案,又火急火燎地赶去府尹衙门,没想到痕迹已被人抹得干干净净,又是一无所获,若不是鹤青敏锐地将那些看似不相关的事情串联到一起,准备去证实,眼看就查不下去了,他二人又能查到什么?

    曹杰正要往下说,这时,那被树干压着的两具人魈的尸首忽然开始猛烈抖动起来,人魈的身体和四肢都被劈成了段,冒出青烟来,那青烟就仿佛像是补衣服的线,一点一点将支离破碎的身体缝合起来,不一会儿,人魈的身体就被拼凑了起来,其中一个人魈的左臂还和另一个的右腿还拼错了,简直牛头不对马嘴,又可怕又滑稽。

    接着人魈躬身后仰,将躯体拱成桥形,好似柔弱无骨,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站了起来。

    “不好,这是要化成厉鬼了,”夜漓下意识地往腰间一模,糟了,身上的符箓都用得差不多了,她立刻喊朝竹七喊:“竹七,快替我去扒几块树皮!”

    这一次竹七很有身为一个灵兽的自觉,也不犟头倔脑,反倒是立刻照办,乖顺地让夜漓都有些不习惯。

    他跑到一颗参天老树旁卖力地刨树皮,不一会儿就刨了一大捧,转头问夜漓:“这些够不够。”

    夜漓瞧那老树苍劲巍峨,底下更是盘根错节,应是不错的,老货应该更能镇魂一些,她看到竹七所站之处,脚后跟好像有个深坑,不过他扒树皮太专注,似乎是没有看见,于是夜漓提醒了他一下:“小心后面。”

    “啊?”竹七这几日跟着他们冒了不少险,早已犹如惊弓之鸟,还以为是人魈又出现了呢,猛一回头,脚下一个踉跄,没站稳,便掉入坑中,树皮撒了一地。

    “竹七!”时英第一个跑过去,朝着漆黑深坑喊道。

    但回答她的,却只有她自己的回声。

    时英见状二话没说,便跳了下去,夜漓都没来得及阻拦,也无暇分身,方才这出意外一发生,已经让她错过了超度人魈最好的时机。

    人魈活着时就是极凶恶的,死后自然也不会安生,几乎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会凶化的,这就是人魈另外一个棘手的地方。

    而且夜漓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对付过这玩意儿了,三百年?五百年?久得她都忘记这茬了。

    原本处理人魈最好的方式是用青冥符将其困住,再施以净化的符箓,然后一边颂转世轮回咒,一边将尸体焚了,方能彻底超度,送去往生,谁知道时英手快,居然就这么一剑给砍了,还一杀杀了两个。

    夜漓心里没什么底气,光是牵制它们就很费劲了,人魈死后煞气助长邪力大增,力量几乎是生前的三倍。

    那两人魈都死成那样还不消停,必须灭了,以免留下祸患,夜漓顾不得时英和竹七了,飞奔过去,割破手指,捡起地上的树皮,迅速画了十多张符,注入魂力,手一摆,树皮符咒悬空而起,齐刷刷飞向人魈,将其困在符阵之中。

    鹤青见夜漓的青冥符困不住人魈,人魈不断挣扎蠢蠢欲动,立刻仗剑相助,夜漓也趁此,贴地放出黑火来。

    但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狡猾得很,知道夜漓的黑火不好对付,一旦触碰必难以扑灭,奋力一拼,冲破青冥符,纵身跃起,夜漓立刻收紧符阵,双方僵持不下,但夜漓魂力被封,以一第二终究是勉强了一些,没过多久人魈破阵而出。

    孙一胜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又惊又恐:“这...这究竟是什么怪物?!都这样了居然还能动!”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曹杰和孙一胜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时没拿定主意是逃跑还是战斗,人魈就冲着他们来了,煞气直击面门,身上的斗篷破破烂烂的,明明有脚却不用走的,而是漂浮在空中,那模样跟那话本子里描述的黑无常倒有几分相似。

    但他们到是习武之人,虽难免害怕,临危倒也不慌乱,见人魈袭来,孙一胜迅速趴下,两手撑地,下颚鼓起,规律地一呼一吸,宛如一张拉满的弓,续劲不发,发功的样子跟妖界的蛤蟆怪还真有几分相似。

    天蟾功是武林中少有的,将内家和外家功夫相融合的武功,讲究的是以静制动,抓准时机,收放自如,练功者从小接触毒物,自体带毒,寻常人挨一记毒掌登时毙命。

    曹杰吸人内力化为己用的功夫就更了不得了,他这套功夫叫潮汐大法,以看似只是寻常的吞吸吐纳,却能将对方的真气转换成内力,存于丹田之中,要知道真正的高手相争,斗的往往不是武功的高低,而是持续的输出,这一点来说曹杰就很占优势了。

    只可惜这凡人的功法对付不了已化为厉鬼,水火不侵的人魈,不过三两下,就被打地满地找牙,还得鹤青相救。

    “诶,孙兄,你去哪儿?”

    见孙一胜得救后拔腿就跑,曹杰在他身后喊道。

    “离开这个鬼地方!”孙一胜似乎是被凶化的人魈吓破了胆,大喊大叫着逃走了。

    但跑出一段后,他抬头望了一眼,只见密林遮日,白昼如夜,四下无人,又辨不清方向,心中咯噔了一下,这种时候,反是远处传来的打斗声尚还能给他些许安慰,想到这密林中别的地方或许也藏着这鬼东西,孙一胜的脚步就迟疑了,慢慢停下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去。

    刚跑回来,他就见曹杰生起一个火堆,似乎是在焚烧什么东西,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几片黑色的衣角。

    看到孙一胜,曹杰语气嘲讽:“孙兄不是走了么,又回来做什么?”

    树下夜漓与鹤青两人正联手对付正联手对付一个人魈,而另一个则不见了,孙一胜这才确认曹杰在烧的的就是其中一个人魈,略略放心了,赔笑道:“曹兄见笑,刚刚我有些吓到了,有什么小弟可以效劳的吗?”

    “可不敢劳烦孙兄,”曹杰继续冷嘲热讽:“怕一个不小心又把你吓跑了。”

    “岂敢岂敢。”孙一胜捡起树枝,拨弄火堆,被烧焦的人魈的尸体散发着阵阵恶臭,骨头一碰就化成灰烬,让人几欲作呕。

    他一边拨弄,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看向树下,他发现鹤青攻击的速度提高了很多,整个人也变得阴郁了,眼罩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延伸出来。

    夜漓右手握着一把匕首,手上还有红色的电流萦绕,爆发力大增,每一招都蕴含内劲。

    孙一胜看得一愣一愣的,这是什么功夫?

    剩下的一只怪物在他们二人的夹击下很快就溃败了,夜漓佯败,转由鹤青主攻,她则迅速闪到人魈身侧,先朝它的手臂砍了一下,没砍断,却将人魈彻底激怒了,但还没等它有任何动作,一把剑就刺穿了其胸膛,鹤青撩剑,一阵眼花缭乱的动作之后,便将它的肉身彻底毁了。

    不能让它的恶灵逃脱了,夜漓勾起手指结了个印,那些画了青冥符的树皮就飞过来贴在人魈身上,贴得极紧,像是要嵌到它肉里似的,不一会儿树皮着火,燃烬消散之后,血绘的青冥符就直接印在了人魈身上。

    人魈狂吼一声,还想冲破阵法,夜漓哪里会给它机会,黑色的火焰在手心燃起,手掌一推,人魈就被黑火包围了,鹤青在其上方张开驱灵阵,不一会儿,人魈就在咆哮中被烧成了灰烬。

    夜漓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嘴里大骂:“妈的,累死老子了,别被老子知道是哪个豢养了这些鬼东西,老子绝饶不了他!”

    她也就嘴上逞能,心里知道,对付两个人魈就费了这么大功夫,幕后黑手要是真的出现,想必更是一场硬仗。

    夜漓坐起来,看了鹤青一眼,互相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便对曹、孙二人说道:“我们要找同伴去了,你们怎么打算?”

    曹、孙二人也互望了一眼,孙一胜微微有些犹豫,曹杰倒是很仗义:“我们既入了国师府,就已经是局中人了,逃也逃不到哪里去,承蒙二位高义,出手相救,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曹某义不容辞。”

    接着他们三个的目光就落到了孙一胜的身上,夜漓知道他方才见情势不妙,就抛下他们独自逃跑,眼神中便带了鄙夷之色。

    孙一胜磕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咬牙说道:“我跟着你们就是了。”

    “哦...”夜漓拖长了声调,故意说:“那就麻烦孙兄给我们探探路吧。”

    树根上的洞其实不小,只是被周围的杂草树枝给盖住了,才比较隐蔽,其实一个成年人钻进去绰绰有余。

    孙一胜紧张得上下槽牙打架,夜漓在他身后步步紧逼:“怎么了?还不下去,等什么呢?”说着作势要推他。

    那孙一胜怎么的也算得上是一个江湖高手,没想到居然这么没骨气,被恐吓两句,吓腿都软了,哆哆嗦嗦地趴在洞边,声音颤抖道:“我跳,我跳!”说着他大叫一声,跳了下去。

    夜漓发出一声嘲笑,二话不说跳了一下去,只见底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孙一胜的呼喊回荡。

    “吵什么吵,”夜漓道:“是我。”

    紧接着又是“哃哃”两声,夜漓知道是鹤青与曹杰跳下来了。

    她跳下树洞前特意抓了几片树皮,这会儿略施小咒,点亮了明火符。

    曹杰和孙一胜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经过刚刚的一场乱斗,这会儿就算夜漓说自己是神仙下凡,他们都不会觉得不可思议。

七十、情缘

    那古井已被夜漓的爆破符给炸开花了,里面的“人魈”居然还有没有死绝的,便是只剩下残肢断臂,也要爬出来继续索命。

    外宅的后花园跟国师府之间果然有捷径,不一会儿,爆炸声和孙一胜的鬼哭狼嚎就将国师府上的人全都引来,一个个全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若木鸡。

    夜漓一跃而起,腾在半空,又朝那井的豁口掷出一张爆破符,“轰隆”一声,花园的地面瞬间被炸得塌陷了一半,众人纷纷往外退散,硝烟散去,这会子地下的那些怪物终于是没了动静,只留下一片惨烈。

    “发,发生什么事了?”辅官灰头土脸地询问道。

    卫云长也问:“什么情况?你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夜漓道:“先别问这么多了,把这里封了要紧。”

    卫云长见有人敢命令他,当即便要施以颜色,被辅官给劝住了,还让人安置了他们,事情这才得以告一段落。

    夜漓躺在房中,想到古井里那个跟皇后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魈,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人魈细柳眉,瓜子脸,生着一个精巧的小翘鼻,脸上的皮肉虽然已经开始萎缩干枯,但依稀还能辨认出为人时的容貌,想来是还没被催化多久。

    刚刚在井下,鹤青发现了出口,便换夜漓困住黑影,由他前去探路,夜漓与黑影殊死搏斗,短兵相接,他们沿着井道向上,夜漓追着黑影,黑影追着鹤青,各自都使出了全力。

    当时他们还不知道,人魈的老巢通向的,正是国师府外宅后院的那口井,怪道夜漓每次路过那里,都隐隐觉出一股异样。

    一阵刀光剑影的追逐之后,并没有分出胜负来,夜漓对取黑影的姓名并不敢兴趣,想要的只是她身上的阴玉。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魈或许是揭开一切谜团的重要突破口,反而有心留着她,不断去夺她身上的阴玉,却被黑影看穿她的企图,万般无奈之下才扔出爆破符,逃走了。

    夜漓现在也算是被鹤青感化,觉得人命比真相重要,反正留得青山在,事情就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地下的那些鬼东西大都被炸得四分五裂,那黑影也不知死了没有,拿着阴玉又要做什么,如今后花园的那口井连同塌陷的地方都被封得差不多了,它会不会就此长埋于地下。

    这群凡人胆子这么小,就是窥见了地底的恐怖,也不敢求证从下面爬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反正他们都喜欢自欺欺人,粉饰太平,这块地儿被封禁之后,各种奇闻怪谈便会慢慢流出,渐渐得就会变得荒无人烟,仅此而已。

    但到底是谁将这些怪物豢养在地下的,难道真的和国师有关?

    夜漓想得头疼,这时,门帘一动,小小的身影从外头探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各种瓶瓶罐罐。

    来的人正是子初,辅官差他照料伤员。

    子初服侍人妥帖周到,谨小慎微,细心地替夜漓包扎了手上的伤口,他虽年轻,但很有同理心,见夜漓右手掌心留下了一个大洞,伤口血肉模糊,于是安慰她道:“很疼吧?养养就好了。”

    夜漓勉强笑道:“没事,不疼。”她用余光偷瞄了一眼一直在旁皱眉不语的鹤青,怕他看出什么端倪来。

    另一边,竹七与时英始终不醒也就罢了,孙一胜更麻烦了,他双腿已废,整日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对子初百般责难,子初给他上药,他嚎得半个国师府都能听到,说子初是故意谋害他,还骂他是下民,贱种,反正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端来的汤药喝了一口被烫到,竟然直接泼在子初身上,饭菜不合胃口就泼一地,一有不顺心的地方就摔东西。

    夜漓看不过去,几次三番想教训孙一胜,念在他是个病人,经此一役下半辈子怕是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了,神仙也难救,想到这些也就勉强忍住不发作了。

    子初这孩子倒是一点没脾气,不亢不卑,也不反抗,可能是从小就没接受过什么善意,打骂凌辱对他来说都习以为常了。

    他随意抹了抹淋在身上的汤药,转身在他带来的托盘上翻找,过了一会儿,跟没事儿人似的,继续过来给孙一胜上药,动作轻柔仔细,不带一点儿情绪,孙一胜在旁疼得龇牙咧嘴。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饶是无赖如孙一胜,面对子初这样逆来顺受的性子,也没办法太无理取闹了。

    “诶,我说,”夜漓忍不住出言讽刺:“你好歹也是个习武之人,怎么跟个娘们似的,整天叽叽歪歪的,你腿没了是子初的责任吗?别自己有气,就要让别人也不好过...”

    “滚!”孙一胜怒火中烧,歇斯底里地喊:“都给我滚出去!”

    “滚,就滚,自生自灭去吧!”夜漓的嘴毒可真是天生的,又或许是受了洛梓奕的影响,反正就是不一般,吵架没输过的那种。

    鹤青怕夜漓和孙一胜再起争执,他两都是病号,未免他们起冲突,伤上加伤,急忙将她跟子初带离。

    原来外宅到国师府真的有捷径可走,中庭西侧有一个暗门,其实也不十分隐蔽,只要留心的话都是能找到的,子初说在外宅建造之初,这个门就是为了两府通行方便用的,后来外宅慢慢被用来接待外客,出于安全考虑,才不公开这个出入口的,但事实上国师府的老仆很多人都知道。

    子初回到住处,换了一身衣服,穿着一件青灰色的罩衣出来,看上去温文尔雅,素净得体,哪有一点奴隶的样子,夜漓瞧着不免又是一番叹息。

    她问子初:“孙一胜这样对你,你不生气吗?”

    子初温良地笑道:“有何可生气的,小人虽没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几个字,但国师大人常常同我说,休怨我不如人,不如我者尚众,这世上本就是不公平之事居多,若我有什么不满,便须勤勉努力改变这世道,抱怨、生气又有什么用呢?若是无力改变,至少也不能为外界所影响,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只要清清白白地活着,就没什么抬不起头的。”

    夜漓没想他小小年纪,竟有这番体会,普通人活了一辈子尚且想不明白,实属不易,可算得上是通透。

    毕竟没有人说得清楚,为什么有的时候人的尊严一文不值,有的时候却又千金不换。

    夜漓这几日心里乱得很,眼前局势不明朗,理不出半点头绪,她每天在别院,百无聊赖地看着子初忙进忙出,不是去照顾伤员,就是伺候府里的那些“大人”,而她就坐在石凳上嗑瓜子,瓜子壳吐一地,子初好脾气地给扫了,过一会又是一地...

    鹤青也甚为悠闲,坐在夜漓身边泡着茶,死死盯着不让她出门,说这一次非得等她身子大好了才能出去,夜漓哪里闲得住,但转念一想,鹤青受伤也很重,不能让他陪自己出去冒险。

    行吧,那就都养养吧。

    她想在国师府内打探消息,辅官等府内之人又被卫云长看得死死的,一言一行均在他的监视之下,只得作罢。

    这日瓜子嗑得无聊了,夜漓又跑去子初的屋子,子初正在清洗自己的衣物,见夜漓来,便给她取了些茶点零嘴吃。

    夜漓也不客气,接过来大啖,随口问他:“今天不用去孙一胜那儿了?”

    子初淡淡地笑道:“去过了。”

    夜漓看着他手中清洗的衣物,明白那不知好歹的孙一胜又胡乱发脾气了。

    子初不提,夜漓也就不再问了,她这几日想来想去,还是疑心国师,于是问他:“诶,对了,你可知国师在北岐国为何不受待见?”

    朝堂的事子初可能不清楚,但以他和国师的关系,这点缘故总是能知道的吧。

    子初一愣,似乎是在纠结当说不当说,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此事流传甚广,无谓隐瞒。”

    他用一种轻微的声音说:“国师之所以在北岐遭受排挤,是因为...是因为有流言说...说国师大人的生母是...是妖。”

    说完,子初低下头,仿佛是在自我责备。

    夜漓听了这话倒是一点都不惊讶,仿佛早有预料。

    “还说...还说...”子初的声音越来越轻:“还说他的母亲是以妖术魅惑了北岐皇帝,这才有了他。”

    夜漓扬了扬眉毛,那表情说不上是同情还是鄙夷。

    但一瞬间,她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两位先生啊,”说着说着,子初眼中忽然噙满了泪水:“国师大人究竟去哪里了,还能活着回来吗?”

    他恐怕早就想问了,只是把思念藏得很深,明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也没有人把他一个小奴隶当回事,又不想将自己和国师的关系公开,只好隐忍,担心世人若是知道国师如此优待一个奴隶,恐污了他的名声。

    “我日日夜夜求神拜佛,只愿国师大人能平安回来,只要他能平安回来,我便是十世为奴又有何妨?”

    他虔诚的样子实在叫人动容,即便常人难以理解,但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夜漓看了身边的鹤青一眼,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如果说之前她对鹤青的感情都只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那看到子初之后她终于懂得,爱一个人,便是从此有了软肋,也有了铠甲,有个心结将自己困住,但这种束缚却不讨厌,反而叫她心生欢喜。

    夜漓从鹤青的眼睛里也读到了相同的内容,他们各怀心事,相对无言。

    对于夜漓来说,鹤青太鲜活了,他的强大与软弱,他忠义难两全的困顿,他“不萦外物,不与世俗,不问凡尘”的品性,他悲天悯人的情怀。

    让她心动和迷恋的都是一些细节,却直叫她越陷越深。

    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夜漓总会想,只要能与鹤青在一起,哪怕只有一辈子,天地不容又如何,永世沉沦又如何?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夜漓忽然站起来,志气高昂,像是找到了情绪宣泄的点,也顾不得国师是好是坏了,总要先把人找到,便是为了子初的这份爱,掘地三尺也要把国师给找出来!

    鹤青并没有被她的热血感染,她还什么都没说,鹤青就猜透了她的心思,冷静地说:“坐下。”

    见夜漓十分亢奋,激动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又说:“再歇一日,明天我陪你去查。”

    “我好了,我是真的好全了,”夜漓为了证明自己没事,还特意在鹤青面前转了几个圈。

    鹤青却只不为所动:“明天。”

    夜漓无可奈何,又拗不过他,只好暗自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因为实在无聊,夜漓开始八卦起子初和国师的事来。

    她笑眯眯地问子初:“你和国师是怎么认识的呀?”

    子初年纪轻,脸皮薄,被夜漓这么不正经地一问,脸立刻红到了脖子根,支支吾吾,半推半就,说起了他和国师之间的事来。

    “我原来的主人是一个马商,他在京畿有一片很大的马场,是梁都最大的马商之一。每年秋风起,就到了皇家狩猎的季节,皇族贵胄会四处寻找良驹,其中不少就会找我的主人买马。这一年二皇子忽然找上门,说是要来买马,我的主人就感觉很奇怪,一般皇室宗亲和朝中的世家子弟都有相熟的,合作已久的马商,无事是不会,也没必要更换,二皇子自然也不例外,二皇子的品性全梁都都知道,我的主人不愿与他打交道,于是派人打听原委,才知道他为了参加狩猎,本来一早就定了一批好马,那马却不知得了什么疫病,一夜之间都死了,二皇子一气之下,就将卖马匹与他的马商全家都给杀了...”

    “围猎在即,二皇子急于找新的马商买马,但城中好几家有头有脸,在朝中有人撑腰的马商都宣称马已售罄,只有还未成年的小马仔,无马可售,二皇子便找上了我家主人。和那些皇家的马商不一样,我家主人心善,也不屑攀龙附凤,做的都是平民的生意,他会以便宜的价格,将好马卖给一些需要拉货的商贩、镖局、钱庄等,还会卖与一些武林人士。”

    “二皇子派人来买马之时,满场子骏马飞驰,实是找不到理由,也没有底气推脱,主人无奈就将马卖与了二皇子,灾难也随之开始了。”

    “那年的围猎,皇帝陛下邀请了周边邻国来参加,西虞自建国以来,一直问鼎西域列国,陛下想借此大展国威,太子殿下年幼,此事自然就落到了二皇子身上,陛下派了诸多朝中骁勇善战的宗亲和年轻将领给二皇子保驾护航,尽管如此,二皇子还是输了,不但输了,还输得很难看,猎到的东西不如别家多也就算了,还坠了马,差点摔成残废,十分狼狈。”

    说到这里,子初卖了个关子:“你猜这场狩猎,最后谁赢了?”

    夜漓一猜就猜到了:“国师?”

    子初惊奇:“正是国师大人,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不好猜么,他既是北岐国的皇子,又是西虞国的国师,这种场合,他赢最合适了,谁都不丢面。”

    子初一想:“是了,国师大人素日是不愿意与二皇子争锋的,但这一次却破天荒赢了他,而二皇子本就瞧不上国师的,所以很是恼怒,将他的失利和坠马全都怪罪到了我主人身上,”子初咬牙道:“倒不说是他自己骑射的技艺不精。”

    夜漓暗笑,子初这也是发了狠心,恨之入骨了,不然像他这么低声下气好相与之人,轻易也不会说这种诋毁人的话。

    子初的眼睛红红的:“我家主人可是个大好人,从不苛待奴隶,不但让我们吃饱穿暖,还教我们识得一些粗浅的文字,我们能得这样一位主人,受他庇佑,心里都很感激,却不曾料到他会遭此劫难,围猎结束没多久,二皇子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下了狱,没收了整片马场为己用,罪名居然是,通敌叛国...真是可笑啊,我主人祖祖辈辈都是西虞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入狱后没过几日,就在狱中被折磨死了,而我们这些奴隶也就成了罪奴,官府来抄家的那日,我恰好外出采买草料,没被抓住,我不敢回去,也不敢自首,只好做了逃奴。”

    “梁都是没有地方会接受没有身契和贱籍的逃奴的,我只好流落街头,每天忍饥挨饿,风餐露宿,我白天根本不敢上街,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到了晚上,才敢出去,找一些酒家扔掉的下水吃,就这么过了大半年,我当时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了,实在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出来找吃的,遇上一群巡逻的官兵,我心里一慌,拔腿就跑,或许是逃跑时惹出的动静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官兵们便来抓我,我赤着脚一路逃跑,跑得腿上没了力气,我想着,这下是躲不过去了,罢了,死就死吧,死了我也能早些解脱。”

    子初看向夜漓与鹤青,含情脉脉道:“我就是在这时遇到国师大人的。”

七十一、宫变

    子初接着说道:“我逃跑时,路过一间城隍庙,匆忙躲了进去,西虞国信佛的人不多,早年还能成众,如今已是寥寥无几,所以城中寺庙大都无人打理,破败不堪,我躲在佛像后面,不知是不是得了佛祖的庇佑,官兵冲进来搜寻,居然没有发现我,我藏得很深,害怕极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外面兵荒马乱,过了很久才安静下来,我太累了,在佛像后睡了一觉,又冷又饿又渴,出来的时候发现天上下起了大雨,我仰头喝了好几口雨水,心里空落落的,觉得天大地大,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佛龛,里面供奉着一尊土地像,我本无信仰,那时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便鬼使神差地跪于佛像前恸哭。”

    “我不知道自己身为奴隶,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上,除了受人欺辱,我的人生还有什么什么意义,我对着佛像祈祷,当时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自己能体面地死去。”

    “这时,我感到雨忽然停了,抬头一看,见到头顶上撑着一把油纸伞,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位公子,”子初的眼神亮了起来:“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看他衣着华丽,我知道这位公子身份尊贵,但他却不想那些我之前见到的那些贵人一样,轻贱我,对我呼来喝去,他只是温柔地笑,问我为什么跪在这里淋雨。”

    夜漓插嘴问道:“那人就是国师?”

    “嗯,”子初点了点头:“听到他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奔溃了,我知道我们之间身份悬殊,依着西虞国的律法,我理应退让,不可正视,不能对话,可我就是忍不住,我哭着问他为什么有些人生下来就高高在上坐拥一切,有些人却如脚底烂泥被人践踏,这太不公平了,做人太苦,我不想活了。”

    “他也不嫌污浊,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他说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感同身受,你说你苦,岂非众生皆苦,不过是不予人心,不与人语罢了,人的一生很长,还有很多路要走,易得的东西往往也易失,没有到终点,都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际遇,他说我还小,这时候就放弃生命,太可惜了。”

    “你们没看见,”提及国师,子初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眼波流转:“国师大人说这话的时候,身上散发着神光,他救了我,在我眼里就,他是我的神明!”

    “哦,”夜漓敷衍地应了一声,显然她的兴趣点不在这个上面:“那后来呢,你又是怎么到了国师府,怎么住进别院的?”

    子初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低下头说:“后来...后来国师大人就将我带回府中,过了一年多,大人说喜欢...喜欢我的服侍,就让我搬过来了...”

    夜漓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长长的拖音,充分暗示了二人之间的绵绵情意,羞得子初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恰好这时,辅官差人来唤:“有来自中原的高人到访,大人请二位一同登堂会客。”

    夜漓一开始还没明白什么中原高人,忽然想到可能是鹤青的师父到了,便抢在他之前回绝道:“不必了,我们...我们有伤在身,不便见客。”

    来人见夜漓嗑着瓜子,抖着腿,地上一大堆瓜子壳,哪里像是生病,分明是推脱之词,但他只是一个杂役,也不敢多说什么,告辞退了下去。

    “你师父不是住在功德司么,怎么突然到国师府来了?”夜漓不安地踱步,甚是委屈:“他一把年纪了不好好在玄宗呆着,非要山长水远地跑到这个地方来,真是冤家路窄,哪儿哪儿都躲不过。”

    鹤青笑道她:“你这么紧张作什么,师父又不知道我们在这里,知道了又如何,曲潼江边上我已经把我的命赔给他了,侥幸活下来是天意,便是再见到,他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了。”

    夜漓撇撇嘴表示并不相信,毕竟万锦年至今都还觉得是夜漓拐走了他的爱徒,每次看到她都是咬牙切齿的,恨不能让她立刻死在眼前。

    “走,”夜漓拉着鹤青:“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鹤青犹豫了一下,居然答应了,这世上能让他答应去做一回梁上君子,听人墙角的情况怕也是不多。

    他们熟门熟路地跟在几个仆人身后,混入中正厅,躲在屏风后面,从缝里朝堂上一看,只见两侧坐着不少国师府的人,还有卫云长及其手下禁军将领,和万锦年带来的玄宗子弟,这会儿正在会面寒暄。

    辅官客气地说道:“各位道长远道而来,荣幸之至,国师府若有礼数不周的地方,还望海涵。”

    “大人客气了,”万锦年拱手道:“我们刚到不久,早就听闻西虞国的国师功法了得,原本就想来拜访,只是旅途劳顿,于是修整了几日。”

    这时,鹤青小声嘀咕了一句:“奇怪。”

    夜漓问:“怎么了?”

    “师父怎么会被一封书信邀请到这里来的,他素来是最不喜热闹,也从不参加什么庆典...”

    辅官一听他们是来拜访国师的,脸色变了变,旋即恢复如常,赔笑道:“国师大人这会儿不在府中,他去...去替皇后娘娘办事去了。”

    闻言,万锦年的表情一滞,与坐在身旁的崔斌交换了一下眼色,崔斌道:“皇后娘娘?可是让我们登门拜访的正是皇后娘娘啊...”

    “娘娘说,仙道源于中原,多加交流,才能互通有无,集双方之所长,融贯天下,现下你又说国师去替娘娘办事去了...这...”

    哎呀呀,这慌撒不圆了吧?夜漓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鹤青托着下巴,神色清冷,眼神犀利,夜漓知道他一定是看出什么来了,便问他:“怎么了?”

    “现在看来皇后怎么都是有问题的了,在井下你还看到了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魈,更加证实了这一推测,但是她已经派了卫云长来监视国师府的一举一动了,却又故意遣我师父,以交流为名,从旁打听,说明国师可能并不在她手里。”

    夜漓揣测了一会儿道:“难道是国师为了躲避皇后的迫害,自己躲起来了?”

    鹤青点头道:“有这个可能。”

    夜漓摇头道:“不对啊,那日在国师府门口,二皇子的话句句意有所指,都在指摘皇后与国师之间不清白,皇后又怎么会对国师下手呢?”

    鹤青刮了刮她的鼻尖:“傻瓜,你忘记子初了。”

    “哦...”夜漓后知后觉:“对,国师喜欢男人,他就不可能喜欢皇后,难道是...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唔...那也不对,如果国师真是躲起来了,有卫云长在场,他也不可能随意现身啊,你师父又能探到什么呢?”

    鹤青摇头道:“玄宗行事向来不畏强权,只为了能惩奸除恶,匡扶正义,也因此曾推翻过当权者,早些年师娘...”提起于氏,他微微一顿,看来于氏的死不仅影响了万锦年,对鹤青来说也一直是心结,过了片刻他才说道:“师娘刚去世时,为免睹物思人,我师父曾去关外云游过两年,期间路过一个叫菏泽的国家,就帮助当地的百姓打败过一个被恶鬼俯身的城主,此事远近闻名,所以即便国师不亲自现身,只要国师府里还是有他的亲信的,与我师父讲明实情,他是一定会出手相助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国师并不是自己躲起来的,而是落到了别人手里...”

    夜漓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五官都凑在了一起:“你是说这小小的西虞国除了一个皇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兴风作浪?”

    鹤青点头道:“但这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

    夜漓叹息:“唉,真这个国家还真是流年不利,时运不济啊,虽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吧,这妖孽也太多了。”

    万锦年见不到主人,起身便要告辞,国师府众人也没有理由挽留,大家都是走个过场,拱拱手行个礼也就散了。

    人刚走,鹤青便对夜漓说:“我跟着师父去看看,你先回别院休息。”

    “那怎么行,”夜漓一把拽住鹤青,像是怕他跑了似的:“万一你师父又让你来杀我,难道那套忠义难两全的戏码又要再演一次么?这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回头又捅自己一剑可还行。”

    鹤青哭笑不得:“不会的...”

    夜漓低头拨弄指甲:“要是别人也就罢了,那可是从小抚养你长大成人还传你技艺的师父,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啊?”

    鹤青摸着夜漓的头道:“你放心,正因为我是师父带大的,才更懂得正邪之上,更有善恶。”

    夜漓冷哼一声道:“切...说得好听,你师父年轻时或许还是个明事理的,但现在的他就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

    “夜漓,”鹤青正色道:“你不能这么说我师父。”

    “所以你就带我去嘛,只是探听消息,又不会跟他起冲突。你说我就是回去了,又担心你的安全,又担心你会被你师父撞见,一个人在那儿胡思乱想,能休息好么,还不如让我跟着,再说了,你自己的身体都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夜漓越说越小声。

    眼看万锦年就要离开了,鹤青见拗不过夜漓,只能由得她跟去了。

    万锦年一行人离开国师府,就坐上马车,一路从京畿进到城中,他们并没有回教坊司,居然直接入了宫。

    西虞国国土虽不如中原辽阔,皇宫还是相当有规模的,便是及不上南朝的宫殿这般雕梁画栋,气象万千,倒也算得上是金碧辉煌。

    怪的是他们从宫墙翻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有多处宫殿都在维修建造。

    夜漓咂嘴道:“皇后也真是好兴致啊,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大兴土木,建造宫殿。”

    环顾四周,差不多只有一处宫殿未在修葺,那宫殿琉璃顶、檀木梁、白玉阶,承重的柱子涂满了金漆,原本应该种上花树异草的盆栽现在都摆放着珊瑚株,殿前月台两角,东立日晷,西设嘉量,形成“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之景象。

    夜漓瞧着这布置,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出来在哪里见过。

    看着万锦年入宫后,夜漓便使用惯常的手段,以摄魂术控制了门口的守卫,然后大摇大摆地进宫去了。

    宫殿内的布置和摆设更是大气磅礴,极尽奢华,水晶为灯,珍珠为帘幕,宫中居然还挖凿了一个池子,池中有水柱向外扩散喷出,宝顶上悬着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想来应该是夜间照明用的。

    夜漓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一点紧迫感也没有,倒像是来游玩的。

    这时,宫殿内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鹤青连忙打断夜漓游玩的兴致,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两人一起蹲在水池边缘的高台下,看着一队士兵踏着从面前大步经过,等他们走远了,才站起身来。

    夜漓正庆幸没有被发现,鹤青拉起她的手:“走吧。”

    正殿四面开阔,无处可藏,夜漓与鹤青只能扒在糊了一层薄绢的门上向内张望,只见皇后身披霞彩金缕衣,乌黑的秀发用八宝攒珠挽在脑后,头戴玲珑凤冠,好不端庄威严。

    更绝的是,她居然毫不避讳地坐在龙椅上,身边还坐着一个十二三岁大的孩子,应该就是西虞太子。

    堂下,除了万锦年和崔斌等中原仙门来使,另外还有一位他们没见过的男子,那男子生了一双无神的吊眼,一张薄唇,长脸,鹰钩鼻,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阴鸷而刻薄,一副小人样。

    夜漓虽不认得那人,但她认得他的装扮,耳坠,透明念珠,再明显不过了。

    “北岐人?”夜漓正疑惑,这时,只见西虞二皇子忽然冲到殿内,指着皇后大声斥责:“你怎么敢坐那个位子?!那是我父皇的龙座!”

    皇后还没说什么,她身边的侍官便喝道:“二皇子怎可对娘娘如此无礼,这是议政的大殿,还有客人在呢,殿下应注意身份场合才好。”

    “我就是注意身份,注意场合了才说的,我父皇虽然血脉单薄,但皇室宗亲千千万,怎么也轮不到这个女人来接待外使,”二皇子说:“况且,我父皇之所以血脉单薄,还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善妒!”

    侍官道:“二皇子休要放肆!污蔑皇后,可是重罪!”

    “我是皇子!我看哪个敢治我的罪!”

    “咳咳,”北岐男子咳嗽两声道:“皇后娘娘,您不如先处理好自家内务,再来与我们商议鬼祭大典之事,如何?”

    皇后有礼有节道:“我先时已经说了,陛下身体抱恙,需要卧床休息,鬼祭大典之事他全权交由我来负责,原谅我儿如此不懂礼数,让各位见笑了。”

    “你胡说!”二皇子怒骂:“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将我父皇藏在哪里?!我要见他!”

    夜漓小声说道:“原来是终于发现皇帝失踪,来这里闹的。”

    鹤青摇了摇头,表示他觉得二皇子的这种做法太冲动了。

    夜漓附和:“二皇子行事冲动无脑,直来直去,如今没了他老子的庇佑,简直浑身破绽,漏洞百出,一言一行都太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了。”

    只见二皇子冲到侍卫身旁,拔出了他的剑,指着皇后道:“我今天若是见不到父皇,我就先杀了你!”

    皇后牵动嘴角,冷冷一笑:“你都看到了,二皇子神志失常,疯言疯语,有辱国威,还胆敢威胁本宫性命,还等什么?难道要本宫亲自动手不成?!”

    殿内侍卫可能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但还是下意识举起了手中的长枪,齐刷刷地对准了二皇子。

    但二皇子实在是无法无天惯了,从小被周围人捧在手心里的他,根本不相信在西虞国国境内有人真的敢对他动手,所以他一点也没有退缩,反而继续逞凶耍狠:“来呀,有种你们就来呀!”

    果然,二皇子见他的话起了作用,侍卫只是举枪威胁,并不敢真的伤他,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皇后沉声道:“放心,你们这么是为了保护本宫,保全皇室的颜面,是不会有人降罪于你们的。”

    侍卫们受到激励,又上前了几步,逼近二皇子。

    二皇子哪里受过此等冒犯,简直气疯了,大喊大叫:“你们敢动我一个试试,我是西虞二皇子,谁敢伤我一分一毫,我定叫他人头落地。”

    皇后终于下了命令:“给我抓起来!”

七十二、公主

    二皇子也是托大,一贯自视甚高的他,凭着一些零星的线索发现自己的父皇不见了,脑袋一热,一个人便来兴师问罪了,竟是一个随从都没有带,又怎么可能打得过这么多禁军侍卫。

    对峙中,一个刚入宫的小侍卫进退间失了分寸,手上也没轻重,拿枪挑了二皇子,原本以为只是刺破了他的衣服,谁承想过了一会儿,二皇子身上被刺中居然渗出血来。

    一时之间所有侍卫都愣住了,惊讶程度不亚于刚刚的二皇子冲进殿内逼问皇后,随后皇后又下令捉拿他。

    二皇子本人更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从小到大连手指头都没被人碰过,他始终不相信皇宫上下居然真的有人敢伤他,呆立了一会儿,拿手去触了触身上的血,殷红殷红的,触目惊心。

    接着他像是疯了一样,大叫一声,抡起手中的剑,像劈西瓜一样朝那名小侍卫砍去,鲜血顿时喷溅出来,那小侍卫愣了愣,倒退几步,惊恐地看着身上滋出来的血,一脸不可置信,可能他今天出门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他活在人间的最后一天,紧接着他就面朝地,重重得摔了下去,头歪向一边,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众人见二皇子当堂行凶,这才打起精神来,一齐上阵想牵制住他,谁知二皇子受伤暴怒之下,气力大增,胡乱挥剑,击退了不少侍卫,侍卫们碍于其身份,到底还是有所保留的,竟被他一路杀出,突破重围,来到正殿中央,提气踩地,借力飞身扑向高坐龙椅的皇后。

    在场众人见二皇子突然发难,尽皆措手不及,无法施援,眼看着二皇子的剑锋离皇后越来越近,奇怪的事发生了,只见他整个身子在空中转了一圈,又以一种僵硬的姿势左右扭动了几下,仿佛是在同一股无形的力量搏斗,众人的视线被二皇子肥硕的身躯挡住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坐在皇后身边的小太子“哇”地一下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二皇子从半空摔落在地,所有人也都看清了,小太子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的,他的右半边脸有一道很明显的剑痕,即便用手捂着,血也不断地从指缝里渗出。

    太子还是个小孩,脸上挨了这么一下,自然是啼哭不止了。

    “不是...我没有...”二皇子迅速爬起来,看着自己那失声恸哭的弟弟,茫然不知所措。

    皇后倒是异常冷静,她看都没有看太子一眼,反而厉声道:“二皇子以下犯上,蓄意谋害太子,速速将他拿下!”

    “我没有,”二皇子喊:“我没有对太子动手,我要杀的是这个女人!”

    他似乎是彻底疯了,说话越发口无遮拦。

    果然,皇后一拍龙椅:“妄图谋害本宫,罪加一等。”

    侍卫们得令后脑蜂拥而上,而这会儿的二皇子整个人都懵了,他不知道刚刚究竟是怎么了,六神无主,魂不守舍,甚至产生了自我怀疑,三两下叫人给制住,这才想起来反抗:“放开我,我可是西虞二皇子,你们敢如此对我,我父皇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就等着被五马分尸,抄家灭门吧!”

    夜漓摇头叹气,在鹤青耳边小声说道:“这个人也太蠢了些,平日里嚣张跋扈也就算了,这会儿命都在别人手里了,还如此蛮横。”

    二皇子一边挣扎,一边喧嚷,言语污秽,越骂越难听,说皇后是“贱妇”,说侍卫是“贱民”,只配舔他的鞋底,还让他们给自己跪下,还示意皇后和国师关系暧昧行为不端,暗指太子非皇室正统所出,听得万锦年是连连皱眉,唯恐脏了他的耳朵,深感小国礼崩乐坏,荒淫无道。

    也是这二皇子平日里作孽太多,不得人心,侍卫们眼见他失势,正是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一个侍卫迎面给了他一拳,让他闭嘴,另一个踢了他膝窝,他就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事情还没完,夜漓远远看见皇后露出一个邪笑,眸色微微一变,二皇子身边的一个侍卫眼底泛出绿光,神色随之一滞,忽然一言不发地抽出刀,将二皇子的左臂给砍了下来!

    此时正殿之内早已血溅满堂了,实是也不差这点,不过这下二皇子终于停止谩骂,只剩惨烈地嚎叫了。

    “将他拖出去,押入大牢,听候发落。”皇后发号施令,本应久居深宫中的她,面对眼前的血腥景象居然如此淡定,连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

    十多名个侍卫依令拖着二皇子和他的断臂离开了,剩下的则开始擦拭地上的血迹。

    到此,那不可一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二皇子算是彻底完了,而这场众多人围观的宫变,皇后自始至终都端坐在龙椅之上,面不改色,波澜不惊。

    太子被贴身的宫女带进內宫治疗,哭得不行,眼泪沾湿了伤口,疼得更厉害了,越疼就越哭,越哭就越疼,皇后却只是淡淡地撇了一眼龙椅上沾着的血,流露出一种厌恶的神色来,完全不是一个母亲面对受伤的儿子该有的样子。

    “好了,”皇后微微一笑:“我们可以继续了。”

    众人面面相觑,上座的这个女人身为皇后,刚刚废了一个皇嗣,他们不明白这种情景下还要继续什么。

    “皇后娘娘,”那北岐男子倒是平静得很,起身行礼,不慌不忙道:“父皇派我来此除了参加贵国的鬼祭典礼之外,也是为了来见见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贵国的国师,但我听说他不在府上,不知皇后娘娘可否告知其去向?”

    这下大致能猜到这个北岐男子的身份了。

    “国师去了雍西。”皇后十分镇定地撒着慌。

    “哦?我的好弟弟他去雍西作甚?”北岐男子问道。

    “大皇子岂非明知故问,鬼节祭鬼,贵国的一位皇妃死后不得入皇陵,不正是葬在雍西,”皇后笑意盈盈:“国师当然是去祭奠他的生母去了。”

    此人居然是北岐国权倾天下的大皇子,那岂非就是国师的哥哥?

    按说北岐皇帝在位近二十年,早就应该立储了,而这位嫡长子无疑是最名正言顺的候选人,但大皇子工于心计,善用谋略,党羽遍布朝野,这些年在北岐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余皇子无一敢与之抗衡,就连皇帝也处处受制于他,因此对大皇子多有猜忌,不肯将皇位和兵权相授。

    他父子二人这些年关系越来越差,周边列国尽知,但明面儿上仍不愿撕破脸,大皇子也不敢公然夺权,唯恐外敌虎视眈眈,趁虚而入。

    “殿下放心,待到鬼祭大典,令弟便会回来了。”皇后故意提及国师生母,言语尖锐,暗指北岐皇子之间的纷争,也算触及其痛处,大皇子也就闭嘴没再多说什么了。

    “我知道那是什么了。”这时,夜漓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什么?”鹤青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黑晶石,那块黑晶石,你看就是皇后腰间的那块,”夜漓用手指在门绢上抠出一个洞来,指着皇后让鹤青看:“那黑晶石我在国师身上也看到过,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曾无意中在千阙阁的藏书室里瞄到过几本讲妖界奇闻异事的书籍,书籍虽然残缺不全,但这种黑晶石在妖界太常见了,所以几乎在每一本册子中都有记载。”

    鹤青问:“黑晶石是什么东西?”

    夜漓正要回答,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声,将他们吓了一跳。

    那声音婉转动听:“你们是什么人?”

    刚才殿内好一场热闹,看得他们入了神,竟不知身后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人,猛一回头,见站着的是一个美貌的异族少女。

    少女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皮肤白皙,头戴滑稽的小帽,扎了两个粗辫,目光炯炯有神。

    奇怪的是,她一见到鹤青便直愣愣的盯着他,就跟夜漓,哦不,就跟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似的,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人,少女双眼微红,美目莹绕,这种饱含深情的注目,让人不敢与之对视,就像是思念了许久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恍如隔世。

    看她的神情,似乎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激动得都哽咽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谁在那里?”先前的动静引起了殿内之人的注意,有几个侍卫走出来查探,却只看见少女一个人。

    “原来是华莎公主,”侍卫们立刻收起手中的武器,毕恭毕敬地行礼道:“皇后娘娘和贵国皇子在里面商议要事,还请公主暂避。”

    华莎冷哼一声,傲慢道:“不过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罢了,又不是什么天机,本公主还不屑听呢。”

    侍卫们被她怼得一脸尴尬,而且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人却站在那儿不动。

    过了一会儿,侍卫们只好再次鞠躬行礼:“公主这边请吧。”

    华莎想不出理由拒绝,但她一动,夹缝里的夜漓与鹤青就要被发现了,她极不情愿地挪动着,刚走几步,又转身说道:“本公主无聊了,想去骑马,你们皇家的马场在何处?带我去挑上一匹。”

    “这...”侍卫面露难色。

    “怎么西虞泱泱大国,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吗?”华莎公主挑了挑眉毛。

    侍卫连忙说:“容我们向内务府禀报后再带公主去吧。”

    “嗯,去吧。”华莎轻巧地说。

    等侍卫走后,夜漓与鹤青才出来,大殿旁无处可躲,只有一扇关闭着的矮门,但矮门只比两侧的墙略微凹进去一点,必须紧贴着门站才能藏身,这样很容易被人看出来,幸好有华莎替他们做掩护。

    这位华莎公主着实行为古怪,自从见到鹤青,眼睛便像是长在了他身上一样,就算塞外的女子性格直爽吧,她这也太不矜持了,好歹是一国公主,便是鹤青比其他男子长得俊秀了些,也不能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呀。

    “咳咳,公主...是认得在下?”鹤青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问道。

    没想到这个华莎公主还真的认识他,脱口而出:“这么多年,我终于找到你了。”

    此话一出,鹤青更莫名其妙了,夜漓则是连连皱眉,频频侧目,以为这是鹤青哪里惹下的情债来的。

    华莎还上前握住鹤青的手,那眼神含情脉脉,温柔似水,直要将鹤青揉碎了印在心里,搞得他一愣一愣的,只好客气地问道:“恕在下眼拙,平生是第一次来西域,并不记得自己曾识得公主,难道公主到访过中原?”

    “不是。”华莎摇头。

    “这...”鹤青求助似得看向夜漓,却只得到几个白眼。

    “不会是在梦里见的吧。”夜漓揶揄道。

    “不是,”华莎完全没有把夜漓的嘲讽放在心上,眼里只有鹤青:“你相信前世吗?”

    夜漓:“......”

    “我和你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了,久到我自己都忘了,你现在不记得不打紧,等到了时候你自然会想起来的。”

    “呃...这个...公主殿下,”夜漓忍不住插嘴道:“此地不宜久留,要不,咱换个地方叙旧?我的意思是,换个地方说话,呵呵,说话。”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这小子是谁?”华莎不耐烦地瞟了夜漓一眼。

    “哦,她是...”鹤青正要介绍,被夜漓打断了:“公主殿下,皇宫,侍卫,还记得嘛?十万火急啊,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谢谢你刚刚替我们作了掩护,不如就好人做到底,带我们离开这里吧。”

    华莎轻蔑地看了看她,并未言语,但碍于鹤青,她还是将他们带到了她的住处,皇宫中的一个偏殿。

    一路上公主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鹤青,连偏殿里北岐国人打扮的随从向她行礼,她都没理睬。

    “公主殿下住哪间屋呀?”夜漓走到鹤青面前,故意橫插在他和华莎之间。

    华莎像是失忆了一样:“我住哪里...我住...”

    她叫住一个随从问:“我住哪一间?”随从有些摸不着头脑,木讷地给她指了路。

    “鹤青哥哥,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水。”一进房间,华莎立刻殷勤地问。

    夜漓嗤之以鼻,这才刚认识就叫上哥哥了?

    鹤青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尤为无奈:“不用,谢公主相助,我们还有事要办,就不叨扰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的,你这就要走?”华莎的神情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这下鹤青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夜漓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华莎公主自然是疑虑颇多,但她隐藏得很好,并不显露出来,也没有像鹤青一样急着离开,反而怡然自得地坐下,还从桌子上去了茶杯斟了两杯水,一杯给自己,一杯放到鹤青面前。

    她想从华莎嘴里打听一些消息,于是开口问道:“刚刚皇后说国师大人去雍西祭奠生母,他的生母作为北岐皇妃死后却不进皇陵,是怎么回事?”

    华莎还只是痴痴地望着鹤青,根本没听到夜漓的问题,直到鹤青轻咳两声,她才回过神。

    “你想知道北岐国的事?”华莎转向夜漓问道。

    “嗯。”夜漓点头。

    “你也想知道?”华莎问鹤青。

    鹤青也点头。

    华莎这才收敛目光说:“那我可得好好想一想。”

    说罢她闭上眼睛,很用力地想了想,仿佛是在重拾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过了一会儿,华莎缓缓睁开眼睛,说道:“是这样的,早些年北岐皇帝外出游历带回来一个女子,说要纳其为妃,遭到了群臣反对,大臣们觉得这个女子来历不明,恐是祸害,应早日赶出去才好。”

    “但彼时那个女子已身怀有孕,大臣们闹了几日,但这毕竟是皇帝的家事,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就不了了之了,没过多久那女子诞下一子,也就是国师,后来北岐皇帝独宠国师的生母,还要立其为后,朝臣们哪里肯依,觉得皇帝为美色所迷,失了心智。”

    “况且立后就要先废后,北岐皇后又怎么能听之任之,她联合外戚势力,与皇帝抗衡,引起朝堂纷争,致使政局动荡,君臣离心,皇帝最终也没能遂了自己的心愿,而这段时间,大皇子韬光养晦,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虽是蛰伏不动,但野心昭然若揭,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早就有心取代其父而代之的意图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始终是用第三者的口吻,仿佛他们都是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人一样。

    “后来,直到国师的母妃死了,北岐的朝堂纷争才平息了一些。”

七十三、生辰石

    夜漓“哦”了一声,尾音拖老长:“我懂了,明明是皇帝昏庸无能,却怪女人祸国殃民,自古都是如此,仿佛这些地王没爹没娘,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们骄奢淫逸,残暴无道,荒废政事都是被女人给教唆坏的。”

    “是吧,”华莎微微一笑:“这一点上你倒是个明白人。”

    “所以国师的生母就被祭了呗。”夜漓又说。

    华莎耸耸肩:“差不多吧。”

    夜漓继续套她的话:“你们是怎么知道国师的母亲是妖的?”

    这一节子初同他们提过,不管是真有其事,还是遭人编排,国师生母的死总是与这个脱不了干系的。

    华莎对夜漓的知情并不感到意外,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在向自己探听消息,回答道:“关于国师生母的传闻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散布出来的,总之传得很快,她生下国师没多久,这件事就传遍了街头巷尾,上至贵胄朝臣,下至黎民百姓,甚至连黄口小儿都窃窃私语,说皇帝新纳的妃子是妖怪。也难怪,皇帝出游满打满算总共不过五个月,北岐皇帝风流成性,举国皆知,而这个女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让皇帝对她如此痴迷,甚至怀上龙嗣,实在很难让人不起疑心,怀疑她是不是用了什么魅惑邪术蛊惑了皇帝。关键皇帝也是昏了头,居然下令封锁消息,再有妄议他爱妃之人,统统都要抓起来问罪,此令一出,就演成了北岐历史上一段极其黑暗的时间。”

    “彼时北岐政风不清,贪官污吏横行,官官相护,卖官鬻爵之事屡禁不止,皇帝之所以借游历之名微服私访,也是为了查官员贪腐的案子,但贪官未除,腐败之风仍盛,他就下了这么一条圣旨,这不是更给了那些官员铲除异己,搜刮民脂民膏的理由么?于是这些人就挨家挨户敲诈百姓,交不上钱的就以一条‘散播谣言,对皇妃不敬’的罪名下狱,百姓们没有办法,为了躲避苛捐杂税,只得东躲XZ,一时间人心惶惶,妻离子散,民不聊生,当时民间有不少江湖人士,自发集结,以‘清君侧’为名,组织暗杀皇妃的行动,当然官府也不是吃素的,很多类似刺杀都提前被侦破,皇妃就是个靶子,是他们摇钱树,造谣对象死了他们还怎么借机敛财?所以不管是组织的,参与的,提供场地收留他们的,甚至只是有嫌疑或者有关联的人很多都大半夜被一群官兵拖出家门,从此人间蒸发,生死未卜。”

    夜漓咂咂嘴,她心知谣言是可以人为制造的,民意是可以被鼓动的,而整件事都透露着阴谋的味道。

    华莎继续说道:“自然,此政施行没多久,便引起民怨沸腾,但这明明是皇帝一时糊涂,百姓和朝中的文武大臣却又把罪名按到一个女人头上,当时朝中数位极有分量的文臣武将联名上书,一开始是要求皇帝不再宠幸那个妃子,将她打入冷宫,后来便逼着皇帝罢免其妃位,废为庶民并且赶出皇宫,皇帝初时不肯就范,但后来事态愈演愈烈,有刺客进宫行刺皇帝皇妃不成,就绑架了当时还年幼的国师,并以他的性命相要挟,最后不得已国师的母亲只能自请以死谢罪,平息这场纷争。”

    “北岐皇宫的正门叫长治门,国师的母亲就是在那里被处死的,行刑那日长治门前聚集了很多人,因为他们都想一睹这位红颜祸水的真容,纷纷前来围观妖妃之死,但等他们看清楚之后,就都理解为何皇帝会专宠于她了,便是历经牢狱之苦,衣衫褴褛,伤痕累累,面容憔悴,都掩饰不住皇妃惊人的美貌,美到什么程度呢?美到金宫失色,艳阳无辉,美到怨恨她很久的百姓一瞬间甚至起了为她求情的念头,至少饶她一命,关起来也好啊,这么一个人间尤物死了,世间岂非少了很多色彩。”

    夜漓总觉得这个华莎说话怪怪的,也不尊称自己的父亲为父皇或者陛下,就这么皇帝皇帝地随口叫着,不过她说话行事似乎一直是这般无礼的,无谓细究。

    她注意到华莎手上的珠串,这是北岐人都会带的玩意儿,之前只远观过,现在一瞧,越发觉得得意,珠串晶莹剔透,像琥珀一样,由于是透明的,能看到里芯是红色的,微微往外晕开,有一种说不出的美,让人感到震撼。

    夜漓问:“你们带的这是什么东西?”

    这时,华莎的反应又很奇怪,被夜漓一问,先是愣了愣,接着把手举到眼前晃动了一下,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夜漓与鹤青互望一眼,这个公主怎么颠三倒四的,连自己带在身上的东西都不记得,就跟得了什么癔症似的。

    华莎又使劲回想了一下,自言自语:“原来是...”

    “这叫生辰石,北岐有个习俗,就是取新生儿的指尖血,用树脂封存起来,打磨成串珠,被取血的婴孩必然疼痛大哭,他们觉得哭叫声能赶走恶魔,孩子也更容易存活下来,而北岐人也会终身佩戴这东西,他们相信血能引魂,即便身心都被恶魔夺去,北岐的巫师也能凭此物,将人唤回来。”

    “哦...是这样啊...”夜漓敷衍地应了一句,又与鹤青交换了一下眼色,示意想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走了。

    鹤青比较直接,不假辞色,又一次拱手告辞道:“多谢公主出手相助,如此,我们便不多打扰了。”

    “对对对,”夜漓附和道:“我们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公主必不相送。”

    “我不嫌打扰。”华莎一步跨到鹤青跟前,两人贴得极近,华莎对他粲然一笑。

    夜漓想,北岐难道没有男人?这才见了鹤青一面至于这么痴缠么,话说她现在也是男相,生得不比鹤青俊俏?华莎怎么就没瞧上她呢,真可惜,痛失平步青云,成为驸马的机会。

    她干笑道:”公主殿下...是这样的,我们是真的有急事要,我们的同伴受伤昏迷,这会儿也不知醒了没有,我们得回去看他们。”

    “回啊,我又没不让你们走,”华莎道:“带上我就是了,我跟你们一起去,你们住哪儿?”

    “这...”夜漓为难道:“公主千金之躯,这恐怕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华莎脱口而出,正要继续往下说,只听随从来报:“公主殿下,外面有两个皇宫里来的,说是已经拿到了内务府的许可,要带您去马场骑马,您是想骑马了吗?”

    夜漓与鹤青的视线立刻转向华莎,全勤戒备,夜漓一只手背在身后,翻腕变出匕首,心里掂量,也不知道这个公主身手如何,好不好对付,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妥,即便华莎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要是逃跑或者叫喊,弄出大动静来对他们都是一种麻烦,若她这时候出卖他们,便只能绑了做人质,谋求脱身。

    华莎撇了他们一眼,眼底透着笑意,像是看穿了他们的意图,朝着外面喊道:“是我让他们去问的,跟他们说,我这就来。”

    “公主殿下,”夜漓掂了掂手里的匕首,似笑非笑道:“你看你是不是有办法带我们离开皇宫?”

    华莎深情款款地望着鹤青,眼神如胶似漆,依依不舍,根本没把夜漓的话放在心上,只等看得够了,才命人拿来了随从的衣服。

    半个时辰之后,穿着北岐服饰的鹤青与夜漓扮作华莎的随从离宫,半路上华莎故意惊马吸引视线,借机放走了他们。

    “你干嘛一直看着我?”离开皇宫后,夜漓就开始用一种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鹤青,又不说话,看得鹤青心里发怵,忍不住问。

    “怎么?”夜漓阴阳怪气:“那公主看得,我就看不得?”

    她居然听到鹤青“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转头疑惑地看向鹤青,却发现他脸上还是那副板正的表情。

    回到国师府,远远地就看到门口有人向他们疾走而来,离近了才发现是曹杰。

    曹杰看到他们后也是十分惊讶:“你们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鹤青见他行色匆匆,不答反问:“说来话长,曹兄这是要去哪里?”

    “哦,我刚去看了一下孙兄的伤势,但他好像一时半会...没法好全乎,我就想着自己再去探一下安息街。”

    夜漓问:“就是你说的那个做死人生意的地方?”

    “对,”曹杰道:“我总觉得棺材失窃这么离奇的事,会不会和我们在古井下看到的那些鬼东西有关。”

    鹤青道:“那曹兄注意安全。”

    曹杰略一点头,便与他们分开了。

    鹤青与夜漓走进国师府,撞见灰头土脸的子初端着一个木盆,夜漓笑问:“你又去照顾孙一胜了?这家伙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子初见到他们十分高兴:“二位大人回来了。”

    “诶诶诶,怎么又喊大人了,”夜漓开玩笑地嗔责,子初连忙改称他们“先生”,夜漓努嘴问:“孙一胜又怎么了?”

    “没什么,”子初抹了抹脸上的污迹:“孙先生嫌早上烤的馕硬了不好吃,我说那我吃,去给他准备新的,他又不肯,又说要吃了,这会儿天色还没晚,又说要洗澡,”他一脸无奈:“孙先生年纪也不小了,没有蜜饯就不肯喝药,像个小孩子一样。”

    言语中能听得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少,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孙一胜卧病几日,也只有子初每日衣不解带地照顾着,饶是他也不会这么不知好歹。

    鹤青温和地对子初说:“辛苦你了。”

    “不辛苦,”子初憨憨地笑道:“都是我应该做的。”

    “那边两个醒了吗?”夜漓又指了指别院的另一间厢房问道。

    “醒了,”子初回答:“在院里坐着呢。”

    夜漓与鹤青拐个弯来到内院,就看到一个触目惊心的场景,竹七张着嘴,时英在喂他吃饭...夜漓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立刻别过头去,表示有辱斯文,无法入目。

    “竹七,你是自己没手不会吃饭么。”她实在看不下去了。

    竹七:“有啊,但是时英喂我,吃得比较香。”

    夜漓作呕吐状。

    竹七说:“我在吃饭呢,你恶不恶心。”

    夜漓:“嘿...我还没嫌你恶心你倒嫌弃起我来了?”

    “好了,别闹了,”鹤青道:“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没多久,饿坏我了,对了,到底发生什么了?我只记得我好像掉进了一个洞里面...”竹七终于想起来问了。

    “没什么,那天在密林里那些玩意儿你看到了没有?你差点变成他们其中一个。”夜漓扬起一个渗人的微笑,故意吓他,以弥补刚刚看到二人亲密举动给她的心灵带来的创伤。

    “什么?!嘶...”竹七倒吸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联想到了人魈的样子,顺带还打了个冷战。

    夜漓没再搭理他,转而问时英:“你有没有听过一种叫阴玉的东西?”

    一路以来,她观时英的身手和她那柄诛仙剑,想必是有些来历的,对她的身份也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并不在意,也就没大放在心上,或许能知道些什么六界奇谈,天下怪论之类的奇闻异事。

    “阴玉?”闻言,时英先是皱眉,忽然睁大了眼睛:“你说阴玉?你是在哪里看见这个东西的?”

    她果然有所耳闻,夜漓继续问道:“有书册记载,阴玉乃是天界苍梧山开采所得,你可知原为何人所有?又是怎么会落入冥界的?”

    时英冷哼道:“这个问题,你问鬼王大人,岂不是更直接?”

    夜漓知道时英是不想说太多,怕透露自身来历,于是说道:“那我问你诛仙剑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你总能答吧?”

    “一个锁妖塔里的石妖,缘何能拥有诛仙这样的神剑?”她的语气半是玩笑半是威胁。

    时英回应:“我说过,此剑乃是我师父所赐...”

    “知道,玉清真人嘛...上界天官...天神院掌院,众神之师,我知道,”夜漓话锋一转:“不过你当时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一个小小的石妖,到底是什么机缘巧合,能拜玉清真人为师?”

    夜漓凑近时英,目光如炬:“你到底是谁?又是犯了什么事才被关进锁妖塔的?”

    “锁妖塔封禁妖邪之力,其中只有你和衡武的力量仍在,衡武是为何不受锁妖塔禁制的影响不得而知,或许正像紫舞说的那样,锁妖塔只进不出,几千年来早就不堪重负,所以开启了自我清理机制,保留了衡武的杀戮之力,至于你,”夜漓挑眉道:“你又是为什么能保留实力呢?”

    “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妖,对吗?”夜漓十分笃定地说。

    时英脸色微愠,避而不答,鹤青在旁默默聆听,并不言语,偏帮一方,只有竹七傻愣愣地问:“时英,你不是妖族的?那你为什么会被关到锁妖塔里?难道你也和我一样,是在锁妖塔出生的吗?”

    “阴玉名叫月魂,自然是有原因的,”过了好一会儿,时英终于不得已开口道:“它原来的主人,是天界的月神。”

    “月神?”夜漓疑问:“就是堕入魔道,与魔尊...”

    “正是那位,”时英道:“但她所犯天规,可不止神魔恋这一项...阴玉最初是由她发现并炼化的,是她的法器之一,可以储存灵力,辅助修行,起到事半功倍之效,特别是涉及高阶仙法的修行,有阴玉相助,能防止灵力暴涨,走火入魔,若对阵战敌受伤,其中蕴含的灵力又能起到治疗的作用,本是极为便利的法器,但据说月神入魔后,阴玉里的灵力受到魔气侵袭,开始异化...后又辗转到了鬼族手中,更成了不祥之物。”

    时英又说道:“而且天界始终认为,阴玉之所以会落到鬼族手中并不是意外,是月神故意制造混乱,转移视线,好让魔族有喘息之机...”

    说到这里,子初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着急道:“两位先生!不好了!孙先生,孙先生他要不行了!”

    夜漓与鹤青连忙跟着他过去,见孙一胜躺在床上眼白上翻,口吐泡沫,金津直流,双眼凸起,脸颊比救他时凹陷了不少,明明已经开始愈合的双腿,伤口又溃烂了,淌了一地污血。

    “孙先生这是怎么了?”子初躲在夜漓与鹤青身后害怕地问道:“他刚才还好好的...”

    夜漓蹲下来,查看了一下孙一胜的伤口,鹤青说:“他多少是受了阴玉的影响,又身受重伤,恐怕要坚持不住了...”

    “你是说....”夜漓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想确认一下鹤青的猜测与自己是否一致。

    果然,鹤青说:“我猜他这是出于求生的本能而产生的自然反应,眼下他命在旦夕,化成人魈是他唯一的生机。”

    孙一胜一边抽搐一边呻吟,国师府的大夫怕是从未见过此等可怕的症状,不敢拿主意,便将辅官及卫云长等禁军引来了,看护别院的禁军在卫云长耳边言语了几句。

    卫云长震惊:“什么?!”

    “我刚刚亲耳听到他们说的,”禁军道:“什么阴玉、人魈...”

    卫云长是亲眼见过后花园古井里爬出来的那些怪物的,一听这话,哪里还肯留下孙一胜,当下二话不说就要一刀结果他。

    这时,子初出人意料地挺身而出,挡在他的刀前。

    卫云长:“你想干什么?你一个奴隶,也敢忤逆我?!”说着将他一脚踹倒在地。

    夜漓等想去帮子初,却被他轻轻推开了,想来是子初不想拖累他们,他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一言不发地爬起来,继续用他那弱小的身躯替孙一胜挡刀。

    卫云长从没碰过这种软钉子,十分恼怒,一刀就要砍将下来,夜漓与鹤青再也无法坐视不理,同时拔出了武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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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瑶池里的鲤鱼成了精,修炼三千年终于化成人形,搅动六界风云,掀起过往秘辛
这世上的虐恋就是:如果女主能坦诚地接受男二,也就没有这么多b事了,可惜...
夜漓:对不起,下一世,我也不能爱你了
鹤青:如果你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怜悯,那就让我来成为你的恻隐之心
洛梓弈:我已经习惯被背叛了
天界有邪神,魔族有善者,是非对错,岂能以神魔论之?!
你不是她命定之人,就算你非要把她留在身边...云梦神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云梦神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云梦神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