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云梦神泽TXT下载云梦神泽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云梦神泽全文阅读

作者:时宿雨     云梦神泽txt下载     云梦神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十四、提亲

    “你们干什么!”卫云长喝道:“反了天了!”

    夜漓使那四两拨千斤的伎俩,用匕首轻巧地抵住他的刀锋,冷笑道:“卫大人公然在国师府行凶,才是无法无天吧。”

    双方正对峙不下,那边孙一胜又不消停,发狂不止,跟疯狗似得见人就要扑咬。

    “去,拿绳子来。”夜漓吩咐道。

    “好。”子初用颤抖的声音回应,强忍着害怕匆匆取来绳子。

    卫云长也是虚张声势,刚刚鹤青与夜漓同时挡他那一下,震得卫云长虎口发麻,而对方却似乎留有余力,这便足以让他感受到实力差距,不敢贸然出手,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肯轻易让步。

    他以为是夜漓与鹤青是以二敌一,他才吃了亏的,直到鹤青腾出手来封了孙一胜身上的大穴并控制住他,而与卫云长抗衡的力道却一点儿也没泄劲,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无论和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做对手,都是没有胜算的。

    众人七手八脚将孙一胜绑起来后,卫云长这才放下手中的刀,还大言不惭地发号施令:“带回天牢关押。”

    夜漓一想不对,卫云长是皇后的人,如果皇后真是幕后黑手,那让他把孙一胜带回去无异于给了个他杀人灭口的机会,还不如刚刚就由着他一刀把孙一胜给劈了呢。

    “慢着,”夜漓一只脚踩在床边,举着匕首在禁军面前摆弄了几下,喝道:“都不许动!”

    鹤青背对着禁军,横剑护着夜漓,回头用余光瞟了那些禁军一眼,眼神并不过分犀利,一双深邃的眼眸清冷中带着孤傲,端的是含章天挺,气韵自成,仙风道骨,不怒自威,便是这看似平淡的一眼,居然将禁军都给震慑住了。

    “还愣着干什么?”卫云长眼见他下了命令却无人应声,官威不保,便大声斥责道:“还不快去将那怪物给我抓了!”

    禁军这才有所反应,但还未动作,便被夜漓飞腿,一记旋踢,踹翻了带头的禁军卫兵。

    夜漓冷冷地说:“卫大人,这里是国师府,你确定要硬碰硬?”

    “卫大人,”见卫云长还要作威作福,久不出声的辅官终于发话了:“正如这位夜先生所言,孙先生乃是国师府的座上宾,并非是通缉犯或者逃奴,如今还受了伤,便是真的有过错要发落,也须由国师大人发落,您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不假,但终究也就是禁军统领而已,这里不是皇宫,要越俎代庖,在国师府动刀动枪,还须三思。”

    辅官一个文官,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手无缚鸡之力,嘴上倒是厉害得紧,说话夹枪带棒的。

    “你敢威胁我?!”

    卫云长觉得他驳了自己的面子,又怎么会买他的账,走过去一把拎起他的衣领,辅官倒是腰杆笔挺,面无惧色。

    几番遭遇后,夜漓发现,卫云长这人虽然生得魁梧,面相凶悍,但其实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武功稀松平常,也无太大本事,根本是中看不中用,也不知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禁军统领的。

    过了一会儿,他就收起那股子虚假的狠劲,慢慢松开手,放了辅官,这时候,门外一个內宫的侍卫进来传话:“皇后娘娘召统领大人回宫。”

    这一传召给了卫云长一个绝好的台阶下,于是他甩出一句毫无震慑力的威胁:“你等着,你们都给我等着。”说罢就带兵离开了国师府。

    危机解决,竹七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孙一胜,哆嗦着问:“现,现在该怎么办,一会儿他醒了,岂,岂不是又要乱咬人。”

    “唔...”夜漓托腮思索了一下:“府上可有大铁笼子没有?”

    出乎意料的是,国师府还真的有,辅官命众人将铁笼搬入房中,并把昏迷了的孙一胜丢进笼中关了起来。

    子初扒着铁笼的栅栏,望着里面已不成人形的孙一胜,眼角含泪,这孩子心眼实,照顾了孙一胜几日,便是孙一胜一直刻薄于他,但在朝夕相处之中,终究也是有了几分情谊的。

    “他...孙先生,不会有事吧?”子初揉了揉红红的眼睛问。

    鹤青说:“不会有事的,把他关在房里,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并不是要囚禁他,等他的病好了,自然也就会把他放出来。”

    “好了,”见你子初还是不放心,鹤青又安慰他:“你也累了,去休息一下吧,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让他恢复的。”

    这也就真的只是一句安慰而已,眼前不但情势不明,简直是一片黑暗。

    一切安置妥当,众人散去,鹤青问夜漓:“你觉得孙一胜为什么会突然异化?”

    竹七插嘴道:“是啊,那个样子,太吓人了,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

    夜漓沉思了一会:“你的意思是有催化他的诱因?”

    她想到了地下那个神似皇后的人魈脱口而出:“阴玉...你是觉得阴玉在国师府附近出现过?”

    鹤青道:“有这个可能。”

    “还是要把国师找到,兴许很多疑惑就能解了。”鹤青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一阵晕眩,脚下踉跄了几步,靠在夜漓身急促地喘气。

    时英疑问:“阴玉不是早就被鬼王收了吗?到底是怎么会现世的?”

    夜漓没回答她,而是焦急地看着鹤青:“你怎么了?”

    蛊毒发作,万虫噬心。

    鹤青右眼的黑纹连眼罩都遮不住了,夜漓与子初连忙将他扶进屋内,他躺在床上,浑身止不住得抽搐起来。

    夜漓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心都揪了起来,好怕他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只能紧紧握着他的手,一声声地呼唤着他:“鹤青,鹤青...”

    过了一会儿鹤青才平静下来,昏睡过去。

    夜漓的心却犹如悬着千斤坠,一沉到底。

    子初端来水,要替鹤青擦汗,夜漓说:“我来吧。”说着,她接过子初手中的帕子,仔仔细细地给鹤青擦拭。

    她有些忘我,更是十分后悔,她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面了。

    什么失踪案,什么人魈,国家兴亡,天下人的死活,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最初不辞辛苦千里穿越沙漠,为的,是要替鹤青求得救命仙药。

    而现在鹤青却躺在她面前,奄奄一息。

    “聚灵草...”夜漓望着脸色苍白奄奄一息的鹤青喃喃:“我要找聚灵草,我要找聚灵草救他。”

    子初眼见她忧心地都魔怔了,悄悄问竹七和时英:“聚灵草是什么东西?能救鹤先生吗?”

    竹七摇头表示不知。

    时英则暗想,原来他们来西域是为了找聚灵草。

    她知道夜漓现在虽然忧心失神,但只要是与鹤青有关的事她必是能听得进去的,于是自顾自说道:“相传后黎国的始皇为救其母,曾假借谒见西王母之名,上昆仑山盗取救命用的仙丹,西王母念他平定天下有功,居然真的在昆仑山设宴,召见一个凡人,彼时西王母蟠桃园里的蟠桃树刚刚结果,始皇帝听闻吃下蟠桃园里的蟠桃便能霞举飞升,长生不老,本来是想趁此机会浑水摸鱼,偷一颗蟠桃下界,救他母亲的,却被昆仑山上一个看护桃园的仙子识破...”

    夜漓漠然,听到时英说到这里,想起在后黎国皇宫遗址里看到的一副《仙女下树图》,一副《昆仑山百仙图》,原来画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她面无表情地问时英:“为何你对天界之事如此了解?”

    时英白眼微恙,没有正面回答,接着道:“那仙子职责所在,她虽然阻止了始皇帝偷取蟠桃,但深感其孝心,便在他下山之时,以仙草相赠。”

    “仙子所赠的本是普通的仙药,但用在凡人身上,续个三五年命是不成问题的,仙草长在天界,在凡间原是养不活的,但始祖皇帝为了留一个念想,将仙草的叶入药救母,却留下根茎,相传始祖皇帝在人间找了一个极纯极净之地培植仙草,居然还真的被他养活了。”

    夜漓顿悟,时英接着说:“你猜得没错,那株在凡间养起来的仙草,就是你现在听说的聚灵草,这人界所谓神药的由来。”

    “那那个极纯极净之地在什么地方?”夜漓忽然觉得有了希望,立刻问道。

    但时英的回答立刻打破了她的憧憬:“不知道。”

    夜漓的表情又黯淡下来,阴霾重新笼罩在她脸上。

    鹤青一直睡了两天都没有醒,这两日夜漓一步都不敢离开,累了就在床边趴一会儿,这日早上,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脸上摩挲,轻柔缓慢,她以为是鹤青醒了,猛然睁眼,却发现是子初在给她擦脸。

    夜漓忽然惊醒倒把子初吓了一跳,立刻缩回了手,战战兢兢道:“对,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哦,”夜漓揉了揉眼睛道:“没事,现在什么时辰了?”熹微的晨光从窗户纸透进来,夜漓有些睁不开眼。

    “刚到辰时,时间还早,”子初答道:“夜先生已经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我看鹤先生虽然没醒,不过情况也稳定下来了,不如趁此去休息一下如何?”

    “不用。”夜漓接过子初手里的湿帕子,用力擦了擦脸,让自己清醒过来。

    子初道:“那我去给先生准备早膳,先生多用一些,也能恢复精神。”

    “好,”夜漓点头:“那多谢你了。”

    过了一会儿,子初端来一些吃食,夜漓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用了些饭,她告诉自己不能倒下,鹤青还需要她。

    夜漓注意到子初的手臂上有几道抓伤的痕迹,于是问:“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子初连忙撸平袖子:“昨日给孙先生端吃的去,他...”

    “他把你抓伤了?”

    “嗯,”子初道:“这几日他一直都是躺在笼子里奄奄一息的样子,但昨天不知道怎么了,我刚把食盘从铁笼里放进去,他就突然就扑过来抓住我...幸好有曹先生在,才救了我。”

    夜漓喝了一口小米粥,若有所思地问:“子初,最近府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怪事?”

    “就是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或者东西,或者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现象?”

    子初忽然瞪大了眼睛望着她,欲言又止。

    看来还真有,夜漓待要追问,这时,辅官并几名国师府的从官走进来。

    “怎么了?”夜漓放下碗筷问。

    “这...北岐国的华莎公主和她的哥哥忽然来访,还带了...还带了很多礼物,说是...说是要来提亲。”辅官怕是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支支吾吾道。

    “提亲?向谁提亲?”夜漓一头雾水,眼眉鼻都快皱在一起了,辅官瞟了一眼床上躺着的鹤青,她这才反应过来。

    虽说这位北岐公主对鹤青一见钟情,爱慕之意溢于言表,但也不至于就这么上门提亲吧,也不怕丢了皇族的脸,北岐那些皇亲国戚不管管她吗?

    “夜先生有所不知,”辅官道:“北岐皇帝虽然子嗣众多,但大皇子却只有这么一个同胞妹妹,二人的母亲去世得早,所以只得他们两个相依为命,大皇子在宫斗角逐中见惯了尔虞我诈,生性狡黠多疑,但对这个妹妹却是极好的,几乎是有求必应,况且他如今权倾朝野...实是不好拒绝。”说着,辅官恭谦地拱手行了个礼。

    “有求必应?”夜漓怫然不悦:“荒唐,我管他们兄妹两感情如何,他有求必应就可以强抢民男么?”

    辅官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又作揖道:“他们到底是代表北岐皇室的,如今已经上门来了,鹤先生卧床不醒,夜先生可否与我去见上一见。”

    “见就见,真有意思,身为一国的公主,追男人都追上门了,”夜漓骂骂咧咧:“我就不信了,还能逼人成亲不成,有没有王法了?!”

    夜漓说着,便随辅官去了前厅,只见那里摆着两排樟木箱,箱子上涂了红漆,足有十多个,排面十足,气势不凡。

    华莎公主五官本就深邃,现下辫了一头小辫,更具异域风情了,就连脸上洋溢着的笑容都变得金贵起来,高傲得好像一只骄傲的孔雀,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夜漓。

    “嘭”地一声,华莎随意踢开脚边的一只箱子,里面是整整一箱金器,她抬着下巴,耀武扬威:“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吧?让你们开开眼。”

    夜漓故意凑过去看了一眼,拍手道:“没想到北岐年出这么多岁贡,皇室出手还能如此阔绰,真是不简单啊。”

    闻言,华莎未有任何反应,她的哥哥倒是变了脸色。

    “那是,”她可能没听懂年出岁贡的意思,指的是北岐战败,向西虞割地赔款之事,这本是北岐国的屈辱,她却全不在意,反而说道:“知道你们是中原来的,依足了你们的礼,十八箱红木聘礼,来请鹤青做北岐国的驸马。”

    “哦?”夜漓俯身摸了摸箱子道:“那华莎公主可能是一知半解了,我们中原装聘礼的箱子,用的多是紫檀木,天然呈红褐色,因而又称喜木,而这樟木,多是女子出嫁时放嫁妆用的。”

    华莎还是没有理解夜漓言语中的讽刺意味,也没放在心上,反而左顾右盼:“鹤青哥哥呢?他人在哪里?怎么不来见我?”她说话本来就颐指气使的,也不顾及自己是客,这会儿有她哥哥在身边给她撑腰就更肆无忌惮了。

    “公主殿下,”辅官朝她鞠了一躬:“鹤先生卧病在床,不方便见客。”

    “什么?鹤青哥哥病了?!”华莎一听,肉眼可见地跳了起来,焦急道:“他怎么了?生的什么病?快带我去见他!”又骂道:“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照顾鹤青哥哥的?他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都唯你们是问!”

    “等一下,”夜漓张开双臂拦住华莎的去路:“都说了鹤青卧病在床,不便见客。”

    “你让开!”华莎抬手就是一个巴掌要甩下来,却被夜漓握住了手腕。

    “你放开我,”华莎叫道:“我叫你放开,别碰我,听到没有!我是北岐公主,你算什么东西?!”

    两个女人正闹得厉害,周围的人是劝也劝不住,虽然在他们看来是夜漓这个大男人在刁难女人,当然华莎也忒蛮狠,叫人同情不起来。

    这时,屏风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咳嗽声,她们这才停下手,同时回头。

    只见鹤青走入前厅,虽然他唇色煞白,面无血色,但依旧风姿翩翩。

    “你醒了!”夜漓又惊又喜。

    鹤青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来到北岐皇室兄妹二人面前,作揖道:“见过华莎公主,大皇子殿下,听闻二位特意上门寻我,不知所为何事?”

七十六、入狱

    官兵们深入小巷,四散开继续搜寻,巷子里很黑,他们神经紧绷,握着刀柄的手汗津津的,大气也不敢出,一丁点风吹草动,就弄得他们紧张兮兮。

    “哎哟,你干嘛打我?”一个官兵忽然叫道,打破了小巷的宁静。

    “我没有打你啊。”另一个官兵说。

    “嘘...”第三个官兵示意他们不要大声说话。

    结果他的官帽就被打落了,他吓了一跳,转身一看,身后却什么都没有。

    这队官兵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偷袭,但对方显然只是想捉弄他们,并没有要他们的性命。

    饶是如此第一个大喊出声的官兵还是两腿发软,直打颤,天上传来一个清脆笑声就让他直接失禁了。

    “你他妈丢不丢人!”他的长官狠狠踢了他一脚,话音未落,却发现自己的脚在离地,身子慢慢腾空了。

    “诶,诶,诶!”长官慌了,拼命蹬腿,手在空中乱抓,想去摸后衣领,却什么也没摸着,但还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拎了起来。

    等他到了屋顶的高度,这股力量忽然松开了,他大叫一声从天上掉了下来,以为这下就算摔不死也得摔掉半条命,谁承想就在他离地面寸许,脸差一点就贴到地上之时,下落趋势又停住了,接着他又慢慢被抓到半空...如此周而复始。

    “有,有,有妖怪啊!”

    深巷就像是一座迷宫,隔了几条巷子,地上堆着的竹竿忽然开始打人,翻过一道墙,篓子自动往人头上箍,拔也拔不出来,官兵们兀自挣扎,撞成一团,惨叫声此起彼伏。

    夜漓给自己施了隐身的结界,蹲在屋顶上欣赏着这一切,拍手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乐此不疲。

    说实话,她好久都没这么尽兴了,没了鹤青的约束,正可以好好给这些黑心肠的凡人一点教训。

    “夜漓,你玩够了没有?”鹤青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

    她心里还尚存着一丝侥幸,回头一看,却发现鹤青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只好撤了结界,没好气地问:“你能看到我?”

    当然在鹤青身上发生的,不能解释的神奇之事绝不止这一件,所以这也是多此一问。

    他蹲下身,凑到夜漓面前,歪着头问她:“你大半夜在这里干什么?”

    夜漓与鹤青四目相对,不免心神一荡,耳根悄悄红了,嘴上说:“哼,要你管,你去娶你的公主,当你的驸马吧。”

    鹤青拉住她,皱眉道:“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当驸马了?”

    没了结界,他们两都暴露了行踪。

    “在那里!”

    被捉弄得苦不堪言的官兵发现夜漓,立刻冲到墙头下,举着长枪想将他们撩下来。

    “诶,够不到,够不到!哈哈哈!”夜漓本就是小孩心性,此时更是玩心大起。

    她做了个鬼脸,回身飞身急奔,转眼已在数丈之外,鹤青连忙追上去。

    “夜漓,别闹了,快跟我回去吧。”

    鹤青越是喊,夜漓就跑得越快,没多久就跑出两三个坊市,来到一处静谧无人的桥,她终于停下脚步,有意等一等鹤青,让他来到自己身边。

    夜漓还是傲气得很,不管鹤青说什么她不为所动,但念在他身上有伤,就不忍心让他千里夜奔了。

    而且她改了主意,反正今晚就是不打算跟鹤青回国师府了,又没别的地方可去,不如干脆就被官兵抓了,去牢房住上一晚,也好叫鹤青急一急。

    所以官兵们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和一个头顶着面具的古怪小子站在桥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们,笑得怪渗人的,他们这么气定神闲,官兵倒是慌了,不知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弄得他们都不敢上前,可谓是进退两难。

    “进去吧。”

    夜漓与鹤青被推进牢房,官兵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折腾半夜,他们也是乏了,懒怠整治她,只说明日要寻一个道法高深的术师来叫她吃吃苦头。

    她忙着跟鹤青赌气,对这种空穴来风的威胁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往墙角一坐,静默示威。

    鹤青温和地笑笑,走过来贴着夜漓坐下,夜漓嫌弃地拿肩膀拱了他一下,别过身不理他。

    “好了夜漓,”鹤青轻声道:“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生气,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想办法尽快离开吧。”

    “我不走,要走,你自己走吧。”夜漓没好气地说。

    “夜漓,”鹤青耐着性子说:“你到底怎么了?如果是因为华莎公主的事,你明知道我是不会答应她的。”

    “为什么不答应,”夜漓故意与他唱反调,拿话来激他:“她又美,又是一国公主,有权有势,嫁妆都比别人多好几百倍...”

    “夜漓!”鹤青忍不住了,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他提高了声音,但转念一想,还是没有说出什么重话来。

    “我就是觉得...就是觉得...我现在这副皮囊,配不上你。”见鹤青也有些生气,夜漓终于软下来了,那委屈的模样,倒还怪可怜的。

    “勉强把你留在身边,你真的会高兴会幸福吗?”

    听夜漓这样说,鹤青一着急,话还没说出来,先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咳得眼眶都红了。

    “还有你的身体,”夜漓忙轻抚其背:“你的身体都是被我拖累的,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是公主!”夜漓抓着鹤青的胳膊,有些激动:“说不定她有办法,说不定她能找到聚灵草呢?”

    “你真的不必委屈自己,成为约束我的枷锁,我发誓,我绝不会害人,我有很多地方去的,你放心,等你的病好了,我就乖乖回冥界...”夜漓始终记得鹤青在锁妖塔时表现出的态度,一直耿耿于怀,于是这样说道。

    她觉得自己在人间久了,多少是学了些世故和狡猾的,这一招以退为进,既给了鹤青重新选择的机会,又能再一次确认他的心意。

    没等夜漓说完,鹤青就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他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保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

    夜漓能感受到鹤青身上传来的温度一点一点将她的心化开,鹤青很瘦,却不是骨瘦如柴的那种,相反他地胸膛很宽阔,双臂结实有力,下巴靠在她的肩上,呼吸吹进她的脖颈里,让她心痒难耐。

    “夜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人生短短数十载,你我既有缘相识,我就只想和你一起,过完这一生,好吗?”鹤青说得很郑重。

    这一刻,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划过夜漓的脸颊,她搂紧鹤青,无声哭泣。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失去鹤青。

    “好。”夜漓哽咽道。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才舍得松开彼此,夜漓已是泪流满面,鹤青温柔地用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笑道:“你怎么哭成这样,不像你。”

    夜漓甩开他的手,娇嗔道:“讨厌,那你说,怎么样才像我?”

    她要不是男相,这会儿一定钻鹤青怀里撒娇去了,只是夜漓现在这个样子,多少是有些别扭的,所以她很克制,忍住没做出什么逾矩的事。

    鹤青倒是凑过来,抵着她的额头,亲昵地说:“你是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的。”

    没想到这块榆木疙瘩肉麻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偏生夜漓又听不得情话,脸立刻红得跟柿子似的,但她也不肯示弱,大着胆子扑过去,滑腻的手指在鹤青的嘴唇上摩挲:“鹤少侠嘴巴这么甜,是和不少女孩子说过这样的话吧?”

    鹤青却像是突然开窍了似的,甜言蜜语轮番输出,贴在她耳边说:“你心眼这么小,这么喜欢生气,我可不敢和别的女孩子说话。”

    夜漓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暧昧的一幕会发生在凡间一个小国中一间阴冷的监狱里,能听到他这番真心话,这牢坐一辈子都值。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夜晚,她与鹤青之间的微妙关系,那一点若有似无的感情,长久以来,经过一系列小心翼翼的试探,变成了反复纠缠和拉扯,现下这层窗户纸终于是被捅破了。

    他们这会子你侬我侬,眼里只有彼此,舍不得挪开,眼神腻得能拉出丝儿来。

    “嘶...”夜漓忽然想到了什么,捧着鹤青的脸揉圆搓扁:“你真的是鹤青吗?”

    “这真的是你吗?”她反复确认,自言自语道:“不会是吃错药了吧?”

    “还是...你又被俯身了?”夜漓始终是不敢轻易相信鹤青这个小古板,怎么会突然如此情意缠绵。

    “没有,”鹤青笑着掰开夜漓的手:“这真的是我,如假包换。”

    “其实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从你跳下银瑾山的那一刻开始,”鹤青的表情变得很认真:“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就想,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夜漓被鹤青的话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二人又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我再给你度点魂力吧。”夜漓担心牢房里寒气重,会加重鹤青的病情。

    他们相对而坐,十指紧扣,夜漓运起魂力,慢慢输与鹤青,在鹤青身上周身运行,过了一会儿鹤青的脸色稍转,而夜漓的额头则沁满了汗珠。

    “好了夜漓,已十分够了。”鹤青说。

    他见夜漓又为了他累得香汗津津,轻喘着气儿,耳边的碎发都被汗浸湿了,他看夜漓的眼神越发迷离了,一时乱了方寸,心嘭嘭直跳,只想与她亲近一番...

    鹤青不自觉地慢慢凑过去,靠得越来越近,眼看鼻尖就要碰在一起了...

    这时几声刺耳的响动传来。

    起初他们沉浸在意乱情迷之中,都没有在意,以为是听错了,直到这声音规律地持续了一会儿,才引起警觉。

    侧耳一听,似乎是有人在挠墙,而且一下比一下重。

    “谁在那里?”夜漓问道。

    对面的牢房忽得一亮,一张树皮悬空燃烧,原来是夜漓施了明火符。

    但视线范围有限,目及之处并没有看到对面牢房里有什么人,但抓墙声还在继续,过了好一会儿,正当夜漓与鹤青的防范稍稍松懈下来,一个断臂之人冲到牢笼边上。

    那人满脸灰黑,衣服上沾满了暗红的污迹,似乎是干透了的血,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只有眼珠子雪白,还瞪得老大,看上去惊悚极了。

    “二皇子?”鹤青认出此人正是此前在皇宫被卸去一条胳膊的西虞二皇子。

    “是他?”夜漓捂着脸:“妈呀,吓我一跳,真是比鬼都可怕。”

    “原来他被关在这里。”鹤青陷入深思。

    “怎么了?”夜漓问。

    鹤青说:“你还记得那天他冲上大殿质问皇后吗?你说他会不会是知道了点什么...”

    “问问?”

    “嗯。”

    夜漓想了想,又摇头:“这么远,摄魂术不好施展。”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西虞二皇子!你们竟敢这样对我!”二皇子开始喊叫,咬牙切齿地说:“我要你们不得好死!”

    这一举动很快引来了监狱的守卫,夜漓与鹤青为了不引起注意,背过身去。

    “吵什么吵什么?”守卫是个留着剃头的壮汉,他打开牢门,对着二皇子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你现在就是个阶下囚,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金尊玉贵的皇子殿下呢?”

    夜漓与鹤青默然交换了一下眼神。

    “再吵,再吵要了你的命!”等守卫打痛快了,重新将牢门锁上,离开了。

    鹤青说出了他的担忧:“再这样下去,这个二皇子恐怕是活不长了。”

    夜漓看了看掌心的贯穿伤,心下黯然,她本来是可以脱去这副躯壳,近身对二皇子使摄魂术的,但她身上的拘魂咒只解了很小一部分,魂魄被困在肉身之中无法脱离,施展不开。

    “夜漓,”鹤青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抓着她的手说:“你手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离开古井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了。”

    “没,没什么,”夜漓打马虎眼:“哎呀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我们要想办法接近二皇子,把他发现的事情问出来。”

    夜漓开始喊:“来人啊,来人啊!”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一个都活得不耐烦了?”刚刚那个打人的守卫又来了,他看上去一脸怒气,显然对清梦被搅十分恼火。

    “我饿了。”夜漓理直气壮地说。

    “你饿了?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你给我等着!”

    守卫不知是睡糊涂了,还是打人打上了瘾,居然忘了自己在夜漓手上吃过亏,去取了烙铁,开门进来就要打人,但他刚举起来手中的烙铁,整个人就僵住不动了。

    夜漓冷笑一声,守卫手上的烙铁就掉落下来,正砸中他的脑门,砸得他一脸血,夜漓不慌不忙地从守卫身上摸出钥匙,与鹤青一起打开对面的牢门。

    “救我...救我...救我出去。”二皇子像人彘一样爬过来,用他那未被砍断的手抓着夜漓的脚踝,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你们救我出去,啊?你们要什么好处,我都给你们!”他因为极度害怕,声音都颤抖了,整个人哆嗦个不停。

    夜漓鄙夷地踢开他,嘲笑道:“我要皇位呢?你也给我吗?”

    “给!你要什么我都给!”二皇子哀嚎道:“我受不了了,求求你们救我出去吧,啊?或者给我一个痛快,求求你们了...”

    “你先冷静一点,”鹤青安抚他:“别再把守卫给惊动了,我们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的。”

    他到底是心存慈悲的,便是对着这样一个恶人,也希望能施以援手。

    “我们有些问题想先问问你,”鹤青说:“那日你跑去皇宫正殿与皇后对峙,是因为发现了什么吗?还是...”

    “我发现了,我是发现了...”二皇子喃喃道。

    夜漓不耐烦道:“你发现什么了?”

    “有妖怪,”二皇子用力瞪着眼,眼珠子看上去都快被他瞪掉出来了,这一样一来,就显得他的面目越发狰狞:“皇宫里有妖怪!”

    夜漓嗤之以鼻,有妖怪有什么稀奇的,掰着手指头数数,盘踞在你们西虞国的妖物,怕不是都快比人多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拉着鹤青说:“黑晶石!你还记得那个黑晶石吗?”

    在皇宫里,夜漓看到皇后身上佩戴的黑晶石就想告诉鹤青来着,话说到一半被华莎打断,她差点都忘了这茬了。

    夜漓一脸神秘:“那东西叫妖晶,是妖族用来隐藏妖气用的...”

七十五、冤家路窄

    那北岐大皇子撇了鹤青一眼,表情晦暗,眼神阴鸷,那傲慢的模样与其妹如出一辙,配上耳朵上挂的耳珏,就又显得有些滑稽。

    “既然我妹妹喜欢,那你就是北岐国的驸马了。”大皇子见鹤青病恹恹的,似乎不大满意。

    “承蒙公主抬爱,但如二位所见,我身患重疾,恐命不久矣,并无意娶妻,更不想耽误了公主。”鹤青态度谦和地婉拒道。

    “我不在乎,”华莎抑制不住激动地走上前:“鹤青哥哥,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我没事...”鹤青实在是不习惯华莎这种热情,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这种无意的举动就很伤人了,果然华莎的表情瞬间变了变,大皇子见妹妹不高兴,也沉下脸来:“让你做驸马是抬举你,怎么?你还想拒绝?”

    但那华莎不知好歹,刁蛮起来连自己哥哥都骂:“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鹤青哥哥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

    说完,转头又对鹤青说:“你不明白,我是吃了多少苦,等了多少年,才又见到你的,鹤青哥哥,我生生世世唯一的念想,就是能嫁给你。”

    鹤青无奈:“公主,你我萍水相逢...得你青眼相加,不胜荣幸,但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再考虑...”

    “我们不是才认识的,”华莎越发激动:“或许你现在不记得了...但总有一天,哦不,”华莎喃喃自语:“我既盼着你想起来,又盼着你永远也想不起来。”

    “公主,你也请自重吧,”夜漓插嘴道:“这里是西虞,不是北岐,不兴带着一堆礼上门来逼男人就范的。”

    不知道为什么夜漓第一次见华莎就对她有一种抵触情绪,按说华莎长得也挺美的,不比秦淮河畔的那些伎生差,但她与那些歌舞姬就能玩笑打闹到一处,面对华莎却说不出好话来,仿佛与她天生就是对头。

    北岐人见夜漓对他们的公主出言不逊,纷纷拔出武器,夜漓不甘示弱,衣袖一挥,无数袖箭腾空而起,对准了他们,北岐人见状害怕起来,不敢上线。

    眼看纷争难免,形势剑拔弩张,关键时候,辅官又站出来当和事老了,他提醒大皇子,鬼祭在即,两国好不容易重修旧好,不宜在此时大动干戈,议亲之事可容后再议。

    大皇子似乎是听进去了,但华莎哪里肯依,直吵着要与鹤青成婚,看那架势,最好是当场拜堂才好,最后连她哥哥都忍不住训斥:“好了,别闹了,你身为公主,成何体统?!”

    华莎没想到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哥哥居然会对她发脾气,不禁一愣,眼珠子咕溜溜转了转,开始装可怜,低声哭泣:“父皇母后都没有这样凶过我,母后在世时,对我也是百依百顺的,你...你是不是不疼莎莎了?”

    由于她实在哭得有点假,夜漓忍不住回头干呕了几下,但这招对大皇子显然十分管用,他的声音马上柔和了下来:“三日后就是鬼祭大典了,等大典结束,我就让皇后娘娘赐婚,相信娘娘也不会不允诺的。”

    言下之意,如果当事人不同意,他们还要动用一切手段,明着把人拐回去就是了。

    夜漓气鼓鼓地直要同他们理论,被鹤青拉住,看着北岐皇室兄妹扬长而去。

    回到别院,夜漓合计片刻,以拳击掌,立刻决定:“西虞国是待不下去了,我们逃吧,逃去哪里呢?让我想想,北岐也去不得,中原又回不去,我们可以去车师,去疏勒,西域如此广阔,哪里去不得?”

    “夜漓,”鹤青道:“你先冷静一点。”

    “你都要被抢了,叫我怎么冷静,”夜漓倏得站起来,不安地走来走去:“话说你怎么这么淡定啊,你是想娶那个什么华莎公主吗?还是想去北岐当驸马?”

    竹七插话道:“夜漓,你怎么能这么看鹤青大哥呢,他不是这样的人...”

    夜漓瞪了他一眼,竹七便不出声了。

    鹤青耐着性子道:“夜漓,西虞国波云诡谲,危机四伏,我们早就是局中人,不能说走就走,而且照目前的情形看,如果我们坐视不理,这里百姓可能就要遭殃了...”

    夜漓辩驳道:“你师父不是在这里么,他这么大义凛然,爱管闲事,就让他管好了,他身为仙门宗主,总要做点正经事吧?”

    “正因为我师父在这里我才更不能走,”鹤青说:“我怕他也陷入危险之中。”

    “你整天就会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你先担心担心自己吧。”说罢往石凳上一坐,赌气不说话了。

    自与鹤青相识以来,这是他们吵得最厉害的一次。

    夜漓不作声,周围就安静下来,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气氛一度降到了冰点。

    过了一会儿,时英打破沉默,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这个华莎公主的?”

    夜漓没搭理时英,鹤青只好替她回答:“是在皇宫无意间撞上的,那时我们差点被皇宫守卫抓到,是她帮我们打了掩护。”

    “差点被抓还不是因为她嗓门大,才招来的守卫。”夜漓没好气地说,眼睛瞟向别处,故意不看鹤青。

    时英神色凝重,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们要小心这个公主,她必定是有些来历的。”

    “何以见得?”竹七好奇地问:“我看她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女子啊。”

    “你们注意到华莎脖子上和手腕上黑色的咒文了吗?”时英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叫文字咒,是一种极其厉害的禁锢术,天界有一个掌管刑法的神宫,叫遣云宫,文字咒就是遣云宫的主神创造的,一般只有...”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一般只有违反天规的堕神,在被囚禁起来之前,才会被施以文字咒的刑法,以防止他们逃跑。”

    “也就是说...”夜漓想起来她在冥界见到的绮罗鬼,身上好像也有这种咒印,但那一次太狼狈了,光顾着逃跑了,所以看得并不真切,而且当时的她也没什么见识,自然认不得什么文字咒。

    时英沉声道:“也就是说现在华莎的身体里呆着的,可能不是她自己。”

    “我就知道!”夜漓拍案而起:“我看那公主的面相就知道不是好人,果然是精怪变的。”

    鹤青:“这只是推测,也不能就这么肯定...”

    夜漓生气道:“你又帮她说话!”

    竹七揶揄她:“哎哟,你还会看相呢,话说鹤青大哥娶亲,你激动什么?!”

    “我...”夜漓梗住了:“我...我那不是怕他被骗么,还不是看在大家好歹一起共过生死的份上...”

    她连忙岔开话题:“时英,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是不是...”

    “是不是之前就认识我们?”

    夜漓一直有这种怀疑,在锁妖塔初见时英时,她听到夜漓这个名字,反应就不小,但夜漓现在的模样并不是她本来的容貌,所以一开始,时英可能是觉得事有巧合,人有同名,没有十分在意,但自从她见到鹤青后,对夜漓的态度就更不同了,她似乎是确认了什么,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尽管她将这种疏离掩饰得很好,但夜漓还是察觉到了,只是没有拆穿而已。

    “夜漓,你怎么总是质问时英,”竹七说:“还说是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呢...你这样是不是太不友好了。”

    夜漓见他们没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儿,闹起了小孩子脾气,冷哼一声负气出走,独自离开了国师府。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就像是在人间游荡的孤魂野鬼一样,失去鹤青,她就没有留在此间的理由了,饶是这人间翠峰如簇,星河鹭起,繁华竞逐,与她也并无半点关系了。

    这么想着不由得心里空落落的,失魂落魄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夜漓路过一间酒家,酒家看上生意去不错,灯红酒绿,高朋满座,酒香混合着油烟味飘散出来,让她忍不住驻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她贪恋这人间烟火之时,与眼前的祥和景象极为不协调的一幕出现了,只见酒家的掌柜抓着一个奴隶模样的人一把将他推到地上,掌柜身后跟着四五个黑衣打手,拿着大棒劈头盖脸对着那奴隶就是一顿打。

    掌柜则在一旁指着躺在地上的奴隶破口大骂:“你个贱民,我买你回来,是让你来干活的,不是偷吃的,”说着又死命踹了他几脚:“我让你偷吃,我让你偷吃。”

    那奴隶又老又瘦,衣衫褴褛,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根本没力气反抗,只是断断续续地解释:“我不是故意要偷东西吃的,我只是...每天都吃不饱...我实在是太饿了...”

    那掌柜一脸淫威,恶狠狠地对奴隶说:“吃饭?你也配?贱命一条能让你活着就不错了!”

    饶是夜漓当了六百年使者,也算见惯了世间的丑恶,还是被激怒了。

    她不明白这样的人,能奉上如此美味珍馐,内心却是如此丑恶,便是店里买的是宫廷盛宴,也是鱼馁肉败,难以入口。

    最坏的是酒肆里食客们的反应,竟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都是只视线被吸引过来,然后漠然地看上一眼,又继续饮酒作乐去了。

    或许在他们眼里奴隶根本就不是人,他们的命也不值钱,生来就是该被人作践的。

    “我没有偷厨房里的食物,”奴隶哆嗦着辩解道:“这都是客人们吃剩下的,求求您别赶我走...”

    夜漓在旁冷眼旁观这世态炎凉,越看越觉得心头火起,走过去朝掌柜那肥大的臀上踢了一脚,那掌柜正骑在奴隶头上作威作福,没承想有人给他来了这么一下,那膀粗腰圆的身躯一下向前猛冲了几步,好容易站住脚,正要回头破口大骂,迎面又受了夜漓一拳,将他两个的大门牙都给打落了,打得掌柜都懵了。

    “你...你是什么人?”掌柜捂着鲜血淋漓的嘴,向后退了好几步,手悬在半空,颤抖地指着她。

    “我是你祖宗。”夜漓说着,又给了他一击勾拳,正中他肥厚的下巴,接着一脚踢在他肚子上。

    那些黑衣打手见掌柜被殴打,便将夜漓围了起来,却哪里是她的对手,夜漓根本不用动手,全身魂力激荡迸发,他们就瞬间齐齐被掀翻在地。

    待她转头再要拿掌柜出气,一柄散发着清罡正气的剑拦住了她的去路,她见那剑身上刻的祥云纹有些眼熟,愣了愣,心道不好,一看,来者果然是万锦年。

    偌大的梁都,怎么就刚刚好这么凑巧又给碰上了呢,可真是左右都躲不过。

    夜漓眼神一变,化出匕首格挡了一下,为了避免立刻与万锦年起正面冲突,她避过剑锋之后,马上向后跳了几步。

    “又是你,”万锦年皱眉道:“鹤青呢?他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夜漓微微一笑,舔了舔嘴唇:“你猜。”

    万锦年身旁有一名在高山坳追捕过夜漓的玄宗弟子,那时她曾开玩笑说要吃了鹤青,这名弟子年轻识浅,也不顾万锦年在侧,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你...不会是...真的把二师兄给吃了吧?”

    夜漓不答,反问万锦年:“你这老道忒也不知好歹,你没看到是这个掌柜的先出手打人的吗?我那是路见不平行侠仗义,行侠仗义!”

    在追踪夜漓与鹤青的过程中,玄宗有多名弟子死伤于骨生花之手,自此一疫,万锦年就越发将夜漓归为是为祸人间,无恶不作的妖邪一类。

    那次是鹤青用他的半条命才换得他师父将他们放走的,为此他也烙下病根,至今时不时都会发作,所以这种恨意本质上来说是相互的。

    掌柜被打怕了,这时候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肯认错,撒谎道:“明明是这位小兄弟,突然冲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我给打了,你看,我的牙都被她打掉了,道长一定要替我主持公道啊!”

    夜漓晓得那掌柜无耻,但没想到他居然如此颠倒黑白,气得又要打他。

    “你干什么?”万锦年将剑橫在夜漓面前挡住她,掌柜趁此躲到玄宗弟子之中,问地上的老奴:“你说我有没有打你?你说!”掌柜不断暗示他如果不给他圆这个谎,那他的结局就只能是被发卖到沙漠边上,或者因偷盗被官府治罪,结果都只能是死路一条。

    果然,老奴想都没想就立刻说没有,尽管他被打得满身是伤,满脸是血。

    万锦年和其他玄宗弟子闻言,慢慢放下的剑又马上举起来。

    夜漓觉得万锦年根本就是在针对她,这么明显的事实放在面前都可以只当是看不见。

    “何人在此聚众殴斗?!”

    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居然去报了官,一群官兵蜂拥而至,夜漓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要跟万锦年拉一场架了,反正鹤青也不在,先揍一顿出出气再说。

    他们这要是打起来,怕是方圆三里内都要遭殃。

    “是她!”掌柜指着夜漓道:“是她先动手的!”

    夜漓眼见掌柜的手下明目张胆地给军长塞了一定金子,军长接过来掂了掂,露出贪婪的笑容。

    “还不快给我抓起来!”军长收了金子心满意足地命令道。

    官兵们摩拳擦掌,慢慢朝夜漓靠过来,第一个出手捉她的人发现自己明明是朝着她的臂膀抓去的,却扑了个空,夜漓的身影“噗付”一下就从眼前消失了,官兵揉揉眼,以为是他眼花了,只见夜漓轻巧地转了几个圈,避开所有抓捕,像泥鳅似得滑不留手,将官兵玩弄于股掌之中。

    “追!”

    夜漓身法迅捷,一下跑得没了踪迹,身后的官兵纷纷围追上来。

    本就热闹的夜市这下更是炸开了锅,夜漓不紧不慢地向前奔逃,沿路掀了不少摊位,还打翻灯笼,将人家的货车都点燃了,弄得是鸡犬不宁,顺手又在一家面具店拿了一个傩戏中的大巫面具戴在脸上,逃到一个无人的小巷里去了。

七十七、妖后

    “皇后和国师身上都佩戴了这种妖晶,”夜漓甚为疑惑:“莫非他们都是妖?”

    “对,皇后,就是皇后!”二皇子忽然抓着夜漓嚷道:“就是她!她是妖怪!她囚禁了我父皇,还把他做成傀儡。”

    夜漓嫌恶地甩开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的啊!”二皇子激动道:“这个贱人一直推说父皇重病卧床,不让我见他,还让禁军将我父皇的寝宫围起来,我就知道她一定图谋不轨,便开始着手调查她。”

    “她重建皇宫,说是要改变风水格局,给我父皇集福,但我发现她其实偷偷造了个地宫,于是我找机会潜入进去,结果就被我看到了...”二皇子瞳孔震动,又惊又惧。

    夜漓忙问:“看到什么?”

    二皇子答:“地宫里有一个血池,特别大,血池里还飘着残肢断臂...”他环抱着自己,缩成一团,紧张到挠心挠肺,仿佛被砍成尸块的是他一样。

    “我看到那个景象,一时没忍住,吐了一地,就被她的人发现了,把我抓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二皇子讲起这段回忆,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害怕到面目扭曲:“后来我坚决要求要见父皇,我笃信父皇一定是被她挟持,甚至是已经被她暗害了,但无论如何,明着来,找朝中大臣上奏,暗着来,派高手夜探皇宫,不管怎么样都没能成功...”

    夜漓问:“那你又是怎么确定你父皇是在落在皇后手里了?难道你父皇不是失踪在外出探访昆仑仙山的路上的吗?”

    “胡说!我父皇根本就没有离开过皇宫,他将梁都天阙造得跟天宫似得,又为什么要外出修行呢?”

    这倒是有些出乎夜漓与鹤青的意料。

    鹤青说:“有没有可能你父皇真的失踪了,只是皇后为了掩盖真相,才谎称他重病卧床。”

    二皇子道:“不会。”

    鹤青:“何以如此肯定?”

    二皇子道:“我在宫里见过他啊,有一次我非要进我父皇寝宫,便带人与禁军起了正面冲突,我执意冲进去,看到我父皇的龙床上躺着一个人,我虽然不敢完全肯定那就是我父皇,但那人外形与他十分相似。”

    夜漓说:“隔着床帘你又看不清楚,怎么能肯定床上的就是你父亲?”

    二皇子道:“身为人子,怎么会连父皇都认不得呢?”

    夜漓撇嘴摇头,表示这个说法很牵强:“那傀儡一说呢?又是怎么回事?”

    二皇子说:“禁军欲阻我,但碍于我的身份不敢上前,却挡着我不让我去父皇身边,我眼看着那贱妇附身在我父皇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父皇原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整个人忽然开始抽搐起来,接着”

    “声音怎么样?”夜漓敏锐地问:“像你父皇吗?”

    二皇子摇头道:“声音嘶哑,像是得了风寒咳嗽给咳坏了的那种,听不出来。”

    夜漓思索片刻道:“我问你,皇后和国师的关系,究竟如何?”

    “这...”二皇子吞吞吐吐,眼神闪避。

    夜漓则早就看穿了他:“他们之间并无暧昧关系,一切都是你造的谣?”

    “也,也不全是,”二皇子支支吾吾,垂头丧气道:“纪远初来西虞时,与皇后确实走得近,皇后也是高看他一眼,不然他也不能有如今的地位,但是...”

    “纪远是谁?国师?”

    “对。”

    “但是什么?”

    “但是皇后看似端庄贤淑,实则十分善妒,也很有手段,仗着家族势力,制霸后宫多年,我父皇子嗣稀少,嫔妃皆无所出,也是拜她所赐,若不是我生母当年荣宠升天,她不敢对我做什么,我只怕也是活不了这么久,所以...”

    二皇子顿了顿,接着说:“所以这个女人虽然表里不一,但对我父皇大约是真心实意的。”

    听罢,夜漓转头问鹤青:“你怎么看?”

    鹤青欲言又止,默然摇了摇头。

    夜漓调侃:“哟,大师父也有看不透的时候呀?”

    鹤青淡然一笑:“不是看不透,而是看不懂。”

    夜漓说:“禁军是皇后的人几乎是肯定的了,皇观里那些方士术师也不对劲。”

    “但皇后将皇帝骗出宫,掉个头来又把人虏回去,目的是什么呢?”她想了想,歪着头不解地问。

    鹤青答:“很简单,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得让皇帝完完全全掌控在自己手里。”

    “啊?你的意思是由爱生恨?”

    夜漓对这凡间情情爱爱的理解,很多都来自于她在金陵听的话本子,能有这种联想,已算得上是奇思广义了。

    鹤青不置可否。

    “唉,”夜漓咂嘴叹息:“也不知道西虞国是造了什么孽,摊上的到底是何妨妖怪,啧...”说着,踢了踢地上的二皇子:“诶,还能走吗?”

    二皇子从地上骨碌起来,忙不迭地说:“能走,能走。”

    鹤青见他身娇肉贵,又受伤不轻,怕他中途就不行了,从怀中掏出伤药给他服下,又碾碎了在他的伤口上撒了一些。

    粗略地给二皇子医治完,刚要匆忙离开,就遇上了牢狱守卫,想来是那剃头大汉被夜漓用摄魂术控制,久未回岗,引起了怀疑,两厢撞个正着。

    守卫见有人逃脱,大喊道:“来人呐!疑犯越狱!来人呐!”

    “鹤青,你带着这蠢东西先逃,我来对付他们。”夜漓亮出魂器。

    鹤青也不推辞,拍了拍夜漓的肩说:“你小心一点。”

    夜漓正要替他们杀出重围,此时,外头传来华莎公主的声音:“谁敢动他?!”

    与她一同赶到的,还有卫云长。

    华莎傲慢地扫视众人,面对鹤青,马上又变了一副面孔:“你没事吧?他们没伤着你吧?”惓惓之意言表,可谓关怀备至。

    “他要是掉了一根头发,我要你们全部都不得好死。”华莎转向狱守说道,她的语气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那盛气凌人的样子把守卫们都说懵了,站在原地不敢动作。

    卫云长在旁冷笑:“华莎公主是想劫我梁都的牢狱吗?”

    “哼,”华莎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我便是劫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她指着鹤青朗声道:“这个人,我必须带走,至于剩下的...”

    夜漓一听就不乐意了,上前粗暴地推了她一下:“你谁啊?鹤青说要跟你走了吗?”

    之前见了两次面,华莎对夜漓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觉得她与鹤青走得近又如何,毕竟是男子之身,但不知为何,现下却是越看越碍眼,仿佛她们是天生的死对头。

    “你敢打我?”

    她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当下就与夜漓掐架互撕,守卫们虽看不懂这算是什么情况,却也不妨碍他们凑热闹,一个个都觉得奇怪,那华莎也就算了,到底是个女子,还是公主,另一个小子就不对了,虽说然瘦弱了一点吧,毕竟也是个男人,怎么打架打得跟个娘们儿似的。

    眼看夜漓与华莎闹得不可开交,一个个都没拿卫云长当回事儿,他面色铁青,太阳穴突突直跳,终于忍不下去了,发威怒喝:“够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也胆敢在此闹事!”

    守卫们闻言,这才醒过神,想将扭打在一起的华莎和夜漓拉开,只是她们缠斗得过于激烈,用的还都是些小孩子式的耍赖手段,一时无法下手。

    “我来此,是来宣读皇后娘娘懿旨的!”见仍旧无人理睬,卫云长终于忍不住了。

    “呵,传话这种小事,不是通常都是由內官做的么,”夜漓不客气地冷嘲热讽:“卫统领身为禁军之长,居然还要劳烦您么?”

    一句话,便将卫云长那点狐假虎威的心思给点穿了,他的脸色也就更难看了。

    只有牢狱长对着卫云长假意谄笑:“大人您请说。”这才给了他一点台阶下。

    卫云长展开一幅绫锦织的卷轴,开始宣读:“凤阁颁书表懿,元和圣德,天下为安,鬼祭在即,举国同庆,中宫令大赦天下,为盛世祈福...”

    夜漓一听,都顾不上和华莎扭打了:“什么?大赦天下?”

    开什么玩笑?

    先不说皇后此举意欲何为,这敢情就是白越狱了呗。

    “那他...”夜漓指着二皇子。

    “这就是我来此的目的,”卫云长收起懿旨:“皇后娘娘说了,二皇子虽然冒犯了他,还企图刺杀太子,但终究是皇族,是陛下的儿子,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决定将他带回宫中禁足,免其受牢狱之苦,也给皇室留些颜面。”

    夜漓看了鹤青一眼,彼此心领神会,二皇子撞破皇后太多的秘密了,此番若是被带回宫中,怕是凶多吉少。

    “我若是非不让你带他走呢?”夜漓嘴角浮起一抹笑容,眼底透出红光。

    “怎么?”卫云长冷笑:“你敢抗旨不遵?要造反么?”

    夜漓不再多说什么,手中忽然“长”出一条红线来,寸寸变长,守卫们未见过此等武功,跟戏法儿似的,具是一惊,后退三步。

    便是她的魂力被封得只剩下这只手能使了,对付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也是足够了。

    但她显然忽视了一个人,华莎。

    夜漓没注意到的是,华莎手上戴着的透明珠串下还藏着一只银镯,只见她手腕一翻,银镯陡然幻出一柄光刃,迎着夜漓的魂鞭劈去。

    夜漓惊了,她们两都互相松开了,她这会儿又发什么疯?

    华莎本就是决计不会吃亏的性子,显然还在为刚刚夜漓推她一事计较,誓要挣回一些颜面来。

    “华莎!”鹤青轻喝一声。

    公主这才停手,回过头,鹤青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听好了,她平安离开,我才会平安离开。”

    果然还是鹤青的话管用,华莎怔了怔,目光闪烁,收起光刃。

    夜漓冷眼旁观,说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华莎公主!”卫云长喊道:“你确定要与奸人为伍吗?还是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吧!”

    华莎压根儿没搭理他,径直跟着鹤青离开了。

    守卫们正要追,夜漓的魂鞭重重地拍打在地上,魂力析出,气劲凌空,一下子就将蠢蠢欲动的守卫震慑住了。

    夜漓认为鹤青定然是不想她伤人的,也只能用这种费力一点的办法了,她睥睨地望着这些下界凡人,眼神里满是嘲讽和不屑,却闻远处传来二皇子一声惊呼:“救命!”

    不好,有追兵!她无暇与守卫周旋,立刻调转枪头前去营救,火急火燎地赶到时,发现时英与竹七已前来相助,这才松了一口气,定睛一看,偷袭他们的居然又是人魈,而且这次又是没见过的。

    天哪,树林里杀的和古井里埋的还不够,城里居然还有。

    鹤青提醒:“别恋战。”

    夜漓点头,与时英配合,她用魂鞭将人魈捆住,朝时英扬了扬下巴,时英提剑砍来,但在诛仙剑的剑锋就快杀到时,其中一个人魈忽然邪力暴涨,居然挣脱了魂鞭的束缚,反震的作用还将夜漓逼退数步。

    眼看着人魈逃跑,夜漓心有不甘,明知追不上也就放弃了,毕竟现在最重要的事,还是将这二皇子给安置了。

    “你们怎么来了?”夜漓一边疾走,一边问跟在身后的竹七。

    竹七说:“还不是看鹤青追出去这么久,你们两个都没回来,出门一看,街上议论纷纷,说出了怪事,便猜这骚动可能是你引起的,得知官府抓了人,这不就赶来看看么,果然是你。”

    跑出一段后,看身后并无追兵,连卫云长都没追来,稍稍松了口气,他们便停下来商议二皇子的去处。

    不能把他带在身边,也不能带回国师府,想来想去都无合适妥帖的地方能让他暂时躲避的。

    这时,晨曦的微光点亮天际,这一夜的惊心动魄方才算是告了一段落。

    怪不得刚刚那些人魈逃得这么快,夜漓发现他们有畏光,嗜血的特性,便是白天活动,也要选择密林这样遮天蔽日的地方。

    她看着疲惫的鹤青说:“其实前半夜,我在街上碰到你师父了。”

    “你们见面了?”鹤青低头看着她:“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他倒是想抓我来着,这不,没赶得及么,”夜漓微笑:“我在想...”

    “你想把二皇子送到我师父那里去?”

    夜漓点头:“嗯。放眼整个西虞国,能保他的也就只有你师父了。”

    “你师父是谁?”华莎插嘴问:“你在凡间还认了个师父?什么人配做你的师父?”

    这家伙,又莫名其妙地说古怪话儿了。

    “你把他交给我不是一样,”华莎主动提议:“我那儿藏个人还是可以的。”

    夜漓与鹤青知道这位公主的目的,她之所以这么做,还不是因为她不想断了与鹤青的牵扯,这才想方设法都要参合进来。

    “怎么办?”夜漓虽说心里是千百个不乐意,但她知道现在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鹤青沉吟片刻道:“将二皇子托付给我师父,确实有困难...”

    夜漓说:“可她住在皇宫...”

    鹤青已拿定了主意:“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没想到二皇子却是坚决反对:“我不去!谁稀罕你们北岐人相帮!落到你们手上,我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让我回皇宫?你疯了吗?你要让我在那个妖后眼皮子底下?”二皇子说什么都不同意,他一贯嚣张跋扈,这会子既然已经从牢里逃出来,不用再低声下气地求人,本性也就暴露出来。

    夜漓指着华莎,对二皇子笑道:“要么你跟她走,要么把你交给卫云长,我们带着你还嫌累赘呢,你自己选吧。”

    她这一笑,笑得二皇子心底透出一股子凉意,立刻闭嘴,再不敢造次。

    鹤青向华莎拱手道:“那就劳烦公主殿下了。”

    “诶,”华莎叫住他们:“你们去哪里?”

    鹤青掂量了一下,回头说道:“西虞皇室,可疑之处颇多,有很多地方等着我们走访查探。”

    “等一下,”华莎又叫住他们,眼睛里透出锐光:“刚刚截杀我们的,是什么东西?”

    “你们到底在找什么?”她穷追不舍地问。

    夜漓与鹤青交换了一下眼神,这已经成了他们下意识的默契,眼神的交融发生得很快,几乎是一刹那的事情,但还是被华莎看到了,惹得她很是不快,表面却是不动声色。

    她不明白鹤青为什么这么在意这小子,直觉告诉她,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阴玉,”时英在旁冷不防说道:“我们在找阴玉,公主可有听说过?”

    华莎悚然一惊,美目微睁,表情不易察觉地变了变,瞬间又恢复了。

    “未曾听说。”她强装镇定,声音却明显有些颤抖。

    夜漓觉得华莎的反应很不正常,待要追问,却被时英压了下去,她挡在夜漓面前,对华莎说:“那我们若是查到什么,再告知公主,如何?”

    华莎轻慢地瞟了时英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二皇子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

七十八、光禄观

    “你们不觉得不对劲嘛?”华莎一走,夜漓立刻说道:“阴玉这么冷门又邪门的东西,我当初一下子都没想起来,她分明是知道些什么。”她犹疑地咬了咬嘴唇。

    时英望着华莎远去的方向,沉声道:“我说过要小心她,她身上可疑的地方太多了,决不是普通人。”

    夜漓说:“那你干嘛还把阴玉的事告诉她?”

    时英说:“我那是为了试探她...她一直追问,你们什么都不说,又有事要拜托人家,总不能耗在那里吧。”

    “切,”夜漓撇嘴:“谁知道她是不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时英不客气地回怼:“你不也有别的目的么?我说拜托,那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互相利用罢了,你利用人家,人家也利用你,公平得很。”

    夜漓虽然愠怒,却一时语塞,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岔开话题,转而问鹤青:“把二皇子交到她手里,真的安全吗?”

    鹤青沉吟片刻说:“没办法,我们分不开身,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你说她为什么这么做?”夜漓又问,她并没有明说那个“她”意指何人。

    鹤青却听懂了:“你是说皇后大赦天下的事?”

    “嗯”

    “不知道,”鹤青摇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吧,”他说:“希望可以尽快找出真相,把事情解决。”

    说罢,他们四个奔赴光禄观。

    光禄观不愧是皇观,整一个烟熏缭绕,香火鼎盛,来往的善男信女不计其数,都快将门槛踏破了,也是,既然西虞皇帝崇尚求仙问道,臣民中的信徒自然也不会少。

    进入观内后,为不惹人疑,他们不得不放慢了脚步,观内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也跑不起来,便装作来观里朝圣的香客,悠哉闲逛。

    夜漓望了一眼那些虔诚叩拜的香客,随口问道:“按西虞的传统,这里的人不是都应该信鬼王么,这位皇帝怎么又拜起神佛来了?”

    这时一个中年老道从他们身边经过,无意间听到夜漓的话,停下脚步,双手十合行礼道:“这位居士何出此言呐?”

    夜漓反问:“我说得不对吗?”

    老道士想了想,抚须笑道:“对,也不对。”

    “哪里不对了,”夜漓见那老道长着一张四方脸,尖嘴猴腮,留着两撇小胡子,一脸刻薄像,便想与这老道辩上一辩:“难道不是你们皇帝老儿离经叛道,连祖制都可以抛下,一心求那仙人之境,也不看看自己当不当得起,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老道士没想到国境之内,居然还有人敢这么数落皇帝的,于是说道:“登天之路漫漫,其修远兮,道阻且长,非异于常人之意志不能坚持,若为凡人,难免受生老病死之苦,为七情六欲所困,要想跳脱六道轮回,唯有向上,追求超越,乃人之本性,岂非汝之所望耶?”

    夜漓听他文绉绉地说了一堆大道理,最后还反问她一句“难道她不想做神仙吗?”说得就像她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就是假清高,吃不到葡萄还说葡萄是酸的。

    这么说话她就不爱听了,出言讥讽:“道长说得没错,可惜这天上的神仙追寻的是命理,是佛量,是天道,不是长生不老,也不是凌驾于六界万物之上,要知道得道成仙只是结果,是施恩众生,积德行善过程中收获的意外,而非最终目的,你们的皇帝一介修仙之人,居然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穿,修得是哪门子仙呐?身在高位,不好好勤政爱民,岂非本末倒置?”

    “你...”老道觉得夜漓蛮不讲理,但似乎又无法反驳,只好说道:“陛下为成仙,付出了很多努力,又岂是你能置喙的?”

    “他付出了什么?”夜漓继续冷嘲热讽:“不过就是投胎投得好,做了皇帝,有了这泼天的权势,可以由得他挥霍钱财,大兴土木,为所欲为,置百姓于不顾,天若是收了这样的人,怕是天都要塌了。”

    “你!”老道士被气得不轻,吹胡子瞪眼地指着她:“你,你,你怎么敢如此诋毁陛下!”

    “我就诋毁怎么了,敢做还不让人说了...”

    夜漓只顾自己说得高兴,也不管此行的目的了,还是鹤青及时出言阻止她继续口无遮拦。

    鹤青礼貌地说道:“道长见谅,我这位朋友是个道痴,看那些经书学说看傻了,专爱同人争辩。”

    夜漓拿手肘轻轻捅了他一下,娇俏地朝他努了努嘴,似乎是在埋怨他,鹤青心弦一动,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哦...原来如此,”闻言,老道士的脸色才算是稍稍缓和了一些:“道不辫不明,理不说不清,若只是探讨真理本义,倒也不是容不下不同的声音,毕竟每个人对大道真理的理解力不同,层次也不同。”

    夜漓暗暗嗤之以鼻,这老道士倒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她冷眼瞧着这道观,除了气派了些,倒也并无甚特别,看不出异常来。

    这时,竹七的肚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声响,他尴尬地挠挠头。

    “这一早上的,还什么都没吃呢。”竹七小声嗫嚅。

    老道士说:“那正好,膳堂刚刚开饭,你们正好可以去吃,吃完了就走吧。”

    夜漓问:“为何要走?我们才刚到,还没在你这道观的圣光里好好沐浴一下呢。”

    老道士知道夜漓的话嘲讽,也懒得再与她辩驳,只说:“后日鬼祭大典将在此处进行,所以从今天下午开始,道观就要封了,会有礼部的监祭官,功德司的禅师、护法,还有府尹衙门的人来清扫布置祭祀台,准备祭品,演练鬼祭当天的流程以及处理其他一切事宜。”

    夜漓:“哦?那我们还来得真及时。”

    便是临近饭点,光禄观内还是不断有朝圣者涌入,在灵殿底下,对着三圣像叩拜。

    观这些信徒,同样生而为人,所处同一个世界,所愿却各不相同,有求功名利禄的,有求家财万贯的,有求风调雨顺的,还有的只求能吃饱穿暖、无病无灾,活着,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奢望了。

    一位看上去年纪并不是很大,头发却已经花白的妇人上完香,跪下来连磕了好几个头,不断祈求:“祖师在上,我家相公因犯了一点小事,被判入狱,幸而皇后娘娘仁慈,大赦天下,将他放了出来,但他回家的路上,人却不见了,已经一夜未归了,家里人这会儿都出去寻他去了,希望各位圣人能保佑我相公平安归来...”

    另有一皮肤黝黑,身躯魁梧的汉子跪求道:“家中小妹,年方二八,刚与人说了亲,人就失踪了,我知道,爹娘要将小妹嫁入商贾世家做小妾,她对婚事不满,小妹性子烈,可别想不开寻了短见才好,求三圣保佑则个...”

    茕茕孑立,收入眼中的是这世间人生百态,踽踽独行,可叹碌碌尘世,一生苦短,尽是苍凉。

    膳堂放饭,每人一碗小米清粥,一碗豆腐白菜,童叟无欺。

    他们当中只有竹七在认真吃饭,三两口就把粥给喝完了,就跟倒进去肚子里去了一样,夜漓发誓他张嘴的一瞬间,她甚至都能看到竹七尖尖的蛇牙和红信,不禁眼皮翻动,露出眼白。

    竹七吃完,还恋恋不舍地舔了舔碗,恨不能把碗都吃下去,时英把她的粥推到竹七面前,说:“我的你也吃了吧,我不饿。”

    “真的吗?”竹七喜出望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粥碗,馋涎欲滴。

    这时,他们看到曹杰正端着饭食走来。

    “曹兄?”鹤青道:“你怎么在这里?”

    曹杰往他们边上的座位上一坐,四下张望,招手示意他们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我自然是追着棺材来的了。”

    “啊?”夜漓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是说安息街失踪的棺材被运到这里来了?”

    曹杰点点头,十分谨慎:“是这样的,我去安息街走访后得知,那里的棺材铺子不断有棺材失窃,又没有官府愿意管这档子事,日子久了,店主哪里肯一直这样做赔本买卖,但做丧葬生意,又不能不卖棺材,于是有几家店铺联合起来,商议着要抓这偷棺材的小贼。”

    “其中一个店主想了个办法,将几家的棺材都归拢到一个大屋里,派人日夜看守,让那偷盗之人遍寻安息街也找不到几副棺材,只能去这个地方下手,守了几日,果然没多久,在一个夜晚,吱呀一声,大屋的门被打开了,似乎有什么东西探了进来...”

    曹杰说得绘声绘色的,让人不由得沉浸到情境之中,仿佛自己就身处在那个昏暗又摆满了棺材的,阴森恐怖的房间里。

    “留守之人不知对方来历,不敢出声,只躲在暗处,看对方抱起一口棺材,然后他就发觉不对,吓得牢牢捂着嘴,差点憋死,原来这名偷盗者没有影子,在月光的映射下,对面墙上,只有竖起的棺材留下的倒影,但是却看不到那偷盗者的影子,就好像棺材长脚自己走了一样。”

    “而且偷盗者竟然不止一个,在夜幕的遮掩下鱼贯而入,一个接一个,高矮胖瘦都有,样子奇形怪状不说,进门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门,打滚进来的,爬进来的,还有一飞入就贴在房顶上的,跟蝙蝠似的,过来一会才从屋顶上掉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房顶上落下一坨烂泥,直到这坨烂泥拖着棺材动起来,才发现原来是个会动的...”

    夜漓与鹤青互相看着对方,表情变得难以捉摸,夜漓说:“呃...该不会是那个看管棺材的人看错了吧,这黑灯瞎火的,或者是他监守自盗,与那偷盗者串通一气,然后编了这么一个故事。”

    曹杰说:“不会,那看守之人在大屋里躲了一夜,偷盗者全都走了,他也不敢出来,直到天大亮了,几家店主走进屋内,看到他还抱着个桌脚,捂着嘴坐在地上,似乎是吓傻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断断续续把昨晚看到的事给说了出来。”

    夜漓又说:“要么是他其实睡着了,做梦梦到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然后东西丢了,他又怕担责任,所以找理由接口推脱。”

    “看样子,不太像是说谎,”曹杰若有所思:“你们说那些偷棺材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莫非...是妖怪?”

    “曹兄多虑了,”夜漓笑道:“这世上哪有妖怪?你见过么?”

    她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说得曹杰愣了愣,随即也笑,摇了摇头。

    “那不就是了,”夜漓继续打马虎眼:“我看一定是有人想捣鬼。”

    “后来呢?”鹤青问曹杰:“曹兄怎么会到观里来的?”

    曹杰继续说道:“后来几位店主在商议对策,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到他们面前,掷了个钱袋子,随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店主们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一袋子错刀。”

    夜漓问:“错刀是什么?”

    曹杰解释:“错刀是一种钱币的别称,西虞和中原一样,除了可以用金银做交易,官方还会自铸钱币,因为钱币的样子像暗器中常用的那种小飞刀,因而得名。”

    “哦,那就是拿了棺材,给钱了呗,那也算不得偷。”夜漓说。

    “怪就怪在这里,”曹杰压低了声音:“错刀是一种极为古老的钱币,因为铸造工艺繁琐,现在早就不用了,官府也不会再制造这样的钱币,一般回笼到皇库之后,就会被销毁并重新熔铸,当然民间也有不少人家还留着错刀钱币做纪念,正因为不再流通,这些钱币才有了收藏的价值,但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错刀,实属罕见呐!”

    他继续说道:“我也是躲在暗处,看到这一幕,觉得稀奇,才悄悄尾随书生到这里的,只是到了光禄观附近,那书生就忽然不见了,我想着他是不是躲到观里来了,于是进到观内,希望还能再查出些线索来。”

    夜漓思索片刻后说:“这里下午就要被封了,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曹杰马上说:“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藏身。”

    光禄观是道观中标准的五行八卦式,中轴线上分别设有三清殿,混元殿和斗姆殿,两边则分布着丹炉房,膳堂,静室及道士们居住的房屋瓦舍,膳堂的左侧高墙围筑,用于通行的门被封着,门的另一侧是供奉祭祀的殿堂和斋醮祈禳的坛台,也就是本次鬼祭大典举行的地方,此处先于道观其他地方,早早就禁止入内了,但仍然可以沿着回廊通到后院。

    他们从膳堂后门出来,没走多久,鹤青忽然停下脚步,示意他们小心躲避,夜漓一看,只见膳堂的正门,万锦年并一众玄宗弟子正在进入。

    其中有一个身穿青衣,带着儒冠,作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与其他玄宗弟子所着白色校服极为不同。

    书生?

    莫非是曹杰说的那个书生?

    那人混迹在玄宗弟子之中,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身影,夜漓又不敢上前去细瞧。

    她问曹杰:“是他吗?”

    曹杰生长脖子瞄了一眼,又下意识地躲好,说:“看不清长相,单看穿着和身量,似乎就是我在安息街上的那个书生。”

    他是什么人?玄宗弟子?之前没见过,怎么会和万锦年走到一起的?夜漓满腹疑惑。

    “话说...”曹杰忍不住发问:“我们为什么要躲?”

    “没什么,”夜漓三言两语解释道:“我与那宗主在中原时就有些私仇,倒也不是怕了他,这不是不想惹麻烦么。”

    “几位居士在这里干什么?”冷不防身后站着一个小道士。

    “观内已经开始清场了,各位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用了膳就请离开吧。”小道士说。

    未免闹出动静,引起万锦年的注意,夜漓当机立断,迅速用摄魂术控制住了小道士,碍于曹杰在场,她使得很隐蔽,走到小道士面前撒娇道:“道士哥哥,人家迷路了,你能给人家带个路吗?”还故意捏着嗓子说话,听得人头皮发麻。

    小道士前一刻还薄红上脸,后一刻眼神便迷离了。

    夜漓感觉有一道目光正注视着自己,侧头一看,发现鹤青正用一种幽幽的眼神看着她。

七十九、血契

    夜漓有些心虚,想着既已与鹤青既互诉衷肠,往后便要注意一下言行,免得惹鹤青不高兴,于是轻咳几下,正经起来,问那小道士:“我等途径此地,迷了路,走得是口渴疲乏,观内可有修葺之地?”

    小道士木讷地回答:“有。”

    夜漓指示:“那就带我们去吧。”

    “等一下,”曹杰说:“我们五个人目标太大了,还是分开行动比较好。”

    他说:“我对光禄观还算熟悉,不如让我跟着刚刚来自中原的那些人,盯着那个书生。祭台后有个灵殿,一般放入祭祀用的供品后就会被封存起来,直到明天早上仪式开始前才会被打开,较为安全,可以藏身。”

    夜漓点头,对竹七与时英说道:“那你两去灵殿躲着,我跟鹤青再往观内探一探,晚上再去跟你们汇合。”

    曹杰说:“好,各自小心。”

    时英也没说什么,领着竹七自去了。

    “一、二、三!一、二、三!”

    夜漓与鹤青沿回廊绕到祭台后面,一阵整齐划一的号令传来,他们连忙停下脚步躲藏好。

    “小心着点!明日鬼祭大典,这两尊鎏金铜鬼王像可是要摆在祭坛上的,若有磕碰,影响祭祀仪式,坏了气运,要你们脑袋!”

    庙宇后,瓦舍前,一条宽阔的过道上,七八个奴隶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扛起两尊鬼王像,移动缓慢,看上去极为吃力,而一旁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正不断打骂他们。

    那道士的背影看着约莫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中等身量,看上去并无甚特殊,等他转过身来才发现,除了眉间的川字纹让他显得格外阴鸷之外,那道士居然天生异瞳,左眼的瞳孔呈浅黄色,远远看去,像是只有眼白,没有眼黑似的,让人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时,又有一个道士从被封的祭祀区域的后门走出来,“异瞳”问他:“外头的人都赶走了吗?”

    那道士长相平常,貌不惊人,说话语气也没什么波澜:“已经在清场了。”

    异瞳道士冷哼一声道:“也不知道殿下是怎么想的,都到了这一刻了,还放人进来。”

    另一个道士提着一个红木盒,没说什么,径直走开了。

    “梁章,”异瞳道士叫住他:“你去哪里?”

    “自然是去给那位送饭食。”梁章没有停下脚步。

    “是了,”异瞳阴阳怪气道:“那位可是我们殿下的贵客,你可得好好伺候着。”

    梁章也没将异瞳言语里的嘲讽之意放在心上,背后,异瞳目送着他远去,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转身一脚踢在奴隶的腰上:“还不快滚!”奴隶吃这一脚,明显站不稳了,却不敢摔倒,怕砸坏了手里的鬼王像,摇摇晃晃勉强前行。

    夜漓附耳道:“这两个恐怕就是国师说的,云游来皇观的方士了,你说会不会就是他们教唆皇帝出宫寻仙山的?”

    鹤青道:“有可能。”

    夜漓问:“你猜他们嘴里的‘殿下’,会是谁?”

    鹤青想了想,说:“我大概猜到了,只是没有证据,不能确定。”

    “走,”夜漓拽了拽鹤青的衣角:“跟上去看看。”

    等异瞳和搬运鬼王像的奴隶队伍离开,夜漓与鹤青这才朝着梁章离开的方向去,来到内院一处茅屋,门口有两个同是道士打扮的人驻守,梁章与二人寒暄几句,便进屋了。

    刚刚夜漓没注意,现在才发现这个梁章有些跛脚,走起路来一深一浅的。

    就在门开阖的瞬间,夜漓瞥见茅屋内关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白色深衣,镣铐加身,十分显眼。

    这间茅屋四面围墙,密不透风,连一扇窗都没有,那屋顶却是破破烂烂的,只覆了几层茅草。

    夜漓与鹤青无法,只好轻手轻脚地飞身翻上房顶,小心拨开茅草。

    章梁对那白衣人说:“大人,请用膳吧。”

    回答他的,是一个听上去有些耳熟的声音:“有劳了。”

    夜漓定睛一看,那发髻松散,满脸疲态,却仍掩饰不住倜傥风姿,出众样貌的,不是国师又是哪个?

    “不必客气,”章梁略一躬身道:“大人身陷囹圄,对我们这样的人都还是彬彬有礼,足见人品贵重。”

    国师苦笑道:“想来你也是有苦衷的。”

    夜漓与鹤青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均掩饰不住内心的诧异,谁能想到遍寻整个梁都都找不到的国师,竟被拘禁在皇城重地,天子脚下的一座道观之中。

    国师端起粥碗,只喝了两口便放下了,问章梁道:“能否...能否让我见见我哥哥?或者给他带句话。”

    “大人说笑了,”章梁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别说带话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又怎么能随意见到殿下呢。”

    夜漓与鹤青再次互望一眼,肯定了彼此心中的猜测。

    果然,操纵光禄观这些道士的幕后之人,就是国师和华莎的哥哥,北岐大皇子纪凌。

    此人居然能把手伸到西虞国来,搅动风云,影响朝局,看样子绝不只是一个纨绔的皇子那么简单,跟他嚣张跋扈的草包妹妹殊不相同。

    夜漓记得很清楚,就在不久之前,这个大皇子站在西虞皇宫的大殿内,面不改色地提出要见自己的弟弟,一副兄友弟恭的皇长子做派,谁能想到他会一面向皇后要人,一面却将自己的亲弟弟关了起来。

    “你,是西虞人吧?”国师试图继续与梁章对话。

    “嗯。”梁章淡淡地回应道。

    “为什么要帮我哥哥?”国师问他:“你知道他要做的,必是不利于西虞国的事,为什么还要帮他?”

    “因为我的妻子病了,她生了很严重很严重的病,怎么治都治不好,就快死了,”章梁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我之前是梁都府衙的打更人,也算是半个公职,谨小慎微地活了一辈子,才勉强能够温饱,她跟着我,没想过什么福,却因为操持家务,照顾父母和孩子,积劳成疾,她还不到三十岁,不该就这么死了。”他用最平淡的语调,诉说着最浓烈的情感。

    “可是...”国师似乎是感动了一下,但话锋一转,还是忍不住说道:“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我哥哥要做什么,你这样帮他,可能西虞的百姓,甚至更多的人都会受牵连的。”

    “我的妻子不是西虞百姓吗?!”听国师的话带了一点责备的意思,梁章终于抬高了声音:“她不配活着吗?”

    “我只是个俗人,没有什么大爱天下,我只希望能好好陪在家人身边,你觉得我自私也好,觉得我有罪也好,我都无所谓,”章梁收拾完餐盒,语气又恢复了平静:“大人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国师深深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屋顶上,夜漓问鹤青:“救不救?”

    鹤青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不远处的内院屋舍传来一阵骚动。

    又一个听上去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把后舍给我围起来!”

    他们赶忙伏低身子,探头一看,发现发号施令的人居然是卫云长。

    “他也来了?”夜漓犹疑:“发生什么事了?”

    卫云长面朝屋舍,大声说道:“你们听好了,擅闯祭台偷祭品的人逃到这里来了,务必给我拿下!”

    偷祭品的人?夜漓看了鹤青一眼,用眼神表示疑问:“不会是竹七吧?”

    这家伙怎么尽会添乱!

    夜漓气得够呛,脸都涨红了,如果被围追的真是竹七,那她这会儿也顾不上国师了,先救竹七要紧。

    但四下一张望,他们发现卫云长已经带着禁军将后院的屋舍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那阵势看上去,哪里像是要捉一个偷祭品的小贼,上阵杀敌,攻城略地都使得。

    “怎么办,他们这次肯定会被抓的。”夜漓焦急道。

    鹤青说:“我更担心的是时英,要是她为了保护竹七,大开杀戒,那可就糟了。”

    夜漓说:“这样我们的身份也会暴露,就没办法在观内潜伏了...”

    正一筹莫展,鹤青忽然说:“你还记得我们刚来西虞国时,竹七因为现出真身,引起不小的轰动吗?那时还有各种各样的谣言流传出来。”

    “记得。”夜漓不明白鹤青为什么在此时说起这件事来。

    鹤青沉思道:“我想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让竹七脱身,并且不招来禁军的追捕。”

    “你是说...”夜漓马上明白了。

    “是的,凡间总是视真龙现世为祥瑞之兆,既是祥瑞,也就不会追究了,况且竹七化成腾蛇升天而去,卫云长也追不上。”

    夜漓眉头舒展,但高兴了没多久,就又担心道:“可是...可是我们现在要怎么把这个办法告知竹七呢?他这个笨蛋自己肯定是不会想到的。”

    鹤青问她:“竹七是你的神兽,难道你们之间,就不存在某种感应吗?”

    夜漓哀怨:“那不过是受腾蛇姥姥的嘱托,随口应下的,我并没有真的打算收竹七做神兽,冥界也没有这个先例,而且这一路你是知道的,我与竹七根本没有行血契之约,所以我跟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鹤青说:“口头约定也是约定,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

    夜漓摇头,表示束手无策。

    鹤青想了想说:“玄宗倒是有传音术,可以此法千里传音,这是最寻常的仙门法术,修仙弟子皆可习得,只是...”

    “只是什么?”夜漓问。

    鹤青道:“只是我师父也在光禄观,我能保证卫云长和禁军等寻常人听不到这千里传音,但我不能保证不会被我师父听到。”

    夜漓无奈道:“现下也没有别的办法,试一试吧。”

    鹤青又问:“与神兽缔结契约,一定要双方都在场吗?”

    “倒也不是,”夜漓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此一问,答道:“血契之约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仪式,只要互相起誓,然后祭了天地,应该就可以了,但我也只在典籍中看到过,没有未实际施行过,所以并不很确定...”

    她忽然有些担心:“竹七的功法时灵时不灵的,你说...以他现在的力量,能化出真身吗?”

    鹤青说:“我也是担心这个,但是如果你能成为他的主人,就可以助他短时间内快速提高修为。”

    他又补充道:“而且如果你先以传音术与竹七缔结血契,再用主人与神兽之间心意相通的法子通知他化身逃走,这样便是千里传音被我师父听到了,他不知道什么是血契,也不懂我们真正的用意,也就不容易被我师父发现了。”

    夜漓想了想,说:“可行,姑且试试吧。”

    于是鹤青便将这传音之术教与夜漓,夜漓本就悟性极高,像这样浅显的法术,不出半柱香的时间便学了七八成了,

    她试着喊了几声:“竹七?竹七?”

    竹七没反应,身旁的鹤青却掏了掏耳朵:“夜漓,你要传音给谁,心里便要想着他,你别总是...”

    夜漓一听,便知道鹤青要说什么,顿时两颊飞红,低下头小声道:“我再试试。”

    “咳咳...”她尴尬地咳嗽两声:“竹七?竹七,你听得到吗?”

    不一会儿,她的耳边终于响起一个警惕的回复:“谁?”

    “是我。”虽是秘音,但夜漓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调。

    竹七激动道:“啊!夜...”

    夜漓听他要报自己的名字,连忙阻止:“嘘!”

    她放慢语速说:“你别说话,听好了,想逃命的就按我说的做。”

    对面果然安静下来。

    “你跟着我念就好,”夜漓说着,划破手指在地上画了个通灵阵,接着说道:“以血为召,以身相赴。”

    阵法周围平地风起,额前碎发飘动。

    竹七停顿了一下,木讷地念道:“以血为召,以身相赴。”

    “交之以礼,待之以恒。”

    竹七又照着说了一遍。

    “以吾之名,奉汝为神。”

    竹七继续跟念。

    “缔结血誓,生死与共。”

    “缔结血誓,生死与共。”竹七念完最后一句,终于觉察出不对:“你,你这是...?!”

    “嘘!还没完!”夜漓又阻止道。

    这个咒术比她想象得复杂,也更耗费魂力一些。

    “你看到地上的通灵咒了吗?”折腾了半天,夜漓又通过传音术问竹七。

    “看,看到了。”竹七结结巴巴地说。

    “往通灵阵的阵眼里滴一滴你自己的血。”

    竹七犹豫:“可是...”

    “没时间了,”夜漓疾声厉色道:“快照做!”

    竹七没再反驳,过了一会儿,夜漓面前的通灵咒发出红光,倒映在脸上,和血一样鲜艳。

    “契成!”夜漓竖起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一下说。

    “竹七,你听着,我现在助你化出原形,你先带着时英逃走。”这一次竹七听到夜漓的声音不是从耳边传来的,而是从心底里传来的,他觉得很神奇,这就是神兽与主人之间的心灵相通么?

    “啊?”竹七顾不得细究:“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化出原形...”

    “你在沙漠遗迹里不是变身过一次么...”

    “那次是个意外...”竹七连忙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急于救你们吧。”

    “别急,”夜漓循循善诱道:“你先聚敛心神,宁心静气,感受妖丹在你体内运转...”

    “每转一次,你体内的妖力就有所增强,而且妖丹随着你专注的意念,越转越快...”

    夜漓又说:“现在你要让这股妖力迸发出来为你所用,我会把我自己的修为传给你的,你不要担心,全力去做!”

    没过多久,竹七忽然轻唤一声。

    “怎么了?”夜漓问道。

    “不行...我,我还是变不出来。”竹七哭唧唧道。

    夜漓耐着性子道:“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在遗迹里你化出原形是什么感觉?”想到那时的场景,夜漓灵光一闪,说:“水!你附近有水吗?”

    “水?水怎么了?”竹七不解地问。

    “你第一次变大,现出原形,就是因为碰到了活水,蛇是水生的,有水的话,说不定能助你化出真身。”

    “可是内院没有水,”竹七抽抽搭搭地说:“最近的井也在屋舍外。”

    夜漓闻言,眉头紧蹙,把心一横。

    血契都结了,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银瑾山空桑池里被封印着的烛龙阴灵都能呼风唤雨,为祸一方,她是魑灵,也是龙魂,何不一试!

八十、书生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忽然乌云密布,云朵中似乎有闪电在酝酿,过了一会儿,天上忽然降下一道惊雷,这变天也变得太快了,将皇观内的人都吓了一个激灵。

    膳堂内,崔斌望着窗外,问他师父:“怎么忽然打雷了?这天是要下雨了吗?”

    万锦年也朝窗外瞥了一眼,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意识地摸上手边的剑。

    书生站在窗边,双手背在身后,专注得看着天上,脸上像是覆了一层霜似的。

    “先生可是觉得这雷电有蹊跷?”万锦年见他瞧得这么认真,不禁问道。

    书生不答,万锦年也没放在心上,崔斌却跳起来:“我师父问你话呢!”

    “崔斌,”万锦年假意斥道:“不可无礼。”

    毕竟这书生可是救了他们性命的人。

    就在不久前,万锦年应邀,带着弟子们不远万里,出了国境,赶赴西虞国参加鬼祭大典,他们过了关一路向西,途径甘塔拉沙漠。

    这些人完全没有穿越沙漠的经验,队伍里连一个像老胡这样常来常往的沙漠行客都没有,事先也什么都没准备,仗着自己那点能耐,就一头扎向沙漠,结果自然是一路千难万险。

    他们显然低估了沙漠的广袤无垠,走了三日还没走出去,而随身带的吃食却已消耗殆尽,赶路呢,也不知避开日头,造成不少弟子晒伤,再加上缺水少食,路上渴死饿死的都有。

    若是面对强敌,万锦年还能挺身而出,但眼前的困境,早就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无奈只得将死者永远得留在沙漠里...

    接下来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这些弟子原本都是高高兴兴跟着师父来见世面,开阔眼见的,谁都没有想到这会是一场死亡之旅,死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开始抱怨此次西行的目的和意义。

    他们怀疑这是老天爷对他们的惩罚,于是纷纷开始坦诚自己曾犯过的错,像疯了一样跪地磕头,祈求上天的宽恕,然后矛盾和冲突就开始爆发了,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飘然世外的仙门弟子为了争抢饮食,打架斗殴,渐渐得就连万锦年都不能约束他们了。

    他们哪里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面对这种生死窘境,更不知道人在活不下去的时候,是什么卑劣的事都做得出来的。

    而放眼望去,周围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别说是吃的了,就连一点绿色都看不到,越往前走,心里的绝望就越深,但也不能停下来,继续走,就有走出沙漠的可能,而停下来,就只能是等死。

    后来,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湾沙漠绿洲,高兴坏了,狂奔而去,饱饮一餐水后,终于稍稍恢复了一些,水袋装得鼓鼓囊囊,终于重拾信心继续前行。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沉重的打击。

    沙尘暴来了,劲风夹杂着黄沙呼啸而来,所到之处横扫一片。

    饶是万锦年修为再高,他也只是一介凡人,如何与这自然之力相抗衡,狂风挟着黄沙滚滚而来,一行人差点被活埋。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影从风眼里走出来。

    玄宗弟子根本寸步难行,队伍已被打散,走失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被沙尘暴卷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幸存者则在心中呐喊:吾命休矣!都希望眼前的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此人的出现对这些陷入绝境的人来说是如同救世之主一般,让他们在这片黄色的阴霾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万锦年却不这么认为,相反他心中充满了疑问。

    这个人什么来历?在如此疾风呼啸中他居然还能这样泰然处之,这不合常理,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他的弟子们却管不了这许多了,只想先解了眼前的危机再说。

    他既然能在风暴的中心横行,至少是不惧这沙尘的了,说不定有办法化险为夷。

    只见那人衣袂猎猎,神情从容,如履平地,如同神祇临世。

    忽然,万锦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能动了。

    不仅如此连漫天的沙尘都停住了。

    万锦年吃了一惊,无奈脸也僵着,不能做出讶异的表情,只能瞪大了眼睛,紧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

    等离得近了,他才发现那来历不明之人看上去,不过是一个书生打扮的普通人,并无甚特殊。

    狂风在瞬息之间平息,飞扬的黄沙落地,一场可怕的灾难止戈停歇。

    事后,等缓过神来,万锦年携玄宗弟子感谢书生出手相救,书生却说:“不必感谢,我本来也没想救你们,只是手顺罢了。”弄得万锦年很是尴尬。

    书生似乎是在追踪什么东西,匆匆要走,一眨眼的功夫又回来了,问万锦年道:“你说你们是谁?”

    “武陵源仙门玄宗,鄙人正是宗主。”万锦年回答。

    书生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可真是巧了,阁下这是要去哪里?”

    “不瞒先生,我等正要去西虞国。”

    书生道:“正好,我也要去那里。”

    随后,书生看着万锦年,万锦年也看着书生,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按万锦年以往的性格,是绝不可能让这么一个陌生人相随的,但眼下或许也只有靠他才能走出这片浩瀚的沙漠,万锦年权衡再三,终于是放低姿态:“如此,能否请先生与我们同行。”

    书生不置可否,自顾往前走着,万锦年及其弟子见状只得跟上。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窗边,书生凝神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终于开口了。

    “声音?”众人不解:“什么声音?”

    “天际云端之间有龙吟之声,你们,都听不到吗?”书生回头,扫视了一圈,却见他们都茫然地看着自己。

    “这种程度呼风唤雨的本事,也只有她了。”他又自言自语道。

    但膳堂里的人面面相觑,全然不知书生在说些什么。

    “六界就要不太平了。”他继续打着哑谜,说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

    说话间,一条巨大的青蛇从皇观内一处瓦舍直冲上天,那青蛇长着犄角,似龙非龙,众人均是吃了一惊,纷纷冲到窗边门外,快将门框窗棂都挤坏了。

    “看!”胆大的纯属看个热闹,指着远处连接天地,鳞片泛着青光的蛇身兴奋地喊。

    “有妖怪啊!”胆小的则被吓得跌坐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朝后退缩。

    有人认为此乃真龙现世的祥瑞之兆,预示着明天的鬼祭大典将会一帆风顺,连带着西虞国的国运也会越变越好,有人则觉得这是妖端祸事,昭告着即将天降大灾。

    “走!”万锦年忽然提剑起身,朝那青蛇升天的方向赶去。

    “师父,怎么了?”崔斌紧随在他身后问。

    “他在这里!”万锦年低声说。

    “你是说...”崔斌连忙加快步伐跟上。

    他们赶到后舍,恰巧碰上夜漓刚刚施术完毕,成功助竹七和时英顺利逃出生天。

    这是她第一次行呼风唤雨之术,她发现不仅竹七喜欢水,原来她也很喜欢水,被天降甘霖灌溉的那一刻,夜漓忽然有了一种去四海汪洋里畅游的想法,而施术时耗费的巨大魂力也算不得什么了。

    一旁的鹤青看着她,笑意盈盈:“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她高兴地只想在雨中起舞。

    “厉害吧,”夜漓得意道:“我厉害的地方还多着呢。”

    她本来还想多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却听崔斌大喊一声:“在房顶上!”

    夜漓一惊,知道自己暴露了,至于是哪个环节暴露的,她就不得晓得了,可能是一开始用千里传音与竹七缔结血契,就让万锦年察觉到了。

    果然鹤青是最了解他师父的,好歹拖延了不少时间。

    “快走!”鹤青拉着夜漓飞上房顶,足下如踏风云,行得极快。

    禁军都被升天的“飞龙”给吓住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让卫云长拿个主意,他哪里肯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朝那多嘴的禁军官兵的后脑勺削了一下,说:“怎么办?你傻吗?还能怎么办,有本事你追一个我看看。”

    这时,崔斌的喊声引起了禁军的注意。

    “喊什么喊什么!”卫云长拨开人群走过来。

    万锦年更不答话,带着弟子们朝夜漓与鹤青逃跑的方向追去了。

    “他干嘛老跟着我们啊?”夜漓不胜其烦:“曲潼江边上不都跟他一刀两断了嘛,这老头怎么蛮不讲理呢。”

    夜漓与鹤青东躲XZ,却怎么都甩不脱万锦年的追踪,只好带着他绕光禄观转了一圈,好在玄宗之人对这皇观的地形也不熟悉,绕着绕着就晕了,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绕回后舍,随便找了个屋子躲藏。

    夜漓骂骂咧咧:“我不找他,他还敢来找我,要不是怕暴露身份,我早就...”

    “夜漓,”鹤青按下即将暴走的夜漓,安抚道:“别生气了,让让他吧,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当是为了我。”

    见鹤青言辞恳切,夜漓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躲了一会儿,玄宗的人似乎并没有追来,夜漓与鹤青正要推门离开,从门缝朝外面张望了一下,却见那异瞳道士与章梁站从院外走进来。

    他们虽然都压着嗓子,但看表情显然是在争吵,吵得很厉害的那种。

    章梁甚至揪起异瞳的领子,恶狠狠地威胁:“你就不怕我告发你吗?”

    异瞳皮笑肉不笑:“告发我?你怎么告发我啊?向谁告发我?”

    “殿下对你我的恩情,犹如再造!你怎么敢...”章梁看上去敦厚良善,没想到凶狠起来,也是挺唬人的。

    “况且你也知道他的脾气,所有挡他道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不要命了吗?”章梁威胁道:“你只是天生异瞳,并不是真的天赋异禀,有什么特殊的力量,何必要以卵击石呢?!”

    异瞳却一把将章梁推开,说:“你一个打更的跑过来假扮道士,不过就是为了求那长生不老之术去救你家婆娘,你把他当回事,我可无所谓,你怕他,我可不怕!”

    章梁沉声道:“别忘了,你与那府尹衙门的灭门之仇是谁给你报!”

    “你别忘了,是我,是我帮他把皇帝骗出城的,我已经做得够多了,”异瞳说:“这可是他计划里很重要的一个环节!”

    异瞳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指甲,阴沉地说道:“你说得没错,我只是天生异瞳,实际上与普通人无异,但从小到大我却因此受尽欺辱,我被周遭邻里视为不祥,他们歧视我,孤立我,连我的亲生父亲都怕我,他觉得我是怪物,是家族之耻,把我关起来,任凭我母亲怎样哀求都没有用。”

    “我生于官宦之家,彼时那梁都府尹是我父亲的下属,一个衙门的师爷,我父亲待他不薄,但他却倒打一耙,还丧尽天良地将我父母和弟妹都弄死了,我当时就发誓,只要我能活下来,就一定要报仇!”

    “结果你猜怎么着?所有人都死了,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我那时就知道,贼老天虽然待我不公,但留着我,总是另有用处的。”

    “你看,我父亲虽然怨我,怕我,但最后唯一能为他报仇的人却只有我!”

    “后来我在江湖上飘荡,过着有上顿没下顿,饥一餐饱一餐的生活,还认了个骗子做师父,当了一名术师,几经辗转居然进了梁都第一皇观,没想到皇帝老了老了,人也糊涂了,整天神神叨叨的,见我样貌奇特,便笃信我异于常人,有通神之能,对我的话也是深信不疑。”他说着,狂放大笑,面目狰狞,表情乖张可怕。

    “我从未得到过公平的对待,所以一生所求无非公平二字,我要的不多,只要我得到的和我付出的相匹配就可以了。”

    章梁低吼:“可是...你拿那东西做甚!于你无益啊!”

    异瞳凑近他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芒:“难道你就不好奇,那小小一块玉,怎么就能救活你妻子的吗?”

    “有这种能力必然价值连城,你想想,只要拥有了这块玉,以后那些病入膏肓的富贵人家想要活命,就只能拿着金银来找我!”

    哼,说得好听,他要的不是公平,就是贪婪。

    夜漓心中冷笑,看向鹤青,表情很有些严肃。

    之前在国师被关的茅屋内,就听梁章说自己的妻子病入膏肓,被这幕后的操纵者救活了,所以他才如此报效,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国家,夜漓还以为北岐皇室有什么神医将他妻子救活了呢。

    但听二人对话,她马上就联想到,那所谓救人的“玉”到底是什么。

    只要用阴玉把那将死之人变成人魈,如此便可不老不死了!

    什么丧心病狂的人会做这样的事啊!

    莫非从京畿密林的树洞连通到国师后院的古井里面,那成堆成堆的人魈居然是北岐大皇子纪凌的杰作?

    夜漓想不通阴玉究竟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偷洛梓奕的东西,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不是太过神通广大,就是自寻死路。

    另一边,万锦年与禁军依旧四处搜寻他们的踪迹,一群人围在灵殿门口,周围只有这一处没有找过了,万锦年执意让卫云长打开殿门查看,卫云长不同意这么做,认为这会坏了规矩,于理不合。

    万锦年则十分坚持:“他们今日就敢擅闯皇观,明日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是来,卫统领若是真想让鬼祭大典顺利进行,就一定要抓住他们,若是让他们跑了,卫统领难辞其咎!”

    卫云长纠结了一下,他本就不是拿得定主意的人,既想抢功劳又怕担责任,被万锦年一怂恿,便半推半就打开了灵殿。

    话说这西虞果然是塞外番邦,弹丸小国,礼制实在算不得严,就这摆放着鬼王像的灵殿圣地今天已经被打开两次了,连贡品都被偷了,这会儿还着急忙慌地在补呢,偷贡品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粮果品偷了也就算了,居然连活的牲口都不放过。

    门一打开,万锦年就愣住了。

    面前约两长高的鬼王像赫然呈现在他眼前。

    鬼王像是用西虞国一种特殊的黑岩所铸,成色与夜漓他们在沙漠的地下遗址里看到的差不多,外层呈黑发亮,栩栩如生,那五官雕刻精致,但不失威严,巧夺天工之余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崔斌,”万锦年呆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说道:“你看这个鬼王像,像不像那一路与我们随行的书生?”

八十一、囚禁

    “诶,你要干嘛?”

    夜漓隐忍已久,眼看是按耐不住了,情急之下,鹤青只得将她拉入怀中。

    “去逼问他们阴玉的下落啊,你也不想有更多人变成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吧?”夜漓这会儿心头火起,很自然地被鹤青搂着,都没想起来要害羞推搪一下。

    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她倒要看看,这些愚蠢又贪婪的凡人是怎么一步一步把自己送入绝境的。

    鹤青也没觉得这个姿势别扭,就这么半搂半抱着夜漓,继续说:“现在还不能出去,我师父还在找我们,说不定就在外面。”

    “可是他们根本没有追来,就是来了我也不怕。”夜漓一双清秀的眼睛瞪得滚圆,小脸气鼓鼓的,模样倒有几分娇俏可爱,鹤青一下子就愣住了,这才发现他们离得如此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鹤青慢慢松开手,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与夜漓四目相对,表情均有些不自然,鹤青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起来:“夜漓,现在出去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你看,离明日鬼祭大典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现在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只要紧盯他们的动向,就一定能把事情查清楚。”

    果然,鹤青只是寥寥几句,就将夜漓的夹杂着邪念的怒气给熄灭了。

    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你们什么人?!”异瞳与章梁闯进来。

    他们原以为自己藏匿得很好,却因为那番小小的争执被发现了踪迹。

    惊讶转瞬即逝,夜漓随即露出一丝冷笑,既然这样,那就没有理由不动手了。

    异瞳似乎是被她的气场给镇住了,呆立在原地,章梁的反应就快很多,见情势不妙,转身就跑,喊道:“来人!有人闯观!”

    但是他那半跛的状态又怎么跑得远呢,瞬间就被夜漓的魂鞭追上,猩红的魂鞭缠绕在章梁的脚踝,他还拼命向前跑,立刻便栽在地上。

    “来人啊!快来人啊!”章梁很执着,便是被抓了还是拼命喊人。

    “闭嘴!”夜漓喝道,话音刚落,身形便瞬移到章梁面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我让你闭嘴!”

    章梁并没有闭嘴,他这个人看上去老实木讷,实则十分顽强,被掐的青筋暴起,面色通红,仍不放弃呼救,这让夜漓很是恼火。

    没过多久,后舍院外便传来人声:“那里有动静!”

    接着凌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走!”鹤青眼疾手快,在大队人冲进来之前,拉着夜漓翻墙逃走了,等万锦年、卫云长等人来到内院,哪里还有他们的踪迹。

    “人呢?”卫云长问章梁。

    章梁捂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咳得说不出话来,佝偻着身子,指向西面围墙。

    卫云长大手一挥:“给我追!”

    玄宗弟子一个个飞檐走壁,把禁军都看傻了,心想这是什么武林绝技,转头老老实实走门。

    但奇怪的是,接下来无论他们怎么找,把光禄观里里外外都翻遍了,都找不到夜漓与鹤青,他们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万锦年又来到青龙升天的地方,路过成片的瓦舍,走了一段发现一间茅屋,觉得这地方造得奇,在一个独院里,周围什么也没有,光秃秃的,路都没铺好,地上都是灰泥,只随意放了几块石头,好让人踩着通往茅屋,门口站着两个道士打扮的人,看上去比常人要魁梧许多。

    “这里面是什么?”万锦年问。

    他刚要走过去,就被卫云长给拦住了。

    “阁下未免也太不见外了,什么地方都敢闯,”卫云长冷声道:“这里是皇观,是鬼祭大典的祭司,你虽是皇后娘娘请来的客人,也不能任意妄为吧?”

    他见万锦年双眼紧盯着茅屋似乎仍不死心,又说:“你之前非要进灵殿,已是于理不合,结果呢?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们西虞虽不比中原富庶,地大物博,但也不是全无规矩的。”

    “我敢保证,那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至于其他的,就与阁下无关了。”

    听卫云长如此说,当下,万锦年也就不好再多言语了。

    二人未曾想到,一双明目正透过茅屋的门缝,将屋外一切尽收眼底。

    见卫云长和万锦年带着禁军和玄宗弟子远去,夜漓这才暗自舒了一口气。

    这时,身后被绑在柱子上的国师开口了,他很敏锐,没有问他们被何人追杀,为什么被追杀,反而问:“你们是怎么摆平门口守卫的?”

    他要问的显然不是如何摆平,而是如何悄无声息得摆平,那自然是夜漓摄魂术的杰作。

    国师在这个地方被囚禁了这么多天,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但依旧俊美,消瘦之后倒越发显得萧肃清举了。

    夜漓嘻嘻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大人可真是叫我们好找啊,将我们聚集起来,自己却不见了,害我一直担心事儿办成了找不到人领赏呢。”

    国师知道夜漓有所保留,不肯透露,也就没有追问,眼睛一亮:“你们找到陛下了?”

    夜漓心想,看来国师心系皇帝安危不假。

    “最近发生太多事了,我们虽然一直在打探,但是...”鹤青顿了顿说:“但是调查频频受阻,所以还未有眉目。”

    他走上前又说:“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不知国师大人可愿把你知道的,再同我们讲一讲。”

    国师叹气,一缕愁怨爬上眉宇间:“该从哪里说起好呢...”

    “大人,”夜漓颠着脚,略显不耐烦:“你就不要遮遮掩掩有所保留了,反正你现在被关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想做什么也只能由我们代劳,不如都交代了吧。”

    “可以先跟我们说说皇后的事。”鹤青似乎并不着急,如往常一般轻声细语。

    国师在他们的一唱一和之下,犹豫再三,终于说:“你们也发现皇后娘娘不对劲?”

    他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叹得如此无奈悲戚,仿佛花都谢了,水都流尽了。

    “自从我来到西虞国,娘娘就将我当成是闺中密友...”国师说道,此话一出,便觉言辞欠妥。

    夜漓却很直接,抬着下巴,笑得不怀好意:“大人也不必遮掩了,我们见过子初了。”

    国师一愣,随即又说:“他还好吗?”语气殷殷切切,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嗯...”夜漓故意拖长了语调,待说不说:“先讲正事吧。”

    国师一脸尴尬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好。”

    接着便开始讲:“我刚来西虞时,人生地不熟,又举目无亲,我自己也是满腹失意,觉得自己被父皇抛弃了,整个人都很低沉,同人说话,也不怎么吃东西,幸而皇后娘娘不嫌弃我的出生,引我为友,对我多加照拂,为此还招至不少闲言碎语,但她却并不在意。”

    “娘娘对陛下用情至深,陛下却始终忘不了为他殒命的陈美人,这么多年她早就心灰意冷了,好在我来到西虞之后没多久,她就怀上了太子,这对她多少算是一点慰藉...”

    “说起来,陛下之所以到了晚年,开始沉迷求仙问道,也是因为思念陈美人所致,他认为陈美人心地善良,为人宽厚,又生得这般美貌,死后一定是去天上做仙子去了,却将自己一人留在这浑浊不堪的人间,心中怨愤不平,一心想随了她去。”

    “起初陛下还只是行一些辟谷,冥想,养身练气之法,如此修行了几年,却没有得到任何天启和神谒,时间一久,陛下越来越没有耐心,他开始走一些旁门左道,豢养方士,笃信术师的妖言,服食丹药,耗费大量财力物力,大肆兴建皇观,后来更是变本加厉,索性连政事都不大理了,也不上朝,天天住在皇观里,文武百官接二连三谏言,他都充耳不闻,一心只想成仙,被逼急了,还骂道:‘我当初就是听了你们的话,才连美人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大臣们心知肚明,见陛下翻旧账,更不敢再多说什么,转头来央求皇后娘娘去劝阻陛下,娘娘也很为难,她与陛下乃是先帝赐婚,感情本来就不深厚,明知陛下不会听她的话,但娘娘耳根子软,心也软,禁不住大臣们软磨硬泡,最终还是答应了。”

    “结果陛下却以后宫干政,德行有亏为由,将皇后禁足,虽未废后,但也差不多了,最终帝后失和,朝堂更加纷乱不堪...”

    夜漓与鹤青互望一眼,心中皆叹,还真是千人千面啊,这国师口中的皇后,和二皇子描述的,还有他们亲眼看到的,是如此不同。

    她直言不讳道:“可是我怎么听说皇后并不贤良,反而十分善妒,甚至后宫只要有人得宠,她便用设计陷害对方。”

    国师戚然一笑:“试问这世上有哪个女子不想得到丈夫的疼爱,愿意被丈夫冷落的?她虽是皇后,但也是陛下的妻子啊!娘娘之前的品性如何我不敢打包票,但我发誓,自从她生下太子之后,性子就变了不少,已经很少参与后宫的纷争了,只一心将太子养大,这件事她本可以置身事外的,却因此遭难,连太子也被从她身边带走,交给后宫其他嫔妃养着。”

    “这已经是大约一年之前的事了,陛下禁止探视,我也很少能见到皇后,不知她一人在这深宫中是如何度日如年的,后来再见到娘娘,就是...”

    夜漓接过话:“就是皇帝失踪之后了。”

    国师点头道:“是,前不久陛下下了一道旨意,说免了皇后的禁足,将她放出来,我还以为是陛下回心转意,想与娘娘重修旧好,但旨意下完没多久,陛下就出宫寻山,在路上失踪了。”

    “这之后,我再见到娘娘,发现她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国师绘声绘色,叫人动容,夜漓却并未被感染:“那日我与国师在紫府饮酒,见到国师大人身上配有一黑色晶石,甚是得意,不知是什么东西?”

    “黑色晶石?”国师不知她为何突然提到这个,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了想说道:“哦,那是娘娘所赠配饰,我也不知是何物,娘娘是车师人,我见那黑晶石玲珑剔透,以为是车师国的宝贝,既是娘娘所赐,我就随身带着了。”

    夜漓这才发现,此时的国师身上并没有带着妖晶,怔了怔,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额头上,国师没有反抗,只是微微怔了怔。

    过了一会,夜漓睁开眼问:“现在你为何又不带了?”

    国师苦笑:“我被抓来的时候,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搜去了,只留贴身衣物。”

    夜漓瞧着不假,又问:“抓你的人,可是北岐大皇子,你的亲哥哥?”

    国师有些惊讶,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夜漓不答只问:“他抓你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猜总是要做什么对西虞不利的事,他在北岐国虽然威望很高,但也因此受到我父皇的忌惮,迟迟不愿册立他为储君,他一直想要做下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来,比如收复失地,撕毁朝贡契约之类,好以此为资本,挟百官逼迫我父皇就范,如此,我父皇就不能再找各种理由,推三阻四了。”

    夜漓显然对庙堂之事并不感兴趣,接着问:“我们在你的寝室里找到一缕头发,你可有印象?”

    “头发?”国师不解:“寝室中有头发,有何奇怪的?”

    夜漓似笑非笑道:“那头发会动,一碰到就自己燃烧了...”

    国师倒吸一口冷气:“有这种事?我不记得有什么...”

    “等等,头发?”话说到一半,国师忽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说:“我记得被绑走的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午夜时忽然惊醒,发现床顶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努力睁大眼一看,似乎是一片黑色丝状的东西在蠕动,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努力想清醒过来,但却浑身动弹不得,接着,这些黑丝垂荡下来,攀上床沿,又爬上被子,后来我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只记得自己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在恐惧中失去了知觉,第二天我醒来,发现周围一片漆黑,才明白自己是被蒙着头,叫人给掳走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夜漓沉默片刻,又道:“你说皇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她身上可有什么让你起疑的地方?”

    “太多了...”国师欲言又止:“我很不应娘娘背后指摘她,但...”

    鹤青淡淡地说道:“大人不妨直言。”

    “除了与我很是疏离之外,对我们之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似乎也都不记得了,还有,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身上总是...总是隐隐散发着...”国师顿了顿,用一种不太确定的口吻说:“散发着一种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唔...”夜漓托着下巴沉思:“你失踪之后就一直被关在这里?”

    国师点头:“嗯。”

    “那这光禄观里可有发生过什么?”

    “嗯...”国师想了想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他们抓了我之后,就一直将我关在这里,除了给我送饭的道士,我几乎没见过其他人,偶与那道士闲谈,他口风也很紧,什么都不肯说,我看他们日常除了准备鬼祭大典之外,似乎也没做什么...”

    “哦对了,有一次那送饭的道士似乎提了一嘴,说在造塔什么的。”

    “造...塔?”夜漓发出疑问:“我们一路走来,没看到有什么塔呀。”

    “这就奇怪了,难道是我记错了?”

    夜漓无所谓地伸了个懒腰:“国师大人,鉴于现在的情况,我们还不方便救你出去,就委屈你继续呆在这里吧。”

    “要不明天你在明天的鬼祭上亮个相,这样,你哥哥也就不敢再关你了。”

    “二位不要为我冒险,”国师说:“还是把事情查清楚,早点找到陛下为好,救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也罢,如此,我们先告辞了。”夜漓随意拱拱手。

    国师略一颔首:“二位侠士多加小心。”

    “我总觉得这皇观不简单,明天的鬼祭大典,似有大事要发生。”

    夜漓与鹤青没再多说什么,走到茅屋门口探头张望,见四下无人,这才小心地推开门,门口两个守卫站得笔挺,却神情呆滞,跟丢了魂似的。

    “国师有什么异样没有?”鹤青问夜漓。

    “不好说...有些奇怪...”夜漓撇嘴道。

    “哦?”鹤青问:“怎么奇怪?”

    “嗯...”夜漓歪着头说:“他身上有很微弱的妖气,不易察觉,”她咂嘴摇头:“我毕竟不是妖族,不好下定论。”

    “还有,就是直觉。”她又说。

    “直觉?”

    夜漓意味深长地说:“我总觉得国师这个人太好了,好得不真实,世上是不可能有这么完美无瑕的人的。”

八十二、现身

    鹤青轻叹道:“确实有很多疑点。”

    夜漓想到国师的话,不禁问:“你说...这些道士在光禄观内建塔,是真有其事吗?如果真有,那这塔又会造在哪里呢?”

    鹤青回忆了一下入观后的见闻,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笔画。

    “你看,一入观门,我们看到的是香炉和烛台,然后是三清殿,三清殿后面则是混元和斗姆殿,再往里走,右边的长廊通往膳堂,膳堂左侧就是祭台了,祭台后有一个灵殿,里面似乎是封存着祭祀用的物品,再往里就是道士们居住的地方,但灵殿和后舍中间有一个湖,占地还不小,如果真的要在光禄观秘密建塔,你说会不会...”

    夜漓迟疑道:“你是说这个塔,建在水下?”

    鹤青点头道:“我想来想去,光禄观就这么大,放眼望去,根本就没有什么塔,如果真的要建,那就只能是在这片湖底下了。”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夜漓还是不理解:“造塔可不是个小工程,声势浩大的,万一暴露了怎么办?“

    鹤青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只有去看看才知道了。”

    说着,他们极为小心地穿过房屋瓦舍,避开正四处搜寻他们的禁军和玄宗弟子,来到湖边。

    这湖乍一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除了真的光秃了一点之外。

    像金陵城里的湖,两岸都是水草摇曳,绿柳成荫,花团锦簇的,而这片湖的周围却几乎什么也没有,偶尔冒出来几簇杂草也是焉焉的,还立着些形状各异的死木,远看着像假山,走近了一瞧才发现都是枯死的树,而且木头表面焦黑,已经是死得透透的了。

    方才匆匆路过此地,没有注意到这些奇怪之处,本该临水而生的万物仿佛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去了全部生机。

    湖水风平浪静,有些平静过了头,一丝涟漪都看不到。

    这意味着水下似乎和水上一样的沉寂,想必也是没有什么活物了。

    看来是有必要潜下去看一看了,夜漓与鹤青同时看了对方一眼,默契点头,接着,齐齐跳入湖中。

    湖水比想象中的要深,底下很黑,几乎目不视物,夜漓开启龙魂天赋,才稍稍适应了一些,鹤青就比较麻烦了,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夜漓看他一人在那里抓瞎,便游到他身边,牵着他去往湖底更深处。

    果然,湖底下除了泥沙和石头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们游了好一阵,居然连一条鱼也没有看到。

    夜漓本能感到些许异样,又将鹤青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他们又游了一会儿,鹤青终于也习惯了水下的昏暗,能看清一些了。

    他伸手指着湖底。

    顺着鹤青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湖底深幽中有一丝微光透出。

    而这光和阴玉散发的光晕有些相似。

    难道说...

    夜漓与鹤青加快速朝亮光处游去,眼前的光晕越来越大,他们离湖底也越来越近。

    这个时候,他们所有的视线都被那抹光亮吸引了,根本没注意周围的变化。

    直到夜漓感觉她的衣角似乎被什么东西勾住了,怎么扯都扯不开,只好回头看。

    接着映入眼帘的一幕让她惊呆了。

    身旁离里她不到三尺远的地方,就是一个水下宝塔,刚刚他们就是从宝塔的侧边游过去的。

    塔虽然建在水下,造得倒是有模有样的,宝顶飞檐覆体,一样都不少,塔身上还开了窗棂,每层共八扇。

    最惊悚的是,每扇窗棂上都挂着人魈!

    它们全都闭着眼,不吐泡泡,没有任何气息,就像咸鱼一样挂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数量之巨让这座宝塔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水下坟场!

    剧烈的恶心加反胃直击天灵盖,如果不是在水里,夜漓可能当场就呕出来了。

    一旁的鹤青气息一下就乱了,显然也是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到了。

    他看上去坚持不了多久了,但阴玉还没有找到。

    现在夜漓已经完全看清楚周围的情况了,她发现那光晕的位置应该是从塔中心发出来的,如果想找,则势必要进塔。

    这么做就很冒险了,虽然不知道这些人魈为什么处于昏睡状态,也许是他们受到了什么控制,夜漓曾听闻世上有不少神秘的部落族群,有养湿尸的习惯,所以这也许是一种保存人魈肉体的一种方式,但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

    如此多的人魈如果同时苏醒,夜漓没有把握能安全逃离,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将鹤青送上岸,自己再下来找。

    “咳咳咳...”差一点就失去知觉的鹤青,被夜漓捞上岸后,趴在岸边剧烈咳嗽。

    他尚未完全缓一口气,便拉着夜漓问:“刚刚,那是什么?”显然是难以置信。

    现在还没有找到一种方法,可以使已经异化的人魈逆转,这么多人魈就是这么条人命,活生生的人命!

    夜漓也是表情严肃:“我的猜测是,因为我们毁了树洞,又填了古井,所以这幕后黑手就将人魈的老巢搬到这里来了。”

    “所以章梁才会因为那个异瞳道士要将阴玉占为己有,而与他发生争执,因为阴玉此刻确实在观内。”

    夜漓想到那个与皇后神似的人魈,难道此刻它也在塔中?

    她始终觉得这个人魈的身份不寻常。

    莫非她才是真正的皇后?

    那阴玉为何会落到它手里?它又为何要助纣为虐呢?

    夜漓实在是想不通,她觉得这个国家的人都古古怪怪的。

    “你先休息一下,我再下去看看。”夜漓对鹤青说,话音刚落,面前的鹤青神色却是一变,忽然搂住她的脖子,将她按到自己的肩窝。

    “诶,你干嘛啊?”夜漓又想起梁都府衙牢房里,他们深夜互诉衷肠的场景,忽然害羞起来,还以为鹤青是在担心她。

    ”放心啦,我水性很好的,你又不是没有见过。”她正自作多情,鹤青却在她耳边说:“嘘...对岸有人在监视我们。”

    “啊?”夜漓感到没趣。

    “他就躲在枯树背后。”鹤青谨慎地说道。

    夜漓也警惕起来,与鹤青面颊相贴,凑在他耳边问:“是什么人?”

    “好像...好像是...”前一刻鹤青还不能肯定,下一刻忽然睁大了眼睛:“是那个书生!”

    “书生?可是曹杰不是跟着他吗?“夜漓连忙回头,只见枯木旁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他要跑了,快追!”夜漓知道自己打草惊蛇了,连忙拉上鹤青就追。

    书生身法极快,几乎是一晃就不见了,夜漓与鹤青使出全力,也只能勉强跟上,但他似乎并不急于摆脱他们,反而是想引着他们去什么地方,所以每每就在夜漓与鹤青以为自己跟丢了时,又总能发现书生的踪迹。

    追了一会儿,他们终于发现书生的目的,于是改变策略,想掌握主动。

    既然书生是故意让他们追上的,那就反其道而行之,反让书生依着他们的动径走。

    这个计谋似乎很奏效,很快书生便无处可躲,被他们逼入灵殿中,夜漓与鹤青满心以为可以收网了,悄然靠近灵殿,一打开门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除了摆放杂乱,被竹七吃得零零落落的供品之外,殿内就只有两尊鬼王像耸立在那里。

    两尊石像被打造得犹如神迹,每一个细节都刻画得如此生动,呼之欲出,尤其是那双眼睛,犹如鬼王亲临般凝视着你,让人望之生畏,身体不由地一僵,从心底里透出恐惧。

    夜漓其实是有点害怕洛梓奕的,这一点她从不否认,尽管她时时都表现出对洛梓弈的不恭,不过是恃宠而骄。

    这种害怕一半是源自于...害怕,就是真的害怕,夜漓觉得洛梓弈各种层面都深不可测,她看不透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底线和极限到底在哪。

    而另一半则是出自尊,甚至说,有一点感激。

    是的,虽然夜漓毫不加掩饰对力量的渴望,以及对鬼王之位的野心,但她不得不承认,正是有了洛梓弈的镇守,才有了冥界这五千年来的相安无事,如果不是他的出现,冥界现在可能仍旧处在一个失序的状态中。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很想成为鬼王,只是鬼生太漫长了,总要找点事情来做,消磨一下时间,不能和洛梓奕一样整天就只知道把自己灌醉吧,有个目标也好。

    既然他是冥界最厉害的,那就把他当成目标吧。

    夜漓一直是这么想的,六百年来面对夜漓无休止的挑衅,洛梓弈从没在意过。

    他对夜漓的纵容给了她游走在规则边缘的特权,但鹤青出现之后,这一切就都变了。

    “人呢?去哪里了?”夜漓四下寻找,一无所获,焦急道。

    这时,背后的鹤青忽然大喊一声:“小心!”

    夜漓的脚下泛起金光,一瞬间磬钟之声和般若之音一齐袭来,仿佛是天上下了一道驱鬼的咒语,她头疼欲裂,魂魄仿佛要被抽离一般,视线逐渐模糊,犹如身负千斤顶,站也站不稳了,摇摇欲坠之际,她觉得有人撞了她一下,她被推倒在地上。

    接着便是“哐当”一声,重物落地,在强光的照耀下,夜漓勉强睁开眼,看见鹤青被关在一个金色牢笼里,而地上金印所绘的,是混元灭煞阵。

    “鹤青!”夜漓连忙扑过去,想将金牢掀开,但手刚触碰到牢笼就被弹开了,狠狠摔飞,犹如身受雷霆万钧之击。

    “夜漓!”鹤青见状担忧道:“你怎么样?”

    “我,我没事。”夜漓勉强爬起来。

    “你别过来了!”鹤青连忙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夜漓只觉得脑袋嗡嗡的,仿佛要炸开。

    一个凡间小国怎么会出现这种高阶的灭煞法阵?

    她越想越不对,冷静下来思索,最初对书生的印象是出自曹杰之口,他在安息街用早已不再流通的古国钱币买了大量棺材,之后又在膳堂门口远远瞧见过一次背影,再就是刚刚的湖边枯木后了,怪的是他们明明一路追踪至此,眼看着他进灵殿的,现在却消失了。

    夜漓额头冒冷汗,这个书生的身影似乎有些眼熟...

    接着,她猛然抬头看向鬼王像,瞳孔剧烈收缩。

    徐然,夜漓垂下眼帘,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既然来了,就现身吧!”她朗声道。

    见周围没有动静,夜漓又提高了语调:““藏头露尾,有失身份啊。”

    “鬼王殿下!”

    话音刚落,鬼王像的眼珠子动了动,接着,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从像中幻化出来。

    看那书生的模样,不是洛梓奕又是谁。

    夜漓联想到阴玉和最近西虞国内发生的一切,难免疑心,不顾一切冲过去,一把抓起洛梓奕的衣领:“是你?竟然是你?”

    “难道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面前的洛梓奕冷冷地看着她,面若寒霜。

    “你疯了吗?身为一界之主,你竟然做出这种危害苍生之事...”

    “放开。”洛梓奕开口道:“我让你放开!”

    夜漓在他的威压之下松开手。

    “你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夜漓的声音颤抖了。

    她知道洛梓奕疯,但没想到这么疯。

    即便他是鬼王,做出此等倒行逆施之事,也是会被惩罚的,就算他坐拥阴兵阴将无数,也无法逃脱这种审判。

    夜漓失神自语:“阴玉是你的魂器,这世上谁能动你的东西,我想过很多种可能,我甚至你会不会有事,冥界会不会已经乱了,没想到你竟然追到这里来了...”她说不下去了,激愤到了极点。

    洛梓奕也不辩驳,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夜漓,说:“都到了现在这一步了,你还要反抗我吗?”

    “只要你现在跟我走,”他指着牢笼里的鹤青说:“我就放他走,否则的话...”

    他拳头一握,地上的法阵立刻金光大作,鹤青痛苦地蜷起身子,跪倒在地上,抱着头,可以看出他正在承受非人的折磨,却硬撑着不发出任何呻吟。

    “住手!”夜漓大喊一声,扑向洛梓弈,抓住他的胳膊:“住手!他只是个凡人,你要破坏你自己立下规矩吗?你这么做,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洛梓奕阴郁地笑:“我还怕什么报应?”

    “或许他之前确实是凡人,但是你看看他,看看他右眼下藏着的东西,现在他还能算是个凡人吗?我便是杀了他,也只能算是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你!”

    “这都是因为你啊夜漓,”洛梓奕笑得更加阴沉了,残忍里带着一点天真:“按他的命格,本可以修行得道,飞升成仙,是因为你啊夜漓,因为你的出现他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

    夜漓的内心震动了。

    “如果不是为了救你,他就不会催动体内的蛊虫,不会和草鬼合二为一,是你把他害成这个样子的!你还要执意留在他身边吗?!”洛梓奕步步紧逼。

    夜漓转头看向鹤青,眼中擎满了泪水。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无助地喃喃道。

    “夜漓,”鹤青说道:“你不要听他的,不要跟他走!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被鹤青一喊,夜漓立刻醒过神来,心头涌起无限勇气和意念。

    “如果,我不走呢?”夜漓浑身邪气四溢,猩红的闪电爬上她的右手。

    “怎么?”洛梓奕嘲笑道:“又想跟我动手吗?”

    “你忘了你身上的拘魂咒了?”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夜漓更加笃信洛梓奕即使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决计脱不了干系。

    “夜漓,你就这么想成为一个凡人吗?”

    洛梓奕字字诛心,说到这里,不知为何,他似乎有些噎住了,声音卡在喉咙里,让人听着难受:“为了他,你连死都不怕吗?”

    “夜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一旁的鹤青听出些端倪来了。

    夜漓咬着牙说:“怕什么,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

    洛梓奕看着她,深邃的眼眸泛起一阵雾气,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冷漠。

    “这么说来,你是说什么都不会跟我走了?”洛梓奕语气带着明显威胁的意味。

八十三、梦回

    夜漓不答话,只冷眼看着洛梓弈,与他静默对峙。

    洛梓奕双手负背,低沉地说:“你知道吗?西虞国有个传统,他们认为一个人若是前世造了冤孽,后世就会托生成牛羊猪马这些牲畜,被人奴役宰杀,以还清前世的罪孽,所以每逢大典,西虞人都会杀些牲口来生祭,表示这些有罪之人已经受到了惩罚,可以投胎转生去了。”

    “明日是鬼祭大典,凡人来拜我自然要守规矩,我没那么大度,你的灵兽把祭祀用的猪羊都吃了,总要拿东西来替换吧?”

    夜漓感到头皮发麻:“你想怎么样?”

    “我给你一夜时间考虑,如果到了明日,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走,那么我就会让他当众现出原形。”

    洛梓奕森然道:“我没记错的话,他的师娘就是被草鬼害死的吧,不知道他那古板的师父知道了,会不会手刃爱徒呢。”

    借刀杀人,洛梓奕的拿手好戏,之前在锁妖塔如此,现在亦是。

    夜漓明显动摇了,她垂下双手,无望地看着洛梓奕,想祈求他宽宏大量,放过鹤青。

    洛梓奕毫不心软:“你自己考虑清楚吧,草鬼是邪物,明日祭祀阵法一旦开启,他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如果你不想亲眼看着他魂飞魄散,趁早答应跟我走。”

    说着洛梓奕便不再理会夜漓的哀求,径直走向殿门,身形一晃,凭空不见了。

    夜漓背对着牢笼,失魂落魄地看着他消失的身影。

    身后,鹤青的声音响起:“夜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能答应他,不能跟他走!”

    夜漓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浑身都很冷,仿佛身入冰窖,她缓缓转身,悲凉地看着他:“鹤青,我不过是遗世的一缕孤魂,本就不属于这里,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一切就都解决了。”

    “怎么可能都解决!连你自己都说,他很有可能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幕后元凶,你跟他走,不就等于自投罗网吗?!”鹤青极力阻止道。

    夜漓一时没了主意,只觉得心里很乱,强撑着的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哭道:“那你怎么办?我不想你死,不想你有事啊!”

    “夜漓,你听我说,”鹤青柔声细语道:“我不怕死,此生能与你相识,我已经无憾了。”

    “可是...”夜漓边哭边摇头道:“可是你明明那么好,我不想别人误会你,把你看成是怪物。”

    “我不在乎,”鹤青深情地望向她:“夜漓,真常须应物,应物要不迷,只要我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就没有什么好怕的,更何况还有你陪着我。”

    夜漓泪眼婆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且我们还有时间不是吗?你别急,别哭了,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鹤青的手伸过栅栏,抹去了她脸颊上的泪水。

    “对,”夜漓吸吸鼻子,又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说:“还有时间!我们还有时间...”

    她冷静下来,思绪转得飞快:“按我对洛梓奕的了解,他明天肯定不会亲自动手,甚至都不会暴露身份,他一定会诱导别人去做,别人...”

    “皇后!明天是鬼祭大典,如果皇帝、国师、二皇子都不在,只有她能发号施令!”

    鹤青想了想,说道:“如果能先揭穿她的阴谋,让西虞人和我师父知道我一心向善,不会因为血液里流淌着蛊虫就危害人间,或许他们就不会拿我怎么样了。”

    “对,揭穿真面目,”夜漓眉头紧锁,抓着鹤青的胳膊说:“那我得赶快再去水下的塔里看看,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阴谋。”

    鹤青一把拉住她:“不行,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说完夜漓就怔住了。

    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她见过那个与皇后长得很像的人魈,可以尝试入梦,如果她猜得没错,那个人魈才是真正的皇后的话,那她就能从当事人的视角来反观整件事。

    思考妥当,她当即入定。

    人魈这玩意儿邪门得很,其存在本身就是有违常理的,她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先试一下。

    托梦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说危险也危险,关键看入梦的对象是什么来头,如果对方的修为远高于你或者是懂得织梦之法,那就很有可能陷入对方的梦境而不自知,把梦境当成现实,永远醒不过来了。

    在尝试进入人魈的梦境之前,夜漓想到过很多种困难,但是没想到入梦之后,却发现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她一开始还纳闷,以为是人魈施术封闭了自己的灵识,不让夜漓进入,随后她才发现,原来人魈根本就不会做梦。

    怪不得它们这么容易被操控,自我意识空空如也,当然容易被侵入了。

    夜漓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犹豫自己要不要放弃,然后醒过来继续去追水塔这条线索。

    过了一会儿她改变了主意,不会做梦,这可能是人魈与普通凡人之间,除了外在变化之外最大的不同,而她现在要做的,是通过唤起人魈仅存的意识,让她恢复人的本心。

    但她要如何达成这个目的?夜漓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一个办法。

    既然人魈没有梦境,那又何妨让它做一个梦呢?

    她虽然还没有织梦的本事,但可以在回忆过去的同时,将人魈拉入自己的梦境之中。

    是的,夜漓决定敞开心扉,邀人魈入梦,这么做虽然有点冒险,但到了这一步,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夜漓梦到的是她从黑石棺里苏醒过来的那段记忆,那是她对鬼蜮的初印象。

    说实话当时她自己的意识也是模糊的,根本分辨不清自己是谁,这是哪儿,她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她睁开眼后第一个看到的,是洛梓弈那张俊美的脸。

    他喜出望外的表情是发自内心的,这让夜漓一下就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苏醒的夜漓发现自己浑身都呈现出一种若影若现的透明状,洛梓弈告诉她说这是因为她的魂魄刚刚凝结完成,还不稳固,只要日后勤加修炼魂力,便能彻底复原。

    于是后来跟着晏姬修炼,成为朝生使者,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受训成为使者的地方在酆都山,整个冥界魂力最为充沛的地方,常常引得冥界的小鬼和游魂对此地趋之若鹜。

    但不是什么鬼都能到这个地方来的。

    晏姬说,这里充满了危险的魂力,只有最干净的魂魄才能将其炼化,如果心思不纯甚至变恶作祟,则会直接被投入附近的鬼冥渊。

    据说鬼冥渊是冥界最可怕的地方,里面关着最凶最恶的灵,即使酆都山很大,他们受训的地方离得很远,还是时不时能听到从那深渊里发出来的,鬼哭狼嚎般的呜咽和嘶吼。

    那时洛梓弈三天两头都会来看她,与她同一批受训的使者第一次见到鬼王,一个个都懵了,吓得差点当场再次去世。

    冥界使者千千万,她何德何能能得鬼王的青睐。

    由于来得次数太多,洛梓弈不得不解释说是来探望一个故友,顺道来看她的。

    夜漓当然不相信这种“鬼话”,心里想的是,鬼王还有朋友?

    也不能怪她有这种想法,夜漓当时虽然还没在冥界生活多久,但对洛梓弈孤僻的性子和古怪的脾气已是有所了解。

    况且什么朋友值得他如此频繁探望?

    但后来,她得知了绝阴鬼的事,就有些同情起洛梓弈了,也为自己的无端揣测感到羞愧。

    慢慢的,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了解洛梓弈了,他其实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冷漠无情。

    忘川水承着那渡不尽的冤魂,汇流到冥河,涌向冥界的尽头,化成黄泉喷涌而出。

    这是夜漓的第一个试炼场,她要面对的是,水鬼。

    当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一个魑灵,有龙魂之魄,这是她醒来之后第一次需要下水,不免感到有些害怕。

    其余使者接二连三地下到黄泉之中,只有夜漓还独自站在岸边踌躇,脚边回荡的水波对她来说新鲜且陌生,时时吸引着她的同时又让她感到害怕,鞋子已经沾湿了,她却迟迟不敢跳。

    这时,洛梓弈又出现了,他走到夜漓身边,当时监学的是罗刹鬼,他以为洛梓弈要帮夜漓,连忙上前阻止,洛梓弈只是瞟了他一眼,他便吓得不敢出声了。

    罗刹鬼长得青面獠牙,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没想到怕洛梓弈怕成这个样子,这让夜漓忍俊不禁,她本来着实是有些紧张,这一笑让她放松下来。

    她问洛梓弈:“这水鬼为什么不肯往生?”

    “你又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不肯往生?”洛梓弈说:“说不定他只是被什么东西给困住了。”

    “困住了?”夜漓显然不能理解:“可那水鬼看上去这么厉害,十个使者都抓不住,什么东西能困住他呢?”

    洛梓弈淡淡地说道:“有时候困住自己的不是外力,而是内心。”

    “内心?”夜漓笑了:“水鬼被你说的就像是个普通凡人一样。”

    “他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却因为执念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以为这是他想要的吗?其实也不一定,说不定他现在很后悔,很痛苦,就在等着谁能让他解脱。夜漓,你要明白,朝生使者要做的事,并不单只是驱邪除鬼,人有时候就是会被困在自己设定的心境里走不出来的,朝生使者的任务就要让他们看清自己的内心,然后偿还业障,了却执念,化去心魔。”

    洛梓弈看着夜漓,郑重地说道:“于极迷处识迷,则无彷徨,将难释怀者释怀,则心澄明,作为冥界的使者,你要记住这一点,这比修炼魂力更重要。”

    夜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忽然,她低头,发现拍打岸边的水一下子变黑了,再仔细一看,原来水中都是墨绿色的水草,夜漓顾不得大惊,脚踝就被水草勾住了。

    “不要怕,你是万年难得一见的魑灵,水下才是你的灵域。”洛梓弈说道。

    疯狂增长的水草充斥着正片水域,原本清澈的水面变得漆黑一片,夜漓沉下心来,开始担心起那些先下去的使者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但现在的她内心无比坚定,无所畏惧,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救同伴,然后超度水鬼,让他得到真真正正的解脱。

    紧接着她就被水草拉入水中,水花都没泛几下,就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中。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冰冷的泉水拍打面部,她一下子就清醒了,睁开眼,却发现周围的场景都变了,她身处的地方已经不再是冥界的酆都山了。

    这个地方她颇为眼熟,是西虞皇宫。

    夜漓感到一阵惊喜,她做到了!

    看来洛梓弈的话不仅鼓励了当时的她,还成功地打开了人魈的梦境。

    然后,一个深宫女子的一生,像皮影戏一样一幕幕展现。

    十多年前,车师国国王为了巴结国力鼎盛的邻国西虞,备上丰厚的嫁妆,让自己的女儿黛清远嫁和亲,黛清十四岁离开故土,来到西虞国,准备嫁给西虞太子周炎敬。

    但太子对他父皇的这个赐婚显然并不满意,彼时他已有了心爱的女子陈氏,但陈氏出生低微,皇帝不允许周炎敬娶她为正妃,但是说只要他乖乖和亲,与车师国女子完婚,就答应让陈氏留在宫中。

    黛清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西虞国,完全没想到等待她的竟是这种境遇。

    她虽是被迫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但见到周炎敬的第一眼,就对他心生爱慕。

    本应穿朝服的他骑着战马,身披铠甲,前来迎接送亲的队伍,算是对他父皇无声的抵抗,但正是这英气勃发的模样,深深吸引了黛清。

    但新婚当晚,她的丈夫,这个见第一面就让她心仪的男子,给了她当头一棒。

    太子大婚,举国同庆,皇帝遍邀群臣,在宫内大摆宴席,黛清给他们带来了铁器,绢绸,蜀黎和各色蔬果的种子,这都是西虞国现在最需要的。

    礼毕,洞房花烛夜,正是良宵美景,周炎敬却没有去她的房间,黛清一个人独自在房中枯坐了一整晚,最后她的陪嫁丫鬟都看不下去了,劝慰她说:“公主,时候不早了,你也累了一整天了,卸了钗环早点安置了吧。”

    黛清不肯,执意要等丈夫回来,就这么苦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都没有见到周炎敬的人,她终于忍不住了,这嫁入西虞皇室头一天,按礼数是要去给皇后请安的,新婚燕尔,她总不能一个人去吧。

    于是她遣了下人去找,自己也换了衣裳去找,却在后院,看到自己的丈夫正携一个女子游园,女子举止温柔,面容姣好,与周炎敬十分亲密。

    周炎敬瞧见她,也只当是没看到,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后来,她独自一人去给皇后请安,成为后宫的笑柄。

    从此她便知道自己的丈夫原来早已有了心上人了,她虽内心酸楚,但不知为何,却因此更看重周炎敬了。

    自古别说帝王贵胄,就是普通男子,三妻四妾的都不在少数,她的父皇更是纳了十多个妃子,而周炎敬身为西虞太子,却能如此一心一意。

    只可惜这番深情没有用在她身上,没过多久陈氏怀孕了,还诞下一子,原本偏袒黛清的皇帝和皇后见到孙子,风向就开始偏了,赏赐了陈氏不少贵重之物,还让周炎敬纳她为侧妃,皇后更是明里暗里地暗示黛清要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要为皇室绵延子嗣。

    可周炎敬根本连碰都不碰她,她又怎么能怀上孩子呢?

八十四、

    日子一久,再深的情谊也会被屈辱和冷落消耗殆尽。

    她身为太子妃,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周炎敬一面,更遑论其余侧妃。

    周炎敬将她们娶回来充盈后宫,却连瞧都不瞧她们一眼。

    这些女子虽得享一时荣华富贵,却几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有与侍卫偷情被杀的,有行巫术想蛊惑太子的,有扎小人诅咒陈氏的,有直接疯了的,有投井死了的...

    黛清表面不动声色,行太子妃之责,主持大局,心里也难免感到悲凉,所谓唇亡齿寒,人生路漫漫,同是得不到郎君宠爱的女子,她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甚至开始想,身为君王,专情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当然有这种想法的人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周炎敬有一个妃子出身显赫,其父是司农监,哥哥是统军司少卿,兼督卫上将军,舅舅则世袭了藩位,坐拥肥沃之土和精锐军士,这个妃子仗着自己的家势,屡屡对黛清出言不逊,嘲笑她是个花架子,身为正妃却笼络不了太子,对太子偏袒独宠的行为也不加规劝,什么一国公主,中看不中用。

    她说黛清也就算了,话里话外竟还有讽刺皇帝的意思,她还时常辱骂陈氏,意指她行为不端,风流浪荡,是“下民”作风,才勾引得太子日日留恋,言语污秽不堪。

    朝中本来就有不少大臣们看不上陈氏的出身,经这么一闹,这个妃子的父兄更是联合朝中重臣一齐上奏,说太子身为储君,御内不明,独宠侧妃,不能做到雨露均沾,为皇室开枝散叶,实为不妥。

    饶是周炎敬再内敛,也忍不住大怒,当庭斥责:“你们也知道我才是储君,是太子,难道我闺房中的事,你们也要插手管吗?!”

    这些上奏的大臣们均是朝中元老,自然不会因为周炎敬的三言两语就轻易退让,他们还搬出车师国国主,说他心系爱女,希望西虞国能好好照顾女儿,为此他愿意开放边境的贸易通道,让两国货物流通更便捷。

    黛清知道这不过是她父皇的说辞,以开放边境通商为由,给他这个没用的女儿一点助力。

    他又何尝不想女儿可以赶快怀上西虞皇室血脉,将来好坐稳中宫地位,甚至是让西虞国出一个有车师国血统的皇帝。

    在多方施压之下,周炎敬被迫无奈,终于进了她的房间,这距离她来到西虞国已有两年之久了。

    再后来皇帝驾崩,周炎敬登基,他成为新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个非议陈美人的妃子给砍了,顺带着将其整个家族都作连坐处罚,抄家的抄家,入狱的入狱,凌迟的凌迟,流放的流放。

    自此,再没有人敢拿陈氏的出身说事了。

    宫中发生如此巨变,黛清却并没有放在心上,这时的她已经无所谓了。

    她的身边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北岐国派来的质子纪远,一个是与她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皇子打扮的小孩。

    黛清终于得偿所愿,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得国师为友,在旁劝解宽慰,又有儿子承欢膝下,她整个人平静了不少,不再胡思乱想,皇帝爱去哪儿去哪儿,想爱谁爱谁。

    偶尔在园中见到陈美人,她甚至能友好地点头致意。

    终究她才是皇后,周炎敬待她也算不错,还将她的儿子封为太子,而陈氏却只得了一个美人的封号,但后宫那独一份的宠爱,却是旁人分不去的。

    何况尽管这么多年来位阶低下的陈氏都压她一头,但她对陈氏始终都恨不起来。

    若不是嫁入帝王之家,谁又愿意和别人分享爱呢?况且在这段感情里,她才是那个插足者,同为女子,何苦互相为难。

    只是陈氏的那个儿子恃宠而骄,颇为不敬,而且他日渐长大,将来对自己的儿子一定会是一个威胁。

    她原本以为日子会这么一天一天稀里糊涂得过下去,但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发生了。

    瘟疫爆发,顷刻间便席卷了这片土地,一时间西虞国哀嚎四起,尸横遍野,瘟疫传播得很快,没过多久就蔓延到了宫中,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引起恐慌。

    黛清曾去信车师,想让父亲派人帮忙,送些粮食和药品过来,却父亲被拒绝了,瘟疫在西域列国中,是如同诅咒一般的存在,所到之处,甚至可以直接将一个国家抹除。

    他可不想惹上这样的麻烦,相反,等西虞国消亡殆尽,他很乐意来接手这片土地。

    再后来周炎敬也病倒了,宫中也彻底乱了。

    瘟疫来势汹汹,医官们也是一筹莫展,他们甚至来不及找医治之法,在所有人都几乎放弃准备听天由命的时候,北岐质子纪远站出来自告奋勇,说他要开坛祭天,为西虞国作法祈福。

    朝中无人支持,也无人反对,人人自危朝不保夕,谁还在乎这些,死马当活马医吧。

    结果奇迹发生了,纪远施法之后,肆虐的瘟疫竟真的慢慢停止了,那些轻症的病人甚至开始停止发热,皮肤上的溃烂也慢慢愈合,最后完全治愈。

    事后,皇帝为了嘉奖纪远,将他封为国师,他也成了太子的导师。

    一切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突然,很快归于平静,生活也恢复到了从前。

    但这场瘟疫最终夺走了周炎敬最爱的女人,也夺走了他的心,陈美人死了,他的灵魂也跟着去了,留在这世上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周炎敬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再不是当初那个马上意气风发的青年,也不是统御一方的明君了。

    他开始闭关不出,不理政事,反而开始迷恋制丹炼药,笃信修仙之术,渐渐得,西虞国境内不侍农耕水利,反崇尚方士术师之气日兴。

    也是从这时起,黛清与周炎敬的关系重又回到了冰点,他们二人虽不曾有恩爱之情,但自太子出生之后,倒也相敬如宾,却因为陈氏的离去,她这些年来的隐忍又化为了泡影。

    她知道周炎敬或许是在自责,因为她的存在,他才没能给到陈氏应得的名分和全部的爱,如今人死了,才后悔莫及。

    起初,黛清还想用自己的无微不至,让周炎敬重新振作,可周炎敬不但不领情,对黛清十分冷淡,甚至恶语相加,还一次又一次将她赶出寝宫,不管黛清如何低身下气地哀求,周炎敬都置若罔闻。

    黛清终于忍不住了,她问周炎敬:“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周炎敬却只是让她滚,还说看到她这张脸,就觉得恶心。

    她绝望了,夫妻十年,她原本以为他们的心多少靠近了些。

    结果呢?这十年的蹉跎给她带来了什么?

    后来,大臣们眼见皇帝行事荒诞,自己不敢死谏,却苦苦相逼,让她行中宫之责,规劝皇帝,她明知道周炎敬根本不可能听她的话,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周炎敬则彻底对她失去了耐心,将她软禁宫中,不准她再来觐见。

    黛清被周炎敬的无情伤透,彻底奔溃了,她甚至抗旨不遵,疯了一样冲到陈氏的墓前怒骂。

    为什么?人都死了,为什么皇帝还放不下她?

    难道她还比不过一个死人吗?

    怨恨生,心魔起。

    人一旦起了恶念,是很容易被邪祟找上的。

    恨吗?恨就对了。

    坟前,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黛清吓了一跳,以为是陈氏的魂魄一灵不昧,看她这样咒骂自己,显灵来惩罚她了。

    仔细一听却发现那声音并不是陈氏的。

    “什,什么人?!”黛清心里害怕,鼓足勇气问道。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那个声音又问。

    抢你丈夫的人已经死了,你还想要什么?想挽回你丈夫的心,还是要这个毁了你一生的国家付之一炬?

    那个声音不断诱导着她。

    作为旁观者的夜漓立刻就明白了,这是鬼上身的一种惯用手段,恶鬼常常诱使人说出心中的愿望,从而使其身心都被贪念包围,这时候的人往往是最脆弱的,鬼魂也就更容易入侵,恶鬼披着伪善的外衣,骗取人的信任,直到将其所有意识吞没蚕食为止。

    只是她这时还猜不透坟头鬼的真面目。

    见黛清犹豫,迟迟不肯说出心中的愿望,那个声音开始与她推心置腹。

    我原本也是一个皇后,声音说道,可是家国覆灭,叛军杀至皇城,我被杀死在宫殿前的长阶上,我的夫君则死在寝宫内,黄沙将我们生活过的城掩埋,仿佛我们不曾出现过。

    所以我好恨,我恨那些入侵的叛军,我恨那些投诚的官员,我恨那些没有为我挺身而出的百姓,可我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了,报仇无门,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可是你还活着,你还有办法做些什么来挽回局面。

    所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让我来帮你实现。

    声音听上去这样真挚恳切,若不是夜漓出自冥界,见过无数鬼魅伎俩,恐怕也要听得动容了。

    别信她!夜漓无声呐喊,这都是骗你的!千万不要回答!

    但梦境中的事,在现实中早已发生,她又如何能阻止。

    黛清流着泪说,我别无他求,我这一生地位尊崇,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享过,到头来不是虚妄,宁为农村妇,不做帝王妃,如果可以,我情愿没有生在皇室,而是做个普通人,有一个对我一心一意的丈夫,我能守着他过完一辈子,此生足矣。

    那个声音问,想让你的夫君只爱你,为你一人所有?就这么简单吗?

    黛清说,是,就这么简单,这是我毕生所愿。

    好,那我帮你啊。

    场景恍然一变,墓碑坟堆都不见了,面前的景象变成了一片黑幕,仔细一看,黑幕如绸缎一般,乌黑闪耀,看上去光滑柔软,应是女子的头发,接着帷幕散开,黑发包裹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出现在黛清眼前。

    她虽甚为不解,但还是自然而然地被美玉的莹亮结晶吸引,不自觉便要伸手去拿,这时,瀑布般的黑发却又将这块玉埋了起来。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那个声音又说,语气和刚刚截然不同,既然你只要你的夫君,那就把你这副皮囊给我吧。

    顺便,皇后之位我也替你坐了。

    话音刚落,黛清立刻就警醒起来,她到底是皇族贵女,西虞皇后,眼界不是普通女子可比的。

    世上哪有不付出代价,就能心想事成的好事,这必然是一个圈套。

    一丝惊恐的表情重又爬回到她脸上,黛清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迟疑了一下。

    但此时后悔,为时已晚,她已经说出了愿望,也就被邪祟抓住了弱点。

    只听“轰”地一声,黑幕褪去,墓地一片狼藉。

    陈氏的坟被毁了。

    黛清愣在当场。

    你私自出宫,还毁了陈氏的墓,你觉得皇帝会放过你吗?声音威胁她道。

    黛清不敢相信,一边后退一边摇头辩解,我不是,我没有,不是我做的...

    你没有?邪祟冷笑,谁又会相信你呢?

    黛清忽然发现自己的脚被定在原地,无法挪动,她慌了,着急大喊,放开我,你放开我!

    邪祟却不以为意,你喊啊,再喊大声一点,你知道这里离皇宫不远,把禁军都喊来,正好抓你回去。

    最终,黛清屈服了,用颤抖的手拿起阴玉。

    接下来的事,就跟夜漓想得差不多了,黛清手握阴玉,没过多久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脸上的皮肤开始发皱,牙齿松动脱落,她甚至不需要凡人的食物,也不需要睡觉,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虚弱下来,相反她的日渐变强,身法也越发诡异莫测。

    于此同时,宫中出现了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代替她担任皇后之位,而黛清则开始替“皇后”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把皇帝骗出宫然后软禁起来,再比如,把知道皇帝失踪消息的大臣统统杀光。

    她是第一个受阴玉影响的凡人,身上的邪力越盛,她就越来越不像人,她残忍嗜血,杀人取乐,已经完全沦为了邪祟的工具,但黛清身上始终有留有一丝人性未泯,午夜梦回,在野外游荡的她常常猛然回过神来,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什么地方?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黛清开始疑惑,手上的血是哪里来的?

    她依稀想起起在皇宫生活的日子,这对她来说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一时分不清什么是现实,被回忆拉扯,几乎发狂。

    之后,她几次想扔掉阴玉,最终却又将其寻回,因为她知道,有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现在正身处宫中,只要她做得好,掳走更多人,将他们变成人魈,她就能见到他了。

    躺在地上的夜漓开始不安地扭动,眉头紧蹙,似乎是被梦魇中出现的什么东西给控制了,正奋力挣脱。

    “夜漓,夜漓你怎么样了?也里你醒醒!”

    半梦半醒间,夜漓听到了鹤青的呼唤,原本漂移的意识逐渐回到身体上,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吸气。

    她痛苦地抱着头,刚才在梦境里,她明明发现了什么,怎么这会儿想不起来了呢。

    就在这时,鹤青脚下的金印忽然遁光大作。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鹤青就随着遁光的堙灭消失在了眼前。

    夜漓一下子急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梦境,连忙爬起来,冲出灵殿。

八十四、得偿所愿

    日子一久,再深的情谊也会被屈辱和冷落消耗殆尽。

    她身为太子妃,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周炎敬一面,更遑论其余侧妃。

    周炎敬将她们娶回来充盈后宫,却连瞧都不瞧她们一眼。

    这些女子虽得享一时荣华富贵,却几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有与侍卫偷情被杀的,有行巫术想蛊惑太子的,有扎小人诅咒陈氏的,有直接疯了的,有投井死了的...

    黛清表面不动声色,行太子妃之责,主持大局,心里也难免感到悲凉,所谓唇亡齿寒,人生路漫漫,同是得不到郎君宠爱的女子,她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甚至开始想,身为君王,专情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当然有这种想法的人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周炎敬有一个妃子出身显赫,其父是司农监,哥哥是统军司少卿,兼督卫上将军,舅舅则世袭了藩位,坐拥肥沃之土和精锐军士,这个妃子仗着自己的家势,屡屡对黛清出言不逊,嘲笑她是个花架子,身为正妃却笼络不了太子,对太子偏袒独宠的行为也不加规劝,什么一国公主,中看不中用。

    她说黛清也就算了,话里话外竟还有讽刺皇帝的意思,她还时常辱骂陈氏,意指她行为不端,风流浪荡,是“下民”作风,才勾引得太子日日留恋,言语污秽不堪。

    朝中本来就有不少大臣们看不上陈氏的出身,经这么一闹,这个妃子的父兄更是联合朝中重臣一齐上奏,说太子身为储君,御内不明,独宠侧妃,不能做到雨露均沾,为皇室开枝散叶,实为不妥。

    饶是周炎敬再内敛,也忍不住大怒,当庭斥责:“你们也知道我才是储君,是太子,难道我闺房中的事,你们也要插手管吗?!”

    这些上奏的大臣们均是朝中元老,自然不会因为周炎敬的三言两语就轻易退让,他们还搬出车师国国主,说他心系爱女,希望西虞国能好好照顾女儿,为此他愿意开放边境的贸易通道,让两国货物流通更便捷。

    黛清知道这不过是她父皇的说辞,以开放边境通商为由,给他这个没用的女儿一点助力。

    他又何尝不想女儿可以赶快怀上西虞皇室血脉,将来好坐稳中宫地位,甚至是让西虞国出一个有车师国血统的皇帝。

    在多方施压之下,周炎敬被迫无奈,终于进了她的房间,这距离她来到西虞国已有两年之久了。

    再后来皇帝驾崩,周炎敬登基,他成为新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个非议陈美人的妃子给砍了,顺带着将其整个家族都作连坐处罚,抄家的抄家,入狱的入狱,凌迟的凌迟,流放的流放。

    自此,再没有人敢拿陈氏的出身说事了。

    宫中发生如此巨变,黛清却并没有放在心上,这时的她已经无所谓了。

    她的身边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北岐国派来的质子纪远,一个是与她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皇子打扮的小孩。

    黛清终于得偿所愿,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得国师为友,在旁劝解宽慰,又有儿子承欢膝下,她整个人平静了不少,不再胡思乱想,皇帝爱去哪儿去哪儿,想爱谁爱谁。

    偶尔在园中见到陈美人,她甚至能友好地点头致意。

    终究她才是皇后,周炎敬待她也算不错,还将她的儿子封为太子,而陈氏却只得了一个美人的封号,但后宫那独一份的宠爱,却是旁人分不去的。

    何况尽管这么多年来位阶低下的陈氏都压她一头,但她对陈氏始终都恨不起来。

    若不是嫁入帝王之家,谁又愿意和别人分享爱呢?况且在这段感情里,她才是那个插足者,同为女子,何苦互相为难。

    只是陈氏的那个儿子恃宠而骄,颇为不敬,而且他日渐长大,将来对自己的儿子一定会是一个威胁。

    她原本以为日子会这么一天一天稀里糊涂得过下去,但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发生了。

    瘟疫爆发,顷刻间便席卷了这片土地,一时间西虞国哀嚎四起,尸横遍野,瘟疫传播得很快,没过多久就蔓延到了宫中,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引起恐慌。

    黛清曾去信车师,想让父亲派人帮忙,送些粮食和药品过来,却父亲被拒绝了,瘟疫在西域列国中,是如同诅咒一般的存在,所到之处,甚至可以直接将一个国家抹除。

    他可不想惹上这样的麻烦,相反,等西虞国消亡殆尽,他很乐意来接手这片土地。

    再后来周炎敬也病倒了,宫中也彻底乱了。

    瘟疫来势汹汹,医官们也是一筹莫展,他们甚至来不及找医治之法,在所有人都几乎放弃准备听天由命的时候,北岐质子纪远站出来自告奋勇,说他要开坛祭天,为西虞国作法祈福。

    朝中无人支持,也无人反对,人人自危朝不保夕,谁还在乎这些,死马当活马医吧。

    结果奇迹发生了,纪远施法之后,肆虐的瘟疫竟真的慢慢停止了,那些轻症的病人甚至开始停止发热,皮肤上的溃烂也慢慢愈合,最后完全治愈。

    事后,皇帝为了嘉奖纪远,将他封为国师,他也成了太子的导师。

    一切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突然,很快归于平静,生活也恢复到了从前。

    但这场瘟疫最终夺走了周炎敬最爱的女人,也夺走了他的心,陈美人死了,他的灵魂也跟着去了,留在这世上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周炎敬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再不是当初那个马上意气风发的青年,也不是统御一方的明君了。

    他开始闭关不出,不理政事,反而开始迷恋制丹炼药,笃信修仙之术,渐渐得,西虞国境内不侍农耕水利,反崇尚方士术师之气日兴。

    也是从这时起,黛清与周炎敬的关系重又回到了冰点,他们二人虽不曾有恩爱之情,但自太子出生之后,倒也相敬如宾,却因为陈氏的离去,她这些年来的隐忍又化为了泡影。

    她知道周炎敬或许是在自责,因为她的存在,他才没能给到陈氏应得的名分和全部的爱,如今人死了,才后悔莫及。

    起初,黛清还想用自己的无微不至,让周炎敬重新振作,可周炎敬不但不领情,对黛清十分冷淡,甚至恶语相加,还一次又一次将她赶出寝宫,不管黛清如何低身下气地哀求,周炎敬都置若罔闻。

    黛清终于忍不住了,她问周炎敬:“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周炎敬却只是让她滚,还说看到她这张脸,就觉得恶心。

    她绝望了,夫妻十年,她原本以为他们的心多少靠近了些。

    结果呢?这十年的蹉跎给她带来了什么?

    后来,大臣们眼见皇帝行事荒诞,自己不敢死谏,却苦苦相逼,让她行中宫之责,规劝皇帝,她明知道周炎敬根本不可能听她的话,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周炎敬则彻底对她失去了耐心,将她软禁宫中,不准她再来觐见。

    黛清被周炎敬的无情伤透,彻底奔溃了,她甚至抗旨不遵,疯了一样冲到陈氏的墓前怒骂。

    为什么?人都死了,为什么皇帝还放不下她?

    难道她还比不过一个死人吗?

    怨恨生,心魔起。

    人一旦起了恶念,是很容易被邪祟找上的。

    恨吗?恨就对了。

    坟前,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黛清吓了一跳,以为是陈氏的魂魄一灵不昧,看她这样咒骂自己,显灵来惩罚她了。

    仔细一听却发现那声音并不是陈氏的。

    “什,什么人?!”黛清心里害怕,鼓足勇气问道。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那个声音又问。

    抢你丈夫的人已经死了,你还想要什么?想挽回你丈夫的心,还是要这个毁了你一生的国家付之一炬?

    那个声音不断诱导着她。

    作为旁观者的夜漓立刻就明白了,这是鬼上身的一种惯用手段,恶鬼常常诱使人说出心中的愿望,从而使其身心都被贪念包围,这时候的人往往是最脆弱的,鬼魂也就更容易入侵,恶鬼披着伪善的外衣,骗取人的信任,直到将其所有意识吞没蚕食为止。

    只是她这时还猜不透坟头鬼的真面目。

    见黛清犹豫,迟迟不肯说出心中的愿望,那个声音开始与她推心置腹。

    我原本也是一个皇后,声音说道,可是家国覆灭,叛军杀至皇城,我被杀死在宫殿前的长阶上,我的夫君则死在寝宫内,黄沙将我们生活过的城掩埋,仿佛我们不曾出现过。

    所以我好恨,我恨那些入侵的叛军,我恨那些投诚的官员,我恨那些没有为我挺身而出的百姓,可我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了,报仇无门,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可是你还活着,你还有办法做些什么来挽回局面。

    所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让我来帮你实现。

    声音听上去这样真挚恳切,若不是夜漓出自冥界,见过无数鬼魅伎俩,恐怕也要听得动容了。

    别信她!夜漓无声呐喊,这都是骗你的!千万不要回答!

    但梦境中的事,在现实中早已发生,她又如何能阻止。

    黛清流着泪说,我别无他求,我这一生地位尊崇,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享过,到头来不是虚妄,宁为农村妇,不做帝王妃,如果可以,我情愿没有生在皇室,而是做个普通人,有一个对我一心一意的丈夫,我能守着他过完一辈子,此生足矣。

    那个声音问,想让你的夫君只爱你,为你一人所有?就这么简单吗?

    黛清说,是,就这么简单,这是我毕生所愿。

    好,那我帮你啊。

    场景恍然一变,墓碑坟堆都不见了,面前的景象变成了一片黑幕,仔细一看,黑幕如绸缎一般,乌黑闪耀,看上去光滑柔软,应是女子的头发,接着帷幕散开,黑发包裹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出现在黛清眼前。

    她虽甚为不解,但还是自然而然地被美玉的莹亮结晶吸引,不自觉便要伸手去拿,这时,瀑布般的黑发却又将这块玉埋了起来。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那个声音又说,语气和刚刚截然不同,既然你只要你的夫君,那就把你这副皮囊给我吧。

    顺便,皇后之位我也替你坐了。

    话音刚落,黛清立刻就警醒起来,她到底是皇族贵女,西虞皇后,眼界不是普通女子可比的。

    世上哪有不付出代价,就能心想事成的好事,这必然是一个圈套。

    一丝惊恐的表情重又爬回到她脸上,黛清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迟疑了一下。

    但此时后悔,为时已晚,她已经说出了愿望,也就被邪祟抓住了弱点。

    只听“轰”地一声,黑幕褪去,墓地一片狼藉。

    陈氏的坟被毁了。

    黛清愣在当场。

    你私自出宫,还毁了陈氏的墓,你觉得皇帝会放过你吗?声音威胁她道。

    黛清不敢相信,一边后退一边摇头辩解,我不是,我没有,不是我做的...

    你没有?邪祟冷笑,谁又会相信你呢?

    黛清忽然发现自己的脚被定在原地,无法挪动,她慌了,着急大喊,放开我,你放开我!

    邪祟却不以为意,你喊啊,再喊大声一点,你知道这里离皇宫不远,把禁军都喊来,正好抓你回去。

    最终,黛清屈服了,用颤抖的手拿起阴玉。

    接下来的事,就跟夜漓想得差不多了,黛清手握阴玉,没过多久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脸上的皮肤开始发皱,牙齿松动脱落,她甚至不需要凡人的食物,也不需要睡觉,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虚弱下来,相反她的日渐变强,身法也越发诡异莫测。

    于此同时,宫中出现了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代替她担任皇后之位,而黛清则开始替“皇后”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把皇帝骗出宫然后软禁起来,再比如,把知道皇帝失踪消息的大臣统统杀光。

    她是第一个受阴玉影响的凡人,身上的邪力越盛,她就越来越不像人,她残忍嗜血,杀人取乐,已经完全沦为了邪祟的工具,但黛清身上始终有留有一丝人性未泯,午夜梦回,在野外游荡的她常常猛然回过神来,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什么地方?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黛清开始疑惑,手上的血是哪里来的?

    她依稀想起起在皇宫生活的日子,这对她来说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一时分不清什么是现实,被回忆拉扯,几乎发狂。

    之后,她几次想扔掉阴玉,最终却又将其寻回,因为她知道,有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现在正身处宫中,只要她做得好,掳走更多人,将他们变成人魈,她就能见到他了。

    躺在地上的夜漓开始不安地扭动,眉头紧蹙,似乎是被梦魇中出现的什么东西给控制了,正奋力挣脱。

    “夜漓,夜漓你怎么样了?也里你醒醒!”

    半梦半醒间,夜漓听到了鹤青的呼唤,原本漂移的意识逐渐回到身体上,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吸气。

    她痛苦地抱着头,刚才在梦境里,她明明发现了什么,怎么这会儿想不起来了呢。

    就在这时,鹤青脚下的金印忽然遁光大作。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鹤青就随着遁光的堙灭消失在了眼前。

    夜漓一下子急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梦境,连忙爬起来,冲出灵殿。

八十五、鬼祭

    刚刚发生了什么?鹤青怎么会凭空消失了呢?

    夜漓蒙了,彷徨不知所措,她想到昨晚洛梓弈说的话,如果夜漓不跟他回去,他是一定会杀了鹤青的。

    想到此处夜漓打了一个激灵,赶忙连滚带爬地奔去祭台。

    鬼祭大典已经开始了,西虞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文武百官尽皆出席,并邻国使者,北岐皇子,华莎公主,万锦年等也均在现场,仪仗威严,浩浩荡荡。

    皇后背靠灵殿,高台悬坐,锦衣玉荣,而原本应该失踪了的皇帝,堪堪就坐在她身边,而主持鬼祭大典的竟是国师。

    或者说是一个与国师长得极为相似的“傀儡”,一切都和预料的一样。

    祭台上设有祭坛,四方有八根柱子围绕,两侧各立着一尊鬼王像。

    天游舞正上演到一半,这是一出排来对鬼王歌功颂德的歌舞,讲述其千里飞尘诛沙妖,戎马一生定天下,天外飞石获至宝,击退地狱恶鬼,成为冥界之主的故事。

    伴随一道遁光,台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引起一片惊呼。

    是鹤青!

    夜漓的心纠了起来。

    他的发髻散了,右眼的眼罩也掉了,露出脸上被蛊虫附身后留下的妖纹。

    台上的“国师”斥道:“什么人,竟敢擅闯祭台,破坏大典!”声音虽大,却并不慌乱,显然是知晓内情。

    旁边的一干舞者却被鹤青的这副模样吓破了胆:“妖,妖怪啊!”

    卫云长冲上祭台大喊:“护驾!护驾!”

    “给我将此人拿下!”

    “慢着!”祭台后有人喝道。

    夜漓缓缓走出来,运起魂力飞上祭台,来到鹤青身边。

    卫云长面色不善:“找死,给我统统拿下!”

    场边禁军得令,提着枪蜂拥上前,眼看着是想将二人乱枪捅死。

    “等一下!”此时又有人喝止。

    夜漓一看,居然是万锦年,他亦飞上祭台,步子一横,挡在他们跟前。

    卫云长道:“万宗主此举何意?”

    万锦年作揖行礼道:”我只是觉得此人出现的蹊跷,不若先听他自己分辨几句。”

    卫云长道:“皇后娘娘千里相邀,万宗主长途赴约,为的是交流仙缘道法,鬼祭大典是我们西虞国每年最重要的祭祀典礼之一,宗主莫不是要坏了我朝的仪制?”

    万锦年道:“统领有所不知,这位曾是我的弟子,玄宗曾派出不少弟子找他,就寻不得,岂知他竟会出现在这里,其中缘由,还望容在下盘问一二。”

    “宗主说曾是,意思是现在不是了?”

    “...他现已离开玄宗。”

    “既已离开,那就不再是宗主的徒弟,宗主何必为一个弃徒出头呢?”

    一旁的“国师”道:“他是你徒弟如何,不是又如何?鬼祭大典乃是我朝一年一次祭拜鬼神的仪式,上感天地信仰,下颂祖先恩德,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西虞律法,擅闯祭典,犯了忌讳,就是死罪。”

    乘三人言语之际,夜漓周围扫视了一圈,没有找到洛梓弈的身影。

    此事但凡是有洛梓弈留下的手笔,她心里始终是忐忑不安的。

    “是啊!大典中断,实为不敬!”

    “怕不是要怀了气运了!”

    “杀了他!”

    “西虞国百年间从未有此种事发生。”

    “别让他跑了。”

    “杀无赦!”

    观礼的西虞皇室及朝中大臣纷纷附和,群情激奋。

    卫云长乘此禀报:“回禀娘娘,昨日臣曾在光禄观中,发现有妖出没的痕迹。”

    皇后媚眼微睁:“妖?”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要知道,妖祸与一个国家来说可不是什么疥藓之患,小妖祸害一方,大妖祸害一国,如果真是千年道行的老妖,如妲己之流,一旦沾上是完全有可能颠覆一个国家的,当然了也要看妖的秉性和意图,毕竟人不都是好的,妖也不都是坏的。

    卫云长继续说道:“万宗主可与我为证,昨日闭观之后,我与他曾在观内察觉可疑之行迹并追踪,结果发现,灵殿内的祭品均遭破坏,猪羊等牲口也被咬死生啖,臣怀疑是妖怪所为。”

    万锦年究竟还是舍不得他的宝贝徒弟,旁敲侧击地替他辩解:“昨日皇观内有青龙升天之景,那可是吉兆啊。”

    皇后飞眉斜挑:“万宗主的意思,是那青龙,吃了祭品?”

    看皇后的态度,应该是知道夜漓与鹤青在查她的事了,明摆着就是没想放过他们。

    夜漓想,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正要带鹤青走,却发现他的四周设有结界,地上是青灰玉雕的祭祀法阵,法阵还未启动,结界上残留有洛梓弈的魂力,却十分厉害,几乎手指轻触,就会有酥麻的感觉。

    她想都没想,双臂横举,魂力从掌心涌出,血色的水波纹包裹着两条手臂。

    “起钉!”夜漓压低了声音。

    只见夜漓的足背上弹出两颗钉子,留下两个血窟窿汩汩地往外冒血,她疼得“嘶”了一声,额头沁出汗水。

    “夜漓,你...你这是做什么。”鹤青满脸担忧。

    夜漓勉强笑了笑:“你等着,我马上救你出来!”

    她当初是为了不暴露身份,强加拘魂咒于己身,虽然后来才明白,此乃是皇后故意为之,但她并不后悔,夜漓本就想以这副身躯陪鹤青过完这一世,拘魂咒能将她的魂魄与肉身封印在了一起,让她变得和凡人无异,却也封印了她的力量。

    京畿密林中为了对付人魈,她已起一钉,树洞下为了救孙一胜,又起一钉,现下拘魂咒的五钉已经卸了四颗,她能明显感到魂力在体内流转,三魂六魄都被打通了。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拘魂咒加身虽暂时看着无碍,但是解除却是要命的,稍有不慎就会和肉身一起消亡,落得个神形俱灭的下场。

    祭坛上的禁军不明就里,只觉得周围有一股诡异的气场暗涌,迫使他们内息翻涌,就像是有人拿棒子捅了他们的五脏六腑一般,让他们头疼欲裂,脚步虚浮。

    夜漓冷冷地说道:“不想死的,就给我滚开!”

    说着,她甩出魂鞭击向结界,两股力量相碰撞,激起更大的威力,不少修为薄弱之人受到波及,震得他们直接晕了过去,但结界却纹丝不动。

    “这是...这是什么妖术...?”剩下的人均眼见夜漓出招,那魂鞭像一条包裹着电流的赤蛇,宛如从夜漓身上长出来的一样,这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

    她刚刚全力一搏,凝结的力量一击而散,洛梓弈布下的结界果然厉害。

    他的目的就是要将鹤青困在此处,然后借皇后、万锦年等人的手除掉他,夜漓岂能眼看他奸计得逞,马上准备开始第二次攻击,却被禁军缠上了。

    “不许动!”

    “妖孽,快快缴械投降!”

    夜漓脚上的伤还没有止血,每走一步地上就会留下一个血脚印,看着十分吓人,更让人觉得她是妖邪一类了。

    这些愚蠢的凡人对自己认知范围以外的东西总是深为恐惧,然后由惧生怨,由怨生恨,往往这种时候他们的行为是最容易被操控的,活下去的渴望夺走了他们全部的思考,但凡道听途说来点什么,便信以为真。

    夜漓眼中闪过一丝凶狠:“找死。”还没动手,鹤青摇头劝解:“夜漓,不可。”

    她点头表示自己会收敛的。

    这里她耍了点小滑头,她虽答应点到为止即可,但若对方不依不饶,那就休怪她下手无情了。

    皇后沉声道:“万宗主,你也看到了,此人所使妖法,非常人可为,你还要护短吗?”

    万锦年却按兵不动,并不打算即刻发难。

    台下又有一人奏报:“回皇后娘娘,小道也曾在封观后,见到他们在观中行事鬼祟,图谋不轨。”

    夜漓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异瞳道士。

    异瞳说:“小道有一提议,他们破坏仪式又弄毁祭品,本是要处死的,但就这样杀了未免可惜,不如就以此二人为祭,进献鬼神,完成祭典仪式。”

    此言一出,全场议论纷纷,以活人为祭,前所未闻,听着未免残忍了一些。

    “怎么样,想清楚了没有?要想让他活命,就只能跟我回去。”这时,洛梓弈的声音在夜漓耳边响起。

    她心里一惊,佯装镇定,又扫视了一圈周围,殿顶,高台,围墙,台柱...依旧一无所获。

    “真的是你...为了逼我跟你走,你竟不惜做到这种程度。”

    洛梓弈不答,不承认也不辩解。

    “为什么...我不明白,你曾以一己之力平定冥界,不就是为了这世间能够安定下来吗?”

    还是没有回应。

    “你如此行事,真的以为可以平安无事地逃脱吗?”

    这时,万锦年说:“我近日得了一宝物,可以让妖邪现出原形,既然皇后娘娘怀疑,不妨以此宝物鉴明。”

    “哦?是何法器?”皇后听到“现出原形”几个字,皱了皱眉,这一细微的表情落入夜漓眼中。

    “是一面铜镜。”

    洛梓弈迟迟不出声,看来是等不到他回头了。

    夜漓让自己镇定下来,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揭穿皇后的真面目,以此转移众人视线。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啊,皇后娘娘。”她嘴角微扬,看上去颇为笃定。

    “国师”见她将矛头指向皇后,立刻恶语相向:“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娘娘!”

    夜漓上前一步,行礼道:“诸位明鉴,我等并非有意擅闯鬼祭大典,乃是要将皇后的罪行告诸天下。”

    卫云长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后娘娘慈德昭彰,母仪天下,你休要胡言。”

    夜漓面不改色:“皇后谋害陛下,以傀儡代之,妄图挟天子以令天下,此乃其罪一,为掩盖罪行残害朝中大臣,此乃其罪二,以无辜之人炼制人魈,充作其势力,此乃其罪三,桩桩件件令人发指,诸位都是国家栋梁,股肱之臣,睁眼看看吧,台上坐着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妖孽,尔等受其蒙蔽,哪天家国不保,皇位易主都不知道。”

    皇后端坐着不发一语,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表情讳莫如深。

    夜漓继续说道:“方才宗主说,得了一件可以鉴明妖邪的法宝,我愿以身相试,皇后可敢?”

    皇后闻言面色一变,马上又恢复如初,“国师”道:“笑话,娘娘千金之躯,怎会受你胁迫。”

    “哼,那就是不敢了?”夜漓昂起头。

    “国师”或许是怕夜漓透露更多,便不想再与她辩驳了,下令:“来,来人,将这个妖言惑众之人给我抓起来!”

    他话音刚落,一只袖箭迎面飞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右眼已经被洞穿,血流了一脸。

    “啊!”众人又是一阵惊呼,抱头鼠窜。

    “杀,杀人了,杀人了!”

    夜漓狂悖大笑,随即冷冷地说道:“死不了。”

    只见国师伸手摸了摸脸,然后木讷地看着满手的血,他似乎并不害怕,也没有感到疼痛,脸上更多的是不解。

    最奇怪的是,他那被洞穿的右眼伤口处的皮肤外翻着,像一层纸一样耷拉在脸上,而这层皮下面,似乎还隐藏着另一副面孔。

    夜漓自己的魂器是一把名叫由鳞的匕首,一般来说,至少是修行千年以上的朝生使者才能炼化出魂器来,而夜漓拥有由鳞时不过只五百年道行,所以由鳞形态很不稳定,一会儿是匕首,一会儿是短剑,一会儿又变成袖箭,极难掌控。

    每每她将这把由鳞握在手里之时,就总觉得心神不安,也不知是有什么缘故,大约是与前世的遭遇有关,所以之前她极少使用,直到最近,她被沙妖和洛梓弈的招数所启发,开始专注于修炼袖箭形态,又屡屡遇险,才不得借助魂器的力量。

    “还不出手,那就我先来了。”夜漓步步紧逼,她躬身,左腿撤后,由鳞化成短剑反握在手中,做进攻态势。

    而“国师”似乎并不在意,他甩甩手,血滴横飞,溅在那些皇室贵胄身上,吓得他们失声尖叫,他开始专心地扒脸上的皮,一直扯,一直扯,那景象惊悚又恶心,看得在场之人目瞪口呆,连连反胃。

    等“国师”撕干净那副假面皮,将两个眼珠子挖出来,他干瘪如枯骨的真容就展现在众人面前。

    是剑客方宇!国师果然是人魈伪装的!

    台上主理祭祀的官员、禁军并天游舞者离得近,看得更真切:“这...这是什么东西?”

    方宇见身份暴露,二话不说,直扑夜漓而来,但此时的夜漓早已今非昔比,区区一个人魈,哪里会是她的对手,鞭风霍霍,鞭花由上向下交叉舞动,密不透风,直叫方宇无法近身,她舞鞭犹如舞剑,提起鞭节朝方宇当头抡下去,接着又另倾向一侧,左右开弓,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随即又闪身出现在他身后,套住他的脖子,将他吊在祭台的柱子上,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说,你是什么人,真正国师在哪里?”夜漓厉声道。

    方宇蹬着脚拼命抵抗,却不言语,他脱了人皮后,似乎就不会说话了。

    “是谁指使你,假扮国师的?”夜漓故意扯着嗓子,好叫众人都听见了。

    谁承想此时,一柄长枪突然射过来,刺穿了方宇的咽喉。

    事发突然,夜漓未极抵挡,看着方宇喷出一口血来,登时咽了气,她猛然抬眼,发现出手的居然是卫云长。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鸷的表情,转瞬即逝,他下手如此果断,让夜漓不禁怀疑,他究竟是什么人?难道之前的各种为虎作伥的草包行为都是装出来的?

    此时的夜漓也顾不得前前后后想那么仔细了,总要先脱身,再慢慢查。

    她诘问道:“怎么?皇后娘娘想杀人灭口吗?!”

    万锦年走过去附身查看方宇的尸首:“人魈,真的是人魈,这种邪物,我只在卷宗中读到过。”

    夜漓说:“老道士,现在你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万锦年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鹤青,不置可否。

    皇后缓缓开口了,却并不回答夜漓,反而说:“我听说万宗主的妻子死在苗疆?”

    提及妻子,万锦年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显然皇后事先调查过他,这让他多少有些不悦。

    “没能救下妻子,宗主难道就不后悔吗?”皇后开始揭他的疮疤:“宗主夫人死于巫蛊邪术,难道万宗主就不想报仇吗?”

    其实万锦年知道皇后要说什么,他身为仙门宗主,游历过各处,斩杀妖魔鬼怪无数,他第一眼看到鹤青就已经存疑了。

    “现在复仇的机会就在面前。”果然,皇后将目光投向结界中的鹤青。

    往日的他是何等谪仙一般的人物呐,仙门翘楚,同辈楷模,下任宗主的有力竞争者,前途无量,而如今的他长发披散,被封禁着,像是被关在笼中的凶兽一般,面容可怕,遭人憎恶。

    夜漓忽然泪目了,洛梓弈说得没错啊,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执意要跟鹤青在一起,他才会一步一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徒弟身上会带着这世上虽厉害的蛊毒吧?”皇后的话字字句句都击中万锦年的内心:“他与蛊虫共存多年,已数次遭到反噬,早就与其融为一体了,谁知道哪天,他就会被夺了心智,做出些伤天害理的事来。”

    “万宗主,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非我同类,其心必异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清楚吧?你难道真的不做点什么吗?斩妖除魔可是你的份内之事。”

八十六、棺材阵

    “好一番是非不分,颠倒黑白,掩人耳目的说辞。”夜漓眼神犀利,目光如炬。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岂能让皇后三言两语就逃脱,孤注一掷是她唯一的筹码,她就是什么都不怕,有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气魄。

    说着,夜漓轻踩地面,双脚离地,身形掠起,举剑杀至皇后跟前。

    二皇子曾试图偷袭,结果着了她的道,所以夜漓格外小心。

    只见皇后左手搭在扶手上,右手手肘撑在腿上。

    这是一种防御的姿态,而且做得很隐晦,旁人或许根本看不出来。

    皇后果然不简单。

    等夜漓欺近皇后身边,发现略有不对。

    因为皇后身上带着妖晶,所以夜漓一直以为她是妖,但此刻皇后身上散发的,分明是极厉害的煞气。

    莫非是她想茬了?皇后其实是被恶鬼缠身?

    夜漓心念一动,故意让剑锋偏离,转而刺向皇帝,剑锋向上一挑,挥剑划出一道弧光,干净利落地划开他的面皮,看着他从高台上滚落下来。

    果然,皇帝也是人魈假扮的!

    这下皇后终于坐不住了,煞气逸出体内,撕开华服,犹如金蝉脱壳一般,穿着内层一件紫色的绸衣,五指成爪,推腕向前,直朝着夜漓袭来。

    夜漓边退边反击,短剑在手中转得飞快,抵住皇后的掌心,双方以一种腾空的姿态互为掣肘,似是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互相制衡。

    就在夜漓对付皇后之际,眼前忽然一白,视线被一道强光夺去。

    接着就传来鹤青痛苦的叫喊。

    “鹤青哥哥!”伴随着华莎焦虑的呼唤,夜漓虽然一时间目不能视,也知道鹤青出事了。

    她只分神片刻,就被皇后抓住机会,凌空一翻,飞脚踢在她身上。

    夜漓被踢飞,重重地砸在柱子上摔落。

    她挣扎着起身,忍着刺目的光芒,微睁开眼。

    是梦虚镜,万锦年所谓鉴妖邪的神器就是梦虚镜。

    他还是动手了。

    人就是这样不能接受现实,如果不为妻子的死找一个怪罪的对象,那内疚和自责最终会变成取他性命的毒药。

    鹤青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犹如刀剜在夜漓的心上。

    “住手,住手!”夜漓喊道。

    梦虚镜曾经企图将鹤青的魂魄吸入境内,结果却承受不住撑裂了,此番洛梓弈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将其修复的,鹤青能否再躲过此劫,却未可知。

    “鹤青,鹤青!”夜漓冲到鹤青身边,只想以身相替,但无论她怎么拍击,敲打,还是无法突破结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

    华莎冲上祭台,化出光剑,指着万锦年道:“臭道士!你要对鹤青哥哥做什么?快将这阵撤了!”

    实际上万锦年也很惊讶,那个一路与他们同行的神秘书生将铜镜相赠与他,说是能住他斩妖除魔,他当时见那书生能在飞沙中疾行,觉得他必是个奇人,也就没有多想便收下了,现下却发现这面镜子虽是他施法放出来的,但并不受他控制,比如它的作用范围只在结界内,想收也收不回去,加之他猜疑书生的真实身份,不免心中大骇,哪里还有心思与华莎胡搅蛮缠。

    “夜漓,你还不认输吗?这一次梦虚镜吞下他的魂魄,可是不会再吐出来的,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洛梓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鹤青虽然听不见洛梓弈传送的密音,但他看出了夜漓的挣扎,对她摇了摇头,随之身体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撕裂感,他仰天大喊,双膝跪地,整个人痛苦到蜷缩在了一起。

    这时,地上由青灰石雕刻而成的祭祀法阵忽然光芒大作。

    “啊!”鹤青喊叫声越发惨烈,嘴唇发白,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直跳。

    夜漓实在看不得他再受苦了,梦虚镜叠加阵法,他一个凡人之躯,承受不了的。

    她终于放弃了,伏地叩首:“住手吧,我跟你走,我再也不离开了...我求求你住手,求求你放过他...”

    话音刚落,周遭的一切忽然沉寂下来,没有了嘈杂的喊叫,耀眼的白光,慌乱的人群。

    一切似乎都停了下来。

    鹤青周围的结界也解开了,但夜漓抬头一看,却发现他们被笼罩在一个更大的结界之内,结界的边缘泛着鹅黄色的暖光,看上去雾蒙蒙的,能看到结界外面,但外面的人似乎瞧不见里头的情形。

    结界内只有鹤青、夜漓、皇后和终于现身了的洛梓弈。

    洛梓弈没有急于料理夜漓,而是缓步向皇后走去,皇后匍匐在他脚下,浑身发抖,从夜漓的角度看过去,即便她的大部分身形被洛梓弈挡着,还是能感受到她的恐惧。

    “骨生花,你盗取本座的魂器,私自还阳,为祸人间,你可知道后果?”洛梓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夜漓与鹤青对视一眼,紧张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她,原来真的是她。

    皇后的真实身份被揭露,夜漓只稍微震惊了一下,却没有多意外。

    后黎王国灭国的故事,听着实在太耳熟了,跟骨生花的来历简直一摸一样,她不是没有怀疑过。

    沙漠里的地下古国遗址中,那个华冠锦服,死在宫殿前的女子,果然就是骨生花的前身。

    夜漓想,要是她能早一点叫破皇后的身份就好了,或许胜算会更大一点。

    想想骨生花在冥界游荡,日子比她还久,始终不肯去投胎转世,必是执念深重。

    曲潼江相会,她说是晏姬派她来相助与夜漓的,是否真有其事还未可知。

    总之她费尽心思,重返人间,又怎舍得乖乖回去呢?

    只是夜漓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对西虞国下手?难道是舍不得后位,想回来过过当皇后的瘾?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跪在地上的骨生花不断地磕头。

    事实上自从洛梓弈出现,她的头就没有抬起来过。

    “饶命?太晚了,炼狱里的九九八十一种酷刑等着你呢。”洛梓弈附身,凑在骨生花的耳畔说道,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娓娓动听,却吓得她怔在那里,气儿都不喘了。

    洛梓弈凤眼微睁:“还不快卸去伪装?在本座面前还要装神弄鬼吗?”

    骨生花连忙褪去她冒用的皇后的容貌,变回成那个妖冶狷狂的鬼魅模样,画皮的过程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或者我也可以给你一个痛快,”洛梓弈扬起嘴角:“但是我有两个条件,第一,交还阴玉,第二,告诉我幕后主使者是谁。”

    “回,回鬼王殿下的话,阴玉,阴玉不在我手上,”骨生花拉着洛梓弈的衣角,声音惊恐至极:“殿下,我真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您就饶恕我这一次吧...”

    “不敢?我瞧着你的胆子大的很,我且问你,此事可是你独自所为?”

    “是,是属下所为,全都是属下的错,没有指使者,没有别的帮手,求殿下明察!”骨生花犹豫了一下说道,然后又开始拼命磕头求饶。

    洛梓弈幽幽地吐了一口气:“这样的话,就没有办法了,本座不介意亲自料理你。”

    骨生花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不,不...殿下!”

    她开始为自己找借口开脱:“属下,属下只是不甘心,后黎国正是为西虞先祖所灭,他们踩着后黎国皇室的尸体,建立了国家,我身为皇后,岂能不为那千千万万枉死的后黎国的将士、国民,报仇雪恨啊!”

    洛梓弈冷冷地说:“自古朝代更迭,再正常不过了,何况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骨生花,你是不是死得太久,已经忘记后黎国覆灭真正的原因了?后黎国的那些军民究竟是因为叛军而死的,还是因为你们舍不掉皇权富贵而死的?“

    骨生花眼看着无法辩驳,只好叩头道:“属下,属下只是报仇心切,一时,一时想岔了才会这么做的,属下自问在冥界的这些年,一直是守规矩的呀,求殿下,求殿下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洛梓弈忽然笑了:“一时想岔了?阴玉被封禁在鬼冥渊,那里戒备森严,你若是不是偷逃入凡界之时,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又怎会去那种地方把阴玉拿走!”

    听洛梓弈的意思,他竟不是主谋?

    难道是夜漓错怪他了?

    那会是谁...

    ”骨生花,我没有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你耗着,我再问你一次,你私入凡界,祸乱人间,是否你独自所为?可有帮手或指使?”洛梓弈长久以来以一己之力震慑鬼界,不怒自威,凶起来表情更是吓人。

    “我...我...”

    “神無令。”夜漓忽然开口道。

    “什么?”洛梓弈漠然回头。

    “朝生使者出入阴阳两界,经过鬼门关,必是要有神無令作为通行证的,否则绝过不了牛头马面那一关,就算侥幸力敌,闯了出来,也不可能这么悄无声息,冥界定会收到警示,早就鸡飞狗跳,出动使者来抓她了。”

    夜漓说:“骨生花不是朝生使者,她要离开冥界,必是用了其他使者的神無令才能离开。”

    “哦,”洛梓弈轻描淡写地说:“对了,我都忘了还有这东西了。”

    夜漓瞟了他一眼,冷嘲热讽:”殿下鬼王之尊,能自由出入人界和冥界,自然想不起来了。”

    洛梓弈冷下脸来:“本座封你为怀阴鬼主,你原是可以与本座共享尊荣的,是你偏要跟这个凡人在一起...”

    夜漓听他这样说,便想为自己再争取一次,说不定洛梓弈能大发慈悲呢。

    她跪端正了说:“凡人寿命很短的,匆匆不过数十载,我们今生遇到了,来世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

    “我只是想陪他过完这一生而已,求殿下成全。”夜漓又磕了一个头。

    洛梓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么说,你还是不肯跟我走了?”

    “殿下!我保证,我保证绝不在人间作恶,我只想跟鹤青在一起,我们会找一个没人地方安静地生活,等鹤青老死之后,我一定会再回冥界的,殿下!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何必非要拆散我们呢?”

    无论夜漓说得多么感人,洛梓弈始终不为所动。

    “夜漓,”鹤青虚弱地说:“不要求他。”他拔出剑指着洛梓弈:“阁下今日若非要带走夜漓,得先过了我这关!”

    洛梓弈看着他,冷笑:“怎么,你想用我的剑来杀我吗?”

    原来双人墓里捡到的这把剑真是他的。

    洛梓弈果然就是岐虞王!

    这把剑跟比普通的剑相比,剑身要小上一圈,夜漓推测,应该是洛梓弈年幼时练剑用的,在他死后被作为祭品葬入墓中。

    鹤青说:“做人当为秋霜,无为槛羊,我自知打不过你,也愿拼死一试。”

    “蠢货!”洛梓弈忽然怒喝:“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夜漓吗?只有跟着我她才是安全的,只有回到冥界我才能保护她!”

    鹤青不卑不亢:“阁下或许不明白,自己喜欢的人,怎么放心交给别人去照顾。”

    这下洛梓弈彻底被惹恼了。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非得是他!”他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可以听得出声音颤抖。

    他这话问得奇,夜漓想,莫非她跟鹤青前世就有过一段被她遗忘了的纠缠?

    她不敢问,也不想知道。

    此刻她只愿能够遵从本心,挡在鹤青面前,面无惧色。

    这时,祭坛忽然晃动了一下,一开始夜漓还以为是错觉,接着她就与鹤青同时一个趔趄,低头一看,地面竟然出现了一道道裂缝,地下似乎隐隐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出。

    “小心!”夜漓朝洛梓弈喊了一声。

    她顾不得脚步踉跄,站也站不稳,跌跌撞撞就冲向洛梓弈,一把将他推开。

    下一刻,骨生花的五指就洞穿了她的胸口。

    夜漓忽然感到身子一轻,只听耳边传来两声呼喊:“夜漓!”分别来自鹤青与洛梓弈。

    “你怎么这么傻!”这句话是洛梓弈说的,他不敢相信地摇头,眼神中满是绝望。

    夜漓吐出一口血,倒在他身上。

    模糊间,她看到无数枯手从地底下钻出。

    是人魈。

    骨生花终于动用了她不惜一切制造的人魈大军了。

    那些人魈身上湿漉漉的,看来是从湖底水塔爬上来的了。

    骨生花怕是知道自己所犯之罪,罪无可恕,事情追查下去,终归也没有什么好下场,索性孤注一掷,也不必再装下去了。

    呵,不自量力。

    下一刻,结界顶上降下数副棺材,将这些从阴暗角落爬出来的鬼东西一一扣住,接着棺材板一翻,牢牢将它们钉在里面,然后棺材开始自燃,发出莹蓝色的鬼火,将人魈闷在棺材里,付之一炬!

    是棺材阵,原来洛梓弈去安息街买棺材是为了布棺材阵,看来他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早就有所察觉了。

    夜漓略略放了心,向鹤青伸出手,挣扎着想够到他。

    这一刻,洛梓弈终于心软了,冷着脸把她扔给鹤青。

    他已经彻底疯狂了,双目通红,神色可怖,狂怒之下,魂力暴涨十数倍,锁魂链射出,,他自己也祭出岑缨剑紧随其后,那模样好像要将骨生花撕碎。

    这冥界太平多年,他很久没有拔出过岑缨了,夜漓心里有点害怕,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洛梓弈,怕他失手把鹤青也给杀了。

    但鹤青根本没有关注到这些,他现在满心满眼都只有夜漓,他抱着她,悲怆得难以自已。

    夜漓又回想起第一次看到鹤青时的情景,他一身雪白,踏步而来,端的是簪星曳月之姿。

    正是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而眼前的他一寸秋波千行泪,滴滴落进她的心里。

    夜漓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无言,眼神逐渐溃散,只用最后的气息吐出两个字。

    “等我。”

八十七、晏姬

    夜漓从夙淳宫的寝殿中醒来,最初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又“死”了一次,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天旋地转,将不久前凡间离线的这段经历都忘记了,还以为自己又要去孽镜司“坐牢”了呢。

    那地方不知道是用来审判前世冤孽的,还是用来折磨她的。

    她刚想勾一个小鬼过来帮她洗漱更衣,忽然看到自己的身体若隐若现,呈半透明状,跟六百年前她从石棺中苏醒时的情形一样。

    一股寒意袭来,夜漓瞬间清醒,全都想起来了。

    本是鬼魂的她应该感觉不到寒冷的,但此时的她身上还残留着为人时的温存。

    “你醒了。”这时,洛梓弈从门外走进来,表情还是那么冰冷疏离。

    “你回来了?”夜漓一惊,瞳孔震荡,连忙抓着他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后来怎么样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西虞国发生的一切久远得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他没事吧?”夜漓拉着洛梓弈问:“你告诉我啊,后来究竟怎么样了?”

    洛梓弈一挥衣袖,甩开她,问:“你为什么要就我?”

    “啊?”夜漓想不通救他还要被问责?

    “我问你为什么要救我?!”洛梓弈的眼眶红了,眉头微蹙,满脸怒容中带着一丝疯狂和落寞。

    说实话夜漓也不知道在那一刻自己怎么就会挡在了洛梓弈面前,仿佛这是身体下意识的一种反应。

    “我...我...”

    洛梓弈揽着夜漓的肩膀拼命摇晃:“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这一次你差点就魂飞魄散,你知不知道我以为我又要失去你了!”

    “洛梓弈!”夜漓被他弄疼了,挣扎着想从他的禁锢中解脱出来:“你,你放开我。”

    洛梓弈愣了愣,收手,冷笑:“拘魂咒,哼,你就这么想重新做人吗?!”他的眼底泛起一层雾气,握紧拳头,指节发白。

    夜漓还对他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希望他看在自己尽忠救了他的份上,能给她自由,她跪坐在床上求告:“洛梓弈,不,鬼王殿下,你放我回去看看好不好,我只看一眼,就一眼,我只想确认他没事就好...”

    洛梓弈见她如此哀求自己,脸色越发阴沉,晦暗无光,冷冷地转身离开,走到寝殿门口,他停下脚步,侧过头道:“凡冥界诸鬼祟邪精,魑魅魍魉,现形者、惊人者、入梦者、通音者,夫律皆不可犯。”

    “今怀阴鬼主私入凡尘,实乃重罪,著,“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著押入鬼冥渊,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她出来!”

    夜漓心里一凉,这道命令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她回想起受训时的情境,鬼冥渊的恐怖之处就在于,它能唤起你内心最深的绝望,仿佛将你所有的意志都吸干了一样,不少修为不济,定力差的使者无不当场奔溃坍塌。

    现在洛梓弈居然要把她关到那种地方去。

    夜漓知道这一次他是下了狠心的,任凭她再怎么乞求亦是无用。

    她索性不再求他,瘫坐在床上,侧目斜视,平静中带着一点哀怨:“洛梓弈。”

    “我不是君瑶。”

    夜漓一字一顿地说:“你听清楚了,君瑶已经死了,我不是她的代替品。”

    “你能不能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洛梓弈始终背对着她,什么也没说,肩膀却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

    夜漓知道失去爱人的痛苦,声音软下来:“还记得百年之前,我在千阙阁的广露台上同你喝酒,喝到尽兴处,我问你,若投胎转世,下辈子还想做人吗,你说不想,做人太苦了,你活着的时候世间就不太平,世道艰,乱世苦,你不愿再被红尘裹挟了。”

    “可你知道吗,苦的不是乱世,而是乱世之中,轻若草芥、风雨飘摇的人,洛梓弈,你乃一界之主,当有怜悯之心,此间的事还未了,我不能一走了之......”

    可惜不管夜漓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能让洛梓弈回心转意。

    千阙阁中也依旧灯红酒绿,日夜笙歌。

    晏姬听说鬼王带着夜漓回来闭关了三日,终于把夜漓那稀碎的不成形的魂魄给拼了起来,但没过多久,又将夜漓下狱,自己则整日饮酒,醉生梦死。

    她匆匆赶来千阙阁。

    鬼侍们替她开了门,晏姬一眼就看到趴在鬼王座上东倒西歪的洛梓弈。

    晏姬心头一紧。

    尽管她担心洛梓弈,她知道自己不是夜漓,在此处没有特权,所以并未坏了规矩,依旧躬身行礼:“见过鬼王殿下。”

    洛梓弈没有应声,提着酒壶,继续给自己灌酒。

    晏姬又说:“属下听闻殿下将夜漓...将,将怀阴大人打入鬼冥渊大牢,那里地处冷僻,环境恶劣至极,关的都是些极恶极恶的邪灵,其中大多曾是地狱之主的手下,怀阴大人的魂魄刚刚复原,殿下这样做,是不是...是不是罚得重了些。”

    洛梓弈坐起来,光着的右脚踩在鬼王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晏姬低着头,始终不敢抬头与他对视,洛梓弈生性喜怒无常,脾气更是瞬息万变,欢喜时倚门而歌,生气时暴怒发狂,这么多年了,她始终猜不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而今天的洛梓弈尤其反常。

    “我没想到你会来为夜漓求情,晏姬,我可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过了一会儿,洛梓弈终于开口。

    这本是晏姬心中所想,没想到话反被他说去了。

    晏姬心中一动,不露声色道:“殿下此言何意?”

    洛梓弈将一卷文书扔到她面前,冷笑:“你是看她被我救回来了,没有死透,不如你的意了是吗?”

    那文书是孽镜司断案所用卷轴,是那日夜漓发脾气撂挑子时,晏姬递给她的那一卷,文书所撰的,正是武陵源玄宗数十名弟子莫名惨死,行凶者疑为二弟子鹤青的案子。

    晏姬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属下不明白,这卷轴,有什么问题吗?”

    “够了,晏姬,在我面前你还要装神弄鬼吗?!你敢说这卷轴不是你故意给她,诱她去凡间的?”

    晏姬倒是很冷静,不慌不忙地说:“鬼王殿下这话从何说起,怀阴大人位高权重,她硬要离开,还让我们瞒着您,属下,属下实在是无法阻止。”

    洛梓弈仰天大笑,将酒壶里剩下的酒倒入口中:“好一个无法阻止。”他又将一块木牌摔在地上。

    那木牌乃是酆都山的黎阴槐木所制,那槐木质地奇特,坚硬如铁,高温不融,用往生崖下的岩浆反复冶炼,刻了字,再拿黄泉水淬了火,锻造而得,上面刻的是神無令三个大字。

    这是神無时代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了,因无危无害,冥界的大鬼小鬼们往返阴阳两界也确实需要凭证,所以洛梓弈没有将其废除,沿用至今。

    此神無令的旁边红印小篆刻着两个字:晏姬。

    洛梓弈神色凌然,厉声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晏姬望着地上的神無令,目光死一般的沉寂。

    “骨生花是你渡回来的,在你御下,别告诉我,是她偷拿了你的令牌,我想她应该还没有这个本事,还有阴玉的所在,她又是如何得知?”洛梓弈附身看着跪在地上的晏姬:“骨生花就是个疯子,她根本不可能计划这一切,是你,是你利用了她的执念。”

    一切既已说开,晏姬反倒坦然了,言笑晏晏:“是属下让她去凡间的又如何,属下不过是见怀阴大人久去未归,心中不安,才让她帮助怀阴大人的,谁知她竟欺上瞒下,枉顾律法。”

    “冥界鬼众往来阳界侵害生民者,处斩,她是死有余辜...”她故意提点洛梓弈:“属下的本意,也是怕怀阴大人与那凡人牵扯过多,万劫不复啊。”

    洛梓弈轻吁一口气,寒声道:“我以前居然没发现,你竟这么恨夜漓。”

    “什么?”晏姬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容。

    “为什么?”洛梓弈问她。

    晏姬不答。

    他又说:“你知道她一定会为了那个男人背弃冥界,背叛我,她是不会回来的,就算她回来,身为鬼主,不听召唤在凡间逗留也是重罪,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是为什么,你就这么恨她,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晏姬轻声一笑:“鬼王殿下的话属下是真的听不明白,怀阴大人的魂术乃是属下启蒙的,属下自问一直以来都是悉心教导,从未有所保留,不知殿下为何会怀疑我要害她?”

    洛梓弈扯了扯嘴角,随即变脸,脸色阴沉地可怕,连带着周围的一切都降至冰点。

    “罢了,你既为她求情,这么心疼她,就陪她一起去吧。”

    鬼冥渊是黄泉边上一处深险的峡谷,悬崖绝壁,地势险要。

    五千年前,洛梓弈将神無及其部下逼至此处,做最后的绝杀,一时除不掉的就全部封印起来,囚禁在这里。

    因此,残存的怨灵幽魂常年在鬼冥渊盘旋,阴气聚集,比其他地方都要深重,这里险径崎岖万丈深,幽冥之音不绝于耳,时而凄凄泣泣,时而鬼哭狼嚎,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夜漓蜷缩在漆黑阴冷的牢笼里,抱着头瑟瑟发抖。

    鬼冥渊这个地方真是鬼都不来。

    它仿佛能吸干心里的最后一点希望,剩下的便只能是邪念了。

    而当内心最邪恶的角落被剖开,里面是带着血的丑陋和不堪。

    半梦半醒间,隔壁传来铁链的声响,那一声声“叮铃”响在夜漓心头。

    “谁?”夜漓惊醒,侧耳倾听,待鬼差们走后,警惕地问了一声。

    “是我。”晏姬的声音传来。

    “晏姬?”夜漓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洛梓弈把你关进来的?怎么?你也得罪他了?”

    这话夜漓说出来,自己都不信,放眼整个冥界,可能其中绝大多数是因为害怕洛梓弈的力量才臣服的,一小部分是出于对他的钦佩。

    而晏姬却是真正将他当成信仰来供奉的。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是劝他放你出去就...但你也别怪殿下。”

    夜漓忿然:“他恨我就恨我,为什么要迁怒旁人?”

    此时的夜漓还被蒙在鼓里,对晏姬的愚忠深信不疑,连忙问道:“西虞国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派新的使者接手?”

    “你放心,已经派出不少使者去收拾烂摊子了,我也让麟飞和猿生一有什么消息,就立刻传回来,但是情况...不是太好。”晏姬语气犹疑,待说不说,让夜漓越发担忧。

    “你魂魄离体之后,殿下暴怒,当即对骨生花下了杀手,无奈她操控的人魈太多,一波接着一波前赴后继,殿下救你心切,匆匆赶回冥界,也就没能...”

    夜漓跳起来跑到栅栏边上,激动道:“你是说洛梓弈让那些东西留在凡间没管?”

    “他也是为了赶回来救你啊,你知不知道你的情况很糟,比六百年前还要糟...简直九死一生...”

    夜漓哪里顾得上这些:“那阴玉呢?也没收回来?”

    墙那边的晏姬沉默。

    “那当时在场的...岂不都难逃一死!”

    晏姬安抚她:“先别急,本来一场浩劫是在所难免的,但我听说那天有青龙现身和一个手持一柄红剑的女子,救了走了观里的大部分人。”

    是竹七和时英,夜漓略松了一口气,幸好他们赶回来了。

    “那他...怎么样了?”夜漓终于问了心底最关切的问题。

    晏姬沉默了一会儿说:“听说...虽然暂时得救,却...深受重伤,外加...外加蛊毒折磨,恐怕...”

    “恐怕怎么样?!”夜漓的心提了起来。

    “恐怕命不久矣。”

    夜漓跌坐在地上,一种无助的绝望涌起,像是蠕虫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

    “我要出去...我要离开这里...”夜漓喃喃。

    “夜漓...”

    “我要去救他!”夜漓吼道。

    晏姬说:“鬼冥渊的结界是鬼王殿下亲自布下的,别说你破不了这里的禁制,就算破了,外面还有重重御守,你的魂力没有完全恢复,你要怎么离开?”

    “我不知道!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夜漓拍着栅栏:“我要见洛梓弈,我要见洛梓弈,让他来见我,我要见他!”

    一个长着猪头,喘着粗气的鬼差走进来,似是被夜漓扰了清梦,喝道:“吵什么吵?被关在这里的都是重犯,自己什么身份不清楚吗?还想鬼王殿下亲自来此见你?呸,晦气!”

    夜漓冷声道:“我要见洛梓弈,快去通报,不然小心你的猪脑袋!”气势强于其百倍。

    这鬼差前世是个屠夫,因造了太多杀孽,被猪灵缠身而死,死后就是一副猪头猪脑的样子,最恨别人提及此事,提起手中的刀敲打栅栏,哐哐作响。

    “鬼王殿下的名讳是你能提及的吗?再闹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剜心抽肠伺候!”猪头鬼差满脸油腻,说话还喷着一股子腥气,让人作呕。

    这时,晏姬开口了:“这位可是鬼王殿下新封的怀阴鬼主,说话好歹恭敬些。”

    猪头鬼差就算不认得夜漓,也不会不认得晏姬,这位冷面妖狐,可是从冥界的混沌时期就跟随洛梓弈了,她与当时的绝阴鬼玄烨是洛梓弈的左膀右臂,洛梓弈所到之处,光霞电掣,流火万里,恶鬼邪祟无所遁形。

    鬼冥渊一战,晏姬手持双刺,面颊上长出白毛,九尾全开,与绮罗鬼大战四天三夜,终于将她击败,还把她的脑袋踩在脚底下。

    这一幕太过震撼,附近一带鬼众纷纷缴械投降,俯首称臣,自此地狱之主神無彻底溃败。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5401/ 第一时间欣赏云梦神泽最新章节! 作者:时宿雨所写的《云梦神泽》为转载作品,云梦神泽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云梦神泽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云梦神泽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云梦神泽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云梦神泽介绍:
昆仑山瑶池里的鲤鱼成了精,修炼三千年终于化成人形,搅动六界风云,掀起过往秘辛
这世上的虐恋就是:如果女主能坦诚地接受男二,也就没有这么多b事了,可惜...
夜漓:对不起,下一世,我也不能爱你了
鹤青:如果你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怜悯,那就让我来成为你的恻隐之心
洛梓弈:我已经习惯被背叛了
天界有邪神,魔族有善者,是非对错,岂能以神魔论之?!
你不是她命定之人,就算你非要把她留在身边...云梦神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云梦神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云梦神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