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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神泽全文阅读

作者:时宿雨     云梦神泽txt下载     云梦神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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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阿善站在往生崖边回望,只见长明宫硝烟四起,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满目疮痍。

    长明宫原名采煌宫,是历任魔尊的栖所,采煌是上一任魔尊起的名字,因他初见妻子的时候,为其清艳绝伦的容貌身姿所倾倒,惊为天人,于是诵道:“玉盘落逆宇破苍,飞雪舞摘星采煌。”吟完诗就把自己的宫殿改名成采煌宫了。

    妻子死后,他又将宫殿改名为长明宫,因为他说他失去了心中的月亮。

    山下的那些小魔精循着血的气味而来,将阿善团团围住,但又惧怕她的灵力和她手中的錾月刀,畏首畏尾,迟迟不敢动作。

    阿善冷笑,她堂堂一个魔尊居然沦落至此,被这些不入流的东西逼上绝境,心念一动,錾月刀便如鬼影一般迅捷地从她身边飞出,瞬时将面前的魔精们杀了个形魂俱灭。

    錾月刀大杀四方之后重又回到她身边,在空中抖了几下,掉落在地,她也随之呕出一口血来。

    她的灵力所剩不多,已经不足以支撑再次驱动錾月了,阿善浑身伤痕累累,鲜血汩汩,从泛着寒光的龙鳞甲上淌下,模样甚是惨烈。

    看来一切是走到尽头了。

    她看了一眼往生崖下的熔岩烈火,听说这儿是魔界和冥界的交汇之处,如果从这里跳下去,等肉身尽毁,魂魄便会飘到忘川边的奈何桥上。

    罢了罢了,这一生活得如此天怒人怨,人神共愤,也是够了,反正都是多余,死了倒是一了百了,无谓挣扎。

    她是她母亲一生的耻辱,是她父亲这辈子都想掩盖的污点,她最忠心的部下衡武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躺在灼热的火岩上,死的时候还大喊着让她快走,而她一直以来都引以为挚友的邢廉,这场浩劫的始作俑者,此刻正发动兵变,驱使魔族叛军杀将上来,想要取她性命,曾经并肩作战的神族将领南宫明现在正率领十万天兵天将驻守在幽都外,就等着他们火拼到两败俱伤,然后一网打尽……

    而天族的武神…想到他,夜漓的心忽然莫名地隐隐作痛起来,武神大人觉得她坠入魔道,自甘堕落,即便没有亲自来杀她,怕也是早就想与她划清界限了吧。

    她静坐着回想这一生,究竟是怎么走到如此田地的,思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痛苦地拍着脑袋,一半是懊悔一半是怨怼,眼泪不自觉得落下。

    不过这么多人想要她的命,这一世也不算是白活吧。

    如此一想,霎时耳边震天的厮杀声,刺鼻的云烟,也都不复存在,内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种平静的感觉,也不是全然未曾体会过的,她在武神宫彤云殿住的那几百年里,内心也都一直是很平静的,毕竟那时有武神宫的主神撑腰,即便她骄纵跋扈一些,也有武神殿下护着,她尽可以无忧无虑,不谙世事。

    可后来有一天,这天上的神官们却说,她为神魔结合所生,为天地所不容,是要遭天谴的,而且她生来就带着魔族的“疯血”,有毁天灭地之力,如不趁早除之,后患无穷。

    从这一天起,围绕她的杀戮和阴谋就从未停止过。

    阿善闭上眼睛,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她终于用颤抖的手拿起錾月刀,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狠狠扎了下去,世人都说,錾月是魔刀,但它分明极有灵性,在阿善手中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没能违背主人的意愿,贯穿了她的胸口。

    听说这天上有西方佛祖,大罗金仙,全都法力无边,无比尊荣,至高至上,其形早已遁入虚空,游离五行外,隐于大千中,她在天界时未曾见过,不知道死的时候是否有幸得见。

    如果有机会见到,她要为自己问上一句,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上天为何如此不公,要这样待她?

    阿善跌下往生崖,散尽灵识,用自己的元神去救那些死于幽都一战的魔族将士。

    就在她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阿善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人抱住了,原本已经渐渐冰冷的四肢感受到了一丝暖意,那人好像在冲着她呼喊,阿善努力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来人的相貌……

一、秦淮舫斋

    金陵城还是一如印象中的繁华,春风化雨,斜柳飘絮,当时人间好时节。沿街的商贩们卖力吆喝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饮食店的伙计一打开一屉蒸着馒头和炊饼的蒸笼,香甜的雾气便冒出来,混合着酒肆中传来的酒香,直叫人沉醉不归。茶楼里的古筝的弦音婉转流连,时而曲调高扬,时而飘忽不定,余音绕梁,染坊里刚刚浆好的藏青色布料随风飘曳,一旁几个淘气的小孩在秦淮河岸边嬉笑打闹,嘴里唱着不知哪个骚客写的酸诗:

    “百川四海波澜生,九重天阙与悦神,瑶池引得天上水,终是轮回入凡尘。”

    看官只道这岸上笙歌鼎沸,热闹非凡,却不知在这金陵城的水中更是精彩。大大小小的船只浮舟秦淮,有卖菱角荸荠的,有卖三水梨和云锦葡萄的,也有卖各色糕团小点的,船工手执楫棹立在床尾吆喝,船上通常还有一位娇俏可爱的小娘皮,用甜甜的乡音叫卖,那模样精致水灵,鲜嫩过船上的所有东西。

    这些小船经过那些个画舫,茶舫,舞舫,如果上面的客人有兴趣,便递了银子朝他们买一些吃食,再点上一钟茶或是一壶酒,边饮边欣赏两岸的美景美人,好不惬意,金陵向来富饶,这里面的人也是惯常懂得享受的。

    秦淮河上最大的舫斋叫行乐舫,日头接近傍晚,正是行乐舫最热闹的时候,却忽然从里面窜出一个乞丐打扮的少年,他腾空一个翻身,便跳到了离他最近的一只小舟上,接着又踩着面前的小舟一路跑上岸,打翻了船头放着的脆生生的莲蓬,黄灿灿的枇杷,还推了好几个船工下河,闹得是鸡飞狗跳,引起好一阵骚动。

    “好你个臭要饭的,又来捣乱!”舫斋上的妓生们五颜六色花团锦簇,纷纷围到船边横眉冷对,朝他喊道。

    “哎呀我的好姐姐,今天也谢谢你们赏酒喝了,”那乞丐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手中酒壶里的酒,一抹嘴又说:“姐姐们的肌肤还是这么吹弹可破,身上也还是这么香。”说着,还故意捻了捻手指,作出一脸回味的样子来。

    “呸!你个没脸的猴崽子,再占我们姐妹便宜让我逮到,非扒了你的皮不可!”舫斋上,一个杏眼细眉的女子插着腰指着他骂。

    说话的这个叫李媛,是秦淮一众妓生中的行首,不但容貌出众,更是能歌善舞,颇有才情,她在行乐舫上营生,每日引得各路江湖豪杰,达官贵族,文人墨客竞相到访一睹芳容,因而为人也要高傲一些,李媛向来卖艺不卖身,寻常歌姬舞姬总会给相好的客人留一些香囊锦团之类的细软物品,作一个念想,她不一样,如果有她看得上的经常来捧场的客人,她会亲自给人画一把折扇相赠,因此金陵城的人也送了她一个外号叫“画扇娘子”。

    “姐姐别这么凶吗,只怪姐姐生得这样美,可是叫我日思夜想,想一亲芳泽呢。”那小乞丐只管言语轻薄道。

    “你…”李媛气急了,但又打不到他,只好拿桌上的瓜子枣子朝他乱扔一气,但根本扔不到他,扑扑几声,全掉进了水里。

    “哎呀呀,多浪费啊,还不如赏了我下酒,姐姐说是不是,”他喝完酒,起身拍了拍衣服笑道:“先走了,下次再来向姐姐讨酒喝。”说罢扬长而去。

    那小乞丐踏着欢快的步子走到街角的巷子口,刚拐进去,忽然一阵晕眩,头疼欲裂,仿佛天在动,地在震,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打转,转得他赶快蹲下身子靠在墙上,只觉得快要灵魂出窍了一般。

    他哼了一声,心道,这具肉身怕也是快到极限了,这才喝了几口酒就撑不住身内魂魄,要破体而出了。

    这洛梓奕做的皮囊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往常还可以撑个小半年,如今个把月就不行了。

    真麻烦,还是赶快把事情了解了,趁早回去修一修吧。

    这凡间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金陵秦淮一带,若此地有什么差事要做,他肯定第一个抢着要来,来了呢,必定是要游玩一番的,吃吃小点,喝喝小酒,再与这舫船里的妓生们调笑一阵,岂不快哉?

    有时候他想,如果能天天都在这里安生为乐,当真是给个神仙都不做呢。

    “诶,你听说没有啊,万佛寺边上的那个小破庙昨夜又闹鬼了。”

    “是吗?那地方自从烧了之后,谁还敢晚上去啊?”

    “福安街上那个买豆腐的,家里不是有个呆傻的儿子嘛,听说他昨天夜里路过破庙,听到里面传出女人的哭声,这傻子不但不逃,还痴笑着往破庙里头去,谁知门一关,里面就没了动静,今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庙里,据说死相极惨,像是一个已经死了百年风化了的干尸,把来验尸的仵作都吓疯了。”

    两个货郎模样的大汉挑着扁担走进巷子,从小乞丐身边经过时说道。

    小乞丐眼睛一亮,终于有人说到重点了。

    “你是说那个豆腐西施?”

    “嗨,什么豆腐西施,就算是,也是老豆腐罢了。”

    两人言语浪荡,说罢还淫笑了几声。

    “诶,两位大哥,两位大哥,”小乞丐缠上去说道:“小弟几日没有吃饭了,腿上没力气,两位大哥施舍我个馒头,救我一救吧。”

    “哪里来的小乞丐,”货郎皱眉道:“世道艰难,我们自己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须不曾有多的口粮匀给你。”

    “那半个,半个也成啊。”小乞丐说着眼睛故意直勾勾得看着货郎抬着的扁担,暗地里勾勾手指,只见半个烧饼从货郎的扁担中飞出来落到他手上。“哎呀,谢谢两位大哥!”说着他抓起烧饼就往嘴里塞。

    货郎一看不干了,还以为自己眼花,烧饼是小乞丐身手敏捷,趁他们不注意从货担中偷摸出来的。

    其中一个扬起手就要打:“好你这臭要饭的,居然敢欺到我们哥俩头上,看我不收拾你。”

    “哎哟哟别打别打,疼死我啦!”小乞丐蹲在地上抱着头直叫,其实暗地里偷偷使了符咒,货郎的扁担打下去与他像是棉花弹到身上似的。

    两个人打了半天,其中一个把扁担都打得掰成了两截,却见眼前的这个小乞丐只是瞎叫唤,浑身一点事儿没有,很是惊讶,另外一个货郎还是不信邪,抡起拳头便要向他砸去,谁知刚碰到他自己反被弹飞了。

    这时,巷子口有人喝道:“住手!”

    小乞丐心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腹诽,正想把这两个货郎吓个半死,然后顺便打听那闹鬼破庙的事,这时候又是哪个出来逞英雄做好事,真是多此一举。

    他抬头一看,只见眼前走来一个男子,头挽青云发冠,配着一把通体透白的寒玉剑,虽是穿着全身雪白的素绸直襟长衫,但仍掩不住明眸皓齿,龙眉凤目的少年相,端的是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想来是人见了都要忍不住赞叹一句,好一个俊俏的郎君!

    “这位小兄弟,能不能不要凑这么近看我。”那白衣人被小乞丐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开口道。

    仔细看那来人眼眉深邃,身形飘逸,把他看得呆住了,等回过神来不禁咂嘴道,世上竟有长成这样的人,说是画里的神仙走出来也不为过,好吧,勉强承认他比自己长得好看了那么几分。

    “哦,”他又蹲下身子,抱着头,假装害怕地嚷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二位,这半个烧饼的钱,就当是我替这位小兄弟赔给你们,不如就此收手如何?”

    那两个货郎看他的穿着打扮,赶忙道:“原,原来是玄宗的少侠,我,我们原也没有认真要同他计较,如此当然好了。”

    玄宗?小乞丐一听心叫不好,这不就是九州最有名的修仙宗门嘛,好死不死,怎么就碰上修仙弟子了?洛梓弈说人界当属这群人最道貌岸然,也最没本事,天天口中嚷嚷着斩妖除魔,修仙卫道,到头来也没见几个真的飞升成仙的。

    而且这些人,自诩平生以斩妖除魔为大任,最讨厌他这种“东西”了,见之是一定要喊打喊杀,诛灭为止的。

    “谢…谢少侠相救,就此告辞。”小乞丐见状便想脚底抹油,立刻开溜。

    “慢着,”那位玄宗少侠却一把抓住他的手,问:“你…是什么人?”

    小乞丐被他这么一问,心里不免一惊,但转念一想,这具肉身可是鬼王洛梓弈亲自做的,就算不怎么结实,那也是因为他本人魂力高强,肉身承受不住才会崩毁的,但要凭他凡胎肉眼看出什么破绽来,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而且就算被眼前这小子瞧出他是一个附身的魑灵,他又没有证据,又没有铜镜、离魂鞭这样的法器,也拿他没有办法。

    “哎呀呀,”他又故意叫唤起来:“你这是作甚,我,我是谁你看不出来吗?我就是一个要饭的小乞丐,少侠你何苦要为难我呢?”

    那人皱了皱眉头:“乞丐?”他指着墙边一小撮符咒灰烬道:“我倒没见过会施反身咒的乞丐,你故意捉弄他二人,究竟意欲何为?”

    “我…”小乞丐心里想,要不是一离开冥界他的魂术就时灵时不灵的,还会用得着符咒?但眼前这个仙门弟子好像不止生得好看,脑子也不差,只怕是没有这么容易糊弄过去,转而说道:“我其实…我其实是一个术师。”

    他疑问:“你是术师?”

    夜漓终究是不常在凡界走动,这才信口胡诌了一个身份,不知道传统的玄门子弟是最看不起江湖术师的,认为他们就是些无甚真才实学,专门坑蒙拐骗的浪人。

    术师大多是那些资质天赋较差,进不了仙门的修行者,他们本身没有经过正统修炼,因此法术修为通常都不高,多以符咒、阵法御敌,走街串巷,替人消灾解难,驱魔除鬼。京城的大户人家都流行在家里养一个术师,以求家宅平安,这当然已经是法力高超的术师了,还有不少术师画符,画阵的能力也不高,就只能帮人占卜算命,骗些小钱糊口。

    夜漓道:“对啊,我来此,就是专门来查这破庙闹鬼的案子的。”

    那白衣人不解地问:“若百姓真为妖魔所扰,为何不求助于就近的仙门,反而要来找你们这些江湖术师?”

    小乞丐故作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唉,少侠这你就不知了吧,仙门如此高高在上,岂是一般黎民百姓能够攀附的?而在世间为祸的妖魔鬼怪千千万,就算你们想管,也不一定都管得过来呀,你说万一你们来迟一步,这受害的人家轻则缺胳膊少腿,重则就是满门死个精光,可不就是要有一个像我这样闲散的术师帮忙嘛。”小乞丐讪然一笑,心嘀咕,指望你们这些修仙门派来降妖除魔?有多少仙门子弟命丧妖魔之口,冤魂来冥界报道的,就凭你们还不够那些妖怪塞牙缝的呢。

    来人又皱了皱眉头,显然没有完全相信他说的话。

    “少侠,我这有理有据,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抓着我作甚?你抓疼我了…”

    那个仙门弟子终于是放开了他的手腕,但并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而是说:“实不相瞒,我来此地也正是要来调查这件事的,你既是术师,又和我查的是同一个案子,便与我同行可好?”

    小乞丐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是看着他那张俏生生的脸,听着他用低沉清朗的声音说出那句“与我同行可好”,礼貌中带着一丝胁迫之意,不知为何,就不愿说出违背他意愿的话来了。

    “少侠,我既与你同行,可否问你姓名?”小乞丐眨着眼问道。

    “鹤青,在下玄宗门下弟子鹤青,你叫什么名字?”他反问道。

    “夜漓,在下…”他想不出什么响亮的名号,只好说:“在下术师夜漓。”

二、地缚灵

    破庙看上去已经废弃很久了,大门、牌匾、正殿、佛堂上到处都有大火烧毁过的痕迹,如今已是蛛网满布,尘埃落尽了。

    一进门夜漓就感觉这里不对劲,此地怨念极重,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之感。

    那个该死的朝生使者还跟她说,只是普通的地缚灵而已,这种程度的煞气,如果不是有厉鬼作祟,便是困在这儿的地缚灵长久不得超生,开始变恶作怪了。

    “你闻到没有,”夜漓嗅了嗅鼻子道:“有血的味道,很多很多的血。”

    鹤青道:“血的味道?恶灵作祟一般都是吸人的魂魄精气,为何会有血的味道?”

    夜漓耸耸肩表示不知,继续用念力感知,却探测不出这煞气的来源,接着她的眸色泛出绿光,这是她新得的阴眼,有通灵之能,她看到地上显出一个人形模样的印记来,应该是货郎说的昨夜死在这里的那个豆腐西施的傻儿子,因为刚死没多久,魂痕还没有完全散去,他们往正殿走去,鹤青或许闻不到,但那股血气对夜漓来说却越来越重。

    穿过正殿便是破庙的后院,再往里走就是地藏殿了。

    “看,血气。”夜漓道。

    只见后院的焦土上放着一块巨大的青冈石棺,四面立着烛台,青冈石上画着的咒印,活像地狱里被钉在铜柱上的饿鬼,周围都有施符留下的印记,这青冈石棺在凡人眼里除了上面古怪的符咒或许并无异样,但在夜漓眼中这里面曾承载过大量的人血,虽然被人特意处理过了,但仍旧散发着浓重血腥味。

    人血本就是集阴通阳之物,这么多的人血,怪不得此处阴煞之气如此重了。

    “走吧,”夜漓说:“这破庙发生的事或许没有那么简单,如果不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这案子办起来恐怕有些棘手。”

    鹤青点点头,二人走到门口,夜漓看到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家坐在那里,刚刚进来的时候还没有瞧见,便觉得有些古怪,上前问道:“老人家,此地恶灵作祟,十分危险,你还是赶快离开的好。”

    就刚刚青冈石棺中所盛的血量,怕是不知有多少像眼前这样穷困潦倒,无家可归的流民,暂住破庙寻求遮风挡雨之处,却命丧恶鬼之手的。

    在旁的鹤青忽然问:“你在和谁说话?”

    夜漓一惊,莫非眼前的这个老人,他不是人?

    这时候老人家缓缓转过身来,夜漓吓了一跳,只见他从喉咙到肚脐,都被划拉开了,露出森森白骨和干涸了的皮肉,饶是夜漓自负也算是见过不少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凶灵,都不免惊讶得叫出声来。

    难道他就是此处的地缚灵?死状如此之惨,难怪要化成恶鬼。

    夜漓还没有完全习惯新开的阴眼,这地缚灵果然不同于一般的游魂,看上去如此真实,且清晰可见,连他都差点错认成活人了。

    眼前的老人家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吼声,就好像阴灵凶化前的模样,四周的气息都震荡了一下,即使是没有阴眼的鹤青都感觉出了异样,这阴灵嘶吼一声朝夜漓飞来,夜漓双脚轻轻离地,身子朝后退走,一边将魂力凝于指尖,谁知指尖的猩红闪了几下,便黯淡了下去。

    上一具肉身用坏的时候,夜漓选了洛梓弈做的躯壳中他觉得最好看一具,只是这该死的躯壳中看不中用,关键时候还给他添乱,他只好从怀里摸出一张符咒朝那恶灵掷去,而后又连发数枚,但都还没打到就在空中焚毁了。

    这恶灵好生厉害!

    便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旁的鹤青拔出手中的仙剑,朝恶灵劈去,不知怎的,恶灵只是尖叫一声,便散去了。

    夜漓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嗷嗷得叫了两声,鹤青上前将他扶起来。

    “小兄弟,莫非你有阴眼?”鹤青疑惑道。

    “什,什么阴眼,”夜漓矢口否认道:“刚刚那东西,你不是也瞧见了?”

    “我是用了它才看见的。”鹤青递上一只小小的玉壶,夜漓揭开一闻,是牛的眼泪。

    怪不得他刚刚能救下她。

    “我可不知道什么阴眼,我只知道那种东西我生下来就能看见,不然也不会当了术师,你说是不是?”夜漓马上改口道。

    鹤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走吧。”

    “去哪儿?”

    “福安街,豆腐店。”

    相比秦淮河边上的商业街,这福安街可就要简陋萧条多了,见不到气派的木雕,镶金的匾额,到处只有矮矮的平房,其中一家便是这豆腐作坊。

    “店家,店家在吗?”夜漓敲门喊道。

    “两位是来买豆腐的吗?”隔壁的铁匠铺走出一个人来问。

    夜漓应道:“是啊,来买豆腐。”

    “哎哟那可不巧,这家店主人家的大儿子刚刚横死,这会子应该在衙门配合查案呢,恐怕这几日都不会做生意了。”

    铁匠话音刚落,豆腐作坊的门却打开了,里面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接着又钻出另外两个脑袋。

    小孩?

    鹤青问:“小朋友,你们这儿大人不在家吗?”

    “不,不在。”一个看上去大一点的孩子答道。

    鹤青又问:“那他们去哪儿了?几时回来?”

    “娘去衙门认领大哥哥去了,姐姐在舫斋上工呢。”那孩子怯生生地说。

    “哥哥,我,我饿…”另外两个小的拉了拉大孩子的手说。

    夜漓与鹤青互看一眼,她说道:“别怕,姐…小哥哥带你们去买馒头吃好不好呀?”

    “可是,可是娘要我们留在家里,不许随便走动。”大孩子说。

    夜漓继续循循善诱:“没事的,你看,哥哥们都不是坏人,你不吃,你弟弟妹妹也要吃啊。”

    大孩子想了想,终于是同意了,他们带着几个孩子上街买馒头,孩子们饿得厉害,拿起馒头就开始啃,见他们吃得香甜,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吃慢点,别噎着,”夜漓指着鹤青笑道:“这个哥哥有钱,馒头管够哈。”

    卖馒头的店家显然也认识几个孩子,同他们搭话道:“唉,这一家人也真是可怜,男主人死得早,留下孤儿寡母一大家子,他们的娘开豆腐店,日做夜做也喂不饱这么多张嘴,大儿子天生痴呆不说,如今又遇上这样的事情…忙上加乱,也没空顾忌这些小的,苦了这几个孩子了。”

    夜漓道:“这家的女儿不是在秦淮舫斋里做工吗?想来也可以挣些银子,贴补家用吧。”

    卖馒头的说:“你可别说笑了,舫上的能是什么正经工作?挣些皮肉钱罢了,好人家的姑娘哪里肯这样抛头露面的,将来哪个夫家敢要?这家的大姑娘生得那是真的漂亮,只可惜命不好…”

    这时,街上传来女子的喊声:“阿耀,婉儿,小石子…你们在哪里?”

    夜漓抬头一看,居然是行乐舫的李媛,她容貌不凡,衣着华丽,看上去与这破旧的街道有些格格不入,一眼便瞧见了,李媛也看到了他,赶忙冲过来,一拍桌子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拐了人家家的小孩要去做什么?!”

    还没等他们回答,她便转身气汹汹地对着那个看上去年纪稍大一点的孩子说:“阿耀,我不是让你帮忙照看弟妹,不许出门的吗?你怎么随便陌生人走呢?如今这世道,你可知道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那个叫阿耀的孩子看到姐姐一脸怒气冲天,手里的馒头都给吓掉了,张开嘴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结结巴巴地辩解:“可是,可是弟弟妹妹们说,说他们,他们饿……”

    夜漓瞧他哭得伤心,一把揽过那孩子,给他擦眼泪,说道:“你看看你,都把孩子吓哭了,不就是吃个馒头嘛,孩子们都饿坏了……”

    李媛瞪着眼道:“是你…你这个骗吃骗喝的小乞丐,会这么好心给我弟弟妹妹买馒头?你爹妈没教过你不要随便带走人家家的小孩吗?”

    夜漓微微一笑道:“真不好意思,我天生地养,没爹没妈,还真没人教过我这个。”

    “你…”

    鹤青起身道:“姑娘切莫动怒,擅自上你家带走你的弟妹是我们唐突了,不过我们真的没有恶意。”

    李媛看了鹤青一眼,抡起的手这才慢慢放下了。

    夜漓心里叹气道,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像他这样乞丐模样的,就只能被呼来喝去,还真是世风日下。

    “二位前来,究竟所谓何事?”李媛给他们端来茶水,没好气地放在他们面前。

    鹤青道:“实不相瞒,我们来,就是为了调查你弟弟死因的。”

    李媛皱眉道:“你们是衙门的?”

    鹤青道:“并不是,在下玄宗弟子鹤青,奉宗门之命前来调查。”

    李媛道:“玄宗?你是说我弟弟的事,不是人为的,而是…”

    “有这个可能。”

    按着刚刚他们在破庙里的所见所闻,基本可以肯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害死了李媛的弟弟,鹤青没有说出来也是怕吓着她。

    夜漓问:“那个破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被烧成那个样子。”

    李媛冷笑一声,旋即又叹了一口气道:“还能有什么新鲜的,秦淮河畔,烟花之地,多的不就是世家公子始乱终弃的故事吗?”

    鹤青道:“可否细说一二。”

    李媛开始慢慢地讲述这个故事:“五六年前,行乐舫的头牌叫小环,那年我刚入行,她正当红,那模样那身段,一颦一笑都是颠倒众生的,加之她本身极有天赋,舞姿优美,唱腔动人,更是弹得一手好琴,诗词歌赋无有不会的。彼时其他妓生无论再怎么模仿她,都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根本无法与之匹及,很多客人来行乐舫都只为了瞧她一眼,或是听她说说话,唱唱曲,便心满意足了。”

    “尽管小环如此受追捧,但她为人依旧十分谦和,全然没有行首的架子,待我们这些新人也是极好,因此很有人缘。她这一生错就错在,一个女子既入风尘,就不该投入真感情,爱上一个纨绔子弟。与她相好的客人叫杨仁方,祖父曾是礼部员外郎,后为人陷害,被罢了官,家道就没落了,幸好杨家在金陵城尚有几处薄产,就算是被罢了官也还能生活,只是这杨仁方的祖辈虽算不上是有大贤之才,也好歹都是在朝堂上谋了一官半职的,偏生到了他这一辈,越发走下坡路了,杨仁方承着祖荫,又仗着自己略有几分才情,日常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终日只知道寻花问柳,纸醉金迷。”

    “小环姐姐性子直,不知怎么就看上这么一个公子哥,后来发生的事想必你们应该也能猜到了,一开始能得小环另眼相待,这杨仁方在金陵世家子弟中也算是长了脸,与之相好时也是郎情妾意,缱绻缠绵,但杨家虽然没落了,那迂腐酸臭的劲儿却一点不见少,这样的人家又怎么会同意小环这种女子进家门呢,于是没过多久,他便娶了金陵知府梁老爷的女儿为妻。这也就罢了,他既已成亲,便不该再出入行乐舫,但他却偏偏还要来招惹小环。”李媛越说越义愤填膺,不知视为小环不平,还是为自己感到难过。

    “后来…后来小环有了孩子,找上门去,原本只是想让他为自己赎身,找一个清净的地方,独自将孩子养大,但杨仁方却慌了,将她藏在那出事的破庙里,没过多久就被他娘子发现了,那个梁小姐是金陵城出了名的母老虎,杨仁方没有功名,那一点点家业又被他败光了,所以跟入赘差不了多少,因此很怕他娘子,为表忠贞不二竟然与她商议,要将小环姐姐烧死在破庙中…”

    这个故事在后世西凉城中一个叫前尘客栈的地方,被一个说书先生改编成文流传甚广,当然他将其中的细节做了些许调整,比如说知府小姐改成了丞相小姐,一文不名的纨绔子弟改成了求取功名的穷秀才,破庙藏娇改成了千里追夫,好像这样这个故事才比较有看头似的,果然也骗得不少眼泪。

    听过这个故事的人都知道,结局是梁小姐失手将丈夫和小环一起烧死,自己也烧毁了容貌,从此就疯了,后来好像是被知府大老爷关在深闺之中,也没人知道她是死是活。

三、朝生使者

    三人话毕,李媛便带着夜漓与鹤青去衙门验了尸,见到她那惨死的弟弟浑身皱巴巴的,活像晒脱了水的茄子干一样,面颊深陷,身子轻的仿佛只剩下骨头,果然是被邪祟吸干了精气而死的。

    如今就只剩下两个问题了,如果破庙里被烧死的是杨仁方和小环,那那个被缚在那里的老人家是谁?为什么他会被开膛破肚,死得这么惨?

    “这两位是…?“李媛的母亲已经在衙门呆了一天一夜,为大儿子料理后事,面容憔悴,蓬头垢面,见到他两,虚弱地李媛。

    “他们…他们是仙门中人,是来…是来帮忙的。”李媛怕吓着自己娘亲,犹犹豫豫作答。

    “两位师父一定要替我儿子报仇啊!”李婶闻言却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管是什么东西害了我的儿子,你们一定要抓出来替他报仇!”

    这位李婶倒是个明眼人,心里清楚这不是一桩普通的人命案子。

    二人赶忙扶起李婶,鹤青道:“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这时门口进来数个差役,仵作点了几具尸,盖上白布,差役就把他们运走了。

    夜漓问:“这是做什么?”

    李婶道:“每日送来停尸房的尸首太多,等案子结了,那些无人认领的就会送去焚尸炉焚烧。”

    “哦…”

    过了一会儿,李媛问:“你们是刚到金陵的吧?今晚何处歇脚?”

    往日接到任务,夜漓通常个把时辰就能办妥,剩下大把时间吃喝玩乐,照样没到晚上就能回冥界报道。

    鬼魂是不能离开冥界太久的,离开的时候必须附在一具肉身上,否则没有实体,在其他五界之中,除了有特殊能力的人外,是无法看到或者感知到其存在的。

    整个冥界唯一一个可以自由出入且施展魂术的只有鬼王洛梓弈,而其他的鬼,无论是魑灵,鬼魅还是魍魉,都不能在冥界之外逗留,时间一久就有可能和肉身无法分离,后果则可能是形魂俱灭,更多情况下,离开冥界太久的魂魄会慢慢忘记回去的路,变成孤魂野鬼,久而久之就开始变恶作祟。

    可眼下这个状况,鹤青本就对夜漓的身份存疑,总不好在他眼皮子低下脱了皮囊回去吧,那怕是和破庙里的地缚灵一样,还没走远呢,就被鹤青一剑打散了,况且任务还没有完成,夜漓也不想回去。

    鹤青说:“我自会去客栈投宿。”

    李媛又看向夜漓,夜漓两手一摊:“我可没钱住客栈,只能请鹤兄帮忙一起解决住宿了。”

    李媛说:“两位既然是来调查我弟弟的案子,如不嫌弃,也可以住我家。我家离那破庙近,如果那里真有什么,我和我娘带着几个孩子,也怪吓人的,如果你们能来,我们也能安心些。”

    鹤青看看夜漓,夜漓耸耸肩表示随意,他也就没有推辞的理由了。

    二人跟着李媛母女来到豆腐作坊,她们进屋收拾了一番,李媛对她的几个弟妹说:“阿耀,婉儿,小石子,今天你们睡我房间,我和娘睡,你们两位就睡孩子的房间吧。”

    夜漓进屋一看顿时傻眼,这地方还真是小的可以,于是面露难色道:“只,只有一张床,我们两个人,怎么睡啊?”

    李媛道:“三个孩子都能睡下,你们两个大男人,有什么不能睡的?”

    夜漓哭笑不得。

    她后悔当初实在不该因为这具肉身长得标志,她本人又一直喜欢女扮男装,就随意挑了现在这具躯体附身,她虽是号称千年难得一见的魑灵,但也是货真价实的女鬼啊,虽说只是鬼魂吧,但到底男女授受不亲,就这么睡一块算怎么回事呢?

    劳累一日,一屋子人都早早回房休息了,鹤青在床上打坐入定,夜漓打了个哈欠,觉得好像对着一尊雕像似的。

    约莫一刻之后,鹤青睁开眼问她:“夜兄是不是困了?你睡里面还是我睡里面?”

    夜漓立刻回答:“我不困。”

    “不困?”

    “我…我是说我也要打坐修炼。”

    “可夜已深了,此时如不休息只怕反而会适得其反。”

    夜漓说不过他,也懒得同他争辩,于是道:“那你睡里面吧。”

    鹤青点头道:“好。”于是开始宽衣解带,这本来也没什么,总不能穿着外衣睡觉,夜漓却大惊小怪地指着他叫道:“你干什么!”

    “我?”鹤青莫名其妙:“我准备睡觉啊,夜兄啊,我看你眼圈颇深,想来是喜欢熬夜所致,如今是秋三月,正因早卧早起,方为养生之道。”

    “.…..”

    夜漓想反驳,黑眼圈还真不是晚睡的关系,鬼附身大致都是这个模样,但又觉得他聒噪得紧,年纪轻轻口气宛如迂腐的老夫子,索性顺从地躺下,不再多说什么。

    鹤青又说:“夜兄喜欢和衣而睡?不觉得难受吗?”

    “不觉得!”夜漓不耐烦地转了个身,鹤青没再多说什么,在她身旁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睡相很好,气息均匀平稳,一动不动的,无论夜漓在旁怎么不安分得扭来扭去,也丝毫没有影响他。

    鹤青解了束发,乌丝倾泻,有几缕飘到她的脖子里,弄得她酥痒难忍,正辗转难眠,他又忽然翻了个身,转过来面朝着她睡,挺拔的鼻梁离她的脸只有寸许。

    夜漓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但这可能只是她的错觉,毕竟鬼是没有脉象的。

    不过这个鹤青也太没有自觉了吧,一个修仙的人长成这样还不懂得自我保护,真当自己不会吃了他是怎么的。

    幸好他碰上的是自己这样善良的女鬼,要是遇到什么作恶的狐狸精,蛇妖,鬼魅,早就被吸干阳气,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看来今晚是没法入睡了,夜漓起身来到门外,时逢月中,朗月当空,月色澄丽,光晕如水,她好久没有见过人间的月夜美景了,倦怠得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心中正是一片宁静惬意。

    “夜漓使者。”

    这时,她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将她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原来是冥界的另一位使者麟飞。

    “喝…吓死我了...”她捂着胸口道:“麟飞,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神出鬼没的?”

    麟飞道:“可我本就是鬼魂啊,难道不应该这么出场吗?夜漓你也是鬼,怎么会被吓到?”

    夜漓:“.…..”

    麟飞又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在人间呆得太久,真把自己当成活人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的?”夜漓明知故问。

    她心知肚明自己确实在人间逗留得太久了。

    “哦,是鬼王殿下让我来找你的,他让你立刻回去,还说地缚灵之事让你不要管了,他会派其他朝生使者来处理的。”

    “不要管了?”夜漓瞪大眼睛:“我吃了那么多苦头,他现在让我不要管了,凭什么?”

    麟飞说:“鬼王殿下让我招你回去是好事,他要赐你封号,敕封你为怀阴鬼主,治“怀阴山”,定因果,掌孽境,镇守阴司秩序。他说虽然你是千年难得一见的魑灵,但到底只是个去人间消孽障渡冤魂的鬼差而已,与他的鬼王之尊相去甚远,将来你要嫁与鬼王,怎么样也得有个得体的称号才是。”

    “哼,谁稀罕他给我赐封啊,等我再多抓几个厉鬼恶灵,魂力说不定就超过他了,到时候…哼哼…”夜漓心里暗想,到时候,谁能当这鬼王还说不定呢,再说了这封号是怎么回事,什么怀阴鬼主?听着就让人觉得阴森恐怖,脊梁骨冒汗,像极了凡间的父母随口编出来吓唬那些不听话不懂事的小毛孩的那种名号,她都能预见,以后谁家要是丢了孩子,肯定会算到她头上,小孩子如果不乖,大人们也会恐吓说,再捣蛋当心怀阴鬼把你抓去吃了!

    她一个妙龄女鬼,起这种老妖婆的封号,合适吗?

    麟飞为难道:“夜漓使者…你何苦为难我呢,你不跟我回去,我没法向鬼王大人交差啊…”

    夜漓扯着嘴角,微微一笑,忽然眼露凶色,身泛绿光,脸上隐隐出现黑色的裂痕,仔细一看,竟是鳞甲状的纹路,每向前走一步就有煞气腾起,她凑近麟飞,眯着眼说:“那你是怕鬼王多一点,还是怕我多一点?”

    麟飞哆嗦道:“夜夜夜夜漓使者,你冷冷冷静,冷静啊,这里是人界,不不不能擅用魂力的。”

    夜漓直起身子,身上的黑气褪去,看着吓得语无伦次的麟飞心里暗笑,这家伙好歹也做了几千年的朝生使者,居然这么不经吓,前世怕不是胆小鬼吧。

    “夜漓,你你你,你恃宠而骄,不听鬼王大人召唤,包藏祸心,你你你,你等着…”麟飞一边说一边隐去身形,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四、焚尸炉

    那青冈石上的咒印怎么会这么眼熟,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麟飞走后,夜漓一夜未合眼,白天看到的一切反复在眼前浮现,让她千思万绪,好不容易捱到早上,一个激灵惊醒了,也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只觉得头昏脑涨,毕竟她不睡不要紧,这具皮囊得休息啊。

    鹤青醒得早,他躺在里侧,不得已要从夜漓身上翻过去才能下床,夜漓则故意装睡,一动不动,眼睛张开一条缝,饶有兴致地看鹤青在那边纠结,他起个床都如此古板,犹豫着是先伸胳膊呢还是先伸腿,这姿势好像怎么都不够雅正,又不愿意叫醒夜漓,踌躇半刻,才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侧过身,右手撑在夜漓的右肩旁,右脚从她腿上跨过去,正进行到一半,夜漓的眼皮似乎动了动,吧唧了几下嘴好像要翻身,鹤青整个人都僵住了,架在那儿不敢动,生怕夜漓在这么尴尬的情况下忽然醒过来。

    过了一会儿,见夜漓依旧沉睡未醒,他这才继续,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长吁一口气,出门去了。

    鹤青一走,夜漓便睁开眼,“噗嗤”笑出了声。

    她起床洗漱完,发现李媛也已去了行乐舫,家中只有三个孩子和李婶还在,李婶端来粥饭,她吃了几口,只觉得清汤寡水的不对味,这会子要是有酒就好了。

    夜漓一边吃一边问李婶:“今日可还去衙门了?”

    李婶摇头叹息:“得开门做生意了,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喂呢。”

    况且仵作的停尸房可没这么多空的地方,算算日子,她大儿子的尸体今日就会被送去衙门的焚尸炉烧毁,送回来的,只是一堆再认不出的骨灰而已,也没什么可看的。

    夜漓打了个哈欠,若有所思,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又不知鹤青留她在此自己又去了哪里,心里闷闷的,饭毕,便也出了门,边想边在街上走,不知不觉走到县衙后门。

    原先她不太懂,人间的府邸都不大,最豪华气派的也不过如此,跟冥界的完全不能比,县衙这么点点地方,为什么还要搞个后门。

    殊不知这世间万物都有两面性,有阴必有阳,有光就有暗,有事儿能在明面上走,有些阴损缺德的勾当就见不了光了,或是官商勾结,或是聚群结党,或是草菅人命,或是偏袒徇私,人只要在其位,哪怕再小的官职,总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这种时候若是有一个“后门”,暗箱操作起来自然更为方便。

    当然运尸这种事情,凡人嫌晦气,大多避之不及,所以也是从后门走的,每日过了申时,就会有盖了白布的尸体被人从后门抬出。

    夜漓刚走到后门,正巧遇上一批,便悄悄跟了上个去,也说不上为什么,鬼使神差一般,就想去焚尸炉一探究竟。

    没走几步,她便跟着担子到了一处隐秘的暗门,只见那抬尸的小役和门口官差附耳低语了几句,官差便带他进去了。

    这个地方浓烟滚滚,气味极其难闻呛人应该就是焚尸炉了,此处一般鲜有人会来,看管得并不严格,夜漓趁机混入,已经下午了,焚尸炉外的地上还放着十多具待烧毁的尸体。

    “诶,你是什么人?这里是衙门重地,你进来做什么?”夜漓还没走进去,便被喊住了,她僵在原地,抬头一看,叫她的正是刚刚门口的那个官差,夜漓立刻装成苦主,哭道:“哥哥,哥哥你在哪里,妹...弟弟来给你收尸了,你的命好苦啊,死得不明不白...弟弟不将你收敛,只怕你真的要成孤魂野鬼了...”

    她也不是真哭,就在那里干嚎,根本流不出来眼泪,夜漓想,她要是留在人间做戏子是不成了,演技实在蹩脚,果然,官差冷冷地看她一眼,好像是见惯了来闹的,根本懒得搭理她,推推搡搡道:“走走走,哪来的小乞丐,这儿只有尸体和骨灰,没有你哥哥。”

    夜漓的这具身躯瘦弱,被官差推得步步后退,眼看快要被赶出门外,夜漓轻轻抬眼瞟了那官差一下,那小吏就立刻像失了魂似的,变得极为听话,亦步亦趋,知无不言。

    她方才所使的叫摄魂术,是她与冥界中一个叫晏姬的鬼魅所学。

    晏姬是冥界之中在洛梓奕呆得身边最久的一个,谁都不知道她的道行究竟有多深,只知她生前是个狐妖,还是极为稀有的九尾白狐,狐族于摄魂夺魄一术本就最为在行,死后成了鬼魅,更是没有什么东西能与之抗衡。

    摄魂术精妙绝伦,好入门难精通,夜漓跟着她学了百十来年,便是只学得了些皮毛,也足够用了。

    她向那官差发问:“前几日安福街上死在破庙里的那具尸体,现在何处?”

    官差朝她身后的其中一个焚尸间指了指。

    夜漓又说:“带我去看看。”

    这官差看起来在此位阶不低,焚尸间的火工们见到具向他施礼,搓着手谄媚道:“长官今日怎么有空来我们这个污糟的地方,您小心着些,别脏了您的鞋。”

    他眼下没有自己的意识,夜漓不下指示,他便什么话都不说,如同中了傀儡符一般,好在火工并没有瞧出什么端倪来。

    夜漓附身查看地上的尸体,兀自问道:“这儿每日都有这么多死于非命的人被送来吗?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呐?”

    火工皱了皱眉头,看看夜漓,又看看官差,见他面无表情,没有开口阻止,因夜漓是与官差同来的,火工虽摸不透她的身份,但也不好当面呵斥,只得回答:“大多都是一些流民,乞丐,无家可归之人。”

    那些尸体,无一不是面目铁青,皮肤枯槁,看尸体上的伤痕,大多是被割了脉,抹了脖子,或是被什么利器贯胸而死的,虽然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但基本可以肯定都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的,另外还有几具尸体,死法就和李媛的弟弟一样,浑身上下虽无伤口,但整个人都干瘪瘪的,没有一点血肉精气。

    “这些人可都经过仵作验尸,衙门可有查找凶手?”夜漓继续问道。

    火工回答:“不曾。”

    “为何?”

    “县官老爷说死的都是流浪汉,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也没有人来报案或是认领尸体,无从查起,衙门人手有限,所以...”

    这话听着是没错,但细细追究又颇为蹊跷,金陵城的衙门只手遮天,利用焚尸炉毁尸灭迹的情况,她心中也已大致了然。

    问题是,为什么要这么做,身为一方父母官,到底要掩饰什么?

    夜漓掸了掸身上的灰,起身离开这焚尸之地,走到一静谧之处,解开官差的离魂术,他一恢复神志,张口便要大叫,夜漓便一掌劈晕了他。

    她一边思索一边闲逛,过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又信步踱到了破庙门前。

    夜漓总觉得这间破庙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昨日碍于和鹤青同行,不好施展,现下正好再查探一番。

    等靠近一点,她发现今天的破庙尤为古怪,平静得不同寻常,连那股沉重的阴煞之气都没有了,她虽心中生疑,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样,不由自主地走上前。

    忽然,夜漓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整个人就像是被破庙吸进去了一样,等反应过来人已在庙门内,身后大门立刻关闭,封得严严实实的。

    最奇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脱了肉身,变成了魂魄的形态。

    夜漓冷笑一声,看来这破庙里的东西,是盯上她了啊。

    肉身一般都有一定的封印之力,可以封印鬼魂身上的魂力和煞气,使凡人瞧不出异常来,这也是为什么她之前施展魂术时灵时不灵的原因,如今脱了倒好,不管这破庙里是邪灵作祟还是恶鬼找替身,今日都是要栽在她手上的。

    夜漓四下张望,十分警惕,果不其然,伴随着一声嘶叫,身后,昨日那个开膛破肚而死的老者的鬼魂向她扑过来,老者的动静虽然大,但他出现时和夜漓离得很近,根本避之不及,夜漓余光一瞥,迅速侧身跳开,身影在空中一晃而过,瞬间移动到老者身后,老者显然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之快,冷不防被夜漓反手扼住喉咙,她将老者往地上一按,煞气四溢。

    这一击她使了五成功力,地面都被碾碎了,尘土飞扬,她死死掐住对方,老者的煞气化成一道黑气沿着夜漓的手臂慢慢转移到她身上。

    这种刚刚凶化的恶灵根本不是夜漓的对手,等她吸光老者的煞气,过不多久这个鬼魂就会从厉鬼变成一个普通的游魂,到时候再将其一超度,指引他去冥界报道便万事大吉了。

    就在这时,后院地藏殿门口那口枯井上封着的木条却忽然“嘭”得一下炸裂开了,从枯井里飞出一个黑影,定睛一看,只见那黑影长发覆面,浑身上下只挂了几块布条在身上,衣不遮体,而没有被布条遮住的地方露出的则是焦烂的皮肉,模样可怕,让人几欲作呕。

    是她了!夜漓心中一阵兴奋,她能感受到先前一直盘旋在破庙上方的那股黑雾的来源正是她。

    作祟的本体终于出现,看模样眼前的是个女鬼啊,夜漓虽然好奇,此刻却无暇猜测她的身份。

    好强的怨念,她忍不住嘴角上扬,如果炼化能助她增长不少魂力。

    那女鬼浑身的布条像是有生命似得飞向夜漓,一下就缠住了她的手脚,接着,一眨眼的功夫便将她捆了个严严实实。

    夜漓面带微笑,毫不在意,稍一用力便将浑身的布条震碎了,又立刻化魂力为鞭,宛如赤蛇一般圈住了女鬼的喉咙,夜漓牵着魂鞭一甩将女鬼甩到墙上,旋即身影一闪,欺到女鬼身前。

    她终于看清了女鬼的相貌,她不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肤,脸也被烧得面目全非,几乎看不清五官。

    夜漓略吃一惊,但马上镇定下来,饶是恶鬼凶灵大多惨死,这副惨相的也实属不多见,她用指尖点触女鬼的眉心,正准备吸收她的煞气,女鬼突然瞪大眼睛,这使她原本就可怕的面目更加狰狞起来,夜漓知道这并非出于对她的害怕,恐是女鬼要孤注一掷,使出全力了。

    只见女鬼浑身的煞气化成黑火蒸腾起来,夜漓眼见情势不对,连忙向后空翻几下,跳离到女鬼的煞气触及不到的地方,这才感到被她的黑火烧到的地方竟微微有些烫人。

    这女鬼好生厉害!夜漓心下诧异。

    而且她总觉得在这破庙某一阴暗角落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她,昨天与鹤青一起到访破庙时她就有这种感觉,周围危机四伏,夜漓不敢懈怠,就怕再崩出什么要命的东西来,若是和这女鬼一样厉害,两鬼夹击,那情况就会变得颇为棘手。

    顾不上细究,眼前的女鬼嘶吼一声,两股黑火追着她烧过来,夜漓竟一时不敢徒手化解,只好继续回身闪避,她全身魂力迸发,红光如注,在破庙里激荡,穿透女鬼的身体,逼得她退了几步,但夜漓心中清楚,这种程度的厉鬼凶灵,除非将她的魂魄撕碎或者彻底超度,否则轻易是很难击退的,其身上的鬼火又十分棘手,若沾上身恐怕不将她焚烧殆尽是不会熄灭的。

    如此,她一时间居然近不了女鬼的身,恼怒之下一把将燃着黑色火焰的衣摆扯下。

    夜漓渡魂六百年,哪趟不是轻轻松松跟玩儿似的,落下风的次数屈指可数,逐渐就有了盲目自信的毛病,哪里吃过这种亏。

    她狼狈地站起来,目光中闪过一丝凶狠,邪气四溢,正欲再向女鬼发起攻击。

    这时,她忽然听到耳边有人喊她的名字。

    “小兄弟,小兄弟?夜漓兄?夜漓,夜漓,夜漓你怎么了?你醒醒!”

    被这么叫了几声,夜漓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她感到魂魄生生被拉了回来,忽得一下重新回到那具肉身上,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看到唤她的人正是鹤青。

    周围的一切风平浪静,毫无波澜,仿佛刚刚那场凶险的打斗是她做的一个梦。

    冷静下来细想方才的场面,真真千钧一发。

    好个贪心的厉鬼,居然连她都想一并吞掉!

    也是她大意轻敌,如果不是鹤青将他唤回,结果会怎样还真不好说,要全身而退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这个鹤青究竟是什么来头,喊魂这么灵验的吗?居然一叫就把她叫回来了,难道玄门之中还有这样擅长鬼道的高手?

五、死人复活

    “你醒了。”

    等夜漓再睁开眼睛,天还是暗的,还以为没过去多久,没想到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她刚要起身,后脑勺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感,像是被人用重物砸过一样,应该是那个老者将她的魂魄打出肉体的时候留下的。

    鹤青坐在她身边,定睛看着她,夜漓假装失忆:“我这是怎么了?”

    “我昨天路过破庙,看到你晕倒在门口,就把你带回来了,”鹤青问:“你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吗?”

    “昨天?”夜漓这才知道自己昏迷很久了,摸着头叫唤:“我不知道啊,你不在,我就想自己去破庙看看,然后就没有知觉了,哎呀呀,头好疼。”

    这时,李媛端着汤药和粥走进来,摆到她面前说:“你说你一个小乞丐,去那种危险的地方干什么,以后鹤少侠不在,你还是少去为妙,要不是他把你背回来,你这条小命可能就不保了,来把药和粥喝了。”

    夜漓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汤药,一股苦味扑鼻而来,皱了皱眉头,拒绝把它喝下去,自己又不是生病,喝劳什子药啊,再说了这凡间的汤药对她能起什么作用。

    李媛哪里肯依,捏着鼻子就给灌下去了。

    夜漓被迫喝完,吐了吐舌头,表示难喝极了,又勉强喝了半碗粥果腹,李媛麻利地收起碗筷,夜漓余光瞥见她的手臂上有几道不寻常的红印,连忙抓起来摸了摸,问她:“这是什么?”

    李媛抽回手,戳了戳她的脑袋,嗔怪道:“小乞丐,再动手动脚,仔细你的皮。”

    “不是…诶…不是…”夜漓百口莫辩。

    “早点休息吧。”说罢,她对着鹤青略一欠身,端着空碗出去了。

    “诶你别走啊,你这红印是哪里留下的?”夜漓的话还没问完,李媛已经离开了。

    她心中生疑,这分明是鬼抓痕,是被鬼下过咒的痕迹,难道李媛也去过破庙?

    能下咒的鬼,魂力一般都不低,普通的游魂是没法给人下咒的,莫非城中还藏着别的什么恶鬼不成?

    鹤青注意到她思考的表情,问:“这红印有什么特别的吗?”

    “哦,没什么,就是觉得李姑娘如此娇美,白净的膀子上忽然多了这几道红印,很是碍眼罢了,”夜漓故作浪荡,打哈哈岔开话题:“对了你今天,哦不,昨天,去哪儿了?”

    鹤青道:“我回玄宗了。”

    夜漓道:“回玄宗?这么快走一个来回?”

    鹤青道:“御剑,半日而已。”

    夜漓问:“你回玄宗干什么?”

    鹤青道:“我去查了咒印。”

    “咒印?”

    “就是青冈石棺上的咒印。”

    “查到什么了?”

    “那个咒印叫定魂咒。”

    “定魂咒?”

    被鹤青这么一说,夜漓倒是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咒印的了,六百年前洛梓弈将她唤醒时,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咒印,当时她躺在一个巨大的黑晶耀石棺中,咒印是洛梓弈的魂力所绘。

    定魂咒顾名思义就是用来缚住魂魄灵体的,尤其是那些被撕碎的,差不多已经灰飞烟灭的魂。定魂咒是招魂术其中一个环节,毕竟招来的灵如果不能凝成魂,这招魂便不能成功。

    以鬼王之力只要这魂魄还在六界轮回之中,招魂当然不在话下,但凡人如果想要招魂的话恐怕就必须要借助人血来引灵了,怪不得破庙里的血腥气被精心掩盖过,依旧如此浓烈。

    “不止如此,”鹤青说:“人血还有另外一个用处。”

    “什么用处?”

    “重塑肉身。”

    “你的意思是…”

    他点点头:“有人要复活杨仁方。”

    “梁小姐…”二人思忖片刻,几乎异口同声。

    夜漓心中暗叹,人间的女子当真痴情,就这么一个人渣,死几百次都不为过,居然还有人想要复活他。

    她与鹤青商议停当,决定明日去知府宅邸探上一探。

    “你们要去知府大人的府邸?”翌日早晨,用膳时李媛问他们。

    “嗯,”鹤青道:“可能会有线索。”

    李媛甚为担忧:“知府可不是说进就进的,你们是想…硬闯?”

    夜漓满不在乎:“硬闯就硬闯呗,又不是打不过他们。”

    “那可不行,”李媛道:“别看知府大人是个地方官,金陵城富硕,本就是九州重镇,金陵的知府梁大人这几年官运亨通,财源广进,不但拜入右丞相门下,还屡得圣上赏识,如今正当红,他的府邸,轻易可闯不得。”

    鹤青道:“那便登门拜见,告知实情,相信梁大人也并非无理之人。”

    李媛叹了一口气道:“那我和你们同去吧,以往每逢年节,知府大人宴请宾客,都会将我们行乐舫一众歌舞伎请去府上表演,那儿我还算有些熟悉,能和里面的官差搭上几句话。”

    鹤青婉拒:“此行变数众多,不可预料,李姑娘还是不要跟着比较好。”

    李媛还想争取几句,夜漓则直截了当地回绝道:“省省吧,你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万一真有什么不测,这一大家子人要怎么活?”

    又笑笑,说:“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李媛忍不住怼了她一句:“那你干嘛趟这趟浑水啊?”

    问完,她与鹤青二人的视线同时定在夜漓身上。

    鹤青是仙门子弟,听闻金陵有祟祸,奉了师命前来解救黎民百姓也可以理解,而且这对他来说本身就是一种修行。

    至于夜漓,又是哪里冒出来插手此事的,不免让人生疑。

    “我...”夜漓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浑水摸鱼:“我就不能是侠义心肠...”她吊起眉梢,似笑非笑:“路见不平,怜香惜玉么?”

    李媛俏脸泛红,含羞带娇,眼睛若有似无地瞟了鹤青几眼,再没多说什么了。

    于是夜漓跟鹤青按计划赶到州府,他们两个外貌太突出了,一个白衣飘飘,一个衣衫破烂,看着就好生古怪,不像正常人,这还没走上府衙的阶梯呢,就遭到了门口官差的驱赶。

    一个官差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府衙,什么地方也敢乱闯!”

    鹤青拱手作揖道:“官差大哥,我等有要事入府查探,是和近期城南一处破庙发生的命案有关的。”

    “查案?”官差冷笑:“你们以为自己是谁?有什么资格来府衙查案?”

    鹤青又强调了一遍:“人命关天,真的很重要,如果不方便,请让我们面见知府大人,详述缘由...”

    “走走走,”又来一个官差,推推搡搡道:“哪里来的道士和臭要饭的,再来我可要打了。”

    夜漓心里泛嘀咕,就说让鹤青翻墙进去吧,他非要走正门,还说什么端庄持重,不可逾矩,修仙的人坏毛病就是多。

    那边厢,鹤青还想与他们讲道理:“两位官差大人,此事与贵府的梁小姐有关,请让我们入内一叙,如果知府大人没有时间,也可请梁小姐出来一见。”

    两个官差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鹤青,瞧他生得风流俊朗,却穿着一身白衣,便无端揣测起他的身份来,谁没事会穿一身白衣的,盂兰节游街扮白无常么,长得好有什么用,怕不是脑子有问题,于是说道:“你要见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六年前就死了,哪还有什么梁小姐,金陵城里的人都知道,你要拜访她,就去阴曹地府拜访去吧。”

    便在官差胡搅蛮缠之际,一阵熟悉的头疼和晕眩又向夜漓袭来,她站着不动都能莫名踉跄几下,赶忙蹲下来,干呕一阵。

    她知道是昨日魂魄脱离肉身太久了,加上这具躯体长期不在冥河水中浸养,坏得更厉害了,她离开冥界已有三日,再这样下逐渐腐败的皮囊就会开始慢慢侵蚀魂魄。

    留给夜漓的时间不多了,她已经能明显得感觉到体内的灵愈加躁动不安,而她也变得有些狂暴,身体里像是住着一个随时都会爆发的野兽。

    她冷哼一声,也不多话,施展离魂咒,眸光一闪,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守门官差便垂下手不动了。

    “官差大人?”鹤青见官差神色有异,挥手试探,夜漓一把拉着他道:“快走吧。”然后直接冲了进去。

    他们遇上府兵阻拦,不是被夜漓的摄魂术控制,就是被她以魂力击退,她越行越快,鹤青一路跟在她身后喊:“夜漓,不可鲁莽伤人。”

    但夜漓仿佛没有听到似的,看到面前有座气派的厢房便要大踏步闯入,却不知那正是知府大人的书房,这时,一群不知死活的府兵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一人喝道:“来者何人,竟敢私闯知府衙门!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夜漓根本没将此人放在眼里,衣袖一翻,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涌出的黑气伴着红光,周身萦绕,还没等看清发生了什么,只一眨眼的功夫,面前的官兵就倒了一大片,外圈剩下的官兵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能感受到夜漓的魂力带来的沉重的压迫感,也不敢轻易上前。

    鹤青见她忽然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免惊讶,想到之前看她出招,还只是些捉弄人的小法术,而现在的她浑身邪气四溢,大杀四方,她所施展的招数,显然非凡人可为。鹤青本就对夜漓的身份存疑,现下更是疑窦丛生。

    夜漓冲进书房,看到金陵知府梁大人正躲在一排书架后面,畏首畏尾。

    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梁大人藏身的那排书没有人动,就自己掉在地上,他刚忙朝右边转了个身,但挡着他的书又落了下来,他身形臃肿,穿着鲜艳的红色官服,真是藏也藏不住,边躲边被夜漓翻找出来,一直到这排书都被翻落了,梁大人还要往后排逃,转身就见一个穿得脏兮兮的小子在对他笑,一双明眸闪着古怪的光芒。

    “说,梁小姐人在何处?”夜漓也不多话,直接摄取了他的意识,这位知府大人便立刻老实了。

    “梁小姐已经死了。”知府低眉顺眼。

    “胡说,不可能!”夜漓听梁大人这么说,心里不免打鼓,难道他们之前都猜错了?

    但摄魂术做不得假,除非...除非梁大人只是假装中招,但他瞧着就是个普通的凡人,并无甚特殊之处,根本不可能破了她的摄魂术。

    如果梁小姐真的死了,那做下这一切的幕后之人又会是谁呢?

    一阵脱力感袭来,夜漓差一点晕倒,只觉得天旋地转,幸好鹤青在身后扶住了她,魂术使得太多,有些支撑不住了。

    “你没事吧?”鹤青问。

    夜漓明明脸色苍白,却说:“没事。”

    这时,夜漓的耳边传来一声孩童清脆的笑声,第一下她还以为是自己身体虚弱,难以为继而产生了幻听,但紧接着笑声又传来,清晰明快。

    夜漓问鹤青:“你有没有听到小孩的笑声?”

    “小孩的笑声?”鹤青摇头:“知府府邸里有小孩?”

    “不是。”夜漓神色凝重,她听得到,鹤青却听不到,这不是普通的小孩,至少不是生者发出来的。

    孩童的笑声似乎是故意吸引夜漓,寻声而去,鹤青紧跟在她身后,他们来到宅院后墙一处偏僻的暗门,暗门隐藏在枯枝和荆棘丛中,若不是特意来寻,只怕住在府里的人,来来往往都不会察觉,夜漓隔空挥手,门便被打开了。

    这一处隐秘的院子和知府不过一墙之隔,景象却是千差万别,院内一片荒凉,杂草丛生,朱墙斑驳,厢房的木窗破旧失色,房檐摇摇欲坠,尘灰飞扬,一切都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肃杀之意,而且明明是正午,这个后院却一点太阳也晒不进来,更加阴森恐怖,从屋外往内一瞧,里面也是一片漆黑,不像是有活人住着的迹象。

    孩童的笑声从屋内传来,夜漓就要进门被鹤青拦住了,他走在她前面,拿剑柄小心地推开门,门“吱呀”一声开了,声音极为刺耳。

    他们轻手轻脚地潜入,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瞧不见,直到夜漓点起一张明火符,方才看清屋内的陈设,具是吃了一惊。

    只见四面墙上布满了血红的鬼画符,堂上摆着一个神龛,前面一堆红色的烛油凝在一起,神龛里供着一个人脸兽身的塑像,塑像的身后一龙一蛇首尾相扣,两侧各立着一个招魂幡,幡上挂着铜铃,用白色涂料画着符咒的黑布从屋顶垂落下来。

    因为环境太黑,明火符能照到的地方有限,也就不知道这屋子到底有多大,只好继续往里走,可别说人影了,就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见着一个。

    忽然,夜漓觉得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脚踝。

    她低下头,拿明火符一照,只见一个咧着嘴,瞪着眼的青面鬼娃抱着她的腿不放,正贪婪地吸食着什么。

    看来笑声就是这鬼娃发出来的了。

    它将他们引至此处,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夜漓抬头见鹤青毫无察觉,掀开层层黑布,仍往屋里走去,便蹲下身子,悄然问道:“姐姐的煞气味道如何?”

六、最后的献祭

    鬼娃身着一件破旧的红肚兜,满意地舔了舔嘴,点点头,夜漓又问:“告诉我,人在哪?”鬼娃依旧咧着嘴笑,刚一抬头,屋顶上便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掉下来,落在夜漓肩膀上,直接用右臂紧紧扼住她的喉咙,左手则攥着一个尖锥似的利物刺向她的面门。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看来这场偷袭是蓄谋好了的。

    夜漓举起双臂抵挡,一边摇晃着身体,想把肩上的东西甩下来,只是那东西十分灵活,而且轻得好像没有重量一样,力气却大的很,怎么甩也甩不脱。

    她一开始还不确定袭击她的究竟是人是鬼,直到鹤青听到她这边的动静前来相救,举剑刺向盘在她背上的东西,并一掌拍落在地,她这才确定,袭击她的应该是个活人,至少是一个人形活物。

    青面鬼娃见其受伤,赶忙跑过来舔舐地上的血迹。

    夜漓想起刚才在书房逼问知府大人他女儿的下落,这梁老爷虽被摄了魂,但依旧露出惊恐的表情,矢口否认女儿梁小姐还活着,可见他很害怕自己的女儿,不然也不会将这么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养在府里,而且很显然,眼前这个鬼娃就是“梁小姐”用自己的血肉精气豢养着的“金童子”,也就是民间俗称的“养小鬼”。

    “金童子”通常是一些因为先天不足而胎死腹中或者出生没多久就早夭的幼童的灵魂,将其肉身用特殊方法封存供奉之后,就可以将这些“小鬼”养在身边了,而受到供奉的鬼娃也会在能力范围内帮助奉养者达成心愿。

    怪不得金陵知府的府邸如此气派,完全不像是一个地方父母官的住所,怪不得李媛说梁老爷这几年官运亨通、财源广进,还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想来也是因为有了这金童子的缘故,所以梁老爷虽然害怕,但还是抵不住贪婪的本性,这才不得不将女儿藏了起来。

    不过养金童子风险很大,搞不好便会遭到反噬,下场极惨。

    “终于见面了,梁小姐,”夜漓似笑非笑地看着趴在地上的那个面目全非的女子说:“死人复活,哼,区区一个凡人,还真是不得了。”

    地上的人从头发缝中看她,眼睛瞪得滚圆,神情居然和破庙中的厉鬼有几分相似。

    “焚尸炉里的人是你杀的吧,恐怕也只有知府的大小姐有这个能力,能神不知鬼不觉得杀人焚尸,还专门挑那些无人问津的流民下手,是你爹买通的衙门,那些火工才问都不问就把人给烧了吧?”

    “梁小姐”并不回答,只无端地发出一些可怕的低吼。

    夜漓站起来继续说道:“好,你不说,让我来猜猜,破庙里面那个被开膛破肚的老人家是你第一个杀的人,那时你没有经验,只知道炼邪阵要杀人放血,所以手段极其残忍,而且没有处理好尸体,大概也是因为你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所以害得老人家惨死不说,还被曝尸七日未曾入土,这才化为恶灵,魂魄也一直被缚在庙里得不到解脱。”

    “你虽有这鬼娃娃相助,但终究还是忌惮破庙里同样被你害死的小环的冤魂,所以时常会送一些活人给她,供她享用,以祈求她不要作祟闹事,这也就是为什么焚尸炉里的尸体会有两种不同的死法,如果这次不是李婶的儿子在破庙意外遇害,你这个计划确实是天衣无缝的。”

    夜漓轻松自得:“我是不是都猜对了?”

    “梁小姐”不答,夜漓也不在意:“好了好了,既然真相大白,现在呢只要把你带去破庙一烧,只要小环的怨念得以化解,自然就会乖乖往生去了,你们生前的仇怨,等到了冥界再判个清楚吧。”

    这时,鹤青却阻拦道:“不可。”

    夜漓白眼微恙:“有何不可?”

    鹤青道:“修仙之人慈悲为怀,岂能随意取人性命。”

    夜漓不屑道:“管那么多呢,你修仙我又不修,况且你看她这个样子,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枉死,还能算是人吗?”

    鹤青坚持道:“神佛尚不能轻易判人生死,你我又怎能代掌天职?”

    夜漓不耐烦道::“有一句话叫早死早超生你听过没有?你看她,你看看她,浑身上下哪里还有点人样,还是死了解脱。”

    她体内灵体躁动得越发频繁,深受其苦,性情也变了。

    鹤青说得没有错,眼前的梁小姐不管如何可怕,也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但夜漓的灵魂发生变化,恶念丛生,作祟的本能逐渐强烈,正与鹤青争执不下,这时,屋外传来了脚步声,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小,小姐,话已经带给画扇娘子,她往破庙去了。”

    夜漓听那人说得奇,没等他离开,当即破门而出,将对方拿下,看到说话之人作知府家丁打扮,却不知他刚刚在前院见过夜漓大杀四方的样子,躲得远远的,去做梁小姐交待他的事,却又在这里碰上夜漓,见她的脸色比方才更加阴沉可怕,立时吓破了胆,拔腿就想跑,却又哪里能逃得掉,被夜漓追上,一把掐住脖子,大喝一声:“带什么话?你们要对画扇娘子做什么?”

    家丁浑身发抖,语无伦次:“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

    “快说实话!”夜漓越扼越紧,仿佛只要再稍一用力,那家丁的脖子就要被拧断了。

    “咳咳咳……”家丁被掐得眼白上翻,眼看就要一命呜呼了。

    “夜漓。”鹤青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臂上,示意她卸下劲,夜漓这才慢慢松手。

    家丁可算缓过一口气来,结结巴巴地说:“咳咳咳...是,是,是小姐让我跟画扇娘子说的,咳,咳,咳,说,说她弟弟被厉鬼捉到城南的破庙里去了,让她…让她快去救人。”

    这时,匍匐在地的“梁小姐”忽然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最后一个了,最后一个献祭,我就可以彻底摆脱她了。”

    她面目狰狞,嘴角含笑,似怒似嗔,似颠似狂。

    一种熟悉的违和感涌上夜漓的心头,什么最后的献祭?眼前这怪物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总觉得这件事有纰漏,一定有一些细节是她没有注意到的。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夜漓凝神思索,手上一松,便家丁挣脱出来,忙不迭地逃命去了。

    她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这几日所有片段:青冈石棺,血祭,复活术,地缚灵,鬼娃…每每进入破庙就有时刻被窥视的感觉...

    献祭,最后的献祭…

    这一切看似互相矛盾,毫无逻辑可言,但关键之处却又环环相扣。

    一声清脆的铃声在脑海中回荡,似是心弦一动,夜漓忽然顿悟,茅塞顿开。

    “不对...”夜漓自言自语:“这个定魂咒不是给杨仁方用的。”

    鹤青盯着她,皱眉不解。

    “你还记得刚刚那个官老爷是怎么说的么?”夜漓道:“他说他女儿已经死了。”

    “他不可能撒谎。”夜漓斩钉截铁,说罢看向地上的怪物,目光凌厉:“所以,你不是梁小姐,你是…小环!”

    夜漓揪起怪物的衣领:“这个鬼童就是你和杨仁方尚未出世的孩子,而杨仁方其实已经被你复活了,只是破庙里的厉鬼煞气深重,怨念太强,一直缚着他,不让他从出来,你没有办法,于是就想到了一种阴毒阵法,叫魂灭术。”

    “这种高阶的阵法也是鬼童告诉你的吧?魂灭之术,需要两魂相击,灵体共振,进而一起灰飞烟灭,这种同归于尽的邪术这么危险,你肯定不会亲自去做,也不会让杨仁方或者鬼童去,所以你给李媛下咒,因为你知道那厉鬼是最讨厌李媛这种烟花女子的,因为她才是真正的梁小姐!”

    夜漓说到这里,“小环”才算有了些反应,双目凸起,眼珠子像是要瞪出眼眶似的,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自从鹤青告诉她石棺上的咒印是定魂咒之后她就一直在想,这道术法是要对谁用的。

    她亲生受过定魂咒,所以想法有些局限,以为是有人要复活杨仁方才设下定魂咒的,直到见到鬼童,才想起有一次她见过恶鬼相斗,魂飞魄散的场景,回去问洛梓奕,洛梓奕带她到千阙阁的藏书室,在一本《鬼典》中查到了这种现象。

    《鬼典》中说,太和年间,信阳县有一张姓郎中,家中世代行医,子嗣绵延,是当地的望族,但张家人短命,大多活不过三十岁,据说是因为其祖上曾经战乱,收治过一名起兵造反的叛军将领,后却又将其出卖,将领被问斩时曾发下毒咒,说不会放过他们一家,便是化成厉鬼,也要世代纠缠。

    一日郎中外出行医,路过一片墓地,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蹲在坟头哭泣,以为是她亲人过世,葬在此处,她在此凭吊,寄托哀思,上前一问,谁知女子竟说她迷路了,不记得家在什么地方,郎中虽然心中生疑,但本性善良,见女子孤苦无依,还是将她带回家中。经一番梳洗,女子露出本来的容貌,竟是颇为清秀,此后女子便留在张郎中身边照顾他的起居,一来二去,二人便生了情愫,由于张郎中早已娶妻,便将女子收入房中做妾,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女子逐步知道诅咒之事,便开始暗中调查,历经数年终于被她找到了真相。

    原来所谓叛军将领竟是叛军中的一名医官,医术了得,身后还留下一本《药经》一本《病理》,张家得了这两本书,医术愈加精益,家族也日渐兴旺,起初女子以为是医官的怨灵附在这书上,作祟害人,才让毒咒世代应验在张家人身上的,后来反复检查确定书没有问题,才知道当初张家祖先是用一只铁药碾将医官打晕后,才将他交与镇压叛军的军官的,医官死后,张家人一直用镇魂的神龛供奉着这只药碾,谁知根本镇不住。

    眼看张郎中而立在即,身体每况愈下,诅咒即将应验,小妾便用计将医官的鬼魂从铁药碾中逼出,这时郎中和张家人才知道,原来小妾是一个漂泊在墓地的孤魂野鬼,她生前家境贫寒,父母想把她卖给富户换钱糊口,她宁死不从,从家里逃了出来,但身上无粮无钱,没过几日便饿死在一片坟地里,积年累月无人问津,连个替她收尸的人都没有,终于变成一副白骨,化为精怪,张郎中是她化身后遇到的第一个活人,本想吸食其精肉助长修为,但小妾本性善良,又得张郎中倾心相待,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妾成精不久,又未曾修炼过,和已为恶灵百年之久的医官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与之斗法是斗不过的了,眼看张家要因自己遭灭顶之灾,小妾一横心,脱去肉身,化作精魂,朝医官飞扑而去,两魂相击,鏦鏦铮铮,蓄劲迸发,作石缶声,一时间炫光耀目,夺人视线,等一切归于平静,张家人发现小妾和医官都不见了,而神龛上的铁药碾掉落在地,裂成数块。

    这便是魂灭术的由来,书中说施行魂灭术,只要有足够强大的决心,便是双方力量相差悬殊,也能以卵击石。

    但李媛是个大活人啊,大活人是施不了魂灭术的,莫非小环将李媛骗去破庙是想借“梁小姐”的手杀死她?

    想到这一层,夜漓不禁仰天大笑:“世人都说那邪魔歪道十恶不赦,手段残忍,我看跟你这个凡人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啊。”

    鹤青见夜漓双目通红,额头青筋暴起,心知不对,连忙拉了她一把说:“事不宜迟,救人要紧。”

    “不行!”夜漓甩开鹤青:“我要问清楚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说罢挥手就要甩出魂鞭,鹤青挡在她面前:“夜漓,住手!”

    夜漓见鹤青居然迎面硬接她一招,心里一惊,赶忙收回魂鞭,但为时已晚,如闪电般的魂鞭已出又被收回,就犹如拉满的弓一下泄了力,魂力回弹作用到她身上,反被自己的魂力所伤,立刻吐出一口血来。

    她知道鹤青自相识起便对她的身份存疑,他出身仙门,见过夜漓使的招数,不会看不出来,之前夜漓心中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在体内躁动的灵的作用下,她的情绪被放大了,手中变化出一柄匕首,指着鹤青:“你为何总是阻我?”

    夜漓狂悖大笑:“是不是在你心里,我跟那些作恶多端的妖邪是一路的,只是在你面前伪装得好,隐忍不发,所以你才处处小心提防着我,是吗?!”

七、魂灭之术

    “夜漓,你冷静一点,”鹤青拉了她一把,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没有这种意思。”

    “够了!”便是鹤青说得这样郑重,夜漓依旧没有放下匕首,言语也还是很抵触:“我最讨厌你们仙门这种道貌岸然,假仁假义的做派,收起你虚伪的慈悲吧,我放过她,李媛就会死。”

    鹤青道:“你也知道刚刚那一鞭打下去,她肯定活不了,夜漓,杀人者罪恶滔天,一旦走上这条路,你就回不了头了,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不用你管!”夜漓煞气愈盛:“便是我走上不归路,从此万劫不复,也是我甘愿的,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恶有恶报,要惩罚坏人,只有亲自动手!”

    鹤青忽然闪到夜漓身边,一手握住她举着的手,一手揽着她的肩膀,伺机点了她背后的穴道,夜漓方才受了伤,被鹤青从身后抱住,一时竟挣脱不得,急得朝小环大喊:“你究竟给李媛下了什么咒?到底要怎么开启魂灭术的阵法?你说啊,你说啊!”

    还没等小环回答,夜漓就被鹤青一路连拉带拽脱出府邸,略略恢复了一些气力,才忿然甩开鹤青的手:“你放开我!”

    她也并非敌不过鹤青,只是心里不想伤了他。

    “快走吧,”鹤青诚恳地说:“再晚一刻,李媛姑娘的命可能就真的保不住了。”

    他的目光深邃,如黑夜下繁星闪烁,这一双含情目啊,看猫儿狗儿都是温柔多情的。

    夜漓没再多说什么,与鹤青向破庙奔赴,来到庙前,鹤青往眼中滴了两滴牛泪,眼前的景象瞬时就变了,只见方才还平静寻常的破庙须臾间已是黑雾笼罩,怨气冲天,他们立刻破门而入,冲进庙内,只见此时“梁小姐”的冤魂化成的厉鬼正掐着李媛的脖子。

    “不好!”夜漓刚喊了一声,身边就有一道白影冲出去,鹤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梁小姐”发起攻势,“梁小姐”刚被鹤青的剑撩到,就惨烈地嘶吼一声,然后消散了,李媛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但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过了一会儿,被打散的鬼魂重又恢复原样,“梁小姐”身形奇快,极难对付,鹤青的剑虽然能将冤魂打散,但毕竟无法将其消灭,次数多了“梁小姐”便也不再忌惮,拖着身上的碎布条袭来,魅影重重叠叠,变幻莫测,难以追寻,恍然间她又佝偻的身影在空中翻滚了几下,声东击西,便是鹤青与夜漓联手,竟也讨不到好去。

    转眼间,梁小姐的鬼魂又从空中消失了,鹤青和夜漓背靠着背,全情戒备,屏息等待着她的出现。

    夜漓说:“我好像知道小环的计划了。”

    鹤青:“什么?”

    夜漓还没回答,庙内忽然扬起一阵阴风,吹灭了所有蜡烛,大雄宝殿的顶上一个黑影闪过,黑火不知源起何处,先是绕着他们燃起一圈,接着从四面八方朝他们烧过来。

    夜漓:“小心不要碰到她的鬼火!”

    她在州府上消耗了太多魂力,肉身又受了伤,行动迟缓,只能勉强挡住恶鬼的奇袭,指尖凝聚的猩红魂力闪了几下,便湮灭了,吃力地蹲下身子,鹤青迅速挡在她面前,寒玉剑剑光如银,似有净化之力,能够劈开无形的煞气,剑招虽不花俏,但都使在点子上,恶鬼身影一晃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想捉他,被他提剑反手劈过去,便只好闪身躲开,鹤青展开轻功盘旋飞舞,厉鬼虽然不再忌惮他的剑,但也不愿碰到剑气,反复被驱散,鹤青摸清厉鬼的路数,借机封住了她的行动,将她逼到半空,举剑飞身向她刺去,剑锋所到之处,阴煞之气居然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

    夜漓心知虽然鹤青现在略占上风,但这么打下去肯定不是办法,心急如焚,却想不出破局之法。

    李媛躺在她身后,魂魄已被梁小姐吸食大半,气息越来越微弱,夜漓瞥见她手臂上的鬼抓痕,她逐渐冷静下来,忽然想到了什么。

    鬼在凡人身上留下印痕有时不是为了下咒,而是为了留下印记,比如中元节地官赦罪,鬼门大开,阳气弱阴气盛,就是各路小鬼出来找替身的时候,那些小鬼早就定下目标,留了鬼痕,乘着阴盛阳衰,最好下手之际,鸠占鹊巢,夺取凡人的肉身。

    这类案子夜漓也处理过不少,知道鬼就是凭着印记上特殊的气息来寻找目标的。

    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小环事先将自己的气息留在了李媛身上,鬼娃施法设定,只要她一死青冈石棺上的定魂咒就会开启。而小环一直以来都会献祭生魂给梁小姐,这次也不例外,梁小姐只要吸食了李媛的魂魄,便会带上了小环魂气,而今日尚未出现的那个老者是小环所杀,他感知到仇人的气息,一定会攻击梁小姐的魂魄,他的煞气虽远不及后者,但是魂灭术看的不是魂力的高低,到时候梁小姐被钉在石棺上动弹不得,再厉害也没用了,两魂相冲,必然一起灰飞烟灭。

    不远处宝殿顶上刀光剑影,鹤青与厉鬼激战正酣,梁小姐大叫一声,煞气迸发,身旁的李媛越虚弱,她就越强大。

    于是夜漓急忙喊道:“鹤青,李媛快不行了,不能让她死了!”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只要李媛不死,定魂咒便不能开启,小环想要除掉梁小姐,必须亲自动手。

    鹤青闻声而来,蹲在李媛身边,握起她的手,将自己的内力输给她,帮她续命。

    厉鬼没有马上追过来,但夜漓知道她正伺机而动,而鹤青的施救还没有结束,只能由她来抵挡一阵了。

    凝神间,夜漓感到周围有一股沉重的感觉袭来,地面围开始塌陷,将他们围了起来,碎石中腾起一个黑影。

    来了!

    对付这种程度的恶鬼邪灵,也不知道符咒有没有用,管不了这么多了,夜漓拖着受伤的身体,手里攥着以血为墨画成的符印,朝厉鬼冲去,第一张先贴在脑门上,厉鬼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出击,行动明显停滞了一下,夜漓自以为有用,闪到她身侧和身后,又贴了两张,正要念咒启动阵法,只听那恶鬼长啸一声,身上燃起了熊熊黑火,很快便将符印烧成了灰,消失在空中,又瞬间出现在夜漓面前,指甲黑长的双手握成爪,将夜漓重重打落在地。

    “夜漓!”鹤青飞身相救,想把恶鬼从她身边引开,刚有些恢复血色的李媛抽搐了一下,面容又灰沉下来,寒玉剑抵着利爪,不相上下。

    混战至此,小环和她的鬼娃方才姗姗来迟。

    原来她打的是螳螂补偿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

    但小环等得太久,早已安耐不住了,眼看“梁小姐”和他们斗得两败俱伤,终于忍不住要亲自动手了。他们走到石棺前,鬼娃牙牙了几句,将双手放到石棺上,石棺顿时青光大作。

    “梁小姐”本已胜利在望,她身上的布条像那难缠的赤链蛇,一旦沾上轻易难摆脱,反是逐步捆上身,让他们动弹不得,正想使出鬼火烧死他们,鬼童却在这时施法,只听“梁小姐”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声音凄惨急了,像是那些要被黑白无常带走,却不肯就范的鬼魂会发出的。

    “去死吧,去死吧,”梁小姐的咆哮声在破庙里回荡,小环捂住耳朵,着了魔似地大喊:“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夜漓大声说道:“杨仁方始乱终弃,薄情寡义,这种男人究竟有什么好的,让你不惜杀了这么多人也要将他复活?”

    “你知道什么!”小环厉声道:“他是真的懂我,是这世上唯一疼惜我的人了!”

    她含着泪自言自语:“他不是,他不是要抛弃我和孩子,是要想办法救我们,我们商量好了,原本,原本是要烧死知府小姐的,这样他就自由了,他可以得到一大笔钱,可以带着我远走高飞,我们找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一起把孩子养大…”

    夜漓冷笑着打断道:“你看看,睁大眼睛看看,看看你自己,再看看这破庙,那晚大火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心知肚明,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何必还要自欺欺人呢?”

    “我心知肚明什么?!我只知道活下来的人是我!如果不是这个贱人,仁方就不会死!”

    眼前的小环不但样貌可怕没了人样,而且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夜漓不禁摇头叹息,但仍希望唤起她最后意思悲悯:“李媛是你亲手带出来的舞姬,难道你忍心看着她去死吗?”

    小环发出一连串怪笑道:“一个姑娘家,做了歌舞伎这种下贱的营生,每日被人糟践,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我若不是遇到仁方,若不是他说他疼我爱我,说要给我赎身,要带我走,我早就不想活了!”

    夜漓冷笑道:“你听听自己说的话,还记得自己生而为人时的样子吗?你还要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得活下去吗?”

    “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小环指着身边的鬼娃说:“你究竟是什么,你心里清楚,这孩子已经已经全部都告诉我了,不属于这里的人是你!是你!”

    “你既已复活了杨仁方,为什么还要继续杀人,”夜漓听她揭穿自己的身份,瞬间变了脸,攥紧了匕首,准备随时取她性命。

    她此时嘴角渗血,脸上挂彩,因而表情显得更加阴郁乖张:“他离不开人血,是不是?!你确定你复活的,真的是一个人吗?”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庙堂里面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脚上缠着锁链,行动僵硬,肮脏的草鞋与泥石地摩擦,一步一拖,身躯好像十分沉重似的,他眼中无光,面上无色,看上去就像是一个…

    一个活死人。

    “活死人”一走出来,还在和定魂咒法力搏斗的“梁小姐”的咆哮之声听上去就越发痛苦,一直蜷缩在地上的小环却忽然直起了身子,热泪盈眶得看向他。

    “仁方!”小环满腔悲伤,激动不已,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杨仁方”停下脚步,失神的双眼扫了一下,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看着别处,嘴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喘息,仍旧一步一拖地走着,来到她面前。

    小环泪流满面,热切地呼唤:“仁方…”,她伸手想抚摸他的脸庞,此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杨仁方突然伸出手捅向小环,血肉之躯竟然直直得插穿了她的胸膛,五指从她的背上穿透出来,那景象惊悚骇人极了。

    鬼娃怪叫一声,扑到他们身边,面目扭曲,青筋暴起,看上去悲愤暴怒,但依旧没有上前攻击那个“活死人”。

    “仁方…”小环吐出一口血,本来还直挺挺地站着,过了片刻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地上,眼中满含幽怨的泪光:“是我啊…我是小环…你不认得我了吗?”

    杨仁方当然不认得她,他只认得那个放火将他烧死的凶手。

    没人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都愣在当场。

    夜漓当机立断,将运气所剩不多的最后一点魂力,瞬间移动到“梁小姐”身边,反手扣住她,“梁小姐”此时被定魂咒控制,兀自挣扎,自然无法再与夜漓相抗衡,只见“梁小姐”身上的黑气慢慢转移到夜漓身上,等煞气尽褪,夜漓便迅速将其推到青冈石棺前牢牢钉住。

    石棺上暗红色的咒印亮了亮,魂灭术旋即开启了。

    此时身受重伤的小环恰好断气,说时迟,那时快,那隐匿在暗处,潜伏了很久的老者的鬼魂抓住机会,冲上前,一把抓住小环刚刚脱离肉身的魂魄,拖着一路朝石棺疾去,三魂相撞,发出巨大的冲击力,登时一起魂飞魄散了。

    方才被“梁小姐”吸食的李媛的生魂回到她身上,过了一会儿,她幽幽地睁开眼睛。

    “发,发生了什么事?”李媛捂着头问。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连鹤青与夜漓都没能看得太真切。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人执符,一人仗剑,分别冲着鬼娃和“杨仁方”飞身而去。

    “缚!”夜漓将符咒贴在鬼娃头上,喝道。

    鹤青则挥剑斩下了杨仁方的头颅。

    李媛被眼前的景象又吓得晕了过去。

    鹤青与夜漓将李媛送回家,过了半日方才苏醒,他们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告知,略去了一些最可怕的部分。

    自从弟弟无辜丧命,李媛都不明白他们一家为什么会被鬼缠上,如今听罢原委,也是唏嘘不已。

    事情至此,才算是告一段落了。

    晚上,李家人特意备了餐饭,说要好好拜谢他们,盛情难却,席间,李婶更是千恩万谢:“若不是两位大侠出手相助,我儿子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了,我家也不知还要再遭多少劫难。”

    夜漓摆手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大侠,我就是一个小乞丐罢了,得蒙收留几日,还免了我风餐露宿之苦,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们才是。”

    李媛耳聪目明:“你哪是什么乞丐,乞丐能有那些本事?油嘴滑舌没个正形…”

    “是是是,”夜漓笑道:“但就算我怎么不济,那晚我在破庙前晕倒,姐姐还不是紧张得给我熬药煮粥,可见姐姐心里还是有我的。”

    李媛红了脸,啐道:“呸…看我不打你。”

    夜漓赶忙躲到李婶身后,故意嚷道:“哎哟哟,小娘子害臊打人咯,心里有了人也很正常,不丢人啊。”

八、对峙

    “你…”李媛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婶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别闹了,坐下吃饭吧。”

    她见鹤青不说话,也不动筷,看见他们打闹也是无动于衷,就静静的坐在那里,眼神始终在夜漓身上打转,直勾勾地看着她,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于是问:“鹤少侠怎么不吃东西,我们也没什么好的招待,这些都是特意给二位准备的,如果合胃口,就多吃一点吧。”

    “哦,”鹤青这才回过神来,举筷道:“我在吃了,李婶你别这么说,已经很丰盛了。”

    李婶与李媛互看一眼,齐齐跪下:“二位对我们一家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没齿难忘!”

    夜漓刚把一块饼子送到嘴边,被她们的举动噎了一下:“这好好的,怎么又跪下了。”

    鹤青连忙扶起她们母女:“二位快快请起。”

    夜漓对着李媛笑道:“救你的是鹤少侠,这功劳我可不敢揽。”

    李媛的眼中闪着光,转身朝着鹤青又要跪下:“多谢鹤少侠。”

    鹤青赶快拦住她:“李姑娘不必如此客气,除魔卫道乃是修仙之人的份内事。”

    李家的那三个小孩眼巴巴地趴在桌边,看着这一桌子吃食流口水,鹤青见状温和道:“让孩子们也一起来吃吧。”

    “这…”李媛和李婶互望一眼,两个女人抚养三个孩子,日子本来就过得紧巴巴的,这一餐有鱼有肉,都是些他们过年都吃不到的好东西,统共也就这么一点,捉襟见肘,孩子们都在长身体,胃口大,一人一口,也就剩不下什么了。

    “诶,我们也吃不了这许多啊,”夜漓对阿耀招了招手说:“来,这个荷叶糯米鸡拿去,跟弟弟妹妹们分了,还有这笋烧肉味道也不错,拿去吃吧。”

    李婶见她心善,待孩子们又是极好的,不免赞赏地看了她几眼,问:“小兄弟,你刚刚叫我们阿媛姐姐,你今年年方几何?可有婚配?”

    这几句话问得夜漓满腹疑问,她一直都以男相来凡间游历,喜欢故作轻浮,同那些伎生们勾搭调笑惯了,刚刚也就是同李媛玩笑几句而已,李婶不会当真了吧。

    夜漓年方几何?掐指一算做鬼六百多年了,就姑且算是六百岁吧。

    害,人鬼殊途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娘!”李媛娇羞道:“你胡乱问些什么呢?”

    李婶几杯酒下肚,倒是感伤起来:“女儿啊,你生得这般相貌,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都及不上你,无奈你却投胎到了我们家,是娘连累了你,没有让你过过一天好日子,娘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寻到一个与你白头到老的人,不必大富大贵,疼你敬你就好了。”

    “娘…”李媛的眼里噙满了泪:“做你的女儿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只盼着生生世世都做你的女儿才好。”

    李婶也流了泪:“娘也想你能嫁个好人家,可是你在行乐舫做的行当…”

    “行乐舫的行当怎么了,”夜漓将啃下来的鸡骨头倒在桌上,插嘴道:“李娘子不偷不抢,靠自己的本事挣饭吃,我瞧着比那些养在深闺,好吃懒做,靠祖上基业过活的,所谓大户人家的姑娘可高尚多了。”

    李娘抹了把泪惊喜道:“这么说来,小兄弟你是不介意咯?”

    嗯?

    夜漓听着这话头不对,怎么又说到她身上了?尴尬地挠了挠头道:“介意倒是不介意…只是这…”

    “娘!”李媛娇嗔道:“你别说了,女儿…女儿有意中人了…”

    谢天谢地!夜漓默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还以为自己扮男人太俊俏,引得小娇娘芳心暗许,她倒是没什么,耽误了人家女孩子就不好了。

    “你有意中人了?”李婶问:“是谁?”

    李媛的羞红了脸,垂下眼帘,微微瞟向鹤青,有意无意地瞄了他几眼,闭口不言。

    见此情景,李婶和夜漓都心下了然,唯有当事人还一无所知,也不好当面戳穿女儿家的心事,只得暂且揭过不谈。

    而后几日,鹤青与夜漓又在金陵城逗留了一段时间,处理这桩案子的首尾,将藏在知府后院中的孩子的尸首起灵,好好安顿下葬,又将“杨仁方”送去焚尸炉彻底烧烬。

    李媛一家人不断表达感激之情,尤其是李媛,几次开口挽留他们多住一段时间,鹤青脸皮薄,耳根子又软,经不住母女两苦苦央求,就这么一日拖一日地在李家住着。

    至于夜漓呢,她往常也没这么喜欢在此间逗留,至多拖上半日,玩得够了也就回去了,反正终归还会再来,但这次她却有些舍不得走。

    事情一了,她体内的灵也安分了不少,作祟的念头也渐渐打消,日前她与鹤青在梁府大吵一架的情形却还历历在目,如今见着了,不免心生龃龉,难以为颜,共处一室,难免尴尬。

    晨起,鹤青见李婶在豆腐作坊忙碌,便要上去帮忙。

    “李婶,石墨沉,你膝盖不好,让我来吧。”

    李婶连忙摆手拒绝:“怎么能要恩公动手…”

    鹤青说:“可千万不要再提什么恩公了,除魔…”

    “除魔卫道乃是修仙之人的本分嘛…”夜漓在旁插嘴道:“说来说去就这几句,有没有点新鲜的。”

    鹤青淡然一笑,没有放在心上,接着说:“李婶,你快去歇着吧。”

    豆子磨成浆,滤去豆渣,放大锅里一煮,再撇去表面的豆油皮,加入放好的盐卤,最后将结成块的豆腐放入模具中压实,豆腐便做好了。

    夜漓在旁瞧着有趣,闲来无事,便也来搭把手,一边做一边垂涎:“哇,这放了盐卤是不是就是豆花了,豆皮也可以做菜吃。”说着还捞了一瓢豆浆送到嘴里,醇厚丝滑,齿颊留香,豆腐没做多少,一半儿都装肚子里去了。

    夜漓自有记忆始,就一直在冥界生活,虽常来凡间走动,但也只是匆匆过客,未曾尝尽世态冷暖,七情六欲,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跟过家家似的,十分新鲜有趣。

    而鹤青则时从小在仙门长大的,清净之地,不然尘俗,师父待他向来是严厉有余,慈爱不足,师弟们对他这个二师兄也是尊敬居多,外加他不喜热闹,所以玄宗的弟子虽多,他却时常独来独往,可与之深交的并不多。

    这几日与夜漓同宿同行,几乎日日都在一起,他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心里看她便与那些同门师兄弟有所不同,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到了晚上李媛收工回来,四个大人三个孩子围桌吃饭,倒真像是一家人似的。

    辛苦一天后的饭菜格外香甜,夜漓扒拉了两碗,还觉得饿。

    李婶慈爱地看着她说:“慢点吃,没人同你抢。”

    “李婶你不知道,”夜漓边吃边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帮手煮饭,怎么说呢,吃着特别踏实。”

    李媛拿筷子拨了几下一盘炒得黑擦擦的豇豆,笑道:“你帮什么了?我看就这道菜是你帮忙做的,你都吃了吧。”

    夜漓则很自信地认为这道菜只是卖相不佳,味道肯定还是不错的,夹了一筷子塞到嘴里,结果全吐了出来。

    “呸呸呸,怎么这么苦...”

    饭后,夜漓帮李婶收拾碗筷,看到李媛与鹤青在天井说话。

    李媛娇羞道:“听说今天鹤少侠帮忙干了不少活,我娘很是感谢,要我...要我好好谢谢你。”

    切,夜漓心里嘀咕,怎么谢?以身相许好不好?她也干活了呀,怎么没见人来谢谢她?可见小娘子是个偏心眼的。

    “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一去画舫上工,家里也没个人帮她。”李媛接着说。

    鹤青笑道:“你和李婶一会儿恩公,一会儿少侠的,在下实在担当不起,你我年纪相仿,叫我鹤青便是了。”

    李媛两颊飞红,低下头,含情脉脉:“鹤…鹤青。”她依着鹤青的意思唤了他的名字,又觉得不妥,加了个称呼:“公子…你...你喜欢这里吗?”

    “嗯?这里?你说的是金陵?”鹤青点头:“嗯,夜漓好像很喜欢这里,我也很喜欢。”

    李媛笑道:“那小子成天游手好闲,到处骗吃骗喝,还爱招惹舫上的姑娘,他当然喜欢这里了。”

    夜漓偷偷在门后藏了好一会儿,将他们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听到这句,气得咬牙切齿,想想自己年纪怕是比她祖宗的祖宗还大,居然敢叫她小子。

    鹤青忽然一本正经地问:“李姑娘之前就认识他了?可知道他的来历?”

    李媛讶异道:“我,我看他是跟你一起来的,以为你们是一道的,莫非鹤公子不认识他?”

    鹤青摇头:“我并不认识他,是这次来金陵城除祟,偶然间遇上的。”

    他不免心里打鼓,难道这儿竟无人知晓其真实身份?

    李媛想了想道:“这么说起来还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是隔一段时间他都突然出现几日,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每次现身都是乞儿打扮,也不知他家在何处,平时都靠什么生活。”

    鹤青微微皱眉,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李媛见惯了他温和恭谦,从没看过他这个表情,也就不敢再与他搭话了。

    是夜,夜漓与鹤青依旧并肩而卧。

    她看似乖巧地躺在鹤青身旁,一动不动,其实早就心猿意马了。

    强撑着躺了没多久,她睁开眼,这几天都没睡好,一直想着与鹤青吵架的事,今晚怕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索性转身侧向他,细细端详起来。

    鹤青的侧脸线条清晰,鼻梁挺拔,睫毛纤长,脸颊略有些消瘦,皮肤比女子还白皙,但他眼眉舒朗,清秀中带着英气,因而也不缺乏男子的俊逸。

    说不上为什么,自从见到鹤青的第一天起,夜漓对他隐隐就有种一种莫名的熟悉的感觉,好像他们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久到对这段前尘往事的记忆都模糊了。

    鹤青睡熟了毫无防备,很容易下手的样子,他衣襟微敞,露出同样洁白的脖颈,嘴巴轻轻蠕动,像是做呃一个甜美的梦,两瓣唇是粉红色的,看上去很柔软……

    夜漓往枕头里陷了陷,换了个最舒服的睡姿,她此时心旌摇曳,看入了迷,也许是这几日一起出生入死的缘故,如今就算这样躺在一起,也不会觉得别扭。

    正一脸痴相,欣赏得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窗外闪过一个黑影,将夜漓的思绪拉了回来,她一下子惊醒,拍了拍自己的脸,连忙坐起来,那黑影却似是一闪而过,再没有出现,又下床查看,屋外却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她眼花了?夜漓关上门,重新回到床上。

    不过对夜漓来说,比起屋外的神秘黑影,躺在她身边的鹤青显然更加危险。

    她刚刚到底在想些什么...这走向不对啊…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她只是贪图鹤青的修为,想据为己有,才觉得他秀色可餐,十分诱人罢了。

    嗯,秀色可餐,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秀色可餐,是真的觉得他看上去是真的很可口很好吃,并不是瞧上他什么了。

    毕竟她是冥界鬼族的,便是受过鬼王的教化,她也还是一个女鬼,就好比鸡要生蛋,狗要刨土,拔了牙的还是老虎,就算理智让她不要这么做,但吸人精血,集阳哺阴仍是她的天性。

    噫唏哀哉,往生净土,渡引归寂,鬼神庇佑。

    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睡觉睡觉…夜漓拿杯子蒙住头,再住一晚,不,住两晚,就回冥界,绝不耽搁。

    打定主意之后她的眼皮就变得越来越重,朦朦胧胧,半梦半醒之际,一簇绿色的萤火从门缝里透进来,飘到她面前,她“呼”地一下吹灭萤火,复又躺好,闭上眼。

    接着两簇萤火又从门底下钻进来,夜漓只得再次起身,用脚将其踩灭。

    这一次还没等她爬回床上,又有几簇萤火钻出来,过了一会儿,数不清的萤火从屋顶,门缝,窗户不断渗入,无穷无尽,瞬时将整个房间照得通亮。

    夜漓见情况不对,怕把鹤青吵醒,只得披了件衣服飞奔出去。

    果然,她一离开,无数萤火像是有生命似的,跟着她一块儿飘出屋子,有不少还飘到了她前头,像是引着她去向什么地方似的。夜漓施展魂力行得飞快,不一会儿便来到栖霞山下的树林中,萤火渐渐停住了,在一处盘桓,越积越多,萤火中间立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段窈窕,通身都很眨眼,头上挽着繁复的发髻,盘得一丝不苟,发髻上插着一支火红的簪子,脚上穿着厚底的木屐,绿色红纹的缎面衣衫腰间收得很紧,显得她尤为纤细。

    女子看着就有几分邪相,不像凡人,泛绿的荧光聚集在女子的脚底,照在她的脸上,阴恻恻的,妖冶得几乎不真实。

    那萤火其实是狐火,女子正是鬼王身边的晏姬。

    哼,夜漓暗自冷笑,又在这里故弄玄虚,随即开口道:“晏姬,你不好好在洛梓弈身边呆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晏姬的脑袋以一种不太自然的方式转向她,嘴角僵硬地抽搐了一下。

    “你若能守规矩,我也不想来,朝生使者不得与凡人接触,不得在人间逗留,这你是知道的吧?你数数,这是第几晚了?”

    夜漓嘴硬心虚,辩驳道:“我是来做任务的,又不是来玩…”

    晏姬的眼色顿时凌厉起来,也不同她多说,只道:“所以,你还是不肯跟我走咯?”

    “也是,连鬼王殿下的命令都敢不听,我又算得上什么。”她又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

    据说晏姬生前就是一只得道高狐,因狐族内乱蒙难,差点丢了性命,后为洛梓弈所救,便也不回狐族了,从此就留在了他身边,甚至一起来到冥界。

    晏姬地位尊崇,冥界的鬼魂都晓得她厉害,却不晓得有多厉害,毕竟从没见她和谁动过手,不知其深浅。

    她近来得了新的魂力,十分膨胀,就有些好奇,跟着晏姬修习了六百年,如今若与她认真打起来,到底谁胜谁败。

    心里这么想着,手掌下意识地一张,一簇黑火在掌心燃起,晏姬自然也不甘示弱,脚下莹莹狐火漂浮起来,光芒更盛…

十、冥界

    要说鹤青这个人,不但修为超凡出众,说经论道的本事更是一流,仙门百家之中,怕还没有几个能胜得过他。

    他提剑指向夜漓道:“六界生灵各安其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本就不该来!”

    夜漓冷哼了一声道:“反正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是不会束手就擒乖乖跟你走的,动手吧。”

    鹤青运起念力,舞出剑阵,寒玉剑飞起,变化出十数把剑的幻影,齐齐对准夜漓,随后又捻了一个诀,中指和食指并拢,竖在眉心,这个动作维持了很久,似乎是在犹豫。

    须臾之后,他轻微挑动了一下双指,十数把剑一齐飞向夜漓,她见剑阵来势汹汹,不敢怠慢,以退为进,心中盘算着要怎么抵挡,这时,远处忽然飞来一道紫光,替夜漓挡住下了如落雨般剑势,那道紫光威力无穷,与四散的剑气碰撞,形成点点光圈,有一簇光圈反弹,直接将鹤青的剑打落在地。

    危机看似解除,但夜漓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知道来了个更麻烦的家伙。

    “夜漓,你不是很厉害吗?听说进来得了不少煞气,又炼了新的魂术,魂力大进,再下去连我都召唤不动了,怎么今日如此狼狈,不忍心对他使出来吗?”

    洛梓弈的声音似远似近,飘忽不定,说到最后一句,听着有些咬牙切齿。

    话音未落,夜漓感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一双深邃的冷眸正看着她,洛梓奕面若寒霜,露出一丝嘲笑之意。

    他终于来了。

    不难预见有这一天。

    毕竟连鬼王身边的晏姬都来要抓她回冥界,再下去洛梓弈会亲自来也就不奇怪了。

    “要,要你管,朝生使者在凡间不得擅用魂术,必须隐藏行踪,不能随意对凡人动手,这可是你自己定下的规矩,你难道忘了吗?”

    夜漓嘴上很硬气,她心里尚还是有几分害怕的,面对洛梓奕时夜漓的情感很复杂,她无疑是敬畏鬼王的,但在他面前总觉得别扭得慌,浑身不自在,所以常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叛逆。

    洛梓弈没有答话,目光转而落到了鹤青身上,眼睛微微眯起,视线牢牢固定,没有半点要移开的意思,目光似有深意,像是要将他看穿似的。

    这一反常的场景着实让夜漓有些捉摸不透。

    莫非他们是旧识?

    不过洛梓弈的性格向来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夜漓本早已习惯,她也吃不准眼前这一幕深情对视是什么路数。

    鹤青大概是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正是让六界闻之变色的冥界之主,坦然与其对视,毫无惧意。

    他们两个就这么盯着对方,看了有小半柱香的时间,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

    夜漓一会儿瞧瞧洛梓弈,一会儿又转头看看鹤青,见他们对视得如此专注,就觉得这会儿好像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正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鹤青反应快,一把抓住她道:“不能走!”

    洛梓弈也过来抓住她道:“跟我回去。”

    夜漓被他们两个扯来扯去,终于忍不住怒而甩手:“停!三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洛梓弈冷笑一声,也不多言语,只在背后轻轻推了她一下,将她的魂魄拍出肉身,旋即抱着这具肉身离开了。

    “诶你等等!”没了肉身的夜漓就是一个飘飘荡荡,没有实体的魂魄,没法子,只好跟了上去,身后的鹤青还想追赶,可他一介凡人又哪里能追得上。

    是夜月凉星寒,夜漓和洛梓弈一路行至栖霞山一处关隘,此间双峰对立,中成关门,四周古树庇荫,白雾笼罩,鸦雀悲鸣,寒风猎猎,平地起,颇为阴冷。

    洛梓奕拨开白雾,面前忽现一座青瓦古楼,只见那古楼四角飞檐,漆黑空阔,古意苍茫,门口立着两排鬼怪兽头,幢幡摇动,素练降纱,好不壮观。

    古楼前血锈色的牌匾上镌刻着三个大字:“鬼门关”。

    此处便是阴阳交接之处,冥界的入口了。

    门前的石板路上,徘徊着几个阳寿刚尽,魂归冥界的阴灵,几个青衣小鬼正拿住一个想要逃回去还魂的鬼,手上的判尺打将下去,打得那鬼魂嗷嗷直叫。

    只听青衣小鬼道:“被使者大人抓住,居然还想逃跑,都到冥府门口了,还能跑到哪里去?你阳寿已尽,命该如此,我劝你放下执念,还可以少吃些苦头。”

    那阴灵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是刚刚在泥地里滚过一样,身上的泥水混合着血水,滴滴答答淌了一地,不住地跪地求饶,断断续续道:“各位鬼差大人行行好,放我回去一会,就一会,我有冤屈在身,尘缘未了,无法安心投胎转世,等我回去,将实情告知我的师父和师弟,一定会再回冥界的,绝不逃走。”

    几个鬼差哪里肯听,抄起判尺又是一通乱揍。

    鬼差们注意到身边不同寻常的魂力波动,抬头见到鬼王亲临,全都瞪大了眼睛,这让他们原本狰狞的表情变得更加扭曲了,瞬间偃旗息鼓,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忙不迭地纷纷跪下,匍匐在洛梓弈的脚边,他们当中很多在冥界当差多年,都从未见过鬼王一面,现下好不容易见到,就只想沾一沾他魂力的光辉。

    洛梓弈并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大踏步从他们面前经过,径直走到鬼门关,那门“轰”地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伴随着刺眼的光芒自动打开了一条门缝,光芒将夜漓和洛梓弈笼罩其中,不一会儿门又自动阖上了,他们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光芒之中。

    冥界绝对是六界中最像人间的地方。

    虽然夜漓也没有去过冥界和凡界之外的其他地方。

    但这里明明就和人间没有任何区别啊。

    当然十八层地狱除外,那里的景象和人间殊不相同,但如果觉得那就是冥界常态的话,可就大错特错了,冥界其实一点也不恐怖。

    而且有一次夜漓曾去到一个尸骸遍野的战场渡魂,看到的景象和修罗地狱也差不多,那战争的场景太过惨烈,死的人太多,鬼差和朝生使者都忙不过来了。

    这就更坚定了她觉得冥界和人间很像这一想法。

    毕竟人间也有炼狱啊。

    夜漓在自己的住处,刚换上那件她最喜欢的绣着莲花的丝镶白绸红滚边水袖长衫,门口就出现了一个手里提着灯笼的小儿的身影。

    “鬼王殿下有请怀阴鬼主赴宴。”那孩子用细细的声音说。

    夜漓笑道:“我说晏姬,您老人家想假扮小孩子,也先把你的狐狸尾巴藏一藏吧。”

    那小孩发出一声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身形忽然变长了数尺,推门走进来,没好气道:“打扮好了吗?打扮好了快出发吧,”说着又上下打量她一番,说:“穿得这么素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谁奔丧呢。”

    “呸,”夜漓啐道:“要不给您老人家奔一回?”

    晏姬还是穿着她入凡间抓夜漓时,穿得一条翠绿色薄纱宽裙,擦着红唇,脸涂得雪白,眉毛修得极短,她除了生得妖媚些之外,容貌与常人无异,但若仔细看,会看到她的影子多了九条尾巴。

    她环抱着夜漓的腰,手上猛地抽紧,夜漓的腰间便多了一个红色的束带,晏姬又随手一挥,夜漓的头顶上又多了一个金色的发冠,她只觉得头上一沉,腰被勒得难受得紧。

    “不许脱,”晏姬拍开了夜漓企图要解开腰带的手,一边给她整理衣衫一边说:“今日是你的册封大典,得打扮得隆重一些才是。”

    整理完,她便引着夜漓往千阙阁去了。

    这一带地域,沿路都是低矮的木屋,木屋的颜色很深,门口零零落落挂着橙黄色和红色的灯笼,门半阖半开,也不知里面住没住着什么,门时不时发出“吱呀”一声,这里晚上时间长,白天很短,夜色将一切笼罩地更加诡秘。

    夜漓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挂着沉重的饰物,这让她很不爽利,只好提着裙子慢悠悠地走。

    “晏姬,”她主动与晏姬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上次我没跟着你回来,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她算是夜漓半个师父,也是冥界之中与她最为亲近的一个,这么当面不听她的话,忤逆她的意思,也是她们相伴的六百年以来头一遭,夜漓并不像怕洛梓奕一样畏惧晏姬,但也觉得心里过不去。

    晏姬还没回答,就见到面前的木桥上飘过几个鬼影,这偌大的地方,连鬼影也见不到几个,夜漓就好奇,喊住他们,走上前看到几个小鬼用白布包裹着一个担架,正要拖走,却没抬稳,担架摔落在地,白布中赫然露出一只人手。

    “你们在干什么?”夜漓问。

    她掀开白布一看,里面居然是她先前用过的那具肉身,她平常去凡界也不太照镜子,惊问:“你们要把这个送到什么地方去?”

    一个鬼差答道:“鬼王殿下说这具肉身业已崩坏,再不能用了,让我们送去炎寂山焚毁。”

    夜漓连忙阻拦,命令道:“不能烧!谁说坏了的,没坏,还能用,送去我的住处,我自会处理。”

    “可是…”那鬼差一脸为难。

    夜漓面色一沉,他们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立即起身将这具躯体包好,匆忙抬走,走得太急跌跌撞撞,差点又摔一跤,他们深知夜漓极得鬼王宠信,若非大事,洛梓弈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纵得她在冥界是横行无忌,而且寻常他们也见不到洛梓奕,所以在他们眼里,夜漓有时候比鬼王本尊更可怕。

    这时的天色越发黯淡下来,只在遥远的边际还能看到一丝幽蓝的光,冥河上的行船纷纷点了灯,远处的朦胧深雾中也亮起点点华彩。

    晏姬说:“夜宴要开始了,我们快走吧。”

    她们登上一艘船,舟行黑水之上,撑船杆左右划着水,不仔细看会以为那杆子是自行在空中摆动的,定睛一望才发现船头立着一个影子,那影子又矮又胖,像墩子一样,周身几乎透明,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身上长着一层像水草一样的东西,划船的正是这墩子,又叫水影鬼,是冥河上的船夫。

    不一会儿船靠了岸,她们就来到了洛梓奕的住处了。

    他的鬼宫叫千阙阁,所以在凡间洛梓奕有一个别称,叫千阙阁主。

    洛梓弈向来喜欢艳丽和热闹的东西,因此千阙阁也被他弄得像凡间的酒肆茶楼似的,到处是醉酒嬉戏的酒鬼和搔首弄姿的陪客,其间廊亭回转,楼道蜿蜒,阁楼从中间分开,底下还引了一条细细的冥河水进来,水上架着红色的木桥,任何凡人走到这里都绝对会迷路,因为不知道回廊的尽头,楼梯的上面,是通向什么地方。

    夜漓已经感觉自己好久都没有到千阙阁来过了,晏姬引着她乘上石梯时,她甚至于有些陌生。

    谁都不知道千阙阁有几层,或许这里的一切都会随着洛梓奕意境的变化而改变,反正每上一层石梯的门一打开,外面都是一种不同的光景,吹拉弹奏,歌舞升平,吃酒赌钱,楚棺秦楼,倚门卖笑,与其说是鬼蜮之境,不如说是人间世态。

    “哟是夜漓啊!”

    “使者大人!”

    “夜漓回来了!”

    千阙阁里的鬼魂见到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纷纷与她打招呼。

    一楼大堂放着一张长桌,一群千奇百怪的鬼魂坐在长桌的两边,有的在吃饭,有的在喝酒,有的在抽烟,有的趴在桌子上睡觉,看来大家都有很多时间要消磨。

    坐在最外面的那个鬼魂腿上匍匐着一只黑猫,面前放着几盆生鱼,他俯身贪婪地嗅着鱼腥味,黑猫从他腿上跳到桌子上,伸了个懒腰,复又回到他身上盘桓。

    这鬼夜漓倒是认得,他生前是一名捉妖师,在一次除妖的途中,为猫妖所害,并与其同归于尽,死后二者的魂魄任然纠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真没礼貌,”这时,一个长发鬼忽然飘到夜漓身边,凑着她的衣襟嗅了嗅,用又尖又细的嗓音,阴阳怪气地说道:“鬼王殿下都已经赐封了,你应该尊她为怀阴鬼主,或者怀阴大人,别忘了她掌的是孽镜司,想投胎前少吃些苦头的,都记得好好巴结一下她。”

    长发鬼长袖半遮面,咯咯笑道:“鬼主大人刚回来,这身上还带着活人的热乎气儿呢,”说着舔了舔嘴唇:“真是让人垂涎。”她的衣领滑到肩上,露出漂亮的锁骨。

    “骨生花,”晏姬挡在夜漓前,对长发鬼说:“你来冥界也有上千年了,这臭毛病怎么就是改不了呢,别忘了你这副皮相是谁给的,是不是不想要了?”

    长发鬼前世是一国之后,因为爱惜自己的容貌,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会因为年老色衰而失宠,因此时常都要弑杀处子,以其血沐浴,希望能以此永葆青春,果然引得皇帝不思国政,日日留恋她的床榻,最后皇帝因为荒淫无度,暴虐残忍引起了百姓的起兵反抗,起义军踏破宫闱,捉住她凌迟泄愤,但由于她生前执念深重,罪业难消,死后化为厉鬼,经常在满月之夜立于桥上,以妖冶之态与路人搭话,如果路人应了她的话,她便以长发将其勒死,食其血肉,等血肉殆尽,其骨生花,周遭的百姓深受其害,都叫她骨生花,当地方圆几十里内还有一个传说,说月圆之夜行路,切不可与陌生女子说话。

    骨生花是晏姬亲自前去渡化的,晏姬生前是狐妖,于摄魂、易容、换颜的术法最为在行,她给了骨生花一张青春永驻的面孔,这才消去她的执念,将她引回冥界。

    长发鬼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魅惑的脸上浮现出道道白骨的痕迹,面朝着她们后退,飞快地飘走了。

    嗯,冥界当真是一点都不恐怖呢。

十一、鬼王

    “走吧。”晏姬说。

    一只鬼手重新替她们关上栅栏门,“咔啦啦”几声链条声响后,石梯便开始自己缓慢上升了。

    夜漓抬眼看到晏姬头上插着一支火红的簪子,艳得甚是得意,之前晏姬去凡间捉她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只是当时她们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夜漓就没来得及问,现下忍不住抓来把玩,细细一看,原来是上回洛梓弈应天庭之召上九重天,天帝御赐的东海珊瑚株。

    这珊瑚株据说是从东海龙宫后院一颗长了数百万年的珊瑚礁上扒拉下来的,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又得佛祖金仙开光庇佑,传闻佩戴者可以精进修为,延年益寿。

    洛梓弈本是不想收的,毕竟让冥界的鬼魂延年益寿什么的实在是天大的笑话,但他说是既是出自龙宫的宝物,以为夜漓会喜欢,就收下了,用心打磨,还献宝似的拿到她面前,要她用这个换了头上的桃木簪子,她不肯,说这珊瑚红得这么瘆人,一个女鬼带如此鲜艳的东西,有什么好处,怕是终究无福消受,她还担心会折了自己的“阴寿”呢。

    夜漓笑道:“呀,这不是洛梓弈从玉京带回来的,天帝赏赐的珊瑚株吗?最后居然给了你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晏姬涂得惨白的脸沉了下来。

    “他本来是要送我的,还说觉得我会喜欢,这才特意带回来。我才不要呢,此物这般祥瑞,你每天带着,也不怕跟你冲撞,犯了忌讳,”夜漓颠了颠手上的簪子,又说:“况且我听说东海龙宫为四海龙宫之首,宫内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无数,天帝老儿要赏赐,就拿了这么个破珊瑚来,也太没有诚意了,难怪这次洛梓奕回来,啰嗦地比以前更久了。”

    “还给我!”晏姬忽然一把将簪子从夜漓手中夺回,夜漓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簪子就被抢走了,她隐隐觉得晏姬好像是生气了,颇感意外,毕竟冥界鬼魂都知道,狐妖晏姬,千变万化,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喜怒不形于色,开心的时候可以哭,难过的时候可以笑,就像凡间的脸谱戏一样,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哪副面孔是真,哪副面孔是假。

    夜漓讪讪地说:“既然你喜欢,给你也是对的,毕竟每次都是你劝他上天庭的,回来还要听他抱怨。”

    话说这九重天上的神仙也当真是闲得慌,隔三差五就要找一些理由举办宴会,什么中秋元旦的就不提了,还有西王母的蟠桃会,永晟帝君开坛论道,南极仙翁传业授经,以至于太上老君炼了一颗无敌仙丹,火神锻造了一柄绝世宝剑,都要请诸君上去鉴赏一番。

    洛梓弈最不耐烦这种聚会,每次都推三阻四,天界传话的仙君来请一百次,好不容易才答应去一次,他性子古怪沉闷,平日里就不大爱说话,上天界也不知被那些神仙编排了什么,估计是嘴笨,又说不过人家,只好生闷气,回来便破口大骂,说天帝老得糊涂了,管这么宽还真当自己是六界之主,手别伸太长,当心折了不值当。

    晏姬脸上的表情瞬间恢复如常,以至于夜漓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走眼了。

    石梯咯噔一下停住了,与之前的几层不同,这一次梯门打开外面是一片黑暗和沉寂。

    “到了。”晏姬语气里不带一丝情绪。

    一簇昏暗的青色火苗亮起,飘到她们面前,又一闪而过,似乎是在为她们引路,走着走着面前就灯火通明起来。

    洛梓奕的冥殿果然富丽堂皇,别有洞天。

    他穿着一件红色的深衣,侧卧在一张巨大的金色雕花镂空座椅上,用手撑着头,乌黑的长发贴在侧脸上,眼睛微阖,手里端着酒杯,面前的舞姬身姿摇曳,闲婉柔腻,轻步如燕,曼舞似翼,魅影绝伦,种种幻影似的舞步,寻常根本无法做到,一看就绝非凡人。

    洛梓奕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递给身边的鬼侍,鬼侍又给他满上,他接过来,又一口喝干净,酒杯一扔,不耐烦一杯一杯饮了,索性直接抢过鬼侍手中的酒壶往嘴里倒,红色的琼浆玉液在皓齿间流淌。

    好一副枯骨红衣,百鬼夜行之景!

    据说在洛梓弈成为鬼王之前,冥界是一片混沌的,恶鬼横行,邪灵相斗,百无禁忌,那些地狱里的东西无人镇压,纷纷爬出来作祟,扰得六界不得安宁,天族多次想派天兵天将前来镇压,法灭了这些无法进入六道轮回,转世投胎的东西,但屡屡未能成功,直到洛梓弈横空出世,以一人之力,打败了当时的地狱之主,破了冥界的无边苦海,一时间得百鬼朝颂,万灵归顺。

    那些在冥界呆得久,一直未转世托生的鬼是这样形容的,说洛梓弈来的那日,冥界忽然神光笼罩,梵音缭绕,在此备受折磨,尝尽业报魂魄前一刻还在受地狱酷刑的折磨,后一刻便如沐甘霖,洛梓弈宛如救世主一般降临,他温暖的魂力如此强大,以至于让他们忘记了自己的痛苦。

    洛梓弈打败神無后,将其封印在酆都山,又建立冥界八大司,培养朝生使者,制定了冥界的新秩序,也算是亘古未有的头一遭。

    尽管天界多次想插手冥界事物,但这里有很多地方的规则都跟其他五界不一样,便是天庭也束手无策,见洛梓奕能使整个冥界臣服,也就不再横加干涉,至此冥界才算是安定下来。

    不过几千年来他这个鬼王当得,也不是一直顺风顺水的,听说八百多年前,凡间忽然出现一只自称骷髅将军的,本体不明的鬼怪作祟,一连吞掉了几百个魂魄,其中有不少是前去降服他的朝生使者,魂力大涨,后来凡间的魂魄不够他吸食了,他便自己动手,自力更生,制造魂魄。

    当时骷髅将军所到之处,无不是尸骸遍野,血流成河的,骷髅将军还有一件至邪的法宝,叫“阴玉”,可以将活生生的人变得一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十分可怕。

    洛梓弈心高气傲,又不耐烦处理这些俗事,所以他一开始并不将这个什么骷髅将军放在眼里,听之任之,由着它慢慢做大,直到这个骷髅将军开始膨胀,说要把人间变成第二个鬼蜮,它也要当鬼王,此时洛梓弈再出手,为时已晚。

    倒不是说他赢不了骷髅将军,只不过难以避免会死更多人。

    最后据说是天界的武神和他的侍女相助于他,他们三个合力除了骷髅将军,才一起将局面稳住了。

    这也是洛梓弈时不时都会接受天界召唤的原因,他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天界是于他有恩的,而他向来如此,给予别人的帮助他从不放在心上,但得到别人一点恩惠,他却永远记得。

    “你来了。”

    洛梓奕手一挥,眼前的鬼姬和鬼侍就都不见了,明亮的油灯换成了幽冥青灯,房间瞬间就暗了下来,一切转瞬即逝,变化得如此突然,夜漓差一点以为刚刚那番盈盈袅袅,歌舞升平的景象只是她的错觉。

    站在外面的晏姬缓缓关上门,原本被光打亮的半张脸渐渐隐没在黑暗中,表情讳莫如深,看不出是喜是悲。

    夜漓疑惑道:“你不是邀我赴宴吗,把他们都弄走作甚?”

    她刚说完,面前的洛梓奕却不见了,他的声音却出现她耳边,低语道:“你说呢?”他身法如鬼魅一般,也不知是怎么就跑到了夜漓身后的,环抱住她,侧脸靠过来贴着夜漓的脸颊,长发落在她脖子上,呼吸吹进她的耳朵里,又酥又麻,弄得她心痒难耐。

    片刻后,洛梓奕放开夜漓,走回到她面前,用修长苍白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说:“你去凡间我不放心,不要再做什么朝生使者了,冥界不缺你一个使者,受封之后就留在千阙阁吧。”

    “为什么?”夜漓歪着头,假装不解其意,顾左右而言他:“你不让我去渡魂,是不是不给我修炼的机会,怕有朝一日我的魂力超过你,你的鬼王之位不保啊?”

    作为与天帝、魔尊、妖皇并驾齐驱的一界之主,洛梓弈并无可挑剔,他以一己之力一统冥界后,使得大千世界,因果报应,善恶昭彰,依法依理,有秩有序,这些年他虽然不大理事,时常把自己关在千阙阁里,但在冥界依旧有着绝对的权威。

    洛梓弈的长相很微妙,邪魅中带着些孩子气,他有一双好看的丹眼,眼尾长而深邃,眼眶总是微微泛红,映衬得他的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两颊消瘦,嘴角上扬,好像总带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嘴边还有一颗痣,夜漓总觉得这颗痣很眼熟,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第一次见到洛梓奕的,会莫名有种恍然大悟之感,原来这就是鬼王,这就是鬼王该有的模样,他不像鹤青那种长得一板一眼,清冷得过于一本正经的长相,如果一定要形容他的相貌,那用“绝美”二字是再贴切不过的了,但只能偷偷说,暗暗想,绝不能让他听到,他最讨厌别人称赞他的样貌了,那些爱慕他的女鬼,无一例外都被他打发去“洗净黄泉”了,如果要问黄泉本就是水要如何洗净,答案是没法洗就一直洗下去吧…

    不过夜漓作为一个才六百年道行的魑灵,“鬼龄”实在不算很长,也没见过几个正常的男子,所以她时常觉得自己对他们相貌的评价或许并不很客观。

    洛梓弈冷笑一声,一把将她推倒榻上:“不要再用魂力做借口了,你想要这鬼王之位,给了你又如何?”

    被他这么一说,夜漓好像确实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了,眼珠子一转,苦思冥想一番,憋出这么一句话:“说的容易,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道行尚浅,以我现在的魂力坐上鬼王之位,指不定地狱里又要爬出什么东西捣乱了。”

    洛梓弈根本没在听她说什么,夜漓躺在他身下,发髻被他弄散了,衣襟微敞,胸口有一处皮肤的纹理有些不平整,似乎是旧伤口留下的痕迹,因为极其细微,平常根本察觉不到,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他心中的那股灼热之感又慢慢腾起,吻落在她的脖颈上。

    夜漓吃了一惊,不知道为什么洛梓奕今天忽然这样对自己,连忙躲开了,但又怎么逃得出他的手掌心?洛梓弈见她脸上晕红,娇羞不已,情难自禁,将夜漓摁在床上,慢慢贴近,双唇眼看就要碰上了,夜漓忽然清醒过来,睁大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

    她没想到自己能这么轻易就推开洛梓奕,也是颇感意外,担心他怪罪,只得在言语上先发制人:“你,你,你,你想干什么,不要借酒逞凶我告诉你。”

    洛梓弈被她推到床的一边,撩了撩头发,捂着眼睛,发丝从指缝里漏出来。

    “你这个笨女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什么时候才能…”他喃喃了几句,话说到一半,身子一侧倒在床上。

    他这是…睡着了?夜漓还不敢靠近,怕他发疯又莫名其妙扑倒她。

    洛梓奕最近时常喝得酩酊大醉,而且是喝得越来越多,醉得越来越久。

    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观察洛梓奕,他的侧颜很完美,起伏流畅,睡着的时候看上去很乖很好欺负,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像密扇一样盖在脸上,她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洛梓弈的脸颊,发现他是真的睡着了。

    夜漓心里翻了一个白眼,什么鬼王啊!就是一个大酒鬼!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还总跟自己说一些奇怪的话,眼巴巴从凡间捉她回来,说要给她操办什么册封大典,害得她白白精心打扮一番,太可笑了。

    她抱着沉重的裙摆吃力地滚下床准备离开,打开门却见晏姬还站在门口,半躬着身子,毕恭毕敬。

    “这就结束了?”晏姬问,声音似乎是扯着嗓子发出的,如鲠在喉,听上去有些不自然。

    夜漓将发冠和腰带往地上一扔,算是回答。

    她心有所思地回到住处,没注意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具肉身,那几个小鬼果然按她的指示,将肉身给她送来了。

    刚刚本想请示洛梓奕的,也给闹忘了,就先偷偷留下吧,夜漓赶忙打开裹尸布,上上下下仔细查看。

    幸好还没毁掉,还能用,不然…

    不然下次她换一副皮囊去凡间,鹤青岂不是要不认得她了?

    夜漓动动手指招来两个小鬼,将她睡过的黑曜石棺里续上冥河水,把这具肉身放在里面养着。

    她摸着石棺上的褐色细纹,想起自己的灵体在这具石棺里凝魂时的情形,她只觉得身体很轻,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她不愿想起来的梦。

    夜漓不是没有好奇过自己的来历,洛梓弈说她是一个天生地养的灵妖,死后身归鸿蒙,是他把自己的魂魄一片一片,重新拼合到一块儿去的,他还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既然来到冥界就不应对前世有所留恋,过去的事,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吧。

十二、孽镜司

    “喂喂喂!你们干什么?”

    一大早,夜漓迷迷糊糊地还没睡醒,便听得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睁开眼就看到一群鬼侍在她的卧房里,把她吓了一跳,大吼一声,这些小鬼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一鬼侍道:“是鬼王殿下吩咐的,他说大人既已受封执掌孽境司,还住在冥河左岸多有不便,要将您的住处迁至夙淳宫。”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啊...”夜漓恼羞成怒道。

    鬼侍道:“怀阴大人,这都日上三竿了,您好歹起一起身,别叫我们难做啊。”

    夜漓卷着被子将自己裹起来,耍无赖道:“不起,我就不起,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冷不丁门外一个声音响起:“不起,就连床一起抬走。”众鬼一看,说话的正是洛梓奕,于是就应得特别快:“好咧。”

    夙淳宫沿冥河而建,毗邻千阙阁,上一任的主人是掌管冥界八司十狱的“绝阴鬼主”玄烨。

    据说洛梓弈初到冥界之时,玄烨就一路伴他厮杀,直到打败地狱之主,他是洛梓奕最忠心的部下和朋友。

    玄烨当时在冥界真可谓是鬼王之下万鬼之上,夸张一点说二王并驾齐驱也不为过,洛梓弈本就无心打理冥界之事,日常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要么是在冥河附近漫无目的地游荡徘徊,要么就是醉醺醺地躺倒在他的冥殿里,或者是对着房中的一面梦虚镜长吁短叹,一看就能看上一整日,就像如今他将一切事务交由晏姬打理一样,当初也是如此,玄烨虽然名义上只是鬼王座下的一名鬼主,但其实和摄政王并没有太大区别,六界之中也是他的名声较为远播,世称“绝阴鬼”。

    可惜绝阴鬼玄烨在骷髅将军祸乱人间,天地一片大乱之时,为打败骷髅将军战死,而且是魂飞魄散,死得透透的,从六道轮回中被抹灭,找也找不回来的那种,听说绝阴灰飞烟灭之后,洛梓弈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还追封他为“绝阴罗王”,时至今日,他都还是时常会去酆都山的绝阴鬼冢祭拜他。

    夜漓并不知道,冥界已经好久没有受鬼王册封的“大鬼”出世了,她只晓得受鬼王点化册封后,魂力值大增,内心正沾沾自喜,魂力的极值就好比装水的容器,如果容器小,即便修行再刻苦努力,也是无法到达顶峰的。

    反正消息一出,六界震动,纷纷猜测这个“怀阴鬼”究竟是什么来头。

    众所周知,洛梓弈做一界之主做得十分低调,这常常让他多了几分神秘色彩,倒不是洛梓奕摆谱,只是他不喜与人同,与妖与神与仙与魔也不行,而且疑心病重得很,洛梓奕担任鬼王五千多年以来,能称得上是他亲信的寥寥无几,晏姬算一个,但她从未受过洛梓弈任何封赏。

    夜漓本想趁此好好修炼,洛梓弈却擅自将她的住处搬到夙淳宫,让晏姬每日盯着她不让她乱跑,更不许去凡间,还让麟飞给她送一大堆批文判书,让她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她气得是七窍生烟。

    她本来是想反抗的,没想到洛梓奕根本不吃那套,让那些小鬼直接连她带床一起搬走,后来夜漓绷不住了,半路叫停自己从床上爬了下来。

    “行了行了,我自己走还不行吗?”她这也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洛梓奕还怕手下鬼差治不住夜漓,亲自监督她搬完家,让她坐镇孽境司她不肯,洛梓奕就直接一把抱起夜漓,把她往鬼衙里一扔,她要大闹冥府就任由她闹,时间一久夜漓也觉得没趣,况且她知道了洛梓奕的意思,也不敢太过造次,生怕真的惹恼了他,虽然诸多怨言,但还是会每日乖乖去报道。

    夜漓所掌孽镜司正是冥府八司之一,生前造了业障却逃脱惩罚的人,死后须在此接受审判,使其罪业昭彰,还了前世恩怨,才好干干净净地去投胎。

    这日,夜漓坐在鬼衙的案边,漫不经心地铺开卷轴,随意瞄了两眼,案下,一个农夫打扮的阴灵不住地磕头求饶:“判官大人饶命,判官大人饶命,小人一时糊涂,再也不敢了...”

    夜漓被吵得头疼,惊堂木一拍:“肃静!”

    农夫吓得了一跳,随即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跪着。

    夜漓装模作样道:“我也不过就是一介孽境司主事,冥界阴魂千千万,其生前所犯之事,不是我可以轻易宽恕的,这世间自有一杆无形的称来衡量是非对错,公理之上更有律法,律法之上更有天道,你对着我一口一个饶命也是无用,还是省点力气,姓甚名谁,籍贯何处,不妨先报上来。”

    农夫也端得势利,见夜漓穿着黑色的官服,头戴高帽,以为是什么大官,不免心生敬畏,听她这么一说,不免略有几分轻视:“小人名叫郭放,年三十三岁,乃是彭阳郡,楚令县,梦彦乡的一个乡民。”

    “三十三岁就死了?那也算得上是早逝。”夜漓随口评价了一句。

    郭放松弛地跪坐着,眼巴巴地望着夜漓,夜漓也在看他,他们互相瞪了对方半天,夜漓终于不耐烦道:“还有呢?”

    “还有?”郭放被她一吼,又吓了一个激灵,重又正襟危坐。

    “这里是孽境司,又不是你们凡间的县衙,你之所以会被送到这里来,平生一定没少做亏心事,还不主动道来,也可少受些拔舌头下油锅之刑。”

    “小人冤枉啊,”郭放害怕起来,磕头如捣蒜:“小人一辈子老实本分,孝敬父母,勤俭持家,虽不曾得富贵荣华,但总能自己养活自己,虽没有饱读诗书,但也算知书达理,虽没能兼济天下,但尚还能独善其身...小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捉来此处...”

    这世间的犯人都说自己冤枉,恶徒皆言自己无辜。

    夜漓冷哼一声,不为所动:“那你是怎么死的,总要说一说吧?”

    “哦哦哦...小人...”郭放忙不迭地说:“小人以务农为生,尚未娶妻,三个月前经媒婆介绍,认识了一个叫娟儿的女子,那女子看上去年纪虽然大了一点,但温婉贤惠,生得白净动人,貌美如花,她家也没别人,就她和她哥哥两个相依为命,我当下就十分心仪,还觉得自己踩了狗屎运了,就跟媒婆了解了一下她的情况...”

    夜漓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能不能说重点?”

    “可是...可是大人,你要我说我是怎么死的,我就是因识得这个女子才死的。”郭放小声嗫嚅道。

    “行行行,你说,你说。”夜漓用手肘撑着桌子,强睁着即将耷拉下来的眼睛。

    郭放接着说道:“媒婆说这个女子的哥哥原来是一个商贾人家的家丁,他的这个妹妹则是给人做丫鬟的,后来到了年纪,蒙主家恩德,放出去嫁人,还给了一笔不小的嫁妆,我一听这个敢情好啊,便欣然答应了...”

    “回到家中,我与家里人说了情况,欢天喜地地开始筹备婚事,也时常会跟娟儿见面,一来二去,情谊渐浓,有一日我去娟儿家探望她,那天她哥哥不在家,娟儿给我沏了茶,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薄纱裙,那小模样娇艳欲滴,我一时情难自已,便与她...便与她行了那云雨之事...”那郭放似乎是在回味那日的缠绵旖旎,这使得他原本平淡的五官显出些许猥琐之态,夜漓嫌弃地叩了叩桌子,郭放这才吸了吸口水,收起一脸放浪之意,正经了起来。

    “但后来怪事就慢慢发生了,有一天我上街采买婚事要用的红烛窗花,刚从店里出来,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尾随了,第一次我以为是我的错觉,但后来我每一次出街都有这种,慢慢的甚至是我在家里,在田间地头,都有被人监视的感觉,慢慢的,连我的家人都察觉到不对,但他们如我一样老实本分,尽管觉出异样,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未免影响我的婚事,便揭过不提,毕竟庄稼人都没什么钱,娟儿又不要彩礼,我们家人都觉得是捡了大便宜了。”

    夜漓耐着性子,听郭放继续说道:“但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有一次我姐姐的孩子病了,我姐夫带着孩子心急火燎地去城里看郎中,便是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跟踪,我姐夫又气又恼,故意弯到一条小巷里去堵那些跟踪他的人,想着要与他们正面对峙,却遭人毒打,差点丢了半条命,家姐与她的婆家想告官,谁知衙门根本就不受理,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地就将我姐姐一家赶了出去。”

    “后来我再去娟儿家,发现竟然有陌生男子出入她的房间,心中疑窦更生,想着我们一家原来好好的,就是从我识得娟儿之后才被人盯上的,从这天之后我慢慢去她家去的就少了,但时常会在她家门口暗中观察,我想查清楚这个即将要与我成婚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一日看到她家院中跪着几个男子,娟儿的哥哥正使人鞭挞他们,打得是皮开肉绽,那几个男子匍匐在地不断求饶,娟儿哥哥却继续对他们又打又骂,还让他们还钱,我看不懂这是什么情况,她哥哥以前不是个家丁嘛?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跑去去问媒婆娟儿和她哥哥究竟是什么人,媒婆支支吾吾的,说一半藏一半,她说她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大户人家发卖出去的丫头,也不是承了什么恩德被送出去嫁人的,至于为什么发卖她就说不清了,反正富贵人家恩恩怨怨,水深得很,媒婆说她也没兴趣弄明白,反正是给了她不少银子,让她帮娟儿找几个家世清白,身体健康的男子与她婚配。”

    “我一听马上听出端倪来了,质问她‘几个’是什么意思?媒婆不答,顾左右而言他,我知道从她这里是套不出什么话了,就反复打听娟儿原先是在谁家做丫鬟的,媒婆被我缠不过,这才说了,原来娟儿和她哥哥早先都是给彭阳郡一户姓李的人家当下人,那户人家的大老爷是个员外,娶了当地一个富商之女为妻,媒婆说完还给了我一吊钱,说自己这钱挣得不安心,得散一散才好...”郭放抬眼撇见夜漓脸上厌烦的表情,连忙加快了他叙事的速度:“我想既然媒婆不愿意说,那只好自己去查清楚了,于是我拿了这些钱做路费,去李员外府打探,结识了几个李府的小厮,一打听才知道半年前,李府确实有一个叫细绢的丫头,因为偷了李员外夫人陪嫁的金镯子,而被赶出李府的,与此同时,府中有一个家丁因为挪用府中财务放利钱,也一起被赶了出去,听我描述的这个叫‘娟儿’的女子和她那个所谓的哥哥,与这两人很有些相似。他们还说这个细绢背信忘义,她很小的时候被父母遗弃,差点饿死在街上,是李夫人将她捡回来救活的,如今却做出这样背主的事情,简直是良心被狗吃了。”

    “小厮还说李夫人心善仁厚,到最后没找到她陪嫁的金镯子,至于放利钱这种事,于员外府的声誉有碍,于是也没治二人的罪,匆忙赶出去了事,这两人这会拿了钱,还不知上哪儿逍遥快活去了,我一听就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就向李家告发了他们,李夫人果然仁厚,不但接待了我,还差人取了果子和茶点与我吃...”

    夜漓案己越敲越响,语气也越来越不耐烦:“说!重!点!”

    “说完啦,”郭放委屈道:“第二日凌晨,我的尸首便在城中的一条河里被发现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夜漓秀眉一挑:“是这样的吗?”她戳了戳案上的卷轴道:“引你来的勾牒上可写着,你三魂去了七魄,只留一丝精魂在凡间游荡,不肯来冥府报道,冥府派出去的朝生使者正好在那一带附近捉鬼,顺道就把你带回来的。”

    郭放眼珠子一溜,说道:“我只是想看看究竟是谁杀了我。”

    夜漓冷口冷面,不为所动:“你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

    郭放跪在原地,张口结舌。

    夜漓站起来,背着手,轻蔑地俯视郭放,一字一句地说道:“这里是孽境司,你以为你那点龌龊的心思还能藏得住?得知细绢的来历之后,你并没有直接去找李夫人,而是联合几个小厮,计划打劫她,你算准了细绢不想被人知道来历,而且她的钱来的确实也并不干净,料定她就算被打劫了,也不敢声张,是也不是?”

    郭放低下了头,夜漓厉声道:“好一个本分的老实人,实则你贪得无厌,沾完色又想要财,天上平白掉下来一个貌美的老婆,你就巴巴儿应承了,也不看看自己积了什么德,又是哪里来的福气,俗话说德不配位,必有灾祸;你胆小怕死,家人被跟踪都不敢报官,姐夫无辜被人殴打,想请你去作证,你怕得罪细绢,坏了这桩‘好’姻缘,也是不肯答应,还说得这般好听;你背信弃义,打听到有利可图,就打算对细绢下手,之前的恩爱缠绵也不顾了...”

    “她的钱是偷来的,是不义之财,我这是...我这是...”听夜漓历数他的罪状,郭放皆不敢言,听到最后一条时,他赶忙辩驳。

    “你是什么?你真打劫了钱,是打算捐一座庙呢,还是造一个学堂?笑话!”夜漓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笑:“你生前无能,死后也是没什么用,没能在凡间逗留多久就被使者抓回来,怕还真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吧?”

    “李夫人嫁给李员外六年没有身孕,她家里虽是富商,但毫无官宦背景,日子一久,难免举步维艰,为保住她在李家的地位,于是就想出借腹生子这一招...”

    郭放突然脸色煞白。

    夜漓眯了眯眼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相信你已经能猜到了吧,没错,细绢并不是偷了李夫人的东西,这是主仆二人串通好的,以此作为将细绢送出府的借口,又让媒婆找一些健康的成年男子与她结合...你以为你联合了李府的小厮去打劫,其实李夫人早就听说有人来打探细绢的底细,她怕事情暴露,于是买通小厮将你毒晕了扔到河里。”

    “哦对了,细绢确实怀孕了,”夜漓笑意连绵:“你猜孩子是谁的?”

    听完郭放已经完全懵了,夜漓却连眼皮也没有抬,只挥了挥手,让鬼差们将他带下去处置,她又翻开一卷判书,才看了几行就皱眉问道:“此人乃是寿终正寝的,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来?”

    她举起卷轴念道:“秋鹿县秀才赵岩,幼时偷盗邻家羔羊,诬陷其弟,被邻家寻仇,幼弟被打成残废,其父母为报仇,纵火烧邻家鸡舍,自此两家交恶,世代争斗不断?”夜漓为了集中注意,读得很大声,读完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叹口气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秀才又怎么样,再有文化都只是表象,里子是坏了的。”她想到刚刚郭放的事,又觉得好像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尘世间的好人坏人,似乎也没个规律可寻,她思索片刻,懒怠细想,扔了卷轴道:“送去八寒岭冻一冻再去转生吧,也算是给他一个教训。”

    夜漓只坐镇孽境司的时日虽然不长,已然有些麻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见得多了,再荒唐也不觉得荒唐了,她伸了伸懒腰,正当她觉得这一日已经看够了凡人的丑陋面貌和卑劣行径时,朝生使者麟飞走进来,手上抱着一大捧文书,躬身道:“怀阴大人,这是今日的公文,请大人过目。”

    鬼衙的案上早就堆满了,麟飞想将文书撂下都没处下手。

    夜漓两眼一抹黑,她已经快被埋在书堆里了,昨天送来的都还没看完呢!禁不住得就怒火中烧,气急败坏到差点现出原形。

    麟飞见情势不对,三言两语交代完毕就连忙退下,一刻也不敢多呆,生怕殃及池鱼。

    他一走,夜漓的火气更无处发泄,便赌气一把将面前的公文推到地上,大喊大叫:“好你个洛梓弈,别想用这种方法把我困在这里,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理论!”

    这时,晏姬恰好走进来,看到衙内一片狼藉,知道她又胡乱发脾气了,无奈摇头道:“鬼王殿下去酆都山巡视了,你找他何事?”

    夜漓挑眉道:“巡视?哼,那里有什么好巡视的,分明就是找在借口,故意避开我。”

    晏姬俏脸一沉道:“说话越发没规矩了,酆都山周围近来十分反常,驻守那里的鬼差回报酆都山附近煞气忽然变得浓重起来,邪灵异动,鬼王殿下担心有一些漏网的神無旧部不安分,谋求解开他的封印,妄图让地狱之主重新现世,这才亲自前去视察的。”

    “神無?他不是已经被封印了好几千年了,还没死么?”夜漓没好气道。

    晏姬没有答话,俯身捡起一卷判文递给她,耐心劝解道:“呐,这也是修行的一种,如今你身居要职,可不是捉一两个恶鬼怨灵就能了结了的。”

    夜漓不拿,晏姬举着文书的手就不放下。

    “职责所在,莫非你要逃避不成?”晏姬的话掷地有声。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夜漓终于忍不下去了,叹了一口气,接过晏姬手中的卷轴,打开看了一眼,只见这卷判文上只写了八个大字:“戕害同门,嫁祸师弟。”

    “没了?”

    晏姬凑过去看了一眼:“确实没了。”

    “就这八个字?”夜漓咂嘴:“哇,现在朝生使者做事都这么随意的吗?”

    晏姬道:“有时候往往字越少,罪业越重。”

    夜漓挥了挥那空荡荡的判文:“那也不可能没有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吧?查都不查清楚就往我这儿送。”

    晏姬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灵生来扭曲,作恶什么的,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夜漓又低头仔细看了几眼卷轴,判文中记录着此人的来历,乃是仙门子弟,出身武陵源玄宗门下。

    “玄宗?”她心生疑惑,那不是鹤青的师门吗?夜漓担心此事与他有什么关联,当下即刻说:“将此人给本座带过来。”

    鬼差立时绑来一个浑身裹着泥浆,几乎已面目全非的阴灵进来,看样子生前是跌入悬崖或者泥潭中死的。

十五、草鬼婆

    这里是湘西的一个苗寨,清澈流长的西江上竹筏轻泛,穿着鲜艳苗服,头戴银饰的苗族少女扯起嗓子喊出一首高昂婉转的曲子,声音悠扬清亮,在青山绿水间回荡。

    西江两侧的苗寨被群山环绕,黑色的屋瓦层层叠叠擂上去,看上去既繁杂又错落有致。

    不知是西江蒸腾的水汽,还是饭时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苗寨上方总是雾蒙蒙的,氤氲缭绕,让这个本就神秘的边陲小地更加深不可测,仿佛这片静谧中正酝酿着什么大事。

    被拉入梦境中的夜漓感觉自己跟从天而降一样,直直掉落下来,一阵天旋地转后,还没等她站稳,苗寨千户西北面一处吊脚楼先是传来一声破门而入的撞击声,接着是一声高喊:“抓住了!”

    “来人啊,快把这个妖妇围起来!”

    几个苗家汉子冲进楼内,里面一个长发披散的老妇人被罩在一张巨大的网下,匍匐在地上,看上去正在承受很大的痛苦,她目如朱砂,脸上沟壑丛生,皮肤黝黑中透着蜡黄,两颊深陷,整个人都佝偻着,看上去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老妇人冲他们恶吼,露出满嘴烂牙,几只带翼的甲虫从她身上爬出来,想从网眼中钻出去,但还没碰到网就被一阵闪光烧成了焦炭。这时,老妇人忽然掐住了自己的脖子,通红的眼眶中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她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但发出的却只是叫人听不懂的低吼。

    “住手。”

    这时一个佩剑的女子走进来,她看上去有一点年纪,但不显老,反而端庄肃穆,英姿飒爽,瞧着应是习武之人。

    “你们别碰这网,也别靠近她。”女子说道。

    她身后,有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年跟着她一起进来,夜漓一看,正是鹤青和樊晓澄二人,鹤青依旧是白衣校服,和现在的样子差别不大,而站在他身旁的樊晓澄身量却明显比现在小了很多,看上去才十岁出头,完全是孩童的模样。

    看来这位就是万锦年的妻子,鹤青与樊晓澄二人的师娘于氏了。

    “琛子呢,你把琛子拐到哪里去了!我要杀了你,为孩子他娘报仇!”一个苗族汉子显得尤为激动。

    这个苗族汉子是苗寨千户中一个小寨的寨主,名叫文达,这个苗族小寨原是以采草药治病为生,平和安逸,近来不知怎的,突然闹起了巫蛊之灾,无端端死了十几个人,其中包括文达的妻子,蛊婆不知为何还掳走了文达的儿子,和一个从小服侍他儿子的名叫阿阮的女孩。

    于氏制止文达:“先不要冲动,还不知凶手是不是真的就是她。”

    “别拦着我,让我杀了这老蛊婆!”文达刚刚经历丧妻之痛,愤怒至极,头脑发热,哪里还管得了许多,他原本就身强力壮,悲愤之下更是三头牛都拉不住。

    鹤青上前,猝不及防地用手背在文达的脖颈处轻轻劈了一下,他就两眼一闭失去知觉,晕了过去。

    “你们干什么?!”其余苗人立刻道。

    鹤青显然也不是现在这副清冷的样子,不过他这时候比现在话更少,也不说什么,只是拔剑挡在于氏和樊晓澄前,妥妥一个愣头青,于氏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把剑放下。

    “各位,请听我一言,你们的寨主不远千里上玄宗请我们来,不只是为了抓一个蛊婆,更是为了要将整件事调查清楚,现在第一,我们不知道她是不是就是犯案之人,第二你们别忘了,两个孩子还在她手里,若你们一时冲动,断了寻找孩子的线索,后悔也来不及。”

    众人听她如此说,也就不再闹了,但抵触情绪并没有消退,苗寨向来有些排外,不喜同外族人亲近,原因很简单,除了草药医术外,苗族最为人熟知的就是他们的巫蛊之术,只不过一个让人趋之若鹜,一个让人闻风丧胆,外族人出于对苗族巫蛊术的忌惮或者贪婪,迫害其长达数百年之久。

    于氏让人将文达扶下去,又在屋子周围布下结界,双手结了个鬼缚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竖在眉间,念力形成微风吹起于氏的鬓发,在指尖旋绕,她念道:“收!”

    罩着那老妇人的网忽然收紧,她怪叫一声,似乎是十分痛苦。

    “你究竟是何人?”于氏开始盘问她。

    老妇人不答。

    身旁的两个人苗族人替她说道:“她就是苗寨里的一个纺婆,和寨主夫人,就是死了的那个一样,都是外乡来的,因为有些纺布制衣的手艺,就和夫人一起留下了。”

    “两个孩子在哪里?”于氏又问那纺婆。

    老妇人依旧不答。

    “无论你有什么怨恨,孩子终归是无辜的。”

    “......”

    “你若肯将孩子放了,我可以担保,在事情的原委查清楚之前,寨里的人绝不会伤害你。”

    “......”

    无论于氏说什么,纺婆始终不言不语,饶是她涵养功夫不错,也急了:“你把孩子藏到哪里去了,快说!”于氏一边逼问一边握紧了拳头,缠着纺婆的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收紧。

    孩子一直是于氏的软肋。

    她与万锦年结为夫妻已有十多年,一直相敬如宾,非常恩爱。

    婚后第二年,于氏有了身孕,当时万锦年还不是玄宗宗主,接到他师父的指示,说距武陵源六百里,有一县城,叫余年县,余年县东南边有一古寺,叫万宁寺,寺内有猫妖作怪,当地人一连请了几个捉妖师前去降服,不但没能镇压,反而接连丧命,不得已万宁寺的主持只得派了一个小僧山长水远地跑来求助,希望能借助玄宗的一臂之力,请玄宗派人前去除妖。

    万锦年得令,本想只身前往,于氏却坚持要陪他一起去,万锦年十分敬爱妻子,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未免无辜之人继续被害,二人日夜兼程,不到两日便赶到万宁寺,主持出来接待了他们,本想找个住处将安置二人,却被万锦年拒绝了,因为在他眼里万宁寺就跟个妖窝没有区别,他刚一踏足妖怪的气息就铺面而来。

    这时候的万锦年尚还有几分年轻气盛,万宁寺中的猫妖毫不掩饰气息,如此嚣张,反倒是激起了他的胜负欲。

    最后经过一番激战,猫妖虽然尽除,百年古寺也付之一炬。

    更为悲惨的是,当时身怀六甲的于氏不幸流产,失去了孩子,自此再未怀上过。

    于氏很喜欢小孩,从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再怀孕之后,这种喜欢就几乎成为了她的一种执念。万锦年也知道这一点,每当宗门内有谁喜得麟儿,于氏总要先去瞧上一眼,回来后就立在窗边看着外面发呆,或者是在床头枯坐着,叹气到半夜。

    眼前的纺婆什么都不说,眼看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氏平了平心气,提议先将人关押起来,但苗族中有人不同意,首当其冲反对的,是和琛子一起被抓走的那个叫阿阮的女孩的父亲,荣盛。

    从祖辈开始荣盛就是文达家的家仆,文达家认为这种阿阮这种家生的奴婢底细干净,比外头买得好得多,她比琛子大五岁,一直养在琛子房中,默认将来是要给他做小的。

    那纺婆一直闭口不言,荣盛怒道:“不能就这么放过她,既然她什么都不说,那就放放血,总要逼到她说为止。”

    于氏却又说:“此事尚有可疑之处,不能妄下定论,也不能屈打成招,这位老人家原先也不过就是寨中的一个纺婆,都不接触医术药典,更遑论巫蛊邪术,其中的来龙去脉仍需细细查明,不可冤枉了无辜之人。”

    阿阮的父亲道:“还有什么可查的,你看她这个鬼样子,寨中的命案分明就是她所为,这妖婆子本就是外乡人,是寨主好心收留她,她才不至于饿死,谁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来历,说不定是黑苗人呢!”

    很多很多年前,苗裔并没有族群之分,只不过其中有些擅长医术药理,有些精于巫毒蛊术,后来巫蛊术给苗族人带来了灭顶之灾,苗族才逐渐分化成黑苗和青苗,那些研究医药的苗人称为青苗,研究巫蛊的苗人称为黑苗。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为死者报仇!”

    一众苗人群情激愤,无法平息。

    “还有一个方法可以确定她究竟是不是草鬼婆,阿阮的父亲又说:“草鬼婆以身养蛊,每隔一段时间,必须找人放蛊,否则蛊毒就会在她体内发作,所以真蛊婆被杀之后,剖开其腹,必有蛊虫在里面。”

    蛊虫阴毒,常引得怨鬼恶灵附身其上,俗称“草鬼”,这种蛊虫多附于女子身上,那些女子也被称为草鬼婆。

    夜漓冷眼看着一切,毕竟当下这个场景中所有的人,除了樊晓澄的意识,或者说是他睡梦中的意识是真实存在的之外,其他都不过是虚幻的泡影,这只是樊晓澄记忆中的一个片段,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

    而此时的鹤青与于氏也都身在迷局中,很多细节都没有能捕捉到,却叫夜漓隐约看明白了。

    虽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但置身眼前的情景之中,难免为他们心焦,夜漓心知她现在应该担心的问题并不是如何扭转局面,而是要怎么让樊晓澄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要怎么在他自己的梦境中把他叫醒。

    梦中的场景如此真实,樊晓澄的意识明显已经深陷其中了,如果不快点唤醒她,自己恐怕也会慢慢失去意识,在别人的梦境中沉沦。

    那边,于氏说道:“你这样,岂非是要了她性命?”

    “这位女侠,”荣盛说:“修仙之人斩妖除魔是天经地义的事,妖邪害人,难道对这些东西还要手下留情吗?”

    于氏默然,鹤青倒似乎是察觉了什么,不紧不慢道:“阁下此言差矣,我师娘的意思并非是要对妖邪手下留情,她刚也说了查明事情真相才是我们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况且现在两个孩子都还没找到,贸然将她杀了,孩子的线索可能就断了,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经他们等反复痛陈利害,这些苗人方才听进去了一些,终于是不再闹了。

    眼前的场景一变,于氏三人站在文达的床头,此时的文达已悠悠转醒,但情绪依旧很激动,听他们没有杀那个纺婆,更是气得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

    鹤青说:“寨主不必着急,你既然千里迢迢去玄宗请了我们来,这件事我们就一定会负责到底,自古以来,以巫蛊之术害人,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玄宗既已插手此事,定不会姑息。”

    文达开口正要说什么,门外一阵骚乱声打断了他。

    原来在荣盛的鼓动下,寨子里的青苗人将本就为数不多的黑苗人团团围了起来。

    一场暴乱眼看就要一触即发了。

    青苗和黑苗本就关系不睦,互不往来,但原先至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如今青苗人就想抓着草鬼婆作祟的由头,趁机将黑苗人赶出去。

    被围攻的几个黑苗人蹲在地上,脸色阴郁灰沉,他们手里都抱着一个瓦罐,青苗族中有人逞凶斗狠,夺过瓦罐就往一个黑苗人头上砸。

    “快住手!”文达急了,不管怎么说他作为寨主,终归是不想看到寨中出现这种分裂斗殴的事情的,火速跟着于氏等下楼阻止。

    那个被砸的黑苗人顿时头破血流,他也不说话,也不用手擦拭,只用浑浊的眼睛瞪着对方,任凭血流进眼睛里,可怕的血目看得人毛骨悚然。

    文达平日里就十分冲动,又没什么主张,在苗寨中的威望并不高,这一下开了个头,那些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苦主哪里肯听,纷纷有样学样,“乒乒乓乓”一阵抢砸,瓦片碎了一地。

    那几个黑苗人任打任骂,不反抗也不辩驳,着实怪得很。

    一青苗人道:“砸了蛊皿,看你们还怎么下蛊害人!”

    话音未落,一只金蚕,一只毒蝎,一条青蛇从那些打碎的瓦罐碎片中爬出来,不久,蜈蚣,蜘蛛等其他毒物也纷纷爬出,这时,几个黑苗人才抬起头,笑得很蹊跷。

    “不好!”鹤青感到不对劲,喊道:“快散开!”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些毒物很快开始攻击人,不少青苗人被毒蛇咬,被蝎子蛰,还被飞在半空的不明黑色甲虫攻击,蛊毒者不在少数,接二连三倒,翻滚惨叫。

    鹤青立刻上前,手起剑落,眼前的蛇蝎便被劈成两段,但毒物数量众多,实在难以斩杀得完。

    他背后的树枝上盘着一条毒蛇,一跃落在他身上,张开蛇翼,吐着红信,毒牙离他的脖颈只有几寸许。

    “小心!”虽然明知道鹤青根本不可能听见,夜漓还是难以遏制地跟着紧张起来,脱口而出道。

    果然,所有人都没有因为她的话做任何反应,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剑干净利落地将青蛇挑下。

    青蛇被刺中七寸,掉落在地上,夜漓悬着的心也跟着落了下来。

    救鹤青的,正是于氏。

    “谢师娘。”鹤青道。

    于氏道:“小心些。”

    鹤青点点头,凝神戒备,二人的剑法在玄宗这种高手如云的地方,都可以算得上是精妙,但风格又不同,于氏的剑招阴柔中带着刚毅,剑花舞得令人眼花缭乱,鹤青因为从小习武,她虽然经验没有于氏丰富,但底子扎实,剑法沉稳中又常常带着出奇制胜的妙招,联起手来事半功倍。

    夜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两人就可以使出的剑阵,看不出门道,但两人出招确是相辅相成,行云流水一般不出半刻便将余下的毒物尽数斩杀。

    毒物虽除,可中了蛊毒的青苗人还是倒了一地,有的肿了半张脸,有的被咬到的地方已经开始化脓腐烂,还有的浑身奇痒无比难以忍受...

    “啊啊啊...解药...给我解药,给我解药!”中毒的人蜷曲在地上呻吟。

    人群中又有人开始煽动:“烧死他们!烧死这些行巫蛊邪术之人!”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中州之地,行巫蛊邪术害人性命,都是要受火刑而死的。

    人便是如此,自己都性命不保,还想着报仇,简直不长记性。

    “慢着!”鹤青上前制止。

    樊晓澄在旁道:“明明是你们打烂别人的东西,挑衅在先,中毒了又怪起别人来。”

    “他们...他们就是故意的!”一青苗人捂着肿胀的腮帮子,指着黑苗人恶狠狠地说道。

    于氏亮出剑,剑身反射出的银光刺眼:“有我在此,就不许有人动用私刑,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阿阮的父亲喊道:“青苗人治病救人,黑苗人下蛊害人,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于氏道:“你这话又错了,你说他们下蛊害人,可曾亲眼见过?”

    “这...”众人一时语塞。

    于氏又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找解药救人,其余的等毒解了再说吧。”

    又一个青苗人道:“解药一定在他们的住处或者他们身上!搜!带人去搜!”

    “等等!”于氏道:“青苗和黑苗本是一家,若长久以来你们都能相安无事,何至闹成这样,现在贸贸然去搜去抢,你们又怎知找到的是真的解药?”

    几句话勾起苗人的痛处,反思几过,这才安静下来。

    于氏走到一个黑苗人身边,蹲下来,温和地说:“我知道黑苗族不是外面传的那样,你们不是坏人,也并不邪恶,就算养蛊制蛊,也不一定是用来害人的,我也相信这几日寨中发生的命案与你们无关,都是一场误会。”

    “现在,你们愿意,解救自己的族人吗?”

    “可以。”

    黑苗人集体沉默许久,终于有人回答。

    “不过...”那人狡黠地转折了一下。

    “不过什么?”荣盛插嘴,语气仍有敌意。

    黑苗人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于氏镇定地问:“什么条件。”

    “你把这里面的东西喝下去。”

    黑苗人古怪得一笑,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

九、夜逃

    夜漓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床上,她回来的晚,累坏了,这一觉睡得很沉,鹤青早已起床,日光从床边靠墙那扇小小的窗户透进来,洒在被子上,暖洋洋的,夜漓翻了个身,懒懒地不想起来。

    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又开始了,凡间的日子太踏实了,仿佛那些灵异奇幻的事都是虚无的,是一场梦,是话本里的故事而已。

    唯一有感的,是一场大战之后浑身的伤痛。

    晏姬下手也太狠了,一点情面也不留。

    鹤青对昨晚发生的事好像一无所知,他看夜漓醒了,就把她拖起来,一起去知府为杨仁方和鬼娃诵《往生咒》,完成最后一个安魂超度的仪式。

    “你的脸怎么了?”鹤青见夜漓脸上挂了彩,问道。

    “啊?”她自己都没注意她眼角有淤青,嘴角也破了皮。

    “哦...我昨天晚上梦游,摔了一跤...”

    鹤青微笑:“你还会梦游?”

    “会啊,”夜漓说:“我还会打呼磨牙呢,你睡得安稳,没听见而已。”

    事情处理完,正百无聊赖,夜漓与鹤青在金陵城闲逛起来。

    鹤青第一次到访中原富庶之地,所以没有推辞,夜漓更是兴致盎然,为了显摆自己的见识,到各处都要滔滔不绝地介绍一番。

    这是九龙桥,这是鼓楼,这是万宁寺,夫子庙附近有一家汤包店金陵一绝,糖芋苗做得最好的则是春分路上的齐芳斋。

    不过这些都是其次的,金陵最著名的景点根本不是常人眼中的阅江楼和玄武湖,而是千春阁。

    “千春阁是什么地方?”鹤青问。

    夜漓眨眨眼,凑近了他笑道:“温,柔,乡。”

    鹤青愣了愣,耳朵有些红了。

    他憨涩腼腆的样子,到像是被调戏了似的,一个大男人脸皮这么薄,就还...

    就还挺可爱,夜漓痴痴地盯着他看,醒过神来后,又反复检讨自己,什么鬼,怎么又来了,莫不是有病...

    鹤青清了清嗓子,正经地问:“说起来我与夜兄相识数日,还不知你年方几何,是哪里人?”

    “我?我…我是本地人啊,年方几何?”夜漓歪着头看着鹤青:“你看我像几岁?”

    街边有家糖饼店,店家吆喝了一声,夜漓想岔开话题,没等鹤青回答,便撇了他要去买。

    糖饼店的老板见夜漓一身乞丐打扮,以为她是来要饭的,用擀面杖撵她:“去去去,哪来的小乞丐,我这儿可不是善堂,没有吃的给你。”

    往日碰上这样凶神恶煞之人,夜漓必定是要想办法捉弄一番的,但在鹤青面前,她不敢造次,眼珠一转,心生一计,假装可怜道:“我就看看,又没有拿你的糖饼,你凶什么凶嘛。”

    鹤青见状,主动走过来,递上一串铜板给老板:“店家,给我两个糖饼。”

    老板接了钱高兴道:“好嘞!”

    也不等他包好,夜漓立刻上手抓了两个,随即又扔到笼屉里,嘴里嚷道:“烫死了,烫死了,烫死我了,你这什么糖饼,我不吃了!”说完迅速从老板手中抢过铜板,拉着鹤青走了。

    糖饼摊老板立刻上前阻拦,蛮横道:“你们不能走,给钱。”

    夜漓:“为什么不能走?”

    老板:“给钱你才能走!”

    夜漓:“凭什么,我又没吃,凭什么给你钱?”

    老板拉着夜漓回到糖饼摊,指着笼里的糖饼:“你看,你看,你看看,你拿都拿过了,你看我这饼皮子上都有脏兮兮的手印了,必须给钱!”

    夜漓啐了一口,作无赖状:“我就不给,你能拿我怎么样?”

    她和糖饼店老板吵得不可开交,引来了路人的围观。

    鹤青息事宁人:“好了,把钱给他吧。”

    夜漓故作不肯:“我不,凭什么呀,为什么呀!”

    “给他吧。”鹤青又重复了一遍。

    夜漓这才不情不愿地勾着小指,送上铜钱,老板正要接过来,她又忽然缩回手,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你确定你想要这串钱?”夜漓摆了摆手,她手指上挂着的钱串儿就在那儿晃荡。

    老板被她这么一说,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一把从她手中抢过钱来说:“当然要了。”

    夜漓转过身,暗自说了一句:“这可是你自找的。”

    这档子不愉快的小插曲结束,闲逛继续。

    按说金陵城夜漓常来,实属是没什么新鲜的,但与鹤青出游,兴致高涨,鹤青虽不喜热闹,也没有推辞,全程都很配合。

    这儿的繁华不负盛名,除了美食美景,还有不少富丽堂皇的铺面,比如首饰店,玉器店,绸缎店什么的,琳琅满目叫人看花了眼。

    路过一家胭脂水粉店,夜漓就走不动路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一个个精巧的白色小罐子里装着的一抹嫣红,晏姬爱涂脂抹粉,夜漓昨天把她得罪了,就想着要不要买点什么回去给她当赔礼。

    虽然吧,这种凡间的玩意儿,她也是不会用的,贵在心意。

    胭脂店的老板娘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这位公子是要买胭脂送人吗?”

    夜漓这才意识到,她一个“大男人”,老盯着胭脂水粉看,有些不合适。

    夜漓故意揉了揉鼻子,又吸溜了几下,看起来邋里邋遢的,十足的乞丐无疑。

    “没,我就看看。”她干笑道。

    一旁的鹤青也问:“夜兄一直看这些女儿家的东西,可是要买来送给心上人?”

    夜漓嗤笑:“小乞丐那儿配有什么心上人啊。”

    玩了半日,天色已晚,他们走上城头桥,准备回豆腐作坊,临近傍晚,桥上人很多,还有几个小儿在嬉戏,你追我赶,上蹿下跳,其中有一个撞了夜漓一下,这一下撞得狠了,夜漓一个踉跄,差点从桥上摔下去,幸好被鹤青揽腰接住。

    他们脸对着脸,鼻尖都快碰上了,四目相对了一会儿,夜漓腰上一用力,尴尬起身,还没站稳当,又有几个顽童从她身边经过,疯玩疯跑,眼看又要将夜漓带倒,鹤青一把拽过她,搂入怀中,方才躲过。

    “哎哟。”夜漓还没来得及感受这片刻温存,忍不住呻吟一声,抽回手臂。

    鹤青惊问:“你胳膊上也有伤?”

    她昨晚可是好好领教了晏姬的实力了,也明白大抵若是认真对阵,她绝不是晏姬的对手,不过好在晏姬忌惮她新修的鬼火,因从没见她使过,不知其威力不敢贸然出手,而且此处到底是人界,作为冥界使者,闹得太厉害始终是大忌,若被凡人撞见,按洛梓奕定下的冥律,回去难免是要受到责罚的,所以晏姬出手始终有所保留,不然夜漓受的可就不止胳膊上这点伤了。

    便是如此,晏姬也好好修理了她一番,像是在拿她泄愤似的。

    “没什么,昨天摔了一跤,胳膊摔断了。”夜漓这话说的,仿佛摔断胳膊就跟八九岁的孩子掉了乳牙似的。

    鹤青没再多问什么,回到豆腐作坊,李婶已经煮好了饭,饭毕,他忽然又向李媛母女请辞。

    “真的不再多住几日了吗?”李媛显然没有做好准备,看着他的样子叫人生怜。

    鹤青轻声细语地说:“在下已叨扰多日,要回师门复命,不便再留了。”

    这一次,母女二人也实在没有像样的理由挽留他了,过了一会儿,鹤青拿着剑要出门,李媛连忙问:“大晚上的就要走?”

    鹤青摇头道:“我只是有事情要出去一下,明日再走,”又对夜漓说:“今晚不必等我了,你先睡吧。”

    夜漓默默“嘶”了一声,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像是被占了便宜似的。

    鹤青走了很久,李媛还在对着关上的大门长吁短叹。

    看日前的光景,夜漓早知道李媛对鹤青芳心暗许,嘴里吃着她从行乐舫上带回来的干果蜜饯,故意逗她:“看来画扇娘子,又有新的大作要出炉喽。”她指的是李媛送给相熟恩客的扇子。

    “嗯?什么?”李媛心神旁牵,没听清夜漓的话。

    夜漓朝门口努努嘴:“鹤少侠。”

    李媛见心事被她看穿,不禁愣了愣,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张了张口,可能本来是想骂她的,话到嘴边,却变成:“我问你,修仙之人,是否可以娶亲。”她神色扭捏地问。

    “可以可以,”夜漓傻乐了一会儿,道:“修仙又不是出家,男欢女爱,情之所常嘛。”

    李媛一脸娇羞,欲言又止:“可是…可是…我看鹤公子平日里都是一副心如止水,清心寡欲的样子…我…我…”

    也是,这么一个美娇娘日日在跟前端茶送水,洗衣煮饭,鹤青都可以视而不见,当真不解风情,无药可救,反倒时常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上下打量她,看得夜漓是脊背发凉。

    她觉得自己于男女之事已经够迟钝的了,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比她更不开窍的,但这鹤青对自己,倒像是很感兴趣似的,总是有意无意地打听她的过往,想到此处夜漓不禁耸耸肩,猜测道难不成此人真有断袖之癖?这么一想,她又哆嗦了几下,把自己这个念头给吓了回去。

    “咳咳,”夜漓定了定心神,咳嗽两声道:“娘子可要想好了,若你真有意鹤少侠,今晚可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再不表明心迹,等他回了仙门,再见他一面可就难了。”

    “可是…”李媛踌躇不前,主意难定。

    夜漓吃饱喝足抹了抹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半醉之际,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嗝...今晚,我陪你等他回来,跟他说清楚!嗝...这俗话说得好,这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嗝…”

    好在鹤青回来得并不晚,夜漓喝得刚刚上头,大门“吱呀”一声,鹤青便推门进来了,看到李媛坐在石桌边上等他,夜漓则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他有些意外,径直走到她们面前,还没等李媛对他说什么,鹤青先说道:“回房吧,我有话对你说。”

    “啊?”夜漓被开门声,迷迷糊糊地指着自己:“我?”

    “对,你。”鹤青简洁地回答。

    夜漓也忘了要帮李媛的事,踉踉跄跄地就跟鹤青回了卧房,看到他端坐在床边上,神情严肃,也没在意,反是几碗黄汤下肚,想起李媛那含羞戴春的小模样,贱兮兮地一笑,忍不住就想调侃鹤青几句,谁知一句都没说上,便被他抓住手腕,将她整个人抵在墙上。

    “喂,鹤公子,鹤少侠,我这又是哪里得罪你了?你抓着我干什么?还不快放开?!”夜漓边挣扎边喊道:“放开我啊!”

    “说!你究竟是什么人?”鹤青目光烁烁:“还是,你根本就不是人…”

    夜漓嚷道:“喂喂喂,你好好说话啊,怎么骂人呢?”

    鹤青道:“那日在破庙,我亲眼看到你将那怨灵的煞气转移到自己身上,凡人根本无法承受这么强的煞气,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说的没错,那怨灵的鬼火好生厉害,叫夜漓得了去,刚炼了几日,正小有初成,暗自窃喜。

    “什么煞气,我不知道…”此时她却矢口否认。

    “那阴眼呢?摄魂术呢?”鹤青穷追不舍地问道。

    原来她的那点伎俩早就叫他看穿了,夜漓甚至都怀疑,鹤青在金陵城逗留并不是李家母女盛情难却,而是特意留下来监视她的!

    “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快点放开我,不然我要喊人了!”夜漓大概是最不会撒谎的人,每次说谎话都会口齿不清,眼神飘忽,就差把“我在骗人”四个大字明明白白得写脸上了。

    “仙门弟子了不起啊,”夜漓解释不清,只好耍无赖:“仙门弟子就可以欺负人嘛。”

    “那昨天夜里,你去哪里了?不要告诉我你也不知道。”鹤青与夜漓的目光交汇,他的眼睛像一汪潭水,深不可测。

    夜漓张口结舌。

    “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吗?你追着鬼火行了有二十余里,我御剑也才勉强能跟得上你,”鹤青穷追不舍:“别告诉我你在梦游。”

    夜漓心里一惊,原来他都已经看到了!白天是故意试探她的,夜漓恨得牙痒痒,心里怪晏姬害她穿帮。

    但她穿帮的又何止这一件事。

    “还有这个。”鹤青亮出一串铜钱。

    他刚刚是去白天那家糖饼店了,连这个小小的恶作剧都被发现了,夜漓明白她无可辩驳,唯有见机跑路,反而放松下来,对鹤青说:“你先放开我,我告诉你就是了。”

    鹤青到底是心善,习惯将人往好的方向想,听她说得诚恳,心下虽还在犹豫,手上的劲儿已经先卸了,夜漓故作被捏疼了,拖拖拉拉,低着头揉着手腕。

    “你说吧。”鹤青凝视着她。

    夜漓本就没有没有和盘托出的打算,这只是她的缓兵之计,见鹤青催促,眸色一变,想施展摄魂术脱身。

    但令她惊奇的是眼前的鹤青居然毫无反应。

    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能一剑打散怨灵,能把她的魂魄喊回来不说,如今居然连摄魂术对他都没有用处了,若说鹤青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打死她都不相信。

    他这副仙姿绰约的容貌,行事又超凡脱俗,难不成真是什么天神下凡,体验人间疾苦来了?

    眼下夜漓也顾不得猜测了,先脱身要紧。

    “你要告诉我什么?”见她始终不言语,鹤青又问。

    夜漓支吾了一番,趁机推开他,腾空一翻,企图夺窗而出,鹤青迅速拔剑拦住她的去路,夜漓本来是能逃脱的,但屋子狭小,她又不敢再使魂术,既怕伤着鹤青,又怕落下话柄,施展不开,不过犹豫了片刻,三两下又被鹤青制住,捉着她的手腕反扣在背上,直接按倒在床上。

    “你今天不说清楚,就别想走,我要带你回玄宗,交给我师父发落!”

    夜漓见他发了狠,反而笑了,弯弯的眼角露着媚态。

    “你舍得?”

    她现下虽是男相,但生得清秀斯文,卖弄起风情来,倒也不输女子。

    鹤青被她一撩拨,果然立刻两颊发烫。

    这时,李媛的声音传来,她显然还没有死心,记着夜漓说的“隔层纱”的话,想着至少要好好地向鹤青表明一下心迹。

    “两位睡了吗?我做了醒酒汤。”

    见无人应答,她就直接走了进来。

    若不是李媛的反应实在太大,目瞪口呆地看着夜漓与鹤青,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合不拢嘴,他两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现下的这个姿势有多别扭。

    “我,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打,打,打扰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两颊飞红,把手里的汤药一扔,飞也似得离开了房间,显然是吓得不清。

    “哎,”夜漓叫道:“你跑什么呀!”

    她这么喊了一嗓子,鹤青也抬头看了一眼受惊吓跑出去的李媛,就在他分神的片刻,夜漓趁机推开他,飞身跳出窗户逃了出去。

    鹤青跟在她身后,一路紧追不舍,从金陵城中一直追到了荒郊野外。

    夜漓累得气喘吁吁,却不能停下:“哎,你够了啊,这就没意思了,我们怎么样也算是一起共过生死了,你这么死命追着我干什么?”

    鹤青气势汹汹地朝她杀将过来,每一剑都带着几分嗔意:“亏得我如此信任你,你却骗了我这么久,骗得我好苦。”他的招式看上去威力很大,但并不带杀意,吓唬人罢了。

    夜漓反唇相讥:“既然你都已经猜到了,还问什么?你们修仙之人如此迂腐,我若表明身份,岂不是自寻死路。”

    鹤青道:“你若不害人,我也不想抓你!”

    夜漓道:“我来金陵城,就是来处理地缚灵作祟之事的,只有救人的份儿,哪有害人!”

    鹤青道:“那糖饼店的事,你怎么解释?”

    夜漓不说话了。

    “串铜钱的红线被你换成了鬼童肚兜上的丝线,成了诅咒之物,如果不是我及时回收,他们一家人都要遭殃。”鹤青沉下脸。

    “我那是…”夜漓眼神闪躲:“我那就是...给他一点教训而已,谁叫他这么蛮不讲理。”

    “你还回去的糖饼,让人家几笼屉糖饼都发烂生蛆,这教训还不够多吗?!”

    “我...我就是...”夜漓自知理亏,强辩道:“我就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怎么了?”

    鹤青厉声道:“开玩笑?开玩笑能要了人一家的性命?夜漓,我愿意相信你是一个好人,但你这么做,和那些害人性命的妖邪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时夜漓心邪作祟,一时没忍住恶念,犯下此等罪过,便是被抓去冥府八司问罪也无可辩驳,幸好鹤青及时勘破制止了,否则等回到冥界,她也是要受罚的。

    “我本来也不愿意与你动手,但我师父说了,妖邪作乱,为祸苍生,玄门弟子当以降妖伏魔为己任......”

    夜漓本心中有愧,无地自容的,但听鹤青这般说自己,忽然就来了气,冷笑一声打断他:“天界有邪神,魔族有善类,这世间万事万物的好坏,岂能以神魔论之!”

十三、武陵源

    夜漓瞧着那阴灵有几分眼熟,不就是几日前她和洛梓弈一起回冥界,在鬼门关前碰到的那个想逃回去还阳,却被鬼差抓住的阴灵吗?他怎么还在这里?

    “你是什么人,所害何人,嫁祸的又是谁,速速呈报!”夜漓故意压低了声音,颇有威严地说,她执掌孽境司几日,就想看看自己对这些孤魂野鬼有什么震慑力没有。

    谁知面前的鬼魂却只是发出一些含混不清地的低吼和嘶叫。

    也是怪事,之前在鬼门关见到他之时,神志尚还是清醒的,还嚷嚷着要回去见他师父师弟什么的,今日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夜漓皱眉问:“他这是要凶化了吗?不都已经渡回来了,怎么还会这样?是哪个使者送来的,让他来见我。”

    不一会儿,一个精瘦修长,身着黑袍的朝生使者走进来,夜漓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瞧着着面生,叫什么名字,做朝生使者多久了?”

    那使者道:“回大人的话,属下猿生,做朝生使者已有近千年了。”

    千年?那不是比她还久?怎得印象里未曾见过?

    夜漓道:“说说看吧,怎么回事?”

    猿生道:“回大人的话,事情是这样的,此人名叫陈昭,是凡间修仙门派玄宗这一代的首徒,他虽然入门最早,但因资质平平,不得师门重用,因此据说他一直十分嫉妒自己的师弟,玄宗的二弟子鹤青。”

    听他提到鹤青名字,夜漓不自觉地微微跳动了一下眉毛。

    猿生又说道:“传闻这个鹤青不但剑法修为皆在他之上,更是悟性奇高,于仙道神旨极为通达,被公认为是下一任宗主的最佳人选。”

    “半个月前,玄宗派接报,说离武陵源不远的银堇山上出了不得了的妖物邪祟,已害残害诸人,附近的百姓请求他们派人下山降妖伏魔。”

    “像玄宗这样有威望的仙门,每日都会收到很多临近乡县百姓的求助,有人甚至会不远千里前来请他们出手捉妖除邪,所以玄宗中人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还以为是那些百姓夸大其词,或者一惊一乍虚估了那妖邪的实力,于是派了出数十名没有什么经验的弟子下山,希望能给他们历练的机会,但那妖邪端的是厉害,玄宗弟子出师不利,刚走到山脚下,还没等这些他们搞明白要对付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便莫名其妙死了两名弟子,后来好不容易上了山,又重伤了一群,最怪的是,即使是这样,他们都没弄清妖邪的本体,带队的弟子见形势不对,想先行撤退,岂知这群人本就落败,失了先机,又毫无策略地仓皇逃跑,被乘胜追击的妖邪冲了个七零八落,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幸而在逃命途中被前来增援的鹤青救下。”

    “鹤青将他们带回玄宗疗伤,由于伤者人数众多,他们在玄宗的书院辟了一处地方,统一让伤者在此将养,方便行医用药。可是怪事发生了,这些伤员本来在玄宗几位擅长医术的长老的救治下已逐渐恢复,但有一日,其中两名伤员,白天还好好的,晚上却忽然暴毙而亡,而且这两个的死因还未查明,第二日晚上又有两名受伤弟子无故身亡,如此过了六日,这批受伤的弟子当中竟意外横死十多人,一时间宗门内人心惶惶,都说是他们在银堇山除妖时,带回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最终要了他们的命。剩下几个受伤弟子更是日日心惊胆战,互相猜疑,生怕受彼此牵连,也不愿再在书院里住着了,第七日早上众人正准备将伤员从书院中移出,推开门却发现鹤青倒在里面,浑身是血,而书院剩下的伤员则几乎全部毙命,经查探这些人都是为他的寒玉剑所杀,一名弟子将他叫醒后,他也不辩驳,提剑便冲出玄宗,过了三日带了一个人回来。”

    夜漓越听越紧张,脱口而出问道:“什么人?”

    “就是他,陈昭,”猿生指着跪着的陈昭道:“当然鹤青将陈昭带回玄宗时,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鹤青却说他找到凶手了,玄宗之人哪里肯信,说他不但残害同门,还杀人灭口,想推卸责任,鹤青不愿承担罪名,便逃走了,玄宗派了弟子这会儿正在四处追捕他呢。”

    “什么?!”夜漓听到鹤青被追捕,激动地拍案而起:“这些人修仙是不是把脑子给修坏了,鹤青若要害这些弟子,把他们救回来做什么?”

    看陈昭的魂魄神志不清的样子,不用问就知道此事定有蹊跷。

    夜漓与鹤青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知道鹤青这个人清高自持,不屑辩驳,她担心再这样下去,他与自己师门之间的误会只会越来越深,思来想去,越发焦躁不安。

    这些日子被迫呆在冥府鬼衙评恩怨,断是非,她早就坐不住了,现下又担心鹤青的安危,想着想着“嚯”得一下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故意说道:“本座时常聆听鬼王殿下教诲,深知咱们在冥界当差,相比于惩治恶鬼凶灵,使亡魂解脱苦难,了却执念,顺利往生才是我们应该做的。我看这个案子必是另有隐情,要去凡间走一遭,调查清楚。这个人,先关入炼狱之中,等我回来,再行处置。”

    “还有,”夜漓走出几步,又想到了什么,转身特意嘱咐:“鬼王回来之前,谁都不许通报,若有多嘴的,我定要他好看,听到没有?”

    “等等,”晏姬叫住她:“若鬼王殿下半途中回来问起,该如何回答。”

    夜漓摆了摆手,头也不回道:“就说我去孟婆那儿下棋听故事去了。”

    她虽从没到过武陵源,但多少也有耳闻。

    听说这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有山势连绵向天橫,有银川倒挂落九天,常年是仙气缭绕,景色迷蒙,气象万千,算得上是半个人间仙境,各路修仙宗门在此聚集,坊间的说法是,在武陵源一个牌匾摔下来能砸死三个修仙的。

    所以以夜漓的身份,如非迫不得已,这种地方实在是少来为妙。

    附近有一小城,虽说是仙境,城内大街小巷的热闹之意倒是颇接地气儿,有卖仙丹符箓的,有耍刀枪卖艺的,还有卖各种吃食果品的,其繁华不输金陵。

    夜漓到底是贪图玩乐,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新鲜,让她差一点忘了此次来凡间的原因了。四处游玩,兴致正高,一会儿看看杂耍,一会儿对着刚出笼的白米糕流口水,贪恋这点红尘烟火之气,忽听得街边的一家酒肆中传来争吵打斗声,门口还围着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便也走过去瞧了一眼。

    “我不许你说我二师兄是叛徒!”

    一个白衣少年站在一堆被打烂的桌椅中间,只见他面红耳赤地朝另一个穿着英挺的金绣长袍的年轻喊道。

    “我说他是叛徒怎么了?他欺师灭祖,残害同门,如今还不知在哪里躲着呢,不是叛徒是什么?”长袍少年昂着头,飞扬跋扈。

    “诶,”夜漓挤进人群中,问身边的一个路人:“他们是什么人呐?”

    路人说:“阁下不是本地人吧,不然怎么会连玄宗和神宗都不认得,”他指着白衣少年道:“这个穿白衣服的是玄宗弟子樊晓澄,另外那个是神宗的少宗主江源,神宗和玄宗是此地最大的两个修仙门派。”

    “哦,这样啊,”夜漓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问:“既然同为仙门百家之首,何以打成这个样子?”

    路人回答:“正因为同为仙门之首,才有很多地方都不对付啊。”

    “哦?”夜漓好奇:“比如呢?”

    “比如?比如修仙的理念就不同,玄宗崇尚内修,认为万物重道而贵德,以心神合一为修行的终极目标,神宗崇尚外修,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认为飞身成仙,封神登天才是修仙之人的终极目标,是以两派时常开坛说法,但又互相说服不了对方,久而久之,矛盾就越来越多了。”

    “二师兄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暂时离开,肯定是为了找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个叫樊晓澄的少年大声道。

    神宗少主江源则冷笑道:“我呸!万宗主都不知道是怎么管束门人的,两个大弟子一个身死,一个叛逃,真是给仙门百家长脸,我看玄宗百年基业,也算是走到头了。”

    夜漓见那神宗少主,年纪轻轻生得人模人样,却口出狂言,目中无人,极为蛮横,还说鹤青的不是,便有心教训他一下。

    然而还没等她动手,樊晓澄就先拔出剑指着江源道:“你住口!我不许你说我师父!”说罢举剑怒而刺向江源,江源轻松一个回身闪避,一面也拔剑相向。

    二人你来我往,互相拆了招十来招,这时,江源身旁的一张桌子忽然动了起来,临空翻转了几圈之后朝他砸去。

    他正专注地与樊晓澄过招,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慌忙侧身劈开桌子,刚勉强躲开,酒肆中的碗、壶、杯、盏又纷纷飘到半空,一齐朝他飞去,一时间鸡飞狗跳,一片狼藉,还殃及池鱼,砸伤了不少围观路人,这群看热闹的人一个个抱头逃窜,场面极为混乱。

    樊晓澄倒也没有乘人之危,他也放下手中的剑,二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在捣乱!”等一切平息下来,围观的人都跑光了,江源这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被浇了满身的饭菜酒水,恼羞成怒,大喊大叫。

    夜漓娇俏地一笑,从门后走出来。

    “你是什么人?”江源咬牙切齿道:“使得是什么妖法?!”

    夜漓仍旧满脸笑意:“妖法怎么了?妖法也能赢你。”

    江源狂妄道:“我看你的样子幻化得如此像人,想来品阶也不低,好得很,这小半年我正愁没什么像样的猎物给我练手,今日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话音未落江源立刻挽起剑诀,霍霍生风,呼啸而来,他的剑法看似与鹤青一脉相承,但路数不同,鹤青出剑更多的是与她周旋,是为了克制她,而江源则是剑指要害,招招毙命,虽然以他的修为来说还伤不了夜漓,但如果打坏这具肉身,对她也是有些麻烦的。

    无法,夜漓将魂力凝于掌心迎着江源的剑势而去,剑气魂力相撞,在空中炸开,夜漓有意给江源一个下马威,用了三成修为,江源自然抵挡不住,猛然被这股冲击力撞飞了。

    樊晓澄原本茫然地站在原地,见此夜漓只用一招便将江源打到,剑锋不自觉地转向了她,警惕地发出三连问:“你,你竟然破了神宗剑诀?你使的是什么招数?你...究竟是谁?”

    夜漓心想,这小子基本功还算扎实,但到底年轻,缺乏临阵经验,内功底子也不够,不过倒还算是有些眼力见儿的,于是故作痞气地踏在凳子上,摩挲着下巴盯着他看,调笑道:“臭小子,我刚刚是帮了你诶,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就跟某些人一样。

    “好啊,”躺在地上的江源喘着大气,挣扎着撑起身,依旧颐指气使:“原来玄宗弟子跟这种邪魔歪道勾结,等我回去禀报我爹,告诉其他仙门宗派,你们就完了!”

    樊晓澄脸又红了,辩解道:“你胡说!我没有!”

    夜漓走过去抬腿就往江源身上踩,疼得江源娃娃直叫,她蹲下身,凑在他耳边说道:“那我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挖了你的眼睛,再砍了你的手脚,我看你怎么回去告状!”

    “你敢!”

    夜漓翻动手腕,变出一把匕首,抵在江源的脖子上,莞尔一笑,露出三分邪气:“你猜我敢不敢?”

    见状,樊晓澄阻止道:“住…住手!你是何方妖孽?这里是武陵源地界,仙门百家所在,你...你休要猖狂…”

    夜漓见他的又想拔刀相助,又胆战心惊,也不生气,反觉得好笑,刚刚听他出言维护鹤青,就对他产生了几分好感,也不想为难他,于是收起武器,但这样一来,江源更加认定樊晓澄跟眼前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有着某种联系。

    樊晓澄刚满十五岁,是玄宗弟子最年轻一辈的弟子,尚未有单独外出降妖除魔的经历,只在苗疆见师兄鹤青斗过草鬼,这种邪灵据说以蛊虫为媒,只附身在女子身上,过段时间就便要下蛊害人,否则就会遭到蛊毒反噬,草鬼婆邪得很,往往会将自己的本体藏得很隐蔽,极难对付,所以最后虽然草鬼婆被灭,但玄宗这边也胜得十分惨烈。

    鹤青性子冷,总给人一种莫名的疏离感,不过与樊晓澄还算亲近,二人本来关系是不错的,但经此一役后,就又疏远了,每每念及此处,樊晓澄总是欷歔不已。

    但这个时候的夜漓还不知道鹤青许多过去的事,只撇撇嘴,心里嘀咕,玄宗门下弟子还真是一个德行,好坏不分,她一个瞬移,闪身来到樊晓澄身后,故意大喊一声吓他:“哇”,看他被吓得不轻,像是整个人都要往前扑倒一样,不禁捧腹大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有见过这么大摇大摆出来害人的妖孽吗?”

    便是在夜漓戏弄樊晓澄之际,江源略微恢复了功力,勉强站起来,捂着肚子指着他俩:“你,你们给我等着!”说完拔腿就跑,一溜烟逃没了影。

    “诶诶诶…你就这放他走啦?”夜漓详装追了几步,回头对樊晓澄说:“他要是回去说出些什么对你不利的话我可不管啊。”

    樊晓澄并没有放松警惕,手里的剑也还举着,不过脚步却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慢慢向门口移去。

    “诶,站住,你先别走,”夜漓又瞬移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我问你,你二师兄鹤青现在人在何处?”

    樊晓澄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对夜漓迅捷的身法感到惊奇。

    “你…你认识我二师兄?”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夜漓想了想,好像也不算特别认识,至少还没到会为了这个人追到凡间的地步,不过来都来,就当是认识吧,反正这人世间除了自己,都是过客,于是回了一句:“算是吧,他在哪?”

    听她这样说,樊晓澄总算是放下剑,又发出一连串疑问:“你怎么会认识他的?你跟我二师兄是什么关系?你找他做什么?”

    夜漓难免不耐烦:“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想不想救你二师兄,如果想就告诉他在什么地方。”

    樊晓澄疑惑:“你能救他?”

    夜漓很诚实地耸了耸肩:“我会想办法救他。”

    “我确实不知二师兄现在在哪里,”樊晓澄道:“你来寻他,想必他的事你也知道了,三日前他带着大师兄的尸体回宗门被当成叛徒,之后他就再没回来过。”

    “但我是相信师兄的。”樊晓澄又补充了一句。

    夜漓皱眉犯愁,此事好像陷入一个死局,当事人都失踪了也就无从查起,她思量了一下,眼下也只有去玄宗,看看那些弟子究竟是被何物所伤,或许能找到些线索,于是也无心与樊晓澄纠缠,放走了他,为了不透露行踪,她也没有让樊晓澄带她去,而是向一个路人打听了玄宗所在。

    路人是这样说的:“沿着武陵源东侧麓南山的西峰往上走,麓南山层峦叠嶂,常年云雾缭绕,山路陡峭,不好登,但只要爬过最初的一段,就渐渐会出现开凿好的台阶,沿着台阶再向上行二三千阶,就能看到一座神祇,像庙又像观,周围都是参天大树,那便是玄宗所在了。”

    夜漓提气运功,一步一跳地往上走,行至半山腰之上抬头一看,眼前果然出现了台阶,她一跃而上,依旧分外轻松,没多久就走到了石阶的尽头,一个金顶白墙的道观映入眼帘,随之传来一声呼喊。她连忙加快脚步走上去瞧,只见宗门门口,四五个小童围着一个披头散发,穿着白布里衣的男子,那男子口中叫嚷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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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瑶池里的鲤鱼成了精,修炼三千年终于化成人形,搅动六界风云,掀起过往秘辛
这世上的虐恋就是:如果女主能坦诚地接受男二,也就没有这么多b事了,可惜...
夜漓:对不起,下一世,我也不能爱你了
鹤青:如果你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怜悯,那就让我来成为你的恻隐之心
洛梓弈:我已经习惯被背叛了
天界有邪神,魔族有善者,是非对错,岂能以神魔论之?!
你不是她命定之人,就算你非要把她留在身边...云梦神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云梦神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云梦神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