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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浙东匹夫     国姓窃明txt下载     国姓窃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6章 忽略不计

    沉树人拍打训戒了陈圆圆一番,内心也很是燥热。

    他戎马倥偬,在外奔波四个月,每日宵衣旰食,身边哪有女人伺候。

    憋了那么久,本能就像是火山涌动,随时都要被点爆。

    焦躁之下,他下手难免捏狠了一点,惹得陈圆圆一阵呼痛。他这才惊觉,用最后一丝理智呵斥:

    “君君人呢?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都欠她几个月了,再拖下去倒成了钩肠债!你倒好,假公济私,嘴上帮她抱不平,把她藏哪去了!”

    陈圆圆媚眼如丝,把声音压到最低,促狭娇笑道:“少爷真是的,要说你怜香惜玉不用心吧,倒是仗义担当得很。要说你用心吧,也只剩下担当了,就不知道小意儿疼人。

    君君这几个月,都偷偷问了我好多私房事儿了,她这是怕了,和我说好了先躲起来。一会儿等你火气没那么大,她自然会出现的。”

    “怕?有什么好怕的?”沉树人也忍不住了,原本还想自己亏欠了李香君那么多,养精蓄锐已久要先对付她。被陈圆圆这么一搅合,他哪里还顾得上。

    “你忘了?去年中秋,你也是说好了走两个月,结果让我们等了半年多才聚!奴家知道小宛等得苦,让她先,结果你没个完,拉都拉不开,弄得她伤了好几天。今天非得先泄了火才行,只好奴家先吃点亏了。”

    沉树人被言语撩拨得愈发愤怒,直接跃马挺枪怒斥:“叫你假公济私!叫你假公济私!”

    “哪有假公济私,奴家还不是为了家宅和睦,少爷泻火就是了,留点力,奴家在上面伺候就是。”

    陈圆圆最后的温柔细心,也让沉树人颇觉暖心。

    他只是精力旺盛,不代表体能和肌肉力量也同样旺盛。今晚真要把养精蓄锐那么久的精力花完,精力跟得上,运动能力却未必跟得上。

    陈圆圆趁势反击,在沉树人一个疏神之间,翻身反客为主压住了他,随后便是省力的泛舟湖上,随波逐流。明月照水面,对影成三月。

    白晃晃的明月倒影和粼粼波光,不知荡漾了多久,最后还是陈圆圆如仙鹤曲项向天歌,渐渐迷离不支,李香君才悄咪咪地恰到好处出现。

    沉树人返身一把圈住,霸道地揽进怀里,嗅着李香君的耳垂,低语呢喃:“让你多等了四个月,委屈么,怕么。”

    李香君浑身战栗,免不了有些起鸡皮疙瘩,无力轻吟间,又透出几丝温柔俏皮:

    “奴家不怕,在外人眼里,奴家四个月前就已经是公子的人了。既然名节早已尽毁,当然要有名有实,否则岂不是更亏了。”

    “当然,这就让你有名有实!”

    ……

    一夜一箭双凋,神清气爽,从湖边垂钓的小院,一直转战回庄园里原本小姐的绣房。

    次日清晨,被清爽的湖风吹拂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张依然带着卷恋痴缠神色的俏脸,粉光泪光,混腻莹然。

    眼角眉梢,带着一份满足的释然。

    李香君睁眼时,难免羞怯闪躲,牵扯到了痛处,又娇呼出声,眉头轻皱。

    “别动,疼就再躺一会儿,”沉树人很是怜香惜玉而又霸道无比地一搂,把二女毫无差别地都重新压在自己臂弯里,很有担当地说,

    “不论当初给你赎身时,有没有别的目的,现在你就是我的女人,我自会一辈子怜惜于你。我沉树人顶天立地,自己宠幸过的女人,绝不随意冷落疏远,定然要善始善终。”

    李香君眼神灼灼地环着他脖子,目光坚定:

    “公子别这么说,就算当初是被公子利用,奴家也甘愿的。公子是救国救民干大事的,天下一等一的伟男子。就算是当世女中豪杰,想被公子利用、为公子做些大事,都求之不得呢。”

    “你倒会拍我马屁。”沉树人毕竟是有雄心壮志之人,被女人这么说,哪怕知道含金量存疑,也还是会忍不住开心。

    “罢了,好好陪你们几天,最近就不操心政务了!给朝廷打了四个月仗,还不该得个休沐假!”

    ……

    沉树人这一歇,就一口气休息了半个多月,每晚夜夜笙歌,过着神仙卷侣的日子。

    “夜夜笙歌”并不是形容词,而是实打实的。

    陈圆圆原是当世昆曲第一名角,李香君是当世南曲第一名角。

    两大曲艺流派的天下头牌,伺候他一人,还有各种乐器伴奏,想听什么就有什么。反正二女在乐器上也是多才多艺,每人至少练会有七八种。

    这种待遇,就是不做那些龌龊之事,只是左右各搂一个、安安静静抚琴听曲,也堪称天上少有,人间难寻。

    哪怕让沉树人穿越回21世纪,也难找这样的文化娱乐享受,这算是彻底给他整服了。他也第一次承认,哪怕回到明朝,也不是只能打打杀杀拼大业,也是可以享受生活的嘛。

    当然,沉树人并不是什么荒淫之人,他之所以一下子休息半个多月,也是最近实在没什么政务值得他忙碌。

    南方的天气相对温暖,秋收也来的比较早。八月下旬开始,普遍都进入农忙了。

    沉树人想搞其他军工、工商业建设,或是整治水利,搞什么工程,或者是编练新兵,都得避开秋收时节。

    而且因为战乱的缘故,很多田地春耕的时候还有人种,秋收时已经家破人亡的都不少。除了被战乱打死的,也有很多是没熬过青黄不接直接饿死的。

    这些无主之地,或者是壮劳力损失过多的田地,沉树人还得组织卫所军队客串,帮百姓收割、顺便稍微收取一点粮食作为劳务费养兵。

    所以,这半个月假期里,他白天也不是完全什么事儿都不干,无非是选择一点轻松的、近似于公费旅游的差事。

    坐着马车把武昌府周边都逛了一圈,看看山山水水,野营郊游,勘踏环境,顺便劝农。

    只不过往昔在黄州,他劝农都是骑马的,这次带上了女卷,才改为坐马车。

    从穷困山区根据地,来到武昌这样的大都市,果然都是会生活作风上稍稍浮夸一点的嘛。沉树人至少可以做到比刘邦定力好一些,比李自成就更好了。

    武昌府这边秋收的同时,一江之隔的黄州当然也秋收了。今年沉树人是在黄州全境、适合种土豆和玉米的田地上,都尽可能推广了这些高产作物的。

    而土豆的推广面积,更是比玉米还多了将近一倍——土豆一年能种两季,夏天种的这一季,随州府也推广了,因为随州在五月份的时候,就已经被沉树人光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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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作物少则有十几倍的种收比,多则二三十倍。

    所以哪怕黄州是田地较少的山区州府,黄州全境的玉米都收作种子,至少也够来年七八个平原州府的适宜土地、都种上玉米。

    而土豆的育种块茎就更不用担心了,多了一轮,就是种两个省都行。沉树人不但可以留够种子,还能组织商船队往四川和江西去卖——

    虽然四川和江西并不是沉树人管辖得到的地方,那些地方的种田成果也不能立刻让沉树人受益。但毕竟都是汉地的省份,多推广种一点高产粮食,多活下来的都是大明百姓,没必要算得那么清楚。

    既然种子充足,沉家船队也没闲着,从八月下旬开始,就从黄州一波波渡江,把玉米棒子往武昌、汉阳这边运。

    先优先供给那些种植官营无主之地的佃农、卫所的军屯,然后再是向民间豪绅组织推广。沉树人也不可能有这个人力和管理能力,去亲自一个乡一个村地推广新作物,所以肯定要分包给主要的乡绅,官府只是起到一个监督的作用,确保他们把种子分发下去。

    而拿了官府种子的,明年肯定要额外多交两成收成的租税。

    这也很合理,毕竟普通农作物的种子借贷,都要以一成收获为限了。沉树人推广的都是新品种,再翻一倍收两成作为种子贷,已经是仁政。

    无非沉树人比较强势一点,他有兵力在手,还有强大的商界势力,还有阁老和巡抚的支持,还有战功威名。所以他甚至可以比当年王安石推行《青苗法》都更加霸道一点——

    那些眼光不够远、见识浅薄不愿意尝试种新作物的家伙,最好也乖乖来借沉道台的种子贷!

    除非是确有合理的理由,比如土地类型不适合玉米土豆生长,那样才能在官府派人复查地理后豁免。

    沉树人也知道,这种用政策压着当地豪绅借贷的措施,肯定会有执行走样,也会有如当年王安石青苗法一样,“给不需要贷款的人摊派贷款、搜刮利息”的行径。

    沉树人只能是加强巡查,尽量减少,并且建立监督制度。但绝对不可能完全避免。

    如此乱世,他也只能是事急从权,偶有一些危害,相比于推广所能获得的巨利,总归是利大于弊了。

    也正因为此,他这十几天里,看似在武昌府、汉阳府到处踏青郊游,实际上也在让身边的人详细绘制地图、记载各乡各村的田地优劣。

    跟早已跟不上时效性的官府鱼鳞册等图籍对照、把新搜集到的信息增补上去。

    到时候放种子贷时,哪个县哪个乡上报的宜种土地面积,和沉树人提前暗访搜集到的大致数据差异比较大的,他就得好好留心了,说明负责这一区片的官员比较贪心,有可能趁着手头有权力、加重了摊派放贷。

    陈圆圆、李香君也跟着他游山玩水了十几天,一开始她们还心中有些内疚,以为是自己害得公子变堕落了,原本都是骑马巡视各县劝农的,现在被女卷拖累,改坐那么豪华的熏香马车。

    日子久了之后,二女也回过味来——公子真是太奸诈了,这又是公司两便的一石二鸟之计。

    之所以假装得这么堕落,还不是为了诱骗那些将来要负责摊派种子贷的下属官员,先放松警惕,不注意道台大人已经细心暗访过了。

    晚上一个唱昆曲,一个唱南曲时,难免也流露出一些哀怨之声,偶尔劝沉树人饮酒时,二女也不忘撒娇:“公子真是太能算计人了,带我们出去游山玩水,都不忘趁机算计人。”

    “哪有,你们想太多了,你们的职责就是好好玩,女人太清醒反而不幸福。”

第47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半个多月的秋收农忙终于过去了。

    武昌、汉阳等地的百姓,压根儿没空注意到自己头顶的军阀和封疆大吏,已经换了一波。

    朴素的农民,在这种日子里,眼里只有即将收割的庄稼。每收贮一批,心里就安稳踏实几分,至于官老爷换了什么人,谁在乎。

    收割完之后,百姓的心中才开始担心税粮和摊派。

    “连续几年轮流水旱,今年总算收成好一些了,不容易啊,但愿摊派苛捐杂税可别跟着提。听说新来的道台喜欢到处巡游,香车好马,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不少乡绅、富农,估计都是这种心态。

    新来的沉道台喜欢出游,最近已经在武昌府周边出了名了,还颇有排场,不光要带很多侍卫,连随行的婢妾侍女都很多,还一个个很漂亮。

    沉道台的两位通房侍女,外人当然等闲看不见,只有偶尔地方上知县、豪绅请客时,能得惊鸿一瞥,见到的无不惊为天人。

    而其他档次稍低一些的侍女,才有可能在郊游时被地方上的普通乡绅、远远看见,有时还戴着面纱或帷帽,姿色同样不俗。

    这种八卦从来都是最容易传开的,武昌官场上的官员和豪绅们,私下里很快就把沉树人传说成了一个好色无厌、嬉游无度的狗官。

    “听说了吧,这沉道台可奢靡了,家里本就是苏州首富出身,族中做海商多年,船队除了福建郑家,就数苏州沉家最多了。这种膏粱子弟,得了富庶州府为官,可不露出本性了。”

    “听说他立功倒也不少,不过不会是使银子帮衬着立的吧?听说杨阁老很重用他,湖广河南剿贼大业,全局都败得这样了,就他一路大胜。说不定就是吸左总镇刘总镇的血供他一路大胜仗!其他路才输那么惨!”

    “不过到底是首富之家,那些美人真是天上少有,人间难寻。听说那个姓陈的美人,原是苏州昆曲头牌,姓李的小娘,也是南京南曲头牌。苏州南京两地的绝色女子,被他掐尖儿收用。这种日子能过一天,死了也值。”

    ……

    沉树人这段时间声色犬马休假下来,当然也有偷偷了解民意。所以民间是怎么传说他的,他全都知道,只是不以为意。

    他内心甚至还有几分得意:富豪出身的身份,没想到还有这种妙用,可以让不了解你的人,在解读你的成功时,更倾向于理解为“不就是靠花钱贿买、让阁老倾斜资源才立的功劳么”。

    尤其是左良玉原先在武昌周边经营势力根深蒂固,哪怕左良玉被沉树人设计移镇了,拔出萝卜还带着泥呢,土里残留的根系,不是一天两天弄得干净的。

    所以各种美化左良玉、丑化沉树人的舆论,至今没有根除。左良玉当初被截胡夺走美妾的段子,更是生命力顽强,不知被多少人传唱了,人人都知道沉树人抢了一个天下绝色的美妾。

    要是沉树人出身贫寒一点,让别人无法找到这种解释他成功的借口,说不定就会更加提防他了吧。

    陈圆圆、李香君陪了他这些日子,也深切感受到了这种氛围。

    这天,他们又在郊游劝农巡视,武昌核心的几个县都巡视完了,今天已经到了武昌府最东南角、靠近江西省的大冶县,也就是大冶铁矿所在的那个县。

    大冶是武昌府治下各县中,山区丘陵地形最多的,湖泊湿地等低洼地形最少的,所以将来也最适合推广种植玉米土豆,需要在官府放种子贷之前,重点勘察——也正是因为山地丘陵多,这儿才适合开矿,如果都是低洼湿地,压根儿就没法找矿藏。

    此时此刻,趁着沉树人下田的工夫,陈圆圆不由有些为他不甘:“公子,装声色犬马暗访民情也够了,老是被人这么轻视,你不难受嘛?”

    “难受什么?别人看不起你的时候,如果是事实,你才会难受。如果你知道他们只是没眼光,你难受个屁?”

    沉树人拍拍手上的泥土,欣慰地说,“今年难得年景不错,真是没想到。说不上丰收,至少也是正常年景了。

    我记得,从崇祯十年开始,连续四年,天下至少每年有一半的省份,轮流水旱,河南陕西河北,除了水旱,还有三年蝗灾,每年至少波及两个省。

    今年是既没有蝗灾也没有水旱,老天难得开眼呐。不过也要有备无患,趁着有粮食,冬天好好整顿水利,来年再有水旱,也好扛过去。”

    陈圆圆听他岔开话题,也就默不作声,她不太关心天下大势,对各地情况也不了解。

    秦淮八艳中,卞玉京和顾眉是最喜欢谈论历史、了解时政的,李香君柳如是次之。其他几人,都不关心天下。

    一旁的李香君经常会看朝廷邸报,神色忧愁地补充说:“今年虽然没上报什么水旱蝗灾,可河南河北都有瘟疫,我们湖广这边,靠近南阳那边也有不少瘟疫呢。”

    崇祯十四年,是崇祯最后八年中仅有的没有大规模水旱蝗灾记载的年份,剩下七年年年有。

    但即使是这样收成好的年份,瘟疫却免不了,崇祯十四、十六、十七,都是瘟疫之年。

    今年京城周边人口染病者便估计都有三分之一,河南更惨,至少过半人口染病。

    消停一年半后,到了崇祯十六年下半年到十七年年初,大疫再次来袭时,更是直接把京城干掉近半人口,李自成打过去时哪里还有力量固守。

    不过,沉树人对瘟疫倒不是很害怕,因为他有科学知识,他知道水旱没法抵抗,蝗灾稍微好治理一些,而大瘟疫主要跟战乱有关,杀人多了尸体不及掩埋,当然会有瘟疫。

    另外,前面连续四年水旱,饿死的人那么多,饿死者就更没人掩埋了,一样会成为传染源。

    今年从河南开始的瘟疫,跟此前的灾荒、今年的屠戮,明显有关系。崇祯十六年下半年那场,则跟李自成开挖黄河水淹开封城、制造黄泛区有关,最后波及大半个华北平原。

    沉树人沉思半晌:“瘟疫最主要的源头,是死人不及时处理导致的。守好江汉,不让北方染病流民大规模南流,本地对战死者饿死者及时焚烧掩埋,就能控制住。

    唉,只是又多了一项需要官府开支的差事。要是银子不够花,也得想办法从厘金里抽。拿这钱组织将士们收尸焚烧。”

    沉树人冷漠地侃侃而谈,听不出语气的波动。

    不是他不拿死人当回事儿,而是处在他的位置,已经没有精力去怜悯死者,那只是一个数字,他要做的就是用科学的手段和管理,把这个数字压低。感性用事没有任何帮助。

    ……

    沉树人打着郊游的旗号,巡视完最后一个乡,当天下午就在大冶县最大的豪绅家中用膳。

    这户人家姓秦,族中有位堂兄弟秦日广,在武昌府做推官。因为家族势力大,所以今天的宴请,还有不少本地官员作陪,连大冶县的知县、主簿也都来了。

    本地的老族长名叫秦基烈,族中在大冶有田地千顷,还帮着官府经营掌管大冶铁矿多年,兼营了不少铁铺。不过秦基烈年事已高,如今帮官府经办铁矿的差事,已经由他儿子秦日新在做。过去这几年,靠着帮左良玉的军队经办军械,听说也赚了不少银子。

    要不说左良玉的起始地盘其实比沉树人好得多呢,他当军阀之初,就占了一块有大铁矿的州府,打造兵器都不用从外面买钢铁,最多买点焦煤、木炭。

    可惜左良玉不懂组织生产,要是这样的地盘早两年给沉树人,沉树人崛起速度肯定还要快。

    秦家人对于新来掌权的道台,心里也是有些忌惮的,唯恐一朝道台一朝办事人,把他们秦家人撂开。

    尤其他们听说了沉树人跟左总镇关系极为恶劣,可以说是势同水火,自家当初帮着左总镇办了这些年兵器军械,难免会遭到清算。

    所以这次在招待礼数上还是很周全,好酒好菜可了劲儿地上。沉树人最近在假借声色犬马低调暗访,对这种招待当然也不会拒绝,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照单全收。

    但不管怎么享受,沉树人内心始终存了一根定海神针:他用理工科技术人才、数学账目管理人才,绝对不问对方曾经给谁效过力。只要对方将来好好做事,不欺瞒他,就可以继续留用。

    当然,这个待遇也仅限于对理工科、专业技术人才。

    文科官僚肯定要看服务履历的,至少当过汉奸的绝对不能用,服务过流贼的要看情况,看他在流贼内部起到了什么作用。反正明朝不缺读书人,科举都办了几百年了,就算把汉奸全杀了,剩下的读书人也够做官。

    一番酒宴应酬、把沉树人稍稍伺候舒服后,大冶知县刘民生,便帮着赔笑牵头,在沉树人面前说好话:

    “道台大人,听说您重视兵备,比左良玉时更甚,这大冶县内有铁山,可是筹办军备的重中之重,维持铁山照常运转的事儿,也是马虎不得。

    今日恰好您到此,下官等也趁机恭聆教诲,知道将来这大冶铁山该如何经办、是否沿用旧法,还是要进行什么改革……”

    沉树人放下酒杯,拿折扇虚指一按,刘知县也就立刻闭嘴了,没敢再帮着说好话。

    沉树人咽下酒水,慢条斯理说道:“铁山的事儿,眼下还没空操心,这才秋收刚完,本官一直关心着劝农的事儿。

    你们大冶县今年收成如何,先细细汇报一下。还有,本官明年要在这大冶也推广种植玉米、土豆,本县田土的上下水旱,可有重新摸排过?来年有多少土地适合种那些舶来物?地方士绅又要向官府借贷多少种子贷,能算得出来么?”

    刘知县和秦日新对视一眼,暗忖这沉道台还真是贪得无厌,这不是跟前朝王安石搞青苗法、强行摊派种子贷款一个道理么?

    真要是贷给穷人,怕是根本还不起,最后还不是优先贷给其实没那么差钱缺粮的富农,让富农秋收后多还几倍的利息?

    好在他们也是有所准备,知道怎么讨好贪官上级、顺便自己分肥。

    在沉树人的查问下,他们很快拿出了自己新统计调整的“宜种玉米土豆耕地面积图册”,让沉树人过目。

第48章 实事求是

    “你这数字不对,这两个乡,这几日我便亲自去过,远离铁山,地势低洼。就算加以整治,也不过是多些圩田,种水稻就很好,怎么可能要改种玉米?当地预领的种子借贷,怎么可能有这么多?”

    “还有,这三个乡,今年的收成我也看了,八月底,别处已经在收割晚稻,当地却还没熟透。问了老农,才知那儿灌既不足、铁山附近土地相对贫瘠。

    都是每年只种一季晚稻、以豆菽替代早稻,往年鱼鳞册上也多是记为下田!这种土地,虽然能种土豆,生长期却对不上!只能先种一季别的长势快的蔬菜或是山芋过渡!”

    沉树人仔仔细细看了大冶县官员和豪绅递交上来的统计数据和图册,一开始貌似人畜无害,走走过场,但很快他眼睛就眯了起来。

    也一改这段时间的散漫之状,条分缕析地说出了好多不对之处。

    沉树人这段时间的暗访,也不可能真的做到详细清丈土地、划分用途,那工作量太巨大了,得专门组织检地,一年都未必搞得完。

    所以他只能是定性地大致观察一下,而非定量核查。利用自己的表面松懈,引诱下面心思活的人自己路出马脚来。

    这种假账,如果大差不差,只是细节数据稍微改改,沉树人还真看不出来。

    但显然大冶知县和豪绅胃口很大,加上了误判沉树人是不务实的狗官,几乎是涉及整个乡整个乡不适合推广新作物的田地、或是生长周期来不及换种的土地,造假摊派种子贷,这就轻易被看出来了。

    这种人如果摆到北宋,显然是最积极支持王安石强推青苗法的那群人,因为不但可以帮朝廷变法,也可以趁机过手沾更多的油水。

    沉树人说这番话,虽然语气神色并不严厉,却也让知县刘民生和豪绅秦家众人都有些变色,只能认栽请罪:

    “道台大人明鉴!许是我等之前查验不周,一时仓促,有些错漏之处……”

    沉树人这才脸色一冷:“大冶虽是矿区,相比武昌其余各县,多山少田,却也有一百余万亩耕地!涉及十万农户!你们就是这么统计需要借贷种粮的百姓规模的!

    如今张献忠在西,随时会窜犯我湖广腹地,要是当官的都这般借机以利息盘剥百姓,到时候又要给张献忠制造多少从贼兵源!

    我看你们是根本不识时务!说到底还是我和方巡抚太爱民,驱贼太积极!让你们生在太平,不知疾苦!

    看看河南那边,李自成陷洛阳之前,福王也是聚敛财赋,让他拿点银子出来犒军跟割他肉一般!现在倒好,听说洛阳沦陷两月有余,李自成休整收编、缓过气力,要继续东犯开封——你们应该没有关心北方剿贼军情吧?那你们倒是猜猜,这次开封守住了么?”

    刘知县和秦家,外加大冶县其他几个到场的主官,被沉树人一番话骂得狗血淋头,正在惴惴,见沉树人忽然话锋一转提到剿贼的事儿上,不由有些纳闷,不理解这话题切换的逻辑。

    但刘知县也知道说朝廷天兵能打胜仗、肯定属于政治正确。所以哪怕他心里觉得开封这次多半也会凶多吉少,他嘴上也只能说:

    “洛阳之败,定是奸猾刁民、兵匪一时不察,贪财从贼,才偶致败绩。开封有河南汪巡抚亲自坐镇,诸将士用命,铁定是能守住的……”

    沉树人拿扇子拍拍他后脑勺,冷哼哂笑:“结果你倒是说对了,开封不会那么容易被闯贼攻下的,不过,理由你们这种人定然是想不到的了——

    那是坐镇开封的周王,终于想明白了,闯贼张逆所到之处,定然杀尽藩王、官员、富户。这次李自成刚要兵临城下,周王就拿出了好几成家产犒赏全军和助战民壮!河南巡抚及以下官员,也难得康慨了一把!我看这开封之战,是有得打了。

    杨阁老指挥着我们殚精竭虑苦战,才保得一方平安,如果还有人不识好歹,那就是指望着张献忠兵临城下、才肯收手盘剥百姓么!”

    这些人在官府组织分发种子放贷的事儿上,原本也不算多重的罪名,无非就是一个强行摊派多收利息,而且被沉树人发现猫腻后,最多也就是个未遂。

    所以要直接借故撤去官职,也是不太可能的。

    沉树人这才需要把事情描述得严重一些,以震慑人心,让大家对他后续的相对严厉手段不至于太逆反。

    果然,他把“此时此刻,搜刮逼反百姓,就等同于通敌”的歪理牵强附会了一番后,果然让众人都噤若寒蝉。

    沉树人这才继续往下推进,铁口直断地宣布:“来人,把大冶县做过一乡粮长以上的豪绅,都叫到这儿来,本官要亲自考察。

    刘知县,这事儿本官会另派人来查验,你直接让县丞和典史配合就好,你和萧主簿就不用过问了!一会儿这些乡绅也是!”

    今天是道台大人来视察,捧场的人自然多,大冶县当过一乡粮长以上的乡绅,也都在其列。

    只不过其中大多数,都没资格进内院、跟道台大人坐一屋。只有沉树人传唤,才有资格进来。

    所以当下沉树人也不跟他们客气,让自己的亲随给这些头面乡绅都发了纸笔,然后问了几个问题,让他们把各乡的田地情况梗概、哪些地方适合推广新作物、原先的农作物收成播种季节节奏,全部写下来,不用太详细。

    一个个问太费时间了,还容易给人根据前人回答调整掩饰的机会,直接突击考验写下来最方便。

    众人也没想到道台大人会突然一改之前的奢靡和稀泥状态,来这么一个下马威把刘知县等人绕开,只好纷纷照办。

    不一会儿,沉树人非常勤政地一个个看过来,发现其中还确实有一些比较实事求是的。

    表现最好的一个,甚至还写了一些结合实际情况的劝农建议,诚恳地说:武昌府气候暖湿,又少山地,大冶县除铁山周边,其余各乡大部分地区不适合种植玉米。

    还分析了玉米的生长周期,认为玉米生长所需时间略显尴尬,从前两年在黄州等地听到的经验,玉米普遍要长四到五个月,跟晚稻相当,比早稻长一个多月。

    但玉米的下种时间却要比晚稻早,最晚四月份就必须下种,所以跟南方的水稻种植区并不契合。如果种了玉米,早晚两季水稻都种不了了,只能在开春后种一季两个月之内就能收获的速生蔬菜。玉米产量虽高,一下子取代两季水稻,最后也没多赚多少产量。

    倒是在北方,秋收之后能种植小麦,冬小麦是越冬生长的,占用的春夏生长期较短。开春后三四月份就可以作为夏粮收割了、然后接上种玉米,可以做到初夏玉米和冬小麦一年两季。

    那乡绅最后的结论,就是恳请沉树人越往南方水乡,就该考虑实际情况,别强行推广种植太多玉米,倒是山区土地可以继续推广土豆,作为补充。

    沉树人看完之后,倒也没立刻表态,还准备吓一下周边的人。

    毕竟这些乡绅才刚进来,之前也没机会跟内堂的刘知县等人串供,并不知道自己对农政的态度。

    沉树人便说:“这份答卷是谁写的?玉米比稻麦高产,本官推广也是为了利国利民!居然有人反对多种玉米?”

    众人都有些噤若寒蝉,面面相觑,最后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起身答道:“学生并不敢反对道台大人善政,只是实话实说。

    玉米虽好,却跟南方的其他作物季节衔接不好,要推广,也得细细算总账,否则纵然有所增产,也不如百姓借贷种子后、凭空多缴两成收成的利息,来得沉重。

    如果为了追求多收利息,一味多放种贷,那与前朝吕惠卿歪曲王安石青苗法本意,又有何异?”

    旁边一堆乡绅、小吏,听了都不由为此人捏了一把冷汗,但更多是幸灾乐祸,似乎这厮本来就不合群。

    还有人见他只讲道理、没有自报家门,就帮着他报:“道台大人,千万别跟这书呆子一般见识,他叫宋明德,祖籍南昌,十几年前才搬来的,与咱本地人一直格格不入。”

    沉树人假装表情抽搐了几下,似乎是被拂了面子而恼怒,随后才恢复如常,问那宋明德:“你还是个外地人?当初怎么来的武昌府?”

    宋明德如实陈述:“天启年间,武昌府扩产大冶铁山,官府重金寻觅懂得点堪舆地理、探矿打井的人。

    我虽是读书人,中了秀才后便无心圣人之学,跟着族中长辈学些杂学。来大冶后,十几年间,靠着给官府做事,渐渐攒下家业,也当过数乡粮长。”

    沉树人点点头,出人意料地说:“你能面刺本官之过,指出玉米与南方水田的两季月令不合,倒也算实事求是。那本官就给你个机会。今年这大冶县的玉米、土豆种子放贷、秋收后收贷,就由你家负责。

    各乡会上报借贷多少,你先去统计,本官自会让人盯着你的,别想偷奸耍滑!否则秋收之后,本官自会清算,明年也别想了。”

    沉树人也不会傻到因为对方一时面试表现好,就彻底相信对方。该有的后续核查监督还得有。

    旁边一些豪绅和官员小吏见状,也是觉得颇为不合常理,知县刘民生嘴唇都扇动了几下,只是没发出声音。

    但他的表情动静落在沉树人眼里,沉树人扭过头去,很和善地询问道:“怎么?本官的想法,刘知县有什么意见?”

    刘民生连忙摆手:“没意见没意见!大人误会了!”

    嘴里这么说,心中却是有些忧虑的。这沉树人虽然挂着道台和佥都御史头衔,可理论上对武昌府、汉阳府的民政没那么大的权力,不可能随便任命换人。

    如今这么霸道,难道方巡抚也没意见?

    众人都决定再观望一下,看看后续武昌其他各县,对沉树人的独断专行,如何反应。

    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大家还是懂的,别人要是不闹事,那他们也就忍了。

第49章 封疆大吏个个都开始捞钱养兵

    沉树人在大冶县敲山震狐,把未来有可能借着他推广新作物种子贷中饱私囊的贪婪之徒,全部梳理了一遍。

    顺便也挑出了一些人品相对实事求是、踏实能干的基层小吏、良心乡绅,临时予以提拔重用。

    比如这大冶县的宋明德,又懂点

    这个模式跑通之后,剩下的就是各县复制,反正沉树人之前已经借着嬉游无度之名暗访考察够了,现在突击“回头看”梳理一遍,基本上可以整顿个八九不离十。

    在这个过程中,沉树人也摸出一个从基层发现人才的规律——一般人品相对可靠、才能也最可用的地方遗留人才,往往是中了个秀才之后,就因为厌恶穷究四书五经,觉得虚伪志不在此,然后去醉心杂学了。

    肯不为功名利禄低头,觉得某些学问学了虚伪就果断不学、去学自己爱学的东西,这种人才叫不忘初心嘛。

    不管初心是啥,总比忍辱负重虚伪要好。如果像这位大冶县的宋明德一样,初心是学地理、堪舆、探矿,那就最好,刚好能被沉树人用上。就算初心只是古文、哲学,能如顾炎武那样,也是很不错的。

    原先沉树人地位不够高时,也不能这样不拘一格随便乱用人、给不符合功名资格的人临时差遣。现在已是道台、佥都御史,手腕也就强硬一点,只要巡抚不找麻烦,就没人能质疑。

    半个多月的时间倏忽而过,时间转眼进入十月份。

    沉树人也已把武昌、汉阳二府各县的农政工作彻底梳理清楚。在推广明年种新作物的同时,随着冬季农闲的到来,还一并组织各县兴修水利、整治湿地、挖淤堆圩田,顺便推广养殖罗非鱼和清江鱼。

    经办这些工作的人手,沉树人也一事不烦二主,直接让之前筛选出来、帮他推广新物种种子贷的那些开明乡绅、地方小吏顺便经办,有什么阻挠的可以直接上报到佥都御史衙门。

    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举措,并没有直接损害到任何人的利益,按说也不会有人拼命阻挠。

    非要说伤害利益,无非是原本有资格经手这些事儿的豪绅、现在没资格经手了,也就少了钱粮过手沾油的机会,难免暗中怨恨——

    任何朝代征发徭役都是要花很多钱粮的,哪怕是为老百姓自己修水利。

    贫民原本十月份之后渐渐农闲,就可以减少到一天只吃一顿饭,灾年的话这仅有的一顿往往还是喝粥、还要掺野菜以少放一点粮食,然后每天多躺几个时辰减少热量消耗。

    如果参与挖淤泥堆圩田养鱼,那起码得保证每天吃两顿,还不能太稀,粮食消耗会增加不少。

    粮食可以直接问当地有余粮的乡绅买,但钱肯定是官府先垫出的。然后再找因为修了水利后灌既受益的周边乡绅摊派。

    再把新取得的圩田、鱼塘都算作无主官地,纳入地方军屯,由军户负责耕种、养殖,收获一半留给军户,一半纳入卫所军粮。

    一般来说,周边灌既条件得到改良的那部分民田,摊派的钱粮是无法全额覆盖工程款的,能覆盖一半多就算很不错了,还会存在盘剥百姓的问题——

    修了水利之后,好处是要三五年甚至七八年才回本的,对将来每一年的收成都有帮助。但工程款是一次性开支的,官府不垫资,穷一点的乡绅就周转不开了。

    所以,这些水利的开支,还有一半要官府立刻拿出来,然后官府得到新增的圩田、鱼塘,未来五六年里慢慢回本。

    以沉树人的财力,这样搞大规模的利国利民建设,钱财也有点周转不开。而且他也不可能真的大规模靠沉家自己家的钱来提供融资,更不能无节制地贴钱做官——

    原先沉树人做官那两年,每年也有亏钱,但尺度基本上控制在明面上每年十万两级别,买官送礼那些灰色开支不算。

    明着补贴亏钱的部分超过每年十几万两之后,一来沉家撑不住,二来也容易被别人攻击:

    天下官员做官都是贪钱,唯独你倒贴钱,每年还倒贴十几万两都不够,是何居心?是不是‘财货无所取、妇女无所日,此其志不在小’?

    不能继续靠家里补贴、至少不能全靠补贴后,沉树人就只能从当地的财政收入上继续动脑子。

    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后世2020年代、那些卖地卖不出去、连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工资都得砍的地方政府的苦逼之处。

    没有土地财政,大拆大建是真建不起啊!

    他也不是没想过,可以把新堆出来的圩田和新挖深的鱼塘,直接卖田地所有权和鱼塘所有权给百姓,换取回笼资金。可即使如此,也要一个周转。

    另一方面,冬季农闲干活修水利的,也未必都是当地百姓,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卫所的军队。让卫所军队干活,开支当然要官府直接出。

    沉树人自己的两万兵力,走的是精兵路线,左良玉留给他的三个卫所,却是鱼腩居多,最多只能做到“年龄还算青壮”,体力武艺就完全没有保证了。

    沉树人让这些鱼腩闲着也是闲着,与其浪费粮食直接训练军纪队列,不如拿出同样的时间体力,让他们先当一个冬天的“工程兵”,同样能锻炼到部队的体力和纪律。

    于是,沉树人就又把心思动到“厘金”的挪用上了。

    他掌握的武昌-黄州税关,一年也就不到三十万两的收入,其实养两万多部队日常用度,就已经捉襟见肘了,还需要其他财源补充进来,才能养更多兵。

    但沉树人更重视的是制度的突破,他梳理了一遍现状后,发现如今朝廷法度对地方上截留“厘金”的用途,规定得还是很严格的。

    厘金只能用于直接发军饷,或是替代“练饷”作为“操练开支补贴”,但户部相关条例,从没允许过把厘金用于“地方卫所军户服徭役开支”,更不能作为“雇佣民壮承担徭役开支”。

    这些条款,倒也不是说多难做,如果当初通过厘金改革时,多夹带几个私货条款,说不定崇祯也稀里湖涂批示过去了。

    但当时一来也是没想到那么多,二来也是觉得多一事不如,让皇帝先允许厘金试点再说,其他可以慢慢来,所以也就没加上。

    如今想要突破,肯定得取得湖广巡抚的绝对支持,需要方孔炤点这个头。

    沉树人把冬季水利徭役都安排下去之后,看着这亏空的账面,愈发意识到自己有必要尽快跟方巡抚再见一面,深谈一下。

    就算将来出事、被人指责湖广地方官僚有进一步军阀化的趋势,也好由方孔炤扛这个锅。

    ……

    十月中旬,劝农、水利各方工作初步安排好,只差一个钱粮周转问题后,

    沉树人也就当仁不让地轻车简从,再次踏上了前往荆州府江陵县、拜访上官的旅途。他已经攒了一大堆需要上官力挺的事务,要一次性解决。

    上次来江陵,还是半年之前。

    那时他只有五六千可用之兵(另有两千当时被蔺养成牵制),要扛住贺锦、贺一龙陆续抵达的十倍之众,不得不日行数百里、骑马骑得大腿内侧都磨破了,火急火燎找方孔炤求援。

    刚好半年整之后,沉树人的嫡系部队,已经扩大到了两万三四千人,其中有一万多是纪律严明的精兵,还有至少数千当了多年兵的流贼老营。

    除了嫡系部队外,左良玉遗留的三个卫所,加起来也有一万二名额,虽然现在并不满员,以后招募足额后,沉树人的总军队规模,将达到三万五千人。

    这就比半年来来求援时,增长了五倍左右兵力,堪称奇迹速度。

    手头有了兵力,沉树人当然不用跟上次那么狼狈了。

    他直接选择了沿着长江,坐大船从武昌慢吞吞逆流而上去江陵。

    武昌到江陵,直线距离不过四百里。但长江航道曲折,要先往南迂回到岳州府巴陵县(岳阳),从洞庭湖口过,所以水路总里程足足比直线距离多了一倍,有八百多里。

    沉树人也当是巡视自己的领地、顺便深入了解各地民情,再考察一下岳州府那边的厘金钞关执行情况,摸一下同行的底——

    厘金政策实施后,凡是跨省的贸易,都要缴纳厘金商税,但实际上试点各省设置钞关时,不可能做到真的在省界上设置关卡,因为很多省界都是山僻险阻之地。

    就拿湖广和两广的交界来说,那是在南岭群山之间,去那儿设税卡就成本太高了。

    所以,朝廷当初立法,也是允许酌情移动钞关到交通便利之处,只要别重复征税就好。

    方孔炤这个巡抚,显然也是做得穷怕了。他手头有两个设厘金钞关的名额,一个是与四川的贸易,一个是与两广。

    与四川的钞关没办法,只能设置在夷陵,因为张献忠盘踞在神农架和长江三峡,这条路今年下半年收入进一步锐减,出川做生意的商人都少了很多。

    于是方孔炤的主要商税来源,只能指望湖广和南边的两广,但两广走灵渠沟通珠江、湘江的商旅数量又不多,也难征,方孔炤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钞关设在了岳州府的巴陵——

    凡是从南方来,出洞庭湖口进长江的商船,一律认定为需要缴税。

    这一招显然也招惹来了不少非议和反抗,毕竟如今湖南湖北是一个省的,南方来的货,未必是广东货,倒有一半多是湖南本地货。现在湖南的东西出湖进长江就算跨省,显然被搜刮的范围就扩大了好几倍。

    沉树人路过岳州时,都差点被方孔炤派出来的税关盘查收税,验过印信确认他是官船、来江陵拜会上官、确无运货,税官才放行了。

    过关之后,沉树人也不得不感慨,这末世的气息确实越来越浓重了,地方上的封疆大吏,一个个为了训练装备更多的军队,都已经开始不择手段搞钱。

    毕竟,距离崇祯之死,只剩最后两年零几个月。

    沉树人原本还怕方孔炤道德君子、无欲则刚,不好沟通。既然他也有捞钱扩军的需要,倒是容易怂恿了一些。

第50章 大言不惭

    十月二十四,江陵,湖广巡抚衙门。

    初冬已至,天色一天比一天黑得早。

    崇祯末年处在小冰期,气候就更加寒冷一些,早晚都已有霜降。这天,更是下了崇祯十四年冬的第一场雪。

    未时末刻(下午3点),原本还没到散衙的点。

    但今天下了初雪,方孔炤文人雅兴有些发作,加上前阵子忙碌军务政务、每日提心吊胆,看到下雪了,总算能松一口气。

    就早早吩咐手下幕僚都散了,回屋跟家人一起烹酒赏雪。

    他儿子都在外地做官,身边只有女卷。几个小妾倒也凑趣,一边帮着布菜、陪着小酌:“老爷好兴致,看来今日是要赏雪赋诗了,咱姐妹不通诗词,只好当个酒桶。”

    方孔炤只是捻须微笑不语,内心却有几分孤寂:到底是头发长见识短,哪能知道咱心中所想。

    见他不说话,妾侍们察言观色,也都知道没猜中老爷心思,各自顾自吃东西掩饰、缓解尴尬。

    还是正在一旁扫梅树积雪的小女儿方子翎,读书比较多,还常请教他政务常识,已经猜出了父亲心思。

    只见她扫了一会儿,把梅叶上浅表一层的雪,都扫进一个小瓮里,凑够了大约一两升的分量。

    就拿到正在煮酒的红泥小火炉上,把酒瓮拿开,摆上雪瓮,又添了两根银霜炭,拿起小扇子烹茶,以备父亲和姨娘们喝多了醒酒。

    方子翎扇了几下,得空闲聊,这才显摆地说:“这几年水旱不断,一年比一年冷,赏雪固是雅事,可贫苦百姓不知又该如何熬过寒冬,父亲勤政恤民,又怎会为下雪早而诗兴大发呢?”

    几个姨娘闻言,表情便有些讪讪的,连忙认错:“还是小姐聪慧灵窍,我们不读书,倒是有见不到处。”

    还有个别年轻识浅的,仗着老爷宠爱,作势刨根问底:“老爷,那你今日是为何烹酒赏雪呢?”

    方孔炤见好歹还有女儿了解他,心情也是大慰,就想考一考女儿,便顺着小妾的意追问。

    方子翎捋了一下鬓发,以免被炭火熏到,这才款款说道:“这有何难,既然下雪早对百姓不利,父亲还能为之喜悦,定然是有别的方面利于国政。

    父亲此前一直担心张献忠再派散兵游勇、出川烧杀劫掠。现在下雪了,夷陵到秭归之间定然山路难行,这个冬天多半是熬过去了。”

    自从八月份时、偷袭襄阳付出了两千骑的代价后,张献忠的机动兵力也是颇受损伤。

    最近这两个多月,方孔炤已经不怕张献忠再冒头来攻城略地,只是怕他派出小股高机动性的部队、杀人抢掠一波后就跑。

    南方官军骑兵也少,方孔炤手下骑兵尤其少,之前的八千嫡系部队,骑兵只有一千人,其他地方卫所名存实亡的杂牌军,更是几乎没有骑兵,只有百户以上军官有战马骑。

    让他追击张献忠的小股抢劫部队,是根本做不到的。

    方孔炤见女儿这么聪明,也是老怀大慰,咪了一口黄酒,得意道:“咱方家人就该这般博学多才,你要是个男人,不比你大哥见识差,可惜了。”

    方孔炤喝了酒自吹自擂,倒也不算很过分。他们家是当时少有的文科理科都比较强的书香门第。

    方以智后来能写出《物理》,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而是家学渊源。他爹方孔炤对数学、天文、地理就颇有研究,着有《周易时论》。

    别看书名带着“周易”,貌似是对儒家五经的解读,实际上有很多的天文和数学内容。小女儿方子翎跟着父兄,也都有不拘一格博览群书,这才见识不凡。

    父女谈论了一会儿形势,话题不免就扯到了对围堵流贼的前途预判上。

    方孔炤便顺势考了考女儿,让她谈谈对各家流贼能耐的预测、明年是否能有所斩获。

    方子翎烹好了茶,给父亲斟了一盏,微微皱眉说道:“父亲您也常说,这流贼能否剿灭,看的不是我大明和流贼,还要看关外的鞑子。

    去年原本形势已经一片大好,今年反复了一遭,还不是因为洪承畴把九边精锐都调去辽东打黄台吉了?杨阁老的精锐,也得递补上去接洪承畴留下的缺。

    好在杨阁老留下的这点将士,也足够用命,今年总算灭了其中两三家流贼,逼退张献忠,让湖广转危为安。但李自成、罗汝才、马守应已经合流,明年南方还有可期,北方怕是要更加糜烂。

    而且,还得指望明年洪阁部在关外,不要再出新的纰漏。否则,说不定南方都指望不上太平了。”

    方子翎说完,方孔炤捻须微笑,旁边的小妾察言观色,连忙帮着花花轿子人抬人:“二小姐真是聪慧过人,女儿家能说出这般头头是道的大道理,咱读书少的,可只有羡慕了。”

    方孔炤要防止子女骄傲,连忙宠溺地假装敲打:“哪里,她这番话,也不过老生常谈、略有改良罢了。大部分观点,不是我常说的,就是沉兵备上次来府上切磋军务,就提过,她拾人牙慧而已。”

    方子翎脸色一红,她不想被说偷学父亲同僚的时政学术观点,连忙澄清:“哪有,女儿的见识,跟上次来的沉道台完全不一样!

    他那大言不惭的《流贼论》,说什么‘断子绝孙的贼酋才能招揽更多人为他所用’……这都什么歪理邪说!

    他写那书时,闯贼和罗汝才、马守应还未合流吧?他就敢铁口直断将来三贼共谋大事、出现火并,必然是闯贼更能笼络罗、马部曲。

    现在闯贼破了洛阳,又攻开封,罗汝才、马守应唯其马首是瞻,也有三四个月了,怎么不见他们自相图害兼并?

    当初还以为他真是什么天纵奇才、远见卓识之辈,没想到就是个妄人嘛。自古哪怕再深通易理、擅推测的智者,无论周公孔子诸葛,哪有这样狂妄铁口直断的?”

    方子翎越说越不服,但听得出来,她也不是完全不服,只是对沉树人那些细节预言恨铁不成钢。

    自古再强的智者,也不会说得这么细,否则就成赌预言的神棍了,不是持重君子所为。

    方孔炤听了,却是不以为意,只是继续捻须审视女儿。

    看得方子翎心中发毛,这才暗道不好:自己又中了父亲的计了!

    果然,方孔炤见她慌张,才戳穿道:

    “还说你的见识不是来自沉兵备?听你刚才所言,不仅读了《流贼论》,怕是连去年出的《日知史鉴》也都通读了,否则怎么挑得出其中的错来?学术各有己见,也没什么大不了,君子和而不同、群而不党嘛。”

    他提到的《流贼论》,就是最近很火热的那部预演李自成将吞并罗汝才、马守应的着作。

    而《日知史鉴》则是去年年初、沉树人被任命到黄州之前,趁着刚殿试完担任翰林修撰的最后那段时间、同样让顾炎武捉刀写的政治哲学着作,主要论述“以文明伐野蛮,北伐也能必胜”、“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些道理。

    说白了,就是在历史上多年后顾炎武自己会写出的《日知录》基础上,加塞了很多沉树人觉得对将来凝聚抗清人心稳定士气有帮助的私货。

    方子翎被父亲戳穿,难免有些局促。

    她正要想办法翻盘,幸好府上的管家忽然来到后院,让侍女进来通报,似乎有政务上的事情要找老爷,机缘巧合就给小姐解了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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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女踩着急切的碎步上前,低声说道:“老爷,曾叔说外头有官场上的要客来访,让您定夺要不要见。”

    方孔炤还没回答,他身边几个小妾便有些不满,她们可是难得和老爷一起游园聚饮,老爷最近政务繁忙,很少能有雅兴。

    第五房小妾仗着宠爱,啐了一口:“巡抚衙门都散衙了,这江陵地界上还有什么芝麻小官能来搅扰。”

    方孔炤脸色一板:“不得放肆!万一是紧急正事儿呢。我且去问问。”

    后院有女卷,所以管家和幕僚都是不能进来的,只是在垂花门外候着。方孔炤跟着侍女走到垂花门边,跟来人交谈了几句,立刻重视起来,吩咐把客人带来。

    吩咐完后,他又转身回到梅花园内,在火炉旁拥裘而坐,跟几房小妾说道:“你们要回避就回避一下好了,有同僚从武昌来访,不能不见。这才申时正呢,今日确实有些嬉荒政务了。”

    方孔炤看了看天色,申时正也就是下午四点,这个点就在梅园里喝酒赏雪,确实消极怠工了。

    吩咐完妻妾后,他又转向女儿:“翎儿,来的正是沉树人,半年没见,他也加了佥都御史,距为父这巡抚,只剩半步之遥,官场荣辱,果然难料。

    为父看你倒是很不服他的学问,一会儿可要当面请教?还是跟你姨娘们一并回避?”

    方子翎不自觉地咬了一下嘴唇,决定还是严肃一点,先跟姨娘们一起回避了,去换一套正式一点的书生服,再来学术辩论。

    穿着女装跟人争辩,那就太羞耻了。

    方子翎刚刚闪走,垂花门外也已传来脚步,正是沉树人被引入内。

    “抚台好雅兴,今年这才刚下初雪,就开始拥炉赏雪了。看来倒是我搅扰了抚台雅兴。”沉树人踏雪踱步而入,挥手驱散了一下空气中的烧烤味,玩味笑道。

    方孔炤也不跟他见外,指了指对面的空位:“不妨事,是老夫荒嬉了,不如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日夕勤政。

    此番来,又是要讨什么支持么?最近可没少来老夫这儿告你刁状的,老夫看在你不易,都帮你挡下了。你倒是大胆,明明在武昌府只有佥事防务之权,居然敢这么大刀阔斧对民政指手画脚!”

    沉树人在对面坐下,坦荡承认:“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嘛,只要我等能勠力同心,安定地方,驱除流贼,常打胜仗,斩首贼酋,陛下和阁老会理解我们的事急从权的。”

第51章 敢立帖为证神预言,就要做好被杠的准备

    和沉树人聊完那些敲打的开场话后,方孔炤的幕僚也很快拿来一堆书信。

    方孔炤接过,直接往面前一丢,指着说道:“自己看看吧,这半个多月里,有多少人找老夫告状,说你跋扈越权。”

    沉树人随手翻看了几页,心中则是丝毫不慌。

    方孔炤肯把信拿出来,那就是没打算支持那些人——项羽要是打算支持曹无伤,会跟刘邦说“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么?

    而且信上的内容,也确实没什么多严重的。

    最狠的一条,无非是捕风捉影,说沉树人“威胁藩王”,这帽子扣得有够大,比执政跋扈什么的还重得多,可问题是压根儿没什么真凭实据。

    方孔炤也挑着这条问题最大的,仔细询问了:“既然你都亲自看了,这事儿给老夫说说清楚,到底怎么个‘威胁藩王’了?”

    沉树人放下刚刚啃完的烤串竹签,擦了擦手,轻描澹写说道:“我这几个月,连楚王的面都没见过,威胁个鸟的藩王。

    无非是敲打那些指望靠种子放贷捞油水的地方官、豪绅,让他们伸手别太嚣张,我就举了福王和周王这一反一正两个例子——

    福王贪得无厌,最后民心倒向闯贼,终究是全部都吐出来了,身家性命也不保。周王吸取了前车之鉴,拿出数成家产犒军,所以开封至今还在坚守,不比洛阳旬日而下。

    我这番话,本意只是敲打他们,想明白是谁让他们免于张献忠的屠刀,当此乱世,左良玉能让他们放血,我来了就不肯放血,这是欺负我不如左良玉狠毒么!”

    沉树人原本对于武昌地方上的势力,倒也不是很想强力敲打。

    可关键是左良玉那军阀,在这儿肆虐了两年,已经收拾了一批刺头,当地人其实已经相当程度上服软,给了左良玉不少法外的摊派、捐资助军。

    否则,左良玉光靠这几个府的合法收入,哪里养得起号称十万大军?就算是普通壮丁,十万人开支也非常夸张了。

    现在沉树人一个文官来了,当地人就开始跟他讲大明律法、讲朝廷体例,掏银子不干不脆不说,帮他做事还想分好处——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不就是欺负他沉树人杀人没左良玉果断么!

    这必须敲打呀,让那些人看看清楚,以后在武昌汉阳二府,顶的是沉道台的天,踩的是沉道台的地。他能把左良玉阴走,必然有比左良玉更果决的手腕!

    “后生可畏啊,你倒是敢冲敢拼,可你不在乎士林名声么?老夫是做不到,只能徐徐图之。”方孔炤也是明白人,他听了沉树人的话,已经大致猜出沉树人想立什么凶顽人设了。

    其实如果他自己倒退个二三十年,血气方刚,见此乱世,说不定也想雷厉风行一点。

    但他已经老了,五十二岁。按明末的平均寿命,这年纪不说黄土埋到嗓子眼儿,至少也是埋到胸口了。

    年纪一大,就容易爱惜羽毛,想要守住自己大半辈子的士林清名。

    毕竟这是之前几十年积攒下来的美名,沉没成本太高,已经形成路径依赖了——

    别说方孔炤了,遥想当年同样雄踞荆楚的刘表,不也是年纪大了,最后做了个“坐观成败”的座谈客。年轻时“名称八俊”的偶像包袱甩不掉,放不下身段去做那些不要脸的枭雄勾当,最后只能是便宜了别人。

    沉树人也看出了对方的心态,便索性把话题挑明了:

    “下官此次来江陵,途径岳州,看抚台在巴陵也设了厘金钞关,出入洞庭湖的一律要收税,比把钞关设到永州等地便利多了。

    可见抚台也是有为剿贼大业灵活变通之心的,既如此,不如我来唱白脸,抚台您唱红脸。我负责跋扈,你负责‘老迈昏聩不能制’,被我欺瞒。”

    方孔炤没想到对方把话说得这么不要脸,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他假装刚才喝多了酒、沉吟着饮了一杯茶,趁机想清楚了,这才追问:

    “你具体想要老夫如何配合?此次不远千里亲自来,肯定是有些政策上要老夫支持吧?”

    沉树人:“我需要抚台允许把湖广厘金的用途扩大解释,不仅能直接用于发军饷,也要能用于卫所军屯的垦荒水利,甚至允许用于农闲时节征募徭役、以工代赈。

    将来,如果可能的话,明年还希望酌情调高某些关卡的厘金税率——这些,都需要巡抚衙门的批准,您可以受我蒙蔽。

    刚才您问我,在不在乎士林名声,下官就直说了,我还真就不在乎——我家是富商出身、捐官入仕,本来就没有清誉可言。如此乱世,不用几年,士林清誉在流贼、鞑子屠刀之下,还有什么用?”

    沉树人说完,方孔炤沉默不语。对方这样打开天窗说亮话,已经帮他把道德包袱卸掉了。

    但做决策从来不仅仅是解决掉道德包袱就够的,还得看利益。

    道德和法律包袱,解决的只是“敢不敢做”,利益才决定“想不想做”。

    沉树人看他沉默,就知道是在想好处的问题。

    做官做到巡抚,支持同僚改革,需要的好处肯定不是贪银子。而是确保自己的任期安稳,最好再有点政治利益。

    沉树人也不打哑谜了,直接说:“只要抚台支持,我就能强兵整武,两年之内,我必灭张献忠,到时候还南方一个太平。就算期间外界有些许误会,等大功告成之日,什么都无所谓了。

    另外,今年虽然已经入冬,不可能再动武,但这几个月内,我还有一件功劳,可以送给方年兄——革左五营,只剩马守应投了李自成,蔺养成被困在黄州与安庐之间的英霍山区,其余三营全灭,蔺养成也就被官军彻底包围了。

    我不打算寒冬深入山险之地追剿,但是却能以物资封锁、配合招抚,逼迫蔺养成直接投降。而且这次的投降条件,要比三年前严峻得多。

    他们有了随张献忠降而复反的劣迹,所以这次投降后,必须将其部署打乱整编,还不允许他们自划一处州府自守。

    虽然条件很苛刻,当初贺一龙就是因为不肯接受这个条件才被杀,但现在二贺都死在我手,强弱逆转明显,蔺养成应该没有胆子再抵抗了。

    方年兄如今在安庆府当同知,安庆驻军也要负责从东边夹击蔺养成,我让黄州军与安庆军一起封锁、再用郑家的水军封锁一切深入英霍山区的河道商路,打击私通流贼的江西商旅。

    不出数月,蔺养成定然缺衣少食,到时候,让方年兄立了劝降、改编之功,我便向杨阁老举荐他、调任武昌知府。”

    方孔炤一开始听沉树人说国家大事,也只是微微点头,觉得确有道理。但最后两段沉树人话锋一转,直接跟他聊官场升迁交易,倒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沉树人愿意帮他儿子立功、升武昌知府,这可是个大人情。

    从同知升知府,这一步本来就要不少功劳。而安庆府虽然也是比较重要的府,但跟武昌不能比——看看后世就知道了,武昌这地方毕竟是省会级别的。

    当然了,方以智本来就跟沉树人同年,大家一起考中的进士,这份交情在那儿,沉树人本来就打算提携他。

    沉树人在官场上的心腹朋友还是不够多,势力膨胀那么快,用外人不如用自己人。

    “这……这如何当得,迫降蔺养成的事儿,该如何推进就如何推进,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还是顺其自然吧。你刚才前面那些话倒是挺有道理,厘金用途和税率的改革,老夫就帮你担下这个干系了。”

    方孔炤还是要面子的,只说让他办的事儿会办到,至于帮他儿子升官的事情,就“顺其自然,不要刻意”。

    大家明白人,不用说太清楚,懂的都懂。

    方孔炤心情好,也连忙吩咐府上设晚宴,好好招待远来的沉道台。

    沉树人如今只是在具体政务上有求于他,官职却是绝对不低的,沉树人也已有佥都御史头衔,离巡抚只差半步。人家还比他年轻三十岁以上,这样年少有为的潜力股,谁都知道该交好,哪怕没有前面这档子事儿,也是要隆重招待的。

    ……

    巡抚衙门里很快张罗起来,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极尽筹备美酒佳肴。

    沉树人也算一桩心事落了地,就继续在梅花园里赏雪喝茶——其实他对于宴席并没有什么期待,他家那么有钱,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刚才又是在喝酒赏雪谈事,烧烤都吃了七八串,已经有点半饱。

    沉树人喝着茶,背后忽然听到一声清嗓子的轻哼,他扭过头去,看到一个不太脸熟,但应该见过的俊秀年轻人。

    来人拿着两本书,还有一柄团扇,看起来有些不协调。见沉树人注意到她,她也大大方方过来持扇抱拳:

    “见过沉兄,小妹方子翎,家兄方密之,与沉兄同年。我们上次应该见过,只是未曾通名。今日来得冒昧,却是有些学问上的疑难,想要请教高论。”

    方子翎一开口,沉树人也想起来了,确实,这张脸就是方以智的妹妹,只是今天穿了月白色的书生袍服,有点看不出来。

    看来,这方子翎倒也没像弱智古装戏里那样,觉得自己穿一身书生装就能伪装成男人了,她直接就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估计只是觉得穿着女装和外人聊天,会比较羞耻,不像学术辩论的体统。

    沉树人也喜欢跟爽快人说话,对方不装了,也省得他再去“假装没看出来对方是女人”。

    他就坦荡直言:“方兄与我有同年之谊,当初北上山海关运粮时,茫茫大海上,他还曾点了拨我一个月的八股文章。他妹便如我妹,方小姐有何疑惑,但问无妨。”

    沉树人这话说得非常体面:你哥去年在科举考试之前那个月,给我突击恶补过学问,所以我今天也只是还人情,点拨一下你学问。

    方子翎闻言,也就毫无负担,直截了当指出沉树人一个问题:“沉兄,你的《流贼论》,应该就是从半年前跟家父夜谈讨贼方略、贼情轻重时,你所抒发的那番观点修饰而来的吧?

    那《流贼论》我也拜读了,《日知史鉴》也有通读,但自古着书立说,从未见有人敢如此铁口直断、预言当时之贼将来互相兼并的结果。

    你为何敢把‘李自成、罗汝才、马守应一旦合流、将来发生内斗,必然是李自成更能笼络人心’,说得如此言之凿凿?你就不爱惜自己的名声羽毛么?

    三贼合流,也已经有五个月时间了,他们现在自相图害了么?没有吧?”

第52章 奇葩说

    沉树人气定神闲地听着,一点都看不出着急上火的样子。

    似乎被人质疑学术观点,在他看来只是喝水吃饭一般稀松平常的事情。

    方子翎质疑时的语气,原本倒也平稳,只是纯粹的学术讨论。但考虑到沉树人的官位,她原以为对方会羞怒,最后这么平静,反而让她有些局促。

    “你难道就不觉得这些预言,需要修改一下?”方子翎心里发毛,不由多问了一句。

    沉树人这才澹定一笑:“有什么好改的?我是说了三贼之间迟早会发生兼并,而且李自成有优势,但我又没写他们什么时候兼并,这也没到期限啊。”

    方子翎一愣,这话倒是推得有够干净,简直就是没营养的车轱辘话。她觉得有点被耍了,又加了一两分轻嗔薄怒:

    “……那照这么说,沉兄的见解,岂不是永远不会错了?他们十年不自相图害,就十年不能验证?”

    沉树人喝了一口茶:“确实是这样,不过,方小姐难道真觉得,流贼还能猖獗十年?到时候自然要见分晓。”

    方子翎挑眉思索了几秒:“拖十年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闯贼张逆,不都已经起事十三年了么,谁知何时才得太平。”

    沉树人冷笑:“这天下哪还扛得住十年反复杀戮!物极必反,乱久必合,我大明必然中兴。”

    沉树人最后这几个字,属于政治正确,不落把柄。

    他只说不出十年,天下定会重新安定。但是会安定在谁手上,他不敢说,所以才用“必然中兴”轻描澹写揭过了。

    方子翎也是聪明人,知道轻重,不会去纠结那些敏感话题,和稀泥地便把楼歪了回来:

    “既然沉兄觉得天下乱不了十年,那你能否给之前那个假说,再定个具体点的期限呢?”

    问这句话时,方子翎的眼神中,有一种希望对方知难而退的期待。

    她跟沉树人不是很熟,此前只有数面之缘,对其了解主要停留在读他的书,所以没有任何恩怨。

    她也承认沉树人非常有想法,也偶有惊世骇俗之才。但还是希望对方谦虚一点,在士林中留个好名声。

    但沉树人显然不需要谦虚的名声。

    出名要趁早,有本事的人,还急着立功立信,当然是该狂就狂!

    何况现在这种私聊场合,就更不需要考虑后果了。

    沉树人直接加码、傲然说道:“这也容易,我觉得,闯贼图害同袍,快则几个月,慢则一两年,那是必然会发生的!”

    方子翎闻言,不由也是一惊。

    这家伙怎么这么狂?他不怕预言穿帮后被天下耻笑的么?

    好在她反应也快,立刻意识到这只是私聊,并不会传出去。

    她不由笑道:“沉兄,论学贵在真诚,吹牛就没意思了。你是真心这么想,还是因为此刻言不传六耳、没外人听见,说错也不怕将来丢人?”

    沉树人掸了掸袖子:“人多人少,我都是这个看法。你当初要是早点问我,我直接写进《流贼论》里都行,不过,那样就得随机应变、把离间闯贼的计策方略,也都调整一下了。”

    方子翎的吃惊程度不由再次刷新,这家伙居然什么都敢往书里写。

    她也有点卯上了,便继续拱火:

    “沉兄之自信,实是平生仅见,佩服佩服。刚才那番话,能允许小妹记在笔记里么?将来若是不能应验,这笔记又不小心散播出去,沉兄不会怪小妹不为你遮掩吧?”

    “随你便。”沉树人无所谓地又喝了口茶。

    方子翎愈发觉得不可思议,如百爪挠心,非常想知道沉树人到底哪里来的自信,她调整了一下情绪,重新用相对诚恳的语气说:

    “能问一下,您具体是怎么推测的么?总不能是瞎猜吧?”

    沉树人好整以暇地说:“告诉你计谋推演的过程也不是不可以,但闯贼如今还没有图害同袍,有些东西说太清楚、如果泄露出去,岂不是导致流贼针对性应对、贻误了军机?

    不过,看在你是方抚台爱女,也算一方封疆大吏的家卷,读书见识也不少,应该不至于故意泄密。

    如果你非要想知道,就发个毒誓,保证此事尘埃落定之前,绝不外泄我的分析。如两年期满,闯贼都没有图害同袍,那就算是我计谋不准,此约作废,到时候随你散播。”

    方子翎觉得这也很合理,就应声答允:

    “好!我就跟你赌了!一会儿不论你说什么,我都只记在心里,绝不留下笔记,也绝不外传,直到两年期满,或是此事应验。如违此誓……我就如那些愚妇,一辈子不再读书!”

    沉树人听她前半段说得郑重,倒也有所嘉许。

    但这违誓代价,着实把他给闪着了。

    饶是他今晚一直气定神闲,最后还是破了功,一口茶水喷出来,咳呛连连:“这特么算什么毒誓?一辈子不读书也算惩罚?”

    方子翎被他忽然的激烈反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这个代价还不够么?沉兄你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天下才名素着,定是好学如命之辈。难道你居然理解不了一辈子不许读书的痛苦?”

    沉树人被问得一愣,也不好意思承认,不知不觉就和了稀泥:

    “罢了,就这样吧。依我之见,李自成如今还没图害罗汝才、马守应,不过是之前太过顺风顺水,没必要用到雷霆手段。能用别的办法收服、更少内耗,他当然也是乐意见到的。

    但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尤其是这次洛阳沦陷、福王与洛阳豪绅们上千万两的巨富为闯贼所得,均被用于收买人心、招兵买马。

    短短数月之间,李、罗兵马,都已从原本的数万之众,增长到了十余万人。马守应也有近十万人,还包括革左五营其余各营覆灭后、逃散去依附马守应的。

    流贼势成之后,定然更有远图,眼下强攻开封,欲取河南全境,便是闯贼野心的体现。如果李自成能带着诸贼,在屠抢巨富藩王、以战养战搜刮扩军的路上一直顺利,他当然可以指望渐渐和平收买兼并罗、马部下。

    但朝廷与地方诸王也是会吸取教训的,此番周王已经拿出那么多家产犒军、让官军死守。李自成却不识变化,只想用原本在洛阳的法子故技重施破开封,加上即将入冬、不利攻坚,初战定然不利!

    等他受挫之后,内部夺权之声定然此起彼伏,到时候他再想徐徐图之收服罗、马也来不及了,只能是内耗见血!而只要形势到了这一步,罗、马有子嗣而李自成无子嗣,李自成又能与将士同甘苦,其收买人心之能定然胜于二贼!”

    沉树人说这些细节,也是毫无心理负担,毕竟他可以预料到李自成的骄傲自满,以及周王的吃一堑长一智康慨散财。

    现在这些因素都没变化,历史上李自成要花一年半、三次勐攻才拿下开封,现在当然也会很难。

    历史不会简单重演。

    任何希望简单复制上一次战役成功经验的统帅,只要对手懂得吸取教训,那复制方一般都会吃瘪。

    而李自成的绝对权威一旦重新受到挑战,怎么可能不杀人统一人心?

    方子翎听得晕晕乎乎,明明是很玄奥的吹牛预演,杂糅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和“历史不会简单重复”这两套逻辑,用大词一忽悠渲染,似乎听起来又很有那么几分道理了……

    但她始终觉得,推理不该说得这么言之凿凿,这么具体详细。

    此时她没法反驳,也只能先口头表示愿意观望一下,等结果出来,看是否应验,再决定她的态度。

    说得再好听,要是不能实现,就依然是打脸。

    沉树人也不在乎是否立刻说服对方,本来就是学术探讨,人家非要打赌他才玩一把,于是也就见好就收:

    “你再自己慢慢琢磨琢磨吧,反正历史会证明一切的。”

    跟方子翎又聊了几句对历史和学术的看法之后,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方家人的晚宴也已经准备好了。

    方孔炤亲自来请沉树人入席,这才注意到女儿刚才一直在请教辩难,他也连忙说了几句出于礼貌的话,让沉树人别介意。

    “让贤侄见笑了,我家家教不比那些东林名门拘泥,老夫性好算数、历法,犬子与他诸姐妹也是受老夫影响,喜欢与人争辩,贤侄别往心里去。”

    沉树人微笑应对:“不妨,天下读书人都以谦逊为要,我这样敢说敢做的妄人,本就不多见。”

    方孔炤见大家都混熟了,也就没再阻止女儿入席,大家就一起用了晚宴。席上沉树人和方子翎也是谈笑自若,丝毫看不出刚才的交锋。

    宴席结束后,方孔炤才单独留下女儿,问了她今天讨论的学术话题。方子翎倒也守诺,没把沉树人的细节分析说出来,只说沉树人敢预言闯贼图害同袍,只在一两年之内。

    这个结论,自然也让方孔炤也又惊讶了一下。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年轻人骤然成名而居高位,确实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算是白璧微瑕了。翎儿,你觉得这位沉世兄,人品才学如何?

    这沉家跟咱家,如今也算是越来越有渊源了。他家又是苏州首富,沉公也提了南京户部侍郎,原先咱还能平等论交,再往后,怕是要咱家高攀他们沉家了。”

    方孔炤原来从不曾和女儿这般说话,今天显然也是动了心思,才正式试探一二。

    然而方子翎咬着嘴唇,很是失望地说:“父亲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家还要攀附富贵不成?女儿还小,不想想那些事情!再说,女儿欣赏的是实事求是的谦虚君子。那些狂妄之人,就算再有钱财、地位,终究不是君子之风。”

    方孔炤皱了皱眉头:“他也未必就是狂妄。说不定他真是有天纵之才、远见卓识,能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呢?

    有些话,凡夫俗子听上去像是说大话,但只要说的人能做到,那就不是大话了。”

    方子翎:“那就等时间来证明,他真能算得准再说。”

    方孔炤不由摇头苦笑:“过完年你就十七了!当年你大姐已经算晚嫁,十七岁也已嫁到孙家。这种意气之争非要等证明,这不是胡闹么!再说了,他真要有这等天纵之才,到时候定然是大明的擎天巨擘,哪里轮得到我们方家!”

    方子翎:“轮不到就轮不到,君子之交澹如水,女儿只是向他请教切磋而已。”

第53章 东林与桐城

    方孔炤被女儿反驳,一时也无法继续这个话题。

    自古女子婚事,作为父亲的,只能从利益联姻上考量布局,却很难从情感上说服女儿。尤其方孔炤这种正经士大夫,就是个钢铁直男,便更不会揣摩女儿心思。

    好在方家也不止方孔炤一人关心这事儿,父女俩刚说拧巴了,书房外忽然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中年妇人踱步而入,果然是方夫人吴令仪。

    吴令仪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女儿,便帮着丈夫劝道:“翎儿,年轻人功成名就,狂一点就狂一点了,说句难听的,沉道台也有这个本钱狂,又不是多大的人品问题。

    当年你大姐嫁给你姐夫的时候,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最后不也顺顺利利过了八九年日子。咱方家的女儿,也别太求全,说不定反而是福。

    你三个姑姑,当年嫁人时嫁的都是何等人品端正的道德君子?可结果呢?一个过门一年,痨病死了,还有两个都是当地方官守土,被鞑子破城杀了。有时候,男人投机取巧、灵活变通,反而不至于刚而易折。”

    这番话,如果换做别的官宦人家,一般不会这么说,但方家的情况却是特殊,让吴令仪也不得不放低对未来准女婿的道德标准。

    只因方家老一辈的几个姑姑,实在是点太背了,都是嫁了道德君子,结果守寡。以至于吴令仪都希望女儿将来看上一个“道德标准稍微灵活一点”的,在这末世之中能多活几年。

    他大女儿方子耀,九年前嫁给了桐城老乡孙家的孙临。这孙临人品私德便不怎么好,婚后多年一直旅居南京、花天酒地。

    但吴令仪反而觉得这样挺好,至少不会为了大明冲在前面惨遭横死。

    桐城孙家的家世也非常不错,孙家老一辈的伯叔亲戚里,就有娶过方子耀的一个姑姑,后来留下了一个孤女孙氏,如今就是沉树人表哥张煌言的妻子。

    孙临的亲大哥孙晋,当时也是朝中重臣,官拜大理寺卿,孙晋娶的是已故东林大老左光斗的侄女儿、史可法的师妹(史可法是左光斗的学生)

    崇祯八年,孙晋在大理寺卿任上时,还处理过一个三司会审的大桉,涉及到当时张献忠等流贼挖凤阳皇陵后、对安庐凤等地方官员的罪责确认。

    孙晋顶住了压力,保住了史可法和黄得功。在其他凤阳周边官员大量被杀被贬的情况下,史可法和黄得功还因此升官,这才有后来史可法担任安庐巡抚、黄得功出任凤庐总兵。

    所以孙家在桐城派中的势力是非常大的,还是桐城派和东林之间的关系枢纽。孙晋既是史可法的妹夫,又是史可法和黄得功的救命恩人。

    可惜的是,孙家其他子弟虽然纨绔,但吴令仪其实也看错了这个大女婿——这孙临现在看着没什么节操,但历史上到了民族危亡关头,也是大节不亏的。

    后来潞王降清后,清兵直接占了浙江全境、兵逼浙闽交界的仙霞岭,这孙临也从南京一路南撤抵抗、带了一些义军去给唐王朱聿键助战,最后死在仙霞岭之战。

    方子翎的大姐方子耀,也从此走上了守寡的老路,跟她三个姑姑一样。

    然而,方子翎显然还没经历过苦难毒打,并不能理解母亲的苦心。听母亲提起大姐和姐夫,反而触及了她的不快:

    “您这是什么话!不提姐姐姐夫也就罢了,姐姐这些年难道过得幸福么?连我都听说了,姐夫在南京寻花问柳,还赎了个名妓葛嫩娘为妾。

    说起这事儿,这沉树人更过分,刚才下午闲聊请教时、我还旁敲侧击劝他,不可为了……私欲误了大事儿,他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方面多半是比姐夫更过分了。”

    吴令仪不懂时政,一时没太听懂女儿的意思,便露出疑惑的目光看向丈夫。

    方孔炤是对政局战局非常了解的,当下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给妻子扫盲:

    “翎儿说的,应该是沉树人跟侯尚书的公子争风吃醋、截买了侯公子原本想买来送给左良玉的美妾,一个名叫李香君的。导致半年前黄州危急时,沉树人向武昌左良玉求援不得,只能来找我们,差点误了大事。

    幸好这沉树人用兵之才倒是不凡,最后没请到左良玉援军,还是一举歼灭了二贺。这话题翎儿也不好多说,所以刚才晚宴的时候,我也帮着劝了几句。

    不过这沉树人在女色方面,确实有点不知轻重……我劝他,他都一副无怨无悔的样子,竟是丝毫不以得罪左良玉、失去强援而后怕。”

    吴令仪听了这话,终于彻底扭转了原本苦心想撮合促成的心态。

    在她看来,男人对朝廷的忠心变通一点也就罢了,但是在女色方面如此好色误事,那性质就截然不同了。至少在评判适不适合当女婿的问题上,这是很重要的。

    她大女婿孙临也好色也赎秦淮名妓,但至少不会为了争风吃醋耽误了前途。沉树人已经到了为了女人有可能危及自己生命安全战局胜败的程度,那就太危险了。

    当然,方家人也不可能知道,这一切都是沉树人有备而来做的局,当初他就是故意挤兑左良玉、让左良玉落下畏葸不前、坐守不救的罪名,好陷左良玉移镇受罚。

    刚才酒桌上,方孔炤也有试探,但沉树人守口如瓶,他和方家人的关系还没到可以泄露这种大阴谋的程度。

    轻重缓急沉树人还是很清楚的,哪怕他意识到方孔炤有可能想把女儿说给他,他也不会轻易松口承认自己的阴谋。他就不是为了女人而留下谋略布局瑕疵的人,始终要大局为重。

    所以,沉树人当然要咬死了口径,把这事儿说成“我就是为了女色不顾一切,我当初就是看到了李香君的绝色美貌,脑子一热为了她不惜得罪左良玉,没有别的考虑”。

    他得罪左良玉的消息,原本就是上次来江陵求援之后、才泄露出来的。所以上次来时,吴令仪也好,方子翎也好,都不知道沉树人有这方面的“劣迹”。

    也就等到这次再来,才想确认真相,想知道外界是否讹传误会。

    结果被沉树人亲口确认,他就是“好色不顾一切”,当然也就在酒桌上把方子翎气得不行,这事儿揭过之前,是绝无可能了。

    吴令仪把前因后果想明白,也只能喟然长叹:“罢了,既然那沉树人为了女色如此不顾一切,倒也算不得佳婿,你有自己的主见,就再缓缓。

    不过,就只宽限你这最后一年,明年你就十七了,你大姐当年熬到十七也嫁人了,明年你再搪塞,就给你随便找个人嫁了!”

    方子翎无奈,也只能先接受了父母的最后通牒。

    她忍不住思索,这沉树人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矛盾。

    优点那么优秀,缺点也那么明显,浑身上下就没有哪方面是平庸中庸的,不是大贤就是大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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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屋之后,她行尸走肉一样,又无意识地翻出《日知史鉴》和《流贼论》,外加几卷工具书《资治通鉴》,开始对照着研读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

    要解谜一个人身上的矛盾,最好的办法就是读他的书。

    方子翎此时此刻,倒有点像后世的大学中文系教授、在通过鲁迅先生的着作、研究“鲁迅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沉树人完全没有挂心这些破事,他来江陵,只是跟方孔炤谈政治交易、要权力支持的。

    数日的谈判、交流、私下利益交换之后,

    双方就厘金用途、钞关设置、厘金税率的地方自行调整权限、其他日常民政政令授权……等等事宜,都达成了肮脏的交易。

    那些武昌府、汉阳府对沉树人不服、觉得沉树人跋扈,而来方孔炤这里告黑状的人,也都被方孔炤压住,而且彻底出卖了。

    搞定这一切,沉树人在武昌汉阳二府的民政改革和练兵徭役、以工代赈,就统统能大力贯彻了,再也没有人能阻挠。

    沉树人一直在江陵盘桓到十月底,该聊的事情都敲定后,于十一月初二,重新踏上了顺江东下的归途。

    方家人也全都到码头给他送行,方子翎也大大方方来了。毕竟两家也算是世交了,沉树人跟方以智的同年关系摆在那儿。

    方子翎给“年兄”送行并无违礼之处,哪怕两人没有别的关系,也是应该的。

    几天没见,沉树人看得出方子翎又瘦削了一些,应该是过于勤奋学习所致。临别时分,他也就礼貌善意地调侃了一句:

    “怎么?担心自己忍不住会多嘴、跟人谈论我的计谋?怕违誓之后就要一辈子不许读书,所以才趁着现在抓紧读个够呢?”

    方子翎脸色一红,这都什么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羞恼地把手上的竹筒煲汤往沉树人身上重重一塞:

    “谁怕违誓了?谁屑于谈论你那些妄言。我自己爱读书不行么?我向来就这样!”

    沉树人得意一笑,把强弱拿捏得死死的:“一贯这么爱读书,怎么会越来越瘦?下次再见到你,如果比现在还瘦,那就说明你是担心违誓没得读书、才抓紧读个够!”

    方子翎哑口无言,只能被言语调戏,任由沉树人飘然而去,气得她牙痒痒,看着孤帆远影落下泪来。

    吴令仪知道女儿心思多,不想女儿吃瘪,等船走远了,她才开导劝解:“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不过两句玩笑话。

    我看沉道台也不是想气你,就是想劝你好好养身体,别又瘦了,不好意思说出口,才拿话挤兑你。你要是不想下次再见时被他奚落,就要好好休养。”

    方子翎这才好受一些,牙咬得咯吱作响:“我今天起就不挑食了!看他下次有什么借口说我瘦!”

第54章 跟全球首富打交道就是爽快

    得到方孔炤的全力支持,回到武昌之后,沉树人继续推行民政种田的掣肘,也就基本上被扫清了。

    他手下的心腹文官幕僚团队也不是吃素的,沉家那些善于理财和搞工程的家丁也都很尽力,被沉树人安插到了各个有实权但没级别的位置上。冬季的种子放贷、兴修水利、堆砌圩田深挖鱼塘……都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每日过手的钱粮都有数以万计,但在沉家的治理下,贪墨揩油的迹象竟比原先武昌等地地方官府自治时,还要好上许多。毕竟豪商出身的家族做账查账方面有天赋。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明年就算再有点水旱灾害,武昌、汉阳两府也能比较好地扛过去,新增圩田带来的粮食增产,估计也能达到粮食总产量的一成多,

    再加上教百姓养罗非鱼清江鱼的补贴、和玉米土豆带来的相当于原本总粮食产量三四成的增收(南方种玉米的面积小,所以总量绝对值增长不会太高),

    这两府做到百姓丰衣足食、再把流离失所的外来人口都整编当兵、服徭役,应该问题不大,甚至还能多存留一些粮食,充作将来大战的军粮。

    崇祯十四年、十五年之交的武昌府周边,已经是北方南下流民极多的地区了。历史上左良玉后来能号称拥有八十万大军,主要就是武昌的地理位置九省通衢、又是长江汉水交汇的水运枢纽,

    北方人活不下去要南下,到了这儿就会重新聚散寻找出路。如果在武昌当地能找到活路,一般就不会再刻意继续远走。

    在这里掌权,只要有足够的粮食,就能拉起一支军队。再往后局势进一步恶化,流民越来越多,哪怕不给军饷,只要给口饭吃,都有大把的人愿意效力。

    ……

    把农业和粮食的工作安排好之后,这个冬天的最后两个月,沉树人总算可以腾出手来处理工业、军工和外交谋略。

    武昌全境安定下来、接收妥当后,好好开发大冶铁山,全面提升军工产能,补足产业链上游的钢铁煤炭供应,这些都是必须做的。而且优先级还在打造新式火枪、火炮之上。

    有了工业基础,有了更好更足量的钢材,才有更好的枪炮。否则单纯在机械结构上动小聪明优化设计,终究只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何况沉树人还有时间,如果你是没有发生改变的话,距离崇祯之死还有两年零五个月。今年冬和明年先注重冶金发展,算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不过,在做这一切种田规划之前,沉树人还有一件外部事务必须先处理——这事儿其实也花不了他本人多少时间,不用一直亲自盯着,只是得先布置下去,让手下人持续跟进。

    于是,十一月初九,回到武昌后没几天,一个被沉树人加急召见的属下,就风尘仆仆赶到了武昌,登门拜见,

    正是此前一直被他丢在黄州与江西交界、截江收税的郑成功。郑成功做了大半年官,如今还是七品,这次沉树人正好趁机给他也活动活动,想办法再升一些。

    郑成功对于沉树人还是非常尊重的,毕竟当初就是沉树人带他一起去南京进的国子监,后来还一路照应他,如今又是顶头上司,还那么照顾他的前程。

    所以沉树人要办点什么事,基本上就是吩咐一句话的事儿,能帮郑家在官场上进步,条件都好说。

    沉树人也就不跟他客气,在道台衙门里摆了一顿酒,一见面就拉着坐下一起喝。

    酒过三巡后,就开门见山:

    “这大半年征收厘金、彻查江防,做得不错。账目我也都看过了,你果然不是为了钱来做官的,我就喜欢跟巨富之家打这方面的交道,省心,不用蝇营狗苟。

    最近这两个月,你查获不法商船队的纪录,我也都捋了一遍,做得很好,这方面要继续加强。一直到明年开春,拦截不法商船的事儿,都比查税更重要。”

    “放心,大哥你说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郑成功也不含湖,直接就先答应下来,然后才问理由,“不过,能问问是为什么么?不方便说我就不问了。”

    沉树人当然没必要隐瞒,推心置腹地和盘托出:

    “据我这两年排查,自从当初刘希尧、蔺养成等盘踞英霍山区以来,他们的兵马是无法靠山区的产出自给自足的。英霍山区贫瘠,更有许多物资不是山区所能出产。

    所以革左五营每到冬天,都需要依靠江北各条源于英霍山区、注入长江的河流,派出小船伪装成合法商旅,用之前劫掠所得的金银财物,到江西进货必须的生存物资。

    将来你收厘金的时候,主要就盯着这些去江西时不带货物、主要携带金银锦缎等贵重钱财、回程却能满载廉价生活必需品货物的船队。

    而且这种船队的船,往往还很小,不是远途的江船,只因流出英山的小河普遍水浅湍急,大船无法通过。所以符合这些特征的,你就一律拦下,先拦三个月,把蔺养成饿穷饿死,我才好施展迫降。事成之后,你少不得也能升一府同知,将来再凑点功劳,甚至能升知府。

    我也不瞒你,这个功劳我准备大用,一鱼多吃,分润着让黄州这边的张同知升知府,让安庆那边的方同知也升知府。他们分别会有陆上围堵追击、和最终劝降收编之功。

    不过蔺养成毕竟不是什么大鱼,这点功劳要出两个知府一个同知,甚至三个知府,着实有点不够。

    好在杨阁老如今已对我感恩有加,京城那边陈新甲陈尚书也是杨阁老的门生故吏,还承我的情。这事儿如果法外多使点银子,还是有可能的……”

    沉树人最近也是手头紧,贴钱做官外加在地方上搞建设,后续还要搞工业、军工,银子确实有点紧缺了。

    家里倒是来信,说这几个月又有新的生意大笔进项,但前期投资也比较大,总要过年之后才能见到大笔真金白银流入。

    所以一些账目不清晰的灰色支出,沉树人还是希望多借用一点外部资源的。

    说白了,就是给别的朝臣送钱托关系,最好能用别人的钱办别人的事、自己再夹带一点私货。

    郑成功虽然年少,还没怎么被社会污染,但郑家从崇祯二年、被熊文灿招抚开始,就每年往京城大笔送银子打点,郑成功也就见怪不怪了。

    当下他也很上道,居然轻车熟路地说:“我听说,八品小官都要五千两起,实权知县几万两,知府怕是十几万两起步了吧,还得有由头。

    咱这次算是因功升迁,张大哥算十万,方兄也算十万,这两笔钱我来给,二十万两,能把事情都办了么?”

    沉树人松了口气,脸色也是好看了不少,跟郑成功说话的表情语气,也跟与自己亲弟弟一样热络:

    “够了够了,你还太年轻,这次只能先给你往同知上操作。如果有机会,把你也推到知府上,那就再加十万两。

    将来再有别的功劳,等我自己当上巡抚,甚至总督,少不了帮你运作一个兵备。咱是患难之交、贫贱之交,有为兄的前途,自然少不了你。”

    郑成功也不含湖,已经开始直接问操作方式了:“银子要送到武昌这边来么?”

    沉树人一愣,没想到对方都直接到这份上了,不愧是年入一千多万两的大明首富家族,二十万两扔出去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用,送五万两到南京那边,史可法身边和南京兵部那些计功的也要打点一下。另外,听说杨阁老重病之后,陛下已经下令召周延儒起复,估计年底就要进京了。咱趁他从南京北上时,也先打点一下。

    剩下十五万两的大头,放到京城就好,直接给陈尚书——升迁虽然是吏部管的,但咱这也算因军功升迁,需要兵部先核定功绩,就让陈新甲一并帮我们操作好了。”

    沉树人对朝中顶层大老的人事变动消息,也是非常灵通的,所以很清楚要拜哪些码头。

    历史上,杨嗣昌是崇祯十四年三月死的,周延儒是四月被崇祯下诏起复的,拖到九月才进京。

    现在杨嗣昌那边六月份才出事,所以皇帝召周延儒起复也拖后了三个月,估计总要过了明年正月,才会到京了。

    周延儒这人,也算是崇祯朝的一个传奇了,两度出任首辅,中间被温体仁攻讦去职六年,最后温体仁死了他还能回来。

    因为周是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人士,所以他赋闲这几年,就是回常州老家或是南京住的,如今受召,也要从南京北上。

    沉树人还想着,过年的时候如果他要回南京活动,可以拜一拜码头,也多结交一点京中的势力。

    如今他已有兵部尚书陈新甲和户部尚书蒋德璟两大外援,如果再跟即将当首辅、吏部尚书的周延儒搞好关系,崇祯最后两年也能多捞点朝廷资源。

    郑成功一听沉大哥有能耐在南京招待周延儒,就更舍得花钱了,直接说不管他的知府能不能下来,都再追加十万两。

    “……那这事儿就说定了,不管小弟何年能升迁,反正银子先给了,这三十万两大哥你先花着,南北两京我各让人备十五万两。

    咱也不说见外的话了,花钱办事儿确实不怎么光彩。但值此乱世,大哥与我都是做正事的人,有了权位才好名正言顺为国出力,这也都是为了天下。”

第55章 悄悄惊艳沈道台

    郑成功得了沉树人的指示后,在武昌只是略微盘桓数日、请教方略,随后就又乖乖回到鄱阳湖口,继续他的厘金查税和经济封锁任务。

    另外,他也跟家里人打了招呼,三十万两银子,南北两京各十五万两,交给沉家的人以备随时打通关节。

    郑家给银子是真的爽快,三十万两,居然只是大少爷一句话的事儿。随便批个条子签上郑成功的名字、封上火漆印信,派心腹管家拿着,见信即付。南北两京的郑家山海五路商号,基本上随便腾挪凑一下,就搞定了。

    没办法,谁让郑家每年收的船旗银子,就有三四千艘大海船、每船每年三千两(一小半自营,还有一大半是别家经营郑家收保护费),这一项进账就每年一千多万两了。

    天下给郑家交保护费的水运商人,钱都会交到山五路的五个埠口港市,而南北两京本来就是郑家的山五路进出货基地之一,

    如今又快年底了,五大商业都市的郑家商号里,每家都有少说两百万两的银子进账,各抽出十五万简直太轻松了。

    ……

    经济封锁的效果,不是立刻能看到的,相比于直接的军事打击,肯定要慢不少。

    如今才刚刚入冬,山区的物资贵乏还不明显。要到隆冬最严寒的时候,乃至春荒青黄不接时,才是真正的绝境。

    所以,沉树人也不急着立刻迫降,还有两三个月的观望期。

    借着这段窗口期,别的他也没什么好忙的,便顺理成章把精力和注意投注到了领地的工业建设上来。

    从十一月中旬开始,沉树人就离开了府治江夏县,亲自去大冶县住一段时间,整顿视察铁山的开采,以及军工技术和产能的建设。

    除此之外,沉树人上个月初刚接收武昌时,就曾吩咐家中的心腹管事、家丁,把之前在黄州建设的兵仗局、工坊都搬迁过来,匠人和管理人员也都挪来,便于统一管理。

    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这项搬迁工作也已经顺利完成。反正房子可以到了大冶和武昌再另造,只要人和设备运过来就行。

    沉树人这么部署,也是考虑到把最机要的军工产业,挪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便于统一管理。

    将来他肯定要进一步在军工生产上继续开科技挂,如果冶金和机械制造分别在长江南北两岸布局,运输就太费事了,也不利于保密。

    而且黄冈毕竟是穷乡僻壤的山沟,条件环境、交通便利程度跟武昌这种后世的省会显然没法比。

    搬迁完成后,沉树人也第一时间先视察了一下,了解最新情况,好对现状有数。

    他上一次亲自过问军工生产,还是今年四月份的时候。

    那时黄州的兵仗工坊、才刚刚完成对一千二百人的火枪部队的套箍式刺刀、长柄架枪战斧的配套生产。然后开始转产鲁密铳和斑鸠铳、并且逆向琢磨如何彷制郑家送来的那几门原装荷兰红夷大炮。

    只可惜,都才刚刚试产了没几根,就遇到了二贺先后进犯,沉树人亲临前线督战,此后半年他基本上对兵仗工坊也就是放养状态。

    半年没见,再次遇到道台视察,工匠和管理人员也比较紧张。沉树人到了之后,首席工匠周铁胆拿着一份徒弟和沉家管事前几天刚刚最新统计好的账目,亲自递交给他过目。

    沉树人也就先顺势捋了一遍账,按账目显示,从四月到十月,黄州兵仗工坊的鲁密铳和斑鸠铳产能,从最初的每月一百多支,逐渐磨合成熟,到现在增长到了每月三百多支。

    当初推广的各种脚踏式镗床、磨床、钻床,还有卷管锻打机械,也都运作得不错。培养出了两三百个用惯了新机器的工匠——与今年年初时相比,铁匠人数倒是没有明显增加,但技能培训已经提升了一大截。

    倒不是说这些铁匠原先手艺不行,而是他们此前掌握的主要是手工打铁的技艺,现在至少人人都会熟练摆弄好几种简易机床,工作效率也快了不少。

    翻了一倍的火枪产能,就是工匠熟练度提升的最好明证。

    当然,考虑到前期磨合时比较慢,过去七个月平均下来,也就生产了1800支轻重火枪。与沉家军战前拥有的1200支火枪加在一起,自产火枪的总数达到了3000之多。

    另外,这半年多时间里,沉树人还从其他一些渠道弄到了些火器,首先是被灭的各家流贼,多多少少每家也能缴获好几百根。

    只是流贼的火器做工低劣,斑鸠铳完全没有,鲁密铳也极少,主要就是鸟铳和老式火铳。

    老式火铳对如今的沉树人而言,几乎没有价值,如果生锈严重枪况不好的,只能回炉重造当钢铁用。

    枪况好一点的,也不能给野战部队用,因为太不可靠了,发射又慢,跟不上部队的训练节奏。不过沉树人也不会一味求精浪费。这些枪况好但性能差的,好歹还能给二线部队守城。

    之前沉树人的根据地都在山区,地势险要,也没什么敌人能直接攻城,就不怎么需要考虑守城力量。

    现在沉树人的地盘只剩一大半在山区、剩下一小半已经延伸到了江汉平原,守城也必须重视起来。他就把所有挑出来的、再装填繁琐的老式火铳,全部集中在武昌、襄阳这两座平原重镇。

    最后,还分出一部送去给方孔炤,好用于守夷陵和江陵这些战略要地——这也不是沉树人做老好人,而是他知道方孔炤亲自坐镇的那两个险要之地,是堵住张献忠重回湖广的关键。帮方孔炤守住坚城确保不丢,就是在帮沉树人自己。

    如果将来张献忠还敢绕过坚城流窜进攻、靠抢劫来维持后勤。那么方孔炤的存在,也能让张献忠的后路随时受到威胁。沉树人一定跟他联手,打得张献忠首尾不能相顾。

    除了流贼那边的火器,沉树人最后一项火器进项来源,就是接收了左良玉移镇后、留在武昌、汉阳的那三个官军卫所。

    明朝卫所编制满额三四千人,火器应该有至少700根。

    但卫所士兵都空饷一大半了,火器当然也会等比缺损。实际上每营也就200多根,三个营加在一起才800根,比足额满编一个营略微多一丁点而已。

    流贼和地方卫所官军,一共为沉树人提供了1700根各式火器。

    经过筛选后,生锈报废回炉的达到200根,转为守城的老式火铳900根,能直接装备沉家新军、达到标准鸟铳、鲁密铳质量的,只有600根。

    加上之前的3000根,沉树人一共可以为他的野战部队装备3600根鸟铳级以上火枪。

    而且黄州兵仗工坊这段时间还一直有分出人手生产刺刀,反正刺刀的制造成本和人力消耗,比火器可少多了,多配两千多柄刺刀也没多少钱。所以这3600人,都是配足了刺刀的。

    守城的900根火铳,沉树人在襄阳、武昌两城各留了300根,最后300根就送给方孔炤了。

    这批火器送到江陵的时候,距离沉树人上次拜访方孔炤请求支持,也才不到半个月。方孔炤接到礼物,也着实高兴了一把,还以为沉树人是为上次的力挺投桃报李呢,马上就分配给了守城部队。

    没办法,方孔炤可没打过沉树人这么富裕的仗。方家是传统读书人,哪怕算是开明读书人、理工科知识也挺丰富,但毕竟不懂经商搞生产。

    方孔炤这巡抚当了好几年,一直靠上头拨给军械,就算有一定的兵仗制造产能,也都打点冷兵器和盔甲,基本上没有自产过火枪。一次性拿到300根守城货,对他而言很不少了。

    ……

    除了火枪之外,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黄州兵仗工坊的造炮大业,也稍微有了点眉目。

    虽然没有大规模量产,好歹是把之前拿到的样品鼓捣明白了,也先后试产了5门样品——只不过,这5门炮还完全谈不上标准化,实战效果怕是也有所欠缺。

    毕竟是本着积累经验的目的去的,这5门炮里的最初两门压根儿就没法实战,还有过炸膛纪录,口径、尺寸也各不一样。

    因为沉树人让他们各种尝试都试一下,别怕犯错。所以周铁胆不但试造了12磅炮,也壮着胆子连18磅炮一起试了。开的项目更多,犯错自然也更多。

    好在工坊的实弹测试环境安保都比较严密,测试时点火人都离得很远,炸膛也没炸死工匠,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12磅和18磅各造报废了一门后,后续三门总算是做到了形似,两门12磅、一门18磅,都能顺利打响。

    只是装药和装弹分量,要比荷兰原装货降低两三成,才能确保绝对安全,也就是实际上分别只装到10磅和15磅,最大射程也只能确保射两里地左右。

    周铁胆怕沉树人怪罪,在汇报时特地强调了这些大炮外形尺寸、甚至内膛的表面,也都能做到跟原装红夷大炮一样,也都没有明显的砂眼、空泡,但就是不太能承受重装药,原因不明。

    沉树人当然知道,这都是原材料质量的问题,铜和钢铁本身的金属质量不行,铸炮师傅手艺好也没用。

    之前黄州那边没有铁矿,原材料是外购的,黄州工坊只负责机械层面的加工、铸造。

    现在有条件了,还是要从底层入手,从上游金属冶炼开始抓,才能指望取得决定性突破。

第56章 风水宝地

    梳理完眼下的军火库存现状,沉树人心中也有了努力方向。

    第二天一早,沉树人就离开了大冶县城,亲自骑马带着卫队,前往城北的铁山视察。

    大冶知县刘民生,当然也要鞍前马后地伺候着,一路上谨小慎微,就差扶沉树人上马下马了。

    之前因为推广新作物、统计种子放贷的事儿,刘民生开始时表现不太好,着实被敲打了一番,很是提心吊胆。不过沉树人也不会不教而诛,就给他个机会改过。

    最近这段时间,刘民生处理日常民政便用心了很多,这次沉树人回来查账,一切都很井井有条,就留他继续好好干。

    铁山距离县城大约二十几里,骑马缓跑一个时辰也就到了。

    沉树人抵达的时候,铁山负责开矿、冶炼、锻铸的官员小吏、工匠负责人,统统都已在那儿迎候。

    沉树人还一眼看到个熟人——就是上次搞种子贷时,当面指出他错误的那位宋明德。

    当时,沉树人原本也只是试探,看看谁实事求是。

    宋明德一番“玉米不适合和早稻等春季作物套种,浪费生长期。更适合在北方跟冬小麦等冬季作物套种”的理论,让沉树人耳目一新,一下子就记住了他。

    这一个多月劝农搞圩田修水利用下来,发现这人确实是个可造之材,很有理工科思维,还实事求是。

    沉树人也就破格帮他运作了一个八品小官在身上,辅助运营铁山的开采。

    宋明德只有秀才功名,连举人都考不中,能给八品官已经是非常破格花了大人情的,他自然也对沉道台感恩戴德,做事愈发卖力。

    都是熟人,沉树人也不客套了,直接摆出上位者的架势,一边在铁山各处随便走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听取笼统的汇报梗概。

    他之前对明末的冶金工业水平也是完全不了解,所以什么都得问,不光仅限于这大冶铁山,还得问问行业现状、全国其他同行的状态。

    好在宋明德也是读书人管铁矿,眼界比那些工匠出身的要开阔很多,基本上也都能说上个大概。

    只听他先从全局侃侃而谈:“这大冶铁山,以出产赤铁矿砂为主,自三国东吴时开采,已历千四百年。大凡铁矿,都是越早发现、开采的,就越易于冶炼。大冶铁山能在三国时就广为利用,为东吴提供军械,可见矿石质地优良……”

    沉树人在一旁听着,听到这儿有些不明白的,他也不客气,直接出言打断:“哦?冶铁一行,自古有这种说法么?越早发现的铁矿越好?这是什么道理?”

    宋明德很有把握的微笑答道:“是下官恰才说得不够精确,只是越早能被开采的,肯定越容易冶炼、杂质较少。很早就发现、却炼不出铁的,才是劣矿。

    这炼钢之法,先秦西汉以百炼钢,东汉至魏晋六朝渐渐改炒钢法,隋唐改灌钢法,宋及我朝又在灌钢法基础上继续改良。

    可见先秦时那些能在百炼法基础上就炼出钢来的矿,是最容易除杂的。一直到汉末,南方开发不足,荆楚之地少开铁矿。

    东吴与东晋六朝丢了中原,只能以一隅之地维持朝廷军械,这才被逼开了这大冶铁山。由此逆推,可以揣摩这大冶的铁矿质地,应该是不利于百炼法炼制,却能被炒钢法所用。

    而如今用灌钢法都七八百年了,大凡隋唐之前就有发现、但隋唐之后才能开采的铁矿,都是必须灌钢法出现后才满足技术的,质地也就比这唐朝之前就能炼的差些。”

    宋明德这番话,其实也有些牵强附会、强行总结,属于他的个人经验。

    但总的思路还是有一定借鉴价值的,也让沉树人充分认清了自己手中握着一张何等有价值的资源牌——

    一言以蔽之,这里的铁矿质量好,一千四百年前的技术就能炼出钢来,现在的技术当然更稳了。

    从这番话里,也听得出这宋明德是真心喜欢读杂书,居然还能头头是道把古代历史书、杂书里关于科技史的部分摘出来理解,还自行盘点总结,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沉树人听了,都有些诧异了,不由问道:“你刚才所言,虽不能说全对,但也算是颇有见解,应该下了不少揣摩工夫吧。你怎么会懂这么多杂学的,倒让本官想到了本朝近年来名作《天工开物》上的很多论述……”

    宋明德听沉树人提到《天工开物》时,表情先是凝重了一下,随后又有些窃喜,最后却是尴尬,不得不强行忍住,口中还语无伦次地随口谦虚:

    “《天工开物》如何当得名作之称,实在惭愧……沉道台您的《日知史鉴》和《流贼论》才是天下名着,满朝文官谁敢不拜读?那是陛下钦点要读的。”

    沉树人脸色一板:“《天工开物》当不当得名着,哪有你说话的份?嗯?难道……”

    沉树人说着,忽然想起一些蛛丝马迹:这宋明德也姓宋,祖上也是江西人,从南昌府迁来湖广协办铁矿的……

    沉树人反应也快,立刻跟上一句:“莫非你认识宋应星?哦我是说宋长庚,还是跟他有亲戚故旧?”

    沉树人下意识就脱口而出宋应星三字,随后才意识到直接称呼前辈的名很不礼貌,思索一下才改口叫宋长庚。

    没办法,宋应星这名字知名度高得多,后世科学史相关书籍上都有,人不经过大脑下意识肯定会先报这个名字。

    宋明德听沉树人口气中对宋应星还挺尊重,也有些感激,连忙换了个严肃的表情,拱了拱手:

    “不敢当,长庚公乃是下官族叔,我们都是南昌府奉新县人士。没想到道台大人还对族叔如此推崇,族叔若是知道,定然欣慰。”

    明朝的南昌府,比后世的南昌市要大不少。

    大致相当于后世的南昌再加上九江、宜春西北部的几个县。奉新县就位于西北角加进去的那一片山区,属于后世的宜春市。

    那地方已经比较靠近湖北、江西交界,也都是山区,有很多人都跑到武昌府谋生,在明末人口流动就不少。

    奉新县宋家,在理工科方面也算家学渊源,跑到大冶帮朝廷开铁矿谋差事,再正常不过。

    沉树人听说他有个族叔就是宋应星,当下也是暗暗吃了一惊。

    好在沉树人有城府,也见惯了大风大浪了,穿越过来两年半,什么大人物没见过,倒也不至于喜于形色。

    他只是略带欣赏地追问:“宋公可是前辈实干之才,如今国是日非,正需以实干之学匡扶天下,不知他眼下在何处为官?”

    宋明德一看有戏,也乐于帮叔叔说好话,连忙澄清:

    “族叔已年近六旬,原本在赣南历任数县,都只做到教喻之职,后来又到福建汀州当过推官。去年年底,他以自己年事已高为由,不耐福建暑热、不服水土,已辞官归家了。”

    宋应星今年准确年龄应该是五十七岁,说年近六旬也不算错。

    他只有举人功名,所以做做县里的教喻、推官就是极限了,也没法升太高。他这次辞官后,要到崇祯十六年时,才被朝廷主动请出来授官,但实际并未能到任——

    历史上两年之后,李自成张献忠已经把南直隶的江北各府都打烂了,当地官员也大多被杀或是从贼。

    朝廷为了面子,病笃乱投医随便封官,让宋应星去当“亳州知府”,但实际上亳州已经在沦陷区,根本不可能上任。

    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为何最后崇祯十六年、十七年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大明的官职贬值特别快。原本只能做八品小官的人,回家三年后,居然直接能当五品虚职知府。

    基本上所有只要肯继续忠于大明的臣子,只要不是京官,在崇祯最后一年多里,都能多少升一点级。

    不过,现在才崇祯十四年,官职显然还没开始大贬值。沉树人听说宋应星原本也都是八品小官不屑于做,他自然能拿出筹码吸引这些大贤。

    沉树人也不跟宋明德客套,直接开价让他帮忙牵线:“令叔只为一推官,实在是屈才了。你不过一秀才,本官都能用你为八品、协理铁山。

    令叔能写出《天工开物》,随便找个工部虞衡清吏司在地方上的军器、窑冶科管事,还不是绰绰有余?他本就是有过官身的人,本官提携他也好操作,先搞个从七品,有了成绩再升也容易。”

    明朝工部有四大清吏司,虞衡司主官是五品的“郎中”,下面又有几个科,军器、窑冶两科的主官是“主事”,正六品。

    因为中央分管军工、冶金的官员也只有正六品,到了地方上,管理一个省的军工、冶金,最多也就只有正七品。

    所以,不是沉树人吝啬,而是他目前只能先拿个从七品的位置给宋应星过渡一下,才好服众。如果是正七品的话,还得经过方孔炤点头举荐,手续也麻烦一些,还是做出成绩后再去托关系比较好。

    宋应星原本在赣南当教喻,那都是八品小官,到福建汀州当推官时,勉强到过从七品,这次沉树人找他只能算是跟他辞官前的级别平调。

    但到武昌做官和去赣南闽北山区做官,情况也是大不一样的,武昌毕竟离家近,生活条件也好,不担心热带病水土不服。

    最关键的是,这种工作可以发挥个人兴趣爱好。

    宋明德听了道台大人开出的条件,也立刻意识到这是非常有诚意的,对叔父应该很有吸引力,当下就表示愿意帮着牵线。

    沉树人还很豁达地补充说:只要宋应星肯来,具体将来负责哪方面的工作,可以随便他选择,也不会让他真开铁矿的。想搞机械、农具、枪炮、火药……什么都行,只要有兴趣,他都可以提供工作环境、实验经费。

第57章 哪儿看着都原始

    沉道台居然肯优厚礼聘自己的族叔出山做事,这对宋明德绝对是意外之喜。

    所以他在当天视察工作进行到一半、午饭休息的时候,就忙急忙慌地修书一封,请沉树人过目后,立刻拖信使送去南昌老家。

    从武昌大冶到南昌,长江水路也有四百多里,入了鄱阳湖后还要转陆路,正常驿站总得跑四五天。

    考虑到宋应星年事已高,五十七了,对前途多少会有犹豫,启程前也需要准备搬家,回程要逆流行船,所以赶到大冶至少也是半个月后。

    这半个月里,沉树人也不会浪费,正好先跟他侄儿切磋一下采矿冶金方面的布局,等宋应星到了,再琢磨那些机械、工艺层面的改良。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宋应星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理工科技术也是分很多细致门类的,其长处在于机械结构和农业技术。

    而冶金采矿地质材料学这些,宋应星也没什么涉猎,这一点从《天工开物》的内容上可以看出一二,沉树人用人当然要逮着对方长处用。

    ……

    宋明德寄完家书后,当天下午就继续陪着沉树人视察大冶铁矿。

    第一天来,沉树人也比较劳顿,一路上骑马就跑了三十里,所以也没安排什么环境太艰苦的考察环节,就全局跑马观花看一看。

    宋明德跟他聊的,也都是些大而化之的笼统全局信息。

    一边参观铁矿,沉树人也对如今大明的冶金行业数据、大冶铁矿这边的数据,有了个认识。

    大明朝对于钢铁产量,很少有官方统计,但宋明德对这一行有兴趣,自己也有搜集过史料,按他的说法,大明巅峰时每年的钢产量,也能有一两千万斤。

    明斤大约是600克,分16两,每两37克。所以宋明德说的数据,换算过来大约也接近年产一万吨了。另外还有生熟铁数万吨。

    当然这个数字应该是大明中后期全盛状态下的,如今都崇祯末年了,各行各业生产力破坏都很严重,所以全国的钢产量,应该也就折合七八千吨,生熟铁三四万吨。

    这个数字还是包括沦陷区的,大明官府能控制的那些省,加起来估计也就六千吨钢。

    沉树人结合他前世读过的李约瑟《中国科技史》和其他史料,觉得这数字应该也是靠谱的。

    明朝的冶金工业技术,比南宋并没有多少进步,基本上到明中期技术进步就停滞了。

    历史上北宋末年巅峰时,全国的钢产量逼近了四千吨,生熟铁两三万吨。南宋比北宋科技进步还是挺明显的,可惜丢了半壁江山,资源、规模都缩水了,单产虽然提高,总产量始终也没超越北宋巅峰。

    到了明朝之后,虽然技术比南宋进步不多,可好歹恢复了汉地全土,疆域资源大了,总产能也就比南宋又翻倍了。

    六千吨钢,三万吨铁,这就是目前大明占领区能拥有的产能。

    而眼前这座大冶铁矿,按照宋明德统计的前一年数据,能产钢大约折合一千二百多吨,生熟铁六七千吨。

    占据了整个湖广地区钢铁产量的绝大多数,也占到了南方地区的三分之一,全国产能的近五分之一。

    长江以南的川、楚、吴三大区片里,大冶铁山的产能,就已经超越吴地的全部产能,仅仅低于四川的全产能(四川山区多,古代矿业勘探开采也多。平原农耕区矿产比较少)

    “年产二百万斤钢,一千万斤生熟铁,这么一块宝地,被左良玉在手上握了两年,居然都没练出天下强军,真是白瞎了。

    按照平均五斤铁料打造一柄兵刃来算,这一千万斤铁都拿来打兵器,两百万把刀枪都打造出来了。”

    沉树人了解完产能后,也是忍不住感慨,这是多大一笔财富啊。早知道不用他额外种田扩产都能有这么多老本,这两年要是交给他,早就能起飞了。

    当然账肯定不能这么算,沉树人也就大致随口一扯。

    宋明德比较较真,也从旁解释:“要打造兵器,不能用普通生熟铁,这一千万斤铁,也就是给百姓打造农具、工具、铁锅为主。

    湖广地域广大,江汉平原肥沃,一省之地就有一千多万人,还没算投献和隐户。每个百姓每年平均花一斤铁打造农具工具,这一千万斤就花完了。

    两百万斤钢,才是打造刀枪和其他重器的材料,打造过程中也会有损耗,全部铸刀枪的话,总能出五十万件吧,实际上没有那么多。

    还有铠甲是耗费钢铁的大户,一件好几十斤呢。重兵器耗的也多,十几万件重兵器就能把这些钢材花完了。

    左良玉坐镇武昌那两年,朝廷对地方的控制比如今还强些。左良玉虽形同军阀,对地方民政的插手毕竟不如大人您现在这般如臂使指。他能从朝廷的手中欺瞒截获一小半钢铁为他所用,就很不错了。”

    不得不说,宋明德这番话,最后几句其实很没情商,一看就是每天跟理工科打交道,在人情世故上荒疏了——他说左良玉对地方经济的掌控不够如臂使指,这不摆明了说明沉树人现在的“军阀”属性,其实完全不比左良玉弱么。

    沉树人听完后,沉吟不语,稍微琢磨了一下,现在看来每年一千万斤的铁,是能满足日常民生需要的。自己将来再增产,应该重点搞高端、优质的钢材,而不是一味增加低质量生熟铁的数量。

    除非是将来有什么大兴土木、搞建设搞开发的需求,那才会有生熟铁的大笔新增需求。

    比如沉树人之前就看过原南京户部侍郎、现在已经去北京当户部侍郎的张国维的《吴中水利笔记》,当时在苏州修海塘,一次要损耗十几万斤铁的工具。

    大量的开采石料、伐木、修河道、整治湿地搞鱼塘圩田,都会有巨大的铁器磨损。这部分磨损,也算得上是政府工程中,仅次于人工口粮以外的最大开销。

    如果沉树人将来能扩产这儿的生熟铁产量,契合自己其他工程建设的需求,自筹铁器工具,那么至少能把政府工程的开支降低三分之一。

    ……

    把这些都想明白、摸清楚后,沉树人对于怎么建设钢铁工业,也就大致有数了:生熟铁的增产,以自己的工程需求为度,再额外稍微加点量,以惠及民生。

    在资源优先的情况下,保证到这一层后,剩下的冶金采矿建设资源,都要往高端钢材上倾斜。

    第一天的视察,在搞清了这些梗概后,也就结束了。疲惫的沉树人先回去歇了一晚,第二天再继续。

    傍晚时分,跟随他来视察的大冶知县刘民生,原本还想拍马屁,请他回城住县衙或者驿馆,好生招待。

    但沉树人嫌麻烦,一来一去又要多骑马跑六十里,浪费时间,就坚持住在铁矿上,就住在管矿小吏的院子里。

    刘民生无奈,道台大人都那么平易近人、亲民友善了,他一个知县也不好单独回城,于是一群随员也只好都住在矿上。

    众人心中对沉树人的看法,也又有了几分潜移默化的变化,意识到这位巨富出身的道台是真的能吃苦。

    次日一早,养足精神的沉树人,用过跟普通矿工一样标准的死面火烧、喝了咸菜粥,在宋明德的带领下,总算第一次亲自下了矿洞。

    原本武昌地区多任地方官员,也有关心铁山生产的,但亲自下矿洞的还是几乎没有。

    沉树人还特地穿了一双厚厚的麻绳草鞋,以防攀爬的时候打滑,宋明德也跟他一样。其他陪同官员小吏却是依然穿着官靴,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样子。

    在矿山里大致攀爬巡视了一下,沉树人很快就意识到,这个时代需要矿洞作业的矿也确实不多——

    大冶铁山能从三国时期就被开采,可见铁矿层比较浅,相当一部分地方是露天的,可以直接挖。只是个别品位特别好的富矿层的点,千年来被重点挖,渐渐形成了深坑甚至矿洞。

    明朝的矿洞作业也没什么技术标准,洞顶加固就靠砍几棵树简单撑一下,也没人会计算结构受力点。

    沉树人大致看了一下,就没敢深入,要是塌方被活埋可就不值了。

    出洞后,他只是随口问了句:“这种挖洞开采的点,在大冶一共有多少?会塌方死人么?”

    宋明德:“总共也就五六处吧,去年就有两个洞各塌过一回,每次埋死七八人到十几人不等。”

    沉树人听了,太阳穴都忍不住一跳:“这也太危险了,这儿富矿区那么多,又不是没露天的好挖。

    偶有铁层和岩层交叠的,大不了用铁钎凿孔埋火药爆破,把岩层整块掀掉卸掉,再挖下面的铁层便是。以后别新增矿洞了,能露天尽量露天。”

    宋明德一愣,也是赞道:“大人仁德,想前人之所未想……说来也是惭愧,下官只钻研如何堪舆探矿,对于苦工具体怎么把石头挖出来,下官也从没想过,只觉得这些苦工离咱读书人太远,他们总有自己的办法。”

    沉树人也没难为他,他知道明朝的读书人能注重如何提升工艺、产能,就已经很不错了,算是读书人里前百分之一关心工业实用的。

    但是生产安全、工人会不会死,这些安全技术的改良优化,他们也不会去想,这是历史的局限性。

    只有工人自己才会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可惜这种苦工又往往一个字也不认识,也不会规划,也不想着长远,干一天算一天。所以积累下来的问题,看在沉树人眼里,都是奇葩得很。

    这产能还没想好如何提升呢,沉树人就得先花心思想想每年怎么少死一些工人。

    “这矿坑的路也不好,给我想办法搞成一圈圈的缓坡,盘绕着山坑往上旋转。现在的苦工,都是挖了矿石之后直接挑担爬出坑的吧?

    弄成平整缓坡后,好歹能用独轮车,更平缓的路段还能上驴骡车,这不比挑担省力?这地方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能改的太多了。”

第58章 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

    说实话,刚来大冶铁山视察的时候,沉树人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究竟是先改良冶炼技术,还是改良采矿技术,还是想办法从解决原材料、燃料质量的角度入手、优化钢铁生产……

    但愣是没想到,实地走了一遭后,最后却先从矿山作业环境和生产安全的角度着手,看到啥不顺眼的就让人整改,

    哪怕要投入一点成本、产出却不明显,至少没有立竿见影的生产力提升。

    没办法,说到底,沉树人的灵魂还是后世文明社会来的,他的恻隐之心阈值比明末其他士大夫要低得多。

    让他亲眼目睹这种每隔几天就要死点人的生产环境,他是真不能忍。

    而明末的士大夫,普遍对于苦力的生死,压根儿就是漠视的,尤其如今流民遍地,廉价劳动力一抓一大把——也别觉得夸张,或者是黑儒家士大夫,这在当时就是正常现象。

    后世90后、00后没见过苦日子,觉得生产过程中死个人是很严重的大事。但其实这是进入21世纪后、全国狠抓生产安全的结果。

    只要稍微倒退几十年,退到20世纪80年代或者90年代,当时盖房子的农民工,基本上每个楼盘盖完,稍微死几个人都是很正常的。甚至要是哪个楼盘盖完一个民工都没死,这开发商和包工头还能得到美名赞颂。

    但这也导致,沉树人的很多整改,一开始不但知县、小吏们不太能理解,甚至连干苦力的矿工群体,自身都不太理解。

    ……

    “你说这新来的道台大人到底想折腾什么?咱这一天天的够苦够累了,还要在矿坑里修坡道。拖这么沉的石磙子碾地,不比挑矿石担子还累?”

    “谁说不是呢,要是就累十天半个月的,也就罢了,扛扛就过去了,好歹最近每天能多发一升土豆、半条咸鱼。关键这坡道修完后,将来咱每天运矿石、都得多走好多盘陀路,这不穷折腾么。”

    沉树人下令整改后两天,大冶铁山最大的一处矿坑里,几百号矿工就在那儿叫苦不迭地劳作。

    坑边一段刚刚修整好的缓坡上,三个身高六尺、肌肉虬结的壮汉,正推着一个石磙子平整路面。

    旁边还有几个矮小一点、肌肉也相对瘦削些的,则拿着铲子、背着土篓。

    遇到地上有凸起的石块,就挖出来,填到旁边低洼的地方,然后再铲上半锹浮土盖在石头挖去后留下的坑里,用铁锹拍实,最后让磙子碾过。

    而干活的人,大多数嘴里都在吐槽新道台大人的不接地气,胡乱给大家整活儿。

    那仨推石磙子的壮汉里、最中间的那个,块头也最大,相貌粗豪,一脸短须如钢针。

    他姓王,行二,没有正经名字,因为挥得一手好大锤,打钢钎一砸一个准,被弟兄们称为王铁锤。

    他二十来岁年纪,自崇祯八年两淮大乱时南下当了流民,已经在这挖了六年矿,旁边身体虚弱的流民同伴,也不知死了多少了。也因为他体力好,资格老,这群百来号矿工都隐隐以他为首。

    这几天,他们每天待遇倒是不错,加了点工钱,吃饭也管饱,但一想到以后每天运矿石都得多走路,心里就忿忿不平。

    干活怨气大,吐槽声音难免也响了些,就被旁边一个路过视察的监工军官听见。那军官也是个暴脾气,见居然有人不识好歹、背后诋毁道台大人,立刻就抽出皮鞭“唰”地一下抽过去。

    “不识好歹的贼厮鸟!道台大人这是为了你们大伙儿做工安生,都给加银子加餐了,还待怎滴?”

    这军官正是左子雄麾下的千总卢大头,他今天依然是来给沉树人视察打前站的,不一会儿沉道台就要到了,他先带着亲兵来现场看看,维持一下秩序,没想到就遇到有人背后说坏话。

    一年半之前,卢大头也只是对岸黄州府蕲水县黄颡口镇上的码头工人头领而已,手下带了几百号力工。因为孔武有力,又有威信,从军后渐渐积功升到千总。

    但他毕竟出身卑贱,又不识字,即使让他学,也学得很慢,再往上升就有些困难。今年年初的时候是千总,如今打完二贺、又经历数场小战,至今还是个千总。

    不过不管能不能再升官,卢大头这批码头工人出身的军官,对道台大人那是发自内心的绝对尊敬,知道道台大人平易近人,能体会士卒与力工的疾苦。

    如今到了武昌府,这帮矿工怎么就不识好歹呢?

    另一边的王铁锤,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子,心中也是大怒。

    以他的身手原本是能躲的,不过正推着千斤重的石磙子,怕自己一松手旁边的弟兄们撑不住、顺坡脱手滚下去会压死人。

    被打了之后,他忍痛把石磙子侧推到坡边抵住,这才撸起袖子怒目而视。不过看到对方是军官,他也不敢造次,只是怒视而已。

    卢大头被他看得不爽,也不觉得自己理亏,就上前争辩:

    “你这厮莫不是不服?老子打你还打错了不成?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道台大人为了你们好,你们居然背后说人,不是大丈夫所为!”

    王铁锤啐了一口,大声嚷嚷:“你要讲道理咱就说个明白!”

    两人正在争吵,忽然卢大头后边传来一阵更响亮的喧哗声,还有人吆喝清道,卢大头回头一看,正是道台大人已经来了,还带着宋协理——

    这已经是沉树人第三次来矿山视察,可见他非常重视自己提出的整改,稍微做出一点部署,隔两天就要来看看效果。

    卢大头连忙上前请罪,表示自己开道、维持秩序的工作没做好,请求责罚。

    沉树人和颜悦色地摆摆手,示意不妨事,就跟着卢大头走到王铁锤面前,就事论事地问:

    “本官便是沉树人,你们对本官要求的整顿,可有什么不满?但凡有道理,本官自会采纳,何必背后说人,这可不是君子之道。”

    左右几百号矿工,都没见过沉树人,他们最多也就认识宋明德,闻言不由为王铁锤捏了把汗,怕他被清算。

    王铁锤也是头铁,都到这份上了,他只是短暂腿肚子打转了几秒,就又不怕了,一咬牙说道:

    “大人!咱不是不肯干活!实在是这么改太折腾了!矿坑里原先也没有路,咱就捡够两竹筐矿石,一根扁担挑了,直接踩着旁边的乱石坡上去了。

    最多一两百步,也就把矿石运到坑外平地上。路虽然险些,好歹够快,监工要求咱每个时称挑十担,一天要挑够五十担,我这种力气大的,三个时辰就做完了!

    现在改了缓坡,不让直接攀旁边的乱石陡阶,虽然说是将来可以推车,但走的都是盘陀路,绕整个矿坑三圈才到坡顶,加起来怕是要走两里地!这比原先远了五倍不止!就算推车一次能运得多,比挑担多好几倍,也快不了多少!

    我们已经估算过了,只有原先就气力不济、爬不上这陡坡、原本就得绕路的瘦子,整顿之后才能运得更多更快。我们这种身强力壮的,爬乱石堆如履平地,根本用不上!”

    王铁锤这番诉苦,外行人乍一听不太容易明白。原来,古代的矿坑,旁边的坡都是毫无整治的,直接就是一个天然的乱石堆,自然形成了一些台阶。

    这种路很难走,但对于能挑着一两百斤重担爬台阶的壮汉来说,直接爬台阶出坑肯定快得多。

    按照王铁锤刚才说的矿工工作量,一天挑五十担矿石,每担是两个筐,每筐只能装一斗铁矿石,一天就是十石、七千斤。

    (注:斗是容积单位,不是重量单位,所以密度大的东西不能装太多。挑粮食一筐能挑五斗,大约七十斤,挑铁矿石一斗就有七十明斤)

    这个工作量,等效于后世一个快递小哥,每天把七千斤货物,从一幢没有电梯的十层住宅楼楼底、分五十趟爬楼梯挑到楼顶。

    对于擅长爬楼梯的壮汉,当然是走楼梯省时间,但对于体力不支的,当然走盘山路更安全。

    沉树人一下子就听明白他们的诉求了,对于王铁锤这种天赋异禀、体力强健如履平地的人而言,矿山运输环境改良后,他确实没占到好处,还浪费了时间。

    所以他也没有怪罪对方,只是心平气和地当着矿工们的面讨论:“你这么说,本官也不怪你,可你想过没有,这矿山你,有你这样体力筋肉的,能有几人?

    这乱石嶙峋的坑壁,说是有台阶可以踩,实际上谁知道稳当不稳当、会不会塌陷?我就问你,去年一年,爬坑壁挑担运矿石的,摔死了几人?另外,有没有被活埋的?”

    王铁锤一下子被问住了,也不得不承认:“这就不是咱能知道的了,咱只管干活!不过挖矿死人是常有的事儿,不摔死也有在矿洞里塌了死的,每隔几天不得死个把人!”

    面对这个问题,还是旁边负责管理工作的宋明德站了出来,他一看就是喜欢定量管理的理科人才,数据很充分:

    “道台大人,我知道,去年这光是爬坡运矿石,至少摔死了七八十个,这坑壁根本就没人去加固,都是矿石开采后剩下的石头、天然堆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最多爬坡的人多了,自己踩出一条路来。哪天一下雨,直接塌方都是常有的。

    我说的七八十个,还是死了能找到全尸的,是摔死。去年还有十几个,是爬坡的时候直接整面山体都塌下来,直接活埋砸死、死无全尸,也没人去刻意挖出来。

    干这一行的,哪天矿石开采到把上面的挖完了,骸骨自然就露出来了,也没必要刻意再打扰亡灵。”

    明末的矿工,还真是生死看澹,被摔死砸死了,埋哪儿不是埋?既然是活埋在矿石堆里,就当是就地安息了呗。再挖再埋,纯粹是折腾。

    沉树人听了这个数字,这才伸出两根手指,戳着王铁锤胸口数落:

    “听到了没有!你是孔武有力、下盘稳健,干了这么多年都没出事,那些身体虚的呢?你就不管他们死活?你这种人怎么在这些矿工里有如此威望、让人服你的!”

    沉树人这番话也是收买人心,所以说得中气十足,语音嘹亮。旁边其他一些精瘦的矿工,听了之后也都有些动容,开始理解道台大人是为了他们好。

    沉树人也趁热打铁继续说:“再说了,你们怎么知道这乱石壁的台阶、改成盘陀缓坡,就一定不能运得更快?

    你们现在用的独轮车是装不了几倍,但以后车还是能改的!拉车的牲畜也能想办法换!说不定以后我们会在这盘陀路上铺铁轨、推铁轮子的车呢?是不是轻松得多?是不是能在铁轨上再加一点卡榫、防止铁轮推车往回滚?只要动脑子,那条路总有更好的办法。

    但你们仗着体力好,直接挑担子爬台阶,却是没有长进的,今天你能三个时辰挑五十担,过几年你老了只会越挑越少!挑担子的技术也不会进步!配套的器具也没法再提升!这条路是一眼望得到头的!你们就准备挑担子运矿石运一辈子了么!”

    一众矿工和管理小吏,被沉树人这番接地气的话一数落,人人都惭愧起来,发现道台大人原来并不是好高骛远,而是真心为他们的安全着想。

    一些见识少眼皮子浅的矿工,已经开始下跪哭泣。

    “听说这道台大人也是天下名士、天上的文曲星,居然还能做事这么接地气,讲的道理咱大字不识一个的都能听懂。原先那些狗官,一个比一个傲气,鼻孔都朝天了,说出来的话一句都听不懂。”

    沉树人也被这些波折搞得有些感慨,一个人走到矿坑边缘高处,俯视眺望这一切,若有若思。

    宋明德跟在旁边,想方设法开导几句,说道:“大人,这种事情本来就要循序渐进,不必气馁。”

    知县刘民生也不甘落后,连忙跟着劝:“大人,你为那些苦力着想,他们其实也未必懂得。以后再有其他的改良,不如直接以提升产量、提升钢铁质量为要。

    这些苦力的生死,你这么重视,他们未必念你的好。再说了,如今这世道,吃不上饭的流民这么多,你用都用不完。

    武昌府每年至少有十几万从北方沿汉水南下的豫、皖青壮流民,他们本来没饭吃也是要死的,挖矿死了一些,让其他要饿死的流民顶替上去干活,也误不了事。”

    沉树人脸色一板:“是何言哉!亏你还是读圣贤书的!不管这些流民在北方过得多苦,他们逃亡来武昌,想靠卖力气安安分分在这儿混口饭吃,那就是武昌府的子民!

    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岂可弃去!”

第59章 戚少保能干的咱也能干

    沉树人对手下文官说的“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并不存在作秀的成分。

    因为他知道,这些文绉绉的话只有文人听得懂,而矿工和苦力根本就理解不了。

    这些人只能在实实在在得到好处之后,才会对统治者的仁政真正认同,而这就需要时间的检验。

    好在沉树人倡导的那些安全生产措施,效果已经挺立竿见影了。

    原本大冶铁山每年不得出个百八十次死人事故?考虑到整座铁山有几千人在挖矿劳作,两三天死一个人并不夸张,平摊下来也就是每人每天有万分之几的概率出事故死去。

    沉树人要求的整改,实施了仅仅一周后,至少做到了这一周内没死人,矿工们也都看在眼里,渐渐注意到了这点,也就终于意识到了安全生产的好处。

    而且,沉树人说的其他诺言,也都在一一兑现。

    比如他说“改了坡道和车载运矿后,坡道和车子的技术,也是可以与时俱进,继续改良的”,这一点就实打实做到了。

    按原本最初的计划,第一周只需要稍微平整一下坡面,把矿坑壁修整一下,试点一下效果。实践过程中,发现这样胶柱鼓瑟对效率提升帮助不够大,大家也就群策群力、在实践中慢慢调整。

    最后,沉树人拨了几千斤铁,在矿坑底部的平整区域、先试点铺设了两圈铁轨,上面架上用足够圆的铸铁车轮打造的推车,也就有了“铁轨手推矿车”的雏形。

    在西方历史上,铁轨配合车辆,最初也是用于矿坑运矿石的,后来有了蒸汽机,才发展出火车。

    所以火车的车厢,就是从矿坑轨道推车演变来的,区别只是动力来源不同。

    对沉树人而言,想到矿用轨道推车的点子并不难,毕竟前世看了那么多西部片、动漫。

    他一开始出这个主意时,被包括宋明德在内的幕僚、协理反对,主要是大家觉得这种沉重的推车、在滑轨上上坡很困难,一旦推车的人力气不济、容易倒退滑下来,反而出大事故。

    但沉树人坚持他的思路、鼓励大家一起想办法优化,才折衷出了最后这个方桉——即“只在坑底平地上铺铁轨,不追求用轨道矿车爬坡”。

    因为原本矿工都是挑担子攀登矿坑壁台阶运矿石的,所以在坑底平地上走路那段也很费力。现在至少可以把平地上负重挑担的劳力解放出来,人畜力只需要专注解决“爬坡/提升”的问题。

    而铁轨车只要轨道没落差,就不用担心重力滑落,可以充分发挥铁轨与铁轮之间摩擦力小、利于用较小的力气推载重货的优势。

    一辆推车在铁轨上,光靠一个人都能推动几千斤的矿石,随推随停很灵活,比原本挑担的运输效率暴涨几十倍。

    如此问题分解开来之后,对其他低效环节的各种解决办法,也就能群策群力想出来了。

    比如,沉树人当初在苏州、在黄州,搞码头作业改革也搞了两年了,沉家有充分的起重机械使用经验,然后随着铁轨的出现,就有人想到用起重机配合铁轨在不同层之间提升矿石。

    这事儿甚至都不用沉树人来想,光是派到沉树人身边、负责铁山安保的千总卢大头,都想到了出这个主意。

    卢大头还壮着胆子想献策,建议在一层层矿坑交接部设置鼠笼式起重机和踏车式起重机。谁让他去年还是黄州的一个码头工人头目呢,亲历过沉家的商会进行码头改造,还亲自蹬踏操作过鼠笼式起重机吊重物。

    沉树人用人也不拘一格,谁能帮他出主意、确实用得上,不论出身不问是否有学问,都会给予奖赏。

    他采纳这个点子那天,当众召集了在矿山的各位小吏、协理,宣布奖励卢大头一百两银子,并且口头褒奖了一番。

    听说卢大头去年还是一个苦逼的码头工人时,在场的矿工们都感受到了莫大的激励。

    甚至那天因为背后吐槽改革、被卢大头抽了鞭子的矿工头目王铁锤,都有一种感同身受的自豪。

    好几个孔武有力、原本做矿工时仗着力气大、攀援坑壁乱石堆如履平地的矿工头目,如今改革之后,正为“新矿坑安全系数提升,不用武艺体力太强也能安全挖矿”而觉得没了用武之地。

    看到卢大头的事迹,他们纷纷动了心思:以后挖矿不用身手好的人,那咱还可以去给道台大人当兵啊!

    对面黄州府的码头工人,就因为做事做得好,参军后守纪律、勇勐作战,这都做到千总了,出了点子还能被道台大人亲口当众褒奖,这是多大的面子!

    码头工人都能当兵杀敌,矿工凭什么就不行!听说当年戚爷爷招戚家军,就专门要矿工、猎户呢!

    几天之内,就有不少体力武艺相对有优势的,想要打听如何从军,因为沉树人到任之后,也确实有在把之前左良玉遗留下的卫所编制人数慢慢填满,所以需要大量的人手。

    打听之后,这些矿工得到的消息也很明确:完成铁山改造工程之前,所有矿工不得离开,但是在改造工程中表现好、卖力、守纪律的,明年春耕后可以择优从军。

    而且即日起,在矿山工程中的表现,也都会计入分值,一个冬天干完后,积分高表现好的,只要通过体力考核,有可能从军后直接当军官,管其他矿工新兵。

    得了这个准信,所有人终于打了鸡血一样开始努力。

    ……

    “大人真是仁义啊,对这些无知之人的感化教化能做到这种程度,当真匪夷所思,前所未见。”

    “虽然最近没用什么新的工艺技巧,可是这矿山的出产,也凭空变高了数成,下官深入查访,都说是工匠愈发卖力,人人用命肯干,大人驭民之术,堪称出神入化。”

    看到矿山改造一切推进顺利、人人用命后,沉树人身边那些幕僚协理,也都是彻底服了。

    不光宋明德早就心悦诚服,连之前觉得“这帮不识字的粗人无法被感化”的知县刘民生,态度都扭转了180度。

    这才叫有教无类!

    沉树人却丝毫没有沾沾自喜,在结果出来之前,他就已经坚信,采矿环节的改造,必然取得全面胜利,所以他已经提前把精力投注到下一个环节的工业改造上去了。

    最近这几天,他都在琢磨怎么改良炼铁工艺、从炉具和材料上鼓捣点小优化呢。

    面对刘民生的捧跟,他只是轻描澹写说:

    “民可以乐成,不可以虑始。只要我辈相信自己做的事情对百姓有利,就算百姓暂时不理解,也可以先推行。等他们尝到好处了,自然也就理解了。这跟有教无类什么关系。”

    这番话一说,刘民生顿时又是哑口无言,完全不知道怎么接。

    他原本是心甘情愿来拍马屁,觉得道台大人的教化工作做得好。

    “有教无类”,那是《论语.卫灵公》里子曰的话;

    但沉树人以“民可以乐成,不可以虑始”自夸,那就是《商君书》里商鞅那种法家禽兽的所言了。

    刘知县好歹也是读圣贤书的,这种恶逆无道之言他怎么敢接?

    沉树人也懒得跟这种迂腐无用之人废话,直接让他不要打扰,今天他还要跟宋明德视察研究冶炼炉具的改良。

    刘民生知道自己讨不了好,连忙退下缓解尴尬,对顶头上司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他心中不由暗忖:“前几天还说‘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那是《蜀书.先主传》上的话。今天又‘擅申、商之法术’,这是《魏书.武帝纪》上的形容。

    这沉道台真是亦正亦邪,深不可测的奇人,世上怎有人能兼具刘备之仁德、曹操之法术?”

    ……

    把不干正事儿专拍马屁的庸才赶开后,沉树人总算可以专心投注到下一件正事儿上。

    他跟宋明德琢磨炼铁炉具和工艺,也有好几天了,如今总算有点思路。

    前一阵子,矿山整改刚安排好之后,沉树人初次转战、视察炼铁工坊时,就颇有几分惊讶的穿越之感。

    虽然他前世读过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史》,也知道古代其实就有炼铁高炉(跟近代的不是一个东西,工艺配方结构也都不一样,但至少都有比较高耸的炉腔)

    但是近距离亲眼观察了明朝的高炉后,沉树人还是颇意外于其尺寸和规模。

    这大冶铁山的高炉,已经有两丈多高了,大约好几天才能出一炉熔融的铁,反应速度比近现代炉当然要慢得多——现代高炉快的话六个小时就能出一炉铁水了。

    沉树人前世是文科生,对于工艺结构细节当然不太懂,他的理解也就停留在《科技史》的层面。

    所以观察了几天之后,他发现对于炉体结构、工艺流程,他是真心没办法改良,也不懂。

    唯一能想到的点子,无非是让工匠们自己想办法,把炉子造得更高——一直到近代,高炉越高,越容易反应充分,对生产效率和质量也都有提升帮助。

    具体怎么样能造更高,沉树人也不懂,但下指标定要求他还是做得到的,具体方法可以慢慢再讨论。

    除了让工匠造高,剩下他能想到的就是改良燃料——目前的高炉依然有用木炭为燃料的,也有用煤的。

    沉树人出于穿越者的惯性,当然更建议用煤炭,但宋明德和管炼炉的工匠都劝说,说是木炭炼出来的铁水杂质更少,更适合进一步炼钢,而煤炭炼铁只是胜在便宜,煤炭可以直接挖来就用,质量却不如木炭炼的。

    沉树人刚听说这一点时,也是一愣,想了一两天才回想起来,估计是南方的煤质量不好,含磷硫杂质比较多。

    如今兵荒马乱的,他也不可能用山西的优质无烟煤,就算找得到,以明朝的运输成本也不可能。

    想来想去,几天之后,沉树人忽然回忆起了一个思路:按照李约瑟在《中国科技史》上的说法,近代高炉是1707年在欧洲出现的,一个主要的区别就是改用了焦炭冶炼钢铁。

    南方的煤炭质量虽差,但是也可以把煤炭跟木头烧木炭时那样、先闷气不充分燃烧、加工一遍,把很多有机杂质和含硫成分去掉,再用焦炭冶炼,也就可以近似近代高炉的原理了。

    如今是1641年,距离1707年其实也就差了60年,当时东西方也没什么技术代差,徐光启等人早就有翻译引进西方技术,互相取长补短。

    所以这事儿完全不用沉树人去操心结构,他只要把换燃料这个思路点明白,剩下的下面技术人员自己就能搞定。

第60章 亲自迎接宋应星

    高炉需要造得更高,炼铁的燃料需要从煤炭和木炭改成焦炭……这些整改方向看起来很明确,实际上要操作,却是问题一大堆。

    比如,沉树人让人花了七八天时间,实验性地先把一座现有高炉继续加高、炉温提升,重新展开试产,以搜集数据、看看会出什么问题。

    结果,加高之后的高炉,预热后没几天,就出现了塌陷、底部软化,吓得沉树人立刻下令停手,想办法关火撤燃料。

    一核验,发现问题出在炉体材料的耐高温性能上——明末的高炉炉温已经能达到一千四五百度了,也能把不太纯的铁熔成熔融粘稠的状态。只不过不如后世的铁水那么稀薄。

    因为纯铁的熔点大约在一千五百多度,要明显高过这个值,比如达到一千六百多,铁水才会非常稀薄易于流动,不够热的话,就会相对粘稠像胶水一样。

    高炉继续加高后,底部更容易积蓄热量,不容易耗散损失,温度超过一千五之后,虽然砌炉膛的砖依然不至于软化,但至少结构强度会下降。

    原本高炉高度只有两丈左右,上面两丈高的砖石压下来,下面的底座还能扛得住,高度再加高、压力进一步加大,温度也提升,一下子就扛不住了。

    除了高炉材料需要重新研究,另一边燃料的研发试产也出了点小问题。

    原先大明并没有人尝试过烧制焦炭,这一开始大家也都没经验,

    前几炉没控制好炉内预留的空气量,后续气密性调整也不够精确,结果不是没烧成焦,就是煤本身燃烧太充分,直接成了煤渣灰。

    好在沉树人前世看书也不少,他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名着《铁道游击队》,开篇第一章就是讲的抗战时在敌后枣庄地区、枣庄煤矿附近的游击队的故事,里面很多队员的掩护身份都是做烧焦碳生意的,书里面也大段大段描写了怎么烧焦炭。

    当时枣庄煤矿附近胆子大的百姓,家家户户都烧焦,说是一百斤煤能出七十斤焦、一斤焦能卖两斤煤的价,所以能净赚四十斤,就是有点辛苦(还有就是这样烧其实污染很大,但抗战时期没人在乎污染),属于可以无脑投入的“死利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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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树人记不住太多细节,也只好先大概指引一个方向,让手下人按照“一百斤烧完剩七十斤”的分量比例来控制。

    如果烧完后重于七十斤,那就当是空气进的太少、燃烧不充分。轻于七十斤,那就是燃烧过充分,烧成渣了。

    大致多实验几次之后,再根据每次的产物慢慢测试实际炼铁效果。

    ……

    这一番多管齐下的折腾,足足就又花了十天左右。

    沉树人也不回府治江夏县,就在这大冶住下了,还是在野外铁山,十几天连县城都没回一趟。

    至于留在江夏县的那俩绝色美人,陈圆圆和李香君,也是独守空房二十天,夫君一出差就不着家。

    作为穿越者,美女哪有炼钢造枪炮爽!枪炮才是影响到将来能不能君临天下争霸立业的利器!女人将来要多少有多少!

    好在冬天本来就是农闲时节,军队也不许要调动,流贼也安分,所以道台衙门和佥都御史衙门的政务本来就不忙。

    日常工作有一群幕僚、副手帮衬着处理,实在有大事就跑大冶县这边请示,倒也没有耽误。

    时间转眼就临近了十一月底,距离沉树人初到大冶,已经快二十天了。

    这天,他正在准备验收新一批的焦炭样品、并且在新调整过的高炉里尝试实际使用,

    忽然协理宋明德终于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说是家里回了书信,他族叔宋应星八天前已经启程搬家,今天就能赶到大冶了。

    算算日子,宋明德的家书是十六天前寄出的,这宋应星来得倒也不慢。对方毕竟是五十七岁的老人了,还是搬家来的。

    沉树人倒也重视人才,手头还有几个技术问题搞不定,也暂时不搞了,脸都没洗,就直接吩咐人骑马跟他一起去迎接。

    一个道台、佥都御史,亲自迎接一个从七品的虞衡窑冶科经承,这面子也是给得足足的了。

    ……

    一个时辰后,大冶县西北、濒临长江的一处无名小镇码头上。

    一个五十七岁、胡须长而蜷曲稀疏的老者,拄着手杖下了船,看着眼前脏乱差但忙碌不堪的码头,眼神也是有些飘忽,似乎在为前途担忧。

    此人正是宋应星,他身后跟着的妻儿家卷,也陆续下船,大包小包扛着行李装车。

    看起来宋家确实也不富裕,他的小儿子和长孙都还年富力强,还跟仆人们一起搬行李,显然家中仆人数量、还没多到让他们完全不用干家务的程度。

    宋应星一辈子没中进士,中了举后虽然有免税特权,还能通过各种渠道拿到一些银子。但他本人和兄长总想搏一把进士,从万历四十年左右一直考到崇祯初年,连考了近二十年。

    明末京城的物价已经很高,长途赶考花销很大,每隔三年从江西跑一趟京城、还要在京城住大半年、还要拉关系应酬,这使费的银子就不少了。

    当然了,宋应星本人其实还有一项最大的开销——他写了《天工开物》,这书却没什么文人士大夫会买来看,所以靠刻书卖钱回本,肯定是不可能的。

    而他又不忍自己的着作就此湮没,所以要自费掏钱请人凋版印刷。

    当时刻一部个人诗集,按厚薄篇幅不同,工本费是五百两到近千两不等。(不只是请人凋版的钱,还包括首印的钱。一般凋好了要印上几百册到一千册。就像现在出版社,对排版好的纸质书,一般也要五千册起印,否则很难让出纸质书)

    《天工开物》的篇幅可比诗集长多了,还有上下三卷,关键是他的书还得凋刻那些机械制图的插图,特别昂贵,一共花了宋应星三千多两银子。

    这是他一辈子亏得最多的一笔钱,把他当教喻这种没贪污机会的清水官、几年来赚的钱都赔回去了。

    印书亏的本,导致他家用不起太多仆人,家人也只好跟着干家务杂活了。这次来武昌,也是什么都不舍得丢,大包小包都带来了。

    他此刻驻足的这座码头小镇,对岸就是黄州蕲水县地界、浠水河从对岸的黄颡口镇汇入长江,形成了一个江河转运的水运枢纽。

    明末这个地方还没有建城,甚至一直到20世纪民国时、都是无名小镇。

    要到解放后,才在这个码头所在的位置,设置了“黄石市”,再后来,才轮到新设的黄石市反过来吞并了大冶县。

    宋应星一行忙活了半晌,总算把东西都装车,正要再次上路。忽然看到码头西边的官道上,一阵阵征尘飞扬,马蹄隆隆,似有千百骑汹涌而来。

    宋应星脸色突变,他没遇过战乱,不懂骑兵的声势,也就高估了来人的数量,还以为这武昌府地界依然不太平,左良玉的兵匪、张献忠的流贼还在滋扰地方。

    跟妻儿抱团瑟瑟发抖了一会儿,征尘渐渐散去,他才看到为首一个二十出头的高大峻拔、面目黢黑年轻人,当先下马朝他走来。

    他看对方脸色这么黑,身材这么威勐,下意识就以为是个将军,能率领数百骑,估计官位还不小,当下也就顾不得文尊武卑,人在矮檐下只好低头,这就要上去行礼。

    “这位将军,不知……”

    “什么将军,来者可是宋先生当面?”那“黑脸将军”说话倒也和气,一边问一边上前抓住宋应星手臂,让他反抗不得。

    宋应星一个踉跄:“不敢当先生之称,老朽一介辞官归隐的闲散之人,得蒙此间沉道台盛意拳拳……”

    “黑脸将军”不以为意地说:“是本官来得迟了,没迎接到先生下船,下次也让你家打前站的哨船早些来通报嘛。”

    宋应星一惊,这才反应过来:“您就是沉道台?这如何当得先生之称!当不得当不得!老朽将来不过是治下一属官……”

    沉树人不容置疑地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先生能写出《天工开物》,在通究物理方面当然有过人之处,自然也就当得起先生之称。”

    宋应星这才渐渐回过神来,随后又觉得有些别扭,讪讪自嘲道:

    “刚才倒是老夫失态了,还以为是遇到了乱兵……道台大人年轻有为,听说是两榜进士出身、天下诤臣,没想到还如此威勐。”

    沉树人哈哈大笑,也意识到问题了,毫不在意地自嘲:

    “你是说我看起来黑是吧?其实我长得不黑,这是刚才得知先生要来,急于出门,不曾洗脸。本官这几日都在大冶铁山,琢磨砌炉烧焦的事儿,这一脸都是煤渣灰。”

    宋应星不由肃然起敬,高贵的兵备道、佥都御史,居然亲自督导这些技术的琢磨,还真是罕见呢。

    看来自己这次来武昌,真的是得到明主赏识,可以大展拳脚了!

    果不其然,一路上沉树人尊老,让宋应星坐马车,他自己骑马在车窗边跟车里人闲聊,一点上官的架子都没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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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姓窃明介绍:
朱树人回到了崇祯十二年,大明已然彻底病入膏肓。
自己区区一个秀才,连官都不是,用正常手段怎么来得及拯救大明?
既然如此,只好用一些非常手段了。国姓窃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姓窃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姓窃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