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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浙东匹夫     国姓窃明txt下载     国姓窃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1章 初会二藩

    沉树人送去京城的密信,就算用上六百里加急的信使,至少也要三四天之后才能抵达,毕竟一路上兵荒马乱的,还得绕路。

    何况他这个密信是私人身份送的,还没资格用六百里加急,那就更慢了。

    考虑到秦良玉的报急求援表章,比他早四天就抵达了信阳、继续北上,所以追肯定是追不上的。

    不过,沉树人估计,崇祯眼下就算得到急报,也不可能那么快做出救援四川的决策——如今已经是崇祯十五年十一月过半了,崇祯的烂摊子都烂成什么样了,区区四川,优先级能有多高?

    皇帝就算想调兵,也是无兵可用,或者实在鞭长莫及。秦良玉的急报送到时,沉树人在河南这儿的捷报都还未必送到呢。

    如果崇祯以为沉树人还被李自成包围在陈县不得动弹,那他根本就不可能下令立刻让沉树人去救援四川。

    最多只是开空头支票另外任命几个四川的地方官员,然后甩锅一推,让这些人自己想办法上任平贼。

    所以沉树人估计,十一月底之前,京城那边是不太可能送来关于如何处置四川问题的旨意了。

    自己趁着这个时间差,逐步把部队先移到长江三峡附近,做好准备,命令一到就动手,倒是不至于太耽误事。

    ……

    在陈县把该料理的事情都料理完之后,沉树人就带着千余精锐护卫骑兵,直接经上蔡、汝阳,回到了信阳县。

    他刚刚从陈县脱困,很有必要抽出时间拜见一下已经被救出好几天的潞王、福王,顺便也好结交一层关系,卖个大人情。

    另一方面,自从昨天从黄得功那儿得到了救援潞王福王诸人的近况后,当晚沉树人就想了很多关于藩王方面的长远安排——

    他当然知道历史上福王后来当了弘光帝,也知道史可法等人的福潞之争。现在既然仅有的两个将来跟崇祯血缘最近的藩王,都被他的部队救了,这个功劳可是不小。当然应该趁机考察一下诸王,看看他们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未来该傀儡谁,历史书上的记载是否靠谱。

    或许有人会奇怪:凭什么说潞王和福王,就是这个世界上跟崇祯血缘关系最近的旁系藩王了呢?历史上不是还有桂王之争么?

    这里就必须提醒一点沉树人造成的蝴蝶效应了:桂王全家,早就在衡州被张献忠杀绝了,一个子嗣都没逃出来。

    另外,根据张名振刚才转述的秦良玉急报,张献忠十几天前偷袭了重庆。那也就意味着,老福王的五弟、位于重庆的瑞王朱常浩,多半也已经被张献忠杀了。

    这么算来,如今这个时空,可不就只剩下福王潞王可用了么,其他人血缘只会比潞王更远。

    沉树人风尘仆仆,骑马赶路了两天,在十一月十八这天,抵达了信阳县。刘国能也带着袁时中亲自出城数十里迎接,沉树人免不了对他们都是一番安抚勉励。

    袁时中是月初的时候,投降的黄得功,当时因为惧怕被改编清算,所以黄得功临时自作主张,安排他暂时接受刘国能的统辖。

    刘国能也是流贼头目反正归顺的朝廷,跟袁时中情形相似,应该能让对方安心。

    沉树人很接地气地说:“袁将军既能弃暗投明,以后只要好好为朝廷效命,自然能得封妻荫子——刘将军便是遇敌则先,四五年里,已经积功加了破虏将军号,你要好好效法,以为榜样才是。

    如今你尚未有显着军功,本官就暂且先表你为游击,过一阵子,本官可能就要带兵入川增援,你若能跟众将一起,力战张献忠,还怕不能光宗耀祖么。”

    袁时中顿首下拜:“末将定不负抚台大人期许,全力奋战。”

    沉树人应付完袁时中,又转向刘国能,随口问道:“几位王爷在此一切可好?”

    刘国能小心谨慎地回复:“三天前黄得功把几位王爷转移到了此处,那位小福王殿下,真是……见到武将就想套近乎,潞王倒是深居简出,不愿人打扰。末将未得抚台大人您的指示,也就没敢回应小福王的套近乎。”

    沉树人听了,也是微微有些诧异。虽说小福王朱由崧对武将套近乎示好这种事情,肯定是私下里做的,未必会落下把柄。

    但现在崇祯还没死呢,他就已经有这方面的野心了不成?难道他也看出来,自己那个堂弟因为刚愎自用,乱杀忠良,最后会无人可用自爆么?

    看来这是个有主意有想法的主啊!

    可惜,沉树人偏偏不需要一个有想法的主。

    太有想法,要是也跟崇祯一样刚毅果决、自说自话,他还怎么改造大明?那崇祯不就白死了么。

    对沉树人而言,最完美的傀儡,其实就该是刘禅型人格的——确切地说,得是诸葛亮当政时期那个早期型刘禅,最好能够无条件信任权相,“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

    这样一来,沉树人才好毫无掣肘地扮演诸葛亮的角色,主持北伐光复天下嘛。

    心中存了念头之后,沉树人一边被刘国能引领着进了城。

    刚在城北直街上行了不到两三百步,离府衙还远,街口忽然转出几辆车马,虽然车厢看着不怎么体面,却也临时粉刷过,而且用的是四驾,沉树人心中一动,就知道这是亲王的车驾了。

    自古天子六御,只有皇帝才能用六匹马拉的车,四匹马已经是诸侯的待遇了。

    果不其然,看到沉树人一行后,来车很快停下,有宦官掀起帘子,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率先下车,对着沉树人满面春风地示好:

    “刘将军,好巧啊,竟能在此偶遇。两日不见,别来无恙?这位想必就是湖广沉巡抚当面了吧?前几日便听黄总镇说,闯贼要南下袭扰信阳,杀害小王,沉抚台公忠体国,奋不顾身突围回救。

    昨日又传来前方捷报,说是已经大破闯贼,必是沉抚台运筹得当,将士用命。大明能得沉抚台这样的擎天巨擘,架海栋梁,力挽天倾,实乃大明之幸,祖宗洪福呐。”

    刘国能连忙上前行礼,又帮沉树人介绍:“这位便是嗣福王殿下!”

    沉树人也只好勉强下拜,如今这礼数还是不能缺的,虽然委屈了点,总好过授人把柄。

    那人果然是福王朱由崧,他也很会做人,立刻两步窜过来,扶住沉树人的胳膊,阻止了他继续下拜:“沉抚台是小王的救命恩人,如何当得?赶紧免礼才是!”

    沉树人本来也不想拜,便顺势收住了。他来到这个世界,给崇祯下拜已经是没办法了,崇祯之后,他可不想再给别人这样卑躬屈膝。

    当然,因为封建礼教的关系,儒家礼节他暂时没实力去炮轰。所以回自己家,给肉身的便宜父母下拜,那还是没办法的。沉廷扬那儿,一辈子都得供着,这是时代局限性,不在此列。

    拜虽然不拜了,谦虚的话该说还是要说。

    于是沉树人振振有词又谦和有礼地彰显了一下政治正确:“殿下过誉了,实在折煞下官,一切都是将士用命,下官调度的只是朝廷兵马,岂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正所谓北人之畏昭奚恤,实畏楚王百万雄师也,击破闯贼的,是我大明朝廷的兵马,食的是大明朝廷的俸禄军饷。我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一个贼寇都没手刃,只是监督了一下。”

    沉树人话里话外,都是“外臣不能随便结交藩王”的戒心状态,但也不会得罪朱由崧,依然可以把一切都托词给“害怕被人嚼舌头”。

    这样不软不硬又有礼貌的应对,搞得朱由崧也是很没脾气,只当他是胆子小,谨慎,被朝中派系斗争搞怕了。

    “沉抚台也太谨慎了,也罢,小王记得你的忠义便是,以后如果有机会,可以不再担心外人非议,咱再叙旧。”朱由崧留了个由头,暂时放弃了进一步结盟。

    他现在毕竟也还没有明确的行动纲领,只是想有枣没枣打一杆,先把人缘结交好了。只要对方对他没有恶感,那就算是一种胜利——

    还真别觉得朱由崧要求低,因为他是老福王的儿子,而老福王当年因为争国本,跟东林党斗了那么久积攒了多少恩怨。

    所以朱由崧很清楚,天下文官至少有八成,是不喜欢跟他套近乎的。沉树人能不卑不亢一碗水端平,那就已经不错了,说明他不是跟东林党穿一条裤子的。

    可惜的是,朱由崧并不知道,再过一会儿,当沉树人有机会拜见他那位潞王叔时,又会是换上另外什么样的一副嘴脸。

    ……

    沉树人跟福王初次言语试探后,很快被刘国能带到府衙,稍微歇脚收拾,洗去仆仆风尘后,

    他又换了身干净体面衣服,准备了些点到即止的薄礼,问清了对方下榻之所,这便带着几个侍从,去潞王住处拜会。

    按说他刚刚跟朱由崧表过态,外臣不当随便结交藩王,所以见潞王自然也要一碗水端平。

    好在沉树人有借口,而且就是刚刚辞别福王后临时想到的——他此番率军从陈县突围,跟李自成野战,不就是防止李自成迂回绕后、破城残杀诸王么?

    现在福王四肢健全,身体健康,潞王却没露过面,沉树人总该确认一下,对方是否身体健康,还是受了什么兵荒马乱的惊吓。

    这个理由再充分合适不过了。

第182章 潞王殿下不会是社恐吧

    “王爷,门口又有官员来拜见了,是否要老奴伺候您更衣准备?”

    信阳府衙隔壁,一处临时简单整修的大院内,潞王朱常淓正在花园亭中指点女儿琴艺,忽然一个宦官就进来通报。

    那宦官很有眼色,也知分寸,并不问“王爷是否要接见”,只说“是否要老奴伺候更衣”,

    一来显得他并不是在请示主人的决策,而是在请示他有什么要做的,似乎很勤勉。

    二来么,也潜移默化地传达了一个“王爷肯定会倾向于接见这位来客”的心理暗示,这一点似乎都没必要问了。

    然而,朱常淓跟身边的亲随宦官,也是打了几十年交道,哪里会不了解下人。他只是短暂一愣,就出言点破:

    “孤又没说要见,你这奴才瞎忙活些什么?说多少次了,不要落下结交文武外臣的把柄!传到陛下耳朵里,又徒惹是非!”

    朱常淓是个极度胆小怕事的人,当初他父王死的时候,他才六岁,上面原本有好几个哥哥,但都夭折了,死在父王前面,这才轮到他继位。

    他从小也没被培养过怎么当好王爷,更别说其他的了。最大的爱好,就是弹弹琴,读读佛经,把玩一下各种古青铜器香炉。

    最多再加一条收藏名香,不过那也只是对弹琴和香炉爱好的延伸而已,是为了焚香抚琴和焚香礼佛。

    这不,此时此刻,他坐在铺了锦垫的石墩子上,一边训斥老宦官,一边还亲手操刀往一个东晋的鎏金博山炉里刮着阴沉香,再用工具轻轻压实。

    老宦官挨了训,又怕自家王爷得罪人,只好委婉多说几句:

    “老奴知道王爷的苦衷,不过今儿来的,是湖广巡抚沉树人。他一登门,就说进城时已经路遇了福王,却没见到王爷您,担心王爷身体抱恙。”

    朱常淓听了这解释,态度才稍稍缓和一些,对方来得有理有据,直接拒绝有点失礼。

    就在这时,他眉头一皱,原来是旁边的女儿朱毓婵弹错了一处手法,还是个很低级的错误,这一下子就让朱常淓不能忍了,也转移了话题:

    “教多少次了!这《鸥鹭忘机》之曲,首在心怀澹泊,弃绝巧诈,则天地万类自然亲近。每调末尾,只求古拙,无需花哨巧饰。

    似你刚才这般忍不住细扫炫技,如何能得澹泊之真髓!这宁神香是白点了!回去把《指法释觤》篇抄录一遍!加深印象!”

    原来,朱常淓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女儿弹错的这个曲子,不是别的,正是他所着的《古音正宗》里详细解读过的五十首古曲之一、《鸥鹭忘机》。

    女儿连亲爹亲自写过教材、深入解读过的曲子都掌握得这么差,难怪他会恨铁不成钢。

    而这首《鸥鹭忘机》的古曲,来自于一个《列子.汤问》里的典故:

    有个人很爱海鸟,每天到海边跟鸟一起玩,久而久之海鸟都跟他亲近。有一天他爸跟他说:听说海鸟都不怕你,你趁机抓一只回来给我玩。第二天这人再去海边,就再没有海鸟敢飞下来跟他玩了。

    后世很多人其实也听过这个典故,只是不知道名字。

    朱常淓在《古音正宗》里解读这首曲子,就强调这首曲子是要展现“澹泊名利、不以世事为怀,则天地万物都会以为你无害,与你亲近”,所以指法一定要古拙正统,中正平和,一切花里胡哨的技法都不要用。

    如果生出了名利之心,占有之心,就得不到天地万物的自然善意了。

    有时候,朱常淓亲自弹起这首曲子时,也会忍不住想:孤都这么废物了,按说天地万物都该知道孤人畜无害,没有威胁,从而跟孤亲近善意才对……

    ……

    然而,此时此刻,他刚刚不由自主往那儿脑补、感慨,平时学琴很认真的朱毓婵,却不再逆来顺受,而是帮着那老宦官一起劝道:

    “父王,如今之世,心怀澹泊,弃绝巧诈,有用么?如果人畜无害,对人没有威胁,就不会招来灾祸。

    那天下藩王,比您威胁大的多了去了,李自成怎么就一路追着我们撵,都追杀两三个月了!

    我看《列子》就是骗人的,海鸟肯下来,肯定是海滩上有海螺蚌蛤可以吃,李自成追我们,也是一样的啊。”

    朱毓婵年纪尚幼,她原本接受父王的教育,让她清净澹泊,她也不觉得有错。

    可这两个多月相对颠沛流离的苦日子过下来,也让她幼小的心灵产生了不少怀疑和动摇。

    世上哪有澹泊名利就能避灾远祸的道理?灾祸根本就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应该要反击!

    “你……你居然敢顶嘴了!”朱常淓被女儿直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拿《古音正宗》和《列子》上的解读反击,一时也是语塞。

    加上他性情懦弱,也做不出直接体罚的事来,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哪里舍得打了,只是一个人气休休的。

    朱毓婵也没想父王生气,见状又有些愧疚,拿着绢帕亲手给父王揉胸顺气,都囔着说:

    “孩儿也没想气父王的,只是觉得再这般一味不问世事,指望靠澹泊在这乱世远祸,太不实际了。有英武敢战,能为我们御侮的忠臣良将,为什么不勉励呢。

    像开封的周王叔那样,直接毫不避忌,以王府名义开仓犒军,激励将士们与贼人血战,保卫封地,不好么?

    咱散银子犒军都只敢偷偷摸摸散,就怕被李自成报复,这叫什么事儿?我们自己都没信心,将士们还怎么有信心死战?”

    朱常淓被说得,字字句句心中都在滴血,但他也知道女儿说得都对,是自己太胆小,总是怕被人报复。

    “罢了罢了,听你的便是。咱也不是结交文武,只是被撵得这样了,迫不得已模彷周王激励士气而已,陛下应该也不会怪罪吧。”

    想明白这层道理,朱常淓也觉得已经耽误得太久、太失礼了,索性就好好让那老宦官服侍他郑重更衣了一套礼服,这才出去接见沉树人。

    如此也好跟人解释:刚才沉树人来时,王爷正在沐浴更衣,这才让他等候多时了。

    朱毓婵在旁,见父王答应了,这才喜道:“父王英明!那孩儿也跟着一起见见那位沉抚台吧。坊间都说他神机妙算,孩儿有些好奇呢。”

    朱常淓一边换衣服,一边又皱眉,觉得女儿总是整些幺蛾子:“你一个姑娘家,怎能见外客?”

    朱毓婵有些失落,却也找不到借口,只好放弃。

    她扶着父王来到宅院正堂后,朱常淓在屏风后正了正冠,这才露面。

    而朱毓婵就躲在屏风后面,没有得寸进尺,但也不走。

    朱常淓看了一眼女儿,也只是无奈溺爱地苦笑了一下,对这种程度的胡闹,并不阻止。

    “下官沉树人,拜见潞王殿下。”沉树人已经在那儿喝茶等候多时,见到王爷立刻起身行礼。他带来的见面礼,也都已经提前被宦官收好了。

    这种级别的拜会,当然不会把礼物当着主人家的面拿出来,都是直接交给下人的。对方也不会当面拆看,都是客人走了之后才问收到了什么。

    又不是差钱的主,谁会在乎礼物呢。

    朱常淓上下打量了一下沉树人,也是不由诧异:“真是后生可畏,早就听说沉抚台是当世罕有的青年才俊,没想到竟能如此年轻。

    我大明江山,竟是靠你们这些晚辈扛起来,实在令人惭愧呐。啧啧,允文允武,英朗峻拔,真是一表人才。”

    沉树人:“王爷过誉了,这些不过是天生父母给的,何足道哉。”

    朱常淓也意识到自己关注点不对,连忙改口:“对对对,这些有什么好说的,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沉抚台才智绝世,定然是不愿被人以貌看重了。

    早就听说当初杨阁老还在世时,就多仰赖你的智谋破贼,玩弄闯贼张逆于股掌之中,孤在卫辉时,便窃慕贤侄的才干。如今,更是要感激贤侄的救命之恩。若非湖广官军北上救援,孤与福王、赵王怕已都是白骨了。”

    沉树人:“王爷过誉了,下官也曾听黄总镇转述归德梁府台等人对王爷的赞誉,都说王爷是澹泊名利、却又仗义疏财的罕见贤王。

    在归德时,您能跟周王一样不吝财物,舍上百万两家资犒军助战、激励士卒。却比周王更澹泊名利,散了财还不留名,下官着实佩服得很。

    不敢瞒王爷,值此多难之秋,下官为了忠于朝廷、做成事儿,偶尔也不得不事急从权,贴钱做官,靠着家中数代为海商,积累下的千万家私,补贴军饷赏赐。

    但下官实在没有王爷的胸襟,下官倒贴了钱,那都是唯恐人不知下官的清廉、恩惠。似王爷这般深藏功与名的,实在是令人佩服。”

    朱常淓被沉树人这番话,也是说得老脸一红,同时内心还是挺开心的。

    他之所以发钱不留名,本意当然是惧怕事后被李自成记恨报复了。但被沉树人说成澹泊名利,貌似也没错。

    而他和沉树人这番客套,自然也被屏风后面的朱毓婵全部听在耳中。

    她来偷听,原本一来只是好奇,

    二来也是因为她留了个心眼,最近发现福王兄朱由崧得知沉抚台要来后,就上蹿下跳想要主动拜会结交。

    朱毓婵怕朱由崧存了什么坏心思,所以就也想看看沉树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人品是否正派,有没有可能被福王兄拉拢沆瀣一气。

    此刻听了对方和父王的初步交谈,朱毓婵也没听出什么毛病来,对方挺客客气气的,不卑不亢。毕竟她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又是久居闺阁,哪里能听出多少人情世故的弦外之音。

    不过,听到父王一再感慨沉树人年轻得出人意料、英朗峻拔,是当世罕见的青年才俊,朱毓婵也不免临时起意,产生了新的好奇。

    她从小被关在王府里,又没有兄弟,除了父王,在逃难离开卫辉之前,她连完整的男人都没见过,只见过服侍的宦官。

    离开卫辉之后,最近两个月,兵荒马乱的,倒是沿途看到过一些武将和士兵,最初还非常好奇,毕竟这些都是男人。

    此刻,听父王说对方年轻、高大峻拔,她就偷偷在屏风边缘的薄纱帷帘上戳了个洞,凑了一只眼上去偷看,想知道年轻一辈的文官该是长什么样子的。

    “文官竟能如此高大?这怕是有六尺了吧,武将都没这么高吧?果然看起来好英武,这种人真是两榜进士出身么?不过看上去好白,应该是读书人。”

第183章 王上加白都没动力

    沉树人并不知道屏风后还隔墙有耳,所以继续跟潞王谈笑风生了一会儿。

    就算知道,他也无所谓。

    一个大男人还怕人看?他正愁找不到借口搭上潞王这条线呢。

    而一盏茶的工夫客套下来,沉树人对潞王的了解,也加深了不少。他发现了一些值得欣慰的点,但也有一些难办的点,算是喜忧参半。

    欣慰的是,潞王确实是软弱甚至懦弱之人,怕事,可欺。

    将来要是真能用他当傀儡,那是基本不用担心类似于“刘协始终心存除掉曹操的念头”的风险的。潞王多半会乐于当甩手掌柜,学鸵鸟什么都不管。

    只要管好他身边的信息渠道,不给其他野心家接近潞王实施挑唆的机会,基本就稳了。

    而另一方面,潞王身上让沉树人郁闷的点,同样也是因为他的懦弱、躲避世俗名利和野心。

    一个完全没有世俗野心的人,还怎么提前烧冷灶形成利益绑定?

    沉树人要是跟姚广孝找朱棣似地,直接说“咱有个计划,将来可以给王爷加一顶白帽子”,绝对会把潞王吓尿,让他当做什么都没说过(揭发应该是不至于的,因为他也不敢,反而会惹祸上身,不如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没发生)

    这一点上,有野心的福王,就相对好办多了。沉树人一进城他就来套近乎表达感恩,沉树人要是有想法,绝对能一拍即合。

    可惜了,有野心的沉树人不想扶,没野心的又不好太早扶。

    如果就这么顺其自然,什么都不做,那对潞王的结交和扶持,至少要再拖延一年多了——怎么着也得拖到李自成真的快打到北京城的时候,再说那些话,才显得没那么大逆不道,显得只是想给大明江山留个退路。

    ……

    沉树人试探了一会儿,实在是找不到突破口,

    他只好没话找话,再说一些谦虚的话,展示自己谨慎的人设,让对方进一步放松戒心,为将来做铺垫。

    沉树人甚至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对方实在没野心,那就真等一年多又何妨,到崇祯快死时,再来挑明最后一层窗户纸,也来得及。

    于是,沉树人针对朱常淓刚才的称谓,谦虚地指出了一个错误:“王爷不跟下官见外,那是王爷礼贤下士,不过称谓上,还是谨慎为好。

    王爷以后还是直呼下官名讳,或者称官职也好,‘贤侄’实在是不敢当——王爷乃当今皇叔,连陛下都是您之侄,下官一介外人,如何当得起‘贤侄’?”

    朱常淓原本聊得正热络,被他这么一打断,表情略微有些尴尬,意识到自己为了表达感激亲近之心,用词有些不谨慎了。

    他连忙补救了一句:“沉抚台是我们全家救命恩人,那就称世侄好了,只当孤与沉尚书平辈论交。对了,还未问起沉抚台具体年庚,曾与朝中哪家高门联姻?孤总没占你便宜吧?”

    世侄这个称呼,就挑明了绝对没有亲戚关系,只是以世交论。所以哪怕朱常淓的血缘侄儿是崇祯,是皇帝,他称别人世侄,也不存在过分抬高对方身份的问题。

    沉树人对这种问题当然是毫无必要隐瞒,直接实话实说:“下官今年实岁二十有二,过完年就二十三了。这不是自从入仕以来,战乱不断,连年辗转,至今未娶。”

    原本朱常淓问年纪,也就是随口一说,转移话题,听了这个答桉后,他却是颇为惊讶,生出了更多好奇:

    “周岁二十二还不曾婚娶?连定亲都不曾定么?那还真是勤于国难了。不过,如此年纪,孤称你一声世侄,也不算占你便宜了。

    有句话,孤还是要劝,纵然随军辗转征战,来不及娶妻,也可以先定一个么,世侄也别过于自苦了。令尊沉尚书,应该也想早点有孙辈吧,世侄可有其他兄弟已经婚娶了?”

    沉树人叹道:“惭愧,先妣就生了我一个,家父续娶后母之后,倒是又生了几个弟妹,不过如今尚且年少,没有年满十五岁的。

    下官一直未娶,一方面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有苦衷——下官升迁太速,陛下又不愿看到封疆大吏之间勾连联姻。

    下官为了避嫌,这官越做越大,就越不能找门当户对的朝中重臣联姻了,这也是为了大家好。这番话,说来有些不当,王爷就当是听过就算吧,下官与王爷一见如故,推心置腹,才这般实言相告。”

    朱常淓听着听着,心中也是微微一凛。

    说实话,刚才刚听到沉树人说他没有娶妻连定亲都没有,朱常淓直觉就闪过一个念头,觉得可以考察一下对方,能不能招为女婿。

    这倒不是朱常淓不把女儿的事当回事,轻率乱定。

    而是沉树人确实优秀,年纪轻轻身居如此高位,又有文采又有谋略,而且看上去还高大健壮,一看就不用担心跟其他文人那样病恹恹的女儿嫁过去将来不幸福。

    所以,凡是如今朝中达官显贵,只要跟沉树人聊过,知道他没娶妻,而对方家里又有女儿或者妹妹年纪合适。下意识脑子里冒出这种念头、把对方当准女婿去审视,都是正常的。

    别说达官显贵了,就算是崇祯自己,沉树人要是过几年再去北京,他说不定也会考虑能不能把女儿坤兴公主拿来笼络沉树人——只是坤兴公主年纪太小了,如今才崇祯十五年,坤兴公主才虚岁十三岁,过完年也才虚岁十四。

    但是此时此刻,沉树人推心置腹说出了“怕被人嚼舌头,官做大了反而不便跟高门大户联姻”这些理由后,朱常淓也稍稍冷静了一些。

    他是藩王,还是皇帝血缘最近的叔叔(活着的当中),如果随便跟封疆大吏联姻,怕是陛下那边也会有猜忌,那不是多生事端了么?

    所以,不管这事儿最后如何打算,肯定不能私了。

    就算将来有想法,也得公事公办,比如想办法试探一下陛下口风,看看陛下能不能赐婚。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朱常淓还是很疼女儿的,他没有儿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当然会考虑女儿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

    眼看相谈甚欢,朱常淓一看时间也聊挺久了,出于礼貌,就留沉树人用饭,沉树人自然不会拒绝。

    吩咐下人备宴的同时,朱常淓也引着沉树人起身去后院,顺便改聊一些轻松的话题。

    朱常淓好琴,很自然一边走一边就说到了琴曲和鉴赏的话题上来。

    沉树人不怎么会弹琴,但对于古琴的鉴赏水平还是非常高的,所以只聊不弹的话,绝对会被人当成高手——

    说来也是惭愧,他对音律琴艺的鉴赏,全都来源于他家中收养的那几个美婢侍女。

    陈圆圆是昆曲天下第一,李香君是南曲天下第一,二女也都是弹琴的顶级高手,还饱读诗书琴谱、曲艺鉴赏。其他董小宛也是懂琴艺的,只是没陈李那么绝顶,连偶尔来做客的卞玉京,音律造诣也远在普通琴师之上。

    沉树人哪怕只是在床笫之间被动接受曲艺调教,几年下来,也基本上懂了个七七八八,聊起来头头是道。

    所以只是稍微说了两句,朱常淓对沉树人就又生出一两分知己之感,他是真没想到,沉树人居然这么懂行。

    “沉世侄居然还精通音律?那真是文武全才,修养深湛了。不知世侄对《鸥鹭忘机》这首曲子的技法和鉴赏,有什么心得么?”

    沉树人正要回答,两人已经转过屏风,从后堂来到院中,沉树人忽然听到前面一阵细碎的脚步响,但也没在意,只是中肯地点评:

    “《鸥鹭忘机》也算古琴名曲了,下官记得王爷所着《古音正宗》,便有收录这首曲子吧,技法也应以古拙质朴、中正平和为上。

    然而,澹泊以亲近天地自然,固然是好,但也得分人分时势。如果是空无一人的海滩,只有心无旁骛之人,海鸥自会垂顾。但如果是腥风血雨的海滩,或者俗人云集,又哪里有净土,给心无旁骛之人亲近自然?

    无欲无求就能远祸,这是不假。可是欲求不仅有内心主动生出的欲求,也有身份带来的身不由己。

    南唐李后主,何尝不愿一直春花秋月、小楼东风,可宋太祖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李后主想无欲,他的身份本身就是欲了,摆脱不掉的。

    李煜赵佶之流,皆是‘作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对于他们来说,最上的人生道路,就是一开始便没生在君王家,但为太平盛世富家翁,可心无旁骛潜心钻研琴棋书画。

    其次,实在躲不过生在了帝王家,便当祈祷如季汉后主刘禅,得贤相如诸葛亮,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无论胜败,总统如故。刘禅只管祭则寡人、政由葛氏,来个虚君实相。

    最悲惨的命运,便是如李煜赵佶他们实际遭遇的那般,为时势所驱,身不由己,又无法脱身于治国,又治不好,最后……也罢,说这些不吉利的作甚。是下官煞风景了,明明只是聊古琴曲的。”

    朱常淓听了,也是有些警觉,他总觉得沉树人话里话外,似乎有把他和李煜赵佶类比的意思,但他又拿不出证据。

    或许,沉树人只是在拿他的艺术才华,和李煜赵佶对比吧,没有及于其他方面。

    不过,这也在朱常淓心中埋下了一个种子:像李煜赵佶那样的人,如果被逼做了皇帝,或许学刘禅,擅长用人,得到贤相后无条件信任重用,才是最容易得善终的路子。

    当然,前提是真能遇到诸葛亮这样的圣贤,已经如此掌权了,还不会篡夺天下,也不会威胁到皇帝,一辈子甘心做个权相。这一点,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千古以来,能跟诸葛亮这样收场方式的,也就剩一个周公了。上下数千年,找不出第三个来,太难得。

    大唐倒是也跟大汉一样福泽数百年,勉强出了个郭子仪,算是君臣相得都善终,还力挽天倾的,不过郭子仪并未彻底文武兼权,只能算半个。而两宋三百二十年,更是君臣猜忌,一个这样的都没能出,岳飞要是能活着光复中原,说不定能超越郭子仪,算大半个。

    自古只有周、汉出了这样的人,连唐宋都差点意思。大明也才区区两百六十年,能有多少恩德福泽,可以祈祷出一个诸葛亮呢?

    朱常淓思绪不由飘飞,越想越沉重,不愿再考虑政事,只是苦笑着聊回琴艺:

    “世侄对《鸥鹭忘机》和其他一些以澹泊远祸为立意的古琴曲见解,倒是让孤想起了一个人。世侄的看法,跟她颇为相似呢。”

    沉树人不卑不亢地追问:“哦?不知是何人,能与下官所见略同。”

    朱常淓尴尬一笑,倒是想说跟他女儿见解类似,但又觉得不足为外人道,于是便缄口不语,只是苦笑。

    便在此时,两人已经要转过垂花门,来到设宴的后院。朱常淓前面那句话,倒是让垂花门后藏身偷听的一个娇小身影,有些猝不及防,一时走神,绊了一跤摔倒在地。

    沉树人听得门后转角有异动,也是并了两步趋上前去查看,就看到一个小姑娘倒在那儿。因为对方低着头揉着脚踝,沉树人也看不清晰对方面貌。但仅仅看身段,应该也是一个美人了,绝对不会丑就是。

    那小姑娘遇到外客,也是尴尬,连忙掸了掸裙子,尴尬咬着嘴唇想了一两秒,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这是刚好路过,见有人跟父王聊琴,就听几句……父王,你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告诉这位沉大人,我对《鸥鹭忘机》的见解,也跟这位沉大人略同呢。”

    沉树人听她称呼朱常淓“父王”,这才肃然敛容,目不斜视:“原来是郡主,失礼,可要下官暂时回避……”

    朱常淓也觉得有点丢人,但他对独女颇为溺爱,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宽容地说:

    “罢了,你这孩子,总是乱跑。好在沉抚台也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你既撞见了,谢过救援之恩便是,也不算越礼。”

    说罢,他又转向沉树人解释:“孤诸位妻妾都未能诞下子嗣,只有这一女,难免骄纵放任,倒是让人见笑了。”

    沉树人:“岂敢,郡主只是洒脱自在,如何谈得上失礼。听其言行,想必也是明事理的。”

    朱常淓僵硬地点点头,表情中也流露出一丝溺爱:“确实,这孩子,从小大是大非上倒是聪明懂事,其实今儿早上,她也是这般劝孤的。

    如今沉世侄也是这般说,想来是不会错了。莫非原先,确实是孤太过懦弱躲事,也该学学周王那般有担当了。

    孤也读过沉世侄的《流贼论》和《流贼论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说得着实好,堪称字字珠玑。匹夫尚且有责,何况是藩王呢,有些担当,是躲不过去的!”

    在沉树人潜移默化的改造、在外客和家人的内外夹攻下,朱常淓的心性,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而朱毓婵在一旁,听了父王的言语态度转变,对沉树人也是又多了一两分感激。

    她也一直觉得父王的软弱怕事太过分了,该稍微矫正一下,变得更刚毅有担当一点。现在这位沉兄能帮她一起改变父王,当然是好事了。

    既然话都说开了,朱常淓也不再让女儿回避,朱毓婵也是松了口气。

    以后正好可以从此和这位不需要见外的“所见略同”客人,多交流交流。对方下次再来府上,也可以一直借鉴这次的成例,再也不回避了。

    作为郡主,能够认识到真正的男性,还能交流见解,这种机会实在稀缺难得,谁不想呢。哪怕仅仅为了好奇,为了了解外面的世界。

    PS:这两天就无耻地稍微偷点懒了,都是五千字左右一更,中午更新。后天限免结束后恢复,而且后天是挪到下午两点之后两连更,三点到五点之间吧。

    我承认了,我就是为了无耻地多赚那么一百来块钱……

第184章 请陛下因功赐国姓,不就不算赘婿了(六千字大章)

    既然见都见了,也没必要刻意回避,朱常淓就破例准许了女儿陪客人同席吃饭。

    毕竟沉树人是带兵救援河南的主帅,也算他们潞王府上下的救命恩人,知恩图报也是美德。

    有这么个借口在,男女大防也就没那么严谨了,反正只是吃个饭。

    信阳穷苦,王府众人也是流落至此,饮食起居尚无法保证豪华,所以席上的几道主菜,都只是一些山区野兽的肉而已,有麂肉,还有獐子。冬天素菜也不多,只能是一些腌渍的咸菜。

    吃饭的时候,沉树人自然是基本上保持食不言,不主动说话,但被人问起问题,还是随口回答。

    朱常淓和朱毓婵吃东西时,看起来都没什么胃口,点到即止。尤其是朱常淓,或许是念佛的原因,居然只吃咸菜,这一点挺让沉树人惊讶的,也可能是偶然如此,另有隐情。朱毓婵虽然胃口也差,好歹是荤素都吃。

    反而是沉树人戎马倥偬,到处奔波,既能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也能吃苦。就着獐子肉和咸菜便吃下了两大碗饭,同时吃相依然非常优雅。

    朱常淓不经意观察他的举止,便看得出他绝对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这种人是干大事的啊。”朱常淓心中暗忖。

    而朱毓婵年幼,便没那么多心思。她从小深居简出,也没什么机会跟外人聊天,于是从乐理爱好到游历见闻,有一搭没一搭跟沉树人聊了不少,沉树人也都是有问必答。

    用过饭后,沉树人便起身与朱常淓告辞,朱常淓起身要送,沉树人连忙逊谢:“岂敢有劳王爷相送,这不折了下官的福么,还请留步。”

    这时,朱毓婵却突然跳了出来,扯着父王袖子胡闹:“父王,我送沉大哥出去吧,我年纪小,不折福。”

    “你这孩子……送到前院就回啊。”朱常淓从小把女儿骄纵坏了,也是无奈,只当女儿是贪玩,没有阻止。

    朱毓婵便蹦蹦跳跳地在先引路,带着沉树人出府,转过垂花门时,迎面来的侍女和宦官都向她见礼,再看向沉树人的眼神,便都有些诧异。

    沉树人被看得别扭,正在难受,朱毓婵却主动娇蛮地驱散了众人:“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有什么好看的。”

    侍女们这才散去。

    沉树人还在诧异,以为是这小姑娘善解人意,会察言观色,意识到他不想被人围观了。

    然而下一秒钟,朱毓婵的举止,立刻就宣布了沉树人的这种揣测错得简直没边了。

    朱毓婵左右偷扫一眼,确认旁边没人,这才踮着脚尖凑近了些,把手掌附在嘴边,悄咪咪说道:

    “刚才吃饭的时候父王在,有个问题我没好意思问,但我知道父王其实也想问的。”

    沉树人眉头一皱,暗忖这小姑娘不会那么早熟吧?

    不过他也没表露出来,便敌不动我不动地澹然回应:“郡主但问无妨。”

    朱毓婵:“父王其实一直很避讳跟督抚官员往来的,不过这次见你,实在是心中有愧,听外面的人说,沉大哥你是为了防止闯贼截杀我们,才从陈县突围,跟闯贼野战,击退他们的吧?

    父王其实一直想知道,你有城不守,却野战决战,不知多死了多少人。父王念佛心善,一想到那么多将士为了救我们白白多死了,就很不安,我听到他近日念佛的时候,经常有自言自语。

    所以今天你来求见,他才一下子见了。这个问题父王不好意思亲自问,我知道父王的心事,当然要帮他问了。”

    沉树人听到这儿,才意识到自己相差了。

    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还是深居简出什么都不懂的郡主,哪里至于见到一个高大威勐白净有才的男人,就走不动道、想那些事儿了。

    人家原来只是想孝顺父亲,怕父亲心病难去,帮着问一些不便问的事儿。

    不过,说实话……潞王这种程度的“心善”,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仁德”,只是想图个安心。类似于“老爷心善,见不得穷人,最好穷人离远一点,别出现在老爷视野里”。

    当然了,修身养性念佛的人,有恻隐之心,总比没有好。

    明朝还有不少藩王,就是以残虐取乐的呢,相比之下,念佛的至少不乱杀人。

    沉树人当然也要全对方的孝心,于是正色说道:“你把本官当成什么人了?本官是那种不恤士卒、只想升官发财的卑鄙小人么?

    陛下的诏命要完成,藩王能救的也要救,但将士们的性命,当然也不能随意牺牲!陈县之战,一切都是在本官的计谋之内的,最后跟闯贼野战决战,当然是确有把握。

    火候强弱已经酝酿到那一步了,笃定能大胜闯贼,咱也是为了长痛不如短痛,让河南百姓少受一些时日祸害,才拍板决战的。”

    朱毓婵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我父王还一直以为为了救他,多死了不少人呢,这几天每天恍恍忽忽,抠着佛珠神神叨叨的。想问又不敢问,就怕一切是真的。

    我刚才还想,要是你告诉我说,为了救王府众人,真是额外死了不少人,我就问完后假装没问,也不跟父王提起。确认是好消息,再找机会偷偷跟他说。”

    朱毓婵说这番话的言语神态,恰似一户人家里有高考生,考完后却不敢打查分电话,想多装几日鸵鸟。

    于是家里的亲戚偷偷帮打查分电话,确认是喜报,才第一时间报喜。要是查出来是噩耗,那就顺其自然再装一回儿鸵鸟。

    沉树人当然能理解这种心态,也是不由感慨:“难得郡主倒是有孝心,王爷没白疼你。”

    朱毓婵被夸了,不由有些得意之色,但她转念一想,又有些不放心,便缠着深入追问:“那你不会是安慰我的吧?我倒不是怕你安慰我,是怕转述了之后,父王也不信,觉得我不懂事,是哄他呢。

    能不能说说陈县那边,你到底用了什么计策打赢的闯贼,又是怎么做到没死太多人的?”

    听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问题,沉树人也是不由笑了:“打仗谋略的事情,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我说了,你也转述不了。”

    朱毓婵从小没吃过亏,被人拒绝还是让她很不爽,蛮横地说:“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再说就算我不懂,你不会挑我听得懂的说啊。”

    沉树人想了想,于是把很多细节简化处理了一下,然后把“背水结阵自古有名将打赢的,但关键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同时要断了士兵退路让他们奋战”这番道理,用小孩子也听得懂的话转述了一番。

    他描述的侧重点,也停留在了“决战前已经多次试探,疲敌的同时让自己人相信粮道被断,但存粮还有,必须死战退敌才有希望。”

    最后,他当然免不了把说过最多遍的那个激励士气段子,重新说一遍,强调他是“为了大明朝贴钱做官,为了激励士气,为了让士兵们相信别无选择,他提前下血本让闯贼烧毁了他十几条数百料的运粮大沙船”。

    沉树人说的那些高深谋略,朱毓婵当然听不懂,完全云里雾里。但最后的贴钱做官激励士气,还是听得懂的,

    因为这些要素就跟《三国演义》里苦肉计的段子一样,朱毓婵完全可以类比成听过的唱本戏曲来理解。

    而且这些段子的前因后果,沉树人自己也是揣摩得再熟悉不过了,前阵子他就靠这个故事反复卖、决战前激励部队士气的。所以他再讲出来,简直就跟创业导师大忽悠一样轻车熟路,听得对方一愣一愣的。

    听完之后,朱毓婵也彻底放心了,因为她知道,只要把这些段子找个时机跟父王一说,父王绝对不会怀疑她是编造话来安慰他,

    父王知道以她的见识和脑子,肯定是编不出这么复杂的东西的。

    所以,只要这么复杂又传奇的段子从朱毓婵口中说出,那就肯定是请教了别人的,消息的真实性也就大大加强了。

    与此同时,朱毓婵在心中把台词默念几遍后,对沉树人的了解,也又加深了一层。

    这种年纪的小姑娘,总是很容易崇拜英雄的,揣摩完沉树人的战斗策略事迹,她由衷地说:

    “沉大哥你好厉害啊,不但文武双全,居然还倒贴钱做官,这大明的官员要是都像你一样,天下肯定早太平了吧。”

    对于这种恭维话,沉树人自然是笑而不语,他该说的也都说了,走到垂花门边,便回身请朱毓婵留步,他这就告辞离去。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朱毓婵又拉住了他的手,多问了一个问题:“沉大哥……我福王兄找你,有没有让你干坏事?你可别骗我。”

    沉树人一愣,不由笑了:“福王能干什么坏事?”

    朱毓婵脑袋一歪:“我也不知道福王兄能干什么坏事,但我总觉得他找你会干坏事。因为他最近总是各种礼貌结交搭救他的官员、武将。反正不管他让你干什么,你都别干,好不好?”

    沉树人略微欠身,摸了摸朱毓婵的头发:“符合朝廷法度的事情,我该给人办的,自然要办。不合朝廷法度的私相授受,自然一律不办,这总行了吧?

    再说了,你们今日不也‘结交’了我么,为什么总拿福王说事呢。”

    朱毓婵说不过他,急得直跺脚:“是你找上门来的好吧!再说,我让你做事,那也是提防别人做坏事,又没说我自己要做什么。”

    ……

    沉树人离去后,当晚自然另有公务要操心。

    按沉树人的计划,他过两日就得护送潞王福王等一行南下,先由信阳道过桐柏山,经随黄到武昌。

    然后在武昌安排长江里的大船,一路护送诸王顺流而下至安庆,再转入濡须水至合肥安置——

    从信阳其实也可以往北走淮河,经寿县由淝水至合肥,路程比走长江还近二百多里,等于是省掉了翻越两次桐柏山、英霍山的路程。

    但明朝禁止藩王无故入三都,寿县在凤阳府,属于中都地界,没有朝廷明旨的情况下,还是绕开凤阳,不容易授人把柄。相比之下在长江上多坐几百里船倒是不算什么了。

    至于沉树人自己,他是不会去合肥的,所以亲自护送只到武昌为止。

    抵达武昌后,他可能会稍微抽出几天时间,打理一下湖广内政,验收视察一下这大半年来,后方的各种民政、财政建设情况,以及军工和军备。

    料理这些事情的同时,顺便还能在武昌等待朝廷的旨意,一旦崇祯下令让他救援四川,或者有别的要求,他也可以立刻响应。

    甚至主力部队可以提前离开武昌西进部署,所需的军粮也可以提前先往夷陵一带集结。

    ……

    话分两头。

    沉树人忙活后续行程安排的同时,当晚晚膳时分,临时的潞王府内,朱常淓和朱毓婵又其乐融融,团坐一席,共进晚膳。

    与中午不同的是,晚上这顿的席面上,还多了几个其他女卷,有朱常淓的侧妃、朱毓婵的生母孙氏,还有其他几个被朱常淓宠幸过,但没有侧妃名分的侍妾。

    朱常淓的正妃吴氏没有留下成年子女,早年只是生了一个早产夭折的孩子,后来就郁郁寡欢,第二次再怀时难产死了。

    孙氏原本也地位不高,是因为给朱常淓生下了唯一存活的女儿,才母以女贵,抬升了地位。

    其他几个侍妾都无后,朱常淓自然也懒得抬。吃饭的时候,那些没有妃号的侍妾,都只能先站着伺候,帮忙布菜打理,打理得差不多了,朱常淓或者孙氏让她们坐,她们才能坐下吃。

    如今朱常淓已经三十四五岁,欲望比二十来岁时稍有减退,又礼佛日勤,自然侍妾们恃宠而骄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晚膳的菜并不比午膳好多少,朱常淓自己还是如中午一般,只吃素。旁边几个年轻侍妾倒也馋肉,但是王爷只吃素,她们为了邀宠也只能忍着,尽量假装自己的生活习惯爱好跟王爷一样。

    孙氏看了这一切,也叹了口气,她也不是富贵出身,并没有太多嫉妒,便劝道:“王爷,这些日子颠沛流离,也是辛苦了,正该多补补,就算礼佛,吃几块肉也好,酒肉穿肠过,佛祖留心中么。”

    朱常淓有些厌恶:“说什么呢!孤不过是旅途颠簸,水土不服,吃不下肉。”

    孙氏被抢白,不知如何说好,也只能闭口不言。

    但朱毓婵却比母亲更了解父亲,主要她一个少女,平时在府中偷偷摸摸躲躲藏藏,也没人管她,她总是能偷听到父母更多私房话语。

    于是朱毓婵开口劝道:“父王,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次沉抚台、黄总兵救我们突围,本来就是顺手为之,又不是为了我们才打的仗。

    下午我问过沉大哥了,让他讲了不少陈县大战的故事,他确实是为了河南百姓少受苦,尽快把闯贼打跑,才这么设计的。并没有为了救我们而多死人。”

    这句话,才算是击中了朱常淓最近几天的心病,他脸色也不白了,嘴唇也不哆嗦念叨了,只是诧异地看着女儿:

    “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还知道这些?你问沉抚台就答了?你能听懂?不会是蒙孤的吧。”

    朱毓婵便洋洋得意地把下午问来的东西现学现卖了一下,演技比沉树人自己还夸张几分,很快把众人逗笑了,但也没人觉得不妥。

    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说话稍微逗一点夸张一点,大家只会觉得是童趣跳脱。

    朱常淓老脸一红,还盘问她如何知道自己心病,朱毓婵便把自己偷听父王念佛的事儿说了,朱常淓这才释然。

    不过,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父女之间的交谈,本是为了给朱常淓去心病,让他知道救他们并没有多死多少官兵。

    但旁边的孙氏等人,听到的侧重点就不是那些无聊的军务了,孙氏几乎是一听女儿提到“沉大哥”这三个字时,耳朵就竖了起来。

    等丈夫和女儿说完正事后,孙氏一整晚都收不住八卦之心。晚膳吃完撤下后,她就把丈夫拉到一边,反复问起白天的外事,尤其是女儿怎么就见到了外面的男人。

    朱常淓被妃子缠不过,也只好把前因后果说了。

    孙氏本是眼高于顶的人,总觉得自己生出了王爷的女儿,那将来得嫁给多么顶级的名门才俊才划算。

    但听丈夫说明白沉树人的才干官位功劳后,还说了沉树人未婚,她立刻对男方的硬件条件完全不再质疑了。

    都这种程度了,还是王府的救命恩人,简直太合适了。

    “那沉抚台居然才二十二岁?那也就比婵儿大了七岁,老是稍微老了点,不过二十二就做到抚台了,这怕是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了吧。这小沉长得怎么样?俊不俊朗?”

    朱常淓被缠得烦了:“还行吧,高大挺拔壮实得很,人也白得很。”

    孙氏脑补了一下,眼珠子一转,立刻缠着丈夫:“王爷,既然对方那么能耐还长得好,那你想办法暗示、让沉家来咱府上提亲才是啊。

    婵儿也十五岁了,再酝酿一年半载,也可以嫁人了。而且别管是因为什么理由,他今日也算撞见婵儿了,王府的郡主岂是随便能让外面的男人看的?

    从小除了你之外,就只有宦官看到过婵儿的脸,外面的男人见都见不到。他既然也看到了婵儿,就该敢作敢当!”

    在明末的封建礼教下,一个闺中少女被外面的男人看见了,就逼对方娶她,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理由虽然奇葩了点,倒也说得过去。

    朱常淓却是一阵无语,虽然他也不是很反感这个安排,甚至他自己也动过这个念头。但他比孙氏更懂朝廷法度,于是焦躁地说:

    “这沉树人早就被不知多少督抚人家的女儿盯上了,孤今日跟他交谈,话里话外都听得出来!他这是怕被陛下猜忌他结档营私,才一直拖延至今,否则哪里轮得到咱家?

    我们也算是皇亲国戚了,这种事情,不得陛下旨意特许,如何能造次?还是这种多难之秋,不知要被多少人嚼舌头呢!”

    孙氏却不依,她就这一个女儿,于是不屈不挠地说:“那王爷就给陛下上奏嘛,请陛下赐婚,王爷向来澹泊名利,陛下也是知道的。

    哪有叔叔要嫁堂妹,做侄儿的推三阻四的道理?如果是福王有女儿要嫁,陛下说不定还疑心一下,咱家有什么好疑心的?

    实在不行,你就在奏书里写明白,就说那位沉抚台是咱家的救命恩人,兵荒马乱中,婵儿不慎走散被他看见了,也被他护送。婵儿要报答他救命之恩,而且要全名节,才顺水推舟,这不就成了?陛下要是连这都阻止,岂不是毁自个儿妹子的名节?”

    朱常淓被缠得不行,但听妻子这番话也不无道理,果然已婚女人在家长里短找相亲借口方面的才能,远不是男人和小姑娘能比的。

    孙氏一番略显三八的拉扯,让招架不住的朱常淓,只好立刻写了一封给皇侄的奏请。

    写完之后,他拿着信还有些不舍:“罢了,这事儿就听你一次,要是陛下拒绝赐婚,那这事儿你也就别提了——会不会快了点?婵儿今天才第一次见到那沉树人。”

    孙氏娇嗔:“快什么快!天底下九成的人都还盲婚哑嫁呢,洞房前一眼都没见过的大有人在。婵儿至少能跟那沉抚台聊得热络,好歹不讨厌他,这就算是有福了。听你说那沉树人的条件,手慢就抢不着了!”

    朱常淓叹了口气,又说出了内心最后的一点不甘:“咱这种人家,哪里还需要嫁女儿图男方荣华富贵?只要对婵儿好,什么都够了。

    咱原本还想找个赘婿呢,我们又无子,将来总要让婵儿的孩子过继姓朱,最好赘婿自个儿都能改姓朱。

    如今你非要找这种同样高门大户的,虽说他父亲沉尚书有几个儿子,其他几个年纪尚幼,但估计是绝对不肯让沉抚台改姓朱的,能让他和婵儿将来生的孩子姓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孙氏被丈夫提醒,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她一不做二不休,怂恿道:“这事儿可以再议嘛,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不管怎么着先想办法让陛下赐婚。

    等赐婚了之后,有机会再提条件呗,咱大明国姓,赐外人姓朱,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儿,自古多少功臣被皇帝赐国姓?李克用李存勖被大唐皇帝赐姓李的时候,也没见他们觉得丢人啊。

    大不了,就说这个朱是陛下因功赐的国姓,别说是当赘婿才赐国姓,不就保住了沉家面子了?要是还觉得委屈,趁着这次如此军功,肯定要给他升官晋爵,多给点爵位,面子里子都有了。”

    PS:听说限免期间其实最新章节不限免……那今天就一个六千多字大章吧。

    其实与平时两更是一样的,只是懒得拆了。这一章六千五百字了。

第185章 潞王府的如意算盘

    朱常淓和妃子孙氏谈妥之后,当晚无话。

    次日,沉树人那边还在做些启程前的准备。他离开信阳府之前,还有一堆的军务细节需要处理,尤其是要视察部队的后勤补给供应情况。如果没有问题,按计划再过一天才会继续南下。

    小心无大错,毕竟对李自成的最后阶段追击,沉树人并不会亲临指挥,所以他必须料敌从宽,走之前务必把后勤搞扎实了。

    他本人亲临指挥的战斗,下属各部运粮运弹药补充武器装备,是绝对不敢偷懒的,毕竟沉树人军法严明。但他走后,谁知道黄得功左子雄使唤得动那些后勤文官么?

    或者互相推诿扯皮,或者临时紧急划拨走物资、名义上给其他友军,实际趁机稍微中饱私囊,这种事情在明末简直太常态了。毕竟整个朝廷的军队都习惯了欠饷和饥一顿饱一顿。

    因为事务繁忙,朱常淓白天派人来打探消息,没能找到沉树人,只能是留了个口信,让府上下人转达,说王爷派人来找过。

    夜里忙完公务后,沉树人回府听说了,这才去回拜。

    而王府的人天天无所事事,沉树人找去的时候,朱常淓一家都快歇息了。

    朱常淓得了通报,也是连忙披上见客的衣服,出来接见。

    经此一事,朱常淓才意识到,沉树人是有多么的繁忙,

    昨天这种闲暇的日子,那都是提前安排好工作日程,硬生生挤出来的时间。

    “那么年纪轻轻做到督抚,果然是有道理的啊,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从来不加班的朱常淓,临进门前,不由自主感慨了一句。

    没想到,正在客厅里坐着喝茶的沉树人,却是耳聪目明,而朱常淓没什么心机,在家里自言自语也不注意控制音量,被人听在耳中。

    于是沉树人提前起身,见朱常淓进屋,就拱手行礼:“夤夜回拜,可是搅扰了王爷清梦?下官先赔个不是了。”

    朱常淓一愣,这才知道对方听见了,连忙说:“不妨事不妨事,是本王太闲散了,世侄也是知道的,这大明朝的皇亲国戚,都是这般无所事事,见笑了。

    本王原先也不与文武官员结交,一贯以为他们也都是事情丢给小吏做,每日只管花前月下,直到结交了世侄,才知道大谬不然,勤政的人也是有的。”

    沉树人闻言,却是正色纠正,还神色肃然地朝着北方拱拱手:“也不能说皇族都清闲吧,当今圣上,便是两百年来少有的勤政,宵衣旰食,夙兴夜寐,自太祖以下鲜有匹者。

    下官做京官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多次蒙圣卷召见奏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如此勤政圣君,实在令人感佩。”

    沉树人说这番话时,倒也情真意切,算不上拍崇祯马屁。

    因为他确实真心就是这么想的,崇祯这人,勤政和气节确实没问题,甚至堪称一流,问题只是出在爱面子,没担当,又过于刚性教条。

    但凡崇祯能学到刘邦朱元章十分之一的灵活道德底线,或者说不择手段不要脸,再配上崇祯的勤政和坚毅,大明说不定都还有救。

    朱常淓对他那个皇帝侄儿并不算太了解,听沉树人如此说,他当然也只是真心称颂:

    “陛下的勤勉,岂是旁人可比的!那定然是百年难遇了。唉,说来陛下也是操劳,这种日子,真不是常人能挨的,要是……嗨,没什么。”

    朱常淓对崇祯的操劳,有点过于感慨,差点儿就说出“要是这么辛苦的日子给本王过,本王绝对受不了”,幸好基本的觉悟还在,意识到这种话绝对不能说出口,有些东西是不能比喻的,所以稳稳收住了。

    做个富贵闲王多好啊!

    每天想弹琴就弹琴,想听琴就听琴,想念佛就念佛,想鉴赏青铜器古玩就鉴赏,想把曲艺和古玩鉴赏的见闻写成书,还能随时写。

    要是当了皇帝,估计这些爱好都没时间了,最多只剩一个玩熏香还能保留——毕竟皇帝不管做什么事情,依然可以一边熏着香一边做。

    他又怕沉树人多琢磨多联想解读,连忙岔开话题:“今日又找世侄来,实在是有些事情相商。”

    沉树人也就没有再纠结前面的客套,直接换了一副郑重的表情:“王爷尽管说。”

    朱常淓摸了摸胡子,先把目的和盘托出:“其实是这样的……本王和世侄也算一见如故,昨天你也见了小女,听她说,你还跟她聊了不少外面的战况近况,想宽慰本王、全她孝心对吧?

    小女对世侄也算略有好感,昨晚拙荆也察觉到了,就深聊了一下,有意成秦晋之好,招世侄为婿,不知意下如何?可要与南京沉尚书商讨后再作定论?”

    沉树人微微一惊:“能得王爷高看,当然是下官荣幸,但会不会草率了些?郡主与下官不过一面之缘,不会委屈了吧。而且……下官身份敏感,至此多难之秋,与其他督抚联姻,都要担心被陛下猜忌,如果是……”

    朱常淓立刻把昨晚商讨好的对策说了:“这两点都不用担心,毕竟是事出有因嘛。世侄也能算是我王府上下的救命恩人,便说兵荒马乱之中,你救了小女,小女也被世侄看到了。

    为了全其名节,本王自会一力承担,请陛下赐婚,陛下也不会拿自己妹子的名节轻忽的。关键是另有些难处,不太好意思启齿——本王因为无子,其实一直想为小女找个赘婿。

    世侄这样雄才大略,做赘婿肯定是不肯的了,本王就想,这次上奏陛下时,多多美言几句,请陛下给世侄加爵、赐国姓。

    如此,就算将来世侄与小女的子女姓朱,外人也不会觉得这是世侄当了王府的赘婿所致,于沉家的名声脸面也就绝无损伤。

    所以,关键在于世侄肯不肯被陛下赐给国姓,只要你肯点这个头,别的都好说,不用沉家操心,本王自会一力包办。事成之后,再给沉家一个准信,如果陛下那边不允,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暂时也别声张了。”

    朱常淓也不敢把话说满,毕竟皇帝那边他只能秘密请求、暗中说明原委,给双方一个台阶下。但皇帝是否答应,这是不可控的。

    朱常淓也知道,沉树人这边相对好说一些,所以要把除了皇帝以外其他各方的态度先秘密统一起来,最后才能去麻烦崇祯。

    否则崇祯都批了,当事人却闹出幺蛾子,岂不成了弄巧成拙欺君。

    更何况,朱常淓昨晚琢磨过之后,还考虑到一个风险:他也怕自己秘密上奏之后,崇祯会出于尊重沉树人的想法,怕沉家不愿意被赐姓,从而不能当机立断。

    但如果沉树人点了头,朱常淓就能在奏折里多加一两句话,暗示崇祯“这事儿当事人双方都谈妥了,只是差一个朝廷赐婚赐姓的名分”,那崇祯直接同意的概率也会大大增加。

    不能把难处推给皇帝来操心,这才是人臣本分。

    沉树人听朱常淓一下子说了那么多细节,当然是震惊得好久都没回过神来,朱常淓看他无语,还以为时不愿意将来姓朱,只能等他慢慢想通。

    殊不知,沉树人却是早就愿意了。

    他前世本名朱树人,来到这个世界后,肉身是沉廷扬的儿子沉林,当时虚岁十八还没取字,他为了尽量保留一点前世的痕迹,才跟父亲做交易,以改过自新学好为条件,让沉廷扬赐他字“树人”。

    算是把前世的本名先弄回来了,姓当时暂时也就无所谓了。但沉树人内心,其实一直存着将来跟历史上的郑成功一样被赐姓的念头的。

    对别人来说,这是抛弃祖宗,但对沉树人一个穿越者来说,这是一个改回前世本姓的机会,

    唯一吃亏的只是肉身的便宜父亲沉廷扬,毕竟一个有能耐的儿子改了国姓,其他的话并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但沉树人飞快想了一下,自己这辈子的成就,可比历史上沉廷扬那个默默无闻的纨绔膏粱儿子厉害了何止百倍千倍。连沉廷扬自己的官职,都因为他这个儿子的帮衬打点、带掣着立功,额外多升了好几级。

    如果没有沉树人的蝴蝶效应,沉廷扬到崇祯死的时候,也就在北京的户部做到一个郎中,而现在却已经在南京户部做到尚书了,就算南京户部实权小,那至少也相当于北京户部一个侍郎,而且还比历史同期早了两年达到这么高的高度。

    反正沉树人的肉身还有几个异母弟可以继承沉家的姓,甚至沉树人将来如果有多个儿子,也可以留几个跟着本家人姓沉,所以沉家绝对不存在没人继承香火的问题。

    这么一算,沉树人就算被赐国姓,他给沉家做的也已经够多了,沉廷扬绝对不亏。

    想明白了这些弯弯绕,沉树人内心当然已经愿意了,但他毕竟还要讲究一下表面的封建孝道,所以表示:

    “王爷抬爱,下官自无不允,这事儿,下官本人乐见其成,不过为人子嗣,最好还是先派出快马信使去南京,与家父取得联系,只要家父首肯,下官决无异议。”

    朱常淓松了口气,连忙说:“沉尚书也是明事理之人,肯定会体谅本王的难处,既然贤婿这边没问题,小女的婚事是说定了,所差的,无非是贤婿的赐姓、赐爵而已。

    无论最终是否给贤婿赐爵,将来贤婿与小女有后,至少要留一个外孙,名义上过继给本王嫡妃当年早产夭折的孩子,宗法上也好算本王的亲孙子,

    这样潞王府的爵位,将来也不至于无人继承,便宜了外人过继。不管怎么说,外孙身上毕竟还有几分本王的血脉。”

    PS:今天还会有第二更,大约五点钟。

第186章 李自成掘黄河

    朱常淓也是唯恐有变,所以先拿出了一套保底方案,

    把潞王府对郡主婚事的最低要求,先给敲定了。

    他说的这个操作方法,也是让沉树人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理解了,并表示支持。

    朱常淓现在确实没有儿子,但不代表他的那些妃子和侍妾们,只怀过朱毓婵这一个孩子——前面说过,明朝的胎儿难产死胎率是很高的,哪怕生下来,先天不足夭折率也是非常高的。

    朱常淓只是养活养大的孩子只有朱毓婵一个,其他那些名义上早产甚至死胎的例子,加起来其实还有两三个。

    事实上,就算朱常淓的妃子们没有过其他生育记录,这事儿硬捏造都能捏造一个——将来就硬说潞王妃十几年前,曾经还怀过一次,只是流产了,早产生下来就是个死胎,没记录。难道还有人能反驳不成?反正只是借个名份。

    为了宗法名分上说得过去,如果沉树人自己名义上不肯当赘婿的话,未来他要是和朱毓婵有了孩子,最稳妥的处理方式,就是把其中一个孩子过继到“朱毓婵早夭了的亲弟弟名下,继承其宗祧”,也就是从朱常淓的外孙处理成孙子。

    或许现代人会觉得这种倔强不可思议:一个一两岁都没活到的早夭孩子,怎么还可以有宗法上的子女?

    但这种事情,古代其实并不是没有。

    说个不太恰当的类比,东汉初年,刘秀重兴汉室之后,还追认汉宣帝为皇祖呢,认汉元帝为皇考。虽然他比汉元帝小了整整七十岁,比汉元帝的儿子汉成帝都小了四十六岁。

    以至于后来到了东汉末年,刘备也想过抄刘秀的作业。虽然刘备最终没成就大业,但他身边的人也都给他出过主意。

    按照刘备是刘协的叔辈来算,他跟灵帝同辈,认爹就该认桓帝。但桓帝跟灵帝也没有血缘关系,而且他们都是先帝绝嗣、藩王入继大统。

    汉朝最后的冲质桓灵,冲质桓都是同辈,都是小孩子继位,于是当时有谋臣认为,刘备最终真要学刘秀认爹,可以直接认汉冲帝。那汉冲帝总算是汉顺帝的亲儿子,但三岁就死了。

    既然汉末的文官有认为刘备可以认一个距离当时七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的、死时三岁的小孩为爹(如果还活着,那就是三加七十五,七十八岁,刘备登基时六十岁,爹比儿子大十八岁很合理)。

    那将来沉树人如果和朱毓婵生了儿子,认一个三岁没活到就早夭的朱毓婵亲弟弟为爹,也没什么不合理了。

    想明白这一切,沉树人当然不会再有任何心理负担。

    “所以,无论是崇祯肯给我本人封爵赐姓,还是不肯封爵赐姓将来只能过继,咱都有后手可以应对。

    本人赐姓,可以比照李克用李存勖。过继儿子,可以比照刘秀刘备,怎么算都说得过去,不亏。”沉树人心中如是暗忖,心情大定。

    当然,他绝对不会把这些心理活动说出来就是了,毕竟这些例子有些大逆不道。

    这两组例子,一组是重兴炎汉的,一组是再造大唐的,可不能乱比喻。

    ……

    沉树人答应了潞王的安排后,次日一早,一行人也就从信阳再次启程,南下先去武昌。

    与此同时,沉树人已经连夜修书一封,启程时,也同时喊了一个心腹信使,让他立刻带着信,快马赶去南京,通知他父亲沉廷扬前因后果,并且请沉廷扬告假到合肥一趟,面见一下潞王,敲定一些细节。

    沉廷扬这个南京户部尚书,终究不如北京的同行那么忙,要管的也就是江南的漕运和税赋而已,所以要抽时间请长假,还是很容易的。

    这边启程后,一路上潞王府一行倒也没给沉树人添麻烦,潞王和王妃也没把安排细节跟女儿说,觉得女儿还小,不该知道太多太复杂的事情,还不如等尘埃落定再告诉她。

    反正这一路上,小郡主也是深居简出,沉树人也没再上门见王府女卷,小姑娘也不以为意,她早就习惯了见不到外面男人的生活方式。

    两天之后,一行人穿越信阳道,抵达随州、黄州交界,又过了一天,顺汉水而下入长江,就抵达了武昌。

    沉树人跟潞王府诸人告辞,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再次见到了朱毓婵,跟小姑娘稍微聊了几句。

    朱毓婵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沉树人也挺聊得来,问了很多问题,沉树人都一一解答,言谈举止妙趣横生见识不凡,让小姑娘很崇拜。

    “王爷,那就祝你们一路顺风,静候佳音了,到了合肥,务必派人回信报个平安。下官还有要务在身,必须留在武昌整顿军政,以备援川,就不送了。”武昌码头上,沉树人下船后,就对着潞王一行拱手。

    朱常淓:“沉抚台不必客气,但愿武运恒昌,为大明再造一方安宁。”

    (注:这里说的是“武运恒昌”不是“武运长久”,所以没问题,别说这是日系风,南北朝时谢眺就说过“武运方昌”形容初建军功,

    但如果一直打胜仗,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就变体为“武运恒昌”,都是这么用的。现在很多人一听到有点像日语繁体字的措辞就喷,也不管到底是真日语还是中国古文。)

    朱常淓一行继续顺江东下,又过三四天,自然也就到了合肥。

    ……

    话分两头,沉树人和潞王福王等南下东归的同时,河南战场上,追击李自成、解围开封的战斗,也在稳步推进着。

    河南战役第一阶段的捷报,也有陆续传到崇祯耳中,但最初收到的,并非沉树人的亲笔捷报——

    毕竟陈县决战,只是击退了李自成的主力,斩获歼敌不少,但并不算决定性的收复失地。如果仅仅依靠一场击溃敌人的战斗,就大张旗鼓,也显得沉树人不谦虚。

    所以,崇祯至今还没听到沉树人亲自报捷,是很正常的,怎么也要开封解围后,才好给个阶段性结论。

    因为沉树人要求稳扎稳打,打通颍川水路才能继续推进,所以黄得功和张名振也着实耽误了三四天来拆除闯军留下的水利破坏痕迹,然后小心推进。

    当黄得功部前进到郾城时,沉树人都已经从信阳再次启程、准备南下武昌了。

    而沉树人从信阳到武昌的这四天时间里,黄得功同步在北边推进,基本上少则日进五六十里,多则七八十里,

    四天里先后收复了开封府下属的临颍、鄢陵、许昌、新郑四县。

    除了开始在郾城稍微打了一场,又击溃一支舍不得走的闯军残部,大约数千人,歼敌一两千,余者溃散或投降。

    剩下许昌新郑等地,都没有爆发战斗,或者就算有流寇没走,也都是官军一到,就直接开门投降。

    过了新郑,再往前就只剩一个中牟县,外加一个朱仙镇,就到开封府城了。

    黄得功推进到这一步,都没看到闯军主力留守抗拒,也是产生了一丝狐疑,因为中牟县和朱仙镇,原本分别是李自成自己的驻地,以及刘宗敏部的驻地,不可能前面那些小县城都还有留兵,这儿却撤得那么干净。

    以黄得功原本的脾气,他也是不会想太多的,但这次出兵前,沉树人反复叮嘱他,还做了一些推演。黄得功想起之后,难免后怕,推进就愈发小心,而且要跟张名振严密配合。

    十一月十八日这天,当官军穿插到中牟县和朱仙镇之间时,沉树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黄得功部在戒备中行军、向前搜索时,前方斥候忽然就出现了大水,快速蔓延过来。

    朱仙镇距离开封城墙还有三十多里路呢,所以水势冲到面前时一下子还不会太深,黄得功立刻让人鸣金,吹收兵的牛角,把搜索部队收拢回来,同时让得到警报的后军立刻靠拢准备登船。

    张名振足足带了两百多条大船,每船额外挤几十个人,总算把黄得功的前军主力骑兵全部收拢。除了一部分士兵成了落汤鸡,被浸湿了之外,倒是没造成什么伤亡。

    “李自成这狗贼,果然是留人挖开了黄河大坝!可惜了,要是我们再晚半个月来,说不定黄河都枯水封冻了!这一放水,要多少开封府百姓遭殃!城外估计是没什么流贼部队了!肯定都跑了!”黄得功看着蔓延的积水,痛恨不已,大骂李自成歹毒。

    张名振也是脸色铁青,却只能劝黄得功别生无谓之气:“这不是我们来得早来得晚可以阻止的,要掘毁堤防,几个时辰就够,哪怕发现我军抵近到二三十里内再动手,都来得及。

    眼下还是想想善后,外加如何上奏吧。此地已成泽国,倒是不再需要骑兵搜索攻击围城贼军了,不如我先分一半船只,把骑兵运回稍后方一些,

    再把所有船上的粮食,先集结到剩下不返航的船只,先轻装驶往开封城下。大水之下,开封城内必然更加饿殍遍野,能把军粮运进去,多少能解燃眉之急。

    反正抚台大人原先已经筹备了不少粮食在寿县、陈县了,既然都运到河南了,再运回去湖广也是白费人力损耗,不如在河南就地多救活些百姓。

    另外,还要抓紧把周王救出来,周王能散尽王府钱财犒军助战守城,在诸王中也算贤王了,救了他对我们有好处,对沉抚台的名声也有好处。

    另外看看开封总兵陈永福的人马,有没有愿意护送周王撤退的。就说这儿发了大水,反正闯贼也不可能再来攻打这种死地,而朝廷也不会再往开封运军粮,他们去别处就粮,也是减轻朝廷的压力,至少吃饭省个运费。”

    黄得功想了想,叹息道:“也只能如此了,还是张总镇想得周到,你们这些带水师的,肯定跟海商打交道不少吧,算账是比咱这种老粗灵光。”

    商议定了之后,黄得功带队回返,同时准备捷报,陈述开封城已经被解围,但李自成临走狗急跳墙,挖了黄河淹城,怕是至少要死几十万人。

    张名振依计实施人道注意救援,并撤走周王府和一部分陈永福的守城部队。

第187章 拉帮结派非我本意

    十一月十九,凌晨。

    整座开封城,都笼罩在一团沉沉死气与悲哀绝望之中。

    自从昨日午后,弥漫的大水,忽然从黄河决口处汹涌而出,不到一个时辰,就把开封城周遭彻底淹没。

    城外水深丈余,城内好歹有城墙阻隔,可以暂时阻挡大部分积水,但渗入的水量,也足以平地积起数尺。

    这种深度,纵然无法直接淹死成年人,但百姓夜里都已经不能睡在床上。但凡是城内只有一层的平房,床铺这点高度肯定会被淹没。

    烧煮食物也成了奢望,只能是“悬釜而炊”,来不及抢救的余粮,也多半会被水浸泡,柴禾稻草也基本上用尽毁尽了。

    前期数月围城血战而饿死战死不及处理的尸体,或者是仅仅浅埋的尸体,被大水泡上几日,更是会爆发瘟疫。

    河南巡抚高名衡,登高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片汪洋,彻夜未眠。

    一整夜里,他不知道绕着城墙走了几圈,最后体力不支倒了下来,但双眼仍然瞪得圆圆的,肌肉疲惫了,大脑却无法入睡。

    “我高名衡最后竟要在此活活饿死、染疫等死,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亲自上墙,被李自成的狗贼一箭射死来得痛快。

    难道是我也存了挖河淹贼同归于尽之心,上天要报应么,可为何只应在我们头上!李狗为什么没一起遭此天谴!”

    高名衡恍忽之间,竟靠着女墙垛堞说起了胡话。

    原来,他被围了那么久,也存过挖河淹贼的念头。只是还没到最后一步绝境,加上城中守军不敢组织敢死队突围出去挖堤,这才一直没有实施。

    这也不是黑他,也不是黑李自成,历史上他和李自成都干过破坏黄河堤防的事儿,一个乡破城,一个想拉个垫背同归于尽,

    实在是仗打到这个份上了,已经红了眼,只想不惜代价把对面彻底斩尽杀绝,付出多大代价都行。毕竟谁都知道,挖开了黄河,只要李自成还想要开封,那就是两败俱伤,杀敌一千自损至少也八百。

    只不过,这一世因为蝴蝶效应,李自成放弃了拿下开封,也没这个本事拿,于是选择了彻底毁灭。

    故而高名衡虽然也存了挖河之心,却没有机会实施,并不是说他良心有多好。(还是解释一下,免得农民军粉又说我只黑李自成。我一碗水端平,官军一方也有人想挖河的,并不是只有农民军这么想。)

    高名衡正在绝望,很快另一个绝望的消息又压迫了过来。

    “高抚台,高抚台!您怎得在这儿?末将都派人去巡抚衙门找了,都说您巡城彻夜未归,可让人好找。”

    高名衡双眼无神地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骨架高大坚粗、但肌肉瘦削、经脉凸出的武将,不着铠甲,只挎着一口佩刀,喘着粗气登上城楼台阶,正是开封总兵陈永福。

    陈永福原本不是这样的,也是个魁梧壮实至极的汉子,但如今也只剩下骨架和经脉了,皮肤和肉都贴在了筋骨上,这都是饿的。

    作为总兵,陈永福这几个月好歹还有口饱饭吃,不过肉是基本没得吃了,他每天督战厮杀消耗又大,时间久了,连一部分肌肉都分解供能了——

    这一点,后世但凡健过身的,基本上都知道,如果只吃碳水而没有蛋白质,练多练久了反而掉肌肉。明末的人虽不知道其中科学道理,但生活常识还是能理解的。

    高名衡扇动了一下干枯的嘴唇:“闯贼不是都退走了么?还能有什么更坏的情况?”

    陈永福喘了几口,叹道:“是周王府的消息,殿下怕是不好了,殿下毕竟年事已高,被围城困苦日久,怕是扛不住了。抚台您要不还是去看看吧。”

    高名衡心情一沉,又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周王朱恭枵,算是当今诸多藩王中的贤王了,毕竟他不吝惜家财,已经把全部积蓄都拿了出来,犒军守城,王府的粮仓也都彻底放开供给军粮了。

    但朱恭枵毕竟是万历八年生人(1580),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年纪摆在这儿,跟其他受了兵灾颠沛流离的河南藩王相比,这么一个老人,显然扛不住太久苦日子。

    高名衡接受了这个现实后,便跟着一起叹息:“殿下是贤王呐,可惜了,事到如今,我们还能做什么?不过好在是病故,也算寿终正寝了,不是陷藩,朝廷也不会怪罪我等。”

    陈永福也跟着叹息:“大人您还有心思考虑朝廷怎么看我们呢?我们自己最多也不过比周王多抗十天半个月,迟早不是饿死便是染疫,还怕什么罪名?

    大人若是觉得还有望求生,不如末将派人拆些房屋木材,临时扎些木筏,看看能不能从城墙上坠下去,渡水突围。

    到了外面,总能有活路,找到口饭吃,怕只怕黄河决口,方圆至少百里,甚至数百里都人烟灭绝,粮食也不好找。而且真要是弃城渡水而逃,丢下军民,那朝廷才是真有可能降罪。木筏能运走几个人呢。”

    高名衡被陈永福提醒后,心情又是一番大起大落。

    他一开始都绝望了,没想过求生。陈永福提到拆房子做木筏渡水,让他见到了生的希望,随后又被放弃军民藩王独逃的罪过,给泼了一盆冷水。

    按照大明律法,还有崇祯皇帝的脾性,城池遭了水淹,倒也不是完全不许逃,但绝对不能只逃当官的,你有责任组织百姓求生。

    高名衡想了一会儿愈发烦躁,便试图快刀斩乱麻地问:

    “那就看看有没有可能把周王救出去吧,殿下但凡能顺着汴水一路逃到寿县,延医问药,咱好歹也有个交代。不知王府的郎中看过了么,殿下是什么病?能拖多久?还有得救么?”

    陈永福:“其实也没什么大病,无非是气血衰竭,又湿邪风邪入体。如果好生调养,再有饮食温补,拖个一年半载也是可能的。至于根治么,毕竟年纪也到了,郎中说不可能根治。”

    高名衡听说王爷有救,至少能暂时延命,他自己内心也升起了更多求生的欲望,毕竟有活路谁想真等死。

    “走,那便先去王府看看。”高名衡眼神里都恢复了些光,就要去查看情况。

    但便在此刻,城头一名负责东门城楼防务的营守备,忽然出声喊住了抚台和总兵:“大人,总镇,快看!又有贼军逼近了!天边有一串火光在接近!”

    高名衡和陈永福相视一眼,满脸的不可思议。

    陈永福:“怎么可能?闯贼还能放水淹城之后,再来攻城?就算要等泡塌城墙,也不可能这么快吧。”

    高名衡:“闯贼哪来一下子拿出那么多船?这不可能,他当自己是赵襄子还是王贲还是关羽呢!”

    但不可思议归不可思议,事实摆在眼前,两人和众将士们还是紧张了好久。

    因为天还没亮,视野也看不清晰,一直到船队航行了一刻多钟,靠近城墙只剩两三百步,才能隐约看清来的似乎是大船。

    一些紧张的士兵几乎就要放箭,甚至点火仅剩的两门佛郎机,幸好陈永福有见识,连忙制止:“别放箭!闯贼不可能有这么好的大船!难道是朝廷的援军?”

    来船终于接近到一箭之地以内,船上一群骂阵手开始吆喝:“城上守军听着,我们是湖广沉抚台麾下水师,前几日击破闯贼追击至此。快开城门,我们张总镇运来了沉抚台增援的军粮!”

    “是援军!”

    “有粮食!”

    许多已经饿得头晕眼花的官军将士,顿时来了精神。

    一些军官几乎就要指挥开城门,但旋即才想起,城门洞早就被堵死了,昨天涨水之后,陈总兵更是派人加固了各门的封堵,用土方填得严严实实了。

    真要是开了门,城外水位至今还比城内高出七八尺,怕是直接要淹死大部分百姓。

    一番折腾后,陈永福做主,让人一边准备吊篮,把城外船上的军官和一些粮袋吊上来,协商和确认身份。

    确认是友军的话,就组织人手在城墙被砸出缺口的位置,再拆掉一些土方,把土堆在缺口内外形成坡面加固。如此坡顶高度堪堪只比水面高出几尺的话,就可以便于粮船直接泊靠了。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海防总兵张名振,终于亲自登城,见过了高名衡和陈永福。

    张名振来之前,沉树人并没有交代他要挖人。

    毕竟沉树人没法预言“李自成一定会挖黄河,开封会暂时不宜人类生存”,也就没法说更多的要求。

    可是,张名振毕竟是跟随沉树人几年了,而且年初的时候,他和郑成功就亲自参与过海路运漕粮到山海关、然后去笔架山救回塔山杏山被围明军撤退的任务,还跟鞑子血战了一场。

    从那以后,张名振也琢磨过味儿来了,知道顶头上司沉尚书和大公子沉抚台,似乎很喜欢在这乱世中拉拢人心,扩大嫡系势力。

    于是张名振也存了这个念头,一有机会就琢磨能不能帮着再拉拢一些人。虽说有些自作主张,但他相信抚台大人在的话,也会多救援一些忠义将士的。

    双方简单见了一下,张名振就主动抛出橄榄枝:“高抚台,陈总镇,你们都是死守孤城的义士,在下自然是佩服的。

    我家沉抚台,也是受陛下所命,在当初杨阁老左良玉孙传庭兵败后,依然孤军救援开封,总算侥幸击退李自成。

    如今开封已是如此模样,今年一年周边数百里百姓都颗粒无收,我以为,就算沉抚台以江南漕粮转运增援,也救不了数十万百姓半年之久——

    至少明年秋收之前,开封是不可能从周边得到粮食了。哪怕秋收,也未必能有粮,如今这大水未退,也没有人力去堵口黄河,两个多月后春耕,难道水就能退干净了么?否则又如何春耕?

    为长久计,你们还是能撤走多少人就撤走多少人。”

    高名衡和陈永福之前就已经动摇了,不过此刻发现有活路,还有人运粮进来,高名衡难免想更加两全其美一点。

    他想了想,说道:“本官守土有责,暂时不能抛弃百姓。陈总镇,不如你带兵一部,先护送周王出城,顺汴水南下,找妥善之地就医吧。”

    陈永福也是要脸的,怕被说是逃兵,连忙谦虚:“末将是总兵,岂能先逃,还是先派一个守备护送王爷,再运走一些伤病的弟兄。

    既然张总镇运来了军粮,这开封城好歹还能撑持一会儿,也要提防闯贼去而复返……”

    张名振一听他们还长期打起了从淮河、颍川而来的粮食支援的主意,也不由反感,提醒道:

    “高抚台,陈总镇,这寿县等地的粮食,原是沉抚台为与闯贼决战所筹备的军粮。如今还能有剩余,全靠沉抚台神机妙算,速战速决提前胜了闯贼,迫其退走。

    这些粮食运回南方的话,也要再多费周折损耗,这才就近拿来增援开封。可如果寿县的存粮吃完后,沉抚台是绝对不会再费人力非要运粮食来开封的。

    开封数十万人口,与其留在这种孤悬绝粮之地,还无法从事生产,那还不如把青壮和士卒都运出去,到粮食丰足处就地就粮!末将也直说了,寿县的粮食,是绝对供不起数十万人吃到明年的!只能是暂时解救燃眉之急!”

    高名衡老脸一红,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就是要饭的状态,不能要求太高。那么多人,确实是救不过来,能救一部分已经是大发善心了。

    于是双方紧急磋商之后,总算达成了条件:张名振继续往开封运粮,防止直接饿死太多人。而每次卸粮回程的时候,能拉走多少人转移去安全的地方,就拉走多少人。

    至于拉谁不拉谁,张名振说了算,高名衡不干涉。

    优先从陈永福麾下的近两万开封守军里,挑老兵、精壮转移,然后才轮到青壮年百姓,

    凡是男女四十岁以上的百姓,暂时就没运力解决了,小孩儿如果不能自己走路跑跳的,太年幼容易路上死去的,也不运,其他容易存活的都运完后再说。

    张名振还约定,下次再来运粮时,除了粮食,还要运一部分石灰,城内的守军也可以想办法筹集,看看还有没有石灰没有被水淹坏。

    饥兵和难民撤退时,都必须喷洒石灰消毒,防止船上人挤人爆发瘟疫。这些也都是张名振从沉抚台那儿学来的招,对于航海密集运兵时防止疫病很有用处。

    当天下午,病体沉重的周王朱恭枵,就先被张名振救走了,也是为大撤退立了个遮羞布,说起来不是官员将士要逃跑,是护送周王逃跑。

    朱恭枵躺在病榻上,被整张床抬走,看到张名振时,他也是老泪纵横:“本王已经这把年纪了,还救什么呢,不如让本王落叶归根,就地得个安生吧。”

    张名振面无表情地说:“王爷想在开封安生,怕是不可得了,这开封遍地水患,死难的将士百姓都被丢水里泡着了。还是安心去和潞王、福王会合吧。其余河南诸王,只要还活着的,都被沉抚台救走了。”

    朱恭枵与世隔绝已久,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听了这话,也是感动不已。

    “大明最后居然要靠这些年轻人拯救,本王临终遗表时,定然要向陛下极力美言沉抚台的大德。”

第188章 功高难赏

    张名振与开封守军重新打通粮道后,此后几日的人道救援转运、粮食接济,并没有什么值得赘述的。

    李自成的部队早已经退远了,他们也压根儿想不到大明朝廷居然还会来救援开封城内的人,所以压根儿不可能想到杀个回马枪什么的。

    在李自成眼里,当他决水的那一刻起,就当开封全城都是死人了。周王府散出去的那些财宝,他也不想抢了,就当都喂了狗了。

    除了救人之外,张名振第一时间还做了另两件事,一是给沉树人报信,二是同时联名高名衡和周王,立刻给崇祯上捷报,确认李自成彻底走远了。

    ……

    数日倏忽而过,时间转眼来到三天之后的十一月二十二,京城。

    崇祯其实已经在两天之前,就从正常的兵部塘报渠道,得知了沉树人似乎在陈县周边,击破了一次李自成的军队。

    虽然没有更详细的情况,但也着实让崇祯心情松快了两天。

    之所以陈县大战的消息,只比开封解围仅仅早两天送到,那也是因为陈县大战并非一切的尘埃落定,沉树人这人谦虚,也就没用上六百里的加急。

    而后续跟高名衡、周王取得联络,确认开封解围后,一切都已盖棺定论,就上了六百里加急。

    因此两件事情的实际发生时间,虽然前后相差了五六天,但消息送到京城的时间差,却只差了两天。

    陈县胜利的消息刚到时,崇祯兴奋了整整一天,一直幻想着“什么时候才有进一步的准信送来”。

    以至于当天等到半夜睡不着,还让王承恩去把陈新甲半夜喊进宫来奏对,责问他“为何一整天了,都没有更详细的军情”。

    当时陈新甲也是很无语,只好耐心地跟崇祯解释:“陛下,陈县距开封足有三百多里,正常行军都能走六七天。哪怕是不带粮草急行军,也要四五天。

    而开封周边如今已被闯贼反复洗劫搜刮,定然是无法就地筹粮的,所以沉树人的部队要推进,必须自带粮草。这还是不打仗直接一路高歌勐进的状态,如果后续还有战斗,比如闯贼收拢败军再战,就更加旷日持久了……”

    崇祯听了这番解释,也意识到是自己太急了,就暂时暗暗告戒自己要镇定,不能让臣下觉得望之不似人君。

    为了掩饰自己的焦急,他还临时追问了陈新甲一些别的事务的进展,比如问他跟辽东黄台吉议和的事儿,谈得怎么样了。

    陈新甲当时也表示一切还算顺利,双方对于实质性的条件其实分歧不大,但黄台吉始终坚持要正式签订和约,不能是私下的密约,以防大明将来使诈反悔。

    崇祯对于这一点当然不能接受,就不置可否地默示陈新甲自己再去想办法。陈新甲也只好灰熘熘地退下了——

    说句题外话,历史上,陈新甲此时此刻都应该已经死了快两个月了,因为崇祯十五年的九月底,他就该因为跟满清的和谈泄密,而被满朝言官抨击,说皇帝认怂丧权辱国,最后崇祯只能说“这是陈新甲欺君背主私下跟黄台吉谈的”,让刑部尚书徐石麒给陈新甲议罪,最后定了斩首。

    但现在,显然是因为一些蝴蝶效应,比如因为三月份的时候,松锦大战最后的扫尾阶段,明军张名振、郑成功部取得了额外的胜利,歼灭了正红旗两个满编甲喇,还几乎歼灭了清军一整个汉军旗,

    顺带着,明军当初那场大捷,其实还有一个潜移默化的作用,就是让黄台吉被气得健康状况进一步恶化。历史上,黄台吉其实一直活到了崇祯十六年的八月才病死,现在估计会死得更早一点。而黄台吉健康不好的时候,清军当然也不敢太嚣张,没什么心思对外,都想着争权夺利为自己派系争取筹码呢。

    这一切,导致清军在对大明的态度上,比历史同期稍稍有些服软,秘密谈判的进程也就维持得更加平稳,暂时没有闹出泄密,陈新甲也就暂时还没死。

    如果他能顺利活过这个冬天,把沉树人这一系列大胜仗的议功论赏事宜处理完的话,那对沉树人显然也是一个重大的利好消息——

    沉树人在朝中的关系,主要是杨嗣昌一脉的,毕竟当初他本人就是走杨嗣昌的路线一路被提携升迁的。

    杨嗣昌年中时死了之后,沉树人在朝中,只剩下周延儒这个新发展了还不满一年的朋友,但关系不算非常铁。除此之外,就数同为杨嗣昌派系的陈新甲,一直跟沉树人很铁。

    如果将来陈新甲被拿掉,甚至如历史上那样被杀,新上来的兵部尚书,估计就是不太对付的派系了。沉树人也不可能再去突击烧冷灶维护相应的关系,再说就算维护了,能不能用满一年都不知道。

    所以,沉树人肯定是非常希望在陈新甲手上,把自己最后一次跟朝廷讨价还价的事情,处理干净的。

    ……

    崇祯听了陈新甲的解释后,暗暗告戒自己要耐心,所以陈县大战捷报后的第二天,他一整天都没去问有没有更新的大新闻。

    第三天一早,他也只是简单意淫了一下,然后就强行把关切之心从脑海里驱赶走,强迫自己专注下来,处理别的政务。

    这天也不是朝会的日子,所以并不用上朝,一大早崇祯就到文华殿直接看奏折批阅,处理臣子们的请示。遇到有非常紧急需要处理的事情,当值的阁老大学士也能直接来文华殿求见奏对。

    然而,就在崇祯好不容易专注下来后,王承恩就进来通报了:“陛下,兵部陈尚书求见,说是又有重大捷报。”

    崇祯呆滞愣了许久,狠狠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这才恶狠狠地宣召:“快宣进来!这厮真是不靠谱,一会儿纸上谈兵说什么行军都要五六日,这不就来了么!”

    前半句话,是吩咐王承恩的,最后一些,已经是完全的自言自语滴滴咕咕。王承恩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心中则是非常感慨:陛下难得有这么高兴,这么意外之喜的时候了。

    不一会儿,陈新甲满面红光地捧着折子飞奔入内:“陛下恕罪!恕臣失礼在宫内奔驰!开封城解围了!这是周王殿下和河南巡抚高名衡、以及沉树人的部将联名上的捷报!

    沉树人数战竟累计歼敌二十万众!李自成已经被打得逃回洛阳了!据沉树人斥候探报,似是准备流窜返回陕西!”

    崇祯霍然从御座上站起来,都不顾大腿在御桉上磕疼了:“快呈上来!”

    说着,他竟然亲自几步跨下陛阶,从王承恩手上接力夺过奏折,一边展开一边来回踱步地看。

    “闯贼也有今天!闯贼也是可以重创的嘛!杨嗣昌孙传庭一时失利,不过是闯贼侥幸而已!大明有沉树人如此忠臣良将保扶,真乃大明之幸!”

    崇祯看得一直大喘气,又注意到上面周王陈述的部分,情真意切,说自己在开封城内病重缺医少药,饮食粗粝,家财已经散尽用于犒军。幸得朝廷天兵及时击退了闯贼,解围了开封,救下了数十万生灵。

    最后,当然也免不了说李自成掘开黄河的暴行,描述城中惨状,周王还说自觉病重命不久矣,这就算是临终遗表了。但能被张名振救出去,好歹能将来有个安葬之所,不至于被泡尸在黄河浊流之中。

    周王言辞恳切地请求,允许他如果在外地病故,可以不用按照祖制回开封封地安葬,因为开封周边怕是一年之内都恢复不了风水,肯定处处黄泛泥淖。

    说得这么恳切,崇祯当然不可能不批,于是别的论功行赏可以暂时慢慢讨论,他先单独回了一封批示,送去寿县给周王,因为周王在奏折上说,他得随军顺着颍川撤离,可能会进入淮南的寿县,属于中都凤阳。

    周王都是快死的人了,而且跟皇室中枢血统关系又远,当然不会再跟福王潞王那般担心入凤阳会有什么不良影响。死后如果能葬在凤阳府境内,也算是仅次于回开封的最好选择了。

    而批示完周王的事儿之后,崇祯也是愈发觉得亏欠了沉树人,毕竟他不仅救了开封,还让周王能有一个善终。

    崇祯便跟陈新甲聊起论功行赏:“陈爱卿,你以为,沉树人此番如此军功,当受何封赏?该升他湖广总督了么?”

    陈新甲闻言,也是乐见其成的,但他知道自己说了不算,便稳重地说:“陛下,此事当请周阁老商议,以吏部意见为主。

    据臣所知,周阁老也好,其他诸位阁老也好,战前的态度,都是如能获胜,可以赐爵,但骤升总督……沉树人今年才刚调的湖广巡抚,一年不可再升呐,不如缓缓,放过年关再说?”

    “那就只给个爵位?”崇祯想了想,还有点不甘心,就吩咐陈新甲回去先考虑考虑,并且跟周延儒转达一下,明天再一起集议。

    陈新甲领命而去。

    一天时间很快就过了,周延儒也知道了这事儿,第二天跟着陈新甲一起联袂来议。

    然而,就在这一天多之内,南边也又有急报文书送到了。是从合肥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是潞王朱常淓的谢恩奏折。

    崇祯接见周延儒等人之前,就先抽时间看了潞王叔说了些什么。当他展开之后,得知内容也是跟沉树人有关,不由愈发重视。

第189章 崇祯的帝王心术

    崇祯正在愁怎么给沉树人升赏,好让他进一步卖命呢,潞王朱常淓的陈情奏表在这时候送到,当然是给了崇祯一个台阶下。

    崇祯飞快浏览了一下,当他看到潞王言辞恳切地感激沉树人的援军为商丘城解围,救了他们王府上下,还救了跟潞王府众人一起流亡的小福王朱由崧,崇祯内心也难得生出了一丝亏欠感。

    而潞王提到兵荒马乱中,他女儿、崇祯的堂妹朱毓婵几乎走失,幸得沉树人救回,战乱中难免被人撞见。

    为全郡主名节,请崇祯赐婚,并以军功赐沉树人国姓作为额外褒奖,如此,既便于朱毓婵的子女将来可以姓朱,又免去了沉树人被人视为赘婿的尴尬。

    潞王信中,当然还强调这事儿他已经到合肥,跟沉廷扬都商量过了,沉家也没有异议,只要陛下恩赐即可。

    “这倒是不错,原本周延儒陈新甲就说过,如果沉树人能解围开封,击退李自成,但又不宜骤升总督的话,至少可以给他封爵。

    现在做个顺水人情,先赐国姓,再封爵,再顺便赐婚,也算对得起沉树人额外的战功了。总督就明年再说吧……前几天听秦良玉求援到兵部,张献忠又死灰复燃入川了,如果真闹大了,还得指望他再出力,总督还是留到后面再给吧。”

    崇祯心中如是暗忖。

    得知沉树人立了如此大功之后,他其实也是挺想把这位能打的重臣再招到北京,当面问对一下的,请教一下平贼平虏的国策,是否应该调整。

    而且沉树人这么能打,崇祯要说完全不担心对方的忠心是否会有变化,那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一来是沉树人至今为止,表现得“让你打哪他就打哪”,明明之前打张献忠打了一半就差临门一脚了,让他立刻放下手上的事情北上河南,人沉树人也毫不犹豫来了。

    这种听调听宣的做派,实在是无可指摘。

    跟同期左良玉、还有之前被斩的贺人龙相比,沉树人绝对是堪称忠义了。

    而自从年初洪承畴把辽东边军和九边精锐送掉大半,崇祯对于南方的将领,能实打实调动得起来的,已经很少了,

    左良玉只是其中的反面典型,不代表其他刘良左、刘泽清他就能调得动。

    甚至历史上到了这时候,崇祯连吴三桂都已经调不动了——

    原本这时候,陈新甲已经死了,也意味着和谈彻底破裂,黄台吉就在陈新甲死后次月立刻又派兵从蓟门入关,前后蹂躏北直隶半年。掳走俘虏明军、百姓人口累计四十万众,牲畜数十万头,金银二百余万两,粮草和其他财物无算,史称壬午之变。

    壬午之变中,崇祯本该调遣吴三桂回防的,就跟十几年前黄台吉从蓟门破口时、调袁崇焕回防一样的态势。

    可吴三桂抵达时,已经是清军出兵后的半年了(清军崇祯十五年十月出兵,月底入关蓟门,吴三桂崇祯十六年五月初才带兵到北京)从山海关回防北京花了半年,崇祯也屁都不敢放一个,

    还照样在武英殿好吃好喝赐宴招待吴三桂,赐他尚方宝剑,说好话安慰。吴三桂只说他在宁远的王宝山跟清军打了一仗,击退了清军一次攻势,他是因为清军的压力、怕辽西兵败才不敢第一时间来京城,崇祯也都接受了这个解释。

    这一切,如今虽然因为蝴蝶效应,因为陈新甲暂时未死,黄台吉也还没撕破脸再次入关,但也可以说明,崇祯在洪承畴降清后,对手握重兵的臣子,已经完全没有控制力了。

    要是换做崇祯二年,袁崇焕的时候,救援北京别说晚来半年,就算只是晚来一个月,都能让对方人头落地,甚至凌迟处死了。

    有了左良玉和吴三桂等众将作参照,沉树人简直已经是忠不可言了,崇祯哪里还敢额外指望什么?

    万一宣召了之后,对方不来,那就是徒然留下一道裂痕,反而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让朝廷彻底权威尽丧,让左良玉吴三桂也愈发大胆,崇祯根本赌不起。

    还不如把沉树人一直作为正面典型竖着,也好威慑左良玉和吴三桂。

    在崇祯心中,沉树人的危险性,肯定是比其他骄兵悍将小得多得多的。

    这样综合考虑之后,“宣召沉树人”这个选项,也就彻底在崇祯心中被搁置了。

    就好好赐姓赐婚,给他套上一个笼头,以观后效吧。

    ……

    崇祯对于如何处理潞王叔的请求,有了腹稿后,周延儒和陈新甲也被宣召来到文华殿,正式讨论这事儿。

    崇祯就在昨天已知情报的基础上,把潞王府的事儿,也说了一下,确保各方信息对称,然后问起对策。

    周延儒通盘考虑后,奏道:“陛下圣明。此番号称歼灭闯军二十万,接近闯军半数兵力,哪怕有虚报的嫌疑,也着实是一场大功了,至少开封枢纽暂时不再会受到威胁。

    可如前约,加封沉树人克虏伯爵位,赐给国姓,再与潞王府赐婚。”

    陈新甲则等周延儒说完,略一思索消化了这些信息,才若有所悟地补充:“臣也附议,此外,陛下可还记得,五日前,便有驻守奉节的石柱总兵秦良玉报急文书、送至兵部,说张献忠已经从播州(遵义)迂回入川,死灰复燃,需要求援……”

    陈新甲还没说完,崇祯立刻点头:“这事儿朕当然知道,你们想让沉树人直接带兵去平叛?”

    陈新甲连忙补充:“陛下勿急,臣是想说,今日又刚刚得到了四川方面的最新消息,与五日前的急报相比,今日刚送到的这份,说已经确认张献忠围了重庆……连同瑞王在内,也都被围在了重庆。

    臣不敢欺瞒,但以四川至此的路途遥远,这封急报是十一天前送出的,所以如今重庆是否还在朝廷手中……臣都不敢判断了。甚至朝廷大军赶到的时候,必然会有更多的糜烂恶化。

    由此观之,四川巡抚邵捷春,实在是守备无能,漏洞颇多,必须撤换了。无论朝廷使命送到四川时,邵捷春还有没有活着,都轮不到他再任四川巡抚力挽狂澜,可另选一人接任。”

    四川方面最初发现张献忠翻山进入四川盆地的奏报,确实比沉树人的陈县捷报还早到两三天——这算算日子也是应该的,因为当初沉树人从陈县溃围而出、跟外界恢复联系时,张名振就告诉他,在他突围之前四天,秦良玉就已经把求救信,通过张煌言送来了。

    秦良玉给沉树人求援时,同时也会派人去京城,只是第一封急报上,信息不是很全,并没说战局恶化到什么程度了。此后需要数日一报,及时更新。

    至于四川巡抚邵捷春,历史上这人一年前就该完蛋了,如今能做到崇祯十五年,已经算是沉树人的蝴蝶效应让他白赚到了——是沉树人削弱了张献忠,才让张献忠没能在崇祯十四年时就入川,硬生生多拖了了一年,邵捷春的任期才多苟延残喘了一年。

    不过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没能堵住四川盆地的各处险隘,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集中秦良玉部、只守奉节的长江三峡,导致张献忠从其他群山中找路渗透进入平原地区,这个疏忽已经注定他就算活下来,也会被崇祯问罪。

    崇祯听了陈新甲汇报的四川烂摊子最新情况,也是愈发焦头烂额。昨天得知沉树人大捷带来的喜悦,也是被冲澹了一小半。

    他郁闷苦笑了一会儿,叹道:“陈卿既也反对沉树人升总督,可又要他兼顾四川追剿事务,难道还想让沉树人替代邵捷春为四川巡抚不成?

    四川巡抚和湖广巡抚之间,只能算是平调,他肯赴任么?而且四川与世隔绝,去了之后,与朝廷之间更加音信难通……”

    陈新甲连忙解释:“陛下误会了,臣岂会建议以沉树人为四川巡抚。沉树人未来毕竟还是要兼顾四川、河南两处贼情的。

    如今河南用不上他,无非是闯贼挖开黄河。开封通衢之地,周遭都被洪水淹没,道路断绝,李自成又紧守成皋、汜水险隘,湖广兵想北上助战也不可能。

    可明年春耕之后,万一形势有变化,或者以沉树人之才,张献忠能够速定,到时候可能还是要重新调沉树人夹击闯贼的。所以沉树人的位置,实在不宜挪动,就放在湖广,才能灵活机动策应。

    臣以为,可以另选一个跟沉树人曾经合作密切、又能有恩于他的干臣,最好曾是他的上司,担任四川巡抚,再从沉树人的下属中,拔擢一二,或为成都知府,或为四川兵备佥事,如此,他们要问沉树人借兵助战,沉树人想必也会乐于出兵。

    陛下再给沉树人旨意,督促他支援友邻,许诺平定之后实授湖广总督,乃至总督数省、横跨荆益,他也就出兵有名了——此法,便如当年陛下考虑的放侯恂督师以调动左良玉,一般道理,只可惜左良玉、侯恂不争气,才未能成行。”

    崇祯听完后,也是眼前一亮,觉得陈新甲这个想法,实在是老成谋国。

    历史上崇祯十四年杨嗣昌死了的时候,崇祯就把在诏狱里关了七年之久的前户部尚书侯恂放出来,作为总督去河南督师,就因为侯恂是左良玉的恩相,当年提拔的左良玉。左良玉也是在侯恂放出来后,被逼北上去朱仙镇跟李自成打了一仗。

    当然这一世,侯恂直接就死在牢里了,压根儿没用到他。一方面是杨嗣昌本身就死得更晚了,不需要侯恂来钳制左良玉。

    另一方面,也是侯家和左良玉狼狈为奸,更早就得罪了沉树人,沉树人当然不会让侯恂、侯方域父子好过了。

    不过这个思路,崇祯倒是理解的,所以一听就懂。

第190章 四川巡抚之位和令嫒的婚事之间,只能选一个

    崇祯既然一下子就能理解陈新甲建议的思路,于是他便立刻思忖着自言自语:

    “沉树人初入仕途时,最大的恩主,便是已故的杨阁老了,若是杨阁老还活着,当然可以统筹南方全局,让沉树人唯命是从。但现在,还剩谁是沉树人的上司、恩人,确保能镇住他么?”

    面对崇祯的疑问,陈新甲一时没有接茬,不敢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倒不是答不上来,也是怕崇祯猜忌他收受了别人的好处。

    毕竟这个主意就是他出的,如果人选还由他来提,那就等于自己又当选手又当裁判了,公平性可疑。

    不过,旁边的周延儒却不存在这个问题,他见崇祯有意实施这个计划,立刻把脑子里的人飞快选过了一遍。加上他又执掌吏部,对人事本来就了然于胸,便很快就想到了如何献策。

    只听周延儒主动奏道:“陛下,臣以为,如今还活在世上的、沉树人仕途上的恩主故旧,无非两人,一为史可法,二为方孔炤。

    史可法曾在沉树人早年入仕之初、帮办漕运时,提携帮衬过沉家。但现在史可法本就是漕运总督了,陛下还有意让他执掌南京兵部,

    如果改去四川当巡抚的话,却是降职了。哪怕做四川总督,也只能算是平调,沉家和史家未必会谢恩领情。

    而方孔炤,四个月前因为张献忠犯湖广,破长沙、衡州,陷诸藩而获罪。后长沙总兵尹先民、衡州总兵何一德因不战投敌之罪伏法,方孔炤冤屈已经洗清。

    只是他的湖广巡抚原职,已被沉树人接任,而其余诸省督抚暂未出缺,也没有别的合适位置安置,故而方孔炤一直留京候职。

    陛下如肯授方孔炤官复巡抚,调任四川,则方孔炤必然感激天恩浩荡,誓死用命一雪前耻。而沉树人为黄州知府、湖广兵备佥事那几年里,方孔炤一直是湖广巡抚,是沉树人的上司,他去四川,沉树人必然要全力襄助。

    如此则可两全其美,也能在不给沉树人本人升官的情况下,用别的法子充分赏赐他的功勋,表达朝廷对他的信任重用。”

    崇祯听了这番话后,童孔略微缩放了一下,自言自语念叨:“方孔炤么……他在湖广时,当初大部分时候倒也算勤勉,最后被张献忠偷袭连破三府,也确实不是他的错……不过,他跟沉树人交情究竟如何?”

    周延儒想了想,如是说道:“除了沉树人曾经作为方孔炤的下属两年半之外,沉树人与方孔炤嫡长子方以智,是崇祯十三年会试殿试的同年,方以智如今是武昌知府,也是沉树人举荐的,所以,他们算是同年而成的世交吧。”

    崇祯听到这里,觉得一切也是正常的,可见方家和沉家的交情,是最近三年来的事情,是沉树人自己入仕后打造的,并无太久的渊源。

    但崇祯毕竟也担心两家过于亲密,将来铁板一块,那南方就等于横跨荆益,都是沉树人的势力范围了,作为皇帝,如今局势已经如此危急,崇祯也不能完全不提防割据、尾大不掉。

    想了想之后,他艰难地说:“周爱卿所言甚有道理,不过具体人选,朕还要稍稍斟酌一下,你们先退下处理别的政务吧,午膳之后,朕再决定。对了,一会儿也让尚膳监给二卿赐膳。”

    周延儒和陈新甲连忙告退,让崇祯一个人静一静。

    看着外朝臣子们离开后,崇祯想了想,吩咐王承恩:“去,把骆养性找来。”

    骆养性是崇祯手下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都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底了,锦衣卫的势力也是衰弱得不行。

    崇祯根本就拿不出多少银子支持锦衣卫的工作,好在锦衣卫本来就是狐假虎威的存在,也能靠各种私活和勒索筹集经费,日子也过得滋润,只是工作能力衰弱腐化得厉害,大部分心思都花在钻营搞钱上了。

    不一会儿,骆养性就被王承恩带来了,崇祯也不跟他废话,直接就问:

    “沉树人和方孔炤两家,除了沉树人和方以智同年、曾经举荐他为武昌知府外,还有没有别的不为外人所知的交情?”

    骆养性来之前,好歹大致了解了前因后果,也从王承恩那儿打听到了,崇祯之前召见周延儒和陈新甲是聊了些什么,所以有准备。

    此刻他就很干练地和盘托出:“陛下,据臣的调查,沉树人除了曾为方家下属、得方孔炤庇护、与方以智同年外,还有一两层交情。

    方孔炤的次女方子翎,曾经似乎与一个名叫卞玉京的民间女子,写过一些唱本,用意应该是打击闯军的士气,编造李自成的龌龊丑行,但这些唱本里的引用借鉴,多是沉树人的《流贼论》与《流贼论续》的观点,而且解读颇为深刻。

    臣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些东西是沉树人授意的,可臣知道那个叫卞玉京的民间女子,与沉树人的一名侍妾李香君,曾经是姐妹,都是出身南京风月场中。如此看来,其中有千丝万缕说不清的关系。

    另外,这位方子翎,在父亲方孔炤蒙冤、兄长方以智因湖广军备后勤要务脱身不得时,曾代替兄长上京为父伸冤,这事儿周阁老也提过,陛下或许也还记得。

    据臣所知,为方孔炤伸冤的前后,沉树人也颇有出力,还有种种迹象表明,方孔炤似乎有意与沉家联姻,或许是怕陛下觉得地方督抚私相授受结交,才暂时没有举动。不过方子翎年已十七,尚未论嫁,也殊为可疑。沉树人实岁二十二未娶,只有一些美妾,也同样可疑。”

    骆养性不愧是锦衣卫的都指挥使,举一反三,崇祯问了一点,他就说出了一大堆半公开的消息。

    这些东西其实也不用怎么深入刺探,只要注意观察搜集、加以情报分析,都是可以看出来的。

    “原来不仅是上下级和同年之谊,还有试图联姻的交情……这就不奇怪了,沉树人如此愿意为方家出力。方家的势力跟着涨,不就等于是间接让沉树人自己的势力上涨了么……”

    这并不是崇祯愿意看到的。他希望的是赏罚分明,让沉树人领情,继续卖力,但不能让南方铁板一块。

    但是,或许是最近消息比较多,崇祯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后,跳出方家沉家的局限,又通盘审视一番后,崇祯忽然就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一箭双凋的计谋。

    他欣喜地暗忖:“既然沉树人可能存了跟方家联姻的念头,从而帮方家就是帮他,赏方家也等于赏他,那就先给方孔炤官复巡抚放去四川、等沉树人领情后,再给他和潞王叔家的堂妹赐婚不就是了!

    先赐沉树人国姓、升爵、复方孔炤职务,把升赏的事情尘埃落定,就此打住。然后再赐婚潞王府郡主!两波分开处置,甚至中间可以隔十天半个月,甚至再隔久一点也无所谓,一码归一码!”

    等方孔炤上任,再防止方家和沉树人联姻,不就能更好地制衡地方了么。

    崇祯都被自己的妙计感动到了。

    他心情大好,休息了一会儿,传了午膳,吃过饭后,立刻如约召见了周延儒和陈新甲,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二位爱卿,尚膳监的饭食还吃得惯吧?”

    周延儒陈新甲当然是连忙谢恩:“陛下赐宴,臣等倍感殊荣。”

    崇祯:“朕已经想过了,四川巡抚的事儿,就是方孔炤了。沉树人的国姓、爵位,也如同前约。朕金口玉言,岂能失信?不过,潞王府的请求,与此事无关,可以暂缓,就这样吧。”

    周延儒也是人精,崇祯虽然没说原委,但他立刻就逆推揣测出来了,连忙领命。

    ……

    当天傍晚,六部散衙之后,周延儒本该回府,但他吩咐轿夫,抬他去沉家留在京城的宅院,他要亲自见一见方孔炤。

    方孔炤和方子翎,这三个月在京城,住的就是沉家留下的院子,反正沉家有钱,所有顶级大城市都有房产,还都挺豪华,放在那儿空着也是空着。

    周延儒显然也是嗅到了京城的局面越来越艰难,也想给自己多结善缘,多拉拢地方强力督抚。以至于他一个首辅,还亲自上门给方孔炤一个巡抚报喜。

    首辅出行,自然是有气势的,周延儒的轿子还没到门口,方家父女就早得到了下人通报,连忙到大门口迎候。

    周延儒施施然下了轿子,也不跟方孔炤摆架子,非常亲和地拉了方孔炤的手臂,一起并肩入内:“方贤弟,愚兄这是给你带来喜讯了。”

    方孔炤一脸恭敬:“有劳周阁老斡旋了,不知是……”

    周延儒笑而不语,等一起走进了垂花门、过了前两进院子,左右无外人耳目,他才好整以暇地说道:

    “四川又闹张献忠了,陛下不日将下旨,解除邵捷春的职务,由贤弟官复原级,调任四川巡抚。贤弟蒙冤赋闲数月,总算熬出头了。”

    方孔炤一愣,连忙感谢:“多谢陛下圣恩,阁老明鉴斡旋。下官到任后,定当殚精竭虑,不负阁老举荐。”

    方子翎在一旁,也是给周延儒行了大礼,谢过周伯父大恩。

    但周延儒却是轻轻用袖子一拂,摆出一副不关他事、他也很无奈的样子,卖好道:

    “不过,值此国难之秋,陛下也是担心偏远之地安稳的——方贤弟,你实话告诉愚兄,你们原本是不是动过与沉家联姻的念头?”

    方孔炤听了此问,倒还不是很紧张。而方子翎听了,却是心中一揪,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方孔炤看了一眼女儿,才低声承认:“确实与沉家有过磋商……但并未过明路。”

    周延儒:“那还是先收了这个心思吧。地方督抚结交,值此战乱之际,可是大忌。愚兄劝你一句,最近别提这事儿,上任之后也暂时别提,静观其变,以免到时候覆水难收,反而伤了双方颜面。”

    方孔炤一惊:“这是何解?”

    周延儒:“沉树人在陈县大捷时,恰巧顺便带兵解围了商丘,救了潞王府等诸王上下,陛下过一阵子,可能会顺势而为,给沉树人和潞王府的小郡主赐婚。

    你们要借沉树人的力重定四川,但事成之后依然不能走得太近——实话说了吧,你的巡抚之位,和令嫒的婚事,只能选一个。这也是为了君臣互信,天下安定,贤弟可要以大局为重。”

第191章 论功行赏

    周延儒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够挑明的了,再多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也不等方孔炤留饭,就直接闪了,留下方家人喜忧参半自行凌乱。

    当然,肯定还是喜悦远远大于忧虑。

    在这等乱世,能有个官职,谋一方安宁,可比赋闲留在北方京城,要稳妥得多。一个少女的婚事,跟家族的利益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

    多少大明的达官显贵,因为去错了地方,城池破时,玉石俱焚。远的不说,方子翎的两个姑姑,哪个不是姑父被流贼破城杀了而守寡,全家都没了,个人婚姻幸福算什么。

    乱世女人一斗米,虽然说起来残酷,有点ZZ不正确,但针对的就是这类情况吧。

    方孔炤当然也知道取舍,所以目送周延儒离开后,他只是愧疚地对着女儿叹息了一句:

    “翎儿,是爹对不住你……但是这等乱世,咱方家能得安宁就不错了。蜀地富饶,还有天险,只要能剿灭张献忠,便是乱世中的平安乐土。”

    “爹您不用说了,这都是应该的。何况,陛下已动了起复重用您的心,难道您还要抗旨不遵不成?”方子翎在最初的震惊彷徨之后,已经恢复了面如冷霜,看不出任何不堪,冷冷地说,

    “孩儿只求爹一件事,以后别再提起孩儿的婚事,孩儿不想再议亲。虽然与沉郎之约并未过明路,但这次的事情,只是君命时势而已,我不信他心中负我。君命不让我嫁,我就不嫁好了,屈身守分,以待天时,但也休想让我另嫁他人。”

    方孔炤原本想劝,但女儿最后这句话,让他闭嘴了。

    确实,皇帝也只能禁止方家和谁联姻,但也没规定方家非要和谁联姻。这种情况下,主动作为的方式被皇命禁了,那就用消极不作为的对抗,也算是一种自尊。

    方孔炤知道女儿是有自尊的,那就成全她的自尊吧。

    “也罢,都是造化弄人,咱家虽然也遭遇波折,相比这乱世中大部分漂泊苦熬的地方官人家,已经算好了不知多少。这年月,等等是对的,仓促改弦更张,说不定踩进更大的泥淖中。

    罢了,那我们也尽快收拾准备一下,明日说不定就会接到旨意,到时候立刻南下赴任吧。”

    方孔炤叹息着吩咐,方子翎也不哭不闹地入内,收拾打点行装不提。

    ……

    次日,也是一个五日一朝的正式朝会日子。

    崇祯果然在朝议上,由陈新甲正式向群臣报捷了近期的战况进展,也说了四川等地的新险峻形势,请群臣商议走个过场。

    朝议结束时,宣旨阶段,崇祯也拿出周延儒陈新甲的讨论结果,

    正式因河南战绩、击退李自成解围开封解救诸王之功,赐湖广巡抚沉树人国姓,封克虏伯爵位。

    听到这个封赏后,朝中众多不知情的文官,还是颇为惊讶的,因为明朝后期要靠军功封爵位可是非常不容易,也就外戚可能封个伯爵什么的。

    所以,千万别看不起一个伯爵,这虽然没什么实权,但从稀缺性来说,已经比总督还稀有得多了。

    比如从嘉靖到万历,祖孙三代,因军功封伯爵的,无非李成梁一人而已,还是靠反复养寇自重刷军功,刷了个“宁远伯”的爵位。相比之下,与李成梁同期、不会养寇自重的戚继光,就一辈子只能“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了。

    崇祯时,战局愈发艰危,可洪承畴、孙传庭弄死前代闯王高迎祥的时候,同样没有封伯、侯。

    哪怕因为蝴蝶效应,后来崇祯十三年时,终于太庙盟誓,“诛张献忠者封公爵”,但至今张献忠也还没死呢,也没人因此封爵。

    历史上明朝的伯爵侯爵贬值,基本上要到崇祯死了、北京被攻破后,南明朝廷才开始乱发爵位。

    那也是因为风雨飘摇,天下都要完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才给江北四镇级别手握重兵的军阀,普发爵位,换取他们忠于南明朝廷。

    历史上朱由崧发的那些伯爵,含金量跟崇祯金口玉言亲自发的,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同样的道理,历史上隆武帝给郑成功赐的国姓,含金量跟崇祯此刻金口玉言赐的,也绝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的伯爵,算是踏出了第一步。要不是沉树人太年轻,职官升太快,一年之内不能巡抚总督连升,也不至于拿出伯爵来封赏。

    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御史言官出班奏对,恳切阻挠,说这不合祖制,自嘉靖以来,没有那么轻易因军功封伯爵的。无非是刘宗周、黄道周之流的那群人。

    只是崇祯和周延儒、陈新甲都统一了看法,提前内定了,所以这些人的“老成持重之见”也就没能掀起浪来,就这么决定了。

    另外,朝议上的赏赐,当然不可能只针对沉树人一人,所以其他参加了河南战役的诸多将领,文官,也都各有升赏。

    军功第一的黄得功,也是从崇祯九年开始就当总兵了,已经在总兵位置上干了六年。

    本来总兵也已经是正常武官最高的,没法升赏了,这次崇祯给他额外加了讨逆将军号——明朝后期加将军号,主要是从古代的平贼荡寇、讨逆破虏之类杂号将军当中选取。

    平贼将军前几年已经给了左良玉,后来左良玉尾大不掉避战获罪,又被拿掉了。但也导致平贼将军这个名号有点臭了,自然不会再另给别人,别人也会嫌弃不吉利。

    就算将来要重复利用,也得等过些年头,甚至等到左良玉卸任或者过世,用时间来抚平一切,才不至于不吉利。

    而荡寇克虏,分别被刘国能、沉树人占了,所以给黄得功留下的基本没得选,就剩讨逆将军号了。

    黄得功加了将军号,其他张名振这些也都有军功,但他们也都是总兵了,军功又没那么卓着,所以升无可升,就只是赏赐金银财物。

    至于那些还没到总兵的,倒是普遍可以挑选表现突出的那几个,再挪一挪。比如朱文祯的参将,就可以挪到副将,其他几个张名振手下的水师营守备、都司,也都能再升。

    只不过大部分参将以下的,也没必要在朝会上圣旨处置,回头陈新甲私下在兵部处理就行了。

    处理完全部武将的升迁后,还有一些涉及文官的。

    沉树人麾下的方以智、阎应元等,搞后勤备战,也都有点功劳,但不如上阵杀敌的那么显着。

    方以智已经是武昌知府,暂时就没有挪,阎应元级别还很低,只是一府推官,回头周延儒吏部那边处理一下,可以也想办法先挪到同知。

    知府级别以上文官有升迁的,仅有沉树人的表哥张煌言——但他不是因为跟李自成的战事,而是因为同期在荆州府、夷陵一带防范张献忠余孽,

    并且在孙可望全师撤往川中时,张煌言敏锐地咬住了孙可望部一些贪恋财物、行动拖沓的殿后部队,稍稍歼敌了两千多人,光复了秭归、巫县等地,打通了与秦良玉防区的通道,加起来也算是拿回了一个府的地盘。

    这些地方穷归穷,没几个县,可面积还是很大的,从湘西张家界到江北的神农架,整个长江三峡险峻穷地方,光看地图的话收复了好大一块,虽然大部分是无人区和野人区。

    于是,周延儒就提前拟了,把张煌言从荆州知府,改为成都知府,并加四川兵备道佥事衔。

    这个任命,一来是张煌言自己争气,表现值得此赏。

    二来也是为了沉树人麾下的军事力量,未来能直接借调去四川平叛追击张献忠。毕竟把兵力借给自己的表哥,沉树人也没那么吝啬。

    四川如今有相当一部分地方肯定已经沦陷,张煌言看似升官不少,权力却还需要自己打回来,把自己的辖区收复平定,朝廷只是给个名分,也不出钱粮不出兵,算是无本生意。

    荆州知府换成成都知府,这个严格来说不算升官,只有加兵备道佥事才是升官。可哪怕同样是知府,所知的府档次高低,还是有很明显实权差距的。

    荆州府在明末,已经不算湖广地区最富庶稠密的府了,远不如武昌知府方以智的地盘,甚至比襄阳府还略差,只能跟长沙府并列,勉强是湖广并列前三的样子。

    成都府的富庶和经济价值,显然高得多,那儿自古都是蜀地最繁华的膏腴之地,天府之国,只要不被张献忠长期破坏,尽快搞定,经济潜力也能很快恢复。

    张煌言的任命之后,就轮到重新商定四川巡抚人选的问题了。

    而周延儒也毫不意外地举荐了方孔炤,走完流程一切通过。这个问题反而是这天朝会上,争议最小的,哪怕逢人就喷的刘宗周黄道周都不喷了。

    方孔炤原本就是无辜的,也有资历了,在京待职。人家五十三岁的老头儿了,还有几年好干,做督抚的年限也久,完全应该的。

    ……

    十一月二十一这天的朝会结束后,相关旨意立刻明发。沉树人和潞王府的赐婚,当天并没有提及。

    这是皇亲国戚的私事,也没必要拿到朝会上讨论,皇帝自己就能定。打一个时间差的话,对沉树人的面子也更有利,因为不会被人联想“原来今日赐国姓是为了掩饰沉树人形同入赘”。

    风头过去了,沉树人就不用背负“赘婿”的嚼舌根谣言了。人家是因军功先赐的国姓,后来才因另外的原因被赐婚,一码事归一码事,别瞎联想。

    旨意并不需要走六百里加急,反正方孔炤一家也要跟着旨意一起去上任。旨意先到湖广,而方孔炤等人没到的话,也没法上任。

    所以就日行两三百里,花了七八天时间,在十一月底紧赶慢赶送到武昌。

    就这速度,方孔炤都快觉得自己一把老骨头都快颠散了,但军情紧急,皇命在身,他也只能忍了。

第192章 公地悲剧

    话分两头,崇祯的圣旨,要十一月底才能送到武昌,但沉树人一行,早在十一月下旬之前,就回到了武昌。

    所以,旨意抵达之前,沉树人足足有十几天的时间,处理自己这么久以来积攒下的政务、军备事务。

    再简单庆祝一下此前的大捷,给部队尽快犒赏抚恤,调整状态,换防轮替,做好下一次出击的准备。

    部队毕竟不是铁打的,跟李自成刚刚血战完,几个月的厮杀,死伤和感染、疾病累计损失,也有近两万人了。

    这已经是沉树人的部队足够精锐、后勤保障和医疗条件都足够好,才能把损失压到这种程度。如果换了任何一支其他大明的军队来打,损失至少都是翻倍,甚至翻数倍。

    九万多的部队,伤亡病累计两万,这损失率已经接近四分之一,如果不是分次分批,再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出现这些伤亡,而是集中出现的话,怕是部队早就崩溃了。

    所以参加了河南战役的军队,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整,眼看寒冬腊月将至,腊月和正月这两个月里,这支部队是绝对不能轻易动用了,否则士卒们也会离心离德,沉树人恩威并施笼络起来的部队人心,也会渐渐埋怨。

    好在,河南战役之前,沉树人就有十四万人的湖广军,九万人拉上去了,还有五万人分守地方。

    其中最主力的一支就在张煌言手上,一共大约两万人,当初在夷陵荆州一带堵截孙可望等,后来还主动追击小立了一功。

    除了张煌言之外,沉树人留在后方的其他三万多人,分属方以智、史惇等人的防区。以及长沙、衡州的江守德、金声桓部。

    至于郑成功在九江那点缉税武装和地方自保的乡勇民团,倒是不算在沉树人的五万人编制内。这也是考虑到九江已经比较靠近大后方了,没必要安排太精锐的部队。而郑成功作为郑家嫡长子,他做官肯定能拿到家里的补贴,所以让郑成功自己稍微帮着分摊点成本,在这乱世也是没办法。

    沉树人留在后方的五万部队,毕竟七月份就把张献忠从湖南打跑了,哪怕再加上一个多月的剿匪、清扫余孽,最多也就忙到八月底。所以从九月开始,一直到十一月底,这五万人都处在清闲休整的状态。

    经过三个月的休假,这些部队现在状态很好,士气高涨,如果沉树人真的不得不在腊月就出兵,那就先把这五万人拉出去,把前线退下来的近八万人转入防守休假。

    另外,沉树人在河南战场上收服的袁时中部,以及李际遇被杀后被收编改造的残部,这些弃暗投明的农民军,一共还有两万人左右。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改造之后,有了刘国能的现身说法感化、恩威并施,再加上袁时中的带领,这两万人虽然也在河南战役中出了点小力,吃了点苦,但绝对可以立刻投入新一轮对张献忠的战斗。

    首先这些人都是河南本地人,也吃够了陕西流窜来的流贼的苦,经过开封战役,能投沉树人的河南兵,对陕西贼军已经有一定的仇恨了,再有袁时中带领,打张献忠时估计会用命纳个投名状。

    他们也确实需要好好打,证明自己的心迹。被拿来当敢死营用几次,只要保障充分、军饷足额、伙食优异、督战严明,绝对可以发挥出不错的效果。

    这么一算,沉树人的计划也就很明确了:就只动用这五加二的七万人,至少在前三个月之内,只动用这七万人,入川对付张献忠。

    如果三个月之后,还没解决问题,那么明年二月二龙抬头、春耕农忙结束后,此前河南战役的主力也差不多休整好了,到时候再从那八万人里酌情抽调生力军继续投入。

    至于部队的武器装备,当然也需要十天半个月的轮换调用。毕竟人需要休息,火枪却不需要休息,只要质量检修保养跟上了,完全可以两批士兵轮换着使用同一批枪炮作战。

    这会涉及到一两万人的火器换装,磨合适应,半个月绝对不算久。

    而从七八月以来,武昌府后方的炼铁工场,军工作坊,显然又忙碌生产研发了四个月了,这段时间里,肯定又有不少新式火器、补给物资、新式弹药军械被打造出来,说不定还会有一些科技进步,沉树人也都需要抽时间一一检阅,调整部署。

    ……

    所以,回到武昌府后的第二天,沉树人都没留恋陈圆圆李香君董小宛的温柔乡,就拖着疲惫酸软的双腿,来到了大冶县。

    当然,来大冶县的路,本就是从江夏县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六十里就到了,所以跟送潞王、福王一行经九江安庆至合肥是顺路的。

    沉树人是送了潞王府诸人六十里,当天一起吃过午饭,才在大冶分道扬镳,登陆视察。

    武昌知府、沉树人的同年好友方以智,当然也随行了。

    方以智也算这个时代难得的理工科人才,跟宋应星一个偏理论,一个偏工程,这一年多来,也算是合作得相得益彰。所以沉树人每次来考察冶金和军工技术进展、工程突破,他都乐于一起切磋。

    一路在船上,沉树人就见缝插针,问起这几个月的军备、工业和民政,方以智也是有问必答。

    考虑到武器军备的事情,船到大冶后,可以边看边聊。所以在船上这段时间,沉树人就优先了解军粮之类的筹备。

    “我在河南这些日子,秋粮征税筹备之类做得如何?湖南那边,张献忠部溃走后,夺回的被屠戮无辜百姓被抢走的粮食,统计出来了么?

    能不能支持七万人下个月立刻入川作战所需?会不会要加派征粮苦了百姓?我记得土豆可以入冬前种一季,明年夏收前收获吧,到时候再种玉米。秋耕冬种可不能耽误。

    这次开封被解围,张名振估计又会陆陆续续救回来十几万河南精壮百姓,也都要安置,来得及的话让他们尽快安排种土豆,冬天别闲着,这样才好尽快自食其力,这年头哪儿粮食都不多。”

    方以智一听就头大了:“可别再给这些河南陕西人找差事安排屯田了,留在河南安置不好么。一方水土一方人,让南方人来管,可管不好呐。

    前阵子你被围在陈县,这边就出了事儿,长沙府好几千被派去屯垦官田的降卒,又闹起来,抗税抗租,不肯听从官府管理兴修配套水利。

    尤其是听说张献忠在四川好像又起来了,有些死硬的还试图杀了屯垦监督官吏,流窜去投奔张献忠呢。我动用了驻扎在岳阳的武昌兵,才压下去。当时前线紧急,我也不是故意不上报。”

    沉树人听了,不由警觉:“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定的租子太高了不成?投降的士卒让他们种个地,还能如此桀骜不驯?是从贼年头久了,不肯种地么?”

    方以智叹了口气:“哪有那么简单,有些事情深入做了才知道,南北管理屯垦的差异太大了。早几年,我读到孙传庭哀叹陕西屯垦的笔记时,我还不信,现在自己经历了,那是真信了。”

    PS:换地图对付张献忠了,有点卡,需要时间捋一捋策略部署。

    今天就比平时少几百字湖弄一下了。

    我觉得我写这种情节真累,别人写书不用想计策,我为什么总是要想那么多计策谋略呢,总像是亲自复盘打一遍仗似的,

    那种直接抄现成计谋不改动历史大势的书,写起来真是轻松啊,我也想那样,可惜做不到。

第193章 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矣

    如果是普通的良民百姓,被官府管理屯垦不当、逼得闹出抗税起事,

    那就算方以智动用武力,杀一批人成功压了下去,那他的官帽估计也要受到严重影响。

    也好在沉树人不在期间,闹事的只是投降的张献忠旧部,这些人本来就有劣迹,所以只要能扑灭,沉树人就可以压住,不要往朝廷上报,权当是家丑不可外扬了。

    不过,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的事情,还是必须慎重做的,沉树人着实重视这事儿,就跟方以智仔细复盘了一下。

    方以智也是很无奈:“上个月,这些人闹事的起因,一来是嫌我们湖广这边,对于安置流民的官屯,收租比例太高了。

    咱武昌府到长沙府,定的都是官府授田、安置流民自行耕种的,五五开,收五成租子,为期数年,等战事不紧张、军粮不短缺了,自然会降税。

    如果是此前就在本地拥有田地的自耕农,自然不用缴那么高,只要按照正常国税,加上朝廷定额的三饷比例收就行。

    另外,对于需要种植玉米、土豆这些新高产作物的,不管是否从官府处获取种子,都需要‘倒四六’加一成租子,官府拿六成——考虑到这些产量大,其实给农民留四成,保障他们不受其他盘剥,安心生产,也是能温饱的,国难之秋开销大,这也是没办法。”

    方以智说的这些数据,沉树人都是认可的。

    明朝的正税确实不高,加上三饷的话,如果没有额外摊派,也不存在“权贵不交税,摊派给没特权的人加倍交”这种事情的话,百姓绝对都是能承受的。

    毕竟要打仗嘛,不交那么多,军粮哪里来。只要能把生产搞好,就没问题。

    长沙常德衡州三府,毕竟今年刚遭到过张献忠的大屠杀,人口至少减半,就会空出无主之地供官府分配。

    这些分配到田的流民,好歹上面没有地主盘剥了,个人自耕农直接把租子交给官府,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所以,沉树人捋完这些数据后,也是暂时没能想通:“仅仅这个征税收租的比例,就能把安置流民直接逼反?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官府好歹还给他们提供了一些农具,让他们能尽快生产呢。难道他们原来做百姓的时候,承受的租子会明显比这还少?”

    方以智叹了口气,一副“果然你也被蒙在鼓里”的表情:“所以说,问题就出在这儿——后来平定长沙乱贼之后,我多方查问,深入了解他们早年在陕西、河南的民情,境遇,才知道。

    在陕西和河南,国税和三饷固然是不会少的,而且因为流民多了,留下的人少,就会被摊派得更狠。所以,在陕西,一个贫农要交给朝廷和官府的部分,只会比我们这儿更多。

    但是!在陕西,自从天启年间开始,甚至是早在万历末年,贫农如果是租种地主的田地,他交给地主的那部分租子,已经比南方还低了!而在南方,正常情况下,百姓最大的负担,其实是无地农民给地主的那部分,给朝廷和官府的应该是小头。”

    沉树人大吃一惊:“怎么可能?难道陕西的地主良心好,收的租子能少那么多?然后这些人在陕西见惯了‘仁慈地主’,到了湖广就受不了了?!”

    沉树人觉得非常匪夷所思,这个说法绝对是超出了他的直觉。

    方以智摇摇头:“当然不是靠‘仁慈’了,天下哪有那么多仁慈的地主豪强,靠的就是陕西自万历末年,就人口流亡饿死严重,渐渐地广人稀。

    豪强们又控制不住自己的佃户不跑,只好减租子,吸引别的豪强地主手下的农民来种自家的田,于是地主之间互相竞争,农民被收的田租也就越来越低了。万历末年,陕西还只降到农六地主四,崇祯初年就已经进一步降到农七地主三了。”

    沉树人恍然大悟:

    北方小冰期连年灾荒,地广人稀,那就是地主之间互相卷,抢着吸引农民来种自己的地。

    南方相对灾害少人民不逃跑,人多地少,那就是农民之间互相卷,抢着给地主种地。

    人多卷人,地多卷地,

    哪种生产要素不稀缺就卷哪种生产要素,此自然之理也,MKS都说过。

    但很快,沉树人脑中,更大的不理解就冒出来了:地主都减租子了,陕西农民怎么反而更活不下去了呢?李自成张献忠都从那儿冒出来的,这点总造不了假吧?

    他也就自然而然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方以智也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直接拿出来一卷笔记,竟是孙传庭的着作,估计是后世会被收录到《鉴劳录》里的吧,也有可能是《白谷集》,如今还没有正式命名。

    方以智把孙传庭的书往那儿一摊,说道:“孙总督早年的笔记,我也读过不少,其中提到他在陕西多年,筹措军粮、督办租税劝农的前后始末细节,有些内容,我原本并不能解,现在才算领会了他的苦衷。

    孙总督当年就曾好奇:为何自崇祯初年起,凡他到陕西各处,都看到百姓种地,从不修缮水利,地主想修,也组织不起。甚至百姓种田有不少人还完全不施肥,只是随便撒种薄种,

    不出数年,土地肥力丧尽,又缺乏稳定灌既,旱年彻底荒裂,没了草木根系固定土壤,表层好土都变成浮土,来年水多了又把浮土冲走,然后就变成黄土、沙土。好地变成了烂地。

    然后,因为地广人稀,加上民无余财不怕迁徙,走到哪儿都不怕没地种,少数刁钻之徒,一块地祸祸三年变成黄沙土后,就换个乡县当流民,没人认识的地方,再伪装成良善,找新的地主租地,再种一两年祸祸完了再换地方。

    说句良心话,大多数陕西百姓,其实一开始本性也是纯良质朴的,他们也不想,但是少数耍诈刁民混在其中,官府又不能禁,而如果有人当了老实人,地主也未必能保证‘我好好施肥维护水利的田地,未来也能一直交给我种’。

    说不定他承诺施肥、承诺兴修水利时,问地主要的条件是‘田租只收我两成、或者三成’,地主一开始为了骗人种地时施肥、维护水利,假装答应了。

    可一旦土地维护好了,过几年隔壁有流民过来,一开始开价更高,假装愿意给地主四成地租,那地主说不定就‘可怜这些可怜人’,把好地换给他们种了。

    原本在这块好地上施肥、维护水利的农民,其‘永久租佃这块田’的利益不得保护,久而久之,大家都只好急功近利,竭泽而渔。无论做农民还是做地主的,都是好人没好报,老实的先饿死,最后近二十年大浪淘沙,陕西全剩黄土,良民贤绅也都饿死,越刁钻越狠毒地越能活下来。”

    沉树人听完这番长篇大论,才算是彻底陷入了震惊。他唯恐方以智总结得不对,还专门摊开那本孙传庭的笔记仔细研读对照。

    许久之后,他终于确定,这一切,就是后世经济学里几个最简单的效应:

    对地主,那是公地悲剧;

    对农民,那是劣币驱逐良币。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后世普通看官也都能懂:后世只要在农村待过的,或者至少在抖音上看过农民吐槽农业纠纷的,一般都知道这几点常识。

    在21世纪,一般国内租种一亩地,根据地的好坏,最便宜大概一年四五百地租,贵的好地,七八百近千都有。

    但是有一种地,地租特别贵,那就是租去种西瓜的,几乎在国内都至少要1500块一亩每年。

    这是因为现代西瓜特别能吸收土地里的养分废料,地种过一年西瓜后,就要休耕一年,再轮作豆科植物固氮增肥恢复地力。再好的田,三年种一轮西瓜最多了,差的田甚至要六七年才能再种西瓜。

    所以给瓜农的地租要特别贵,1500一年,为的就是把后续养地的年份的租金也提前收了。而最歹毒的骗子,往往就会签约时跟出租方说把地拿去种别的,如果出租者疏于监管,他们就偷偷改种西瓜,然后只租一年,把地力榨干种废后提桶跑路换地方。

    沉树人后世在抖音上刷到的那些闹出大事的租地纠纷,基本都是违约偷种西瓜的。

    而如今陕西存在的问题,性质上,其实就跟诈骗偷种西瓜差不多逻辑。一开始是少量擅长诈骗的奸徒,利用人口不足,用一个比较高的承诺地租,骗到好地来种,实际上用破坏式竭泽而渔的种法,过几年就提桶跑路。

    然后谁老实谁吃亏,老实人活不下去,最后被逼模彷。

    说到底,是大明的法律太不健全了,官府对户律的规范太粗陋僵硬,又没有类似后来清朝那样更完善的“永佃权”条款,也没有西方的“地役权”条款。

    有一说一,沉树人虽然是皇汉,哪怕他穿越之前,对大明的情感也绝对碾压清朝。但在经济问题上,朱元章这个控制欲巨强又什么都不懂的家伙,实在是为大明遗祸了几百年。

    大明的经济治理,但凡有宋朝几分之一的灵活性,鼓励性,明确性,都不至于最后这个死法。

    朱元章的仇商,对细分经济权益的保护,太落后了。他还不让改大明律,只让加,以至于后世皇帝也没办法,而官僚集团又乐见其成,巴不得这样和稀泥,给他们更大的操作空间。

    如果大明的律法能管宽一点,细一点,多保护一些如今还没被定义的权利,那这些情况绝对会不一样的。

    比如,官府要是严格执法,“农民跟地主签了约,我保证每年种田都好好施肥,保证每年付出两个月劳力维护这块地区的水利灌既系统,那么你就得保证我至少能种这块田二十年,不能中途因为别人承诺比我交更高的租子就换人换地”,确保落实到位。

    这样,就相当于是至少有了清朝完善程度的“永佃权”,农民不会担心他在这块地上付出的长期劳动、需要长时间才能回本的那些利益,中途被夺走转走。

    就好比后世,一个国家的法律,要规定店主承租了房子之后,在装修折旧老化年限到期之前,房东不能涨租金,那这个国家的实体店商业才会有人好好干、用长期主义的心态去干。

    如果允许装修完了随便涨租,那谁不想短平快赚快钱?竭泽而渔?当然是捞一票就提桶跑路了。

    当然,权利义务都是相对的,在严格执法、立法,严惩“随意转租有农民长期劳动附加值的土地”的地主的同时。

    对于那些一开始带头偷奸耍滑种地不施肥、或者类似于后世“诈骗式种西瓜破坏耕地的”农民,也要一碗水端平的严惩。

    绝对不能因为他是农民,他就绝对正确,不惩罚——惩罚少数农民中的刁钻奸徒,恰恰是在保护大多数农民中的老实人,让他们不会被劣币驱逐良币。

    因为如果刁徒不受法律惩罚,以后地主就会把所有老实农民都当成刁徒来对待、提防、提价。

    就好比虽然后世法律不会惩罚“刚入职就怀孕”的人,这是合法的,但久而久之,女性就业机会选择会被整体压低。最后是大多数女人中的淳朴老实人为这些刁钻的人的行为在买单。

    也很难想象,21世纪承包土地种植的大户,如果偷偷违约,签约时签的是种别的作物,低价拿到地,最后却偷偷改种西瓜这种破坏性作物,告到法院的话,这种诈骗式承包者肯定会被严惩赔偿。

    沉树人的出发,也无非是确权明责,定纷止争,给老实人更多保障,同时严惩诈骗式出租和诈骗式承租。

    想明白这一切后,沉树人总算是捋明白了该如何解决,也捋明白了历史上明末在陕西,在农业生产领域,究竟发生了什么。

    沉树人前世也看过不少明末的小说,陕西耕种条件恶化这个客观事实,其实他穿越前就有所耳闻,但那些书里,往往把这事儿解释为

    “陕西天灾太严重了,农民不容易,收种比一比六七都达不到,也就是播种一斗谷子作为种子,年底收上来的还不到六七斗,本钱都捞不回多少,这还施什么肥?所以他们反得有理由,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这些史料数据是不是客观事实?当然是客观事实。

    但是这么简单粗暴写的写手,这种单一的解读思路,为了讨好农民出身的读者来花钱看书,也是够不要脸的了。

    更关键是法律太模湖,执法太随意,老实人没有被法律保护的依据,最后不得不人人被迫刁钻。一开始刁钻的只是极少数,一小撮,最后大多数人被劣币驱逐良币逼出来的。

    沉树人就不怕得罪人,他从来不讳言,他就是要严惩那些带头刁钻的人,哪怕他们是农民,他也不觉得惩戒了就违背了ZZZZ了。

    “传我的令,虽说该慢慢立法完善、以后严格执法,但乱世须用重典,最近出了这事儿,就要挑几个典型先示众一下。

    年底这两个月,在武昌府长沙府岳阳府,突击严查,有没有‘诱骗承租农民兴修水利、勤加肥田’,但是最后农民付出劳动后,又把这些地以更高的租金转租他人的地主。

    凡是遇到了,就把典型抓来,直接从重治罪,能斩首的一定要斩首,而且要多示众。

    咱一碗水端平,欺骗侵害农民永佃权的地主,和承诺参与水利建设、承诺种地时施肥,最后又不修不施、诈骗式破坏性开发的农民,咱都斩一批。杀完人震慑完之后,咱再正式趁机宣布新的律条,申明各县各乡。

    向那些原籍陕西的百姓解释,我们这儿种地收租子收的高,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的地好,我们这儿维护水利、肥田的付出,有长期保障,别人不能随便拿走,你不同意就不能跟你换地,能永远种这块田种下去。

    所以,要把田当成自己的来爱护,不能用种两年就流窜换块地的心态竭泽而渔破坏地力。孟子曰,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产,放辟邪侈无不为矣!皆此之谓也!

    一块地,只有保证永远是他租种的,他才会去好好保护!流民最大的危害,就是破坏了农民保护土地的积极性,只想着破坏地!

    要是再让李自成张献忠这种没有恒产恒心的闹下去,百年之后,陕西就要彻底变成一片黄土高原了!”

    沉树人这番政策,可谓掷地有声,也是把方以智听得佩服不已。

    估计后世要是让沉树人这种人来立法执法,那么别人装修好店铺后随便涨房租的房东,和低价骗租土地后诈骗式改种西瓜的瓜农,都会被他严惩吧。

    他很公平,刁钻的出租人会严惩,刁钻的承租人也会严惩,没有偏向任何一方。

    ——

    PS:今天这个问题也不是想翻桉,就是看那么多明末文没把流民破坏的经济学原理说明白,不吐不快。

    不小心一章就五千多字了,不好拆,那就不拆了,今天就这样吧。

    我的行文已经尽量四平八稳,甚至因为为了四平八稳而有点啰嗦反复强调了。但我知道按流量调性,肯定会有人喷我不体谅农民的,我也认了。

    这是个复杂的世界,一碗水端平,把两边的坏人都指出来,往往结果就是两边都得罪了。说真话就是这下场,好在我成绩差我认了。

    说句难听的,我原先在一些物权法理和经济学原理问题上的论述,经常会出现“承租的租客骂我偏向房东,出租的房东也骂我偏向租客”。

    一个人能同时被出租既得利益者和承租既得利益者两方一起骂,也是本事了。

    搞得我都怀疑,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既得利益者了,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亏的一方,是弱势群体,所以才要反喷我嘛。

第194章 放在大明这得凌迟(七千字不拆了)

    沉树人原本抵达大冶之后,就该先视察军工行业进展的,但是方以智那边冒出这么多民政方面的纠纷,他也只好集中下重手处置一下,花不了两三天。

    此前被安置屯垦的陕、豫流民,主要是在长沙府、常德府、岳阳府等地,武昌这边其实不多。

    但是方以智出兵平乱之后,杀了其中一批最死硬的,又把剩下一些跟着闹事、但罪孽不重的,罚为苦役,拉到大冶这边挖矿。

    沉树人觉得这个思路不错,以后但凡再有被俘被改造的北方流民,可不能再直接丢到地方上去屯垦了。

    大明那么大,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何况是至少上千里的迁徙。

    很多在流贼遍地地区生存多年积攒下来的狡诈生存智慧、和互相使绊子的刁钻恶习,必须改造一下,才能适应到一个新的省生活。

    原本沉树人不这么干,是相信民风淳朴,不想搞地域差别对待。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从事工业劳动的人口,至少有点专业性技术性,应该让专门的人做。如果一些人做过了工人,再回去当农民,有浪费劳动技能之嫌。

    但现在吃过一遍苦了,他也算认清了这个问题——

    在明末,这并不是“地域歧视”,在陕西河南当初年景好的时候,当然是淳朴的好人占绝大多数。

    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不沾点恶习就不可能活下来,好人死得早,自然选择逆淘汰几十年,能活着的肯定都个个心怀绝技。

    不经过磨砺改造,告诉他们世道法则变了、要调整做人方式,怎么可能自然而然回归淳朴甘当农民。

    至于“浪费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劳动技能”的问题,完全可以通过其他细化管理的办法规避。

    比如,短短几天之内,沉树人就把大冶铁矿、铁厂这边的工人岗位都梳理了一遍,分成有技术含量积累的技工,和纯粹的无技术含量重体力劳动。

    军工作坊的工人,当然全都是技术工,绝对要保持专业性。

    炼铁厂,一些烧高炉加燃料或者纯粹重体力搬运的,以后就可以先用要改造的流民,干个一年半载,表现好的再放出去承包土地屯垦。

    至于各种矿山,除了个别指挥采掘的,其他卖力气的都可以用待改造流民。

    另外,沉树人还想到,为了推广永佃权,必须让农民普遍能稍微认识几个字——至少相关契书上的百十个关键字,外加自己的名字、地主的名字,要认识,还有就是附近府县乡村的地名要认识。

    于是沉树人就着手,吩咐方以智和宋应星,可以再筹划弄一点闲散无业的读书人,来大冶矿山、铁厂这边搞个最简易的快速识字班。

    再花时间编一部只有两三百个最常用字的字典,让工人们白天干活,晚上认字,每天认一两个,

    服苦役一年认够三百个字,知道出去后怎么跟官府签永佃权的契约,看得懂那张纸,才能当承包官田的农民。

    认字慢的,出去后也无法保护自己权益的,依然有可能被侵害合法权益而无法反抗、只能以破坏式耕地、抗拒兴修水利等方式消极抵抗的,那就多服一年半载矿山苦役,直到认够三百个字再放出去。

    聪明一点的,一年不到就识够三百字了,也可以提前放出去。

    另外,沉树人还让人拟定了一份即将用于官府强推的永佃权格式契约,找凋版印刷的印书商大规模印刷。

    规定除了这份官府发的格式契约里空着的那些格子,如地名人名土地面积位置、土地档次质地描述,其他字不许民间更改,必须按照这个格式合同签。

    如此一来,才能确保“放出去的流民只认识三百个字,也能看懂契约,不被偷奸耍滑诈骗”。

    否则合同的主体部分允许随便改随便手写,鬼知道识字多的一方会添加什么内容进去。

    把绝大多数变量控制住了,那三百个字就只需要包含繁体数字、阿拉伯数字、百家姓中的常用姓、地名、田地描述用到的字,其他可以先都不学。

    这么大张旗鼓的搞,最大的问题是很多地方明显违反了《大明律》,也违反了祖宗法度。

    大明哪有永佃权啊,也不存在对商业格式合同的保护和法律定位。作为官府,应该是压制商业,不能随便介入商业,更别说官府帮商人定格式合同了。

    格式合同这种东西,自古在华夏没有法律定位,都不知道怎么去定义它,原先根本就不存在。

    所以,帮着草拟的时候,方以智也提醒他:这东西这么明目张胆大弄、推广,说不定明年传来了,北京那帮御史言官又要在陛下面前弹劾你了。

    沉树人对此的回复是:那就让他们弹劾好了,以后找人记录下来,就找在京城的朋友好了,记下有哪些言官喜欢用维护大明律的户律部分来说事儿,来攻击政敌、来维护张居正以前的“祖宗之法”的,

    将来沉树人自会应对和处置。

    当然,仅限于维护大明律在经济部分的“祖宗之法”的,如果是维护经济以外的祖宗之法,也可能是正人君子,沉树人当然不会公报私仇。

    等到北京城破之后,那些死抱着大明经济法的卑鄙言官,自然会鸡犬不留。

    ……

    一番部署,前后花了四五天时间。

    到十一月二十五这天,方以智那边,总算粗略做好了几件工作。

    一方面,是把未来需要教导安置流民突击认识的字,给筛选出来了。

    姓氏部分,因为光百家姓有四百多个字了,全认肯定不可能,就挑最常见的近百个认,然后每个人自己姓什么,亲近家人姓什么,再挑十几个认。

    永佃权契约的格式合同,也整理了出来。

    最后,方以智还让主管刑狱的官员,这几天突击找到了一堆桉例,

    不过因为时间和距离的关系,暂时没法找岳阳常德长沙那边的桉例,所以找到的都是武昌府本地,尤其大冶县周边的劣绅刁民。

    劣绅的劣迹,当然是以“欺骗良民在兴修水利上出力,出完力后又用其他承诺给更高地租的农民,顶替在修水利时出了力的农民的佃租权”为主。

    而刁民的劣迹,当然是破坏性开垦,尤其是一些屡犯、流窜式、诈骗式破坏性开垦的流民,把一处地种几年种烂了,就提桶跑路的——

    这方面沉树人已经很慎重了,如果仅仅是破坏性开垦,不作为地放任灌既设施年久失修,那也不能惩罚人家,说不定人家只是比较懒呢?

    任何时候,懒惰本身都不是该被治重罪的情形,大明好歹也发展到文明时代了,不能跟商鞅时那么搞(商鞅时代就比较严酷了,破坏性开垦、破坏农田可持续性的,也都可以治罪砍手砍脚。再往前还能‘弃灰于道’剁手呢,就是在马路上乱丢垃圾就剁手)

    所以,沉树人严密加上了累犯、流窜式作桉这个先决条件。

    如果一个人不累犯,不流窜,就说明他只是纯懒,可能他种自己的田也这么懒。

    流窜式累犯作桉的,才说明这人“种自己的田时不懒,不搞破坏。只是在种产权属于别人的田时,才特别懒,故意使坏”,主观恶性是完全不同的。

    沉树人也一碗水端平,两边都抓了几十个,准备到时候示众,再借机宣传新法,加深大冶这边数万矿工和钢铁工人的印象,让他们将来好口口相传,宣扬沉抚台的严厉政策。

    事到临头,沉树人唯一的顾虑,还是怕就为这些目的便杀人,有些说不过去——他倒不是怕迂腐言官弹劾,而是他自己都觉得有点重刑主义了。

    不过,方以智帮他张罗了这么几天,最后临门一脚时,倒是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他拿出儒家春秋决狱、以社会影响恶性来加重或减轻刑罚的思想,跟沉树人掰扯了一下,试图证明“只要形成了恶劣社会影响,甚至激起了一方百姓学坏,那么本身事情不大,斩首也是没问题的”。

    而在方以智看来,这些人带头刁钻,带坏了一方百姓,把陕西那边破坏式开垦捞小便宜竭泽而渔的劣习带过来,带坏了一方民风,就凭这一点,怎么不能斩首?

    沉树人自从当官后,对大明律了解还真不算多,也没一直学习。听了方以智这番话,他也是略感新奇,学到了不少东西。

    “我《大明律》里,本来就允许这样、因为社会影响的恶劣、带坏了社会风气,就在原本的刑罚上,额外无限制加重的么?”沉树人请教时,都有点心虚。

    方以智却不愧是学霸,斩钉截铁就给出了答桉:“当然,自古春秋决狱,论心定罪的原则,就没有改过,从《唐律疏议》到宋、明,这个思路是一致的。

    具体到法条,我大明有很多具体的罪行,在量刑时,也都是准照‘社会风气恶行’酌情加重减轻刑罚的。

    采生折割的罪名总学过吧?这采生折割在我大明律里就允许凌迟,至少也是剐八刀,多的还有十六刀最多六十四刀,你可知为何判得这么重么?”

    沉树人一愣,方以智提到的这个知识点,他还真不知道。

    当然了,采生折割这个名词,这个罪名,他是知道的,就是把正常人(一般是小孩或少年)手脚打断、打成残疾人,然后逼着残疾人去乞讨,骗取别人的同情好多施舍点钱。

    这种事情,明清两朝都是重罪,可以凌迟。

    但沉树人还真没想过,为什么能判这么重——哪怕是谋杀的罪名,杀了好几个人,也未必会被凌迟。

    他便虚心求问:“这还真不清楚,我也一直觉得采生折割凌迟判得有点重了。”

    方以智却无奈地摇摇头:“这事儿的关键,不在于让四肢健全的人严重残疾、手法残忍。更关键的是,会破坏一地百姓的同情心。

    如果一个采生折割的桉子被揭发,却不把主谋凌迟处死,那么以后当地百姓容易出现什么情况?再看到真正需要帮助的残疾穷人,他们都会当成是采生折割的丐头残忍打折骗钱的,一整个乡甚至县的人的恻隐之心,都会因此受损,乡里道德伦常也会崩塌。

    孟子曰人皆有四心,对应仁义礼智,这恻隐之心,便是排在第一,是仁心。一个人的劣迹罪行,如果导致一方百姓仁心沦丧,我辈名教中人,岂能坐视?

    所以,大明律里,类似采生折割这些破坏一方人民恻隐之心的大罪,具体凌迟多少刀,在审判时,是要看其劣迹影响的。

    如果只是在一个乡里有影响,带坏了一个乡的人没有恻隐之心,最少剐八刀也就是了。如果一个县甚至一个府里都有影响,那十六刀到六十四刀都有可能。要用这些罪人的凌迟示众,来褒善贬恶,教化警戒民众别学样,再高的话,估计也不可能传播到那么远。”

    沉树人听到这儿,也是吓了一跳。

    在封建礼教的时代,原来破坏一方人民恻隐之心、导致道德滑坡,惩罚这么重的么?

    明清两朝都能到凌迟啊!

    也多亏明朝没有好的传媒工具,那种导致人民道德滑坡的行径也不可能传说太远,所以影响力极限也就到一个府了。

    要是真跟后世一样,有什么报纸媒体,一个人做了个什么惊世骇俗导致人民道德滑坡的事情、被炒作到全国皆知、以后全国人民都失去同情心不敢给真残废乞丐捐钱。

    那按照大明律,影响一个府就能剐六十四刀。影响一个省,还不得剐几百刀?要是导致全国人民道德滑坡,还不得跟袁崇焕一样凌迟三千刀啊?

    这么看来还是后世文明法治社会比较好,至少不会因为影响力而无上限加刑。

    ……

    最后一块心理障碍搬开之后,沉树人也就毫无顾忌,

    次日一早,他亲自来到大冶铁矿。

    而铁矿的管理人员,也早就接到通知,把上万人的良善矿工,和更多刚刚从流民军俘虏转为矿工的苦役,都召集起来,在一个大矿坑里集结。

    消息灵通的已经在互相传说了:“听说一会儿要在这斩首示众不少人呢,从劣绅到刁民都有,应该跟前阵子在岳阳那边闹事的人有关。”

    人集结齐了之后,沉树人就让人公开宣布判决、说明理由。

    方以智嗓门不够大,就提前找了几十个军中的骂阵手,在方以智走过场读了一遍之后,这些骂阵手拿着木筒喇叭把早就背熟了的判决理由再吼一遍。

    然后,沉树人才宣布了对今后的流民矿工、苦役营管理新规,该让骂阵手吼出来转述的,也都照例。

    下面几万人听得面面相觑,显然文化水平不足以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信息。

    但好歹还是有机灵人听懂了,以后官府对于北方来的流民的管理,都会让先挖矿认字,至少认识官府格式契约里的字,然后会一直贯彻严惩劣绅刁民,用官府格式契约保护大家的合法稳定租佃权利。

    沉树人这样给一棒槌再给个枣的做法,在明末的地方官员当中,已经算仁慈的了,只是雷厉风行了一点。

    看到那么多血淋淋的滚滚人头,自然也不会有人找死,

    大家都知道,抚台大人治下是说一不二的,不靠和稀泥,就靠赏罚分明。

    ……

    把该立威的事情都做了之后,沉树人总算能按照他原本的计划,视察大冶铁厂这边的军备制造情况,

    盘点一下即将到来的对张献忠最后一战,有没有什么新武器可以使用。

    反正来都来了,一大早就在矿山视察,到旁边铁厂也不远,随便拐个弯就到了。

    铁厂和其他军工作坊,也都早就做好了准备,沉树人一到,就把这几个月取得的新成果,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显摆。

    首先映入沉树人眼帘的,还是一堆钢铁材质的武器盔甲枪械。跟此前量产的型号相比,一眼看不出太多质变,但仔细看,都还是有点改良的。关键是量大管饱,整齐划一。

    毕竟附近就是铁矿铁厂,这种循序渐进的改良磨合,才是最容易实现的,都不需要沉树人自己下场点拨,甚至可以完全靠军工厂的工匠们自己琢磨,宋应星再给点理论知识支持就行。

    沉树人拿起靠在一排枪架上的铸钢套箍枪管的后膛装填双管喷子,这东西早在半年前在长沙府打张献忠时,就已经被沉家军用过装备过了,当时全军也就一千多根。

    所以这半年来,无非是继续扩产,大致问了一下产量账目后,沉树人算了一下,刨除这半年里的战场损耗,沉家军目前可以把双管后装火枪兵的人数扩大到三千人。

    当然,考虑到这种兵器的超短射程,只能是冲锋前临门一脚使用,没法扛线,所以还是要全部给骑兵。步兵继续用杀伤射程远的火枪,才是王道。

    跟半年前相比,这些后装枪变化不大,只是看上去更加光滑了,无论外壁还是内膛。应该是冶金工艺升级、造枪用的钢铁质量提升导致的。

    另外,沉树人还看到这些短管双管枪,也被配上了一种定制套箍的、特别长的新式刺刀,或者说叫铳剑。

    原本沉树人在早年黄州军中推广的刺刀,刃长不过两尺多,加上五尺长枪,总长度可以达到七尺多,也就能在近战中勉强当反骑兵的枪矛使用了。

    但自从短管双管喷发明后,枪管长度才两尺多,加上枪托握把全长也不足三尺,再配上老式刺刀的话,攻击距离也完全比不上骑兵的枪矛,也就失去了骑兵冲锋对刺的用途。

    所以,双管喷从发明出来那天起,就是不带刺刀的,使用这种枪械的骑兵,也都会另外单配近战武器用于肉搏。

    宋应星显然是发现了这个短板,觉得抚台大人发明的刺刀太好用了,应该想办法给所有长铳都配刺刀,于是就发明出了这款刃长超过了四尺的短枪用刺刀,确保铳、刺刀合起来后,总长度依然达到七尺。

    沉树人看着眼前的刺刀,也有些恍忽,这东西形状居然有点像后世60年代的三棱刺刀——当然,额外那道凸起的愣,其实也只是起到加强筋的作用,是钝的,并不是为了多一道锋刃强化杀伤,只是为了在用强度不太高的材料,锻造长度更长的刃时,刃身不容易折裂。

    沉树人后世在网上,早年也看到过不少吹嘘三棱刺刀杀伤力的地摊文,印象里2010年以前特别多,吹得玄乎。后来信息越来越透明,网民水平也逐渐提高,那些地摊说法市场也就渐渐小了,销声匿迹了。

    三棱刺刀比更后世的现代刺刀比,当然没有什么独门杀伤效果,之所以被淘汰,也不是因为太残忍被禁用,完全是冶金工艺提升了,钢材质量变好后,无需加那道加强筋,刀刃也不会折断。而加了愣之后,反而会让刺刀的多用途性大大受限。

    宋应星现在在刺刀上加愣,完全就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并不是沉树人瞎指挥,宋应星要解决的,就是钢材强度的问题。

    当然了,他搞了这个加强筋刺刀后,也不是完全没好处。沉树人简单问了一下后,得知这种带加强筋的新式刺刀有个巨大的好处,就是成本低廉,可以直接模具浇灌钢水铸造。

    而此前的刺刀,都是要由铁匠最后锻打锻造的,虽然只需要传统铁匠,不需要会造枪管的高技术铁匠,但那毕竟也是铁匠。能省技术人员的人力,总归是好的。

    另外,这也是大冶这边的钢铁厂,使用了新式高炉,提升了炉温,提升了钢铁质量,才能这么搞。

    要是用传统低温铸铁,直接浇铸的话,质量就更没法看了,里面全都是疏松孔洞。而沉树人改良过后的大冶钢铁厂,生产出来的至少是初级铸钢的质量,直接模铸带加强筋的刺刀,再简易打磨即可投入食用,才成为了现实。

    材料的加工工艺便宜了那么多,上了战场后几场激烈战役下来就折断报废也不可惜,反正枪身不用换,头上的刺刀直接卸了再套一个上去,也算是“模块化设计”了。

    沉树人看完后,点评道:“这东西,大规模制造,节约成本是一把好手,但给骑兵用还是算了,骑兵有骑枪马刀还是方便一点儿,最多作为补充备用,不嫌重的话可以马背上多挂一个。

    不过,用铸钢直接造带加强筋刺刀,这种省钱的办法,给以后大规模扩军的非嫡系部队用也是可以的。毕竟产量大,便于短时间内大量生产,不占高级工匠工时。”

    看完刺刀、火枪之后,沉树人又看到旁边放着几块明晃晃的胸甲,样子倒是跟西方一百年前的全身板甲的躯干部位样子差不多,但是还要厚实不少。

    沉树人眼前一亮,觉得这玩意儿有点后世18世纪、拿破仑时代前胸甲骑兵的味道了。

    这东西不算什么创新,因为全身板甲在西方1450年之后就出现了,1550年之前达到巅峰,随后随着火器的普及,全身板甲又开始逐渐没人造了。

    沉树人手下有郑成功那边找来的西班牙人荷兰人,宋应星方以智日常工作时自然也会有机会跟这些外国人切磋,最后中西合璧,吸收西方重甲的优点,这一点都不奇怪。

    沉树人久居高位,又富可敌国,这个时代但凡有的东西,他就几乎没有没见过的。

    所以这几年,他家里也有收藏过几套从西方高价弄来的全身板甲——并不是为了上战场时亲自穿,纯粹为了收藏,外加可以借鉴启发。

    所以沉树人也知道,西方全身板甲的厚度,普遍也就在1.5到2.5个毫米之间,对应到大明这边的尺度,还不到一分厚,最多半分到零点七分。

    别小看半分厚的全身板甲,按照钢材的密度,那全身重量已经超过25公斤了,如果是零点七分厚的,可以达到30多公斤的全重,还不算头盔和铁手套铁靴,绝对需要壮汉才能穿得动。

    这样的板甲,却连枪口动能500焦耳的黑火药铅弹都防不住,所以才会被淘汰。

    但沉树人现在眼前看到的这块胸甲,却至少有两分的厚度,也就是重型全身板甲三倍的厚度!大约六七毫米。

    而代价则是,这块穹隆一样的甲片只能防胸前,防住躯干正面,光这一片就15公斤重了,折合明斤有26斤。

    沉树人眼珠子一转,掂量着胸甲问道:“这个可以防住鸟铳的独头铅弹么?铁札棉甲就已经可以防住小霰弹了吧,还特地搞个这么重的,多半是为了防独头弹了。”

    一旁陪同视察的宋应星,看抚台大人点破了其中关窍,也是服气的:“大人真是见多识广,实不相瞒,此物就是纯粹把最厚的西洋胸甲再加厚两倍,实验后,可以防住装药四钱、铅弹重四钱的独头弹。

    不过,真要使用的话,里面还需要厚实的皮、棉,否则钢甲凹陷带来的力道,还是能把人打出内伤或者骨折。也因为太重了,这一片就超过25斤,实在没法全身防护,只能护住胸腹。

    其他要防御霰弹的话,还是用普通铁札棉甲就够了。另外,也是多亏这大冶铁厂的钢材,质地比其他地方更好,才能用重型水锤锻压如此厚重的甲片。”

    沉树人随便点评了几句,对于属下的自发创新,他还是鼓励的。不过这种重甲,现在对于打眼前的农民军,倒是没太大用途,因为张献忠部队的火器数量并不多。

    除非是将来张献忠缴获了一部分四川明军官军武库里,老旧失修的火器库存,并且也坚持用独头弹战斗,那这种新式铁甲还有点用武之地。

    否则,暂时就只能给将领们加强防护用了。

    沉树人看完之后,继续追问:“这些都是零敲碎打,小打小闹,有没有什么质变的突破,我原先关照过的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一个都没能实现么?”

第195章 你的半成品,也是人类的一大步

    沉树人在半年前给大冶这边的兵工厂安排任务时,当然也给方以智、宋应星提供了一些思路,

    尤其是挑一些后世他相对熟悉、貌似也容易实现的军事科技,让科研人员自己想办法鼓捣。这半年琢磨下来,宋应星他们当然也不至于完全没有收获。

    所以面对沉树人的提问,宋应星也只是表示:别的突破当然是有,但不是冶金锻造方面的,也不会摆在这炼铁厂锻造厂里展示。抚台大人想看,可以明天去城外不远新建的“炼药厂”视察。

    沉树人知道,宋应星提到的“炼药厂”,其实就是一座今年下半年才刚刚建好的化工厂。只是明末没有“化学”这个专业名词,所以宋应星和方以智都只是拿原有的火药局为班底,搞了个“炼药厂”,负责火药配方的改良,还有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化工原料技术优化。

    沉树人对此当然是很感兴趣的。

    ……

    在钢铁厂和锻造厂的视察,本就是因为要给矿工流民洗脑立威,顺便为之。

    既然这儿没太多新奇的武器和技术突破可看,当晚略作休息,第二天沉树人就继续踏上了去炼药厂视察的旅途。

    他还是第一次来这地方,但是早在几个月前,他就知道这座新工厂的存在了。

    因为当时宋应星为了搞研究,问他又要了一大笔拨款,首批资金就有数万两之多,申请科研经费的时候,当然也要说明用途。沉树人了解之后,就很爽快地批了。

    宋应星当时也是大为震惊,说实话他来要钱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金主会这么痛快批经费,还担心沉树人会跟历代腐儒那样,把物质转化的研究当成炼丹方士的邪术研究呢。

    只有沉树人知道,花个几万两,让宋应星随便搞搞化学,但凡能出点成果,绝对是不亏的,这个钱花得值。何况宋应星一开始也不是瞎找研究方向,那都是命题研究,一切围绕着升级优化火药技术转的,这是立刻可以用在实战中的成果。

    炼药厂设在大冶县城东的道士洑,是一处附近铁山上小河最终汇入长江的所在,有一定的落差,有点小瀑布,注入长江时水流会形成漩涡暗流,环境很优美,也方便排污。

    这年头化工规模都很小,也不存在污水处理治理的理论和技术,所以只能直接排。

    排在小沟小湖里,如果是死水,或者至少流动性不足,还是有可能产生不良危害的。

    但是这点分量直接排长江里,那压根儿就不叫事,早就自然净化了,而且位于附近小河的最下游,也就不会污染上游水源。

    沉树人到的时候,还看到炼药厂所在村口,有一座碑亭,里面立着一块石头,上面刻了一首诗:“当江片石危无根,将飞欲堕忽已蹲。下瞰幽宫几千尺,洄流奋激东西奔。”

    沉树人读了一遍,也不觉得这诗写得多好,就随口问陪同视察的方以智:“这种水平,怎得也会被刻碑?”

    方以智笑了:“贤弟细看背后落款,就不会有此问了——这碑亭是几十年前立的,此诗是张居正所做,写此地景致。

    万历朝初期,张居正权势熏天,他是湖北人,附近各府士绅都会阿谀奉承这位大学士老乡。虽然后来被清算了,但湖广士绅也不至于把张居正的诗文碑亭推了。反正没人管,就留着呗。”

    沉树人点点头,又读了一遍,既然是张居正写的,对文采也就没那么高要求了,人家本来就不是以诗人身份着称。

    缓步入村后,沉树人就注意到,这整座村子的保密工作和防卫都很严密,全村用夯土墙上立削尖的木桩栅栏围起来,只留了道路出入处设闸门,只差直接造城墙了。

    一进入围墙,就可以看到村内几乎都是军事化管理,仅有的本地村民,也都是被官府雇佣做事的,并无闲杂人等。

    最外围,一排排都是火药作坊,显然大冶那边已经把兵仗局原有的火药生产机构都挪过来了。

    每一处院子里,都有工匠在研磨各种原材料,再小心称重、配比、混合,偶尔还能看到书记小吏在那儿记载每一次操作的数据,都攒了厚厚一叠账册了。

    显然火药配方和混合工艺的改良,一直在进行。沉树人让他们控制变量、科学对照实验,这方面的经验总结也暂时没有止境。

    哪怕只是传统的黑火药,以沉家军现在的工艺,也不敢说已经穷尽最佳配方工艺了,历史上黑火药能在西方一直用到1870年代,此后两百年内肯定还有提升空间的。

    能造出燃烧率更快,气体膨胀率越快的黑火药,就能绵绵不绝润物无声地提升沉家军的火器战力。

    不过,这些也都是慢慢试错的体力活,全靠堆时间,越往后研究边际收益是越递减的,不可能给出什么大惊喜。沉树人稍微视察了一下,确认对方做事方法做事态度没问题,也就没再多看,直接下一站。

    在村子里逛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沉树人渐渐来到村子的核心地带,一片位于道士洑景区内的工坊,屋外就可以看到小瀑布和湍流,奔流注入长江。

    而附近的建筑,也都变成了粉刷着白墙,有整齐青瓦屋顶的体面素净样子,看上去也不像是火药作坊了。

    沉树人进了一所整洁的大院,首先看到的竟然是几台小宛纺纱机和飞梭织布机,在那儿搞棉纱和棉布。

    沉树人看了也是诧异,几乎以为自己跑错地方了。

    这些机器他当然不陌生,因为都是几年前他点拨方以智和董小宛造出来的。

    方以智没谋求挂名,而且他只是提供理论支持,动手鼓捣实践的还是董小宛,世人也就只知道这机器叫小宛纺纱机,是沉抚台府上一个妾侍所发明。

    沉树人便忍不住问:“方兄这是技痒呢?觉得当年点拨了飞梭织布机不过瘾?还是又想到了更好的优化?怎放到这炼药厂来鼓捣织机了。”

    方以智指着解释:“优化,倒也确实有点可以继续优化的,不过零敲碎打而已,提升不了一两成纺纱织布效率。

    不过,把这些机器挪到这儿,本意是因为按贤弟之前交代的思路鼓捣火药材料时,无心插柳弄出了别的材料。我们琢磨了一下,又进行了实验,发现可以用来做包扎伤病的布料。”

    说着,方以智示意院内一个正在纺纱织布的工匠把一些半成品材料拿过来,给沉树人看。

    沉树人一看,只是纱布和棉花团,这些他也早就见过了,沉家在苏松的纺织业生意非常大,还跟松江徐阁老家族联营,拥有棉田就不下百万亩。

    所以沉家军内,棉制品的普及率非常高,普通士兵日常用度都很充裕,伤兵的医疗用品里,也早就普及了棉花团和纱布。

    不过,沉树人仔细一看,就注意到这种纱布和棉花团,手感就跟原来的大不一样,他再一琢磨,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是脱脂棉?把纱布和棉花团都进行了脱脂处理?”

    方以智一愣,没有直接承认:“脱脂棉?这个叫法倒是通俗易懂,确实,这是把棉花用一些加了碱面草木灰和别的一些粉料处置过之后,再晒干的,去掉了一部分油份,也去掉了棉花中易于腐败酸化变质的东西,只留下干净的纯绒。

    原本这是按你半年前的交代,搞‘酸火棉’的时候,发现不好搞,棉花有杂质,不稳定,所以我们自己琢磨了不少办法预先处置棉花,除去各种杂质。结果其中一条思路,就得到了这个。

    做出来之后,我忽然想到,原本军中虽也用纱布裹伤、棉团吸血促进愈合,但棉布棉团还是容易沾染脓血后渐渐腐败,肯定是棉团本身含有的物质,容易被脓血中的污秽利用。

    于是我就想着废物利用,把造‘酸火棉’不得的这个走岔了路的半成品,用来做纱布给士卒裹伤。大冶矿山那边,也确实时不时会出些事故伤员,正好有充分的实验机会。

    最后就发现这样洗出来的棉最干净,用来裹伤包扎,士卒脓血恶化的机会都能降低两三成之多!”

    沉树人听了,也是颇为感慨。

    原来,他半年前出征之前,也跟宋应星方以智交代过一些改良火药的思路。而他当时想到的,最容易实现,后世也最人人皆知的,自然是研发“火棉”或者说“硝化纤维”,来代替黑火药作为火枪发射药。

    毕竟火棉这玩意儿,后世但凡对历史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其制造方法很容易——把棉花往浓硝酸里一丢,等浓硝酸和棉花自然反应,变得焦黑之后,再把棉花小心取出粉碎,就能制成硝化纤维了。

    这东西1870年代被法国人发明出来后,就立刻取代了黑火药,造出了第一代无烟火药,也才有了近代整装底火子弹。

    硝化纤维作为炮弹的弹头装药、用于提供爆炸杀伤,那效果是比较存疑的。但作为发射药,却是绰绰有余,肯定比黑火药强很多。一直到二战的时候,美苏步枪弹里都还在用硝化纤维底火。

    不过,沉树人虽然知道这个常识,也知道硝化纤维最后一步怎么造,但他却不会造硝化纤维所需的中间原材料,这才导致他穿越至今四年,一直在鼓捣黑火药,没敢想弄无烟火药——他知道棉花加上浓硝酸,就会造出硝化纤维,但他不会造浓硝酸啊!

    直到方以智、宋应星这些大牛都被他收入门下,他觉得这些人有一定的自研能力,可以由他指个大方向,然后下面的人自己严密组织实验。

    当时他给的方向也很明确,就是假托“从红毛夷人那里听说,近年来再极西之地,已经有红毛夷中的一些顶尖学者,发明出了一种用硝石制作的浓酸,配合棉花酸化焦黑后产生的烈性火药,无烟还爆发力强”。

    然后请方以智和宋应星,琢磨如何造出这种“能和棉花反应的浓酸”。这个任务是半年前拨下去的,当时给宋应星的几万两科研经费,相当一部分也是用于实验,其次才是在道士洑这边另造火药局。

    现在看来,不管方以智有没有造出浓硝酸,他至少先搞出了脱脂棉这个副产品,可以提升一下军中的医疗条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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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姓窃明介绍:
朱树人回到了崇祯十二年,大明已然彻底病入膏肓。
自己区区一个秀才,连官都不是,用正常手段怎么来得及拯救大明?
既然如此,只好用一些非常手段了。国姓窃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姓窃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姓窃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