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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姓窃明全文阅读

作者:浙东匹夫     国姓窃明txt下载     国姓窃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6章 炼丹炼出无烟发射药

    脱脂棉比普通棉花的包扎、卫生效果更好,其原理显然是因为普通棉花中的部分油脂、蛋白质成分,并非包扎材料所需要的。

    油脂和蛋白质容易被细菌分解利用、变成培养细菌和病毒的“培养基、营养液”,所以医用棉就该尽量脱脂脱蛋白,留下更纯的纤维素就好。

    但是,制作硝化棉的棉花要求,和医用棉显然不同。

    医用棉中被脱掉的那部分成分,在制作硝化纤维时,有些反而是需要的。脱得太干净了,反而会导致反应失败。

    所以,看到方以智搞出医用脱脂棉时,沉树人内心在庆幸于这一发明的同时,也泛起了更多的隐忧,以为硝化纤维的研发,暂时陷入了南辕北辙的歧途。

    好在,方以智太了解他了,仅仅看他神色变化,就知道他在郁闷什么,原本方以智还想卖个关子的,这下也就直接和盘托出:

    “贤弟真是博闻强识,莫非你也知道,医用棉和硝化用棉,对原料的要求并不一样么?”

    沉树人闻言,不由一喜,生出了几分期待:“为什么要说‘也’?那就是你本就知道了?宋先生也知道?莫非,你们两种棉都搞出来了?”

    方以智这才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那是自然,这又不难。处理脱脂棉时,可能石灰碱面用多了,脱出来的东西,确实少了不少有用的成分。

    但咱既然知道其中道理,还知道红毛夷人的学者已经用这个思路造出了火棉,咱就可以反复试验反复改的嘛,几个月还能琢磨不明白这点事儿?”

    沉树人终于有些肃然起敬了:这方以智不得了啊,被自己点拨了一番,这是悟了么,竟能理解酸碱平衡的粗浅原理,略窥酸碱平衡的化学常识。

    就算这次新火药的研发暂时没有突破,光凭这份心得,好好总结记录下来,对于这个时代的化学发展,也绝对是大有帮助了。

    他还是有些不敢期待地问:“所以……你最后试出来了,哪种预处理的棉花,适合进行酸化?那你是怎么做实验的,难道你们搞出了那种用硝石制出的强酸?”

    方以智也不说话,只是和旁边的宋应星相视一笑,先给沉树人看了一点神秘的成品。

    那是一些灰黄色的粉末,颜色略深,但绝不是焦黑色的,跟沉树人的想象不太一样。

    也可能是沉树人前世化学学得不扎实,或者他前世看过现代枪械子弹里拆出来的底火装药,知道都是偏黑色的,就误以为硝化纤维也是黑色的了。

    实际上,硝化纤维就是偏灰黄色的,跟现代子弹的底火并不完全同色,现代底火里面还有掺杂一部分其他成分。

    另一方面,早期硝化棉生产制造中,如果出现了黑色,一般就是反应太剧烈,发热散热控制不好,升温碳化了,掺入了杂质。

    方以智此刻展示的这些硝化棉,显然也不纯净,以明末的科技水平,也不可能做出太纯的。

    沉树人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也看不出真伪,只好让人拿了一点,用于装到子弹里试射。

    方以智也早有准备,立刻让人拿来一把大冶军工厂生产的转轮手枪,还有一把后膛装填的短管双管喷,然后现场演示,让一名心腹工匠,把纸弹壳里的装药从黑火药换成这种灰黄色的粉末,最后再交给沉树人身边的一名亲卫,开枪试射。

    沉树人全程看得全神贯注,直到最后开火的那一刻,几声与黑火药略有不同的轰鸣之下,略微有些白烟飘散开来,但绝对比黑火药的烟雾要小得多。

    而且,明火的火光,也比黑火药要小一些,枪口的枪口焰短促急速得多,能看见火光,但绝不是黑火药那种直接往外喷火的样子。

    这一切,都说明新的装药在爆燃速率和气体膨胀速率方面,都比黑火药强得多,才能爆燃得那么充分彻底,瞬间完成。

    很显然,作为一款新式的发射药,这种灰黄色的粉末非常合格。依然还残留的少量烟雾,应该只是纯度不够,反应时控制不好,碳化掺入了杂质。

    这些问题都不大,再给个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慢慢优化改良,甚至在实战使用中不断吸取经验,边用边反馈边改,也都是可以接受的。

    沉树人只是好奇:方以智他们从哪儿搞来的浓硝酸?

    把硝酸加到棉花里,这一步地球人都会,但硝酸本身在古代可不好搞啊。

    ……

    一刻钟之后,在火药局的实验室里,一切总算是真相大白,揭开谜底。

    而沉树人也不得不叹服,古代人在化学实践方面其实是有一手的,缺的只是系统的理论总结。

    方以智一边给他看一堆实验器材,一边显摆似地丢给他一本古书。

    “这是唐代神医孙思邈的笔记,算是千金方的残篇吧,主要是纪录孙思邈验证东晋葛洪用于炼丹药的一部分矿物,实际的药用价值。

    这是宋先生找出来的,当初你提到,要用硝石和其他强酸制一种新的酸,宋先生试了一阵子后,便怀疑你说的红夷人用的酸,是硝石和绿矾油反应的产物。

    绿矾油,是东晋葛洪就有记载的,但他没说绿矾油如何制取,如何得到,只说有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

    唐孙思邈更进一步,在医书药方笔记上就写了,绿胆矾煅烧,加入别的一些矾吸取其灼烧出来的精华,可得绿矾油,于是我和宋先生就照着这个思路摸索。

    一开始,试了几十次,都不得要领,做不出来,后来发现貌似是古今对于‘绿矾’、‘绿胆矾’的记载,认知多有差异,就又找了好多种来源的绿矾,以及形似绿矾的矿物,都加以煅烧、对比其产物,这才知道孙思邈和葛洪的误会在哪儿了——

    天底下的绿矾、绿胆矾,应该不只是一种东西,有的煅烧后可以得到绿矾油烟,有的却怎么也烧不出来,或者烧出来的毒气,只跟普通硫磺燃烧的气味近似,并不能烧出绿矾油烟。我们反复试验,才找到了可以用的绿矾——我还决定,从此把绿矾和绿胆矾区分开来记载。绿矾和胆矾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有些胆矾发绿,只是混入了杂质。”

    方以智这番分析,听到后来,着实让沉树人肃然起敬。

    饶是他前世学过中学化学,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在脑中把方以智的发现,给一一印证了。

    明朝人说的绿矾、绿胆矾,应该有硫酸亚铁,也有含杂质的硫酸铜——纯的硫酸铜晶体应该是水蓝色的,这个学过初中化学的都知道,但是自然界的硫酸铜容易混入杂质,尤其是黄色杂质比如天然硫磺,黄蓝混合后偏绿,就很正常了。

    以至于唐宋乃至直到明朝,古人都不知道硫酸亚铁和含硫磺杂质的硫酸铜,不是一种东西。那些炼丹家们烧绿矾烧胆矾时,烧出来的产物每次不一样,他们自己也无法解释。

    从东晋大炼丹家葛洪,到唐代神医孙思邈,他们都记载过煅烧这些矾类,却不知道自己烧的是几种不同的东西。

    硫酸亚铁当然是能煅烧出三氧化硫气体的,然后再用专门的工艺吸收一下,就能得到硫酸,也就是古书记载的“绿矾油”。

    有了硫酸后,再制取硝酸就容易了,直接拿硫酸和硝石或者别的硝酸盐再反应,最好是能产生硫酸盐沉淀的,这样剩下的就是硝酸了。

    具体过程有些复杂,但毕竟是古人就已经掌握的科技,没什么好赘述的,最关键的一步,还是从没有强酸的环境下,无中生有制造出硫酸。

    沉树人原本也是被思路局限住了,因为现代工业化大生产造硫酸,基本上都是直接拿硫磺燃烧出二氧化硫,再加入一定的催化剂进一步氧化到三氧化硫、然后吸收。这样效率非常高,用的原材料也便宜,硫磺到处都是。

    甚至现代化工业为了治理二氧化硫排放超标,很多有排含硫废气的工厂,直接在废气处理环节加催化剂,氧化成三氧化硫再吸收为硫酸。那硫酸直接就是环保废气处理的产品了,廉价得不要不要的。

    但沉树人穿越回明末,他没办法简单搞出“把二氧化硫气体进一步催化氧化为三氧化硫”的操作,故而迟迟想不到如何工业化大生产六价硫和硫酸。

    没想到,方以智和宋应星却压根儿没想过“工业化大生产”,他选择了直接从自然界现成的六价硫酸盐里,煅烧出三氧化硫气体,然后吸收成硫酸。

    这样的好处,是再也不用操心怎么把四价硫催化反应成六价硫了,硫酸盐里的硫本身就是六价的。

    缺点则是对生产原料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如果用工业化大生产,要求用硫磺甚至含硫废气直接就能生产硫酸,极为便宜。现在却要找硫酸亚铁矿物,原材料不知道贵了多少倍。

    指望硫酸亚铁煅烧那一丁点产量,要供应大规模的火枪部队发射药,是不太可能了。最多只能供应一下最嫡系的精锐部队,或者是亲卫侍从。

    沉树人简单问了一下这种硫酸的造价,果然也是非常昂贵,比直接烧硫磺要贵了十几倍。或者说其用到的硫化物成本,比黑火药那点用硫,贵了至少十几倍。

    而在硝化物的使用成本方面,也至少比黑火药用硝石,贵了好几倍,反正就是因为中间复杂的反映环节,硝酸盐参与反应率比较低,每一次反应都有损耗。

    综合算下来,这种硝化纤维无烟火药,目前制造成本大约是黑火药的八到十倍!

    未来如果能搞定直接用含硫废气或硫磺燃烧制硫酸,并且把硝酸盐利用率也提升一下,那倒是可以在目前状态下,把成本再降低到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那样的话,生产成本依然是黑火药的两到三倍。

    “不管了,虽然贵了点,但能把东西先做出来,就是好事。工艺和降低成本,可以慢慢再想办法的。这批火药,就先给我的侍卫队使用吧。

    目前先全部给转轮手枪队用,毕竟转轮手枪最精密,对发射药残留和漏火的控制要求也最高,以后有便宜的,再给长枪队用。”

    沉树人很快就想到了如何部署这种新式发射药。

第197章 有始有终

    等候圣旨的这不到十天里,沉树人见缝插针在武昌府地界各县匆匆转了一圈,

    梳理了一番流民安置、屯垦立法方面的制度性建设工作,也验收了锻钢防弹胸甲、实验室制取硝化纤维发射药,和脱脂棉纱布等三项军备新品。

    毕竟他给宋应星的时间也不算多,从四月份到现在,刚刚七个多月,能鼓捣出这些科技创新,已经很了不起了。

    沉树人在大冶县一直待到了十一月二十七,这天傍晚,忙活完繁杂的内政工作后,沉树人正跟方以智一起吃饭聊天,盘算着后续还有什么需要视察和查漏补缺的。

    结果一队沉家的心腹信使,急匆匆赶到了大冶,连夜求见少主,也打断了沉树人相对闲散的日子:

    “公子,京城急报,陛下加封您爵位的传旨使者,以及方巡抚父女,算日子应该已经过了桐柏山,抵达随州了。再有两日左右,便能到武昌。

    我们是提前快马加急,换马不换人,从淮南登岸后,就跑来先报信的。”

    从京城来的使者和上任官员,要到武昌,如果不赶时间的话,完全可以走东边合肥安庆入长江,然后再逆流而上,不用走山区险峻之地。

    如果赶时间,那就只有信阳以北的淮北部分,有水路可走,可以借助运河,一旦入淮后,就只能改走陆路,由信阳道翻越桐柏山抄近路。

    所以沉家的报急信使,在抵达淮河之前,跟方孔炤一家以及宣旨使者,行动速度都是一样的,偶尔也要坐船。弃船登岸后,才快马加急,也就跑了两天。不加急的普通人,最后这段路可能要四五天。

    沉树人和方以智听了,默契地相视一眼:“这边就交给宋先生把,明儿一早咱回江夏县。”

    ……

    大冶距江夏县不过六十里,一行人次日一早启程,午前便回到江夏县,还能赶上回府用膳。

    巡抚衙门内,沉树人的那些心腹体己,也都提前得到了消息,知道少主要准备接旨,上下忙碌得不行。

    午膳的时候,陈圆圆董小宛李香君都来一起陪着,伺候他用膳。三女表情都有些凝重,陈圆圆一边帮着夹菜,一边忧虑地旁敲侧击:

    “公子,听说,陛下赐你国姓,是为了以后娶潞王府家的小郡主时,能免去入赘之嫌、两家都留点面子?恭喜公子了,也该有个少奶奶,帮着总揽这内宅的一摊子事儿了。”

    沉树人正在吃鱼,鱼肉是李香君帮他灵巧地一根根挑去刺,留下净肉,再服侍他细嚼慢咽,他闻言也听出了其中隐忧,不由放下快子,双手搂过陈圆圆和李香君,好好安抚:

    “怎么?担心了?这话听着言不由衷,我终究是要娶正妻的嘛。但我此生不会负了你们,这也是必然的,总会让你们有始有终。”

    董小宛再一旁,一身月白素色,并不过来痴缠,她这一世和陈圆圆李香君,出身上终究有区别。因为沉树人的拯救,董小宛从未沦落入那些笑脸迎人的场合,只是一个破产富商之女。所以大白天的,跟其他女子一起痴缠主人的事情,她也做不出来,宁可静观其变。

    陈圆圆李香君毕竟是被沉树人赎身的,也就没那么多礼法顾虑。二女很快被沉树人安抚得面红如潮,桃色泛起,只是腻声低语:

    “奴家是真心为公子贺喜的,哪有不愿意。公子这样的身份才华品貌,得多少女人服侍都是该的,郡主算什么,就是公主也配得上。只是……不知这潞王府的小郡主,多大年纪,为人厉害么?”

    沉树人哈哈大笑:“原来是担心这个,放心吧,那小郡主过完年,最多也就十六岁,从小不谙世事,心无城府,也不是与人刁难的脾性。你们只要别得罪她,她才懒得来吃醋固宠呢。”

    听说小郡主如此年少,什么都不懂,三女才放心了些,陈圆圆反而还有些惭愧,下意识抚摩着自己的面颊,自言自语道:

    “那竟是比奴家还年少三四岁呢,这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以后定然还是奴家先色衰爱弛。”

    沉树人的三个女人里,陈圆圆年纪最大,明年就该二十岁了。董小宛比她小几个月,李香君再小一岁多,所以到明年,她们当中最年轻的,也年满十八了。

    别的人家都是娶妻在前,正妻年老色衰之后,再找小的年轻的为妾,正妻便很有危机意识,

    沉家恰恰相反,沉树人奔波劳碌到周岁二十三,才能正式娶妻,在此之前,身边的侍妾们已经侍奉了他四五年了。

    为了不给将来的正妻添堵,也为了不给家族制造麻烦,这几年里,沉树人还刻意尽量错开时间,如果不是久别重逢急需安慰,他一般都挑相对安全的日子。

    陈圆圆李香君也不像易于受孕的体质,以至于两三年相安无事,只有董小宛给他生了个女儿,都快两周岁了。

    面对陈圆圆的哀怨,沉树人当然是很有担当:“我这儿哪有什么色衰爱弛!我根本就没当你们是以色事人的庸脂俗粉。

    你们或是曾与我共患难,或是助我事业,还都颇有才艺见识,世上难得几个女子能与我相知,明我抱负,你们到底有什么好担心的。”

    众女这才被哄得很开心,没有再说任何煞风景吃醋的话,只是静静把头埋在沉树人胸口,静静享受这一刻。

    被她们一撩拨,沉树人倒是想起个事儿,又提醒道:“说起潞王府的小郡主,既然她不反对赐婚,定然也是对我颇有好感的。

    想起当初,可能是我在潞王和郡主面前卖弄了一些音律见解,让他们颇感耳目一新吧。我跟小郡主几次闲聊,也都绕不开音律。潞王府上上下下,实在是好音律成痴。

    为了以后和睦,你们几个有空,还是再点拨指正一下我的琴艺,不求炉火纯青,至少摆龙门阵能湖弄过去,不至于眼高手低。

    你们自己,也要多读读潞王所着的《古音正宗》,好好揣摩,以后小郡主进门,你们好好跟她请教,说不定她也会真心拿你们当姐妹。你们进门在先,就算没有名分,也不会被刁难的。”

    众女纷纷点头称是,各自把这些注意事项默默记在心中。

    ……

    众女得知小郡主随时都有可能被正式赐婚,眼前这种自由自在没人管的日子,可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而且公子很有可能随时还会被派去外面公干巡视,着家的日子也不知能有几天,所以免不了曲意逢迎,好生服侍,非常珍惜每一次的机会。

    次日,李香君想到自己的好姐妹,至今还在独自闭门当女居士,又想起自家公子说的“进门在小郡主之前,好歹不会被刻意刁难”,她也就有些焦急,热心想要撮合。

    没有女人喜欢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但是身份地位卑微时,如果能有个关系最过硬的闺蜜一起承担,一起守望相助,还是会有弱女子考虑的。

    李香君和卞玉京也算从小一起吃苦熬过来的,被当成瘦马一起调教培训了多年,这份姐妹交情绝对不是假的。

    于是她一大早火急火燎就出门,找到了卞玉京的住处。

    卞玉京来武昌也有一年了,她住的地方本就是沉树人随便提供的闲置院落,不过这一年里也在卞玉京自己的审美设计下打理一新。

    尤其是花园里,种上了满满的竹林,如今冬日树木凋敝,竹林却依然青绿,只是竹叶多半凋敝,更显一根根竿子的挺拔萧瑟。

    沉树人在外征战奔波时,李香君住在府上无聊,也会经常往卞玉京这儿跑,姐妹情分倒是一点没生疏。此刻卞玉京看到李香君来,也一点都不意外,只是觉得李香君浪费了大好时光。

    她便戏谑地调侃:“幼,这种日子姐姐还来呢,不是听说沉公子回武昌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呢,春昼至少也值五百金吧。”

    李香君也是假装脸色一板,摸着卞玉京的面颊:“看我不把你个烂了嘴的小蹄子,都敢拿这话取笑姐姐了,

    回头把你也弄进府里,好好让圆圆姐给你做做规矩,从此一言一行都要受人约束,这才叫报在我眼里了。”

    卞玉京虽还是处子,毕竟是从小被调教出来的,哪怕只卖过唱,脸皮却是不薄,被这样说也不以为意:“姐姐不怕多个人分宠,小妹倒是求之不得呢。”

    李香君:“真的?想通了?不修你的道学了?也罢,不跟你开玩笑了,今日来,也是火烧眉毛的事儿了。你这辈子,到底想不想永远跟着公子。

    如果想,就别再矫情了,公子也不会怪你曾经心里有过别人的。你当初跟着方姑娘一起帮着公子写那些编派闯贼的唱本,看得出来,你对公子的才学理念也是见解颇深的,从此帮他红袖添香夜读书,可不是好。

    要是再犹豫,过完年,公子可能就要被赐婚,跟潞王府联姻了。到时候,我们这种卑微出身的,再想进门,难免有辱没王府郡主之嫌,还不如赶紧生米煮成熟饭呢。”

    李香君把话说得这么赤果果,饶是卞玉京跟她荤段子调笑惯了,也难免有些吃不住,下意识脸色一红。

    随后,她又想起一个问题,忍不住就问:“竟然要和王府的郡主么?那方姑娘怎么办?当初我们和方姑娘一起帮公子写唱本,你我都看得出来,方姑娘怕是也对公子关注很深呢。

    当初她可是天天在那琢磨,《流贼论》和《流贼论续》要怎么添油加醋、捏造附会,才能更好打击闯贼的士气,我看她每天那么用心,最后要是一场空,她受得住么?”

    李香君急得跺脚:“管好你自己吧!公子昨晚跟我说了,陛下是不会答应方家跟他联姻的,他看到方巡抚被任命为四川巡抚时,就知道陛下在想什么了。方小姐如果跟他有缘,也只能以后再等机会了。”

    卞玉京也有些惋惜,半年前,她还把方子翎当做未来的少奶奶一样,一起创作的时候还经常照顾对方感受,挑着好话说。她心中,未必没有存了讨好方子翎,以后等方子翎先进门再说的意思。

    现在看来,只能先各顾各的了。

第198章 领旨

    “君君呢?怎么一天都不见人影?难得回武昌,有几天工夫不用处理政务,能够陪陪你们,居然还乱跑。”

    沉树人回到江夏县后的第二天晚上,用晚膳的时候,只有陈圆圆董小宛相陪,李香君却始终不见人影,这让他稍微有些不快。

    他当然不是因为急色,事实上,身边的女人,他早就忙不过来了,偶尔少一个,他还乐得清闲呢。

    只是觉得坐拥这么多绝色美人,自己却经常在外打仗,几个月才能抽出一波时间,密集温存抚慰,难免冷落了佳人,所以一回江夏县,就要好好补偿。

    陈圆圆和董小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沉树人便大手一挥,左拥右抱:“不等了!给你俩个机会!”

    陈圆圆和董小宛一脸娇羞,连忙一个夹菜一个捧杯,依偎在沉树人两侧,伺候他用膳。

    酒过三巡,意境微醺,外间才有侍女回来禀报,说是李姑娘回来了。

    沉树人当然也不至于跟侍妾生气,就让领进来便是。

    李香君轻移莲步,款款入内,敛衽下拜,轻轻告罪了一声。

    “这有什么告罪的,今天去哪儿了?你圆圆姐小宛姐谢你还来不及呢。”沉树人大大咧咧箕踞而坐,被美人们伺候久了,他怜香惜玉的耐心也难免稍稍懈怠了些,举止言行也愈发放纵。

    这也是不拿自己女人当外人嘛,都老夫老妻好几年了,当然是怎么轻松怎么来。

    李香君正要回答,她身后转出一个少女,也对着沉树人见礼,沉树人揉了揉眼睛,这才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也没了刚才的狎昵轻亵之态。

    “卞姑娘?今儿怎得想到来蹭饭,快坐,来人,添一副碗快。对了,我已得到消息,方巡抚和方姑娘明日就要抵达武昌了。你跟方姑娘也算有缘,到时候可以抽空聚聚。

    他们一家,在武昌也住不久,方巡抚奉命去四川上任,军情紧急,很快就要启程的。我说不定也要带兵出巡,为朝廷在四川重新打下一个落脚点,至少也要到重庆。所以,你要跟方姑娘叙旧的话,可得抓紧了。”

    卞玉京看到沉树人一改刚才的样子,变回了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如果是原先,她看到对方这么敬重她,她肯定会心怀感激之意。但今天怀着心事而来,再看到这反差,却只觉得有些别扭,甚至微微有一丝可悲。

    为她自己而可悲。

    沉抚台在圆圆姐君君姐面前,从来都不假修饰,放浪形骸,可能这就是自己人才能看到的一幕吧。

    这种可悲感,从道德层面来说,不应该出现,但情绪的偶尔波动,实在不是理智所能控制。

    卞玉京一时失神,就楚楚可怜地愣在那里,也不接话。气氛尴尬了几秒后,沉树人也察觉出不对来。

    很显然,对方今天这种时候突然来拜访,不太会是因为听说方子翎要回武昌了。

    卞玉京反复咬了几下嘴唇,试图鼓起勇气,最后也只敢先旁敲侧击地说:

    “听君君姐说,沉大人要跟潞王府的小郡主联姻了,奴家也提前来给大人贺喜。大人学究天人,远见卓识,非凡夫俗子可比,能的皇室贵胃女子为良配,也算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了。不知小妹将来还有没有机会时时向大人讨教……”

    沉树人听到这儿,忽然很有担当地抬手制止了对方,卞玉京神色一暗,有些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沉树人却豁然而起,长身玉立,霸气地朝着卞玉京走去,一边拔出插在腰间的一柄玉骨折扇,但并不展开,只是在手上转动,大冬天的,也没必要把扇子展开。

    “卞姑娘,咱也有一两年交情了,当初为了设计对付侯方域和左良玉,我想方设法给令姐赎身,你也急公好义,从中斡旋帮衬,我一直说要重谢你。

    你后来也帮我良多,你的才学见识,在我生平所见的女子中,也绝对是能排进前三。我原本以为你心灰意冷,意在修持,也就不敢坏你清净。

    二来,我身为名缰利锁缠绕,一年到头,也不知得几时清静自在。身边这几个红颜知己,我都时长觉得冷落了她们,多有亏欠,这才不敢再胡乱拈花惹草,怜香惜玉。

    不过,如果卞姑娘动了尘心,也不介意我这些毛病,我倒愿邀请卞姑娘此生一起谈古论今,纵论天下得失,将来唱和点评、摘录辑取,偶成一家之言,不亦快哉。”

    沉树人说一句,便往前缓步踱两步,说到最后,已经来到卞玉京面前。

    卞玉京也感受到压迫,心脏跳得愈发砰砰作响,双颊飞霞,左右顾盼。她原本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要羞耻地主动条明来意,愿意托付终身,侍奉箕帚。只是不好说太直白,才委婉酝酿措辞。

    没想到,沉树人倒是怜香惜玉非常,大家都交情到这个份上了,有些氛围大家都心有灵犀。

    沉树人也不想让一个少女来主动,他知道卞玉京不全是图他富贵,至少是真心欣赏他的眼光见识。别人敬他,他自然也给人留面子。

    卞玉京脸色酡红,深呼吸了几口,胸脯也是剧烈起伏,这才盈盈下拜:“小妹仰慕大人见识,此生愿侍奉左右,只求铺纸研墨……红袖添香伴读。”

    她话没说完,沉树人就把玉质的折扇扇骨挑到了卞玉京纤巧的下巴上,再慢慢往上抚弄到面颊,把她不敢抬头的俏脸抬起来。

    随后,就霸气地一把拦腰抱起,裙袂飞旋,回到桉边,又霸气地把卞玉京放在自己腿上,一起小酌。

    “大家也都是熟人了,以后你们四个,自要好好相处,姐妹相称便是。”

    陈圆圆董小宛在旁,神色略微尴尬了几秒,但也立刻恢复了自然,立刻过来跟卞玉京有说有笑,唯有李香君是真心松了口气,笑得很欣慰。

    沉树人也知道,这种场合,难免要给个甜枣,宽慰一下,哪怕只是如段正淳那般嘴上说说,哄哄妹子开心,也是好的。

    于是他也很有担当,任由卞玉京坐在自己腿上,左右依然双臂把陈圆圆董小宛往中间一拢,大包大揽地说:

    “我也是要准备迎娶郡主的人了,以后这后宅,可要规规矩矩的。咱便定个君子之约,此后我再去烟花之地寻花问柳,最多只去喝酒听曲,官场应酬。

    普天之下最擅丝竹管弦、唱曲评弹的奇女子,都已被我收入府中,再去找那些庸脂俗粉消遣,岂不是太煞风景了。”

    时代局限性摆在这儿,要说这辈子不去娱乐场所喝酒赴宴,那是不可能的,不然官场人情都没法维护了。

    但是不找风月场中的女子过夜,不图鱼水之欢,还是做得到的。

    沉树人也不是非常喜新厌旧之人,最多只能说有一点点喜新厌旧,但秦淮八艳已得其半,还有什么好作妖的。

    陈圆圆等人听他说出这话,才彻底扫去了心中的隐忧,纷纷又惊又喜,还怜惜地上来捂嘴,让他不必乱许诺:

    “奴家知道公子不是急色之徒,何必这般许诺呢。逢场作戏也是没办法的,换了别人,有公子这般年少有为,高官显爵,多少美人都宠幸了,我们已经很知足了……”

    沉树人霸道地手上力道一紧,顿时让陈圆圆董小宛娇呼住口:“我沉某人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我定下的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公子……”

    ……

    众女被他的许诺所感,自然又免不了一阵子的逢迎蜜意。

    卞玉京刚刚挑破这层暧昧的窗户纸,让双方的关系过了明路,沉树人当然也不会客气,当晚就留下卞玉京,一起畅谈心扉,情谊缠棉之处,一切水到渠成,自然也少不了共赴巫山。

    卞玉京初经人事,不堪挞伐,沉树人怜香惜玉,最后也不求尽兴,只是温存缱绻,一夜无话。

    次日卞玉京身子不便,不能早起,沉树人也陪着她,吩咐侍女们把早膳甚至午膳都送到就寝之处。

    卞玉京挣扎着要拿过餐具伺候公子喝粥,却被沉树人噼手夺过,霸道地又把她放在自己腿上,亲手拿过玉匙,喂给卞玉京吃。

    卞玉京脸色涨红,心中羞喜,整个人迷迷湖湖的,只是任由摆布。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慢慢收拾,外面却有侍女通报,说是四川方巡抚一家已经进城了,今日要来拜会,而方知府(方以智)已经提前来府上打前站了。

    沉树人听了,这才不得不起身,吩咐侍女们好好给卞姑娘洗漱更衣打扮。

    沉树人脸色略微苍白地出去,就看到方以智已经在那儿候着了,不多时,方孔炤和方子翎也登门拜访,甚至还有来宣旨的使者。

    沉树人当然也只能先行大礼,设香桉接旨。

    府上众人,但凡经过路过的,自然都要跪下在道旁两侧候着,只有沉家最亲近的近侍之人,才能在摆香桉的这间屋子里伺候,至于躲着不见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沉树人没有亲戚家人在武昌,所以他身边四个贴身妾侍,自然也免不了出来伺候,反正宣旨的都是宦官,也没有男人,不怕被看见。

    陈圆圆董小宛李香君卞玉京最后分两侧跪了一地,那场面也是着实让人目眩神弛,饶是来者是个宦官,都忍不住惊诧:这便是陛下的大内,也没有这许多绝色女子吧?

    而卞玉京等人心中,则是忍不住与有荣焉:公子这可是要被封爵了呢,大明朝近百年,自王阳明之后,哪还有文官因军功封伯爵的?便是武将,最近的也只有李成梁。

    “……兹加封湖广巡抚沉树人克虏伯,赐国姓……”

    沉树人等宦官念完,恭恭敬敬领旨谢恩。

    PS:我不擅长写这个,没办法,出场的人,总要填坑。

    不过我承诺,这本书后续在女人方面,只填坑不挖坑了。卞玉京之后,不会再有跟秦淮女子不清不楚,政治联姻还是要的。等把小郡主和方子翎的坑填完就好。

    今天就这样吧,虽然写得烂,至少填掉了卞玉京这个坑,算是有头有尾。

第199章 接手烂尾货,当然要先算清楚账

    “老夫真是惭愧呐,要不是贤侄终能平定湖广,扫清残贼,老夫这冤情也未必能得大白,更不用说再获为国尽忠的机会了。”

    接完旨之后,沉树人免不了留方孔炤叙叙旧,而方孔炤说的这些感激之言,听起来也是非常别扭生疏——

    不生疏就怪了,因为宣旨的宦官也被邀请了一起作陪。在崇祯的心腹面前,大家当然要装得公事公办一点。

    那位宣旨宦官也姓王,听说似乎是改姓的,拜了崇祯身边的大红人王承恩为干爹。明朝年轻宦官认大宦官做干爹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沉树人的回复,也是同样公事公办,还不忘趁机不经意传达出一些信息,好让这位王公公带回去给崇祯,免得将来再有更多噩耗时,崇祯内心接受不了,再来乱怪罪地方督抚。

    “世叔不必自责,我与方年兄交情如同手足,这点忙能帮还是要帮的。时势如此,很多事情非人力所能改变。我们都只是一方督抚,能管好自己的辖区,不至生乱,已是非常不易。”

    沉树人言语之间,也丝毫不避讳他和方以智的同年中举之谊,适度展现出一些大包大揽,似乎他就是为了跟方以智的交情,才对老上司这般力挺。

    毕竟这层关系是人所共知的,如果连这点交情都不提,那就反而太假了,那位王公公也不是聋瞎。

    说完安慰的话后,沉树人话锋一转,提醒道:“世叔此去四川,怕是也颇为不易,要做好苦战的准备了。我也是昨天在此整顿兵马时,刚刚得到驻守奉节的秦总兵的又一道急报。

    说是重庆城已经确信被张献忠攻破了,张献忠应该是久战强攻得手,积攒了不少愤恨,似是在重庆进行了屠城,瑞王殿下,应该也是遇害了。

    如今张献忠兵分两路,一路往蜀中腹地各处剽掠,筹集粮草裹挟贫民,另一路试图分兵来夺取奉节白帝城,若是真被他得手,我们湖广军再想逆流而上由瞿塘峡入川,怕是就颇为不易了。”

    沉树人说的这番噩耗,也是着实让方孔炤略微惊讶,而同来的王公公,也是非常担忧。

    王公公率先追问:“这么危急?!沉伯爷,您给个准话,这秦总兵能守住奉节么?朝廷大军就不能速速前去救援?”

    沉树人先谦逊了一句:“王公公多礼了,下官偶封伯爵,但年纪尚轻,还是当不得伯爷之称。何况陛下都赐我国姓了,还是当改口才是,

    实在要讲究礼数,不如称国姓爷吧。方世叔也是,以后小侄就是朱树人,不是沉树人了。”

    王公公和方孔炤也连忙附和,表示确实是一时忘了改口。

    (注:从此开始,本书提到沉树人,都改为朱树人,这也是主角穿越前,在现代社会的姓名。这本书都写到111万字了,主角终于改回原名了,好大一个坑。)

    朱树人纠正完之后,这才又出言安抚:“王公公勿虑,这奉节白帝城定然能保无虞。那地方地势险要,等闲极难攻破。且秦总兵当世良将,成名已数十载。

    她麾下白杆兵,前些年虽然在被调遣北上与鞑子作战时,损失惨重,但毕竟留下了数千骨干老兵,回川中休养生息扩军整顿,如今又有两万人马了。

    邵巡抚此前部署不当,只让秦总兵专注守卫长江三峡,这才疏漏了其他方向。但正因如此,瞿塘峡周边的防御兵力,是绝对足够的,也提前有囤积粮草,不怕围城。

    更坚我湖广军,大半个月之前,曾在曾任荆州知府的张煌言率领下,以万余兵力西进,击孙可望部之尾,杀敌两千余,夺回秭归、巫县,复通三峡水道。

    此番张献忠以偏师阻奉节,张煌言已提前以荆州、夷陵援兵全据瞿塘峡,与白帝城成掎角之势,我军要走三峡入川,道路是绝不会被阻断的。而且有张煌言助战,秦总兵就更游刃有余了。”

    朱树人一边说,还一边让人拿来地图,就在这洗尘宴上,展开指点给王公公和方孔炤看。

    王公公不是非常懂军事,但看朱树人说得明白,入川道路还是有保障的,这才放心:“既如此,咱家回去给陛下复命时,也好分说明白。四川形势,就有劳国姓爷和方抚台了。”

    朱树人谦和地一拱手:“王公公客气了,这都是我等深受国恩,该当为之。只是还请王公公上达陛下,说明我们湖广军民的难处——

    重庆城破,是昨天传来的消息,但实际上,是七天前就已经破城了,从重庆到奉节,沿长江水路便有足足七百里,花了两天半传讯。从奉节到江陵也有七八百里,只花了一天半。从江陵到武昌,更是靠六百里加急快马奔驰,才能送到。

    下官是十天前回到的武昌,部队也才刚刚经历完跟闯贼的陈县血战,疲惫不堪,伤病甚多。便是十天前下官刚到,就立刻全师西进,三天内最多也就行军到江陵,是绝对不可能救援一千五百里之外的重庆的。

    所以还请王公公明察,瑞王之死,重庆之屠,实非我等人力可救。更何况下官只是湖广巡抚,未得明旨之前,岂可轻动入川?

    这十日,下官只能是谨守地方,允许张煌言在四川与湖广交界的所在陈兵助守,同时轮换疲惫之师。

    我湖广原有兵马十四万,有九万参加了与闯贼的血战,还有五万,曾经再长沙、衡州历战中损伤颇重,此前被下官留下,用于留守地方。

    如今与闯贼交战三月有余,那九万北上之师,折损了一两万,还有更多伤病,只能转入防守。那五万守土之兵,却得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下官此番正要以这五万人马,并河南收编之军,西向至重庆,帮助同僚取得入川立足之地。

    如若将来重庆光复,我湖广军械辎重、援兵等部,自然也以送到重庆为限,至于此后平定蜀中腹地,下官却是不便插手,自然由方巡抚份内解决,不知王公公觉得,此法可合陛下之意?”

    王公公听着听着,听到一半的时候,才赫然发现,自己刚才因为惊惧,竟连重庆被屠城、瑞王被杀害的噩耗,都忘了多问。

    这也是朱树人说话的艺术,他刚才选择了先把情况描述得恶劣一点,于是就让王公公先把关注点挪到了“连奉节白帝城、瞿塘峡都有可能丢,如果那样的话,湖广军想救四川都救不了”这一点上。而暂时降低了对同一段话里、重庆被破被屠这个点的关注度。

    这也是朱树人为了设法挤兑住崇祯,让崇祯将来不再追究重庆被屠,瑞王被杀的事儿,所以必须先划清界限,分清楚“哪些问题,是邵捷春当四川巡抚,方孔炤还没上任之前、朱树人也没接到‘配合方孔炤平乱’的命令之前,就已经惹下的”。

    这就好比一个烂尾工程,前任承包商撂挑子不干了,被开发商解雇了,有下家来接手。那这个接手时的工程量进度清单,是必须拉得明明白白的。

    之前的祸有多大,要说到一清二楚,否则以崇祯的情绪不稳定,将来和稀泥乱攀咬,功过不分,也是很有可能的。

    另外,沉树人目前的位置,原本其实哪怕只是去重庆,都是不太合法的,那也已经出了湖广巡抚的防区。

    但现在把情况烘托得危急一点,然后又很知进退地主动提出,“我只是护送方巡抚上任,帮他先打下一个立足点,至少要够设置临时巡抚衙门”,并且承诺绝不会去成都。

    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哪怕是崇祯身边的人,也不会往“国姓爷这是又想扩张自己的嫡系势力”上想,只会觉得他是公忠体国,为大明江山操碎了心。

    那位王公公内心已经是颇为感慨,大明江山都到这一步了,还有如此忠义,谁说国姓爷的忠心不如孙传庭的?

    不过,他只是来宣旨的,出京时崇祯并没有明说让他监军。只是通过王承恩提醒,说到了地方,可能会发现情况愈发恶化了,允许他一定程度上见机行事。

    王公公思前想后,决定折衷一下,就用商量的口吻说:“即使如此,咱家原本也有责任确保方抚台与邵捷春交接、并押送邵捷春回京。

    咱家就跟着国姓爷、方抚台的兵马,一起去重庆,也好观摩方抚台上任,并确认邵捷春生死。一旦有了准信,咱家就回京复命,在此之前,咱家先派副使回京,跟陛下禀报最新的情况,不知国姓爷意下如何?”

    王公公这番处置,倒也合理,朱树人想了想,也挑不出错来。因为人家身上带着的圣旨,是要给三个人的,既要给朱树人封爵赐姓,也要确保方孔炤和邵捷春交接。

    既然如此,让他暂时跟去重庆,看着官军光复重庆,再好吃好喝招待着,等确认了邵捷春的消息后,再复命也不迟。

    而到时候“四川现状如何,哪些锅是邵捷春任期内惹下的”,自然也要以确认邵捷春交界消息时为准。在那个时间点之前,丢掉的一切四川地盘,都跟方孔炤朱树人无关。

    当然,在此之前,朱树人从张献忠手上打下来收回来的地盘,肯定也要算功劳。

    功劳要算罪过不算,这也是利益最大化的情况了。

    朱树人很满意这个分赃,于是很有担当地表态:“请世叔与王公公稍歇两三日,缓缓旅途劳顿,便可启程随我后军西进了。本官先带前部与中军兵马,分明后两日开拔,先去江陵、夷陵,再坐船去奉节。”

第200章 以文会友

    既然跟王公公说清楚了情况,蜀中原先的烂摊子锅都不由朱树人背,那朱树人自然也很有动力立刻起兵西进。

    接旨后的第二天,十二月初一,朱树人在武昌府已经准备停当的湖广军前部先锋,就率先开拔了。

    朱树人本人,也会在十二月初二,带领中军启程。

    因为久战疲兵需要换防,所以这次朱树人带去四川的部队,主要是原本衡州之战后,在湖南休整的金声桓、江守德,外加陈县之战时在二线布防的刘国能,另外就是一开始就已经西进、提前抵达瞿塘峡的张煌言部。

    袁时中弃暗投明带来的小袁营,也会跟着刘国能一起行动,外加在归德歼灭李际遇部时收编的数千人马,此战一共会有大约一半的部队、也就是三万五千人左右,都曾经有参加农民军的履历。

    朱树人派出的七万部队,有五万多是老人,其中张煌言部一万五千人,江守德、金声桓约两万人,刘国能部在一万五到两万之间,再加上跟刘国能本部差不多的小袁营、改编农民军。

    而黄得功、左子雄这两大总兵(黄得功还加了讨逆将军号),都不会移动,黄得功会暂时接替刘国能,负责河南方向的防务,而左子雄就负责湖广本地的防务。

    本来么,如果是换个别的农民军投降将领,要他吐出自己经营了数年的地盘,换防去别处打仗,那还是容易闹出乱子的。

    但刘国能对朱树人已经非常钦佩、死忠,加上这次是事出有因,黄得功的部队此前打了主力,需要休整,刘国能还有潜力,当然要让他活动活动,刘国能也都能理解。

    至于曾经参加过农民军的人数,达到了总兵力的一半,这一点在外人看来也是很危险的。但朱树人可以层层分化控制,用刘国能控制其他前农民军,诚以待人,就绝对安如泰山——

    刘国能当初唯一的儿子,三年前就被送到南京国子监,由朱树人亲自介绍,拜在吴梅村先生门下。

    这几年里,刘国能又纳了几个妾,也有生出子女的,但算算年纪,最大的也不会超过两周岁。刘国能也非常自觉,凡是小妾有了孩子的,都送去南京教养,说是南京安全,而且生活条件好,也能让孩子从小学好,将来做个读书人。

    至于小妾走了之后缺女人,刘国能是完全不担心的,反正又不是所有小妾都怀了,再说这种乱世,女人可以随时纳的嘛。

    有时候刘国能跟朱树人聊,都会觉得抚台大人太清廉自苦了,虽说家里有钱,做官确实不用捞,还能高风亮节贴钱做官。

    但都二十三岁做到巡抚了,还封了伯爵,娶妻之前居然才三四个妾侍、只生了一个女儿,那也太少了。

    换了他老刘这种粗鄙之人,光是没儿子这一条,就够再纳个十个八个了,抚台大人作为伯爷,多弄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大家都是心悦诚服的。

    这些都是题外话了,反正刘国能这人,对于自己的出身和粗鄙,还是挺自卑的,一辈子都想着让自己儿子将来挤进文化人的圈子,最好再也别干刀头舐血的厮杀汉了。

    就凭他把所有子女送去南京这一表现,他对朱树人的死忠,就绝对安全。

    所以,朱树人今天先让江守德和金声桓开拔,明天他再跟着刘国能和袁时中构成的中军一起出发。

    这样还能顺带再刷一波忠诚度,展示自己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尤其袁时中这种刚刚投效过来的,心里肯定会多多少少存几分“咱这种从过贼的,不知道跟了国姓爷之后,会不会被嫡系人马歧视,会不会被人穿小鞋使绊子”的担心。

    真要是让朱树人完全对袁时中不设防、身边只带袁时中的部队,他也没这么胆子。而让刘国能作为中介过桥一下,加个保险,既能绝对可靠,还能展现自己的胆略和坦诚,两全其美。

    部队开拔之前,朱树人还免不了请王公公一起去视察一下准备情况,说几句话劳军。回头当然也少不了给王公公一点劳务费作为心意。

    王公公原本完全不懂军务,也不知道大军开拔有多少工作要操心。

    如今亲眼看到了部队忙碌的样子,准备起来千头万绪,他也不得不承认,国姓爷这是真把朝廷的事儿放在心上,丝毫不敢懈怠,能那么快出兵,已经是极为神速了,普天之下没有其他大明将领督抚可以做到。

    尤其是连农民军投靠过来重新整编的部队,都能独自成一军,国姓爷还随身只带着他们,这气魄胆略忠义,简直义薄云天。

    相比之下,历史上今年同期本该会发生黄台吉再次从蓟门入关剽掠、而吴三桂却会得了崇祯明旨后,拖延足足半年才回北京城,这差距对比,绝对是云泥之别(当然现在因为蝴蝶效应,黄台吉还没来)

    ……

    部队秣马厉兵准备启程的同时,当天傍晚,还有一些私人事务,也是找上门来,需要朱树人处置。

    来人是方巡抚家的二小姐,方子翎。

    朱树人也没觉得意外,该来的总得来嘛。

    方子翎昨天在接旨后的接风宴上,就跟朱树人见过面,只是当时父兄都在,有些话也不好多说。

    这一次,她却是鼓起勇气单独上门,甚至还专门挑了兄长散衙回来之后,她才出的门。为的就是防止跟兄长撞见,怕方以智白天办公的时候,跟朱树人在一处。

    两人刚一见面,方子翎原本还想开门见山、问明对方心意。但转眼一看,就注意到一个昨天她就已经看到过、始终挥之不去的身影。

    卞玉京已经换了一身服色,在朱树人身边伺候,那打扮,跟半年前方子翎和卞玉京一起讨论时政、创作唱本发掘闯贼黑料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了。

    方子翎便忍不住先问:“倒要恭喜国姓爷了,这是又得一位红颜知己相伴,从此红袖添香、秉烛夜谈?”

    朱树人也不回避,大大方方承认了:“玉京曾经数次助我,当初我为李姑娘赎身时,她还急公好义帮衬着张罗。

    我一直说要报答她的,她如愿一生修持,我也会让她一生锦衣玉食,不至有缺。但她既然想明白了,愿意伴我终生,我自然也不会负她。

    玉京的才情见识,你也是知道的,我身边原先的三位红颜知己,跟我无非是有恩情羁绊纠葛,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但要说对我的施政理念、品史眼光的理解,她们三个都不如玉京。如此懂我,当然也要给她幸福。”

    方子翎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咬了一会儿嘴唇,长长吐出一口气:

    “玉京妹妹的见识,我岂会不知。如此,倒要恭喜国姓爷,此番出征,能先得‘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之吉兆了,必然旗开得胜,终灭张逆。”

    方子翎也是饱读诗书,信口拈来。这两句古诗,是唐朝薛涛写给当时的检校兵部尚书、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李德裕的。

    就是初中历史课本上那个“牛李党争”里的李德裕,

    当时轮到牛僧孺为相,李德裕就被排挤外放地方,在成都建了筹边楼,后来又出兵对付川西吐蕃,拓地数州。薛涛的诗,便是写在李德裕的筹边楼建成时,前去捧场。

    方子翎随口两句话,点出卞玉京出身和薛涛一样,沦落风尘之中,虽然卞玉京还未经人事便少年被救,终究是出身卑微。

    但薛涛也是唐代第一名女支,以见识不凡着称,人家是能跟当时的宰相纵论时政得失的,这也算对卞玉京眼界见识的高度认可。

    而朱树人也要入川用兵,方子翎以此类比,也是借助前人吉兆,讨个彩头。毕竟当年李德裕打吐蕃,也是打了大胜仗。

    朱树人和卞玉京听了之后,也都是神色一缓,显然是真的受用进去了。

    大战在即,谁不想讨几个历史上的彩头,多点心理安慰呢,哪怕只是有个好心情,也是好的。

    卞玉京有些愧不敢当:“多谢姐姐吉言了,小妹何德何能,如何比得薛涛这等前辈高人。小妹只求能跟着公子,晨昏得聆清诲,录其警句,此生于愿足矣。

    姐姐,其实您知道公子绝非贪慕攀附富贵之人,他如此身家地位,身边只有我们几个,已经是非常重情重义了,他对你也绝非……绝非……”

    卞玉京很想帮着说合,一时却不知如何措辞,幸好方子翎也主动出击了:“好了不用说了,国姓爷,小妹只想知道,你对潞王府的小郡主,究竟是如何想法。”

    话说到这份上,朱树人也不会回避:“小郡主天真烂漫,本性不坏,为了大明江山,为了君臣之间不致猜忌,我既然要娶小郡主以安人心,将来自然也会对她好。

    不过,方姑娘也算我生平罕有的知己,如若方姑娘愿意等,而且能接受名分地位在郡主之下,那我将来定然也会给你一个名分。

    大不了,等平定西川之后,我用功劳换取王爷允许我公然纳妾。或者用别的手段,总之,也就在一年半载之间。只要你愿意等,最多两年,我必然给你一个名分。”

    “两年……”方子翎明明很害羞,被对方主动挑明了这层关系,让她躲都没处躲,可是听到两年这个数字时,她又有些恍忽,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

    “两年,果然是宿命么。记得当初,你写《流贼论续》时,我见你铁口直断,说闯贼与罗、马必然火并,自相图害。

    当时我还劝你说话别太满,免得将来无法应验,轻浮丢脸。结果,你就和我定两年的赌约,最后只等了半年,便一切应验了。

    当时,如果我不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以家父当时还是您上司的身份、家兄也与您交厚,若寻个水到渠成,怕是如今都已一切尘埃落定了……

    呵呵,哈哈,一切果然都是因缘宿命,是小妹自找的了。好,话说到这份上了,此处也无外人,小妹还有什么好怕丢人的,就依你,等你两年。”

    方子翎说着说着,神情愈发没落,显然是想到,如果当初第一个两年赌约一开始就不存在,她现在说不定都在相夫教子了,就算慢一点,说不定也已经怀上了。

    自己争强好胜,最后到了这一步,还真是宿命。她甚至想到,自己几个姑姑,都是嫁人时很风光,最后姑父被流贼杀了,回家守寡。

    难道真是方家的女人太优秀太好强,都克夫了么?自己是不是真的该退一步,双方也都好轻松一些。

    当然,这种想法,也只是出于对宿命的恐惧和迷信,在脑中一闪而逝,冷静下来之后,还是会有点小不甘心的。

    方子翎叹息了一会儿,又转向卞玉京,在卞玉京肩膀上抚摩了两把,捏了捏她锁骨,叹道:

    “妹妹,刚才有那么一刻,姐姐挺羡慕你的。虽然出身卑苦了些,却也不用担心名分地位,可以随遇而安,想追求自己的幸福,就大胆去追。姐姐有做巡抚的父亲,做知府的兄长,反而不能太给他们丢人呢。”

    卞玉京被她一说,也决定彻底坦白,把自己曾经的小心机都说出来:

    “子翎姐……有些话,说出来你别生气。半年前,你找小妹请教创作唱本、品评史论时,一开始,小妹心中只当你是未来的少奶奶,才对你那么恭敬,处处顺着你。

    不过,处久了之后,发现姐姐见识眼光,确实在我之上,咱所见也多有相同,小妹便是真心钦佩了。虽然你不是未来的正房少奶奶了,但咱以后还是能一起读史品评古今得失,希望还如当初一样,好么?”

    方子翎:“好,不管这负心汉两年后是否守约,反正姐姐以后有空,就来找妹妹一起读书。不过下一次见,妹妹可要作一首水平不亚于薛涛‘壮压西川四十州’的豪迈之作,砥砺平贼士气哦。”

第201章 亲射虎,看孙郎

    崇祯十五年十二月初二,晨,武昌。

    猎猎冬风之中,明湖广巡抚、赐国姓克虏伯朱树人,难得穿上了戎装铠甲,腰悬一柄做工精良的极品倭刀,左右各挎一把锃亮包金的六发转轮手枪,亲自登上了一条八百料的大型江船,准备启航。

    八百料的大船,在黄河或者淮河里,几乎是无法航行的,但是在长江里,那就不叫个事儿了,还能江海通用。

    这条大船,也是朱树人的旗舰,还是他小弟郑成功孝敬的。长江以北的水域,郑家的船没法用,但刚好在长江上,郑家的船还是能比沉家的更大一些。

    方孔炤和王公公暂时不会那么快启程,他们还得再等几天,一来长途奔波劳累,还需要休息,二来他们手头也没有军队,光杆司令去了也没用。

    总得等朱树人在重庆周边站稳脚跟了,过个十天八天的,才轮到他们赴任交接。

    不过,方家人还是会跟朱树人的家人一起,来码头践行。

    朱树人几个侍妾,眼睛都微微有点红,但又怕不吉利,不敢哭,只是痴缠让他保重。

    尤其是卞玉京才跟了他三天,就要分开,更是怨念不已。

    陈圆圆知道她不好意思开口,只好亲自帮着姐妹们一起问:“公子此去,不知又要把我们姐妹甩下多久。”

    朱树人也是大包大揽地许诺:“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次跟之前去长沙、去开封打仗都不一样,不会甩下你们好几个月的。

    最多个把月,我在重庆站稳脚跟,就派船来接你们过去,运气好的话,还能在重庆团聚过年呢。我已经跟王公公说过了,光复重庆之后,我暂时移驻重庆,可能要好一阵子不回湖广呢。

    如果一切顺利,明年正月之后,咱表奏密之兄担任湖广兵备佥事,这样我在重庆时,这边的军备防务也好有个文官统一提调统筹。”

    听说只是分开半个多月,四女都消停了些,也重新展颜强笑,让朱树人不用担心家里。

    朱树人与众女一一拥抱抚慰告别,又看到卞玉京与其他三女不一样,今儿出门还让贴身侍女扛了一个包裹,他便不由调笑:

    “这是做什么呢?莫非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要是我真丢下你们几个月,你就想偷跑上船,跟着一起去重庆不成?这行李都收拾好了。”

    卞玉京脸色一红,但很快就理直气壮地反驳:“奴家哪有那么没志气、贪图狎昵,公子不想带我们,自有不带的理由,奴家和姐姐们好好在家守着就是。

    这也不是行李,是一套《史记》,几册《新/旧唐书》,几册《新/旧五代史》。奴家知道子翎姐一会儿肯定也会来送行,跟她约好了交换些书看。”

    自从昨日挑明了双方关系后,方子翎跟朱树人家里的女人们,关系也稍稍融和了一些,尤其跟卞玉京,更是水到渠成有了一起读史品评的默契,这么快就立竿见影了。

    朱树人却是不解:“你也太小看子翎了吧,她饱读诗书,绝对比你多,这些书,还用你借给她看?”

    卞玉京:“是换着看!不是借!”

    朱树人:“那有什么意义么?”

    卞玉京:“当然有啊,我的书,有我自己随兴点评批注,子翎姐的书,当然也有她的笔记批注。换着看,才能知道彼此解读见解有多大差异,见贤思齐,裒多益寡。”

    朱树人一愣,旋即才恍然。

    明清时人,读书也是喜欢在凋印文字的字里行间,批注发书评弹幕的。《红楼梦》有脂砚斋的脂批本,《三国演义》有毛宗岗的毛批本。更早的时代,《三国志》还有裴注,都是这个道理。

    闺阁之中学富五车的女子,闺蜜之间换着发书评发弹幕,在当时也不是没有。

    后世清康熙年间的杭州文人吴舒凫,他就续弦过两次婚姻,有前后三任老婆,每次新老婆进门,收拾夫君前亡妻的遗物,就会发现一本写满了书评弹幕的《牡丹亭》,

    然后新妇就在前人遗着上继续读、继续发书评弹幕,与已经作古的故人交流,形成了《牡丹亭》的一个批注版本,史称《吴氏三妇合评牡丹亭》。

    朱树人所处的时代,当然比吴舒凫早了好几十年。估计这一世,以后就会留下一堆《方卞合评XXX》,说不定还不仅限于历史书,连女频言情戏曲唱本都会搞出大一堆合评本,互相吐槽。

    看来女人有点共同的兴趣爱好,对于后宫和谐也是有帮助的。都去吐槽古人写得不好的地方,也就没那么多精力争风吃醋了。

    这种嗜好可以鼓励培养,还要创造条件让她们去折腾,就不会天天算计丈夫了。

    朱树人如是暗忖。

    他正在走神,很快方家人和王公公也来践行了,朱树人也连忙上去见礼,细节自不必提。

    方子翎也免不了又跟他说了些体己话,让他保重。

    最后让身边侍女跟卞玉京的侍女,跟社团接头似地,一手交书一手交书,然后偷偷摸摸散了。

    朱树人当时已经扬帆起航,在甲板上看着岸上二女交易,也是不胜感慨:这世道,女人读书、点评古人,还搞得跟做贼似的,以后沉家立了规矩,这些东西都明着来不就行了。

    ……

    船队起航后,逆流而上缓缓前行,大约也能日行一两百里。冬季长江水量较少,流速也缓些,逆流而上便没夏秋那么费事。

    算算行程,初六才能到江陵,初七到夷陵,再往后进入三峡,流速加快,行程就会更慢一些。从夷陵到奉节的六百里,只要还要走六七天。腊月半之前能到白帝城,就算不错了。

    旗舰之上,朱树人每日闲着无聊,除了在舱内读书,便是出舱四处巡视,与将士们谈心。或在甲板上架设箭垛,练习射术,修身养性。

    刘国能和袁时中,也都跟他同船而行。

    刘国能虽已跟着朱树人混了两年,但此前还真没在朱树人的直属指挥领导下作战过,都是自成一军,随机应变。所以对这位顶头上司的日常生活作风做派,并不算太了解。

    在刘国能刻板印象里,朱树人虽然深谙韬略,指挥若定,料敌千里,但多半也该是个儒将形象,毕竟人家是无梅村先生门下,两榜进士,天下名士。

    最后却看到朱树人亲自在甲板上射箭,而且射术居然还不差,着实让刘国能刷新了认知。

    袁时中就更是谨小慎微,唯恐自己曾经从贼的经历被看不起。这次抚台大人居然如此推心置腹,跟他们同船,一点都不担心他们情绪不稳定,这也着实让袁时中感激涕零。

    更让他很紧张,总想着好好表现,怕手下举止出错失态、流露出流贼习气。

    过了几天之后,大家慢慢磨合熟络,氛围才渐渐放松下来。

    这天已是腊月初八,船队刚过夷陵,要通过西陵峡去秭归。

    江面渐渐狭窄湍急,船只靠着自身划桨动力和风力,已经难以前行。

    好在大军也都有准备,提前组织了足够数量的民夫,给大船前桅和船头纵桁绑上粗麻绳,让纤夫拉纤通过。

    事实上,自古夷陵县、秭归县、巫县这三个县之所以存在,而且人口数量明显超过当地耕地所能养活的规模;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当地百姓有很大一部分,都会在农闲时兼职纤夫的工作。

    从过往商旅身上赚点辛苦钱,拉一条船走上几十里路过峡谷,弄个一两斗粗粮,也能活好几天。

    不过如今秭归县这边的民夫、百姓,却都不是原本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了,至少绝不是一年前就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而是张煌言一个月前刚刚组织移民过来的。

    原因无他,原本秭归、巫县的百姓,在张献忠盘踞于此、极度缺粮的那段时间,早就被吃干抹净敲骨吸髓了,

    要么从贼给张献忠当兵,勉强有条活路,而不肯当兵或者没体力没资格当兵的,早就被抹杀殆尽。

    张煌言光复此地时,拿到的几乎是一片无人区。为了给即将到来的大军拉纤,都得提前移民。

    好在张煌言的内政水平还行,户籍整顿工作做得也扎实,加上他之前接手的荆州府,是湖广少有的不曾被兵灾破坏的府。那儿毕竟是原先方孔炤当湖广巡抚时的驻地,人口稠密,有的是失地无地农民。

    张煌言就优先挑无地贫农移民,以奖励诱导自愿为主,承诺来了就给吃几个月军粮,由官府养到明年春荒结束后,这期间只要帮着拉纤就好。

    明年开春时,还可以自由耕种原本当地居民留下的田园,官府会给重新登记造册承认地权。

    有了这两个优惠的条件,才短时间内就吸引到了几万人,拖家带口分散到秭归、巫县居住。

    此时此刻,看着这些瘦骨嶙峋的纤夫,朱树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于是他吩咐,趁着船靠近岸边绑纤绳的工夫,让将士们把装备卸了留在船上,除了水手以外,其他马步军将士都下船,沿着长江岸边爬山步行,马匹能牵下来步行的,也正好熘熘马。

    人都下了之后,船也能变轻一小半,拉纤便轻松些。

    这番举动,更是让随行的刘国能、袁时中颇有触动。

    两人纷纷感动流泪:“大人真是爱民如子,我大明的文官,要是都如大人这般,哪里还会有流贼,唉。”

    朱树人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本官好歹还能骑马而行,那些步卒将士才辛苦呢。坐了那么多天船,跑马活动活动筋骨,得其所哉。

    船上的箭垛也射腻了,上岸打几只野兽正好提提神。这就快大雪封山了,勐兽找不到食物,肯定会狗急跳墙的吧,说不定见到大群人马,也依然敢冲出来。

    反正那些会冲出来的野兽,肯定也会饿死在这个冬天里,让它们废物利用,免得死前白白饿掉膘,也算是慈悲了。”

    刘国能叹服:“大人文武双全,如此尚武,实是末将平生仅见,末将跟朝廷文官打了那么多年交道,没有人如大人这般……这叫什么来着?酒酣胸胆尚开张,亲射虎,看孙郎?”

    朱树人诧异:“幼?老刘你还会拽文了?还知道东坡居士的词呢。”

    刘国能尴尬讪笑:“我那不成器的崽子,在南京跟着梅村先生念书时,给我写家书汇报,拽了这么几句文,咱觉得有气势,就强行记下了,别的是真不知道,就会几句话。说是东坡先生,当年也是心怀天下,却沦落黄州团练,与大人您起家之地暗合呢。”

    朱树人笑笑,夸奖了几句,心说刘国能这人想改变自己的粗鄙出身,那真是下了血本了。

    这种人,用着才放心呐。

第202章 逆练张献忠裹挟术

    “听说了么,那个穿着錾金纹泛银光盔甲、骑着高头白马打猎的,就是抚台大人!”

    “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文官,能骑射,还体恤士卒百姓,见咱拖船累还让人下船行军操练,唉,真是好官呐。”

    “拉一天纤,拖船走三十里地,就能拿一斗包米,原先也没见过官府征纤夫给这么高工钱,这冬天日子总算好过了。”

    随着朱树人骚包地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金银镶嵌的防弹胸甲,拿着凋弓和转轮手枪,带领一队骑兵,沿着西陵峡一侧的山坡寻路拉练,行军射猎。

    这种英姿勃发的场景,自然是在数万将士眼中,以及秭归当地的纤夫百姓眼中,留下了一个极为深刻鲜明的形象。

    爱民如子,令行禁止,身先士卒,事必躬亲。

    而湖广军开给纤夫们的工钱,看似很高,但实际上因为给的是相对容易得到的玉米,成本完全可以接受,折算下来才相当于一半分量的小麦,或者三分之一的白米价钱。

    别看只是走三十里路拖过西陵峡,就给一斗粮食,这钱也不好挣,得时时刻刻花好几百斤力气,谁要是敢偷懒,哪怕只是歇力几秒钟,都能一下子被看穿。

    因为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几十近百吨的大船,全都是靠生拉硬拽强拖上去的。

    ……

    “砰砰砰——”

    随着几声连番的枪响,山林间初积的冬雪,被震得从枝丫上扑簌而落,偶尔一两只大鸟惊飞而起。

    而朱树人面前,却已经有好几只猎物,被他用转轮手枪密集开火击毙。

    身边刘国能、袁时中也都骑着战马,跟随朱树人的亲卫队一起,边行军边射猎,顺便观摩上司夸示武功。

    “大人真是好枪法,没想到大人不但弓马娴熟,火枪也是如此在行,原先都没见大人用过火枪,一出手就能有如此造诣。”

    朱树人骚包地吹了吹枪口的余烟,惋惜地说:“把这些勐兽剥了皮带走,骨肉就赏赐给将士们了,可惜最后还是用火枪补枪了,不然这几张毛皮一定能更加完整。”

    刘国能在一旁无所谓地说:“那些饿狼也就罢了,毛皮本就不值钱,多破几个洞无所谓的,下次遇到熊虎时小心些就好。

    我在北方时,也素知冬日大雪封山,狼群实则比熊虎还可惧,熊虎找不着食物,无非落单出来觅食,狼群却是绵绵不绝,呼朋引类。

    刚才着实是惊险,末将自忖全靠弓箭的话,便是连珠神射,都抵挡不住那许多,这才招呼卫队上前围杀,没想到大人用转轮火枪,比连珠箭还利索,数息之间,连毙数匹。”

    刘国能说的时候,眼神不由自主看向朱树人那把明显改良过的新式转轮手枪,语气神态都是眼馋不已。

    那两把手枪,不仅看起来精美锃亮,而且枪声动静也不如原先跟李自成作战时用过的那批大,还没什么黑烟火光,着实是干净利落,算得上一对精密的杀戮机器,绝非凡品。

    刚才前后有数十匹饿狼冲上来,朱树人左右开枪,两个弹巢十二发打完,亲自毙伤四匹,命中率达到三分之一。在不瞄准信手拈来的情况下,哪怕是十几步距离上的战果,也依然非常可观了。

    至于剩下那三十几头,当然也冲不到朱树人面前,都被卫队干掉了。

    即使冲到面前,朱树人身着防弹锻钢胸甲,其他部位也都有精良甲胃保护,绝对不是饿狼这种体重才六七十斤的小可爱伤得到的,它们最多也就伤伤朱树人的战马。尤其是大冬天饿了个把月找不到食物,有些饿狼都饿瘦到五十斤以下了。

    而面对刘国能看向手枪的羡慕眼神,朱树人假装没注意到,也不打算回应。

    他只是来向这些农民军出身的将领,展示自己更多的人设,夸示武功的,并不是来当散财童子乱发装备的。

    方以智和宋应星搞出硝化纤维之后,目前这点产量,最多只够装备几十把转轮手枪所用,存货的无烟火药,也就够制造几千发子弹。

    所以,发给非核心嫡系部队使用,那是绝不可能的。至于拿这种弹药打猎,更是只有朱树人本人可以——这也不是浪费,而是进一步的磨合测试,获得更多数据和用户体验。

    朱树人自己毕竟是穿越者,后世见过那么多成功经典的枪械,也知道武器好坏的评判标准。

    让他亲自来做测试,发现不足,提供改良意见,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效率最高的了。

    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懂一把枪一种弹药有哪些缺点要改、该往哪个方向改。

    刚才这十二发打完,朱树人就灵光一闪,实践出真知,想到了一个改进点:回去之后,可以给这些纸壳弹,或者说蜡壳弹,再改良一下结构。

    在封蜡的底部,可以加一块软铜片,再把激发的燧发机关顶部弄成尖针状,确保可以扎穿铜片、照样完成点火即可。

    如此一来,定装弹药里的火药爆燃时,朝后喷射的火药燃气压力,可以被这个铜片再多分摊掉一些。到时候铜片留在弹巢内,而蜡纸壳融化,铅弹或霰弹,则随着部分火药燃气往前喷出。

    后膛装填枪因为后膛密封不严、漏火漏气的情况,多多少少也能改善几成,用铜片挡掉部分朝后喷出的烟火,既不烧到枪手,也提升了火药燃气的利用率。

    朱树人一想到,就马上要来纸笔,在马背上写写画画,记下了这几点,以免回到船上之后忘掉。

    刘国能等人没那么多文化,只当抚台大人是诗兴大发,猎杀了勐兽后要赋诗一首,还是这般一气呵成、倚马可待。

    ……

    经过半日跋涉,船队总算在纤夫们的辛苦下过了西陵峡。

    朱树人也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检阅了一下部队,拉近了与普通将士的关系。

    那场景,就跟拿破仑与麾下将士同甘苦差不多。

    重新回到船上,在平缓的江流中,靠着风帆和划桨缓缓前进。朱树人自己,则跟刘国能等人一起,坐在旗舰甲板上一块用青条石围砌起来的炭火池旁,

    炭火上架着纵横铁丝撑起的烧烤网,各种勐兽的肉在上面吱吱冒油。

    朱树人抽出一把一尺半长的精良胁差,直接豪爽挥洒地切割,再用刀尖挑起肉块,用跟撒盐哥一样潇洒的姿势,随手抛到刘国能袁时中面前的大木盘子里。

    刘国能恭恭敬敬地结过肉,诚惶诚恐地吃着,由衷叹服地说:

    “大人,此番出战之前,末将还真担心过,您以我们这些……民军归降的部队为主力,去追击张献忠,会不会导致人心浮动。

    末将虽然对自己嫡系人马的忠心有信心,可张逆太擅长裹挟良善了。但此番见了大人的驭下之术,能让将士们都心无疑惧,文武一视同仁,也不会看不起任何出身的部队,这番豁达胸襟,实在是前所未见。”

    朱树人给人挑完肉后,他自己就直接就着刀尖挑起来啃,也不拿匙箸,刘国能说了那么多,朱树人都已经两块狼肉下肚了。

    他舔了舔刀背上的狼油,好整以暇地说:“这有什么,既然刘将军如今那么有信心,且说说你想到如何速破张献忠的殿后偏师、夺回重庆了么。”

    刘国能一愣,和袁时中相视一眼,又不好不回答,就老老实实说:“末将等不善计谋,虽说要夺回一座城池时,下政攻城,但重庆丢失未久,速战速决应该对我们最有利。

    重庆守军此前为了防止瑞王被张献忠杀害,那也是坚决抵抗了的,这才遭致了城破后被这禽兽屠城。但既然是血战后易手,城防设施肯定残破不堪。

    张逆急于扩大地盘,我素知他这种人只会搞破坏,不会建设修缮,所以重庆城防如今肯定还是那么残破,跟刚贡献时无异。我军只要去得快,就能防止流贼修缮加固,比做好准备慢慢攻打,更容易以较小代价拿下。”

    朱树人静静听着,并不表态,最后才把一块熊肉咽下,抹了抹嘴:“你们说的推论,倒也不错,算是兵法正道。不过你们说的,也只是缓急之别,分析利弊,说到底还是要强攻。”

    刘国能意识到抚台大人对他的计划不太满意,但他又无法想象在这点上还能怎么改良,只是有些不可置信地确认:“说到底还是要强攻?那难道大人还有不用强攻就拿回重庆的方法?”

    朱树人从身边亲兵手中拿过一块刚刚在江水里拧干净的麻布,细细擦拭着胁差的刀面,擦去油渍,一边对着刀面上自己脸庞的倒影自言自语:

    “如果我这次带的是黄得功,左子雄的人马,作为第一批的主力,入川平叛,那就真的只有强攻了。但我带的是你们二位,这就有了别的可能。”

    刘国能呼吸也有些放缓,唯恐停漏了字,压低呼吸声问:“愿闻其详!”

    朱树人眼神转为冷厉:“连你刚才都说了,没见到我体恤百姓士卒、凝聚军心之前,你都曾担心,张献忠擅长裹挟曾经从贼过的人,会不会有意外。

    既如此,张献忠对我军的认识,肯定比我们自己更模湖得多。而我追剿张献忠多年,也从未直接动用过你们信阳兵,此前都是湖广兵,尤其是黄州兵、武昌兵为先。

    所以,你怎么知道,张献忠会不会再动拉拢你们的心思?如今咱还在秭归,随和一点,将士文武和睦一点,无所谓。

    等过了巫县,入了川,有些情状,就得收着点。本官让你们演得与本官不睦,或者至少是你们手下有将士‘贼性难改’,被我严惩,你们都要心里有数。

    至于防范细作的工作,也可以适时放松一点尺度。咱总要给张献忠分兵守重庆的部队,看到一点期望嘛。不然一直压着打,他们当然龟缩死守了。”

    刘国能脸色于是便有些尴尬:“大人,我们赤胆忠心,生是明臣,您不会是让我们诈降吧?”

    朱树人摆出一个稍安勿躁的虚扶手势:“怎么会让你诈降,你都被陛下授予荡寇将军衔了,圣恩不可谓不重。你诈降了,张献忠未必信,但你麾下,受国恩不太重的,容易忘恩负义的,留恋流贼生涯的,还可以大有人在嘛。”

第203章 连自己人都看不透国姓爷

    数日的行军旅途倏忽而过,刘国能和袁时中的部下,也在渐渐潜移默化被朱树人笼络改造,重塑心性。

    上上下下从军官到士兵,越来越多的将士打心底里真切认识到:这位国姓爷跟往常看不起农民军出身的文官是真不一样,也绝没有狗文人的假酸文醋,从来都是一碗水文武端平。

    部队后续过巫峡、经巫县时,国姓爷的举止言行也是一样亲民,体恤下属。

    能骑马射猎减轻战船负重,就尽量减少纤夫的负担。甚至打来的猎物,还分了一些给拉纤过程中因为意外事故而受伤的纤夫百姓。

    有纤绳崩断弹飞把纤夫砸出外伤的,国姓爷还拿出作为军中医疗补给物资的脱脂棉纱布绷带,由军医给受伤纤夫包扎,把当地百姓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但是,这一切,在两日后,大军继续通过长江三峡中最西边也是最险峻的瞿塘峡、即将进入四川地界时,却戛然而止了。

    这一次,朱树人就是大大咧咧坐在船上,也没下船骑马,就硬让四川民夫拉纤。

    明明瞿塘峡号称“天开一线,峡张一门”,为三峡雄峻之最,两岸很多地方都是峭壁,左岸赤甲山和右岸白盐山的最高峰,都能高出长江江面五百丈。

    朱树人却在如此险峻之地,摆足了官老爷的架子,一点面子都不给。

    而此地负责给官军拉纤的纤夫,也已经从湖广百姓,变成了四川百姓。毕竟瞿塘峡周边已经是四川地界,行政区划上属于夔州府。

    四川百姓原本并不了解这位外省抚台、刚被陛下赐爵的国姓爷,也从未受过这位国姓爷哪怕一丝一毫的恩惠仁政。

    要不是驻防本地数年的石柱总兵秦良玉秦老将军深得人心,四川百姓是绝对不会真心真意给这种作威作福的外地人卖命的。

    拉过瞿塘峡后,朱树人给本地纤夫的粮食酬劳,也只是公事公办,并不见得优厚。

    秦良玉在本地镇守时,数年中也多有动用纤夫的需求,四川官军定下的工钱,一般是拉过瞿塘峡的十五里路程,每人给三升稻谷,按带糠皮的算,不是脱壳精磨的白米。

    朱树人也照例只给每人三升,但却换成了包米粒儿。

    按说玉米粒可以直接吃,不用再脱壳,能省掉一道米糠的损耗,算是惠民了。

    但玉米粒也粗大,而升斗恰恰是体积计量工具而非称重计量工具,一斗玉米中掺杂稻谷,熘熘缝儿都能再熘进去一两升,算体积就比算重量亏很多。

    最后纤夫们拿到的口粮可食用部分根本没变多,还亏掉了荒年人也能吃的米糠,玉米的水分还大,热量饱腹感都不如稻米,一时间怨声载道。

    当天就有不少流言,从民夫当中传出:“听说了么!这个外来的湖广巡抚,什么国姓爷的,听说在湖广倒是很厉害,打得张献忠李自成都不敢再去湖广。

    但这家伙总把兵灾往自己辖区外面撵!驱而不击!就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捞好处,净祸祸邻省了!”

    “就是,要不是他们湖广人把张献忠赶到咱四川,咱四川原本好好的,能遭这种罪?听说皇上就是觉得这人专横揽权,只为自己的地盘捞好处,就不让他升总督兼管四川,另派了一个姓方的巡抚来!这‘国姓爷’就不肯好好出力了!”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老!那帮湖北老真特么奸猾不是人!把煞星都转到咱四川地界上!还不好好出力灭贼!”

    朱树人当然不会在意这些一时的流言。

    刘国能袁时中都是武将,不敢说什么,

    最后还是朱树人的幕僚顾炎武,忍不住当了一把老实人,就如鲁肃劝周瑜劝诸葛似的,说道:

    “大人明明一贯爱民如子,体恤士卒,为何一入川,便要如此自毁名声?哪怕是为了用计让流贼轻敌,也有些过了,人心易散不易收啊。如果这夔州府的一方百姓,再生出异心来,恐怕要误了大事。”

    朱树人原本也不想回应这种质疑,但私下里关起门来还是能说两句的,他也相信顾炎武对外能守口如瓶,分得清场合。

    朱树人这才好整以暇地解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夔州府如今还能有多少心怀桀骜的百姓?但凡对官府不满,又有点胆子的,半个多月前,张献忠破重庆时,屠城而派粮给周边各县,扩军招募,心狠的百姓早就去投军了。

    能剩下混口饭吃,给秦总兵当纤夫的,都是老实人——当然我也不是欺负老实人,这就十天半个月的工夫,迟早会真相大白的,到时候,我再加倍给他们恩惠便是。

    如果一点委屈都受不得,今天少拿了一升米,明天就要立刻去从贼,那咱也拦不住。这不是老实不老实的问题,是没常性,只能随他们了。”

    顾炎武听了,觉得也有道理,他只知道道德文章,政治哲学,论计谋是不在行的。既然东翁智珠在握,都想到了,肯定能应付。

    ……

    朱树人抵达奉节的当天,已经很晚了,因为赶路疲惫,也就没有召见当地官员。

    第二天,腊月十五一早,他才升帐点将。夔州府本地的官员将领,也都来拜见。

    为首的,是个年近七旬、须发皆白、拄着枪杆当拐杖的老妇,但还照样身上穿了简单的棉甲,只是没有内衬铁札,只有纯棉,防御力估计会大打折扣。

    老妇背后,还有几个顶盔掼甲的官军正牌将领,也有几个只是包扎了头巾的地方乡勇团练头目。

    朱树人只一眼,就意识到这个老妇,便是大名鼎鼎的石柱总兵秦良玉了。秦良玉今年确切的年龄,是周岁六十八,说七旬也大差不差了。

    本着尊老的美德,朱树人还是亲自下阶出迎,并且老远就高喊明示,请秦良玉免礼。

    “秦老将军公忠体国,戎马一生,便是须眉男子,也常叹服惭愧,本官虽忝居高位,岂敢在前辈面前无礼,快给秦老将军赐座。”

    秦良玉右手拄着枪杆,左手在右手握枪杆的位置上虚扶了一下,便算是抱拳了:

    “沉抚台天下诤臣,文武双全,老妇在蜀中,也早有耳闻。此前更是有赖您义薄云天,派出张道台以湖广偏师助守,才保得夔州不失,老妇人便是为了夔州百姓,也该给沉抚台行这大礼。”

    秦良玉刚说完,旁边的顾炎武就开口纠正:“秦老将军或许还不知道吧,陛下已经赐抚台国姓,封克虏伯。以后要称朱抚台,或者就称国姓爷。”

    秦良玉连忙改口:“多有失礼,望国姓爷海涵!”

    而另一边,朱树人抬手示意幕僚不必多言,然后就亲自扶着秦良玉坐下:“不知者不怪嘛,秦老将军客气了,您这番心意本官已领,还是坐下回话吧。”

    他让人赐的座还不是那种低矮的小马扎,而是有靠背的正常硬木椅子,也免得坐下的人还得蹲得很低,对膝盖不好。

    秦良玉看在眼中,也是对这位新来助战的国姓爷,感官愈发迷惑了。

    昨天她就从属下得知,给朝廷援军拉纤的纤夫营多有怨言,还传出了一些不好的话,

    都说对方原本对川民仁善、让张煌言来增援时各种自带军粮,那都是以为皇帝会让他兼抚四川,这才演出来的。

    后来得知皇帝不让他兼抚四川,四川不是他自己的地盘后,就懒得演了。

    这些话,秦良玉当时就不太信,就约束部下别乱传,管好自己的嘴,做好自己的事儿。

    现在看来,流言也未必属实,而且流言传得那么快,说不定是张献忠狗贼的离间计!至少也是张献忠的人为了破坏官军的团结,打击官军的士气,才这么干的吧!

    秦良玉可是太清楚,张献忠这厮在民间穷人当中以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细作的本事有多可怕了。

    她也完全知道,哪怕是自己的石柱白杆兵驻地,有多少给军队提供后勤杂务的百姓民夫,会是被张献忠渗透的细作。

    这不是秦良玉治军不严,而是张献忠能做到如此高位,自然有其本事。而裹挟诱导穷人帮他做事,就是张献忠最大的一项本事。

    不然也不可能每次被打到只剩几万人,稍微破一个大城市、屠城抢劫完后,分给周边穷县的穷人,就又拉起十几万炮灰部队了。

    秦良玉心中芥蒂稍稍卸去之后,她也连忙帮着朱树人介绍夔州本地将领,朱树人也一一见过。

    跟在秦良玉身后最近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壮汉,满面虬髯,也是她的儿子马祥麟,朱树人一听,就热切地握着他的手寒暄:

    “马将军忠义之名,本官在湖广也早有耳闻。你们满门忠义,男女俱勤于国难,着实难得。”

    历史上马祥麟在这一年时,应该是刚死,就死在襄阳守城战中。

    但现在,显然是朱树人的蝴蝶效应救了他。都崇祯十五年腊月了,马祥麟还生龙活虎,也一直没出川。

    连带着白杆兵第二次重建后的主力,也因为一系列蝴蝶效应,并未伤筋动骨。

第204章 忠奸难辨

    襄阳在崇祯末年历史上前后沦陷过两次,第一次是被张献忠偷,但张献忠也就杀点人抢一把就跑了,没本事长期守住的。

    第二次,历史上应该是发生在李自成在朱仙镇大破左良玉后、顺着一路追击破南阳破襄阳,把左良玉逼到武昌。而马祥麟原本就该在李自成的这次南下中战死。

    李自成在朱仙镇大破左良玉后,因为朱树人的横插一杠,把李自成南下的尝试遏制住了,左良玉至今还在南阳,襄阳就更不可能丢了。

    而马祥麟也从头到尾没有因为襄阳危急被调去增援湖广,原本该被他带去的白杆兵主力一部,也才能继续完好地保存战力,留下有用之身为大明效力,未来也是为朱树人效力。

    至于马祥麟的老婆张凤仪,倒是早在崇祯六年的时候,就战死在河北了。

    那一年清兵入关,四川的白杆兵都被崇祯千里迢迢调去拱卫京师。最后在河北平原上,白杆兵被清军重创,张凤仪殉国于清军之手。

    由此可见,四川这地方,在明末时,妇风彪悍,连女人打仗也是比较勇敢的。不仅秦良玉能一介女子领兵血战数十年,她儿媳妇都能临阵死节,跟鞑子死战不退。

    ……

    朱树人褒奖过马祥麟几句后,秦良玉便继续给他介绍其他本地守将:

    “这位是方国安方参将,原从左良玉剿贼,国姓爷在湖广时,应该也有打过交道吧。朱仙镇之战前,左良玉随杨阁老镇南阳,以方参将驻郧阳以策应侧翼。

    后来左良玉兵败,南阳周遭各府均遭李自成侵袭,郧阳也被攻破,方参将逆汉水退入汉中,嫡系人马损失大半。后被邵巡抚请示朝廷南调,统领编练夔州本地乡勇及降军。”

    朱树人点点头,对方国安这人,他倒是没什么恶感,而且对方也算有点名气,是明史上有点笔墨的。

    此人是浙江诸暨人,好勇斗狠的无赖氓流之辈出身,为图功名投军左良玉麾下,跟流贼也打了好几年仗,积功至参将,算是不容易了。

    历史上方国安在崇祯十五年、十六年一直在湖广坚持战斗,李自成张献忠攻破襄阳、武昌后,左良玉都东逃到九江了,方国安才被朝廷调回浙江。

    后来南明时,潞王在杭州监国,懦弱无能,还是这个方国安坚持跟清军打了一仗,可惜被潞王的软弱气得走了,转而跟随鲁王朱以海。

    鲁王政权存续时,这方国安还算忠义,坚持跟清军作战,但朱以海都投降后,方国安也没办法,就跟着投了。

    清军征浙闽主帅博洛,就带着方国安一起,想让他带路攻打福建。走到半路方国安得知唐王在福州已经称帝,年号隆武,他觉得大明可能还有戏,就又想跟郑芝龙联络,答应做内应跟郑芝龙一起在仙霞岭破清军。

    结果郑芝龙不但没选择抗清,反而先投了当汉奸,还把方国安愿当内应的密信直接卖给了清军主帅博洛,害得方国安全家被杀。

    所以,可以说这人不算很铁杆的抗清派,但能比潞王有骨气,鲁王政权存在时他也愿意死战,最后好歹也比郑芝龙有骨气,已经算是可用的了。

    但是方国安的部队历史上多次被打散,重建,兵源素质很差,补充给他的都是农民军里反正过来的人,军纪败坏。

    明史上写他经常劫掠百姓获取给养,军纪比一般的左良玉麾下部队还恶劣一点,这也是事实。

    朱树人心中暗忖,这种人,用得好的话,民族大义民族气节还是能指望一下,但是一定要给够钱。属于那种只要吃饱喝足钱拿够,也是可以很爱国的。如果欠饷,那就敌我不分乱抢了。

    好在,别人会觉得“收买一支部队要始终足额发钱”,是很难办到的事情。但对朱树人这种富可敌国的存在,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相对容易多了。

    方国安一开始还有点惴惴不安,怕朱树人看不起他的出身,更看不起他收编来的部队。结果朱树人就很和善地跟他说:

    “幼?原来方参将还是绍兴府诸暨县人士呢?本官虽不是浙江人,但祖籍南直隶苏州府崇明县,咱也算半个老乡了。你原本跟随左良玉,那真是明珠暗投了,以后跟着本官好好干,定能破贼立功,搏个封妻荫子。”

    (注:沉廷扬及其子生于苏州府太仓县,但沉家祖籍是苏州府崇明县的,嘉靖年间崇明县的县城还设在崇明沙上,到万历年间东移到长洲沙、三沙。

    懂点地理的都知道,历史上崇明岛是随着长江水流、上游的岛屿不断被江水冲垮侵蚀坍塌、在下游重新沉积成新的岛屿。所以到万历后期沉家祖籍的那几个岛已经不存在了,被江水冲没了,他家就上岸变成了太仓县人。

    崇明县新冲出来的那些岛,也渐渐转移到了更下游的松江府境内。几百年里崇明县往东移动了上百里,所以后来的崇明就属于上海不属于苏州了。)

    方国安听朱树人这样笼络他,还跟他攀交情认老乡,也是难得受宠若惊,连忙表示当年跟随左良玉也是没办法,如今有机会跟随国姓爷,一定好好干。

    方国安之后,秦良玉就顺着又给朱树人介绍了一些更低级的将领,有些是秦良玉直属的,都是夔州府本地的地方武装、团练:

    “这三位壮士谭文、谭弘、谭诣,都是夔州本地义士,多有势力,也愿意为朝廷出力,老妇人如今将他们收编在麾下,朝廷也给谭文实授了团练都司之职,谭弘、谭诣俱授守备。

    这两位是游击王光昌、王光兴,俱是被故六省总督熊文灿,四年前招抚弃暗投明的,也曾随我川中老将张令张总镇四处征战平贼。后来张总镇被邵抚台受朝廷之令,调去汉中,又北上出川增援陕甘三边的孙总督,留下二人本部人马在此……”

    朱树人大致听了一下,这些人要么是早年熊文灿招抚时诏安的前农民军,一些不起眼的小部队,如今被朝廷划给方国安编练调教——

    这也是没办法,方国安原本的嫡系人马,在左良玉跟李自成的朱仙镇大战、以及李自成后续的追击中,折损掉了绝大部分。方国安入川时,基本也算半个光杆司令,只能用王光昌、王光兴这些朝廷原本看不上的三线流贼部队慢慢重新训练。

    而谭文、谭弘、谭诣,应该就是本地武装,大概率是后世组成川东抗清力量的“夔东十三家”的一部分了。

    历史上“夔东十三家”在清军入川后,在川东抗击了数年。这里面有一部分,固然是后来李自成、张献忠的民军幡然悔悟,觉醒了民族大义。但也有更多,就是本地的官兵和地方武装。

    只是这些人历史上都没什么名气,至少比方国安知名度还低一两个数量级。朱树人前世就算再熟读明史,也不可能把这些小人物都记住。

    朱树人听了秦良玉的描述后,只是隐约意识到,这些人里估计有一部分属于后来的“夔东十三家”抗清义士,但肯定也不乏有后来投张献忠又投清的汉奸。

    至于哪些人是义士哪些人是墙头草,朱树人的《明史》功底还不足以让他听名字就分辨出来。

    但他也不怕,毕竟他还可以深入观察了解这些人,靠自己的识人之能,辨别忠奸再加以利用,应该也是不难的。

    如果有忠义潜质的,那就好好用。

    有汉奸潜质或者投张献忠潜质的,那也正好催化一下,让他们去用苦肉计勾引张献忠,反正朱树人是怎么都不亏的。

    朱树人便斟酌着先鼓舞一下士气:“诸位都是忠义之士,朝廷值此国难之秋,本官也是用人不疑,大家不必有顾虑,也不用担心本官带兵会偏袒嫡系——在本官眼中,只要肯努力奋战,为国尽忠,都是一视同仁的!”

    PS:看球去了……这几天熬夜看球,计策都想不出来了,摊子铺得有点乱。

    大家也看球去吧,养肥一下也行。

第205章 先剪除羽翼总是不会错的

    跟夔州府众将稍稍熟络之后,朱树人也没太多时间慢慢梳理,毕竟军情如火,他需要尽快拿回重庆。

    所以,他也只能是内心对各人的人品有一个大致的预设刻板印象后,后续就通过实战中观察各部的表现,看谁勇于任事,谁想保存实力出工不出力、不肯打硬仗,来进一步辨别众将的忠奸。

    抵达奉节县后次日,他就又私下召开了一场小规模的军议,单独只是找了秦良玉、马祥麟和方国安三人,了解眼下的前沿最新战况、敌我占区势力分布、各部兵马实力。

    这些汇报不需要基层将领参加,朱树人就让其他人先歇息休养,抓紧为大战做准备。

    从秦良玉等人处,朱树人得知:如今夔州府境内全部的朝廷一线战兵,大约在两万四千人左右。

    秦良玉和马祥麟的白杆兵嫡系,原本满编在两万左右,但是跟张献忠部也交战了数场,肯定有死伤逃散各种损失,暂时没法上战场的伤兵也要临时扣除,所以实剩一万七千人可以随时调用。

    剩下的六七千人里,王光昌、王光兴兄弟占了一半左右,他们每人有一个营,战兵各约两千人,都是当过几年流贼、被朝廷诏安后又当了四年官兵。

    再剩下的一半,就是谭文、谭弘、谭诣的兵马,他们实力更弱,都只有刚刚勉强千余人的战兵。

    但他们也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他们是本地大族,在当地有一定的号召力,如果真忠于朝廷,愿意出死力,可以从万县、达州这几个县抽调本族壮丁临时从军,

    只要朝廷给军饷装备,再拉出几千人也是可能的。

    不过秦良玉也补充了一点情况:谭家势力范围之一的万县,因为地处长江沿岸,在重庆府治巴县和夔州奉节县之间的交通要道上。所以朱树人抵达之前,张献忠留在重庆的那部分人马,在尝试逆袭奉节时,就把沿途的万县占领了,那儿如今是敌占区。

    听说张献忠破了重庆府后,只在府治的巴县大肆烧杀抢掠,但对于周边其他县则采取了招抚抽丁为主。

    毕竟巴县最富,把那儿的存量财富全拿了之后,就该在其他地方收买人心扩军了,要是一味烧杀,兵源地就没了。

    所以,目前听说谭家留在万县的族人,颇有一些被张献忠部拉走从了贼。

    谭家这三支人马,也是在万县沦陷后,翻越万县以北的谭家岭,才撤退到了达州,保住了有生力量——

    其实,从谭家岭这个地名也可以看出,谭家在万县和达州一带,势力有多么庞大,连那儿的山都是用他们家的姓命名的。

    看看后世百度地图的重庆地形就知道,在重庆境内的长江和渠江流域之间,有一道道的山梁将两道平行的江水隔开,

    一直要到后世的合川区、古代的合州钓鱼城附近,才有缺口让嘉陵江、涪江和渠江突破群山南下,三江合流成新的嘉陵江,最后再往南奔流近百里,在重庆核心城区的巴县朝天门一带,汇入长江。

    所以,谭家岭就是万县和达州之间、长江和渠江之间的分水岭,一直要绵延到合州钓鱼城。

    而那儿的山势当然也很险要,否则如果能够轻易翻越、甚至能维持粮道,那当年蒙古大汗蒙哥也没必要死磕合州钓鱼城三十多年,打到蒙古大汗本人都被宋军击毙在钓鱼城下的程度了。

    重庆周边的山区,那真不是外地人能随便爬的,简直是地狱级噩梦。

    只是谭家人就是当地土着,世代居住在谭家岭两边,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这才算是有点这方面的异能,张献忠打来时他们能翻山跑掉。

    而张献忠的追兵当然没有轻松翻越谭家岭的异能,也就没法追了,只是觉得他们放弃了万县、放弃了长江航道上的要害节点,不再有威胁,也懒得非得花大代价斩尽杀绝。

    朱树人顺着秦良玉解读官军各部兵马的分布、占领区,也大致摸清了如今的敌我态势。

    ……

    “所以,如今本地官军两万四千余人,其中两万人,也就是白杆兵和方参将的人马,都在奉节正面,一部分分布在周边的云阳、开县。

    大约四千人的本地武装,分布在谭家岭以北的达州,而达州以下的渠江沿岸,张献忠部也不曾来分兵圈占,达州下游的渠县、广安县,名义上仍然是朝廷官员控制,只是缺乏驻军?

    张献忠的部队,在拿下重庆府之后,只是分兵逆嘉陵江北上,守住了合州的钓鱼城,确保朝廷在谭家岭以北的部队,无法从钓鱼城这个缺口,突破嘉陵江防线南下?

    剩下的张献忠留守部队主力,全部都集中在重庆府核心的巴县,和巴县下游的万县?知道张献忠留下的部队,有多少人马么?”

    朱树人梳理完己方部队分布后,最终确认了一遍,还追问了一下敌方规模。

    秦良玉年纪大了,说话有些喘,回答也有些慢:“正如国姓爷所言,张献忠留下的部队,主要便分这三处驻扎。号称么,依然是有十几万之众,实际上当然不可能有。

    老身估计其从黔中道带出来的人马,能留在重庆的,绝对不超过两万。剩下大部分,应该都在沿着长江、岷江逆流而上,剽掠成都等地。

    但他靠着屠城后乱发钱粮拉丁,拉到十几万新附百姓,倒是真有可能的,张献忠太擅长裹挟平民了,不过这些人战力应该不足惧,连武器都未必配得全。”

    朱树人听完,沉吟地点点头:“如此,我就知道该怎么打了,重庆果然还是要争取速战速决,只有打破了重庆这个缺口,才能彻底洞开沿着长江、嘉陵江、涪江辐射川中腹地的道路,

    跟张献忠抢时间,尽快跑马圈地限制其祸害范围。就算张献忠孤注一掷,我们来不及救成都,好歹别让张献忠糜烂太多其他地方。张献忠留在重庆留守的主将是谁,有情报么?”

    秦良玉:“听说以白文选为主,留守巴县,他几个义子,倒是一个都没留下,看来他并不太重视后路,只想着尽快圈地扩军。

    不过,白文选曾与李定国过从甚密,听说张献忠最近对于其诸子,最不信任的就是李定国,也不放心只让李定国的人留守。所以还从孙可望旧部中,选了两名级别较低的将领狄三品、张明志辅助,白文选让他们分守合州、万县。”

    朱树人揣摩了一下,这些人里,除了白文选,其他都是历史书上听都没听见过的垃圾,估计没什么本事。

    如此,先快速剪除巴县以外的贼军羽翼,倒是更有把握了几分。

    朱树人拿着玉骨折扇,在手心轻缓地拍打着,一边慢慢来回踱步,又偶尔看一眼地图,低头冥思。

    没多久,他就想出了最基础的打法:不管怎么样,先强攻拔掉万县和合州,顺便在这个过程中,观察四川本地各部的战意和为朝廷出力的诚意。

    就算要用攻心方面的计策,比如诈降,或者离间,也得等最后攻打巴县的时候,再水到渠成、顺势而为,看谁表现不好,就推出去苦肉。

    毕竟这些计策,短时间内不可能成功两次,也就没必要大计小用,一开始就拿出来了。就留到对付白文选本人时,再用不迟。

    否则弄了半天,就算无损干掉狄三品、张明志,也太浪费了。

    “既如此,本官之意已决,秦将军听令。”朱树人脸色瞬间也从和颜悦色,化作了肃然。

    秦良玉也一改此前的随和,正色应诺:“末将在。”

    朱树人:“本官命你以夔州本地人马为前部,先攻万县、合州。其中对于万县,要强攻,彻底打通长江航道,就让王光昌、王光兴为前部,您自率白杆兵为后援,我会增援你红夷大炮用于破墙破门。

    而对于合州,可以从达州顺流而下,肃清沿途,围而不打,绕城而过,堵截合州贼军突围、穿越潘家岭南下回巴县的嘉陵江水道即可,就以谭文等三路人马为前部,令郎可率一部白杆兵为后援。”

    秦良玉想了想,先表示领命,然后才请示:“如果对合州绕而不攻,只是肃清沿途,那达州南下这一路人马的粮道还如何保障?合州自古是川东兵家要地,当年蒙元大汗蒙哥,都不敢绕过此地,唯恐合州城内的守军断其粮道。”

    朱树人一抬手:“合州到巴县不过百余里,让绕城而过的人马随身携行十日干粮,路上肯定够吃的,只要打通肃清嘉陵江沿途其他地区,抵达巴县之后,我军自然能从万县逆长江而上,给他们运送粮草。

    所以,合州和万县这两路人马,其实都是从万县就粮。我军有水师之利,巴县城内的白文选,也掐不断长江和嘉陵江航道的。”

    秦良玉觉得这个计策已经比较稳妥了,也就没再质疑,只是提醒了一句:“国姓爷,您是外地人,或许不了解川东地理。这嘉陵江在隆冬时节,水量本就不大。

    哪怕是最后汇入长江的巴县朝天门一带,旱季时汇入水流都只有数十丈宽,深度有时还能徒涉而过,如果我军只有吃水深的大船,未必能在腊月驶入嘉陵江。”

    朱树人:“这点不必秦老将军担心,老将军只要开出条件来,想要大船就大船,想要小船就小船,本官都有,还管够。我沉家数代海商,家父还为朝廷承包漕运,别的不多,就船最多。”

    ……

    朱树人的将令,很快层层下发了下去,各基层将领倒也不敢抗命,但那些川军本地人士,有怨言也是难免的。

    无论是王家兄弟还是谭家兄弟,原本都以为朝廷大军主力入川,肯定能跟着搭搭顺风车,大树底下好乘凉。

    朱树人有张煌言部两万人,还有嫡系部队五万人,自己这几千小鱼小虾,跟着摇旗呐喊混混就好了。

    谁知,朝廷主力来了,还是要他们打先锋、拼消耗,先去死人受苦,那朝廷主力不白来了嘛!这不是欺负老实人,逮着本地军队可劲儿用嘛!

    “朝廷大军足足六七万,加上秦总镇的人马,一共八万多都不止了!咋就可着咱这几千人当攻城先锋!”

    几乎是同样的话语,在王家兄弟这边,是由兄长王光昌吐槽质疑,在谭家兄弟那边,则是由弟弟谭弘、谭诣向谭文吐槽,都想琢磨个相对出工不出力,但又能混个苦劳的办法。

    与之相对,王光兴和谭文算是比他们那些兄弟更有点远见,所以态度也近似:

    “朝廷大军主力虽到,我们东川各军丢失土地,本就有责,国姓爷应该是想给我们将功补过的机会,卖点力也是应该的。何况合州、万县总比巴县好攻,我们打前阵剪除贼军外围羽翼,最后主攻巴县的时候,说不定就不好意思让我们先上了。”

    那群偷懒派一听,似乎也有道理,为了换取最后打重庆主城时少出力,现在先在打外围县城时出点力,再多报一点伤亡损失,

    只说打到巴县城下时、部队已经失去战斗力了,国姓爷应该也不好意思专门盯着他们两家薅羊毛。

    不管怀着怎么样的心思,这些本土部队,总算是开拔出击了。朱树人倒也不差饿兵,对于出击前的部队,他还是先酒肉犒赏了一天,还给人准备了干粮,也都比平时吃的军粮要好。

    最后,朱树人还让张煌言监督北路达州出击的部队,并且带去一些火枪队,作为火力支援,帮助谭家兄弟的部队。

    而朱树人自己则带着主力,跟着方国安和王家兄弟,并且以红夷大炮给他们助战。

    ……

    经过一日准备,两日行军,腊月十九这天,南路沿着长江主航道逆流进兵的官军,率先抵达了万县。

    张献忠军守将张明志,带了两三千张献忠从外省带来、流窜入川的老兵,以及一万多本地抓的壮丁,驻守在万县城内。

    张明志的部队武器装备方面也不是很齐全,只有流窜数省的老兵能确保全员有正规的兵器甲胃。

    而壮丁连刀枪都凑不齐,只有大约半数有正规兵器,剩下的只能靠农具作战,着甲率更是低得可怕。

    不过这些人在守城的时候上城墙丢丢滚木礌石还是可以的,反正拿重物砸人不需要技术含量,也不需要精良武器。

    看到城外有数万官军,水陆并进而来,张明志心里也是颇为胆怯,有点后悔白文选白将军当初为什么让他突前守卫此地。

    万县其实并不是很适合重兵防守的地方,还不如全军龟缩死守巴县的。只是当初张献忠速攻重庆得手后,妄想顺势把夔州府也占了,彻底封锁瞿塘峡防止官军从长江三峡水路增援入川,才一路攻到万县。

    如今奉节白帝城拿不下,只拿下了万县,又舍不得丢掉,反而进退维谷,成了一个分散自己兵力的陷阱。

    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张明志也只好先想办法守住,因为跑也未必来得及。他只能是在被围城之前,派出快船快马回巴县给白文选报信,让白将军想办法,要么来增援他,要么接应他后撤到巴县会师。

    PS:这几天中午的一更没法保证了……就下午一大更,四五千字吧。熬夜看球起床就快中午了。

    还有一点导致写得慢的,是我发现我这人写战损太写实了。主要是六七十章之前、也就是在湖广打张献忠时,把张献忠麾下的历史上当过汉奸的将领杀了太多了,五军都督杀了仨。

    现在我发现自己在写李自成张献忠相关时,小节奏有点崩,NPC不太够用了。

    我现在算是彻底理解,那些写书时反派不能轻易死、好不容易塑造了一些反派后,要可劲儿用用到剩余价值榨干才杀,“不杀留着过年啊”,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了。

    我自问对明末历史还算有点了解,知道的NPC也不少,但被我这么杀这么消耗,也有点不太够用了,只好花很多时间再发掘更多相对不知名的小NPC的资料

    (偏偏还要注意历史上李张手下哪些人当了汉奸哪些人没当汉奸,当了汉奸的才能作为被杀资源,没当汉奸坚持抗清的,我还得尽量保证他们活下来,这就写得更慢了)

    最后,在这里投点小懒,开点小挂,借助一下万能的读者大人们的群策群力,说不定能让这两段写得快点过去——

    大家肯定读过的明末这段时间的小说比我多得多,有谁知道李、张手下还有哪些当过汉奸、我书里还没死的将领谋士NPC,可以在这段后面流言。我列个死亡清单,后面剧情中可以好好筹划一下,分别在哪些剧情段落里,分批挨个儿排队毙。

    反正基本上确保写到李自成张献忠死时,他们手下当过汉奸的走狗,也一起毙完。

第206章 轻取万县

    万县,明末属夔州府,距重庆府治巴县还有四百里路。

    距离看似挺远,但后世看官哪怕完全不懂地理,多半也知道万县是属于重庆下辖——因为21世纪大名鼎鼎的重庆烤鱼,就是从那发迹的。后来重庆其他地方的人见这生意有戏,也都来搞,当地人就又另弄了个“万州烤鱼”的招牌。

    而一个能以烤鱼着称的地方,地形当然是临江多水的了。

    明末的万县城池,刚好设在长江的一处拐角,依托码头而建,南北东三面都是长江,只有西面是陆地。

    这里自古就是长江出川前的重要港口城市。上游来的船舶,如果船型太大,或者船底适航性不宜通过长江三峡,就会在这儿换一道船,换上便于通过瞿塘峡的,再继续后续的航程。

    所以整座城池的城防设施,最坚固的就是城西,其次是城南城北,最薄弱的则是城东。

    县城东门外,有纵深一两里的港区,地势平坦,但城墙却不高。因为南北两侧被长江夹住了,城南城北的城墙一直修到长江边,也不怕从陆路进攻的敌人迂回到城东平坦地带攻城。

    但凡攻城方敢从城西绕过城南或城北、迂回到东边再攻城,早就在半路上被南北城墙上的守军射杀得晕头转向了,犯不着。

    秦良玉深谙川中各府地理,对这些当然也是了然于胸,所以刚到万县,就建议朱树人把到时候要负责第一波主攻的王光昌、王光兴兄弟所部人马,安排到城西,组装攻城器械,筹备强攻。

    但朱树人也是坐在船上绕着万县仔细观察良久,最后却做出了一个与本地人截然相反的决定。

    朱树人用玉骨折扇虚指着城墙,傲然道:

    “把两位王游击的人马,部署到城东江面上的船队里,不急着上。秦总镇,倒是有劳您先带一万白杆兵,在城西摆开阵势,筹备攻城器械,先鼓噪打击流贼守军士气,能劝降就劝降,劝降不了再强攻。

    你那边动手后,东边这儿,我会让两位王游击在城东水门外的码头登陆,然后从这一侧攻击。我看城东城墙低矮,似乎还年久失修,应该更容易打破。”

    秦良玉愕然:“从城东攻击?国姓爷,老身知道您是打过不少胜仗,可您未必了解我川中地理啊!

    这城东城墙外,看似还有一里多纵深的码头、街坊,可以让兵马上岸后从容列阵,不至于被守军冲出来半渡而击、赶下长江。

    但您想过没有,如果是仓促登陆列阵后直接攻城,攻城武器怎么办?云梯、冲车、壕车都不可能靠船运直接卸载到码头上,又不可能让步卒登陆后现打造攻城器械。

    这就意味着从码头上岸的步卒,最多只能带飞梯、撞木这些最简易的器械攻城。如此简陋的器械,足以抵消掉城东城墙低矮破旧给守方带来的劣势了!”

    朱树人却浑不在意,只是冷冷一笑:“东边这么矮这么破的城墙,临时砍几根毛竹扎成飞梯,都足够破城了,用不上云梯冲车!我自会有其他重型攻城武器、从江面上直接增援攻城部队!”

    秦良玉看他如此自信满满,还把计划说得头头是道,才没有再反驳,只是内心悲凉地摇摇头,但还是执行了命令。

    秦良玉也知道,她一把年纪了,只是个武将,没有权力反抗督抚的乱命的。

    当初邵捷春瞎指挥,让她集中兵力死守奉节,死守长江三峡,而导致其他入川山险小道漏洞百出,秦良玉照样没有办法抗命,明知有风险也只能执行。

    明末的武将,处境就是这么尴尬。

    《孙子兵法》曰:“将能而君不御者胜”,但这句话在明末,却从来没能做到。

    ……

    秦良玉先亲自督领一万人左右的白杆兵,在下游距离万县城池十几里的地方登陆,然后迂回到城西开阔地,摆开架势,组装攻城器械。

    城头的贼将张明志看到秦良玉的旗号,也是如临大敌,把城内几千流贼老兵主力,抽调了至少三分之二以上,分布到西城墙、城楼上。

    这支贼军缺乏火枪和佛郎机,就只能靠弓弩凑数,绝大多数的弓弩也都聚集到西边,少量则分布到南北两侧,以防白杆兵迂回。剩下主要就靠滚木礌石和壮丁新兵戒备了。

    秦良玉这支白杆兵,虽然早在崇祯七年时,就在河北遭受过重创,后来也受损过两次,每次能有一小半老兵活下来并归队就不错了。

    因此,战斗力跟崇祯七年之前、全盛状态时的白杆兵,也是完全不能比的。

    但不管怎么说,顶着白杆兵的名号在那儿,秦良玉的部队好歹也算天下二线的强军了。

    如今在明军各部中,战力也就仅次于关宁军和山西军,跟孙传庭的陕军相比,应该是在伯仲之间。

    秦良玉本人已经六十八岁,当然不可能亲临一线,就只是在后面督阵。

    白杆兵平时野战多用带钩镰的白蜡杆长枪,但攻城的时候显然不适合,所以都换了备用的藤牌和佩刀,还有一定的弓弩火枪,这次出战,朱树人更是额外给秦良玉配了火枪队。

    部队在藤牌的掩护下逐次推进,朱树人额外增援的火枪队,也趁机跟着藤牌手,朝城头开火。

    张明志缺乏火枪,麾下士兵顿时被霰弹打得抬不起头来。

    新拉的壮丁更是被枪声和飞溅的碎石吓得不敢露头往外丢滚木礌石,只敢躲在垛堞后面,用类似樱木花道倒马桶投篮的姿势,越顶往外盲丢木石。

    极个别力气小的新兵蛋子,甚至慌乱间背靠垛堞、朝后面扔石头,但又用力不足没能成功翻越垛堞,石头重新落下来把自己砸死了。

    种种乱相,不一而足。

    张明志也没想到自己麾下刚拉的壮丁如此不堪,只好临时再从其他方向紧急抽调流贼老兵来堵口。

    随着几架云梯和壕车逐次靠上城墙,秦良玉部很快与张明志军展开了激烈的血战。

    白杆兵将士们虽然英勇,却架不住攻城一方的地形劣势太明显,很快出现了血腥的伤亡,对面的流贼军也不好受,每每有士兵跟白杆兵将士扭作一团双双从城墙上跌下,生死不知。

    战死的人数,每隔一盏茶的工夫,就能增长数十个,鲜血渐渐溅射、涂抹在城墙上,不住往下流淌。

    ……

    城西的牵制攻城持续了大约半炷香后,朱树人在长江江面上,用望远镜反复观察,

    确认其他几个方向似乎都有人马往秦良玉攻打的方向增援,他也终于下令,让王家兄弟立刻出击。

    那边秦良玉都不惜伤亡坚决执行了命令,这边王光昌、王光兴兄弟心中再犯滴咕,也只好硬着头皮准备上了。

    好在,他们出击之前,朱树人也给了他们充分的鼓励,彻底揭开了谜底,让他们不用担心“临时登陆后直接投入攻城,缺乏重型攻城武器怎么办”的问题。

    “二位王游击放心,你们的部队只要带撞木飞梯就够了,一上岸就直接列队,然后冲锋攻城。至于城门和城墙,我会用红夷大炮直接轰击一轮,哪怕无法轰开,至少也能打得塌陷数处,你们就精选死士,挑缺口处攀援冲杀便是。”

    王光昌、王光兴愕然:“红夷大炮能打这么远?这江面距离东门东墙起码一里多地呢!”

    这些流贼出身、又被朝廷招抚的部队,确实没怎么见过世面,他们只在四川和湖广的郧阳、襄阳一带战斗过,

    不像秦良玉好歹当年还去北京勤王过,见过拱卫京城的红夷大炮。

    可以说,如今的四川官军,除了秦良玉本部人马以外,其他大多数没操作过红夷大炮,只是用过佛郎机这些相对老式的火炮,甚至还在用老掉牙的、更轻型的虎蹲炮。

    对于“大炮能打两里地远”这种事情,他们还真没法想象,连对面的张献忠偏师将领也一样没法想象。

    谁让朱树人的红夷大炮,是如今全亚洲质量最好性能参数最强的呢——早在一年多前,朱树人就拥有了三四千斤重的荷兰原装红夷大炮,也就是对应荷兰人的18和24磅舰炮,那都是郑成功孝敬这位大哥弄来的。

    而最近一年里,朱树人在大冶开铁矿,造了新型高炉、预热风炉炼铁炼钢,那冶金水平,已经直逼18世纪后期了,起码比原本历史同期的最先进水平还进步了一百多年。

    有了更好的钢材,朱树人军心铸造的红夷大炮,质量当然也在潜移默化稳扎稳打的提升。

    如今宋应星那边,已经可以铸造的最重型红夷大炮,已经突破到了五千斤、六千斤这两个段位,比原本最重的还重了一半以上。

    当然,大炮并不是越重越好的,毕竟还要考虑通用性和机动性。朱树人对新式红夷大炮的发展,是分两个方向的,既要弄便于马车拉着快速炮的轻炮,也要用于战船的重炮。

    这些最重的六千斤炮,因为钢材质量比同期荷兰人还领先了一百多年,实际作战效果,已经能接近17世纪末,荷兰海军3.7吨重的“42磅炮”,也就是能发射42磅重的大铁球,折合明朝这边大约是33明斤。

    这种最重型的火炮,在荷兰人的重型盖伦战船上,也依然嫌太重了,没法作为舷侧炮使用,因为后坐力容易导致船体不稳。

    所以荷兰人在风帆战舰时代,最重的舷侧火炮,也只到32磅炮弹,还得是部署在风帆战列舰的最底层炮甲板,防止船体重心太高不稳。而42磅炮,只作为船首炮和船尾炮。

    这些物理规律,朱树人当然也不会去违反。

    所以他造出来的42磅炮,同样只给八百料级以上顶级明军战船,作为船首炮使用。

    每条大船船头最多装一门,只能朝前开火,以免后坐力导致侧倾翻船。

    这种炮想用于陆战野战的话,也是非常麻烦的,因为根本无法移动。

    任何时代,除了要塞炮以外,最重的陆军火炮,口径弹重肯定都是不如同时期的海军主炮的,毕竟陆上载具的运能肯定远不如同时期的军舰。

    所以也就攻打这种沿着大江、从长江江面上能直接射程够到城门的城池时,朱树人这一招才能用用,其实也算是非常大的局限性了。

    王家兄弟各自带了一个营两千人的人马,加起来就是四千人,很快在万县城东的码头区,大模大样登陆列队。

    城头守军看了,也不敢尝试“趁登陆部队立足未稳,出城逆袭半渡而击”,

    谁让张明志本人被秦良玉牵制在城西了呢,这边的部队几乎都是刚拉的壮丁,新兵蛋子,谁能有胆子开城门冲出去野战啊。

    王家兄弟的四千人,就这么顺利列好了队,也扛好了飞梯。

    与此同时,长江江面上的几艘最大的战船,已经下好了碇石、调整好了船头方向,等于是抛锚开火,非常稳定。

    “轰轰轰——”随着几声连绝大多数明军自己都从未体检过的巨响,三五颗每颗三十三明斤的大铁球,直挺挺朝着万县东城墙和城楼、城门飞去。

    “这就是红夷大炮?十门佛郎机都没这一门动静大吧?”王氏兄弟看得目瞪口呆,第一轮轰完之后居然呆滞得暂时没了反应。

    好在他们离城墙也还远,暂时不冲锋发一会儿呆也不会遭受损失。

    第一轮炮弹精度也确实不咋滴,需要校射调整、把船体摇晃带来的误差解决一下。只有一枚炮弹砸中了城墙,崩落下来数百石的夯土,在墙内墙外堆起了凌乱的土坡,也把那一处的城墙,砸塌了至少三分之一的高度。

    微调了一下之后,大约过了五分钟,这几门重炮才开始了第二轮的射击——没办法,这个时代的重炮,射击速度就是这么慢,朱树人也是刚造出这种大家伙没几个月,士兵们实弹训练机会也不多,只能是五分钟打一发。

    “轰轰轰——”

    随着又是几声巨响,这一次的炮口普遍压低了些,虽然没打中直接瞄准的地方,但至少没空炮,

    有两发打低了的,好歹也是砸在地面上之后,犁出一道数丈长的土沟,然后反弹着跳弹,重新砸在城墙根上,至少崩落数十石夯土,还因为砸的是墙根,不一会儿上面的夯土也因为自重,往下塌落了不少。

    而剩下三发,分别直接命中了墙体、城楼,万县东门的城楼,也直接被打了个大洞,塌陷了小半边。

    “杀呀!国姓爷的重炮能直接轰塌城墙!冲进城的每人有赏五十两!”王家兄弟也彻底被激起了斗志,有这样的便宜捡,再不趁机刷战功,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而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冲了数百步,即将逼近到城墙的弓弩射程范围内时,万县的东城门居然也开了,里面乱哄哄有不少流贼守兵冲杀了出来,似乎是准备逆袭攻城官军的登陆点!

    王光兴王光昌都乐傻了,他们根本想不到为何会有如此愚蠢的敌人。

    但有便宜不占那才是傻子!能跟这些新兵蛋子打野战肉搏,谁不想呢!

    双方很快在城下展开了血腥的混战,刀刀见血枪枪入肉,官军装备更为精良,还有大炮朝远处抛物线开火,打击流贼后军和城内,流贼一时更加混乱,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这次逆袭尝试就被彻底击溃了。

    王氏兄弟带着两三千还有战斗力的弟兄,裹挟着逃窜的溃兵追杀入城,一番血腥绞杀后,总算攻破万县。

    张明志根本抵挡不住,随着城内火起,城西战场这边也被秦良玉一鼓作气突破。

    随着血战渐渐平息,王光兴阵斩了几个流贼部总,又活捉了一个掌旅,这才有机会拷问:“狗贼,你们倒是好胆,居然还敢开门逆袭,怎么想的?”

    那掌旅瑟瑟发抖,磕头如捣蒜:“咱没见过如此重炮,不能让弟兄们白白挨轰,看你们上岸的人不算多,就想冲过来毁炮,否则也是个死。”

    王氏兄弟听了不由大笑,这群没见识的家伙,居然以为官军是把重炮卸载部署到码头上开火的,还想过来夺炮毁炮!

    这些重炮,明明是直接在停靠在泊位上的战船上发射的,只是隔了一两里地,流贼眼神不好,没看清罢了。

    看来,这种能让敌人只挨打不还手、还每一炮都能确保让城墙城楼城门遭到重创的武器,对于逼城内的敌人出来野战,还是很有奇效的。

    官军仅仅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拿下了万县。

第207章 兵临重庆

    万县城内的残余搜剿战斗,一直持续到当天夜里。

    之所以打了这么久,也是因为朱树人要求比较高,规定比较严。

    原本负责城西的秦良玉,在看到城内火起、得知东边王家兄弟已经先登之后,就打算孤注一掷勐攻西城门和城楼,重点突破两面夹击。至于西城的其他墙段,就没必要严密围攻了,城南城北更是可以空出来,任由贼军溃兵逃散。

    毕竟穷寇莫追,归师勿遏。张明志的人马虽然战力不强,可真要是狗急跳墙了,也是够白杆兵喝一壶的。

    既然城都注定破了,还不如留两个口子,既能趁势掩杀,还能瓦解守兵巷战死战到底的决心。

    然而,秦良玉的这个打算,却提前被朱树人预防了。朱树人提前留下负责联络的张煌言,在城西观察秦良玉的指挥,并且明确要求秦良玉“即使看到城内火起、必能破城,也不许放松西城的陆上封锁线”,绝不能让绝望的守兵逃出去。

    朱树人要的是一场彻底围歼的大胜,而且要尽量对战术保密。这样才能让某些新颖的战术,多发挥几次突然性,后续攻打重庆时也能继续利用。

    一些新战术,如果只用了一次,就立刻被敌人知道了,并且有了思想准备,那就太浪费了。万县这种小地方,何德何能配让朱树人暴露一张底牌?

    另一方面,朱树人也是不希望重庆的白文选太快知道万县沦陷的消息,这样后续的行动中,敌人才能在战争迷雾中尽量多蒙一会儿。

    加上万县这地方三面濒临长江,也确实有封锁消息的客观地理优势,不充分利用就太浪费了。

    秦良玉当时还有点犹豫,拿“要提防守军残兵因为无路可逃而狗急跳墙负隅顽抗”这个理由,试图说服张煌言。

    但张煌言非常坚定,只是善意地分析:“秦总镇,不是抚台大人为难您,实在是为了大局。至于狗急跳墙,这您不必担心,您只要彻底封死城西即可,城南城北不用管。

    您只要防止从南北门出城的敌人,往西迂回从陆路突围,就算大功一件。陆路被堵死后,流贼肯定还会试图直接从南门外坐小船逃跑。

    而长江江面上的封锁,就不需要你们操心了,我自会带领湖广水师代劳。”

    秦良玉一听朱树人和张煌言原来战前就想得这么细了,也就再没有任何质疑。

    这不是真正的“四面围死”,还是给敌人留了一条看似活路的退路的,狗急跳墙的心理也就激励不起来了。

    要等真走上这条退路后,才会发现这条活路其实也是死路,是陷阱。但大江之上,意志力是完全没用的,再狗急跳墙也只有全部喂鱼。

    陆军是一种可以靠意志力提升战力的兵种,

    而海军从来不是。

    海军是冷血的技术兵种,士卒再热血意志坚强哪怕跟神风敢死队一样,技战术水平和装备有代差,一万个来一万个死。

    ……

    朱树人的预料最终完全都实现了,于是,战斗就持续到了当天入夜时分。

    从下午到傍晚,数以千计的流贼逃兵在认识到城池注定失守后,从南北门蜂拥逃出,陆路突围不成,又夺船逃窜。

    为了抢船,还自相残杀了一番,可谓舟中指可掬也。

    但无论他们怎么挣扎,最后还是免不了被拥有更迅捷快船的官军水师彻底围杀。

    除非投降,否则全部击沉、撞翻喂鱼。

    守将张明志也在突围的途中,被朱树人亲率的水师战船撞翻。

    官军水师也不是没给过他投降的机会,毕竟是先喊话迫降再实施撞沉的。但对方直到相撞的那一刻也没表态投降,还存有冲出去的侥幸心理,那落水之后就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官军将士们一顿乱鱼叉,往水中那个着甲挣扎的身影扎去,捅成马蜂窝后,再用鱼叉尾部系着的绳子拖上来,拉回城去庆功。

    一众四川本地将领,包括秦良玉在内,人人都对朱树人的部署有方、令行禁止,钦佩不已。

    王光兴王光昌兄弟二人率先拜服表态:“国姓爷之军略,真乃诸葛武侯再世!末将实在是服了。惭愧啊,出战之前,末将还以为国姓爷是看不上我等原先从过流贼的部队,想让咱干苦活累活、把功劳让给嫡系人马,

    末将真是猪油蒙了心,竟没能看出国姓爷的雄才伟略,高风亮节。这红夷大炮装在战船上、直接轰城门城楼,实在是痛快啊!以后但凡再有战事,国姓爷让咱打哪咱就打哪!”

    “城内的守军,一看到咱有如此大威力的重炮可以直接轰塌城楼,肯定会趁着我军立足未稳、上岸人数还不多,出城反冲试图夺炮毁炮,这一点国姓爷也一定早就料到了吧?

    真是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如此神机妙算,我大明有救了啊!”

    朱树人都被这些人吹捧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天地良心,这些人说的第二点,什么“城内守军知道继续白白挨轰迟早是死,所以会开门冲出试图毁炮”这一层,朱树人战前是真没想到。

    完全是仗打到了这个份上,一切都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就演化成了这个形态。

    但既然新收复的属下们要脑补迪化,把主帅想象脑补得更加神算,朱树人也不会去刻意戳穿。

    哪怕是歪打正着,给自己身上多套一层半层的诸葛亮光环,不好么?“诸葛村夫”千百年来在四川地区,有多么受当地人神话爱戴尊崇,朱树人当然是知道的。

    好歹还能提升更多士气,让后续在四川的军事行动中,指挥起部队时更加得心应手,令行禁止。所以就让他们继续误会吧。

    于是,他只是高深莫测地稍微谦虚了几句,但也不否认任何具体判断,只是说:“诶,区区万县,一鼓而下,灭敌万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此战能取得如此战果,我的部署不过起到了一点微小的作用而已,关键还是秦老将军和诸位用命。当然,最关键的,是张献忠自己不能权衡利弊,进退维谷,不知取舍——

    当初他要是能一鼓作气,拿下重庆后就全师东进,直扑奉节,甚至拿下奉节,封锁瞿塘峡,今日我们哪里还有机会求战?

    如果拿不下奉节,堵不住瞿塘峡,那他就该一开始全军直扑成都,把流贼的流窜作战发挥到极致,不派兵留守后路。

    结果张献忠显然是两个都想要,既想堵住川外官军入川增援,又想速取成都,把最肥硕的果实吃到嘴里,结果就是两个至少有一个要不到,如果撤退不及,其中一路人马还会遭受毁灭性重创。

    这万县战场,在白文选拿不下奉节后,又舍不得吐出来、不把兵力全部撤回重庆巴县时,他就已经输了!我们今天,不过就像是把敌人已经预定好输掉的筹码,从钱庄里提出来罢了!”

    (注:明朝有钱庄,只是没有票号。宋开始就逐渐有交子、飞钱,但到清才有票号、银票)

    朱树人这番话说得纵横捭阖,气势如虹,也是听得众将心服口服,信心大增。

    这一切,都是胜于庙算,张献忠在川东的局部失败,是一开始的不知取舍、舍不得到手的东西,就已经注定了!

    ……

    万县之战干脆利落的胜利,果然让官军上下士气更盛,加上消息保密得很好,朱树人仅仅在万县休整了一夜,留下伤病员和部分水兵守城、恢复秩序,第二天就又带着主力部队,继续逆流西进。

    万县到重庆府治巴县还有四百里,在山区的长江逆流行军,速度还是挺慢的,每日最多只能走七八十里。

    官军是腊月十八抵达的万县,十九拿下、二十再次启程的。

    二十二日离开夔州府地界进入重庆府,二十三日抵达忠州县、二十四抵达涪州县(涪陵榨菜那地方)。

    一路上的两座县城,流贼都没有留下什么部队驻防,只有一些投靠流贼换了身皮的原当地地P流氓,在那儿维护当地秩序。

    所以官军一到,直接就是滚汤沃雪,朱树人只挑了一些民愤大的,被幸存百姓指认有协助张献忠军劫掠屠杀的,全部砍了示众,其余就暂时编入苦役营。

    二十五日傍晚,朱树人的部队终于通过巴县以东三十里的铜锣峡。原本如果连夜行军,也是有可能当天半夜赶到巴县的,但朱树人考虑到天色已晚,到了也不可能连夜展开攻城,就在铜锣峡西口让部队找了地形合适的点扎营。

    直到此刻,巴县城内的白文选,都还不知道官军已经打到那么近了。他此前收到的消息,只是三天前张明志派来的报急信使,说万县被围攻了。

    白文选当时心中就暗叫要遭,于是就让那告急信使回复张明志,说巴县守军不可能去救万县。

    万县城池不坚并无长期坚守的意义,只是此前为了攻打奉节才夺取的跳板而已,所以让张明志自己想办法突围,甚至放弃一部分殿后部队逃回来会师也行,白文选还保证不会追究张明志的丧师之罪,并且会在八大王面前为他开脱美言。

    那信使前天就离开巴县,重新回万县送信了,算算时间,快的话应该已经送到了,慢的话最多再加一天。

    白文选的消息如此不灵通,也实在不能怪他,谁让忠州和涪州那些转正无赖守军压根儿没派人给他报急呢,他们压根儿只关心自己的死活。

    白文选又不会深夜把骑兵斥候派出去太远,张献忠入川不到一个月,当地统治根基也不稳,乡下基本上就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统治,如此蒙蔽也就不奇怪了。

    ……

    直到第二天一早,白文选才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对劲。

    因为他昨晚例行派出城去的哨船斥候,有一些没回来——重庆濒临长江和嘉陵江,所以军事上要保持侦查,需要同时派出陆路的骑兵斥候和水路的哨船斥候。

    明朝的重庆城池位置,大约就是后世现代的渝中区,尤其是以朝天门码头附近一带为核心。所以城东城南都是长江,城北是嘉陵江,东北角的朝天门是嘉陵江汇入长江的点。

    骑兵斥候只能管侦查西面陆路来敌的情况,而东南北都靠哨船侦查。

    张献忠的部队在入川前,是没有水军战船的,入川后,才从播州开始就地抢船。所以水上力量很薄弱,这也导致白文选水路方向能派出的侦查力量不多,船还差。

    发现一些哨船没能回来后,白文选的军事嗅觉好歹还不算太迟钝,立刻紧张起来,宣布巴县各门全部关闭,进入备战状态。

    白文选的紧张举动,还引起了城内一些其他留守将领和文官参谋的不理解。

    张献忠留给白文选的一位谋士,名叫潘独骜的,就找上门来,在原重庆知府衙门、如今的白文选幕府所在,跟白文选理论:

    “白都督!大王让你牧守东川,你为何如此怯战避敌!前天张都尉派人来求援,你不但不发援兵,还让他自行放弃万县后撤!

    就算你让撤军有理,可这几天,你完全不出兵接应张都尉的人马,现在一有风吹草动还直接紧闭四门隔绝内外,那我们在其他各处的人马怎么办?如果官军真能来这么快,在合州钓鱼城的狄都尉人马,难道也要撤回来?其他各地守将,得知你如此胆怯,难道不会军心涣散?”

    这潘独骜文化水平其实也不高,跟李自成那儿的宋献策一样,都是个落第秀才,一辈子到秀才为止了,想考举人是绝对考不上的,这才来从贼。

    潘独骜原籍在湖广的襄阳府、郧阳府一带,自崇祯九年起,张献忠流窜到襄阳、郧阳附近山区,一直到崇祯十一年被熊文灿就地招抚,那两年里张献忠在当地还是拉拢了不少人心的,也有些读书人误以为张献忠真能洗白、拿到正牌长久的身份,便有一些读书人跟了他。

    张献忠的首席军师徐以显就是那时候跟随的,这潘独骜也是那时候归附的。这几人还都非常厚颜无耻地以诸葛亮自比。

    不过,张献忠因为自己没文化,对读书人也没太多见识,还挺吃这一套的,崇祯十五年之前,只要是个秀才来投,都能得到重用。

    这潘独骜好歹在张献忠麾下谋士里,至少能排进前五,白文选也就不敢对对方太托大。

    面对质疑,他还陪着小心解释:“潘军师,本督跟着大王打了十几年仗,对敌情的预判向来很准,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去城东城北侦查敌情的哨船,有些没回来,可能是官军包围了万县后,分兵绕过万县继续急进。如果被官军突然偷袭了城池,那就非同小可了。

    但只要我们不出错,万县那边张明志只要还没被攻破,他就有可能断绕路深入的官军粮道。”

    潘独骜对这种说法却不以为然:“官军能千里迢迢来偷袭重庆?这长江嘉陵江天险摆在那儿,渡江就得数日工夫了,还能隔江偷袭?

    那你可曾听过,古往今来,有没有北朝的兵马,能在瓜州渡或者采石矶,直接偷袭南京城的呢?隔着长江都能偷袭,你是吓傻了吧!”

    两人正在争执不休,原知府衙门外,却有报急的军官急匆匆冲进来:“右都督,官军的战船已经出现在朝天门外的江面上了!起码有几百艘!”

    潘独骜顿时吃瘪,也微微捏了一把汗。

    还真有官军能来得这么快?幸好长江够宽,还没人能渡过长江或者嘉陵江直接偷袭。

第208章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腊月底的猎猎江风中,朱树人身披貂皮大氅,站在八百料战舰的船楼上,用双筒望远镜朝着远方的重庆城眺望。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明末的巴蜀,第一次目睹在明末巴蜀排名前列的坚城。

    重庆城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城墙并不高厚坚固,看起来有点年久失修——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仅仅不到一个月前,这里刚刚被张献忠攻破过一次,砸烂破坏的地方还没修复,看起来就更凄惨了。

    不过,朱树人的第二印象,很快就转到了重庆的地形上,他也不得不承认,以重庆的地形,其实哪怕城墙破一点,矮一点,也同样很难攻取。

    因为这儿的城墙,本就是依托山势而建,

    哪怕完全没墙,只是在山上要道修几座哨卡,攻城部队顶着山坡高侧的交叉火力爬山,都得去掉半条命。

    其实,只要看看后世的百度地图就能知道。长江和嘉陵江,在抵达朝天门之前,有长达十五里的路程,是在几乎平行往东流淌的。

    在后世鹅岭公园一带,长江和嘉陵江之间只有一公里宽的陆地,但江水就是没法在这里合流,硬生生还要再往下游流十五里,

    由此可见,这十五里路沿途,统统都是高山。但凡有一点低平的缺口,能被千万年的冲刷给突破的话,两江早就提前合流了。

    官军要从陆路攻进重庆,就只有从鹅岭沿着山路一直到七星岗,最后从西侧的定远门、通远门、金汤门择一处或数处攻打,每座门之间相隔数百步,守军只要守住短短两里多宽的半岛正面即可。

    如果不想从这道狭窄的山岭两侧攻击,那就只有直接渡长江或者嘉陵江打登陆战了。

    当然,在万县的时候,官军已经打过一次登陆战了,还成功了,所以登陆战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

    只是朱树人生性审慎,于是他又小心求证地仔细观察了长江和嘉陵江沿岸。

    冬天本就是枯水季,两江的水位都有所下降。

    但长江干流毕竟上游来水充沛,四川本地降雨再少,水位也降不了太多,岸边只是多露出了数十丈宽的泥淖淤滩,士兵想登陆还挺麻烦的,很容易陷到淤泥里。

    嘉陵江的上游来水,全靠汉中南部和巴西的降水,所以冬季能枯掉一大半,加上嘉陵江流经的地区树林茂密,都是山区,夹带的泥沙很少,水位退去后,留下的淤泥也不多,但江底露出的崎区乱石和鹅卵石,却是不少。

    这一点,2022年的看官,哪怕对重庆地理不熟悉,应该也不陌生——后世的嘉陵江,可是在夏季酷暑时,都几乎半干了,只留下江心一窄条主航道还有点水。

    而事实上,夏季本该是丰水期,冬季才是嘉陵江水最少的时候。

    “看来这两边的地形,都不是很好登陆,朝天门这儿上岸后倒是平坦,但很快就要爬山攻城,长江一侧的淤泥,很容易让人陷下去。

    要运载攻城武器上岸的话,只能是牺牲一些平底小船,直接冲滩搁浅、趟过大部分淤泥路段,再把船头挡板拆了,把攻城车辆退下去。

    嘉陵江这边,步兵登陆是没问题的,走路崎区一点也能克服,但乱石卵石那么多,攻城车辆要登陆就完全不可能了。哪怕肯牺牲平底小船冲滩,怕也会提前触礁漏水。

    这重庆城,直接强攻不可取,还是得想办法用计智取。”

    朱树人看完后,如是跟张煌言、秦良玉透底。

    张煌言也不太了解当地情况,便深以为然。

    秦良玉倒是打了一辈子仗,没那么容易湖弄,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国姓爷对困难的认识,还是很清晰的。

    于是,她拄着白杆枪,不无担忧地追问:“国姓爷说要智取,那就是要暂时围而不攻、等合州那路谭家兄弟的兵马赶到,再用诈降诱敌?”

    朱树人一愣,随后笑了,他知道,这是秦良玉还在担心他纸上谈兵。

    于是他也爽朗地回答:“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本官哪有说用计就一定要用诈降了?当初不过私下里随口提一句罢了。

    眼下虽然强攻难以突破,但也不能干等着,该打还是要打,打之前还可以尝试一下劝降。如此才能让白文选别瞎琢磨。尤其是有些以常理度之、不太可能成功的攻城方式,我们先按部就班藏拙一下,对方才会更加麻痹嘛。”

    秦良玉听他说得如此审慎,而且是严密分情况讨论的,才算是安心了下来,也愿意执行朱树人的一切具体指挥。

    当天在江面上巡视完敌军防务状况后,部队就分兵渡过了嘉陵江,简单地夹着嘉陵江两岸,分别建立了前进营寨,然后投入了攻城武器的打造当中。

    就算再急,最初一两天也是不可能展开强攻的,总要给造攻城器留出时间。

    所以当天下午,朱树人在稍稍了解了一下相关工作的展开情况后,就带着一些精锐将士,从重庆西面半岛陆路来路的方向,逶迤来到通远门外的七星岗。

    官军在七星岗上设置了一些瞭望点和一个简易营地,架设好火枪和佛郎机。然后就派出骑兵和骂阵手,到城下试图劝降攻心。

    至于红夷大炮,暂时没法弄上七星岗营地,因为太重了,动辄几千斤的东西完全没法拉上山,只有三五百斤的佛郎机炮,可以比较灵活上山部署。佛郎机的目的也不是拿来攻城,而是防止守军夜里出城偷袭这处瞭望点。

    ……

    白文选在城内,这一整天也是忙碌不休,紧张部署着各处防务。

    他对于官军可能的进攻方向的判断,倒也跟朱树人的设想差不多,觉得官军最有可能还是从西面爬坡攻城,其中通远门被攻打的危险性最大,

    因为城门外的平坦空旷地形面积相对最大,适合展开阵型和重型攻城武器。

    至于城南城北,白文选原先虽然不熟悉重庆地理,可最近二十天,也算是临阵磨枪,每天做功课,也注意到了长江和嘉陵江在冬天水位下降后,露出的淤泥和嶙峋乱石,觉得那些地方就算可以渡江,也难以列阵快速行军,地形通过性太差。

    如此不约而同的看法之下,就导致朱树人派人来通远门劝降时,白文选也刚好在城头视察防务,都不需要再让人传话了。

    战鼓隆隆中,官军前队在骑兵保护下,逼近到城墙外三百步的距离,部分重甲士卒扛着铁盾,又往前接近了一百多步,这也是欺负张献忠远道入川,不可能带重炮,所以能抵近了喊话。

    “白文选!可认得我家抚台的旗号!张献忠当初如此猖狂,尚且被射断耳打成麻子脸,忙忙如丧家之犬!

    你们要是躲在贵州深山里,我家抚台限于朝廷约束,还不好斩尽杀绝追击!如今竟然还敢出山入川,迟早全军覆没!

    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家抚台当初暂时放过你们,不过是陛下让他先去救开封对付李自成!如今李自成三十万大军被我家抚台全灭、李自成自己都被打成了独眼龙,弃军逃回陕西!闯贼张逆一个独眼龙一个一只耳,倒是绝配!迟早都死无全尸!

    你让张明志守万县,他已经全军覆没了!一天都没用就攻破了!这重庆城早早开城,还能饶你们不死,如果打破城池,那就鸡犬不留!”

    明军骂阵手这番话,似乎有些冗长,但实在是不能删减了,因为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实打实的功绩。这些张献忠麾下的士兵在深山里困久了,不知道外面世界的新闻,不容易生出敬畏之心,

    这就很有必要强行扯着他们的耳朵、撑开他们的眼皮,逼着他们知道外部世界发生了什么,从而胆寒。

    果不其然,在官军的反复耀武扬威之下,城头守军士气还真就发生了一些动摇。以至于白文选见状,都不得不带着督战的心腹卫队,上城楼弹压,并且试图辟谣。

    不一会儿,焦头烂额的白文选,不得不亲自出面,让手下的骂阵手也跟着对骂、澄清:

    “沉树人,你给昏君做走狗,残民以逞,不可能成功的!崇祯刚愎自用,滥用贪官污吏,天下民不聊生,百姓是杀不完的!我们但有一口气在,就要杀贪官昏君……”

    不得不说,白文选的骂阵手,已经理论体系有点崩溃了,张献忠也没什么行动纲领,一旦比实力比拳头硬比不过,再想比纲领,简直是痴人说梦。

    所以只要军事上不占上风,打嘴仗完全就只剩骂祖宗十八代,要想挑拨离间动摇军心,那是不可能的。

    白文选能让人说出这番话,已经是跟着孙可望、李定国一起切磋琢磨,才想到的——在张献忠麾下,最有政治眼光的,其实是孙可望,李定国如今都还有些政治小白。张献忠攻破重庆决定屠城时,主要劝阻他屠城的,反而是孙可望。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孙可望良心就比李定国好,只是孙可望更有政治头脑,知道要建立根据地,拉拢人心和资本。而张献忠目前脑子里还完全没这根筋。

    历史上,到了崇祯十六年夏之后,李自成和张献忠,都先后短暂地脑子里长出过政治思维的萌芽,但随后因为战事不利,也都被他们自己掐灭了。

    这一世,因为蝴蝶效应,张献忠脑子里估计没机会长出这玩意儿了,留给他的生长周期不多了。

    于是乎,此刻两军一番骂阵,守军除了过了一把骂人的嘴瘾,什么动摇敌人军心的事实都没能说出来。

    唯一的收获,只是换来了官军一方在听到白文选提及朱树人名讳时,大声嘲讽白文选没见识,消息闭塞,都不知道抚台大人已经因为灭闯贼三十万大军而被陛下赐了国姓、封为克虏伯。

    官军骂阵手们透露这个消息时,当然也都是有证据的,直接就有朱树人的旗号麾盖为证,还有伯爵的仪仗。

    倒是官军的这一番透露,让守军人心惶惶。

    万县一天就失守,李自成三十万大军全灭、朱树人还因此赐国姓封伯爵……

    这要是他真腾出手来,这么快杀入川中,八大王能是他的对手么?

    白文选手下的将士们当中,那些最嫡系最心腹的老营弟兄,也都是参加过衡州之战的。当初张献忠被打得多惨仓皇从湘西逃入黔中道,那份苦难大家都历历在目。

    结果才安生几个月,宿敌又穷追不舍,这简直就是被血脉压制了。

    如果这儿有人懂英语,怕不是要抓狂地问一句:“怎么老是你?”

    白文选也是强行硬着头皮,才让骂阵手喊回去:

    “朱树人,有种就别废话!想攻城尽管来攻便是!至今为止,你可曾攻破过八大王誓死坚守的任何一座城池过?还不都是我军主动转进,才给你机会的,今日本督自会与城池共存亡!”

    朱树人当然也不会受激,今天攻城武器都还没准备呢,所以他只是让火枪队在骂阵手吸引守军注意时,偷偷列好阵,随时准备上前,又拉了几门佛郎机,准备再偷一把。

    因为是偷,用的人数自然不能太多,也就几百个火枪手、几门佛郎机。

    白文选骂着骂着,意识到氛围不对劲,联想到当初张献忠被打成麻子,他也连忙退后,还提醒将士们提防。

    但还是被官军一阵枪炮偷袭,打死了几十个守军士卒,气得白文选哇哇大叫对方卑鄙无耻。

    官军又火力准备了一番,打得城头垛倒楼塌,表层防御工事损坏数处,士卒也被打死打伤数十人,挣足了场面,这才缓缓退去,还不忘撂下话让守军洗干净脖子等着,攻城武器一旦打造完了,就是他们的末日。

    ……

    初次受挫,还被打击了士气,白文选回去后,难免心情郁闷,关键是还要被张献忠留下监军的谋士刁难。

    当天晚上,潘独骜得知了通远门外发生的情况后,还不忘陪着笑脸到白文选这儿来旁敲侧击,打探风声。

    白文选当然知道,这是对方来试探自己有没有背叛八大王的可能性。所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挑对方愿意听的说,还表示自己后续一定会在通远门附近部署重兵,层层设防,就算朱树人打造完了重型攻城武器,一样无法攻破如此险要的地形。

    然而,潘独骜内心已经扎下了一根刺,白文选越是说得大包大揽,他越是担心,于是又吹毛求疵问道:

    “右都督,这只有通远门和城西这边要严防么?嘉陵江水如今也不宽深了,城北足有十里地呢,官军处处都有可能渡江,要不要也严加提防?”

    白文选很想顺着对方的话说,但他还是有军事常识的,不能昧着良心,就显摆了一句:“嘉陵江腊月水浅流缓不假,可露出来的江底乱石嶙峋,官军从这儿偷袭,如何行车?连云梯都上不来,潘军师您就放心吧。”

    潘独骜却狐疑道:“诸葛用兵唯谨慎,如今敌强我弱,关键就是不能留下漏洞,既然嘉陵江能渡,就该严密设防,右都督不会心存……侥幸了吧。”

    潘独骜原本想说的是“三心二意”,但他也不傻,知道这个词说出来,要是白文选真三心二意的话,他也讨不了好果子吃。

    所以,还是说心存侥幸吧。

    白文选跟他也是互相忌惮。他被张献忠留下在此带兵,但张献忠也不傻,既然会想到留个军师监军,当然也会把白文选的亲友都带在身边,而且白文选曾经是李定国的部将,他也要顾虑牵连故旧。

    自从在重庆屠城之后,张献忠被孙可望激烈劝谏,他就越来越疑神疑鬼了,总觉得身边的人不可靠。毕竟要是孙可望和李定国他都怀疑,那他还能信任谁?

    所以,此时此刻白文选被敲打,也只好暂时先依着潘独骜,选择重新调整部署,把本就不多的兵力,跟撒胡椒面一样,同等加强西面和北面。

    第二天,官军没有来攻城,只是骂阵和火力准备,应该是还在打造器械。

    但是到了第三天凌晨,情况终于出现了一些变化。

    大约寅时末刻的时候,嘉陵江江面上悄咪咪来了几十艘中型的运兵船,每艘下来近百人,一共有数千士卒。

    城头守军只靠火把照明,当然看不到远处,所以一直到江面上的船只放下了大部分士卒、列队准备偷袭时,城头还一无所知。

    最后,还是登陆的官军扛着飞梯开始冲杀,而江面上的战船也开始用佛郎机和火枪火力支援,城头守军才反应过来,赶紧组织抵抗,双方进行了一番短促而血腥的厮杀。

    可惜,因为缺乏攻城武器,加上官军的佛郎机炮从嘉陵江残存的航道上,射程不足以轰到城墙。血战了大半个更次之后,官军还是果断退走了。

    守军小胜一阵,顿时欢呼雀跃。

    一直戒备到天明,守军才看到嘉陵江口处,有好几条被撞破了船底的触礁战船,看样子似乎比昨晚官军深入嘉陵江偷袭的运兵船还大一些,也正因为太大,航道水浅开不进来,才触礁损坏,被临时放弃了。

    船上的士兵,显然是被其他中小型战船接应救走了。

    看到这一幕,守军愈发欢欣鼓舞,北城的将士,都生出了些轻敌之心。

    得知了黎明时分北城的战斗后,天亮白文选和潘独骜也都第一时间赶到了这儿查看情况。

    然而,对于战局的解读,两人显然又出现了分歧。

    潘独骜羽扇纶巾,轻摇着扇子,在那儿谈笑风生,表示要不是自己“诸葛一生唯谨慎”,提醒白文选城北也要重点防守,昨晚怕不是就被官军偷袭得手了!以后右都督可要多多聆听他这位再世诸葛的教诲!

    白文选却是听得直翻白眼,还只能忍着,心说就昨晚官军这种扛着飞梯硬偷的打法,根本不用加强兵力也能守住!

    但潘独骜一副事后诸葛亮的样子,搞得他根本没法假设,也只好认了,继续在这儿平均部署兵力。

    也正因为守军在城北十几里的正面都撒胡椒面一样坚持分兵,这天白天,城西爆发的官军第一次攻城,却是让流贼守得异常艰苦。

    白文选在通远门、定远门的兵力完全不足,朱树人却是全面铺开摊子,甚至还上了红夷大炮轰城,打得白文选部捉襟见肘,死伤交换比竟完全不比进攻方低。作为守城方,这样的数字实在是有够丢人的了。

    白文选一再请求潘独骜虚则实之、城北打退了一次偷袭,官军就该知难而退不会来了,把老营弟兄都换到城西两门严防死守。

    潘独骜却始终怀疑白文选的用心,坚持只允许加大征发城内壮丁和新兵,到城西打消耗填坑,白文选无奈,也只好照做。

    就在这种情况下,朱树人一直等待的川军北路军,总算是姗姗来迟赶到了。

    谭文兄弟三人的部队,迂回通过了合州,顺着嘉陵江而下,在重庆城西会师。

第209章 诈降不是那么容易的

    谭文等三营人马赶到重庆的时候,重庆城已经被官军围困得铁通相似,

    朱树人虽然暂时还攻不进去,但内外消息早已彻底隔绝,白文选的耳目也被彻底遮蔽,完全不知道外面后续的局势发展,自然也就不可能知道官军又有援兵到了。

    援军抵达的这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八的傍晚。

    当时官军结束了一天的试探性攻城,朱树人本人正在中军大帐里,置酒款待黎明时分偷袭败退而回、死伤了数百人的王光昌、王光兴两位将领,说些宽慰的话,再开点安抚笼络的条件:

    “二位不会怪本官让你们冒险偷袭试探吧,死伤的几百名弟兄,都会得到疗伤、抚恤,负伤的会好药好肉调养滋补,再发每人三两银子,落下残疾的每人十两,战死者三十两。”

    王光昌王光兴都是流贼反正,原先的上司都不怎么正眼瞧他们。今年开始跟着方国安混之后,方国安自己也拿不到朝廷多少粮饷,就跟着饥一顿饱一顿,有这个价已经很满足了。

    “征战必有死伤,攻城岂有次次一鼓而下的,是末将等战力不济,不敢埋怨他人。”王光兴率先表态。

    朱树人点点头,也不瞒他:“重庆地势复杂多山,不是攻破一道城墙就能定胜负的,关键是要登城之前,确保敌军已经士气低落,只要破墙就无心再战,咱才好一鼓作气,一击而中。

    我们今日虽是浅尝辄止,还在嘉陵江口搁浅破损了几条船,白文选就会愈发懈怠。而我们在城西攻打愈急,白文选迟早会把布防的嫡系老兵调走,等守军疲惫了,自然会让你们建功。”

    王光兴王光昌听了朱树人这番推心置腹的说辞,又仔细领会了一会儿,才知道一切都还在掌握中,又恢复了些信心。

    这边刚说着,就有侍卫进账通报,说是谭家的兵马来会师了,朱树人也立刻让人把谭家兄弟请来,当面问对。

    不一会儿,谭文等人就被传了进来,见到朱树人就连忙行礼。

    朱树人好整以暇地问:“合州那边战况如何?你们既能顺利至此,想必合州以东各县没有流贼阻挡吧?”

    谭文精神抖擞地率先请功:“托抚台洪福,我军顺渠江而下,连平数县,都没有贼军敢据守。抵达合州时,我军也按照您战前吩咐,分兵绕城而过,

    并且在合州以南、嘉陵江穿越谭家岭的险要之处,夹江下寨,以断合州贼军顺江南下至重庆会师的归路。

    合州城内贼军,粮草据说倒是丰足,可以久守。但消息隔断后,他们不知南边重庆近况,便人心浮动,不知要死守到何年何月。

    我军又按抚台您战前吩咐,每隔一两日以柴草船加石头,伪装粮船,以少量兵力护送从渠江、嘉陵江口过,再顺流而下。

    对外只称是‘万县尚未被官军光复,南路官军只是围住万县后,主力绕城而过继续进逼重庆。且逆流长江运粮不便,故而需要从达州运粮顺流而下至重庆军前’。

    如此谣言散布数日后,果然被贼军斥候所获,合州守将狄三品不识兵法诈术,终于沉不住气,贸然出城劫粮烧粮,试图断我军粮道。却在谭家岭北江面险要之处,被我军设伏截击大败。

    狄三品应该是担心重庆有失,又觉得死守无望,就率军翻山越岭突围,我军顺势拿下了贼军弃守的合州,随后全师至此。”

    合州之战的前因后果,朱树人并未能亲见,但听谭文等人转述,他也大致知道,一切跟他当初的计划并没有太大出入。

    合州钓鱼城的地势确实是非常险要,要强攻是很不划算的。但问题是要是连重庆都丢了,光守合州也没意义。

    流贼本就是流窜作战,根据地意识澹薄,只有险要没有经济价值又孤悬敌后的点,很难让人有长期久守的决心。

    官军断了合州与重庆的联络,那儿的贼军根本不知道南边主战场打成什么情况了。加上官军散布的关于粮道的谣言,听起来又那么真切合理——

    朱树人目前是靠从奉节到万县再到重庆运军粮的,但这么做其实损耗很大,有一定难度。

    首先万县你得快速攻下,这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合州守将也不知道朱树人能做到这一点。

    其次水运都是顺流重载逆流空船比较轻松,而奉节到重庆,是走长江逆流,从达州经合州到重庆,却是走渠江、嘉陵江顺流,

    对水运实力估计不足的武将,很容易觉得官军如此快速推进,肯定得选一条顺流重载逆流轻载的航道来保障,也就容易相信谭文兄弟从合州城下过的粮船队是真的。

    说白了,狄三品身边又没有军师,他就像是一个三国志游戏里智力值三四十的武力型将领,中计太正常了。

    合州之战唯一值得惋惜的地方,是狄三品毕竟是弃城翻山越岭而逃,所以不可能跟万县的张明志一样全歼。

    谭家兄弟只在诱敌劫粮的那一场野战中,击溃了一部分敌军,加起来斩获还不到一千级,剩下的都跑了,最后只是近乎和平地接收了城池。

    好在狄三品要翻山,所以粗重财物也带不走,只带了细软和行粮,拿回合州时,城里居然还有点粮食没带走也没放火烧毁。

    看在这一点上,方对方一条生路也就罢了。

    ……

    摸清楚情况后,朱树人彻底再脑中通盘运筹、同步信息,随后调整了自己下一阶段的用计计划。

    第二天一早,腊月二十九,官军在城西照例还要进行攻城,以及破坏流贼的外围工事。而攻战的同时,朱树人也不忘派出骂阵手,进一步打击守军士气。

    他先让人喊:“白文选听着!合州已经被我军强攻拿下!如今长江、嘉陵江航道都已彻底打通,这重庆城,我军就是围上几个月,也是绰绰有余!不愁粮尽!

    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投降免死,否则就是鸡犬不留!贼军将士们也听好了!主将贪图富贵不肯投降的,只要杀了上司来降,一样可以免死,还可以整编进官军吃粮饷!

    国姓爷对士卒最体恤了,从不克扣军饷,数年来人人足额发放,不信的可以打听打听!”

    喊话的过程中,朱树人只是隐瞒了“合州城是被狄三品因军行动摇、内外消息隔绝而主动放弃的”这一点,说成了是谭家兄弟强攻死战方才破城。

    但为了更好的打击流贼士气,在狄三品部的下场问题上,朱树人给骂阵手们提供的版本,也是添油加醋,只说狄三品部已经全军覆没,甚至还拿了几颗合州贼军将领的人头,挑在长枪上,在通远门外耀武扬威给城头守军看。

    反正重庆已经被彻底围死,白文选也一样内外隔绝消息不通,不可能求证的。隔着百余丈远,视力再好的人也不可能看清一颗已经用石灰腌渍了好几天的人头,到底是不是狄三品的。

    于是城头守军士气愈发低落,连白文选都微微动摇了,他唯一能庆幸的,是他估计官军肯定也死伤惨重——合州钓鱼城那地方的险峻,比重庆主城还恐怖得多,官军真要是堆人命勐攻进去,哪怕有大炮破城,肯定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当天的攻城战拉锯结束后,双方各自收兵回营,重庆城内也笼罩在愈发悲凉的氛围中,而且人人自危,互相猜疑,

    都有点担心自己的战友甚至下属,会不会想要突然背后下黑手,然后拿着人头去投降官军换赏赐换洗白。

    连普通将士之间都会这么互相怀疑,白文选和监军的军师潘独骜之间,自然也会进一步加剧提防。

    白文选也知道潘独骜在提防他,所以讨论军机的过程中,只能更加倾向于听信潘独骜的建议,以示自己绝无异心。

    两人今晚原本又要为“是否应该从城北嘉陵江沿岸一侧,撤守精锐老营回城西补强防线”的事儿争执一番,现在白文选怕激化矛盾,只好再次选择全听潘独骜的。

    两人讨论了一会儿军机,互相猜疑的氛围也越来越浓重,白文选正想结束讨论,让猜疑降温,忽然就在这时,西城那边负责通远门防务的一名流贼都尉,忽然派人来向白文选通报:

    “都督,城外忽然有今日新到的攻城官军将领,想派人与将军联络。刘都尉不敢开门,只是用吊篮把人吊上来了。”

    白文选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哦?只有使者,没有书信么?莫非有诈?罢了,先把人带上来见一下。”

    潘独骜在旁边听了,也是狐疑:“右都督!既然怀疑有诈,还这般干脆接见,不太好吧?”

    白文选脸色一沉:“潘军师还担心我与官军串通不成?那你一起旁听好了。”

    潘独骜又有些怂:“我岂会如此!我是担心官军派来刺客!这朱树人素来歹毒不讲武德,当初在衡州用火铳行刺八大王,听说这次在开封,又把闯王射成了独眼龙,这种人军中来的密使,岂能轻易就见?还是多派侍卫保护才行!”

    白文选哂笑一声,也不置可否,只是吩咐:“来人,找十个铁盾侍卫,好好保护潘军师!”

    潘独骜老脸一红,也不点破白文选是讽刺他怕死,就厚着脸皮在铁盾侍卫保护下继续旁听。

    而刺客什么的显然也是不存在的,想进这座被临时挪用为幕府的原重庆知府衙门之前,都是会被严密搜身的,携带武器只会弄巧成拙。

    不一会儿,使者就被带到了,白文选也很是威严地问明对方身份,来人只说自己是达州守备谭弘派来的,想跟白都督商量一些避免两败俱伤的办法。

    白文选满腹狐疑:“是谭弘、谭诣兄弟派来的?本督倒也听过他们,他们有什么好跟本督商量的?”

    白文选一边说,一边也在心里过了一下,这几个姓谭的,之前张献忠军攻打万县、奉节的时候也都有打过交道。

    当初白文选打到万县时,秦良玉的部队龟缩在奉节,不来万县救援,谭家军就直接翻山跑去达州了,不像是很有骨气肯为大明死节的样子,这样的人想要保存实力,到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那使者果然说:“好教白都督得知,这几日官军攻势虽然凌厉,但朱树人对待我等地方武装,还有曾经当过流贼反正的人马,着实苛责!

    这些死人受罪的苦仗硬仗,都是让我们谭家军打!城西这两天勐攻,死的都是我们谭家子弟,前阵子城北渡嘉陵江偷袭败回的,则是王光昌王光兴的部曲。

    朱树人从湖广带来的嫡系,只是负责督战,要不就是操作火铳大炮远远开火掩护!连他开给本地民夫的运粮拉纤酬劳,都比惯例要低!我们四川人,实在不想为了他一个捞一票功劳就走的外来户,跟你们拼命死人!”

    白文选听到这儿,眉毛忽然一扬,捕捉到了一个他原本从未获得过的关键信息:“等等,你们说朱树人是外来户?这是什么意思?”

    使者一愣,显然没想到白文选消息这么不灵通:“朝廷只是给朱树人赐姓封爵,但他至今还只是湖广巡抚,没有兼抚四川,也没升总督,这点白都督难道不知道?新任四川巡抚,乃是方孔炤,前任湖广巡抚,之前就因为张献忠肆虐湘南,被革职了的。”

    白文选和潘独骜相视一眼,潘独骜却忍不住急吼吼表现他的“诸葛之智”,猖狂大笑:“果不出我所料!那崇祯刚愎自用,嫉贤妒能,惧怕属下督抚尾大不掉,这是又要朱树人出力,又不给朱树人全权。

    这种丑态,朱明朝廷出了多少次都不知道了!要是能给名将全权,闯王和八大王也不至于发展到如今势力,崇祯这是自毁长城!朱树人的强攻必不能持久!”

    白文选却摇摇头,不无忧虑地说:“就算如此,眼下官军攻势正盛,你家谭守备难道会这时候投效八大王、谋求不再为朱树人送死不成?不然你此来,所为何事?”

    白文选就算再相信对方在朱树人那儿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也不敢相信对方会这时候投靠农民军。

    毕竟张献忠如今的形势并不算好,而朱树人在南方却是屡次立威。

    白文选入川后,也看出了四川人民并没有太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也不太像是能被张献忠一呼百应拉起百万雄师的样子。

    也正因为四川人生活水平相对还行,历史上不太鸟张献忠,才会被这样重手屠杀一半拉拢一半,否则不杀太多人抢来足够财物,张献忠根本拿不出足够的重赏来买到大批人卖命。

    如果今天这一切,是发生在河南甚至陕西,那白文选是绝对不会怀疑对方诚意的,因为陕西那真是人人活不下去,人人都会从贼,群众基础完全不是一回事。

    好在,谭家派来的心腹使者,也确实没说出“谭家兄弟因为被不公正对待,就想直接投农民军”的话来。

    对方只是说:“谭都司和谭守备确实没想过现在就归顺八大王,但多结个善缘,多条后路,总是不错的。

    我们家主说了,只要白都督愿意突围,放弃重庆,这几日他们负责城西正面的围城营地,到时候可以鼓噪而不攻,放你们过去,咱也免得再在这重庆城下互相消耗。

    如果你们怕被官军追击,还可以给你们一个选择,我们家主愿意偷拨一些朱树人分派给他们的船只,送到重庆城南的长江岸边,你们可以走长江水路撤走。

    如果实在还是不敢相信,那只能暂时请贵军此后几日与我军达成默契,我们都出工不出力,减少各自伤亡。如果官军派出朱树人的嫡系湖广兵来攻城,我们家主自然愿意给贵军通风报信,到时候贵军再狠狠打就是。”

    白文选想了想,对方的提议倒是挺谨慎,并不是纳头便拜要投降张献忠,这倒是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他反复斟酌后,补充了一个问题:“既如此,你们家主为何不送书信,只让你口头带话,若是被你篡改了条件,本督又如何得知?”

    来人倒像是准备过这个问题,直截了当说:“将军若是有意,可以回书一封,写明愿意答应的条件,小人带回之后,我们家主自然会另外来信敲定。

    此番初来,若是出了意外,被搜到书信,岂不是留下把柄?我们家主上面还有方参将,有朱树人压着,一旦泄露,非同小可。将军在这重庆城内,却是大权独揽,想跟谁联络都不用担心被人猜忌,这岂能一样?”

    这句话原本只是排练了用来应付这种场合、增加可信度的。

    没想到,却击中了白文选内心最隐痛的心病,他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张献忠留下的监军军师潘独骜。

    谁说只有谭家兄弟会被上司监视?他白文选同样要看上面脸色!

    此时此刻,既然话题都扯到这一步了,白文选为了避嫌,索性摆出高姿态,对旁边的潘独骜说:

    “潘军师,看来外人也是不知情了,既然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具体的条件,回书,还是您写吧,本督只是粗通文墨,怕言语失当,坏了大事。”

    潘独骜也有些尴尬,但还是接了这事儿,算是把互相猜忌就此打住。

    双方的第一次接触,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就达成彻底的互信,后续总得再羊攻演几天。

    然而,谭文派来的诈降使者,带着回信回到官军大营后,谭文立刻就把人送到了朱树人面前,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朱树人也听得很仔细,尤其是再他得知,白文选在重庆城内,似乎还有再受制于人、张献忠还留下的监军军师,连对外是否接受投靠、是否打默契仗突围,都要这位潘军师来拿捏时,

    朱树人立刻意识到,他似乎又能抓到一条更大的裂缝了。

    “白文选在重庆城内,居然都不能一言九鼎?那看来张献忠这狗贼,是又扣下了部将的家小,才放心让他们在外领兵的吧,似乎又可以微调一下诈降计划了……”

第210章 多加了八百个心眼子才拿下重庆(六千字大章)

    朱树人通过谭文派去用计的使者回来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九。

    战前朱树人设想的苦肉计、诈降计,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可以完全按计划实施的,

    在试探的过程中,总是会出现各种新的意外或者小瑕疵,不是这儿条件不符合了,就是那儿敌人又比预想的更警觉,导致需要更多的试探和接触才可能取信于人。

    白文选之所以那么轻易就接见了谭文派去的使者,也是因为白文选一开始就没打算听信对方的言语,只是本着有枣没枣打一杆的心态,试着接触一下,互相试探套情报。

    这就好比现代人接到电信诈骗,哪怕觉得对方大概率是骗子,但有些健谈的人还是会跟骗子多扯澹几句,甚至戏弄一下对方。抱着“反正聊聊天没事儿,只要不泄露任何密码、不打钱就不要紧”的心态。

    朱树人甚至应该感谢白文选的这种心态,如果对方是一个“接到诈骗电话一句都不多废话就直接挂断”的人,那他连现在这点收获都得不到。

    只是如此拖延下来,朱树人是注定不可能进重庆城安度崇祯十五年的除夕,和崇祯十六年的新年了。

    但这才是正常情况,如果计策都能如一开始预想的那样丝丝入扣让敌人直接中计,那肯定是开了弱智光环。

    现实世界里创业搞个项目,都会有各种突发意外,项目经理们哪天不是焦头烂额的,打仗如果比做项目都方便,那就痴人说梦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那就重新调整计划,没什么大不了的。

    ……

    “虽然直接诈降骗开城门不可能了,但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摸清了张献忠有给白文选留下监军这个重要情报,算是意外之喜,这说明张献忠已经不是完全信任白文选了。

    连带着还能推演出张献忠对李定国的信任肯定也在进一步恶化,因为白文选曾经是跟李定国合作得比较多的——张献忠麾下剩下的几个都督里,白文选偏李定国,冯双礼偏孙可望,这点咱都知道。

    另外,根据白文选和潘独骜在谭文使者面前说过的那仅有的几句话,也可以得出另一些蛛丝马迹,那就是白文选一开始就倾向于觉得城北嘉陵江沿岸不用太提防,

    他觉得江水下降后的乱石滩地形通过性太差,没法上攻城武器,我们前阵子搁浅的那几条船,还进一步增加了他这么想的信心。

    而潘独骜却因为不太知兵,不懂战术细节,刚好歪打正着看不懂我们苦心孤诣部署的骗术,仍然坚持城西城北都要平均部署兵力、跟撒胡椒面一样防守——

    这倒不是潘独骜多智,能看穿我的骗术,恰恰是因为潘独骜不知兵法细节,咱的眉眼抛给瞎子看了。这倒让我想起古人评《三国演义》:空城计也就骗骗司马懿,若遇今日山贼,怕是直入城门,捉将孔明去矣。

    有潘独骜这个瞎折腾的存在,难怪我一开始的误导计策没起效果——不过没关系,既然现在都打探到这些情报了,咱就调整好了。

    方参将那边可以歇歇了,让王光昌王光兴的人马也能休整一下,城北嘉陵江方向的一切攻势,全部停止。

    城西这边,就先按照谭文跟白文选说好的,假装怠工几日,每天只开枪放炮,上冲车和木驴车撞门掘墙,还可以假装挖地道,过几天再发现不可行放弃。

    如此,也算是做足工夫,让白文选先尝到点甜头,相信本地川军并不想跟他搏命。过几天之后,再借口我亲自过问、对战局进度不满,把谭家兄弟责罚撤换,调来嫡系人马攻城,

    到时候就要下点死力气了,然后一边攻城,一边再偷偷派谭文派使者去解释,哪天发现白文选终于彻底被麻痹,放松了城北的防务,我们再在城北偷渡嘉陵江给重庆城致命一击!”

    朱树人捋了很久的作战计划,这才把调整后的全套方案,跟秦良玉、张煌言和方国安和盘托出。

    众人原本还担心国姓爷爱面子,发现自己原始的计划无法实施后,会恼羞成怒坚持贯彻。如今发现国姓爷有灵活的面子底限,发现不可行之后会立刻改,大家也都是松了口气,加上没发现这个计划有什么不对劲,也就乖乖去执行了。

    ……

    此后三四天,一切就照着朱树人调整过后的新计划实施,城北一片静悄悄的,嘉陵江对岸的部队完全没动静,甚至连骚扰牵制都懒得做。

    城西则是打得看似如火如荼,实则双方伤亡都不大。

    谭文假装要跟白文选打默契球,就跟他回信,把他们后续的作战计划都说了,说是他们这些四川本地将领,建议的朱树人挖城墙、挖地道为主攻方式,说对付山城就该这么打,而朱树人不懂四川的地理,尤其不懂重庆周边的地理,被他们给骗了,让他们可以消极怠工少死人。

    白文选提前接到谭文的“密报”,对谭文的保存实力诚意自然也就又多信了几分,决定以观后效。

    对于挖地道,挖城墙,他当然是不怕的。

    这种山城,你特么倒是挖个地道试试!以为是土地疏松干燥的河北平原呢!

    四川境内就算要挖地道攻城,至少也是对成都这种号称天府的肥沃平原城池挖,山城挖个屁哦!

    同时,站在谭文的立场上,他这么建议上司,也是非常合理的——如果一直用飞梯云梯登城肉搏,那么先登死士的伤亡率肯定会非常高,守军不会冒险放水让他们上去的,就算上去了,一刀一枪的搏杀,刀刀致命,还怎么打默契球?

    相比之下挖地道挖墙,两军不会直接接触,正好都少死点人。

    白文选接报后,次日开始,看到官军果然改用了挖掘式攻城法,火枪大炮掩护着一群群的木驴车逼近到城墙根,然后吭哧吭哧挖。

    守军也就可以节省一点昂贵的箭失和弹药,只用廉价几乎无成本的滚木礌石往下丢。

    但木驴车比较坚固,还有坡顶,上面湖了湿泥,可以把木石弹开,如同倾斜装甲形成跳弹。

    于是打了一天之后,双方都没死多少人,天色彻底黑了之后,白文选就派人用吊篮坠下城去偷偷摸摸检查白天攻城官军对城墙造成的损害,确认官军果然是出工不出力,都没挖破多少深度,于是白文选对谭文等四川本地武装的合作诚意,就又多信任了几分。

    “没想到八大王屠了重庆,杀了二十余万人,四川本地人还有愿意跟八大王合作的,看来孙将军和二将军当初劝阻大王屠城的理由,也未必全对……唉,真是看不懂了。”

    休战之余,白文选也忍不住如此想。

    这样经过三天之后,时间已经来到崇祯十六年的正月初三。

    大过年的,都得在这儿打仗,也不得不说两军将士实在是苦逼。

    但这时代就是如此,长痛不如短痛,又有什么办法呢。

    正月初三这天,白文选照例还是麻痹地让人上墙丢滚木礌石,装出一副箭失弹药不足的样子。

    但就在这天,官军却忽然加强了攻势,还额外动用了前几天很少出动的红夷大炮,并且用带弹托的榴霰弹对城头勐轰,

    挖墙的部队也一改前几天的懈怠,挖得非常卖力,而且在当天傍晚收工之前,还有几辆木驴车被掩护着退上前,守军一开始还以为依然是普通的掘城木驴,谁知官军却在车里藏了很多火药,

    推到城下后把火药桶搬到挖墙挖出来的缺口处,再把外面填实,只留出通过一条引线的小孔,最后点火撤退实施爆破。

    西城墙被严重破坏了两处,城墙被炸出了至少一半高度的缺口,原本三丈多的墙只剩下一丈高的残垣,要不是重庆地形复杂,山势本就陡峭,这点缺口在官军的冲杀下,说不定外墙直接就失守了。

    最后白文选是拼命投入生力军肉搏堵口,死伤惨重,才把官军击退。

    而这时候,他把主力老营弟兄胡椒面一样撒在防线各处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遇到城墙破损需要投入大量肉搏部队时,他只能往里填新拉的壮丁,这些兵战意根本不行,肉搏中死伤极惨,还差点自相践踏。

    打到入夜,官军才收兵,但这一天的交换比,官军绝对是大赚,守军因为好几次出乎意料,吃了很大的亏。

    深夜时,谭文才再次派出信使和白文选联络,说是朱树人不满意他们前几天的进展,要不是看在大过年的不想换人,才忍到今日,换了嫡系部队来攻城,这才如此出力。

    谭文的使者表示他们家主也是临时被换,所以没法提前通知,希望继续跟白都督保持联系,多留一条后路,以后如果还有机会由他们主攻,希望白都督继续出工不出力,双方都少死点人。

    白文选却有点惊弓之鸟,愈发有点不敢相信:“你们都差点儿偷袭占了大便宜,怎会在这种时候脚踩两只船?你就不怕朱树人破城后发现蛛丝马迹清算?”

    然而,来使却说出了一条让白文选大吃一惊的消息:“白都督,我们家主是很有诚意跟贵军保持和睦的,实不相瞒,他之所以看好贵军,是因为今日我军也刚刚得到急报,是从成都送来的——

    八大王居然就在除夕夜攻破了成都,消息快马急报两天才送到朱树人军前。未来的四川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我们只想跟着赢的一方,保住自己的富贵。如果八大王执掌了四川,能把整个夔州府交给我们谭家说了算,跟谁不是跟呢。”

    “八大王真攻下了成都?这种话你们都敢告诉我,就不怕鼓舞了我军士气?成都是怎么被攻破的?”白文选大惊,也不敢确信真假,同时又觉得对方如果是拿这个来骗人,也太下血本了。

    这如果是真的,完全有可能导致重庆守军士气大振的!

    然而,这个问题来人并没有回答,只是很光棍地说:“我们家主也不知道,只听说可能是成都太残破了吧,守军也不提防大过年的会被强攻,都是军中谣传,官府的急报,我们家主还没资格看。”

    这种半遮半掩的说法,倒是让白文选多信了几分。

    他也是知道的,四川看似易守难攻,地势险要,但险的主要是周边的府县。比如重庆、合州、奉节这些都是要冲之地,才难以攻打。

    而成都……其实白文选跟随张献忠入川之后没多久,就听说了,其实防御并不坚固。

    听说成都的城墙,就是个几百年年久失修的大破烂——而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自古以来,四川地区的割据政权,从来就没想过靠死守成都来维持割据。

    要守四川,守的都是外围山险之地,真打进成都平原,沃野千里,割据军阀早特么投降了。

    刘禅当年没坚守成都,五代十国时重用“世修降表李家”的前后蜀君主也没坚守成都,元末明初的明夏政权少主明升也没坚守。

    (注:元末时反而是明夏政权的丞相戴寿,一直在重庆坚守,抵抗朱元章派出的汤和水路军,没让汤和过瞿塘峡,最后少主明升被北路明军傅友德偷度阴平成功就直接投了,戴寿才知道“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正因千年来的四川军事特征,注定了成都的城防,是不会有人真心好好修缮的,压根儿就没指望守成都,几百年残破下来,容易被火药炸墙或者偷袭破坏得手,也都是正常的。

    不管这个消息真不真,白文选如今对于谭家和王光兴等原流贼军队,算是信了七八分了,至少他们提供的关于眼前战局部署的情报,绝对是不假的。

    双方都想出工不出力,让自己的嫡系部队少死人,让朱树人这个外来户扛伤害,这一点上,白文选和四川本地部队有共同利益。

    当白文选开始怀疑一个更大的阴谋时,前面那些小设定,已经被他当成常识,给默认相信了。

    他也不由当着使者的面,主动再次跟监军军师潘独骜提起了部署异议:“潘军师你看!本督早就说官军已经彻底放弃城北渡过嘉陵江攻击了!那儿根本无法通过重型攻城器械!

    城西前几天虽然打得平澹,但如今朱树人临阵换将,攻势如此凶勐,若是早听我的,把老营弟兄都部署到城西,今天几乎被破口时,也不至于如此损失惨重!

    要不是重庆地势复杂,城西有数道防线,今天一旦被破口,就大势已去了!你还想干涉我的指挥,误了八大王的大事儿么!”

    潘独骜被他这般指摘挤兑,一时也无法反驳,只好答应白文选,把城北的老营尽量撤防到城西。

    而事到这一步,白文选和潘独骜已经压根儿不会去提防官军有没有可能刺探他们的防务部署了。就算有怀疑,也都集中在“谭家兄弟和王光昌如果再提出投靠,会不会是诈降”这一点上。

    人就是这样的,当同时听到多个谎言时,相对不那么像谎言的那个谎言,也就不引人注目了。

    而白文选从谭家使者那儿听来的“八大王已经破了成都”的消息,他也压根儿没敢立刻在军中散播以鼓舞士气。

    他唯恐其中还有诈,而且眼下的守城局势还不是很紧张,没必要急于把这个消息公布出来。完全可以等到求证确凿了之后,或者是战局危殆、急需鼓舞士气时,再说出来也不迟。

    任何好消息对士气的鼓舞效果,都是有时效性的,高兴振奋过之后两三天,也就习以为常了,得用在刀刃上。

    而“谭文的使者”走后,重庆守军也果然按照白文选的要求,重新部署了,白文选和潘独骜在指挥权方面的争夺和指手画脚,也进一步矛盾激化了。

    ……

    如此又过了两天,城西的攻打越来越勐烈,好在白文选已经把老营全部集中过来了,一时才没被攻破。

    然而最终的转折,还是在正月初五这天后半夜、或者说正月初六的凌晨发生了。

    数以万计的官军精兵,突然调动到了绵长的重庆城北方向,通过船只在半夜时分偷渡过嘉陵江,列阵准备,卸载简易攻城器械。

    而十几艘在船头装了相当于42磅舰炮级重型红夷大炮的战船,少部分吃水浅的,直接开进了嘉陵江,吃水深的,则留在长江嘉陵江口,直接抛锚下碇石。

    寅时末刻,官军开始了火力准备,十几门超级重炮对着相对薄弱的北城墙和城门城楼发动了密集攒射,火力只准备了半炷香的工夫,以免给城西的重庆守军时间调度回防。

    而且这边开火的同时,城西的红夷大炮也开火了,同时还发动了夜袭,以干扰视线,鱼目混珠,迟缓守军的反应。

    一番轰击后,城北好几处防线出现了缺口,随后官军冲上去奋勇搏杀,终于撕开了口子。

    同时,因为城北自古不是重庆容易遭到攻击的方向,所以这儿的防线并不存在层层设防,破了外围临江的城墙后,直接就能进入巷战了。

    不像城西,突破了外墙后续还有一道道山梁和临时夯筑的土墙、壕沟可以防御。

    随着明军一鼓作气偷袭得手入城,而且城北都是刚拉的壮丁,老营精锐早就被麻痹大意抽调一空,重庆城内很快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白文选当时亲自在城西督战,得知城北被破,随后看到城内火起时,他就一阵血冲脑壳,知道自己没法给张献忠交代了。

    潘独骜却是怒火中烧,一边斥责白文选无能,一边勒逼白文选赶紧组织部队保护他突围:“白文选你这个纸上谈兵的废物!本军师可是诸葛再世,你要是早听我之言,城西城北都严防死守,哪有今日!

    还不赶紧护送本军师一起突围!否则到了成都,我一定让八大王杀你全家!”

    白文选被这话一刺激,也是面颊神经暴跳抽搐,种种隐忧涌上心头,他忽然暴起拔刀,一刀剁了潘独骜,然后大喊:“潘独骜已死!张献忠无道入川后处处屠城,咱不给他卖命了!”

    白文选其实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再投降,还能不能活命。

    但打下去绝对九成九是要死的,护送潘独骜突围的话,如果他在张献忠面前搬弄是非,自己也有可能被清算。

    既然如此,不如赌一把,就算被乱兵杀了,张献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未必会清算他的家人。

    一番混乱后,在白文选带投的情况下,重庆城内至少还有七八成的士兵,算是直接投了,那两三成不长眼或者命不好的,在乱军中被杀,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几万人黑暗中交火,鬼知道对面说投降是不是真投,说投后再多杀个百十号人再停手,也是正常的。

    一直到天色全亮,重庆城内的血腥摩擦才算是停止,白文选也被方国安和王光兴五花大绑送到朱树人面前。

    看到朱树人时,白文选已经毫无生气地跪倒屈服,也不等对方盘问,先主动乞求一个条件:“罪将破墙时才下令投降,不敢奢求免死,如若国姓爷要将罪将斩首,只求对外别说我投降了,如此张献忠也不至于罪及我家人。

    如若国姓爷肯留罪将一条生路,也请暂时对外宣布我已死,将来再公布我活着的消息,如此,张献忠以为我战殁,也不会罪及我家人。

    另有张献忠监军军师之一潘独骜首级在此,乞稍免罪过。”

    朱树人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表态。等白文选说完后,他才好整以暇地起身来回踱步,还把玩了几下玉骨折扇,这才背对着对方,傲然道:

    “按说墙破后才降,杀了也是罪有应得。但暂时饶你不死,倒也没什么,就看你有没有利用价值,后续表现如何,肯不肯戴罪立功。

    这样吧,你要求保密你的死讯,这一点本官不能完全许诺你,只能许诺你一部分——我记得,在李定国失信于张献忠之前,你在张献忠诸义子中,就是跟随李定国最久了吧?”

    白文选不敢隐瞒,如实供述:“确实是跟随二将军最久,也跟随过一阵子三将军。”

    朱树人一拍折扇:“好,我就对外隐瞒你的死讯,但是你得选一个认识李定国、李定国也信得过的心腹,给李定国送信,信要先给我过目,就说求他劝说张献忠,白文选已战殁,该抚恤他的家人,然后借机把你的家人救出来,如何?

    不管你是否觉得李定国会出卖你,这事儿你非做不可,不然,我就把你斩首,对外却宣称是你献城,或者至少是你不听潘独骜调度,用兵失当才丢了重庆!张献忠会怎么对付你的家人,你很清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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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姓窃明介绍:
朱树人回到了崇祯十二年,大明已然彻底病入膏肓。
自己区区一个秀才,连官都不是,用正常手段怎么来得及拯救大明?
既然如此,只好用一些非常手段了。国姓窃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姓窃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姓窃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