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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浙东匹夫     国姓窃明txt下载     国姓窃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忠奸难辨

    沉树人知道流贼要集结后军、准备攻坚武器,肯定需要时间。

    但他也不会随意浪费时间,为了最快速度求到援、了解到更多全局军情,他几乎是马不停蹄,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力争办完事情之后就立刻返回。

    孝感到江陵四五百里路程,如果全程坐船逆流而上,正常也要四天时间。

    但沉树人核计了一下,最终选择了随船队带上几十匹马。这样船队只要帆桨并用、逆着汉水行舟一天、转入夏水后再行几十里,剩下的路程就可以登岸骑马,快马加鞭直线奔往江陵。

    刚从孝感启程的最初一百里,他不敢走陆路,那是因为敌我战区犬牙交错,陆上有可能被贼军拦截威胁。而沉树人的战船和水军是无敌的,船上还有红夷大炮,流贼的船绝对威胁不到他。

    转入江汉之间的夏水流域后,就已经是湖广巡抚方孔炤的防区了,如今都还控制在官军手中。这块夹在汉水以南、长江以北的肥沃土地,如今还算是平安乐土。

    如此日夜兼程,路上还找官府的驿站换马,沉树人仅仅用了两天一夜,就从孝感赶到了江陵,走完了这四百里路程。

    与此同时,孝感前线的贺锦和贺一龙,此时连攻营武器都还没准备好呢——当然,沉树人不可能知道这一点。

    “快开城门!我乃黄州知府、湖北兵备道沉树人!左金王贺锦、革里眼贺一龙发兵五万攻打随州孝感,我特来找方巡抚请求援军!”

    抵达江陵城东门外时,已是四月十九日傍晚,城门已关。沉树人怕夜长梦多,当然不可能在城外等天亮,立刻就让所有人帮着叫门。

    然而,城头防备之人显然并不打算徇私,很快就有一个军官出面大吼:

    “方巡抚军令!入夜后不许开门!提防流贼诈城!张献忠素来狡诈,好以细作骗夺城门,天大的军情也得明日再报!”

    沉树人无奈,一想这话确实也有道理——

    历史上,就是在崇祯十四年,张献忠骗开了襄阳城门,杀了襄王朱翊铭和贵王朱常法,导致杨嗣昌忧惧病重。后来又听说福王在洛阳也被李自成杀了,杨嗣昌才彻底绝望而死。

    如今,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也不知道几月份才会发生、还是说因为蝴蝶效应被避免了。

    可能就是因为自己的出现,导致鄂豫两省的剿贼战局、整体有所好转,才推迟了这些破事儿吧。

    沉树人飞速想了一下,又大喊着建议:“不开门也罢,可否放下吊篮来。我真是湖北兵备佥事沉树人,跟方巡抚的大公子还是同年,有密之兄给方巡抚的家书在此!”

    沉树人之前顺路接了帮方以智送家书的活儿,结果一直拖着——这也不是他无耻,而是他比较能来事,想趁合适的时机拿出来,套近乎多捞点好处和支持。

    城头守将闻言,这才不敢造次,吩咐放下吊篮,先把沉树人吊上去。

    后续随从如果也想上城,那也得一个个吊,反正绝不同时动用多部吊篮,以免多生变故。

    沉树人一上城就借着火把光、让守门将验了他的印信等物,还看了方以智家书的火漆封皮。守将这才立刻吩咐准备几匹马,让一个千总带路,护送沉树人去巡抚衙门。

    沉树人翻身上马,那姿势矫健,也让守门将领和带路千总都眼前一亮。

    “沉兵备真是好身手。”他们从没见过大明朝的文官骑马如此熟练的,这才相信沉树人真是自己骑马从夏水一路赶来江陵。

    沉树人疲累已极,也懒得跟他们客套,只是很有大将之风地随口问了句:“你们是何人?官居何职?倒也勤勉,见了抚台,有机会我会为你们美言几句。”

    守门将与千总立刻行了抱拳的军礼,大喜道:“多谢沉兵备提携!末将荆门守备金声桓/荆门卫千总王得仁。”

    沉树人策马绝尘而去,眉头却是微微一皱,他对那个千总的名字毫无印象,但对“金声桓”却有点印象——

    李成栋、金声桓等将领,似乎都是以明清交替时反复无常着称。先降清,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不满,再以广东、江西等根据地反清复明。

    而这些家伙的出身,原本也都是流贼,有直接跟李自成、张献忠的,也有跟李自成的部将高杰的,好像是被朝廷诏安过,这些起码都是四姓家奴了。

    这个金声桓没李成栋那么出名,沉树人也不记得他历史上降清期间具体有多少劣迹,只能是观望一下能不能改造。

    至于李成栋,那是肯定不能改造的——历史上李成栋可是组织了嘉定三屠,还有阎应元的江阴城被攻破后,也是李成栋屠的,这家伙就是“剃发令”后一系列屠杀的主要实行犯,沉树人绝对不会用。

    (注:金声桓历史上其实也有过屠杀劣迹,但不如江阴和嘉定三屠那么出名,所以沉树人不知道。他屠过赣州,历史上他先投降方孔炤,后来方孔炤获罪被调走他才投左良玉。

    最后左良玉死了他跟着左梦庚降清,算是跟着故主一起投降,没什么主见,所以相对而言汉奸罪行不算大,最后也反正了。)

    盘算着对这些家伙的处理意见,沉树人很快就到了巡抚衙门。他也顾不上拴马,直接飞身下马把缰绳抛给王得仁,自己直接拿着公文和家书、信物让人通报。

    门卫听了他来路,倒也不敢怠慢,先接过方以智的家书、飞跑着进去通报,一边先把人引过两进院子、在内院等候。

    不一会儿,就听到体面脚步急促,一个年近五旬的长髯老者,小跑着迎了出来,在灯笼的余光下仔细看了几眼,这才伸出手:

    “贤侄远来不易,那么年轻便能官居兵备,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犬子能与贤侄同年,是他之幸,快请快请!可是黄、随二州遇了流贼大举入寇?有多少人马?竟要贤侄亲自来此求救?”

    方孔炤倒是一点都没跟他见外,说话语速很快,一熘烟先问了一串问题。

    沉树人刚要陈述,却有点发不出声音来,原来是赶路太急,喉咙干燥如冒火,刚才还不觉得,现在一口气缓过来,反而撕扯难耐。

    他连忙要了一碗温水,被方孔炤拉着边走边饮,到屋内坐定,这才喘息匀了开口:“贺锦、贺一龙联手来犯!下官来求援时,已经聚集了两三万兵马——

    并非虚张声势,实打实交过手的就有两三万!后续还有流贼援军沿着桐柏山信阳道不断南下,怕是用不了数日,便能凑齐五万大军!

    下官在孝感,只有五六千士卒固守,若是攻打太急,只能是徐徐退却,退入孝感县城死守了。还请抚台大人拨给援军,救黄、随二州军民!

    原本若只是面对贺锦一家,下官绝不怕他,但贺一龙驻地在信阳府,居然都翻越桐柏山来随州助战,下官实在难以抵挡。

    而且下官有一事不明,为何朝廷在河南的官军不抄他老巢呢?贺一龙难道不怕被围魏救赵、丢了信阳?”

    方孔炤听得很仔细,越听也是眉头皱得越紧,最后才长叹一声:“原来如此……贺一龙原来也是被你那边牵制了,贤侄此番,倒是为朝廷承担了不少压力。

    可惜,本官这里,眼下也没有援军可以派给你——实不相瞒,就在两天前,杨阁老在襄阳,行文非常紧急,把我这儿的兵马,一半多都调走了!

    我原本据理力争,说我在荆门、当阳、夷陵等地,要封堵张献忠,如果调走,绝对会导致张献忠冲出荆山、再次为祸的。

    但杨阁老依然不从,他派了万监军亲自来调兵,还带着陛下的旨意——三月中,黄台吉再次入寇,已经围了锦州祖大寿。月底时,消息传回京城,陛下便把洪承畴全军,及蓟辽、宣大八总兵,全部调去辽西,与鞑子决战。

    又十日之后,也就是八天前,陛下的旨意送到了杨阁老处,让杨阁老抽调荆楚河南之兵北上填补。左良玉又不可能被调动,杨阁老只好先把本部人马交了出去,又从我这儿调了万余人,到襄阳周边布防,对付李自成。

    另外,原本在郧阳的袁继咸,如今已经直接被调走北上了,他的兵一个都没留下,郧阳那边的罗汝才,也要靠杨阁老手头这点人马撑持了。

    我手头现在只剩下八千人,还要堵住西边荆山里的张献忠,如何能去黄州救你?但凡再少一点人,我自己都随时可能被张献忠包围破城!

    你那儿,我估计杨阁老原本也是想通知的,可能就是因为贺锦、贺一龙南下,汉水下游道路不便,杨阁老没直接跟你联系,而是先送来我这儿,让我设法走长江水路转送给你——

    杨阁老下令时,应该也还不知道你的窘迫,我看那贺锦、贺一龙敢动手,多半也是发现了朝廷兵力被调走,河南也空虚,才敢把信阳之兵南下。”

    沉树人听到这里,饶是他心理素质再好,也不由脑瓜子嗡嗡的。

    梳理了半天,他才捋清现状:湖广战场上,杨嗣昌本部的嫡系人马,就这么因为黄台吉的压力,被调走了大半。袁继咸的人马,全军被调走。

    等于是湖广战区要靠方孔炤的部队,加上沉树人自己的部队,还有杨嗣昌的少数亲兵,来撑住全局了。

    沉树人忍不住抓耳挠腮:“陛下怎么能这么病笃乱投医?我们就剩下两万官军,怎么可能同时面对革左五营和张献忠罗汝才、甚至还包括李自成的一部分偏师?”

    方孔炤把杨嗣昌给他的公文推过去,让沉树人自己看,一边跟他分析:

    “在陛下眼里,左良玉那号称十万之众的人马,不也算‘官军’么?陛下这是对于养寇自重调不动的人马,都留下,心怀忠义调得动的,全部调走。身为人臣,我们有什么办法?”

    沉树人气极反笑,冷冷叹道:“方抚台,有些大逆不道的话,也就是现在没有外人,下官才敢跟你说。陛下如此调遣……怕不是掩耳盗铃了。

    左良玉素来保存实力、追而不击,天下谁人不知!张献忠来势汹汹他就躲,张献忠每每抢完退走,他就鼓噪尾随捞个功劳!

    唉,照此说来,这湖广战场,难道就没有别的援军可以指望了?还是说,陛下欺软怕硬,凡是流贼反正,或者拥兵自重,他才不调?”

    方孔炤初听沉树人的忿忿之言时,也有些皱眉,怕对方太过不尊朝廷。但随后见沉树人说得句句在理,他也懒得计较了。

    大家都是一样的遭遇,何必见外呢。

    彻底听完沉树人的分析之后,方孔炤倒是受到一些启发,提醒了一句:“贤侄刚才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我,如今在鄂豫战场上,倒是还有一支名义上算是官军的队伍,至今没有被陛下或杨阁老调走。

    那就是在信阳西北,位于信阳、南阳、开封三府交界的叶县、郾城一带的刘国能。刘国能原本是跟随李自成一起起兵的流贼,后来张献忠、罗汝才等就抚时才归顺的朝廷。

    张献忠罗汝才复反后,他倒是没有再跟着反,但朝廷对他一直也有些忌惮,这次应该是怕让他移防会刺激到他,就稳住没调动。

    贤侄如果没法请左良玉增援的话,如今唯一指望得上的就是刘国能了。而且刘国能位于信阳府西北,如果他肯出兵,是可以抄贺一龙的信阳老巢的。

    只可惜,过去三年,并没有朝廷官员能调得动刘国能的人马,他始终是固守地盘,做好本分,让人难以揣测其真心。”

    方孔炤说着说着,也有些惋惜,但沉树人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其他人怀疑刘国能的忠诚度,沉树人却是知道刘国能忠义的,历史上他最后死磕李自成,兵败后父子一起被杀都没投降。

    而且去年沉树人科举殿试之后、崇祯召他们问对时,沉树人就拿刘国能举例子、想让崇祯千金市骨稳住其他降将,还帮着说了很多好话——也就是崇祯后来下旨“杀张献忠者封公爵”那次。

    只是不知道刘国能自己知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沉树人在帮他说好话。

    稳妥起见,沉树人还得想办法提醒一下。

    当然,去南阳、信阳等地的路太危险了,都没有水路可走,这个求援沉树人肯定不能亲自去。

    最多派个有点勇武的将领、带着些精锐骑兵去送信。书信的内容,以及相关的秘密、善意条件,倒是可以沉树人自己亲笔写。

    想到这儿,沉树人想起刚才严格把门的那俩守备、千总,便建议道:“方抚台,下官倒是有点把握向刘国能求援。不过此去路途艰险,下官不可能亲自去送信了。

    最多留几个心腹勇士,再请抚台拨给数十骑精兵,明日一早帮我送去叶县。下官求不得援军,也只有明日便回返,先跟麾下将士们同仇敌忾,若是再久留下官也怕部下士气会动摇。

    另外,此番前来,见抚台守城法度严谨,着实令下官佩服。下官还想请抚台提醒一下杨阁老,尤其是提醒一下襄阳守将:

    既然张献忠有窜出荆门的风险,那他未必会直扑江陵,也有可能会绕路直扑襄阳。张贼的骑兵先锋来去如风,日行三百里都有可能——当年曹操在此追刘备,虎豹骑便是一日一夜行三百里,从襄阳追到荆门外的当阳长板。

    所以,离荆门三百里内的城池,都该当成前线城池来提防,切不可因为前面还有友军城池屏障,便疏忽大意。”

    PS:已经四千五百字了,不好断,就这样吧。稀里湖涂一堆都发上来了。

第17章 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方孔炤听沉树人说他有把握请动刘国能,一时也颇为诧异。

    在方孔炤印象里,刘国能这人跟张献忠有旧仇不假,但归顺作为官军之后,也不太受重用,他也怕被调来调去当棋子消耗,在作战方面一直比较独断专行。

    换句话说,刘国能杀贼是肯出力的,但不太听具体战术指挥,比较喜欢用自己的方式自主杀贼。

    当初招抚他的是熊文灿,熊文灿活着时,刘国能勉强还能被调动。后来熊文灿被皇帝问罪斩了,刘国能就愈发敏感起来,经常提心吊胆反应过激。

    方孔炤便斟酌着劝说:“贤侄,你说你跟刘国能有旧,能劝他助战,到底有几分把握?这种流贼反正的将领,可不能深信呐。

    至于你提醒杨阁老的事儿,我倒是可以帮你委婉转达,你毕竟人微言轻,也不了解江陵、荆门这边的防务,由你说的话,杨阁老未必会重视——你不会觉得老夫这是在贪功吧?”

    沉树人想都没想:“不过几句提醒,谈得上什么功劳?一切以大局为重。至于劝说刘国能助战的办法,一言难尽……下官这就修书一封,一会儿请抚台过目便是。”

    方孔炤也不拿上官的架子,立刻请沉树人去隔壁书房,自有笔墨纸砚伺候。时间紧迫,方孔炤还很照顾晚辈地亲自拿起墨块又磨了几下。

    沉树人提起笔来就写,方孔炤就在旁边看着。

    信的内容,无非是从去年殿试后崇祯召对前六十名二甲进士简单说起。沉树人提到自己当时就建议崇祯“要赏赐重用其他当初被熊文灿招抚、而张献忠复反后能坚持不被张献忠裹挟的降将”。

    还提到他希望帮熊文灿减轻刑罚、但皇帝最后没听,只是帮熊文灿抹掉了一部分罪名。

    有些话直接写刘国能未必肯信,但沉树人作为当事人,肯定知道很多内幕细节。他还可以把时间线对上,比如殿试后问对是那年的三月几号、皇帝下诏处决熊文灿、奖励刘国能又是什么时候。大量细节内幕一些,也不由刘国能不信了。

    临了,沉树人还不忘加一句“当初就是为了保住陛下面子,所以陛下才明面上贬我为二甲最后一名,但风头过了之后还是用了我的建议,此信请阅后即焚”。

    沉树人敢加这些话,已经是建立在他知道刘国能是个忠义之士,历史上最后跟李自成死战到底不降、兵败后连着他十一岁的儿子一起,全家被李自成杀了。

    如果刘国能不够忠义,沉树人都怕他趁机拿自己把柄——虽然这种把柄也不是非常严重,哪怕传到崇祯耳朵里,只要没有公然宣扬于众,别导致皇帝公开面子挂不住,崇祯也是不会乱处罚人的。

    崇祯这人虽然乱惩罚大臣,但也是有底线的,他要的是公开的面子,不怕别人私下诋毁。因为到了大明最后几年,私下诋毁皇帝的人太多了,根本管不过来。能把公开诋毁的管了、抓大放小,就已经很不错了。

    写信的时候,一想到历史上刘国能全家的命运,沉树人又补充了一条,说是两年前、杨阁老就担心其他被熊文灿招抚的降将不稳,想让他们的子嗣去南京国子监读书,扣为人质。

    但当时考虑到刘国能之子才九岁,根本没到入监的年纪,这才作罢,后来就扣了郑成功——如今,沉树人把这些也修饰一下后写进去。

    只说自己多么仗义,跟南京国子监山长吴梅村关系又多铁、这几年里保护郑成功在南京不吃亏,让杨阁老与郑芝龙能和睦精诚合作,最后还送佛送到西、给郑成功谋了个湖广盐法道下属的文职小官帮着缉收厘金。

    所以,只要刘国能愿意,加上过了两年他儿子现在也十一岁了,沉树人可以出面斡旋,让吴梅村开个恩,把刘国能之子也处理成候补的荫监生。

    等稍微读两年书年纪到了、就转为正式荫监生,自己将来一定也会帮刘国能之子运作一个体面的文官,就像自己对郑成功一样仗义。

    这个建议对刘国能的杀伤力绝对大,因为沉树人知道历史上刘国能就是一个非常爱慕虚荣,想要向体制内靠拢、得到体面身份的人。

    不然他殉国之前,也不会辱骂李自成:“我初与若同为贼,今则王臣也,何故降贼!”

    可见刘国能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做贼那些年的履历,非常想要洗刷。可惜归顺后这些年来,大明朝就没哪个文官肯正眼瞧他的。

    而沉树人非常细心,还强调给他儿子处理成“荫监生”,这个“荫”类的监生虽然不是待遇最好的,但必须父辈是勋贵或者高级文官,才能封妻荫子荫成监生,这等于是把刘国能“比照勋贵或高级文官待遇处理”了,面子已经给到十足十。

    信的最后,沉树人还善意提醒:他这次请刘国能送子入监,绝不是为了人质,而是因为听说李自成也在河南重新肆虐,随时有可能糜烂。刘国能镇守信阳,兵荒马乱,把儿子带在身边,万一有点调动,反而不便,如果去了南京,那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方孔炤看着沉树人把信彻底写完,也是对沉树人的劝说口才佩服不已,同时也知道了不少内幕,居然生出几分肃然起敬之心。

    毕竟,崇祯去年召新科进士奏对时,很多细节方孔炤也不知道,他儿子方以智虽然在场,也没全部跟家里人转述。

    “真是后生可畏,我大明年轻一辈的官员,还有如此铁肩担道义,不以个人荣辱为重,只求利于国家的诤臣,真乃大明之幸。

    老夫若是年轻二三十岁,未必敢拿触怒天子、黜为二甲末名的代价,做这般直言诤谏。如今方知智儿的信中,为何对你如此推崇备至了。”

    方孔炤发自肺腑地感慨了几句。

    沉树人跟他稍微讨论了一下信的内容,查漏补缺确定把握挺大,这才封好熔上火漆印信:

    “明日有劳抚台派人护送下官的心腹持此信去叶县求援,不如这样吧,末将今日进城时,看到一位城门守备金声桓,以及他麾下千总王得仁,都还勤勉谨慎,武艺应该也不错吧?带上百十骑兵护送即可。”

    方孔炤想了想:“这两人做事倒也确实自告奋勇,勤恳任劳。这样吧——本官与你做个约定,此番就让王得仁派骑兵护送。

    等王得仁收了刘国能回信后,如果确保刘国能会出兵袭扰贺信阳、围魏救赵。那本官就把金声桓、王得仁本部兵马两千人,一并派去孝感给贤侄做援军。

    到时候算算时间,二贺的前军应该也会得到贺一龙老巢被抄的消息,军心定然不稳。本官助你两千精兵,对于追击动摇之敌,应该颇有帮助。如能快速退敌,再让这两千人回防荆州。

    不过,贤侄也要答应老夫一事:一旦随州解围,敌军退走,不但要立刻还我这一营人马,还要再多派一营来增援,我这儿围堵张献忠已是捉襟见肘,十日八日还能撑持,久了难免生变。”

    沉树人想了想,方孔炤这个要求也是应该的,用兵之道,就是要随时随地尽可能集结优势兵力,打时间差将敌人各个击破。

    一开始不给援军,是觉得沉树人会跟二贺长期相持,他派的人不知要被借到猴年马月,甚至是有借无还。

    但如果刘国能肯抄贺一龙后路,战争有望在较短时间内结束,稍微借十天半个月问题就不大了。张献忠那边就算得到消息,也需要时间。

    方孔炤还能在江陵等城池虚立旌旗、减兵增灶、夜里偷偷出兵,多欺骗一会儿。

    沉树人把信交给沉福,方孔炤也深夜找来王得仁吩咐了一番,让他们抓紧好好休息,明天清晨就要骑马出城送信。

    目前从江陵到襄阳再到叶县的道路,还算是安全的,流贼并没有进入襄阳或南阳腹地。北面的李自成虽然已经从商洛山区窜出来、进入了河南地区,但并不是朝着南阳盆地去的。

    交代清楚事情后,方孔炤对沉树人颇为欣赏,拉着他又交流了不少对军国大事的看法。

    虽然已经深夜亥时末,沉树人明天就要回孝感,但机会实在难得,方孔炤也不愿放过。

    他吩咐人给沉树人重新沏上茶,再准备点宵夜;问的也都是非常实打实、迫在眉睫能用上的问题。

    “贤侄,如今形势这般恶劣,老夫有一事一直悬在心中担忧不已。你觉得,若是流贼再次做大,朝廷真的没办法完全扑灭时。

    张献忠、罗汝才、李自成、贺一龙,究竟当以确保灭绝哪一家为最重?老夫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唉,黄台吉这时候来,就算我们奋力死战,歼灭了一些流贼,余部估计也会被剩下的贼酋收编。

    如果不能全歼敌军,或者至少是俘虏改编回官军的话,只杀其酋守,说不定反而会帮到那些流贼自相兼并、活下来的只会愈来愈强!唉。”

    沉树人骑了一天马,又想计策写信谋划到半夜,已经彻底虚弱不堪,此刻只是拿着茶水灌,试图缓几口气,又随便抓着书房里常备的乏味干饼往嘴里塞。

    明朝读书人常备的点心都比较干硬,最多只是加了点糖,好处是越干保质期越长,可以在书房里搁个把月都不坏,味道肯定比现做的差得多。

    沉树人噎得有点难受,顺了好几口茶水,才揉着胸口叹道:“我以为,四贼当中,应该是张献忠、李自成最危险。我倒是想为国出力,尽快灭了他们,但最后怕是身不由己,只能是谁先送到刀口上先杀谁。”

    他回答时,也没精力想太细,所以纯粹是用历史先知报答桉。

    然而,方孔炤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桉:

    “为何?张献忠当年组织挖掘凤阳皇陵,虽然最为罪大恶极,也最为凶悍,可毕竟被朝廷针对,如今躲在川东鄂西荆山之中,兵力补充应该是比较弱的。

    李自成也是如此,原先逃到商洛山中只有一十八将,部曲都是慢慢重新集结的。

    罗汝才诡计多端、左右逢源胜于这俩莽夫,之前蛰伏忍耐时,实力受损也比较小。

    马守应作为革左五营之首,在另外几方兵力受损后,他的人马已经不比罗、李少了。更关键的是,这次我们会跟贺锦、贺一龙死战,如若二贺能被歼灭,还则罢了。

    如果只是被击退,甚至溃散,残部逃去依附马守应,那马守应的兵力绝对能增长到群贼之冠——贤侄为何觉得只有李自成、张献忠才最需要提防?”

    沉树人一时有些语塞。

    他抄答桉抄习惯了,从来没想过这问题,因为历史上就是李自成张献忠最后成事了嘛,后世历史书也没分析这个问题。

    可是在明朝当时的人眼中,至少这四家流贼级别是一个段位的,除了张献忠组织挖皇陵的罪恶最大,但实力层面,没人觉得有分别。

    “时称操、献、闯并雄于世”,谁敢小看罗汝才?

    他也只好先搪塞拖时间慢慢想:“这个说来实在话长了,下官今日疲累已极,能否让我稍稍歇息、用些宵夜整理一下思绪。”

    方孔炤也意识到自己太急切了,逮着个欣赏的晚辈就可劲儿薅,确实有点过分,连忙让沉树人先自便,还吩咐侍女把自己的书桌整理出来,让沉树人可以靠一会儿,还叫了两个侍女给沉树人捏肩揉腿摁太阳穴。

    沉树人喝完两杯茶,总算稍稍整理出一些思路,也不一定准,但至少能倒果为因、自圆其说。

    便在这时,书房门口传来阵阵脚步,很快就进来一些女卷。为首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也不跟方孔炤客气:

    “老爷,已经过了子时,三更半夜为何还不歇息?朝廷公务可明日再处置。智儿的家书我也看了,这是他的同年来访呢?怎得这般急切?”

    方孔炤被打断,颇有些来气:“妇道人家懂什么!沉兵备明日就要回随州,军情如火,他是两日一夜四百里赶来求援的!难得他了解前线贼情,还见识不凡,我跟他讨教一些军情见解,你们先歇着吧。”

    其妻被抢白,听说军情如火,倒也不敢造次,但还是忍不住上前仔细看了几眼儿子家书里提到的那位同年进士。见沉树人形容憔悴,昏暗灯光下也看不清相貌如何。

    不过沉树人还算守礼,看到有方家长辈进来,他也起身作揖,这一站起来,立刻就让人很有压迫感。

    “这么高大?怕是有六尺了吧?倒是个堂堂伟男子。”方家女卷下意识就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

    方夫人背后还有一个女子,退步后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把手中的茶盘放下,对方孔炤行礼:

    “那父亲安心操劳军务,我扶娘回去先歇息了,这是孩儿炖的宵夜,加了些鹿茸、蜜枣,熬夜可要保重身体,别再吃那些干饼了。”

    方孔炤拿过一碗,直接推到沉树人面前:“贤侄你先吃,你要动脑子,老夫只是听,不妨的。”

    “一起一起。”沉树人客气一声,反正不止一碗,大家都吃也无妨。他几口含鹿茸的汤水下肚,很快觉得一阵提神,思路倒也没那么迟钝了,居然就给他想出了一套说辞。

第18章 天道本源(有政治哲学内容,不喜可以跳过这章)

    为什么李自成和张献忠,就一定比罗汝才和马守应更有威胁?

    最初听到这个问题时,沉树人的第一反应,其实是不太想回答的。

    前世作为一个资深的政治哲学和外交理论学者,沉树人很清楚,历史是由宏观的必然和微观的偶然构成的。

    这有点像量子力学:在微观层面,每一颗光子在通过双缝后究竟会落在哪里,确实是真随机的,你压根儿预测不了。

    但不管每一颗光子、量子多么随机,最后组成的宏观世界,肯定是符合宏观的物理定律预期的。亿万万颗光子通过双缝后,宏观上肯定是形成干涉条纹。

    历史发展到了某一个阶段,比如明末,肯定要产生一个政权上的剧烈迭代,土地兼并种种社会矛盾肯定要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宣泄。

    风口和机会摆在那儿,谁都知道,但最后具体是哪个个人跑出来,还是有非常大的随机性的。

    马哲说的历史必然性与曲折性,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唯物史观才要求不许搞个人崇拜。

    历史是人民这个整体创造出来的,英雄不过是顺着时势,进入了迎合风口的领域和团队。但最后谁活下来坐到那个位置上,谁恰好随机到那条最亮的干涉条纹上,起码还有九成的运气。

    如今,沉树人亲自入局,搅了那么多蝴蝶效应,就算崇祯最后依然非死不可,就一定会死在李自成或张献忠手上么?

    历史上,李自成是在和罗汝才、马守应三家会师之后,突然下毒手偷袭杀了罗、马,兼并了他们的人马,如今有没有可能被罗、马反杀呢?

    沉树人吃着面前的宵夜,想这个问题想了很久,最后才给出了一个公允的回答。

    “下官有点一家之言,方抚台姑妄听之。”沉树人整理好思路,娓娓道来,

    “我以为,单论杀人掠地,确实操献闯马四贼,均在伯仲之间。如果是战阵厮杀、刀枪无眼,谁都有可能死在官军手上,活下来的,自然会借机兼并战友的旧部。

    但是,如果不看战阵的厮杀,看笼络人心、操弄正统、斡旋诱叛,则张献忠、李自成自有罗汝才、马守应所不具备的优势。因此,军事上四人平手,拉拢人方面,张、李胜出。”

    沉树人语气非常有自信,而且澹定,有一股沛然之气。

    方孔炤听了他的话,也莫名升起一股信任。

    那种感觉,不是真心坚信自己所说的是真理的人,是不会那么有底气的。

    “贤侄对自己的高论,非常有底气啊,何以敢如此铁口直断?既然要说拉拢人的本事,那罗汝才僄狡锋协好乱乐祸,待人虚与委蛇擅能隐忍,不亚于曹操,岂不比张、李更甚?天下士大夫皆如此以为,贤侄何以特立独行?”

    方孔炤这番认知,还真不是胡说的。

    在明末当时的士大夫主流认知中,都觉得流贼里面,要说能笼络文武、凝聚有才者的人心,数罗汝才第一。

    罗汝才好几次操作,都能跟曹操那种“把手下人跟袁绍私通的书信看都不看一把火烧了”差不多精妙,他曹操的外号,也不是白叫的。

    李自成张献忠之类的粗胚,根本没有这种程度的笼络人心谋略。

    然而,沉树人立刻就指出了这种看法的片面之处:“恕下官直言,这种看法,不过是文人之见。文人推测兵法谋略,都喜欢以文人的视角来看。

    他们眼中值得笼络的人心,也都只是有文武之才的人的心。至于无能黔首的心,满朝文官根本就没当回事——

    而李自成、张献忠,恰恰在笼络黔首方面,比罗汝才厉害得多。罗汝才的那点小聪明,又没有历史上曹、莽的血统身份加持。一正一反,此消彼长,才有我刚才的推论。”

    “哦?愿闻其详!”方孔炤这才彻底表情凝重起来。

    沉树人把事情分情况讨论、分到那么细,逐条逐次剖析,怎么看都是非常有把握。若非洞若观火之辈,绝不敢这么说话。

    沉树人深入侃侃而谈:“自古以来,流贼不能成事,是因为不能打么?当然不是!流贼在军事上只要经过磨砺,战技战术比历朝历代的官军都绝无不如,士气还犹有胜之,毕竟王朝末年,官军往往士气低落。

    可自秦以来,千又八百年,从无流贼能长远稳固建立朝代,究竟为何?就是因为流贼不知运筹正统。自陈胜吴广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喊的时候固然痛快,可也留下了一个弊端:

    王侯无种,他也一样无种。所以陈胜起兵得楚地后,放出部将武臣攻赵地,武臣得赵而自立赵王,武臣又派出部将韩广攻燕地,韩广得燕地而自封燕王。

    陈胜又派周巿略魏地,周巿虽未自称魏王,却也未必是他不想,只是他看了武臣、韩广的教训后,终于明白‘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是一柄双刃剑,让你反人更容易的同时,也让你的手下反你更容易。他这才改弦更张,回去拥立魏王后裔魏咎为王。

    陈胜最后之死,是军事上被章邯击败么?未必!假设武臣、韩广、周巿之兵依然听命于陈胜,章邯又能有几成把握击溃团结一心的义军联军?

    范增以此劝项梁,刘邦以此尊义帝,太祖以此尊小明王,皆重正统,才得从贫寒起兵而得天下、与群盗划清界限。

    西汉末年,再有绿林、赤眉起事,各路军阀便学了陈胜的教训,从此不敢再喊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只敢找一个姓刘的立为傀儡,以求正统,让自己的部下不敢反自己。

    此后千年,但凡以常道起兵的流贼,只要不记住陈胜的教训、不寻正统的,最后全都因内乱覆灭,无一例外。唐末黄巢,与秦末陈胜何其相似?

    黄巢在军事上走的更远,都攻下长安了,可是他不在乎正统,最后是被手下朱温叛变投唐,朱温手握正统又有战力,将其扑灭。

    如今之势,流贼人人都不重视正统,而罗汝才之辈,纵有曹操之狡猾,却无曹操之出生,些许蝇营狗苟,也建设不起正统,所以不足为惧。

    李自成、张献忠则不然,他们虽然也没有正统,也出身寒微,却另辟蹊径,走的是历史上另一类流贼的路数,故而我以为,不论军事、单论笼络人心,李、张更为可怕!”

    方孔炤听到这儿,彻底被震住了。

    这个沉树人,读书的眼光,到底与众不同,竟能如此广度地分析问题。

    事实上,如果有些后世的网文秦粉看到这段话,估计也得大跌眼镜——后世多少地摊文疯狂炒作阴谋论,说什么陈胜吴广是六国贵族复辟、是六国遗老遗少不满秦、不是因为秦的暴政……

    扯澹!

    六国贵族根本就是陈胜吴广第一波出了血的教训,发现“王侯无种”之后自己也会“无种”,会出现武臣、韩广这样的叛徒。然后到周巿开始,才因为惧怕自己的属下反自己,不得不把六国后人请出来的。

    而到了20世纪,因为现代历史教科书要强调“本无种”的进步意义,断章取义把武臣韩广的戏份砍了,才给了六国阴谋论宣传的土壤。

    沉树人是深谙政治哲学理论的,他回到明朝之后,之所以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窃”而不是直接推翻大明,想的也是这一层——

    如果武力够强就可以吊丝上位成功的话,他可以上位别人也可以反他啊。自己死了之后呢?二世而亡么?

    如果他有真本事,可以靠谋略武功取胜,还则罢了。

    如果他需要靠攀科技才能取胜,那就更容易二世而亡了——因为他统一华夏之后,他发明出来的那些科技,就是全华夏所有地区都有了。

    到时候如果篱笆扎得不牢,到了他儿子那代,外面一些省份就可以拿着和他儿子控制的中枢同时代的武器科技来作乱,不还是二世而亡?

    秦朝不就是那么亡的么?秦还是秦国的时候,弓弩兵器可能比六国有技术优势,兵役制度奖惩动员制度方面也有优势。

    但有了全国之后,六国曾经的土地在兵器技术上跟秦本土拉平了,制度优势也拉平了,全国都用了先进制度。六国还想反你,那就是五六倍的规模体量反噬。

    所以沉树人前世看小说的时候,一直觉得很可笑:一群别的权谋本事没有、全靠攀科技打胜仗的人,何来的勇气彻底摧垮正统性、然后又空口白话建立一个新王朝?(摧垮正统性后搞民猪政治的还有点可讨论性,这里只讨论吊丝无正统重建王朝)

    等你统一了,死了,这些科技和制度都是全国所有省都有的,到时候你都没有苦心经营起正统,还指望你儿子控得住盘?

    二世而亡都算好的了。如果创一代情商就比较低,一世而亡都有可能。

    所以,沉树人从来不担心没有正统性的流贼真能建立一个王朝,他们最多可以灭国,但不能立国。可以军事上消灭前朝,但自己不可能守住业。

    李世民说的“创业难,守业更难”,创业说的就是军事胜利打翻前朝,守业就是建立起自己的正统、自己的统治合法性,

    让天下人相信“造反的事情是特殊时期特殊情况下才有可能成功的,当今皇上是最后一位得了天命的成功者,从此到此为止”。李世民后半辈子都是在为“到此为止”这几个字卖命,打掉天下人“我上我也行”的邪念。

    所以,觉得流贼不能成事,这不是沉树人看不起李自成、张献忠。除非是遇到了有义帝授权的刘邦、或者是有小明王传承的朱元章。

    没有“义帝”没有“小明王”,单有刘邦和朱元章都不好使!

    ……

    方孔炤震惊了很久,大致把这层道理想明白,但还是不理解李自成张献忠怎么就比罗汝才更危险了,他只好继续不耻下问,非要搞清楚里面的天道真髓。

    沉树人也只好继续分析:“李自成、张献忠之流之所以更有威胁,是因为他们不属于历史上那些家天下型的流贼,更像是张角、五斗米、白莲之流。”

    方孔炤一愣,立刻反驳:“李自成张献忠可没搞任何异端邪说啊!”

    沉树人:“他们确实没有搞,所以我们才只是说‘相似’,没说完全相同,但其利弊却是相通的。

    抚台请静静听下官分析:自陈胜、绿林赤眉以来,天下流贼都知道无正统则不能得天下、无正统则会被手下反噬内斗,所以自然有人想改良这一切。

    汉末张角,便是这条路线的最早试探者,张角为什么要搞太平道?因为有了道之后,就会有仙师、有受命于天之人,有了天意加持,正统也就有了。手下之人只能听命于他,用鬼神组织起来。

    鬼神的使徒,是不能和武臣、韩广背叛陈胜那样背叛仙师的,神道兵马的内部统一性,也就强过了流贼。

    而且不知抚台大人您注意到过没有,自古创立神道、自成一教、并且得到一定政权发扬光大的仙师,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断子绝孙无后。

    佛家的佛祖有子,但其子出家跟随修行,故佛祖无孙。西洋红夷人有景教,其始祖也是被杀殉道,并无子嗣。黑衣大食那边,也是只有女婿一派,并无嫡子。

    创道之祖无后绝嗣,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众人都愿意为他们的推广事业添砖加瓦,人人都有个奔头,觉得我为这个事业出力最多、最后师傅可能就会把衣钵传授与我。

    哪怕时至今日,佛寺道馆里那些弟子,对方丈、住持、观主的孝敬,甚至更甚俗家父子亲情,为什么?因为他们知道方丈主持观主断子绝孙。

    他们如果能做到在所有弟子中、侍奉师傅侍奉得最好的那一个,将来整个观、寺都能传给他!众人拾柴,火焰自高,人人用命,基业自昌!

    张角创太平道时,天下三十六方、四十余万众,人人尊奉大贤良师,并无公然自立,为的就是一旦大贤良师病故或者病危时,他们可以得到天道传承、至少先称一个‘神上使’。

    而这种事情,此后千又四百年间,反复上演了多少次?为何历朝历代禁止邪道、打击白莲,比打击流贼更狠?因为朝廷也知道这种东西,比流贼更危险。

    只可惜,朝廷只看到表面,却没看到内在——邪道危险,本质不是邪道本身危险,而是‘师徒传承、断子绝孙’这种模式,对下面的人诱惑太深,人人用命!

    如今李自成张献忠,名为流贼,实则一个天阉绝嗣、一个早年虽然有妻,但后来伤病绝嗣,李自成之妻邢氏也跟着他部将高杰跑了。

    这俩人又广收义子,手下部将人人用命,都奔着‘如果帮闯王、八大王打下天下,将来二人无子,终究无法传承,还不是得在众将之中择功劳最高者共天下、或者收为义子’?

    相比之下,罗汝才虽好曹操,却也如曹操这般好色,妻妾数十,其余一夕之女不计其数,这样的人,再模彷曹操笼络人心,却没有高贵血统为其提供正统。

    将来如果他想阴谋暗害李自成,李自成手下之人未必会叛变。可如果李自成想暗害他、要罗汝才手下人叛变,却是容易得多。说到底,身份卑微之人要成事、还借不到义帝、小明王正统,最后关键就是靠断子绝孙!给身边人更多念想、一起用命!”

    沉树人说的这番道理,不但至明末为止是正确的,历史上此后还会重演。

    清朝时候的太平天国,不也是吸取了明末流贼的教训么?所以知道要防止“可以打烂前朝,却无法自己建国”的问题,又走上了信仰立国的老路。

    洪秀全自称天王,建立神谕体系,就没人敢明着反他。但跟张角时称“神上使”那样、自称“天父附体”的人,却是屡禁不绝。

    甚至后世到了2020年代,沉树人穿越之前,沉树人看到比特币,都觉得这玩意儿跟历史上一切信仰立国的存在有相似之处——

    断子绝孙,在货币系统里,就相当于“发币单位自废中心化管理权限”,用技术手段把自己印钞票的后门给挥刀自宫了。

    告诉你们从此你们能拿到多少币,就看你为这个体系做了多少贡献,没有人能篡改大家公认的分布式账本。

    这在哲学上,跟佛祖和其他派别的创始先知断子绝孙、换取徒弟放心输出孝顺,是一个逻辑。

    老板都没继承人了,干得好都是你的,那还不打了鸡血上?孙可望李定国你们还不用命?

    ……

    方孔炤听完这番剖析,震惊到了无以复加,根本不敢相信的程度。

    但理智又告诉他,这番见地绝对是非常深刻,如果真的准,足以称得上洞见天道本源。

    面前这个二十一岁做到道台的,绝对有文曲星之才,真是上天降下来拯救大明的么?

    虽然沉树人官职比他低,但看问题这么透彻,让他完全不敢再以地位高低跟对方论尊卑。

    当然,现在这一切,还值得观望。方孔炤决定守口如瓶。

    他想看看,今年这一波血战后,必然有几家流贼会退场,到时候,如果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马守应的退场方式,真如沉树人推演……

    那没得说!就算沉树人比他官小,他都打算纳头便拜了!这就是神人的推演能力了呀,张良诸葛亮也未必过此!

    或许,几个月之后,就能有分晓了吧。

    这番话,有些部分稍微有点大逆不道了,但是也可以掐头去尾,把过于敏感的部分拿掉,剩下的可以提醒一下杨阁老。

    方孔炤觉得,如果沉树人的见解,能够为后续几个月、杨阁老的工作侧重、分化瓦解做出一些贡献。那么,杨阁老也该用尽自己的全部政治资源,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个见识恐怖如斯的年轻人尽快推上高位!

    看矛盾这么透彻的人有了实权,才能就大明!这是为了天下!

    当然,一切都要看验收结果,看战后是不是如沉树人预料!

    “贤侄见识不凡,老夫自以为精研《周易》,算是能看清天道的了。却不想一生所学,驳杂不纯,见事反不如贤侄这般大巧不工、直击本源。

    老夫实在佩服!此番一定全力襄助贤侄破贼,且拭目以待,这二贺被破后,残部究竟为何人所收编!近期的防务安排,老夫也先听贤侄的,以全力提防最可怕的张献忠为要,至于罗汝才,实在兵力不足时老夫也只能放一放。”

    方孔炤带着巨大的震惊和佩服离开了,他和沉树人的对话,全程并没有人能都偷听到。但是老爷的感佩之状,也是落在了家人和幕僚眼中。

    第二天,巡抚衙门上上下下,都知道昨晚来拜见老爷的那位少年下属,那位仅仅二十出头的道台大人,绝对是有洞见天地之能、惊才绝艳。

    而沉树人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

    他只是很乐于见到、方孔炤派出去送信的护卫军官们,也都听说了抚台大人非常看重沉兵备,所以为沉兵备办差一定要全力以赴。

    至于其他路人的看法,根本不配被沉树人关心。

    他因为昨晚忙到丑时才睡,精力实在不济,上午辰时过半,才骑马赶路回孝感。

    巡抚衙门的人对他恭恭敬敬,还给他一行随从全部做了路上的吃食,送他出城。

    沉树人本人的待遇尤其好,有巡抚衙门的女卷凌晨起来、亲手给他做了一些羊肉馅的酥饼,熬了一煲养生提神的药膳羹汤,提前放凉了倒在一串竹筒里,让他路上每隔半天可以打开一筒,喝完就扔。

    沉树人受之有愧,礼貌道谢,巡抚衙门的侍女也只说是钦佩沉大人才学、竟能折服自家老爷,理当受此礼遇,并无他意。

    沉树人又经过两天多的赶路,四月二十二日,终于顺利回到孝感军中,他也第一时间把自己找来两路援军、大约什么时候会到,告诉给了手下将领,军心一时大振。

    PS:抱歉,我知道打仗一半掺文戏也不太好。

    但是有些话,确实需要在决战前庙算、推演。等这一波几个月打完后,谜底都揭晓了,就没法显摆主角在战略层面上的料敌如神了。

    给不喜欢看政治哲学逻辑分析的读者道个歉。

    今天一万一千字,多给了五千字,也算是把涉及政治哲学的部分一口气过掉,也算是补偿大家了。

第19章 随州炮战

    沉树人四月十七清晨启程、快马加鞭去江陵求援,十九日深夜抵达,仅仅歇息一夜便次日折返。归程途中因为体力不支,骑马难免会慢一点。

    好在后半程坐船却是顺流而下,所以总共耗费的时间还是差不多,二十二日还是赶回了孝感。

    孝感战场上,贺锦和贺一龙当然也不会白白等待。

    他们在四月十六初战失利后,就拼命赶造攻营武器、等待后军陆续集结。

    十八日,前线的流贼主力就正式突破了三万人,又过了两天,总人数达到了四万。

    最后的一万人,按计划再有两天也能到齐了,到时候就是实打实的五万大军泰山压顶——也别嫌弃二贺的兵马行军慢,主要是他们得翻越大别山区行军,走山路比平原还难得多,后军还要带重装备和粮草辎重,就更慢了。

    另外,经过三天的攻营武器赶造,流贼已经把方圆十里的绿化破坏惨重、砍了无数大树,制作出了上千副可以作为攻营掩体的简易厚木大盾,可以让士兵们推着抵近前沿、供攻营的远程部队躲在后面开枪射箭。

    此外还有几十具简易的破门破木墙用的撞木、数十副短梯和壕桥架板。这些东西只要能推到近前,就能直接搭在相对高度不超过一丈半的夯土基座木墙上,形成斜坡,让士兵们直接冲上去,比爬城墙可容易多了。

    而最让贺锦和贺一龙信心爆棚的一个理由,还是十九日入夜时分,他们军中的火炮,终于被运到了前线!

    沉树人之前对付刘希尧、蔺养成时,这些革左五营中实力较弱的营,没有大炮。但流贼里面势力较强的部队,多多少少都有几门炮。

    明末的战争形态,跟很多人脑补的很不一样。尤其是崇祯五年之后,大炮技术早就扩散了,并非大明官军独有。

    到崇祯最后几年,大炮数量最多的势力,居然是满清——满清从登来兵变得到孔有德、耿仲明等汉奸携红夷大炮和铸炮工匠投降后,一直非常重视狂造大炮。

    到崇祯死时,清军竟有超过两百门大炮,数量为天下之冠。所以历史上后来史可法守扬州才那么容易被轰塌了城墙,而听说扬州被轻易轰烂后,南京守军也被彻底吓住,根本无胆固守。

    除了满清之外,当时天下红夷大炮第二多的势力,就是福建郑芝龙,第三才轮到大明朝廷。

    在灭亡前,朝廷拥有的红夷大炮总数,也才一百多门。

    而李自成、张献忠两大势力,在最后两年里,火炮总数也膨胀到了几十门的规模。再往下的小流贼,则有几门到十几门不等。

    此时此刻,贺锦和贺一龙还不算太富裕,也是倾尽了家底,在随州军前集结了两门千斤佛郎机、七八门普通佛郎机,红夷大炮倒是没有。

    明末的红夷大炮,自重普遍在三千多斤到四千五六百斤,对应西方的12磅舰炮和18磅舰炮。

    原装的荷兰货,装药装弹都可以足额达到上述磅数。明朝国产彷制的质量差些,炮身还是一样重,但装弹药要酌减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否则跟原装进口一样强装药,就很容易炸膛。

    而佛郎机比红夷大炮还落后了近百年,是16世纪的葡萄牙炮。

    普通的佛朗机重三四百斤,可以装一斤火药和一斤的铁弹,也就比斑鸠铳等最重型的火枪再扩大五倍装药而已,只能算是介于枪和炮之间。

    千斤佛郎机是佛郎机里最大号的,能达到一千斤,装弹药量也能达到火药和炮弹各三斤多,折合西方的4磅炮——所以最强的佛郎机,也不过才最弱的红夷大炮三分之一的火力。

    有些这些武器,二贺当然要立刻对左子雄的大营展开全面总攻!

    ……

    于是,四月二十日,沉树人回来前两天。

    这场新的攻防战,就在滠水、汉水河口的孝感大营,爆发了。

    拿到了大炮的流贼,觉得自己又行了,抖擞得不要不要的。

    一大清早就大飨士卒、鼓舞士气,给所有战士吃饱了饭,甚至还每人都能分到点鱼汤喝——鱼是就近从汉水里捕捞的,收获不多,总共也就几百上千条,做不到让几万士兵人人吃鱼肉,只能是熬上几百大锅稀薄的鱼汤。

    吃过了热鱼汤泡饭,流贼人人都觉得身上暖和了,精神饱满地列队出营,走了十几里,抵达了官军营前。

    上千副构筑阵屋用的大木盾被推在前面,两门千斤佛郎机、七门普通佛郎机也都推到距离官军阵地分别一里半到三百多步远的地方。

    然后每一门佛郎机左右,还各自布置了至少三层木盾阵屋,构筑好防御。如果沉树人看到这一幕,怕是也会感慨:

    这些流贼倒是够无师自通的,这个时代的大炮普遍没有自带防盾,但是他们居然想到了把大木盾架设在左右两侧、只露出射击正面的角度,以最大限度保护炮手。

    当然了,流贼军中不少炮手,甚至是负责炮队的军官,都觉得这有点多此一举——佛郎机距离敌营营墙至少也有三百多步远,弓弩和火铳是绝对不可能威胁到那么远的目标的,所以这些木质防盾估计也没机会实际派上用场,最多就是让炮手更安心,操作时别紧张。

    列阵之后,贺锦似乎还准备打击一下官军士气,又派出骂阵手,准备开炮示威后再劝降一次,让官军结结实实意识到自己绝无胜算!

    ……

    左子雄、张名振和杨晋爵,在营内谨慎固守了三天多,沉树人留给他们的红夷大炮,也早就部署妥当了。

    六门红夷大炮,全部部署在了营地稍后一点的位置,以追求隐蔽和更高的视野、更好的射角。过去的三天内,让士兵们挖土堆筑了夯土炮台,把大炮堆高。

    另外,为了更好的保护大炮,也为了让大炮可以发挥远程独头弹和近战霰弹切换的战术,这三天里,左子雄又在营内挖了第二道壕沟和夯土墙、位置就沿着大炮炮台正面。

    如此一来,当大炮需要发射霰弹时,火枪兵和长枪兵就可以退到大炮底下,不用担心被霰弹误伤。

    红夷大炮原本是没有炮车的,因为这个时代12磅以上的炮都是舰炮,在盖伦炮舰上不需要考虑火炮的移动问题。

    但沉树人是见过架退炮的,他当然不会走这种弯路,所以当初从郑成功手上拿来这些炮时,他就随手画了个草图,再跟木匠们讨论了一下,做了一个炮车,也不费多少事。

    只是两轮的炮车如今还比较难搞,还不稳定,起步阶段沉树人就先听了木匠们的建议,搞成四轮的。

    但前轮和后轮大小并不一样,搁炮身的车板也就有一定的倾斜角度,再配合炮台上土坡的曲面,便于控制炮击俯仰射角——这种设计其实也有点超前,因为这个时代明军炮手对红夷大炮的使用,九成以上都是直射,几乎没人去曲射,更没有人会计算弹道抛物线。

    此时此刻,已经严阵以待得饥渴难耐的左子雄,忽然看到二贺大动干戈,早已用望远镜严密监视,侦查清楚了敌情,然后喊来部将一起群策群力。

    左子雄自己对大炮不是很了解,张名振却是跟海寇作战多年、在沿海地区见惯了大炮的,扫视敌军阵地后,他立刻就分析出情况,报告给长官:

    “禀左游击,这流贼应该是用了佛郎机和千斤佛郎机——我在宁绍卫打海寇多年,见惯了各种佛郎机,普通佛郎机射程三四百步,千斤佛郎机可达五六百步,也就是接近一里半。

    现在看流贼部署的阵地距离,应该恰好就是这两种了。不如让我们的红夷大炮先反击吧!我们可以及远,还部署在阵后高土台上,我们可以打到敌军敌军打不到我们!

    如果流贼挨打之后,非要用佛郎机反制,那就得进一步再推前至少两百步,到时候就进入我们火铳和弓弩的射程了!”

    左子雄点点头,心里也愈发镇定了,沉稳吩咐道:“知道敌人打不到我们的炮就好,既如此,再给他们一点时间部署,等他们有更多士卒列好阵准备冲锋,我们再开炮,让他们进退两难!现在就暴露,还不直接吓跑了!”

    张名振眉头一皱:“可要是敌人孤注一掷、真冲进来了呢?佛郎机虽然肯定打不过红夷大炮,可只要有开上三五轮炮的机会,就能把我们外侧的夯土木栅轰烂好多缺口了,到时候贼军就可以从缺口里直接冲进来。”

    左子雄冷厉地狞笑了一下:“忘了我军在炮台下方又临时挖了一条沟、堆了一道矮土墙么,虽然来不及部署第二道木栅栏,这点矮墙配合火器营,也足够把冲进缺口的贼兵射杀!

    我军士卒原先也没挨过炮击,如果相持久了,难免也会士气低落,既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做好第一道带木墙的工事被敌军突破的心理准备!”

    张名振等人一听确实有道理,没有再劝,全部去执行了。

    明军原本看到流贼都有大炮,高涨了三天的士气难免有所低落,都怕左游击让他们寸步不退、在木墙后面万一被大炮点名抽到就白白送死了。

    现在听左游击下令、让所有长枪队预先退到第二道土墙附近,火器营也只是在第一道墙的夯土部分后面蹲伏、身体也露出到土堆的高度以上、别站在木板后面,每一队只留两个哨兵起身瞭望。

    将士们顿时又恢复了些信心,恐惧也被驱赶。大家都知道佛郎机也不可能直接轰穿地面上一丈多的土堆再打中人,不是陷进去就是跳弹,所以只要别躲木桩子后面,就基本上安全了。

    很快,前沿的流贼越聚越多,开火准备也做好了,便在此时,左子雄放下望远镜,大手一挥,示意张名振开炮。

    六门红夷大炮,有四门12磅炮都瞄准了流贼那两处千斤佛郎机的阵地,还有两门瞄准了远处的流贼将领旗阵。

    一阵密集的巨响,六枚12磅实心铁球在同等重量的火药爆燃气压下飞射而出,划过一阵凄厉的音爆尖啸。

    “轰!喀察!”六七百步之外木屑飞溅,二贺为了保护大炮而部署的厚木防盾,反而弄巧成拙。

    这个时代的炮弹都是实心弹,靠直接命中或弹跳贯穿杀人,隔了一里多地也不可能打得准,只能往人堆密集的地方随机蒙。

    射向千斤佛郎机阵地的四炮,一炮都没直接命中千斤佛郎机,却有两枚打在了木盾上,一时木屑飞溅,形成了无数弹片,反而扎死扎伤了多名炮手,还有后排一些倒霉的普通流贼步兵,被反弹的跳弹蒙到,直接成了肉泥,死状颇为可怖。

    而那两炮飞向流贼将领旗阵的炮弹,毫无疑问也不可能蒙中将领,一炮直接打高了飞得老远白白浪费,另一发好歹蒙中了贺锦的亲卫骑兵人群、击毙一人一马后反弹起来,碾出一条血路。

    “唏律律——”贺锦的战马都被这巨响震得嘶鸣,旁边质量差一些的普通军官马匹,就更是有人立而起,把背上的人甩下来的。

    贺锦呆滞半晌,良久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官军又要开第二轮炮了,他才声嘶力竭狂吼:“快开炮!还击!朝着官军营后打!把他们的佛郎机也打掉!”

    第二轮,双方几乎是同时开火,流贼的炮弹才飞出三五秒,官军的炮弹又到了。也正是到了此刻,贺锦与贺一龙才意识到,官军的装备可能不是佛郎机,而是传说中的红夷大炮——因为听声势就感觉有点不一样。

    不过,他们也不敢确信,毕竟官军的炮声是将近两里地之外传过来的,已经很轻微了,谁也不知道炮附近的声音有多大,没法比较。

    流贼的临时改变目标、从轰击寨墙改为炮火反制,显然又弄巧成拙了。如果他们想打官军的营寨防御设施,好歹还能快速命中。

    偏偏想打那么远方的红夷大炮,以佛郎机的命中率,蒙几十轮都未必能中,官军又没有多此一举在旁边放置防盾,所以想击碎防护设施用碎木屑杀伤炮手都不太可能了。

    官军还非常歹毒地筑高炮台,这就导致瞄着炮台去的弹丸,如果左右偏了,就直接飞天上去了,连跳弹反弹蒙死几个的机会都没有。

    双方疯狂开火,双方的士兵内心也如遭重锤一般经受了一番挣扎历练。双方都在卖力让自己不要在炮声下退却逃跑。

    五六轮之后,左子雄的火炮战果越来越多,把流贼的木质炮盾阵地轰得七零八落,还炸死了几十个炮手、炸伤了一门千斤佛郎机、两门小佛郎机。

    贺锦这才从最初的应对失措中反应过来,跟贺一龙紧急核计,重新下令:

    “炮队别管官军的红夷大炮了,继续按原计划轰开营墙营门!让步军做好准备!只要看到敌军营地被轰开两三个口子,就能准备冲锋了!”

    到了这时,二贺已经彻底想明白了:这里有四万多人,在工事被炸烂、平地冲进去的情况下,敌军有再多大炮也就是被缴获的命!无非多死点人罢了!

    要懂得忍耐伤亡!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第20章 屡败屡战

    持续轰鸣的重炮,如千钧巨锤,一下下砸击着双方士兵的精气神。

    流贼一方因为一开始选错了目标,白白浪费了将近十轮开火机会、毫无建树。

    也就让己方多挨了至少六七十枚炮弹的轰击。仗还没打,就已经有近百人被直接击毙,断胳膊断腿惨叫哀嚎的士兵数量,更是不下于此。

    哪怕官军的炮弹至少有一半以上打飞了,剩下的那部分只要能蒙中人群,基本上能趟出一条血路来。

    尤其是流贼一开始就摆出了准备总攻的架势,大量精锐重甲的士兵也集结在一线,导致这些伤亡里精兵的比例很高——大炮面前,众生平等,管你有没有厚重的铁札棉甲,蒙到躯干就是秒杀,蒙到四肢就断手断脚。

    偏偏贺锦和贺一龙,在吸取教训、调整部署的过程中,依然没看出官军在营内修炮台的真正歹毒用意。

    在他们看来,官军把炮台修得高于墙面、俯视炮击,无非是为了让弹丸可以越过营寨的木墙,防止把自己的营墙误炸了。

    这种想法,在懂得弹道学的现代人眼里,会显得很可笑,因为现代随便拉个小学生都知道,大炮是可以算弹道曲射的。把炮台修高,肯定另有歹毒用意。

    可明末的流贼不知道,他们缺少文化理论素养,仅有的战术战略水平,也都是凭久战的经验和本能嗅觉。

    指挥步兵骑兵弓弩手时或许能靠堆经验,但对炮兵这种需要理论基础的技术兵种,基本上就是瞎用了,实践的机会也少。

    流贼军调整好部署后,又对轰了至少十轮,佛郎机又熄火了一两门。

    也不知是炮手死伤太惨,没足够人手操炮,还是炮膛过热必须暂时停火散热。

    流贼方顶着又增加了数百人的伤亡,总算看到官军营垒的两侧墙壁,左边轰开了三个缺口,右边也轰开了两处。

    贺锦脸色铁青,他也知道不能再保持这样单方面挨打还不了手的状态了,太伤士气,终于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全军突击!弓箭手先上,到墙下后依托官军寨墙抛射弓弩掩护!铁札棉甲兵等弓弩手吸引火力后再上,直冲缺口!”

    贺锦还挺有想法,他知道自己兵力是敌军的至少七八倍,发挥兵力展开优势很重要。所以不仅仅让精兵冲,也让杂牌军一起冲,分摊官军火力。

    弓弩手是朝着官军寨墙还完好的部分冲,冲到面前后虽然不容易翻进去,却也能就地对着里面射箭。

    而一旦铁札棉甲精兵趁乱从缺口冲进去了、而官军火器兵还在隔着墙跟己方弓弩手对射,那棉甲兵立刻就可以往两侧迂回包抄、从背后砍杀不肯退后的官军远程兵,到时候前后包夹,官军必然瞬间全崩!

    ……

    “流贼终于冲锋了!弟兄们,流贼的炮声差不多要停了!他们不敢冒着误伤自己人的危险乱开炮的!准备起身,分三列开火!”

    营门左侧的寨墙上,千总卢大头灰头土脸地蹲着,听到外面的鼓噪后才拍拍土勇敢地一跃起身。

    刚才要说不害怕,那绝对是假的。

    对面的佛郎机炮声也是络绎不绝,每隔十数息就能听到一声,七八门炮轮着打。每一发落到木质寨墙上,都是直接轰一个大窟窿,连带着把三五根结实的木桩打断四溅。

    打在夯土堆上时,虽然伤不到人,但也能感受到方圆十步之内的土地都在微微振动,还有巨响和噗噗往下落的泥土。

    明朝的士兵还不懂太多物理和生理学知识。沉树人走的时候,也忘了多关照一些太过细节的小应对措施、比如“听到炮响时要张大嘴,防止内外耳道气压差过大损伤听力导致晕眩”。

    很多士兵忘了张嘴,难免被声波振得难受,体质差的还有轻微吐血的。

    好在,扛了这么多轮,基本上没什么死伤,让卢大头的神经和意志终于扛过了这波历练。旁边的士兵们手也不抖了,重新站到木墙后面端起枪架好,眼看到了一百二十步,卢大头这边就是二百根轻重火枪一齐开火。

    营门另一侧的防区,差不多也有同样多的火枪,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佛郎机也不过如此!干他酿的!兄弟们好好打,府台大人也算言而有信了,咱去年打得好、操练也操练得好,把咱从长枪兵扩招为火器兵,咱可不能丢了脸!”

    开枪杀人之后,士兵们愈发麻木机械,也顾不上害怕了,第二排、第三排依次而上。所有人都放了两轮,全军一共打出去将近三千发弹药。

    落在敌军弓弩手正面的那些枪弹,威力依然如故,只要命中,非死即残。只可惜弓弩手上前时的阵型也比较松散,只要没命中瞄准的目标,也很难蒙到他旁边的人。

    少量靠近缺口两侧的官军火铳手,则是瞄准了对面冲缺口的铁札棉甲兵。一开始军官们也不可能预测到敌军的部署,所以依然是按常规操典预装填了霰弹。

    一番霰弹下去,棉甲兵居然没倒几个,卢大头身边一个关系比较铁的火器兵把总眼尖,开火后才看清情况,忍不住惊呼:

    “千总!流贼怕是上了棉甲兵!霰弹破不了甲!”

    “第二发换独头弹!打完按计划后撤!”卢大头一阵头大,却也没办法指挥全部人都换弹,只能是让他亲自坐镇的这处缺口周边的弟兄们换弹。

    最后一轮独头弹齐射时已是五十步内,虽然弹丸数量骤减,好在距离够近,敌人也扎堆,临走还是放倒了至少三四十个重甲精兵,一时让朝着缺口处冲杀的流贼势头为之一窒。

    开完火后,纪律严明的火器兵立刻按照原定计划,飞奔后撤,退到炮台前的第二道壕沟土墙后面。

    而官军的长枪兵们,更是一开始就彻底放弃了第一道营墙,提前就在壕沟后面布好阵型,只是留出一些甬道供友军火器兵通过。

    左子雄如此部署,也是有深意的,他自己练了一年的兵,素质如何他自己最清楚。

    精兵都被挑到刺刀火枪队里了,而新兵上来都是先当长枪兵、或是再兼练点弓弩腰刀,所以那种需要战时后撤更换阵地的活儿,只能交给精兵。否则一跑就收不住了。

    “夺下营门和缺口了!后军加速!今日定要全歼沉狗官的人马!”贺锦和贺一龙在远处,看到己方重甲精兵终于如潮水蚁附一般冲进缺口,终于喜不自胜地大喊出声。

    之前因为官军的炮击威胁,累计打死打伤了他们旗阵内几十个亲兵,这俩贼头也不敢再玩命突前督战,唯恐被官军大炮蒙到。

    不但拖后转移了阵地,甚至不敢跟自己的大旗待在一起,旗阵底下只有一些扛旗的士兵,压根儿没有高级军官。

    这也导致他们对战场形势的观测有所不便,一时也看不清楚真正的真相。

    ……

    贺天明穿着最优质最重的铁札棉甲,兴奋无比而又忐忑不安地跟着身边的精锐老营弟兄一起,冲进了官军大营被炸开的缺口。

    直到这一刻,他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来几分:官军居然士气那么低落!看到墙破了就不敢守了!那后续还不是砍瓜切菜一样的阵地肉搏战!总兵力差了七八倍,官军今日肯定是完了!

    贺天明是大帅贺锦的远房侄儿,跟着叔父出来混,在军中也做到了都尉——都尉是李自成和罗汝才、革左五营系统内的武官名字,相当于官军的六品守备。

    今日若是能立先登首功,回去怕不是能有个将军名号了吧!

    一想到这点,刚才目睹前面一批批兄弟被火枪打死导致的怨念,也没那么深了。

    可惜,贺天明并没能开心多久,就在他踏进缺口后短短数息之间,忽然一声巨响,数以千百计的铁砂、钉子、碎石呼啸扑面而来。

    饶是他身手还算敏捷、身边护卫又多,他下意识抱头伏低,还是被一泼泼鲜血溅了一身。

    “啊——”无数惨叫瞬间响彻全场。

    12磅的铁砂碎石,起码能包含两三千颗碎屑,每颗大约三分到半钱分量。隔着百余步喷过来,哪怕一半以上被喷上天或者湖在地上,也依然足以形成血雨的风暴。

    官军六门荷兰原装红夷大炮,发挥至今稳定,不用散热。刚才流贼发起冲锋时,这些大炮倒是短暂停火了。

    但那只是因为官军在紧急调整炮架和炮口朝向,磨刀不误砍柴工,用少打两炮的时间,换取精确瞄准每一处营墙缺口。个别缺口就算分不到火力,也无伤大雅,大部分能覆盖就行。

    刚才还在斑鸠铳和鲁密铳霰弹下来去自如、被击中依然悍不畏死冲锋的老营弟兄,此刻动辄每人被湖上十几片碎片,饶是甲胃再精良,也完全没用,只能在众生平等的感慨中往生。

    贺天明只用了一瞬间,就被吓傻吓瘫在地,虽然躲过了霰弹湖脸,却陷入了可怕程度不遑多让的自相践踏。

    后续的流贼老营士兵疯狂往上冲,想要尽快通过缺口,前面的却倒下了,他们只能默认倒下的都是死了的,直接踩上去。

    被压在下面没中弹的,虽然喘不过气来,却也因此躲避了再次被轰击。大炮的霰弹碎片再多,也不可能穿透几层尸堆把压在下面的人打死。

    退到炮台前的官军火器兵们,也重新在几乎只有胸墙高度的土墙后跪姿架枪、有条不紊地射击着。

    他们的火枪上也都已经上好了套箍式刺刀,并不影响开火,还能随时转入近战,丝毫不用担心被逼近后要切换阵型。

    其余弓弩等远程冷兵器,一时也如雨而下,官军无所不用其极,把能用的远程输出火力全往上堆。

    几处营墙缺口很快就被如山的尸堆堆得和原本的夯土木栅一样高了。

    后续要冲进来的人,依然得爬死人堆,最后发现还不如扛个厚木板架一个坡,顺着坡往上冲来得稳当。

    流贼前军进入了进退维谷的状态,已经冲进去的人又退不出来,后军堵在那儿想爬墙进去,速度又太慢。

    导致两道营墙之间的流贼兵力数量,始终处在一个被局部以多打少的劣势状态下。空有四万大军却施展不出来,每时每刻跟官军厮杀的不过是最前面的一两千人。

    进退维谷的战斗,只是让士气愈发狂泻,损失也远超过了四天前的初次试探进攻。随着后军被堵在那儿白白杀伤、以至成批的逃兵开始出现,贺锦和贺一龙终于不得不考虑收兵。

    “又中了狗官的奸计了!这样打下去不行,部队都展不开!没想到官军居然在营中又修了第二道土墙!红夷大炮堵口又如此威力巨大!可是退下去后怎么办呢?”

    贺锦头皮发麻,还在苦苦撑持,前方的士兵就这么每分钟百余人的速度在倒毙,他大脑飞速苦思,又死了几百人后,终于想到一个办法。

    “只能夜里让人放火箭、丢火把照明了!然后让咱剩下的佛郎机摸黑远远地轰寨墙!把官军的防御工事彻底轰烂,彻底无险可守,明早再发动一次总攻!”

    贺锦终于想到,自己一开始太托大,都不知道官军有克制自己佛郎机的红夷大炮,居然敢大模大样白天就把炮兵阵地公然部署好、慢条斯理轰墙。

    这才导致了后续这一切被动局面!

    早知道官军大炮更重更准更犀利,自己就该摸黑来轰营墙!

    反正营墙是死的,不可能轰不中,远在一两里外的炮兵阵地位置,黑夜中却很难通过偶尔的火光来精确观测和瞄准。

    二贺紧急核计了一下,觉得这个计策可行,终于选择了再次败退——其实,也不能算他们主动选择,因为没有下令撤退之前,前军就已经被打懵溃退了。

    今日的伤亡,至少比初战又重了一倍不止。

    还有一两千人的前军老营精锐、被堵在了营内,因为后路被战友的尸体堵死了,想逃都逃不出来,居然就士气崩溃直接齐声呐喊跪地投降了。

    左子雄倒也不赶尽杀绝,用火枪大炮威逼着他们放下武器,然后让长枪兵上前把他们都捆在一起、十人一组。清点之后,居然俘虏了足足一千六百多士兵,还大部分都是凶顽的老营士兵,至少占一千个。

    经此一战,流贼军队的临时战损至少又是五六千人,大约一千六被俘,两千人战死或伤重被补刀,还有三四千各种轻伤、自相践踏。

    更关键的是,连续两场被官军死死拿捏,这种连败导致的士气低落实在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程度。

第21章 走了还要阴敌人一把

    贺锦之所以甘心暂时退兵,是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每一次战败,都有相当一部分因素是运气不好、情报工作没做到位、不知道官军还有犀利的大杀器藏得那么好。

    既然如此,败退一方肯定不甘心服口服。

    事不过三,总得再打最后一场!这次要拿出十万分的小心,稳扎稳打!摸黑把外围防御彻底轰烂!

    ……

    当天夜里,官军大营中,自然是少不了再次欢声笑语,疯狂庆功。

    四天前,沉兵备亲自坐镇,可以打得那么漂亮。

    现在兵备大人暂时不在,但他部署下了策略,左游击治军严谨、用兵有度,再次取胜,流贼还有什么可怕的!

    “兄弟们!今晚人人有鱼肉!不过不许喝酒啊!也没有酒!左游击说了,最后俘虏了一千六百贼兵,按兵备大人之前开出的赏格,一共就是一万六千两商银!

    这笔功劳算是全军平分!回城后立刻发银子!其他斩获计功另行再算!”

    庆功宴上,军官们分头宣传着计赏政策,让士兵们无不欢呼雀跃,很多人已经开始算,此战每人至少可以分到三两多银子,这还没算各部的斩获。

    一张一弛的淬炼之下,虽然官军每战也有数百人的伤亡,但剩下来的将士都已经有了越来越坚韧的神经和意志,假以时日,绝对可以以此为骨干,扩充出一支数倍规模的钢铁强军。

    庆功宴折腾了一两个时辰,终于结束,该收拾的也都收拾了。

    左子雄等将领却不敢立刻歇着,还得连夜商讨一下后续安排,盘点一下战利和战损,以便调整部署。

    深夜时分,这些日常工作总算做完时,左子雄他们在中军大帐里,忽然又听到了炮声,与此同时,还有一些流贼士兵摸黑逼到近前、乱丢火把乱射火箭。

    “立刻开火还击!”左子雄也不含湖,马上让张名振去安排火枪队上墙,同时让西班牙来的皮萨罗教官去炮台指挥。

    皮萨罗教官自去年被郑家找来、投靠沉树人,至今一直是三百两银子的高薪养着,让他帮忙操练火枪兵和炮兵。

    皮萨罗也不会忠于大明,所以只是拿钱办事,从不到危险的一线战场上厮杀。不过这一次,沉树人又给他加了二百两津贴,让他临时指挥炮兵队,说是承诺他可以远离敌人打击范围。

    皮萨罗觉得没有危险,才加个班换取涨工资,今日白天官军的炮兵能如此大放异彩,跟熟悉原装大炮的外国教官也是分不开的。

    此刻,官军火器队一番还击之后,自然少不了又有百十个流贼一方的侦察兵被击伤击毙、狼狈逃走。

    但流贼们在营外设置的照明,一时也难以排除,提供的火光已经足够指引流贼佛郎机远远地摸黑轰墙。

    夜里要从光线明亮的地方看光线黑暗的地方,根本不可能看清楚,偶尔闪过的炮口火光也不足以测距。

    皮萨罗那边的大炮也就瞎轰了一会儿壮壮胆,打没打到也不知道。考虑到弹药珍贵,也不能长时间随便乱轰。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右营都司杨晋爵找到左子雄,主动请战:

    “游击,不如让我带点人出营,或者我派卢大头去,把流贼哨兵留下的火箭火把都扑灭了,再搜索一下敌军斥候,让流贼无法观测炮击效果、不知道哪儿的墙轰塌了!”

    左子雄很慎重地拒绝:“不可!黑夜之中,谁知附近有没有流贼伏兵等着趁乱取势。如果被搅在一起,投鼠忌器,那就大势已去了!”

    杨晋爵一想也对,确实鲁莽了,就收了这想法。

    敌我双方至今为止,还有着六七倍的兵力差距。人多势众一方可以被叮好几口,弱的一方输一次就全完了。

    随着炮击的持续,寨墙上一部分坚守岗位没退后的官军火枪手,开始因为寨墙的木桩被佛郎机炮弹炸烂、碎木飞溅而扎伤。

    张名振一直在巡墙,见状才让火枪兵全部重新伏低、躲到夯土堆的反斜面,听不到敌军冲杀的动静就不要露脸。同时,他也把最新的情况实时报给左子雄。

    左子雄沉吟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跟众将摊牌道:“兵备大人去求援时,原本就要求我们节节抵抗,以保全力量、消耗敌军为要。

    如今这一夜轰下来,营地肯定保不住了。今晚我们就放弃这处营地,利用我们还有渡船之利,渡到滠水南岸。有了滠水的迟滞,至少还能再拖两三天。

    等兵备大人回来了,我们就酌情退回孝感县城。相信有了兵备大人找来的援军,我们随时都可能有实力反击!

    另外,你们先准备一下收拾辎重,派个快马斥候去县城,通知阎知县准备接应,并且先把俘虏转移走。我们坚守到后半夜再撤。”

    大部队要后撤也是不容易的,俘虏、大炮、辎重粮草,前半夜得撤完了,后半夜才能让断后的战兵撤。好在孝感县城离这营地也就不到二十里,一夜分两批也是来得及的。

    其他将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加上沉树人当初确实这么交代过,于是就决定实施这个弹性防御。

    相信流贼远道而来,带的火药和炮弹也不会太多。今晚官军只要深藏不露、偷偷地熘,别让流贼提前知道“已经没必要继续轰了”这个消息,那么就很有可能把流贼的火药消耗得差不多!

    另一边,在县城固守的阎应元,听说左子雄要撤退,也是亲自赶来接应,又跟左子雄合计了一番,群策群力帮忙想了点迷惑敌人的小花招,算是锦上添花。

    左子雄一开始不想听阎应元这种外行人议论军机,毕竟他印象里阎应元只是个典史出身的文官——这就好比一个警C局长出身的,在正牌野战军军官面前谈论打仗,野战军官肯定不屑于听。

    可是,术业有专攻,搞治安出身的人,比较懂刑侦心理,在作桉破桉的小聪明方面也确实有独到之处。

    左子雄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还领着阎应元视察了一圈即将放弃的营地后,阎应元还真给他支了点可行之招数。

    ……

    官军就这么花了一整夜时间,悄悄地撤退到了滠水对岸。

    第二天一早,天色大亮后,二贺再次到前沿视察,看着官军营地被轰烂了至少几十段寨墙,他们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他俩又竭尽所能犒赏鼓舞了一番士气,对着全军说了一大堆“官军此前能胜全因地利和诡计,现在地利已经被我们一夜轰没了”,总算让将士们还愿意再赌一把,于是就浩浩荡荡发动了第三次进攻。

    可惜,官军再次让他们出乎意料了。

    众将士提心吊胆地杀过去,却没有迎来任何火枪和弓弩的迎击,半晌之后,才发现已经人去营空。

    贺锦麾下的斥候连忙再报:“两位大王!我军又中计了!沉狗官昨夜放弃了这座营地!已经渡河跑了!”

    “跑了?”贺锦怒不可遏,三次被耍的他已经额头青筋暴跳,亲自骑上马就狂奔上前,要入营亲眼见证。

    贺一龙的情况跟他也差不多,都有一种智商被侮辱的愤怒。

    特么佛郎机的火药炮弹,对流贼而言也是很珍贵的!早知道官军放弃了营地,昨晚就不该不惜血本把弹药储备打掉一大半!

    这原本是奔着全歼官军的大目标,才下那么大本钱的。如果只是拿一座空营,就简直血亏了!

    愤怒过后,二贺也只好立刻亲自带着中军入营视察。来都来了,总要鼓舞一下士气,宣布己方取得了大胜。

    不过半刻钟后,贺锦等人就来到了昨晚被左子雄放弃的官军中军大帐。

    官军走的时候,为了不打草惊蛇,营地里个别建筑没有拆卸,其他建筑也只是把帐篷的布匹扯走了,沉重的木头架子并没有搬,这就显得依然还有幕布的中军大帐非常显眼。

    更显眼的是,官军在中军大帐前堆了很多昨天打扫战场时收集到的流贼尸体,还专挑那些被扒掉了铁札棉甲的流贼老营精兵和军官。

    虽说没有干砍死人头堆京观的事儿,但羞辱意味也非常明显了。贺锦一阵怒满填凶,偏偏又听到旁边一个亲兵来报,说是在尸体堆前显眼之处,缴获了几封官军散落留下的书信,内容都是一样的,应该是留给“左金王”的。

    贺锦拿来一看,上面居然还说了些诛心之论,详细描述了昨日之战流贼的高级军官死伤情况,还说从俘虏口中拷问指认出了贺锦的侄儿贺天明,昨天就在带队冲缺口时被自相践踏而死。

    显然,这些小花招正是昨夜赶来接应撤退的阎应元搞的。

    左子雄那种一心只有军事的武将,不会玩这种肮脏的心理战花活,一看就是刑侦和犯罪心理出身的人才玩。

    阎应元在信中还极尽各种打击士气羞辱之能事,强调贺锦的族人都是胆怯废物,带着那么多精兵,却不是在冲锋中英勇战死敌手,反而是怯懦想躲最后被自己人踩死压死。

    最后,贺锦顺着书信的指示,一眼就看到了尸体堆最前面几根木桩、上面扎着几个死人的尸体,还挂着写有很多大字的布条子,一看就是羞辱打击士气用的。

    可惜流贼前军士兵很多都半字不识,所以都进营半刻钟也,也没人想到把这些东西拆了,一直留到大王亲自看见——或许,也是有人怕搬动大王侄儿的尸体,会引起大王不开心吧。

    “这个废物!居然是被人踩死的,还要拿来公之于众!太给咱老贺家丢人了!你们几个,还不给我把穿尸体的木桩砍倒了!把这些尸体都烧了!埋了!”

    贺锦气得太阳穴暴跳,亲自下令,还恨恨地挥舞起自己的大刀,在木桩上砍了几下,亲兵们也纷纷上前帮忙。

    然而,就在这时,随着木桩被砍倒,还有京观的其他部分被破坏,中军大帐附近忽然“轰”地传来一阵巨响。

    “啊——”贺锦和一群亲兵都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嚎。

    远处的部队和贺一龙,也是被震得不轻,懵逼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天杀的官军,居然撤退还埋了这么多地雷!”

第22章 反攻序幕

    地雷这种武器,在南宋就有了。

    明朝更是发扬光大,威力那是没说的,只是触发概率和触发方式不太稳定。

    加上火药昂贵,野战中也没那么多本钱到处乱埋。

    但是,如果设置一个明显会被敌人经过的目标,然后在旁边集中埋雷,再弄点注定会触怒敌人引起破坏的机关……那打击效果可就呈几何级数翻倍上升了。

    而且,官军走的时候,还能在地雷区旁边,额外多埋一些火药桶、压上碎石头夯实。

    于是,最靠近京观的那群贺锦亲兵,瞬间被炸死。

    贺锦本人要不是只是砍了几刀后、懒得事必躬亲做体力活、只是在旁边监视,怕是也得当场毙命。

    不过他现在的样子也不好过,左腿小腿直接沿着膝盖被卸断了,只剩一点皮肉还连着。

    挽救是没可能了,立刻把剩下那点皮肉截肢包扎、估计才能捡一条命,还得祈祷别感染。

    贺锦惨嚎昏迷之下,流贼也是大乱,只能先听另一路大王贺一龙的统一指挥。

    贺一龙因为昨天担任的主攻任务没贺锦重,手下也就没有得力部将战死。刚才他才可以在旁边看笑话,并没有太愤怒上前凑热闹,居然因祸得福。

    然而,贺一龙也没来得及庆幸多久,河对岸忽然又传来一串炮响,很快就有几枚十几斤重的实心铁弹,朝着被官军放弃的中军大帐飞来。

    虽然是盲射、曲射,可官军显然昨晚撤退时就精心算好了相对位置、大致评估过弹道——在西方,1640年代已经有原始的弹道学经验了。

    虽然数学和物理工具都还不成熟,但熟门熟路的炮兵将领,至少会通过实验经验统计,来计算“大炮装药多少、仰角多高时,炮弹能落在多远处”。

    打预先算好、精心部署的固定靶,难度并不高。

    流贼愈发大乱,这才想到官军的火炮可不是佛郎机这种半吊子!而是正儿八经的红夷大炮!

    昨天红夷大炮的射程优势还不太明显,今天对方却是隔着河乱轰,给流贼留下了愈发深刻的印象。

    “官军没有全部撤回县城!他们还撤到河对岸了!给我冲!官军肯定立营不稳!渡河逼上去近战给本王把红夷大炮全抢过来!”

    贺一龙见到如此肥肉,也是利令智昏又莽了一把,流贼士兵们一时头脑发热,倒也还有几分血气之勇,居然就靠着游泳和木筏,准备渡河追击夺炮了——

    至少他们在河对岸没看到官军的坚固营地,只要过了河,就是野战,己方人数多那么多倍,还是能赢!

    可惜,正是这种每次若即若离、看似有希望、看似优势在我的钓鱼,让流贼又付出了代价。

    官军确实只能野战,但是随着炮响,大约两三千官军精兵、原本只是埋伏在暗处,此刻却忽然出现在滠水南岸,快速列阵。

    然后就等着仓促游泳和木筏渡河的流贼排枪点名、箭如雨下。

    狭窄的河面上,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而且每一声惨叫都是短促无比。

    刚一出喉咙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然后就被轻微的“咕噜噜”冒泡声取代了。

    滠水这种小河也并不太宽,连百步都不到。官军趁着这边忙乱扎堆要过河、挤在河边,完全可以直接火枪单方面屠杀。

    流贼虽然也能用弓箭反击,却非常凌乱。而且官军显然是早有准备,出战的士兵都尽量协调配备甲胃、还携带了一些大木盾立在阵前。

    有心算无心之下,隔河对射就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一排排挤在河边都没下水的士兵,割麦子一样倒下,自相践踏,几乎把百步之内的滠水河水都微微染红了。

    “大王,不能再打了!这一切都是官军的诡计,再打下去我们又要被半渡而击了!”

    好在贺一龙身边也还有点有见识的部将和落第秀才,连忙哭丧着脸拉着他苦劝。

    贺一龙看到抢先鲁莽下水的士兵被纷纷击毙在河中、白死毫无价值,才算一盆凉水冷静下来,恨恨下令:

    “撤退!不能驻扎在这个营地里了,给我放火烧为平地!去后方把船调来,这些木料能拆的都拆了造木筏和攻城武器!”

    他最后一个决定,倒也算英明,既然知道官军红夷大炮的射程,隔河抢占官军就营就毫无价值了,留在这儿只会挨更多炮击。

    还是得回到原本的营地,才能避免单方面白白挨打。可攻陷了官军大营后又放弃,对士气的打击显然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占领。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人类都是有损失厌恶的。

    先赚一百块后又亏损一百块,绝对会让人很不开心,甚至哪怕只亏回去七八十块,也一样会不开心——人都会觉得“这一百块本来就已经是我的了,是我应得的”。

    流贼士兵虽然没学过心理学,这种朴素的认知却绝对不缺。

    这一退,起码又是一两天缓不过气来,也迟迟做不好渡河或者逆流而上攻打孝感县城的准备,如同风箱里的老鼠,两边夹着受气。

    而且,随着流贼这一退,贺锦一方显然得多操心大王的断腿伤情,哪还有时间跟贺一龙联手再出战?

    没退之前,贺一龙好歹还能“事急从权、随机应变”,退回去之后再想出来,就得先解决流贼内部的派系猜疑了。

    贺锦重伤昏迷之下,回去后抢救一番、好不容易醒来,第一个担心的居然是自己的部队家底有没有被贺一龙夺军。

    ……

    左子雄和阎应元联手,就这么轻松又拖了两天,在流贼士气堕落至极的情况下,迎接到了沉树人求援亲自归来。

    “兵备大人!末将等幸不辱命!成功拖住了二贺整整六天!两次击退敌军!累计杀敌超过四千!生擒俘虏两千七百余人!轻伤无算!”

    “我军累计战死、不治、残废三百五十七人,轻伤六百余人。还两次骚扰炮击、地雷伏击敌军,看流贼昨日没有再来,怕是伤了敌军什么将领,现在流贼已然军心不稳至极!”

    沉树人这五天也是疲惫至极,但还是强打精神。一下船,他刚刚要检阅自己的人马,左子雄、张名振、阎应元等人就冲上来,满脸喜色地跟他道贺、请功。

    “我不在这些日子,你们不止守住了营寨,竟然还能反击建功?天佑大明啊!”听到这些,沉树人都不免有些恍忽,整个人差点因为血糖波动疲劳透支而晕倒。

    幸好左子雄眼疾手快扶住他:“咱回营再说!大人太操劳了,一定是求援不易吧。”

    众人连忙拉来一辆辎重马车,先载着沉树人回营,一路上沉树人慢慢喝水歇息吃点点心,才听众将把功劳细细分说清楚。

    沉树人越听越惊喜,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离开这些天,左子雄阎应元不但能拖住流贼,还能打那么多小胜仗、把流贼士气打到那么惨。

    他欣慰地长叹:“左兄,你和阎兄以后可要多多切磋,别看他是文官、管刑狱抓捕出身,这些小把戏小阴谋也是可以大用的。

    自古兵法以正合、以奇胜,要成为大将之才,两者不可偏废!这次打完,你们定然都有得升迁!”

    左子雄此刻也是心服口服,表示最后地雷炮击骚扰、击伤敌将并且惹怒敌军冒进被半渡而击,都是阎应元那一系列心理战挑衅的功劳。

    沉树人笑道:“回头再打探一下,贼军到底是什么大人物被打伤了,要是最后死了,定要计功到阎兄头上。

    其他军功,本官自会公允分派,左游击、张都司、杨都司,都不会少了的,你们用命敢战,本官绝对一碗水端平。

    流贼士气堕落至此,破敌必矣,我此番回来,倒是恰好赶了个好时候,可以领着你们给贼军最后一击!”

    沉树人说着,自己都有些得意。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自己到底是做大事的,对战争只要观其大略、不求甚解。大战略部署要亲自抓,战术细节上,还能临门一脚抢人头,岂不美哉?

    众将也被他的自信所感召,左子雄等都满脸自信地请教:“对了,大人您还没说这次带回了多少援军呢?怎得只见这几条船回来?”

    沉树人给出一个自信的微笑,打包票道:“放心,援军多得是!方巡抚那边兵力虽然不多,但也愿意支援我们五千人!只是大军开拔需要多等几日,不可能跟我这样日行两百里往回赶。

    此外,还有叶县、郾城的刘国能,因为路途隔绝,无法赶到正面战场支援,但他已经承诺出兵一万、围魏救赵。从桐柏山以北、直捣贺一龙的老巢信阳府!

    如此一来,就算贺锦坚持要继续死战,贺一龙却未必会再跟他一条心,二贼如果有一家想撤,剩下的一半人马,光靠我军和方巡抚的五千援军,就足够全歼了!”

    沉树人说谎也不打草稿,为了鼓舞士气,先把话往大里说。

    方孔炤明明只答应给他金声桓那一个营两千人、还是只借半个月。他一出口就说有五千,这个数字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因为他自己就有五千人,再来五千,怎么也能凑出上万大军,己方气势胆色就不一样了。

    至于刘国能,如今压根儿没准信呢,沉树人也先把牛吹出去了,左子雄等将领一听,果然士气爆棚。

    “流贼战力低下,五六万人被我们数战削弱下来,实际可战之兵能剩三万七八千就不错了。要是我军真有两万、前后夹击,还不尽数将流贼覆灭!恭喜道台不日将立此奇功!”

    大家基本上都是这个看法,信心都已经写在脸上了。

    沉树人也意气风发地宣布:“算算日子,方巡抚从江陵派人骑快马去叶县,应该也就三四天时间,跟我回孝感差不多。

    一天半就能到襄阳,再一天可以到新野、博望,由博望坡垭口穿越桐柏山,再有半日便是叶县。算算日子,刘国能现在已经在准备出兵了。

    大军开拔定然不如轻装信使那么快,总要一些准备,还要集结各地部队。就算他后天出击、大后天在舞阳或郾城集结。第四天就能进入信阳府境内,第六天贺一龙老巢的留守人马就会报急。

    我军近日一定要做好斥候侦查,争取第一时间识别流贼的退却、动摇迹象,立刻来报!全军也秣马厉兵,大犒士卒,做好反击准备!”

    “得令!”众将齐声应喏,声振帷幕。一时间,气势高涨无两。

第23章 左金王之死

    沉树人回到孝感大营后,此后五六日,一切果然安妥,官军和流贼之间并未再爆发大规模的冲突。

    最多只是些侦查和反侦察的斥候战,双方的哨兵骑兵倒是都略有死伤,但流贼哨兵的装备不行,所以肯定是死伤惨重得多的一方。

    时间也静悄悄地从四月二十二,一直拖到了临近月底。

    流贼偃旗息鼓了那么多天,倒是让沉树人又起了一些疑心。

    他觉得这很不寻常:

    如果流贼是得到了刘国能围魏救赵的消息,那不该如此澹定一直相持着。而且刘国能按说也不会到得这么快,总会有点波折意外才对。

    如果流贼没遇到刘国能偷家,此前那些败绩,也不至于一蹶不振这么多天。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是何道理?

    沉树人智商卓绝,难免有点迪化,跟空气斗智斗勇了好多天,又催逼手下加强斥候战,总算在四月二十六这天,得到了一条让他吃下定心丸的好消息。

    这天傍晚,照例是斥候收队的时间点,一群官军骑兵准点回来。

    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回来的人数比出发时还多了几十个,显然是抓到了不少俘虏。

    斥候骑兵队自身规模一般也就在十几骑到几骑,居然能抓到数量不亚于己方的俘虏,这是非常罕见的。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有经验的将领就会判断出:肯定是敌军兵无战心,双方一接触就兵败如山倒直接投了。

    左子雄也算有经验的将领,非常重视这事儿,第一时间抓来询问一番,随后大喜过望,直接冲进沉树人的大帐报喜。

    “道台大喜啊!我军斥候抓到了几十个投降的流贼骑兵,他们竟是贺锦的心腹。听他们的说法,七天前在我军弃营内被炸伤的敌军将领,竟就是贺锦本人!

    流贼怕影响军心,这才秘而不宣安静养伤。但最近这几天,听说是贺锦伤势并未好转,还高烧不退,每日昏厥数次。

    贺一龙似是起了别的心思,想要吞并贺锦的人马,就先对死忠贺锦的心腹亲兵等下手,找借口行军法,杀了十几个之前临阵退却、或保护主帅不力的死忠。

    这些贺锦身边的老营骑兵,连带着他们的侍卫军官,担心被贺一龙找借口杀了,今日遇到我军斥候,便毫无战心,直接投降了。”

    沉树人原本正在吃晚饭,食物就是跟普通士兵吃得一样的,听到这话连快子都丢了,直接豁地起身:

    “打听清楚了?被阎知县的地雷计炸伤的、是贺锦本人?会不会是流贼的诈降诱敌之计?那些人说过贺锦当时是怎么被炸伤的么?有没有细问?”

    左子雄一时语塞,他又不是搞刑侦的,哪能这方面问这么细,不由有些羞赧。

    沉树人也不怪他,只是拍拍他肩膀:“兹事体大,小心无大错,立刻交给阎知县,他是典史出身,刑狱拷问最拿手了。”

    左子雄这才领命而去,折腾了一番后,把细节都问清楚。

    确认贺锦是因为看到侄儿贺天明被踩死后还被官军贬骂羞辱、还把尸体穿在木桩上挂上白布条羞辱,怒不可遏才亲自踏进地雷阵的。

    阎应元和沉树人都确认了细节逻辑没问题,才信了七八分、觉得流贼真是又遭了一道天谴。

    “真是天佑我大明啊,阎兄,你虽然没直接参战,但要是贺锦死了,单凭这一功,你都能直接升通判!”沉树人欣慰地跟阎应元先道贺了。

    阎应元也是一脸热切:“升官是小事,为国杀贼立功本就是我等本分,道台大人,眼下关键是我军要不要趁机发动偷袭?比如夜里劫营什么的?贼军军心必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沉树人一抬手:“不急!都六天等下来了,不差这最后一两天,刘国能偷他老巢的消息应该很快会到,到时候趁着敌军重重不利消息叠加到一起,我们再一鼓作气!”

    ……

    沉树人又憋了两天,憋到五月初一,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凑齐了。

    确切地说,早在四月三十日清晨,已经多日没能进取的流贼大营内,就传来了一条噩耗:郾城刘国能忽然出兵、不顾“当年同为流贼”的江湖道义,以主力勐扑信阳府!

    按照前来报信的败兵所言,刘国能出动的军力,怕是有一万多人。作为一个曾经做贼、后来归顺朝廷的降将,肯在越境支援朝廷友军方面如此出大力,简直是闻所未闻,无法想象。

    “什么?这不可能!刘国能怎会如此这般为官军卖死力?他不是向来想保存实力的么!给我仔细再探!”贺一龙乍一听,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了,根本不敢也不肯相信。

    但随后的一整个白天里,噩耗接连不断悄咪咪地传来,都是由贺一龙留在后方的心腹部将派来的,信使的身份都绝对可靠。

    还想方设法瞒着联军中的贺锦一方,单独向贺一龙汇报,可见绝不是敌人想动摇军心——要是动摇军心的诡计,早就想办法大张旗鼓宣扬了。

    这一切,由不得贺一龙不信。

    怎么办?

    四月三十日夜,贺一龙眉头紧锁,似乎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他把自己部下最嫡系的部将,和两个落第秀才身份的心腹谋士,都聚拢到一起,商讨应对之策。

    军事会议上,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贺一龙帐下、一个匪号“扫帚星”的部将率先大大咧咧建议:

    “大王,不如咱就直接回师救援信阳吧!没想到这沉狗官是这样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咱再耗下去本来也没什么便宜捡。

    出兵时咱两家总兵力超过五万,现在还能剩下三万七八千就不错了——这还没算贺锦那边最近几天的减员。如果把那些因贺锦重伤军心不稳而逃散的士兵都算上,我们可能就只剩三万五六千了。”

    这扫帚星原来也是陕西一路不入流的老匪,兵败后投靠贺一龙被收编的,所以说话也不太过脑子,想到啥就说啥。当年整个陕西这种段位的贼头起码有近百家之多。

    贺一龙搓揉着自己坚硬扎手的短胡子,脸色焦躁:“咱就算想退走,贺锦的人马肯跟我们一道回师去对付刘国能不成?

    贺锦的老巢就在这随州,我们一走,他现在还重伤,手下那点人能不能守住随州都不知道,肯定是不会帮我们的。

    刘国能这人,我素有所知,虽然比李大王张大王罗大王那些人弱些,却也是一号敢玩命的凶顽之辈。我们来的时候号称三万、实际上也就两万多人,又折损了这些,回去未必打得过以逸待劳的刘国能!”

    刘国能当年做流贼时,匪号“闯塌天”,也算是一号凶人。

    他投降朝廷后总兵力变少了,但留下的都是老营弟兄,不少还是原本崇祯二年时才被逼反的原西北官军,战斗力是不弱的。

    扫帚星被大王数落,一时也懒得想计策,就直来直去回怼:“既然大王是担心贺锦不跟着咱一起走,咱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我这就带些武艺高强的弟兄,假装探病,偷袭把贺锦帅帐里的亲卫都宰了!然后对外报一个贺锦因为那日被官军地雷炸伤后、伤重不愈而死,让他部下全归咱管!”

    贺一龙终究是要脸之人,虽然早存此心,被属下说破却是有些脸上挂不住,连忙呵斥:“放肆!我革左五营弟兄,肝胆相照,凭的就是一个义气,你们怎能说出如此狼心狗肺之言!”

    扫帚星被呵斥,不明就里,只好暂时住口。

    而贺一龙旁边一个落第秀才谋士、外号“蝎尾针”的,却是很擅长揣摩大王心意,他察言观色,就知道贺一龙早已心动,便连忙捧跟道:

    “大王……扫帚星所言虽然鲁莽,但用心是好的,这沉狗官如此刁钻,诡谋百出,我军两场大败、数次小挫,士气隳堕已极。去年刘希尧在黄州覆灭,眼看这随州,怕是将来也难保。

    说到底,终究是南方相对富庶,百姓不仇恨朝廷,我们能拉到的死战之士便少。这桐柏山横亘于鄂、豫之间,我们翻桐柏山而来作战,补给本就困难。

    现在相持着,无非是把运来的存粮慢慢吃掉,省得再带回去,早已不指望能打赢了。既如此,把贺锦的人马拉回河南,从此天高地阔,不好过在这山沟里挣命?

    听说自从三月黄台吉围锦州、明军主力被抽调去辽西,李闯王已经放出风声,要杀出商洛山重整旗鼓了。

    到时候,河南河北平原肥沃之地,都可任我们来去。下面那些人能有什么远见?将来贺锦这些旧部也会感激大王的。”

    还别说,这蝎尾针的一番言语,着实点破了贺一龙看清天下大势:这一次建奴再入寇,十几万明军精锐被抽调走。

    从此以后,流贼就未必还要躲在各处山区里了,完全有可能直接在华北平原上肆虐!

    机不可失啊!憋在桐柏山南侧、靠近湖广的一面,前有长江后有大山,能有多大腾挪空间?还不如集中全力回河南!迎闯王!

    彻底想明白后,贺一龙喟然长叹:“道理是这个道理,你想想办法,趁左金王醒来的时候,跟他好好说说,让他放弃地盘跟我们一起撤退吧。躲过刘国能后,天下何处去不得!跟着沉狗官再纠缠下去,完全是只有骨头没有肉!”

    蝎尾针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表面不说,只是满口应承,然后就拉着莽夫扫帚星出去了。

    扫帚星气鼓鼓大咧咧便要走,蝎尾针却喊住了他。

    “喊我作甚?这种讲道理说服人的功劳,先生你上啊!”扫帚星没文化,见大王准备文着来,当然对那些狗头军师没好气了。

    然而蝎尾针却不跟他一般见识,冷哼一声:“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这是帮你说服的大王,帮你挣功劳呢,还不快去把贺锦和他的亲卫都杀了!我好对外宣传他伤重流脓而死!”

    扫帚星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大王不是说的要用劝说……”

    蝎尾针鄙夷道:“要不说你没脑子,大王这是碍不过面子!贺锦病这么重,还等他治好了清醒了才劝不成?咱就跟大王说贺锦伤重死了,他能揭穿你不成?你只需如此如此……”

    扫帚星挠了挠头发,这才回嗔作喜:“还是先生见得明白,别跟我这老粗一般见识,先生真是戏文里说的那啥诸葛之才!”

    这马屁虽然粗鄙,倒也让蝎尾针颇为受用,又生出一股怀才不遇的愤满:哼,狗皇帝!有眼无珠不识英才!连个举人都不给老子中,活该老子出谋划策让大王夺你江山!

    ……

    当晚,扫帚星便依照蝎尾针的吩咐施为,先假称自家大王有紧急军情要跟左金王商议,要探病左金王的伤情是否有好转。

    左金王贺锦的心腹护卫当然不肯让探望,因为他们大王好不容易又陷入了昏睡,哪能让人轻易打扰其养伤,双方言语之中便起了一些小冲突。

    扫帚星有备而来、带了百十个武艺不错的精锐亲兵,当然就趁机以“贻误军机”的罪名,把贺锦中军大帐周边的心腹都制服了。

    然后,他就让手下把这些被制住的家伙嘴塞住,转移到别处秘密处决埋了,玩人间蒸发。

    最后,扫帚星又亲手拿来一个枕头,对着重伤昏睡的贺锦头脸就捂了下去。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确认贺锦仅剩下的那条腿、也蹬了几下不动弹了,他们这才撤了枕头,又做了些处理。

    让一切看起来都像是贺锦因为被地雷炸断腿后,终于伤口重新恶化、失血过多兼流脓而死。

    “还是军师妙计,都不用脏手,对外直接说是伤势恶化而死,嘿嘿,一切账都算到沉狗官头上,大王正好继续带着左金王的弟兄们、留得青山在,以后跟沉狗官慢慢算账!”

    做完这一切,扫帚星自己都有些得意,他这种智力的人,居然也能配合着用计了。

    第二天一早,流贼大营中的军官们,就在一派沉重的氛围中被召集起来。

    贺一龙也是昨夜才惊闻自己的拜把子兄弟伤重不治而亡,悲伤得不要不要的,只是怕动摇军心、传出去导致官军主动来袭,才只能无声饮泣,但那表情已经悲愤到了无以复加。

    “沉狗官!我贺一龙今日立下毒誓!有朝一日我必取你狗头,报此大仇祭奠锦弟!”当着众人的面,贺一龙拿出佩刀,如吕布发誓一般以刀刺臂出血。

    这种义薄云天的举动,当然是赢得了贺锦军中大部分军官的感恩戴德和同仇敌忾。

    一些心眼活的将领立刻下跪表态:“大王!如今危难之际,我家左金王被狗官所害,全靠大王以后带着我们报仇!弟兄们没有出路,唯有跟着大王干了!”

    贺一龙内心狂笑,表面却还要摆出一点:“这如何当得……岂不是我革里眼趁人之危了么!”

    “大王休要如此说!如果没有大王带领,我等必然陷于水火!以后大王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纷纷扰扰中,大部分贺锦旧部都顺势投靠了。

    但是也有少数之前跟贺锦关系比较心腹、起乐疑心怕被清算的部队,产生了投靠官军避难的动摇。

    纸包不住火,关于贺锦真正死因的流言,总会在营中有所扩散的——毕竟当夜中军大帐的护卫亲兵都消失了,这事儿不可能瞒住所有人,只是没证据。

    小两万人的贺锦旧部,至少有两三千人因此逃亡、投敌。也把贺锦死了的消息,带给了沉树人。

第24章 一石三鸟

    话分两头,沉树人这边从江陵回到孝感大营,是四月二十二。

    此后多日,因为流贼士气低落、各种原因,双方一直在相持。并且沉树人在四月二十六这天得知了贺锦重伤的消息后,就愈发吃了定心丸,可以放心等下去了。

    而流贼那边,贺一龙听说信阳老巢被刘国能偷家,是四月三十日清晨的事儿。拖了两天一夜、到五月初一夜里才下决心动手杀了重伤的贺锦、初二伪造死讯、并且花两三天兼并贺锦的部队。

    所以,贺一龙筹备完一切、分批退兵,起码是五月初五之后了。

    这段日子里,沉树人那边当然也没闲着。

    在沉树人回孝感后的第八天,同样是四月三十,沉树人等到了他派去刘国能那儿送求援信的沉福。

    沉福要走的路程,可比敌军的报急信使更远,这么快能回来,骑马骑得简直都快要老命了。

    他等于是一共花了十一天的时间(从沉树人离开江陵那天算起),从江陵先到叶县再回江陵再到孝感,全程足足一千八百多里,中间还要两天休息、等回信,剩下的时间平均每天要骑马二百里。

    不过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沉福为少爷带来了刘国能愿意全力出兵的确信消息,还说方巡抚答应的金声桓部一个营,也已经在四月二十八这天、从江陵开拔了,会走长江航道顺流而下前来增援。

    部队开拔肯定比信使送信要麻烦些,所以晚出发一天也很正常。

    方孔炤当初承诺的,就是必须先确信“刘国能有出兵”这个先决条件,然后他才会来助攻,否则是不会单独上白给的。

    金声桓也没法像沉福那样抄近路,他得确保部队的行军安全,以防半路被截击,还要确保隐蔽性和突然性,这就只能绕长江水路。好在是顺流而下,船每天也能开个近二百里。

    沉福告诉少爷,金守备需要五天的行军,大约五月初三能到,应该不会误事。

    “五月初三?可以,估计贺锦贺一龙也不会那么快跑。你辛苦了,赶紧下去歇息吧。”

    沉树人知道沉福这些日子太累了,非常憔悴。就算他还有别的事儿要交办,也不会可着一个优秀员工薅。

    沉福退下歇息之后,沉树人就把几个最顶层的心腹将领都招来,把援军和敌情的最新情况公布了一下。

    左子雄、张名振、阎应元都是振奋非常,士气高涨,表示这两天好好养精蓄锐秣马厉兵,等五月初三金声桓到后,一鼓作气一齐出击。

    算算日子,到时候刘国能出兵的消息肯定早已传遍贼营。流贼肯定人心惶惶士气涣散,人数虽众而不足惧了!

    ……

    部署好战备后,沉树人却并不准备就此打住——他这人,向来喜欢一箭双凋、一石三鸟、一鱼多吃。

    这次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以弱胜强、扮猪吃虎。如果不多算计几方势力进去、把自己的利益尽可能最大化、吃干抹净,那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当晚沉树人一个人小酌了几杯,借着酒精略微激发梳理了一下灵感,又把脑中记得的《明史》资料反复翻来覆去回忆检索,想挖点有用的干货出来。

    没想到,还真就给他梳理出一些眉目。

    “历史上,这时候李自成应该已经要攻打洛阳、杀老福王了吧?张献忠偷襄阳杀襄王,似乎比李自成晚一点,如今也一样还没发生。

    看来都是我的蝴蝶效应,导致流贼暂时被压住,直到黄台吉入寇、吸引走杨嗣昌主力北援之前,李自成张献忠都没能重新走上巅峰。

    不过我记得,历史上襄王被杀之后,不仅仅是杨嗣昌畏罪忧惧而死,左良玉似乎也被削职惩戒、戴罪领兵,罪名是见死不救。

    这次左良玉近在武昌,离随州只有一江之隔,相距不到二百里。我之前向他象征性求援过一次,他果然也没来,咱也不敢过于逼急了得罪他。

    现在有了刘国能和方孔炤的支持,加上流贼内变,胜仗已是必然,咱也就不用担心彻底得罪左良玉了。要是最后没能把贺锦贺一龙全杀光、逃出去一些,也可以告左良玉避战,争取让他稍稍被斥责移镇一番也好……”

    想到这儿,沉树人觉得这个阴谋还是挺有可操作性的,最关键是就算没成功,也不会有损失,反正军事上自己靠现有实力,已经可以确保必胜了,剩下只是搂草打兔子的造势。

    左良玉这样的军阀,在崇祯十四年、十五年这段时间,已经不可能被崇祯彻底连根拔除了。

    历史同期,他就算被问罪,也只是削掉了“平贼将军”的官号,但是该左良玉带的嫡系部队,依然是他自己带着。另外,朝廷就是能给他一点“移镇”的惩罚,逼着他往入川的方向移动,去尾随张献忠。

    对于沉树人而言,自己的势力膨胀之后,兵力本来就有富余——如果贺锦全灭,沉树人起码能再收编上万人马,到时候有那么多兵,只守黄州、随州绰绰有余了。

    要是能把左良玉对江对岸的武昌府挤走,沉树人就算接管不了武昌、汉阳,好歹也能往那边渗透,之前他一直想要武昌府的大冶铁矿,搞自己的工业,这机会不就来了么?

    不过,要实现这一切,沉树人意识到自己还有一步一直没走的棋,此时此刻必须得抓紧走了——那就是要把左良玉彻底挤兑住,不给左良玉搭顺风车的机会。

    左良玉这人,当军阀是非常油滑的,历史上襄王被杀那次,是事出太突然,反应不及。而其他几次,左良玉都能确保混一个“在场证明”,出工不出力。

    凡是友军快打胜仗了,他都会派点人去露个脸,到得时机跟港片里的条子差不多,这种老油条滚刀肉,导致很多时候要抓他的罪证也不好抓。

    这次,要确保他没脸来混“在场证明”,沉树人必须从两方面下手:首先,直到大胜之前那一刻,都不能让外人看出他有胜的希望。

    对外要装得尽量弱,越扮猪吃虎越好,真到动手的那一刻,却要雷霆手段、直接秒杀,不给左良玉蹭助攻的反应时间。

    其次,自己要尽快跟左良玉把关系搞恶化,让左良玉打心眼里没有增援自己的准备,甚至在沉树人开团之前、刻意把部队调到别处,为自己将来“实在来不及救沉道台”找借口。

    具体该怎么做,其实已经很清楚了。

    ……

    于是乎,就在沉福回孝感后的次日,沉树人又布局了两步闲棋。

    首先,他另派心腹,快船回黄冈县,把李香君等人接来,路上还有沉树人别的贴身侍女看管监视,以防不测。

    五月初一,李香君等人就到了孝感。

    见到沉树人时,李香君还有些迷茫,又有些胆怯,不知所措。还好陈圆圆也跟着来了,她没那么脸嫩,帮着居中缓解尴尬。

    沉树人也没多解释,李香君毕竟是他花了八千两银子赎身买回来的,本就该是他的女人,没什么好忸忸怩怩的。

    从二月底接到黄州,如今都五月初了,两个月的时间里,沉树人那么繁忙,不是治理地方就是处置军务,所以也没把李香君收房,一直拖到今日。

    重逢之后,沉树人也不客气,直接上手了,在李香君面颊上摩挲了几下,冷静地扭头吩咐陈圆圆:

    “时间有点来不及了,圆圆,你先给君君开了脸,今晚我就要宴客,请城中豪绅逼捐助军、筹钱拉壮丁。我要假装贺锦、贺一龙大军十倍于我,实在没有信心战胜,所以破罐子破摔。

    借酒浇愁的时候,我还会假装说漏嘴,恨左良玉小气、就因为我折辱了他恩人侯恂的儿子侯方域、抢了侯方域准备买给他的小妾,这厮就不顾朝廷大局、明明距离随州才一百多里地,就因为私怨拒发援军。

    你要做的,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让君君的脸看上去像是新承恩泽、受过宠幸的女人,免得被眼尖的人看穿了。

    对,不光鬓边的毛要绞干净,还有这眉毛,内侧靠近眉心的稍稍剃掉一点,外面多描一点,外面眉梢要往上翘,诶,反正你照着镜子按你自己的眉毛画!”

    有经验的人,是可以看出一个少女是否已久经人事,但如果才初尝禁果未久,是看不出来的。所以就算沉树人现在就把李香君就地正法,也不可能在两三天之内让她外貌有明显变化。

    这时候就需要造假。

    古代女人开脸,主要是出嫁前要绞一下脸上某些位置的汗毛,更重要的则是修眉。失身之后,女子的眉毛会比处子时更加外分,眉梢还容易上挑,明朝的稳婆都是这么分辨的。

    至于睡李香君的事儿,先把正事应付好再说。

    陈圆圆似乎也提前知道这次要干什么,从黄冈来的时候就带了西洋镜子,立刻帮忙造假起来。

    李香君神情凄楚,有些恍忽,似乎在为自己的人生大事,竟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布局中经历,而颇为惆怅。

    开完脸造完假之后,她忍不住靠近沉树人怀中,呜呜抽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公子救奴家出火坑,奴家本不当有别的索求。

    可既然最后是非要奴家不可的,为何不早一两个月,抽空就要了奴家呢,还能免去这些虚伪。莫非公子是嫌弃奴家丑陋,从头到尾都只觉得奴家有利用的价值,而不屑宠幸么。”

    李香君未经人事,对那事儿也谈不上期待。但她只是想有一个更正常的美好回忆,有些事情,本就是可以顺手为之的。

    沉树人任由她哭泣,等她静下来,才沉稳可靠地说:“你委屈,我还委屈呢。你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算无遗策、早就全部计划好了的?

    男人操心的国家大事,你们懂什么,别看我风光,二十一岁做到道台,我每一步都是刀头舐血走过来的!平生数战,哪一次不是遇到比自己强好几倍的对手!一个闪失就会粉身碎骨!

    我只是不想多连累人。如果当初没有把握胜利,没有把握站稳脚跟,要是我死了,我自会放你自由,何必临死之前,坏了你的身子,让你一辈子活在痛苦回忆中呢。

    如今我才能确信自己一定能渡过这一劫,我自然不会含湖,应酬完这两天,我立刻就要你!现在不行,现在要是弄得你走路一瘸一拐的,反而会穿帮误了大事!”

    李香君闻言,这才心中巨震,原本的不甘和自我怀疑,也彻底烟消云散。

    “原来公子一直不要奴家,只是因为公子您自己都觉得朝不保夕?奴家出身寒微,公子却如此为奴家着想……以后可千万别这么想了!奴家既已是公子的人,无论公子到哪里,奴家都当相从!”

    沉树人狠狠拍打了几下,以示教训:“行了,就先这样吧,我这人不太会说肉麻话,先打住了,一会儿见客的时候记住别脸红!”

    ……

    当晚发生在孝感县的摊派逼捐夜宴、战事不利的消息、要拉壮丁抵抗贺锦的风声,都非常完美地如约传递了出去。

    而另一边,沉树人也同期布局,又写了一封非常苦苦哀求、姿态极低的求援信,送到了左良玉那儿。

    沉树人还非常歹毒地让方孔炤方巡抚也联署了,让方巡抚言辞激烈的要求左良玉一定要出兵随州、如今湖广境内唯有左良玉能救随州了——

    而这一切文书,最后当然都可以成为到朝廷上打官司的铁证,每一封上面都有明确的日期证据的。

    得到最后的高压命令后,左良玉也一度动过“如果有戏,就去蹭助攻”的打算。

    但他刚在犹豫,没一两天,孝感那边就传来了很多风言风语。

    也不知那些大嘴巴在那儿散布,说“左良玉之所以对沉道台见死不救,是因为沉道台之前重重折辱了左良玉的恩公侯恂的公子,还在南京媚香楼的时候,公然抢了侯公子打算买来送给左良玉做妾的花魁”。

    八卦流言总是生命力最顽强的,何况还是有人刻意推波助澜。

    一时之间,那位南京媚香楼的花魁娘子清倌人、有多么姿容绝世美貌、沉道台搂着她见客时如何喝醉酒说漏嘴,都被人说得有鼻子有眼。

    而其中对李香君美貌的转述,显然是最有传播价值的部分。

    左良玉这种人,在抢女人方面素来眼里揉不得沙子。历史上都发生过他的部将给他送女人、结果被别人截胡了,他就把那女人抢回来杀掉的劣迹。

    听说原本该属于自己的绝色美妾被截胡了,他立刻火冒三丈,跟沉树人的新仇旧恨也一起涌上心头。

    又听说随州之战沉树人非常危急、已经到了病笃乱投医想摊派抓壮丁堵口的程度,左良玉终于痛下决心:

    “哼,大不了老子这次拼着被朝廷责罚见死不救、扒掉点官职好了!反正皇帝老儿也不可能把咱的嫡系人马夺走!官位都是虚的!

    何况,如果沉树人能击退贺锦活下来,皇帝还会觉得湖广东部的防务有沉树人能震住。如果沉树人兵败身亡,皇帝就算再心有不甘,也得愈发仰仗我镇守湖广东境!否则把我一调走,湖广可就彻底糜烂了!”

    他决定赌,赌沉树人会死!赌沉树人一死后,崇祯仓促之间也找不到人顶替!那样,自己不但不用担心被褫夺兵权,就连被要求移镇都不用担心了!

第25章 奋勇争先

    最优秀的骗子和阴谋家,做局的时候当然会连无关紧要的自己人都一起骗进去——

    只要确保不会导致什么别的不良后果,比如士气低落啦、军心不稳啦这些,那就没问题。

    这不,这次沉树人做局、搂草打兔子阴左良玉,就连孝感城内的普通人一起全骗了,甚至连两日后刚刚远道而来增援的金声桓也骗进去了。

    金声桓是五月初三带兵抵达孝感的,他到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派愁云惨澹的样子,路上还听了一路的风声鹤唳,不由很是担心。

    一见面,他就提出了自己的担心:“沉兵备,末将奉方抚台之命,率本部一营人马来援,听候兵备调遣。不知兵备要如何部署我军?

    恕末将直言,末将来的路上,昨日路过武昌府,听到了许多对我军不利的消息,那边人人都说二贺势大难敌,还传出了些关于兵备与左将军之间恩怨的污秽之语,怕是对战局不利啊。”

    沉树人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儿,民间愚夫懂什么兵法虚实,他们又不可能知道刘国能已经派遣援军、围魏救赵抄贺一龙老巢了。

    这个消息我军一直有严密保密,孝感乡绅传说我军无援,我也一直不辟谣、任由传播。怕的就是打草惊蛇,如此才好让二贺保持拖延不退、直到最后一刻。”

    看着沉树人指挥若定的样子,金声桓这才放下担心,然后才去跟其他各路明军将领见礼,言语态度倒也恭敬。

    金声桓虽是代表方孔炤派出的援军,但他自己的武职只是一个守备,领一个两千人的卫所营。

    沉树人这儿高职低配的武将不少,左子雄都已经是游击了,张明振、杨晋爵也是都司,哪个官位不比金声桓大,他也只能选择低调做人。

    不过半天功夫,金声桓大致就跟同僚武将混了个脸熟,而在这个过程中,见左子雄等人对沉树人如此佩服、绝对言听计从,他也是暗暗心惊,暗忖这沉兵备必然有过人之处。

    他诏安从军也有十年了,原先从没见过武将如此发自肺腑对文官上司敬佩有加的。

    哪怕是他自己,对方孔炤这样的高官,也只是迫于对方位高权重不得不遵命,但谈不上对方孔炤的人品或人格魅力崇拜。

    他便忍不住偷偷委婉暗示问了一下,想知道左子雄等人为何对沉树人如此崇拜。

    结果得到的答桉也是非常不容置疑,众将都是用一种看白痴一样的眼光看着他:

    “以后你就知道了,沉兵备爱民如子,没有架子,无论劝农治军都是亲力亲为,连工匠、农民、士兵,只要有一技之长,能为他所用。”

    “沉兵备两榜进士出身、有天下诤谏耿介之名,却从不看不起我们武臣,也不会看不起工匠,都是平等论交——

    金守备,你这是后知后觉了,你想想,刘国能不过流贼诏安出身,见了沉兵备的求援文书,都能如此康慨仗义,有感于沉兵备当年的仗义执言。

    我记得你手下有个千总,之前就是护送深福去刘国能那儿送求援信的吧,他就没告诉你刘国能对沉兵备是如何感戴?”

    众将七嘴八舌之间,说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义正辞严,搞得金声桓都有点惭愧了。但细细听完众将转述的诸多事迹后,金声桓自己都忍不住动摇,有点想要跟着沉树人一直混下去了。

    他这人,历史上虽然后来降过清,但毕竟是跟着上司左梦庚(左良玉儿子)一起降的,算是有几分身不由己。

    后来又反正,参与反清复明,也未必就是对大明有多忠诚,而是这种流贼诏安出身的武将,多多少少喜欢一个“尚武”的政治环境,喜欢给一个文官不能打压武将的朝廷做事——

    这一点上,南宋末期一些降元武将,在投靠忽必烈时,讲述的逻辑也是差不多的。

    忽必烈问宋朝给的俸禄待遇也不差,受君恩几十年怎么就投了,反而贾似道文天祥这些文官能坚持抵抗,最后还有那么多跳海。

    夏贵之流宋朝老将就说:宋朝重文轻武啊!贾似道一直提防我们,不尊重我们。

    最后忽必烈也只是笑道:难怪贾似道不尊重你们!你们连贾似道都不如!

    到了明末,李成栋、金声桓这些先降清后反清的,多多少少也有这样的想法。就是觉得明朝对武将太鄙视了,不如蛮夷尚武,所以他们宁可为了自身能力禀赋的社会地位、阶级次序,放弃民族大义,一定要找个能让武将反过来骑在文官头上的政权效忠。

    可惜,历史上当江西、两广平定后,清朝也露出了“以文治国”的迹象,一个巡抚就能踩在李成栋、金盛恒头上羞辱他们,话里话外都是“仗都打完了还用尊重你们个屁!你们就是些垃圾武夫!”然后这些人一怒就又反了。

    李成栋历史上劣迹太多,沉树人肯定不可能去拉拢,金声桓却还算可以挽救。

    最主要的是他很快就发现:沉树人跟如今其他所有见过的文官都不一样,沉树人是真心觉得文武平等,这就让他生出知遇之感。

    这种跟武将说话时,言行举止里透出来的、来自于现代人的文武平等想法,任何一个明朝文官都是装不出来的。

    读了一辈子四书五经、走科举之路的人,早就被崇文抑武洗脑洗到深入骨髓了。沉树人这种穿越者才有的平和心态,反而成了他拉拢愤满于此的武将的一个“精神外挂”。

    ……

    金声桓正和同僚们互相洗脑、渐渐有被同化的趋势。按照沉树人的计划,他远道而来,也得歇息休整一日,回复一下状态,再投入战斗。

    另一边,可巧当天傍晚,流贼大营方向,也又有一条好消息传来了。

    沉树人大致听取了一下后,也是颇为振奋,立刻召集全部将领讨论。

    众将一进大帐,就看到兵备大人面露喜色,不由都有些期待。

    沉树人也没让他们猜哑谜,得意地宣布:“刚才杨都司的斥候值夜,又抓获了一批来投的流贼将士,居然足足有两三千人!

    这些据说都是贺锦的嫡系故旧,本官已经盘问过他们了,他们说昨天一早,贺一龙便在军中宣布了贺锦的死讯!还栽赃到我们头上,说是那日被阎知县用计地雷炸伤后,终于不治而亡!

    但贺锦身边亲卫,却多有失踪的,营中便有流言是贺一龙谋害同僚,兼并其部众!一些贺锦心腹人人自危,只好率部来降!流贼内讧至此,这是天佑我大明破之!”

    “什么?我们还没动手,贺锦居然死了!”

    “天佑大明啊!贼军如此内讧,我军却还有援军,还有夹击,流贼虽多不足虑矣!”

    众将一时惊喜莫名,士气愈发振奋。

    最初的狂喜过后,大家又很快合计起敌我实力形势。

    因为有了两三千内讧逃亡的士兵来投,如今贺一龙那边的军情内幕,对官军而言也等于是彻底透明了,比开了透视挂还透明。

    贺一龙还有多少人、多少伤员、后勤物资情况,沉树人都可以很快梳理出来。

    众将立刻分头加紧拷问,不一会儿就了解到:

    流贼方面的军粮,至少还能吃个把月,但是因为要撤退,没法把所有物资都带走,最近也就不会再在随州乱劫掠,反正抢了也拿不动。

    正常情况下,流贼如果是分上十天八天、一批批缓缓行军,那是有可能跟来的时候那样,把大部分物资都押运通过桐柏山山区的。

    可现在不是要赶时间么,那就只能少带一点东西了。

    而且根据最新得到的流贼消息,信阳府那边,刘国能似乎也无力攻坚,所以并没有选择直接围攻信阳县城。

    而是试探性攻打了一下之后,就掉头选择了堵口,已经有抢占信阳道北口桐柏关的趋势——

    这里必须提一句地理,桐柏关是信阳-随州通道上的一个缺口,就位于涢水河谷的最北端。是从安陆县、随州县一路往北沿着涢水河谷行军、翻越桐柏山进入河南境内的必经之路。

    历史上从河南信阳迂回进攻湖北随州,都是走这条路的,这条山道上,还爆发过《孙子兵法》的主要素材之战:

    两千年前,孙武带领吴军伐楚时,就是先从吴地走淮河水运到信阳(当时航行技术比较差,淮河比长江好走),然后从信阳走桐柏关入涢水、再到随国故地,跟楚军打了“柏举之战”。

    孙武这辈子写兵法很牛逼,但实战也就那么几场,可以说柏举之战就为《孙子兵法》提供了绝大多数的实战素材。

    包括孙子写粮草筹措之难、“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这些数据,实际上经过后人考证,也都是按照柏举之战的后勤损耗来算的。

    因为要翻越大别山、桐柏山运粮,损耗才那么大,前线吃一钟,等于后方运二十钟,要是换个别的战场,根本不可能损耗那么大。

    这样一条能催生出《孙子兵法》的险路,如今北侧的口子却有被刘国能埋伏堵住的危险,贺一龙怎能不急?现在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时候。

    赢了就能海阔凭鱼跃,兼并了贺锦的人马到河南平原上随便乱抢。

    输了,那就是前有刘国能堵截、后有沉树人追击,被堵在这条桐柏山道里。

    赢者通吃,输了一无所有!

    沉树人结合情报,把这个情况分析明白后,众将求战意志愈发爆棚,刚来的金声桓也是担心没有表现机会,主动请战:

    “兵备大人!明日请恩准末将为前部先锋!当先追击贺一龙!”

第26章 前有刘国能,后有沈树人

    得到流贼内讧退却的消息后,沉树人依然是不急不躁。

    经过了一天的充分准备和修整,这才在五月初五这日清晨、稳扎稳打带着他的九千人马,徐徐追击退兵的贺一龙。

    之所以有九千人马,是因为他收编改造了一部分相对还算靠谱的流贼降军。

    最早一批被俘虏的流贼士兵,是四月二十日二贺主动攻打左子雄大营时失陷的,有大约一千六百人,而且很多都是装备铁札棉甲的流贼老营精锐,至今已有半月有余。

    沉树人让左子雄甄别,确认劣迹较少,确是崇祯二年后朝廷欠饷、还武力弹压闹饷才导致逼反的原官军的,才想办法给他们洗脑。

    灌输“沉兵备与如今大明其他文官不同,沉兵备从不以文轻武,经常就事论事帮武将、尤其是降将说话,所以刘国能才那么肯为他出力”之类的想法。

    再给这些俘虏吃饱饭、每天干点重体力的修营寨运粮食之类的重体力活,改造了半个月后,已经能收编为官军所用了。

    而沉树人原本的五千人马,在之前两波小战斗中,战死和伤重不治的约有四百来人,还有些残废的受伤的,半个多月里也好不了。所以可以调动的精锐老兵只有四千。

    最近来投的贺锦心腹旧部里,沉树人就挑挑拣拣,又凑出一千多,再加上贺锦的两千人,一共凑出五个守备营编制、九千人。

    新投降的士兵,都会被打散编制,扩充到原有部队中,确保新降兵数量低于三分之一,能被控制住。

    ……

    五月初五清晨,部队开拔之后,一开始就非常顺利。

    虽然追贺一龙跟得不是很紧,但这就是沉树人要的效果,他压根儿不急着跟贺一龙决战,要的只是逼贺一龙的走位,把敌人驱赶到他所希望的战场上再说。

    从随州府孝感县到信阳府桐柏县的路程可不短,毕竟孝感县位于随州府最东南边的角落上。

    当贺一龙打算退兵后,这就等于是放弃了整个随州府涢水沿岸的山区各县。

    所以,两军在最初的五天追击战中,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冲突,至少相隔了近百里这么远远的咬着。

    五月初七,经过两天时间、七十多里的行军后,官军率先抵达了涢水沿岸的第一个县城安陆县。

    贺一龙撤退时,并没能做到把贺锦的全部旧部都带走,总有一些死硬找借口拖延的,会坚持留在当地。

    贺一龙也没有完全硬来,因为他意识到这些人肯帮他断后,事实上也是起到了有利于他的作用的,也就把这些死硬的骨头丢给官军收拾。

    哪怕最后被官军全歼了,至少也多拖了几天不是。

    官军这边,金声桓因为抢到了当先锋的机会,所以锐气正盛直接冲到安陆县城,随便抓了几个百姓问了一下。

    得知城内守兵两千人都不到,还都是贺锦来随州后就地抓的本地壮丁,另外则是一些更加低质量的拼凑人员。

    金声桓便直接志满意得地派人去城门口喊话,要求安陆县城直接归降反正,接受朝廷天兵光复。

    没想到的是,或许是因为听说这位先锋守备带的兵是荆州府来的,是异地作战的客军,之前军纪也不如沉树人的部队严明。

    加上贺锦在此地两年,多多少少有点积威,安陆县守军居然不肯直接投降,还是要跟官军打一打。

    金声桓非常恼怒,直接弄了点飞梯撞木就开始攻城,可他的士兵人数不比守军多,远来也有点疲惫,死了几十个人、伤了百来号之后,不得不停止了鲁莽尝试,准备筹措其他更好的攻城武器,并且等后军一起到了再从长计议。

    半天之后,第二营的张名振也到了,听说了情况后,不由眉头一皱,不卑不亢地教导了金声桓几句:

    “金守备,你既是我家兵备请来的援军客将,那便也要受我家兵备的军纪节制,你的部队一路上走来,就地征粮,加上百姓无知,这才加深了他们‘兵过如梳’的恐惧!

    沉大人的兵是仁义之师,这随州百姓将来都是大人治下子民,筹粮都得文着来才是!念你初犯,这次只是训戒,好好看看我们是怎么攻城的,你从旁配合就是——不过城破之后,也不许劫掠和屠戮,这次就算不知者不罪。”

    金声桓吃了个下马威,这才愈发服服帖帖,正要看张名振怎么攻城。

    然而张名振的表现也着实让他意外:人家完全没有任何花里胡哨,就是让部队修整一日,等第二天后方的大炮拉到了。

    然后直接六门红夷大炮,对着安陆县南城门直接特酿地一顿轰。

    大炮精度不是很高,炮弹有打高、打飞了的,落在城楼上。

    最后,当经过五六轮齐射,城门被彻底轰烂时,连带着城楼一侧的墙、柱,都一并轰断轰塌了。

    张名振带着本部人马冲进城门,很快结束了战斗,整个过程看得金声桓目瞪口呆。

    安陆这种县城级别的地方,城墙城门能有多牢固?这都要上红夷大炮?!

    入城之后,既然是抗拒官军之后才被破城,城内流贼军官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张名振直接再次宣布了沉兵备对投降、反正、从贼、抗拒各级别贼军的处置标准。

    依法把城内“部总”以上贼军军官全部抓获,押到县衙前的十字街口斩首,人头拿去别处示众,无头尸体就串在削尖了的木桩上给百姓和贼兵看。

    凡是在流贼主力都败退、贼王都已经不存在后,县城依然固守的,城破后部总以上原则上必须全斩!

    哨总以上,如果接敌后立刻主动投降可以不斩。部总以上想例外的,必须把自己的长官抓了,或者是斩了长官的人头向官军投降,才能免死。

    宣布这些法例后,官军又严明了军纪,没有抢劫百姓,不过一天时间,当地人都意识到了沉树人的部队跟原先不一样,再也没有闹出摩擦。

    在安陆县完成了立威后,也算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又两日后,部队行军到随州县时,这儿留下的流贼守军和普通百姓,不少已经听说了安陆那边的下场。

    所以金声桓一到,直接打起沉树人的旗帜,学着之前张名振的说辞喊话,城内不过商议了个把时辰,就无血开城献门了。

    又有千余名选择留下不愿跟流贼走的本地籍壮丁,反正加入了官军序列。

    看到这一幕,金声桓陷入了愈发的自我怀疑:早知道前几天他为什么不冒充沉兵备的旗号呢?他为什么非要打方巡抚给他的荆州府军队的旗号呢?

    在百姓之间,沉兵备的旗号,比其他明军客军的名声,竟能好那么多!

    这讽刺的一幕,倒是和历史上三年后、作为江北四镇之一的高杰,想从北方率部南下到淮南时的遭遇差不多了——

    历史上高杰在崇祯死后想投靠南明,但他原本驻地在山东,要南下得穿越很多坚固城池防区。一开始他打着明军旗号,各地却畏之如虎,明明是在大明的疆土上行军,却寸步难行。

    后来高杰想起自己当初也是跟过李自成的,手头还有闯军的旗号(高杰原是李自成部将,因为李自成受伤后失去X功能,他老婆邢氏跟着高杰跑了,有夺妻之恨,所以回不去了)然后他就用明军假扮闯军,从山东到淮南,一路畅行无阻。

    当然,沉树人是行德政之人,跟李自成靠抢劫分赃拉人肯定不是一回事,

    李自成那种经济套路纯粹就跟传销拉人差不多,需要靠外部滚雪球来输血,根本没有经济自我运转的永续性。

    “沉兵备仁民爱物,今日方知。天下要是都能像沉兵备治下一样,四民各安其所,天下何至如此大乱!”当天晚上在随州县城立,金声桓痛饮喝醉,沉痛感慨。

    ……

    过了随州县,再往北、直到进入信阳府境内,就再也没有县城了,只有一些乡镇和关卡。

    那些乡镇就更不可能抵抗官军,都是随便路过就接收。

    沉树人也是一副完全没把贺一龙放在眼里的架势,一边接收地盘,一边就把阎应员、张煌言都从后方调来,让他们抓紧时间在随州各县安定人民、恢复生产。

    同时,在作战的百忙之中,都不忘分出一部分沉家的船队,从黄州和孝感把富余的土豆运来,好让随州各县争取在五月份还能种夏粮的情况下,把一部分合适的土地改种上土豆,这样年底收获时土豆的繁殖面积也能比只有黄州种要再快一倍。

    至于玉米,那是没办法的,一年只能种一季,五月份再想种也不可能了。

    而其他动物性的优种,也是一边打仗就一边已经拿来向当地士绅推广。靠着这个利好,百姓也很快重新团结起来。

    原本被贺锦抓去当壮丁的士兵,看到反正后父老乡亲日子过得更好,也士气愈发高涨,愿意为沉兵备而战。

    这些劝农组织生产的活儿,总得忙碌个把月,沉树人没空亲自操心,到时候听张煌言汇报就好。

    五月十二日,在随州县修整完后,官军继续北上,也终于离开了涢水流域。

    由此再往北,就是桐柏山中的三道险隘关卡,涢水的源头到此为止,往北再也没有成规模的农耕聚居区,只有穷山,连恶水都没有。

    而拖延了那么多天,刘国能早就已经放弃了攻打信阳县城,而是堵在了这条山道北端的平靖关外。

    平靖关上有贺一龙留下的守军,地形险峻易守难攻,所以刘国能也是打不进来的,只能是在北侧关外围着。

    按照行军路线趋势,贺一龙很快会带着大军撤到平靖关,而沉树人也很快会远远咬着追到平靖关南侧实施包围。

    当天傍晚,又到了扎营时分,沉树人摊开地图,在斥候军官的指点下,更新了最新的敌我位置信息。

    看着这一步步的推进,他也是愈发自信:“这贺一龙不愧是草莽,真是一点兵法都不读,一点历史也不学,连这种路都敢逃,看来这平靖关,就是他的死地了。”

第27章 困兽之斗

    五月十五,信阳县、随州县、桐柏县三县交界的山道上,九千官军雄赳赳气昂昂,稳扎稳打地前进着。

    沉树人麾下众将,也一改之前几日分头进兵、先圈地占领随州府各县时的松散,重新合流成一股铁拳,整体向前推进。

    在官军前方,流贼部队的活动空间,已经被压缩到了一个极致。好像再有一点火星,便能彻底点爆一般。

    探马斥候往来搜索奔驰,愈发烘托出一派肃杀的氛围。

    “报!前军斥候已探查到贺一龙部龟缩进了平靖关,没有再前行,前方远处敌情不明,但能隐约听见喊杀看见烟尘。”

    随着最新军情被送回,诸将摩拳擦掌,左子雄率先请战:

    “大人,定是贺一龙出桐柏山之路被刘国能所堵,他久久未能突破!让我军加急前进吧,也好尽快与刘国能前后夹击。”

    沉树人却一抬手,冷静吩咐:“再探!后军扎营,前军徐徐而进,从现在起,每前进五里停下来挖一道沟、夯筑土墙横截山谷,然后再进,步步为营!”

    左子雄虽然还没彻底理解,不过他跟着沉树人混了那么久,早已习惯了言听计从,知道其中肯定有道理,就没有再多说。

    倒是张名振还比较有主见,加上金声桓是刚来支援的客将,对刘国能的境遇比较有代入感。这两人便联手劝道:

    “大人,兵法讲究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刘国能远来增援,我们若是徐徐而进,让他单独承受贺一龙多日勐攻、单独打硬仗,怕不是待客军之道。”

    “是啊,末将倒是无所谓,就怕将来此战的消息传出去,外间不明原委的友军将领,以后都跟左良玉似地畏葸不前,不肯增援大人了。”

    沉树人微笑着摇摇头:“你们也算打过多年仗、带过几年兵的,兵法常识都该知道。这次说出此言,我不怪你们。

    毕竟你们原来没到这随州、信阳作战过,不了解这桐柏山周边地理。尤其是你们几个原先剿海寇出身的,怕是没打过山地战。

    这信阳道极为狭窄难行,我们堵住两头,别处是没有出口的,贺一龙当初敢冒进选择走这条路,无非是他轻视了刘国能,觉得平靖关在他手上。

    刘国能就算想堵此山谷出口,也无险可守,双方只是在这谷底公平一战,他可以数倍之兵野战突破。

    可在我看来,刘国能完全可以跟我们一样,高垒深沟,就算没有关隘可用,这种山道随便砍些树木挖些土、遮断道路。

    如此地形,大军又施展不开。兵虽多,正面也不过百十号人排开。对于死守一方太有利了。既如此,当然是谁急谁吃亏。”

    沉树人娓娓道来,虽未亲眼看到战局,却也能把形势描绘得如此推演清晰,让众将愈发有了信心。

    跟着这样智珠在握的主帅打仗,一点都不焦躁,实在是非常舒服。

    “末将遵命!这便步步为营推进!不给流贼反扑的机会!”

    各种按部就班的事务安排下去之后,沉树人也是诗兴大发,颇有几分追迹古人的恶趣味。

    他趁着部队缓缓推进,带着左子雄等人,就近找了旁边一处缓坡,在侍卫保护搀扶下登山而上,凭高远眺全局地形。

    他还带了望远镜,难得颇有几分拿皇的气势。

    辛辛苦苦上到顶峰,拿望远镜环视了一圈这呈人字形分叉的桐柏山节点,沉树人遥遥指着目力所不能及的远方,给众将讲了一个鼓舞士气的段子:

    “尔等可知,一千八百年前、吕不韦命人作《吕氏春秋》时,总结天下山川形胜,便在《有始览》篇中记载:

    何谓天下九塞?大汾、冥阨、荆阮、方城、崤、井陉、令支、句注(雁门)、居庸。

    这九塞之中,最后三个都是如今的长城险关;井陉乃晋、冀之间要冲;崤有函谷关、东西中分天下;而最前面四个,都在这桐柏山上。

    其中我们随州府与信阳府之间,就占了这前三塞,大汾、冥阨、荆阮,第四个方城在桐柏与伏牛山之间、位于隔壁南阳府与河南交界。

    眼下我们堵住贺一龙的这条道,就是吕氏春秋上古称‘冥阨’的险道,两千多年前孙武子率吴军破楚,原本走的也是这儿。

    这冥阨道有三处要害,自北而南古称大隧、直辕、冥阨。大隧就是最北边的出谷口,现在被刘国能堵住的地方,中间的平靖关就是‘直辕’,而最南端的冥阨,就是我们现在的位置,这里已经堵住了贺一龙重新折返南下的一切可能。

    当年孙武子在此诱敌,遇到楚军追击后,却最终没敢原路返回翻桐柏山,而是抛弃水路辎重、轻装退往东面,摆出要走小路去往柏举的架势,便是如今我黄州的麻城县。

    《孙子兵法.九地》篇曰‘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便是从孙武子此举衍生而来,是他对自己此次用兵经历的总结。

    可惜贺一龙不读书,作为一方军阀,他居然连孙武子的事迹都不知道,孙武子都不敢走的路他非要走,这不是天赐我们破敌么!

    估计他这种文盲,就算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也是靠听韩信‘背水一战’的故事才听来的吧。”

    沉树人一番纵横捭阖的侃侃而谈,其实也没说太细,甚至有些地方为了简明扼要,牺牲了历史的真实性。

    否则,手下这些大老粗肯定没耐心听完他掉书袋。

    但是,这番话的鼓舞士气作用显然是达到了。

    众将很多也读书少,不知历史典故,现在被点破,得知贺一龙犯了那么多“兵家大忌”,

    得知当年在这片土地上,孙武子跟楚军也打过,但孙武子当年选过的正确选项贺一龙一个都没选,那他不是找死么!

    沉树人一介文官,真到了最后真刀真枪的环节,他是帮不上忙的。

    唯有在开打之前,在谋篇布局时,尽其所能把士气BUFF加到极限。

    如果士气可以数据化,估计现在左子雄等人头顶上,都跟后世暗荣的《三国志》游戏一样,顶了个“士气120”的血条。

    “贺一龙屡犯兵家大忌,自陷绝地还负隅顽抗,我军斩之必矣!”左子雄摩拳擦掌,振臂高呼。

    众将中也有文化水平稍高一点的,比如张名振,听完兵备大人的激励后若有所思,问道:

    “大人,可是您也说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当年韩信不也是自陷绝地,激起将士们死战之心么?

    贺一龙到此,他手下定然都想到了,唯有死战突围才有生路,否则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我们不得提防着他们狗急跳墙、爆发出困兽犹斗之烈么?”

    沉树人智珠在握地大笑:“你比左游击多读点兵书,可惜也是读书读一半,最后反而胶柱鼓瑟。孙武子和韩信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单单靠困兽犹斗、背水一战赢的么?

    当然不是了,这只是他们诱敌的手段,是为了让敌人轻敌冒进,还得配合其他致胜的关键招数。井陉之战,韩信关键靠把陈余勾引出来,偷家赢的。

    既如此,我们今天把贺一龙逼入绝地,只要不冒进,不求战,让贺一龙去急,我们就是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我才让你们稳扎稳打,五里一进,随时挖沟,遇到敌人掉头就立刻固守。这种险要之地,谁进攻谁吃亏,我们不急就必胜!”

    张名振听得一阵懵逼,他原先那点兵法阅读体验,跟兵备大人的精妙剖析一比,简直就是肤浅至极。

    “兵备神算,末将等望尘莫及!”张名振、杨晋爵诚心齐声叹服。

    而左子雄和金声桓也想叫好,却词汇量贵乏,都不知该如何形容对别人智力的吹捧。

    ……

    战场的另一侧,北面六十里外的‘大隧’谷口。

    贺一龙的人马,其实已经抵达这里两天一夜了。至今为止,贺一龙仍然没觉得自己当初的计划不对——

    自己的兵力至少三倍于官军中的任何一方,只要自己有机动性优势,能各个击破,就算灭不了官军,突围总可以吧?

    刘国能跟他一样都是流贼出身,怎么会为了没有利益的事情,这样死磕到底?

    但是现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刘国能这次并不是出工不出力,而是在卖力地抗伤害,拼了血本堵截他!

    两军第一天只是小战一场,双方在武器装备质量种类都差不多的情况下,打了一个多时辰,以贺一龙方伤亡率数倍于敌的情况下,拉开结束了战斗。

    刘国能仗着防守的优势,而且在贺一龙抵达前,他已经在‘大隧’谷口经营了四五天了,挖了比较深的壕沟,还把挖出来的土在沟后面堆成夯土墙,还部署了一些削尖的木刺竹签陷阱、障碍。

    这些都给刘国能赢得了正面战术优势,加上山谷狭窄,人多一方也展不开阵型,在交战正面双方能投入的人数始终是一样的,人多的只能留着当后备队。此消彼长之下,贺一龙初战败北再正常不过了。

    贺一龙把初败的理由总结为“自己远来疲惫”,这才匆匆结束第一天的战斗,让部队好好休息,同时思索对策。

    一夜之后,还真就给他想到了一些改良的点子:不是地形太窄,兵力多的一方展不开么?那咱就玩车轮战!

    贺一龙预先把部队部署成好多个批次,每次只带两个批次的人马到前线,跟刘国能血战。后续大部分人留在平靖关附近休息,以免长期保持战备体力下降太快。

    一旦前线出现不支、动摇,那就把疲劳的部队撤下来,换上生力军继续打。

    而刘国能那边人数只有他的三分之一,在这种山区轮战的情况下,刘国能就没法休息了,打到后面肯定会体力不支,那就是突围战胜利的时刻!

    打定这个主意后,第二天的激战就比第一天血腥得多。

    虽然每一批部队在伤亡到了一定比例后,就容易士气低落出现溃逃。但架不住贺一龙把部队分成了那么多批次,后方备战养精蓄锐的士兵,是不会受到上一批士兵士气低落的影响的。

    于是乎,这第二日的血战,就整整打了五轮车轮战,每波部队打满一个多时辰就撤下来,几乎从天刚亮打到了太阳下山。

    大隧山谷内尸横遍野,贺一龙手下的死硬老营死伤惨重,还是冲不破刘国能的防线。

    无奈之下,贺一龙都开始怀疑人生了。

    他给刘国能写了一封信,里面陈述了自己愿意给出的条件,还希望动之以情,让他别对流贼老哥们儿下这么狠毒手,还诚恳地请教刘国能死战的动机,看看有没有商量的可能性。

    另一边,贺一龙也只好着手看看回去的路有没有可能走通。如果刘国能脑子太轴就是不让路,他也只好为打沉树人做准备了。

    可多血战了两天,部队的状态已经垮得愈发厉害,就像活塞气缸里的老鼠,回头显然也是没有胜算的。

第28章 慢性绞杀

    五月十五日,深夜,大隧谷口的刘国能大营内。

    血战两日后,刘国能麾下一些将士,也有点怀疑人生。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刘国能的觉悟的,也不是人人都想封妻荫子、史书留名。

    要不是最近的战斗都以刘国能一方交换比绝对优势结束,手下那些老营将士,说不定已经开始质疑“为什么要那么为朝廷卖命”。

    刘国能治军严厉,他大致也知道这种情况,所以每夜坚持亲自巡营,了解情况,顺便开导一下某些军官。

    刘国能的年纪,比他那两个陕西老乡李自成、张献忠还略年轻两三岁,今年也才三十二。

    不过常年征战奔波,让他看起来比较粗糙苍老,像是年过四旬的样子。脸上法令纹很深,还有风霜蚀刻的沟壑,甚至夹杂着两条刀疤,着实面目凶恶。

    麾下部将、军官,但凡看到他都大气也不敢出。知道这位主帅性如烈火,还容易冲动。

    一旦冲动起来,鞭挞士卒、严惩违犯军纪者,那都是毫不手软。当初有个别从陕西老家跟出来、一起混了多年的军官,也因为违反军法被他杀了。

    此时此刻,他正巡到营前,旁边的将士们都一脸恭恭敬敬。

    但突然之间,营地前方的黑暗之中,传来一阵嘈杂。

    营门口那两座用原木简易搭建的哨楼上,弓箭手们立刻警觉地戒备起来:“什么人?再靠近就放箭了!”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我是革里眼大王派来的使者!求见闯塌天大王!我家大王有重礼相送!”

    听了这话,哨兵和巡夜军官们都有些意动,但刘国能本人也在左近,就没人敢造次,只是立刻报了上去。

    刘国能已经听见动静,主动走了过来,很快就搞清楚了情况,当下立刻对着那被抓住的使者怒骂:

    “我与贺贼死战至此,他有什么废话可说!来人,把这狗东西拖下去,斩首以示军威!”

    使者立刻吓得屁滚尿流,力气也大了不少,突然奋力挣脱左右攀住他肩膀的哨兵,刘国能身边的卫士见状也立刻拔出刀来。

    但使者下一个动作,立刻又让卫士们放松了警惕,只见他直接很没节操地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啊!大王您也是陕西老人,何不念故旧之情?我家大王真心愿献出全部在随州等地屠戮富户洗劫到的金银缎匹,只求买一条路!”

    刘国能却愈发愤怒:“放屁!我刘国能今为王臣,前来剿匪,他贺一龙也有脸跟我说两军交战?贼子还敢提我当年的字号,不杀还留着过年呢!”

    左右有些犹豫,刘国能反应倒快,看出众人有贪财之心。

    他倒也颇通人性,知道要怎么鼓舞人心,立刻夺过刀来,一刀杀了使者。这才对左右部将说道:

    “想什么呢!杀了贺一龙,他军中的金银一样都是咱的!还免得被贺一龙私藏拾昧下一些呢!”

    几个部将一愣,这才醒悟过来,连赞大帅英明。

    不过,也有人担心朝廷信用太差,比如一个名叫孔希烈的游击,就提醒道:

    “大帅,我军此番是受沉兵备求援,杨阁老、方巡抚指示,才来此增援。战后缴获,能全部由我们处置么?会不会被沉兵备分走一半?”

    旁边另一位守备吴天德听了,立刻也叫起屈来:“不会吧?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我们从叶县远道赶来打截击,出生入死,拿点银子怎么了!”

    孔希烈冷声哂笑:“皇帝不差饿兵?你忘了当初崇祯二年……咱是怎么跟着大帅误入歧途的了么?

    就是袁崇焕无能、放黄台吉从蓟门破关那次!最远连甘肃赶去勤王的兵马都没拿到犒赏银子!还要自筹行粮!”

    这话一问出口,众人都默不作声了。毕竟崇祯的抠门和穷逼,那是出了名了。

    刘国能身边这些最心腹的部将,都是崇祯二年袁崇焕被问罪陵迟那场败仗之后,因为朝廷不给勤王军队发饷,才从贼的。

    好在这一次,刘国能本人比较有见识。

    见众将争吵,他终于摆出了定海神针的定力:“吵什么吵!不就是点财物么!随州是穷地方,贺一龙把富户杀光能抢到多少钱?沉兵备会跟我们争这些?

    说你们没见识,都不知道沉家是苏州首富,如今还兼着朝廷的海路漕运、在湖广试点征收长江上的商旅厘金,沉家的银子比朝廷都多呢!

    而且听说去年沉兵备中进士时,在御前直言诤谏,力劝陛下不要因为张献忠复反而胡乱猜疑!还劝陛下什么‘千金市骨’做个榜样,给我升了总兵安抚其他降将人心!

    我辈血性仗义之士,当然要知恩图报!打赢之后,沉兵备定然会额外重重赏赐的!朝廷这点赏钱、贺一龙这点缴获,又算得了什么!

    你们这些粗人,就不想搏个青史留名?想的话,就要跟着沉兵备这种铁骨铮铮注定要上史书的人干!”

    这番话说完,众将终于彻底心服口服。

    听说沉家每年漕运运费就能有几十万两的盈余,沉树人在黄州设税卡收厘金也有每年几十万两,大家立刻看不上小钱了。

    给又有名声又有文化又有银子的人帮忙就是爽。

    刘国能又言语安抚了一番,让大伙儿打起精神,他这才亲手把刚才杀掉的使者人头剁了,环视一圈,交给以蛮勇着称的吴天德:

    “给你小子一个差事,带些精锐勇士,翻山走小路,把人头和我的书信送到对面沉兵备那儿,让他放心,顺便请教一下战术,互通情况。只要送到,再把回信带来,此战胜后,计你首功。”

    ……

    一天一夜之后,也就是次日夜里。

    山谷南端的冥阨谷口,沉树人大营里,沉树人就收到了刘国能让吴天德送来的书信,以及信物。

    沉树人当然是大喜,他原本也怕刘国能冒进,想要互相联络战术、让对方死守围困,把贺一龙耗死饿死在这山谷中。

    只可惜沉树人手下缺乏勇士,左子雄虽然武艺绝伦,可作为主将也不好亲自去送信。

    其他各将都不是以个人武艺见长,现在刘国能的人来了,倒省了沉树人再挑挑拣拣。

    他立刻召集众将,当众接见了吴天德。

    吴天德知道这位兵备大人不但年轻有为,还非常有钱,所以拜见时表情倒也十分讨好,恭恭敬敬地展开装着石灰腌渍的人头包袱,一边还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沉树人反应。

    沉树人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似乎看到人头并不能让他意外:“这是谁的人头?莫非是贺一龙手下什么得力部将?这几日被贵军斩获了?那倒是值得庆功。”

    这份澹定,让吴天德愈发不敢造次,看来这位兵备大人不是什么没见血的纯文官。

    他连忙澄清:“大人,这是贺一龙派去、试图贿赂我家大帅的使者,贺一龙与我军血战两日,不能突围出谷口,就生出了给买路财之心。

    说是要献出在随黄等地劫掠到的全部富户民才,求大帅让一条路放他突围。但大帅身为王臣,怎会与贼寇做交易?这就斩了送来兵备处。”

    旁边张名振等人闻言,纷纷起身为沉树人道贺:“兵备仁德威严远播,刘总镇忠烈仗义,真是千古佳话。”

    沉树人微微一笑,示意大家坐下,随口回复吴天德:“刘总镇这么给我面子,杀贺一龙后,全部缴获自然都归他。

    而且我还可以翻倍给他!贵军因为此战战死的将士,我还额外抚恤每人三十两!伤残的也抚恤十两!足额发放!”

    吴天德一震,整个人不由自主重新跪下了,他跟了刘国能多年,还真没见过赏赐这么阔绰的文官。

    早就听说苏州人很有钱,竟能有钱到这种程度的嘛?!

    沉树人趁他震惊,顺便吩咐了他们几句战术:“我正好有点消息想带给你们刘总镇,你就告诉他,想要伤亡较少,千万不能主动出击,就堵着。但反击敌军的进攻时,一定要坚决。

    贺一龙欺软怕硬,现在是看我们两军谁是软柿子,他就挑谁捏。刘总镇打得越坚决,他就越会舍难就易、反复疲于奔命挑挑拣拣。

    我不担心刘总镇那边独力难支,刘总镇也不用担心我会独力难支,我们高垒深沟堵死在这儿,饿都能把贺一龙的主力饿死。

    贺一龙想逃命,唯有放弃一切粮草辎重车仗,以小队爬山走险坡,那种悬崖峭壁的地方是过不了几个人的,不可能把几万大军都带走。等他们饿得眼冒金星、主帅探路突围脱逃时,这几万人就都是我军砧板上的肉了!”

    “末将记得了,一定回去转告我家大帅。”吴天德也没什么文化,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应承话。

    ……

    跟刘国能正式取得联络后,双方也就完全不急了。

    又次日,五月十七,在刘国能那边碰得头破血流的贺一龙,果然又掉头回来,带着他已经不满三万的人马,走了四十多里地,来跟沉树人死磕。

    可惜沉树人早就有准备,都是日行十里的慢慢推进,每进一步就挖壕沟、修夯土墙、做竹签陷阱,横截山谷。

    这种形势,贺一龙就算有三倍兵力,也根本展不开。沉树人的火枪还比刘国能更多,在拒马堑壕胸墙背后打排枪,把整个山谷正面都填满,很快就把试探从来路突围的贺一龙部,打得鬼哭狼嚎。

第29章 想桃子呢?还指望诈降?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火铳声,响彻于桐柏山冥阨谷口。

    一阵阵的开火,是如此的连绵不绝,以至于都分不清哪些是真正的枪声,哪些是群山空谷间的回响。

    这天一早,随着贺一龙试图掉头从沉树人这边冲出缺口后,两军就展开了激烈的厮杀,战况之血腥,也是沉树人领兵以来首见。

    贺一龙部的先锋死士,一批批倒在谷口,尸体很快叠成了摞,摞成了堆。让冲锋者举步维艰,埋踵而战。

    “埋踵而战”这个典故最早出自《三国志》,写的是季汉最后一战、诸葛瞻死战邓艾。往往被初读书者望文生义,理解成“让士兵们把脚后跟埋起来,防止后撤当逃兵”,然后拿来黑诸葛瞻胶柱鼓瑟不知兵法。

    实际上,哪有什么刻意把脚后跟埋起来的傻事。还不都是尸体堆多了,随便走一步都会陷进去。

    而贺一龙今天面对的境况,显然比诸葛瞻面对邓艾时还要艰苦。

    战场上的动静对比,诡异得可怕——贺一龙原本不是没面对过大规模的火器营,但把火器打到这种程度、应用得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却是真的平生仅见。

    往常火器对轰,战场上应该是枪炮声大作、但惨叫之声偶尔也能盖过枪炮,让人能切身感受到杀伤效果,顺便调节一下听觉神经。

    但今天的排队开火,枪声数倍于平时,惨叫声却少得可怜,一动一静之间的对比,更是让生者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只有侥幸多活几轮的军官,才能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山谷太窄,正面不过百十来人宽度,完全没法迂回。

    火器往人堆里蒙,随便一个士兵都有可能被三五颗霰弹同时蒙中,所以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毙命了。

    往常战死一个士兵,至少会产生三到五倍于此的伤员。如今却是伤亡比跌破二比一,一个死者对应不到两个伤员,伤员也很快会被践踏踩死、压死、憋死,惨叫声听起来就清净稀疏很多。

    官军平时操练的战术都是叠进法,也就是轮换上前开枪的“三段击”。如今却也事急从权换回了更老式的“番递法”,让后排士兵装弹后、递给开枪的士兵,由专人专心负责瞄准射击。

    在地形相对开阔空旷的地方,叠进法的射击效率会更高,一个人专注管一把枪,对自己的武器也会更熟悉。

    但今天这种特殊场合,都堵在那儿,为了让第一排排得尽可能紧密,官军连供士兵轮换进退的甬道都没留下,密密麻麻排了近二百人。

    而沉树人如今有大约一千五百杆火枪,还全都用上了纸弹壳定装弹药,疯狂递枪换枪之下,最前排几乎每隔三四秒就能开一枪。

    阵前已然成了彻底的死地,饶是大罗金仙下凡、西楚霸王转世,也没法冲过来。

    冲到面前,也还有长柄战斧和上了套箍式刺刀伺候。

    随着战局渐渐稳定,一向谨慎不太愿意亲临一线督战的沉树人,也难得亲自到了距离前线三百步远的地方,登高拿着望远镜远眺。

    当初追击消灭刘希尧的最后一战,他是躲在船上的,把正面指挥全权交给了左子雄。

    这次可是连灭革左五营中的两路贼酋,还是分别以“革、左”为字号的响亮人物,再不趁机刷刷威名值,就太浪费了。

    思路客

    桐柏山谷如此险峻,前方三百步也没有贺一龙的人能冲过来,也超过了敌军远程武器的攻击范围,这就让沉树人很从容。

    看了许久,沉树人自己都被面前的惨状激得壮怀激烈,放下望远镜,内心不由感慨:

    “可惜这时代没有照片可以拍,不然一定要把我登高眺望敌情、谈笑指挥破敌的英姿记录下来。

    嗯,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希望,没照片咱可以找画画画得逼真一点的嘛,明末已经有江南画家借鉴西方油画技法、追求写实的画师了,貌似五官细节都能画得很逼真。

    可惜就是没掌握明暗阴影、远近透视法,实在不行,过几年等我发达了,让郑成功把大员的荷兰人灭了。把荷兰俘虏全抓了,让荷兰东印度公司交出科学家笛卡尔和画家伦勃朗来换人质好了!

    到时候就让伦勃朗作为我御用的,专门记载我的英姿,怎么不得画个几十幅比拿皇翻越阿尔卑斯山还有名的肖像出来?伦勃朗好像跟李自成张献忠同年,应该都才35岁。”

    ……

    第一天的血战,就在沉树人的谈笑自若,和前沿阵地血腥屠戮如修罗场的强烈诡异反差中,结束了。

    换做平时,这么惨重的伤亡,早就让流贼崩盘溃退了。今天却是因为四面被围、狗急跳墙,足足死了三五千人,才最终退却。

    连续数次突围死伤惨烈后,贺一龙部的精气神也被彻底打没了。此后五六天里,再也没能组织起大规模的冲锋,最多只是一些试探性的偷袭。

    贺一龙部的粮草,也在逐步消耗,随军行粮本就不多,能吃十几天就不错了。

    之前入谷后行军、与刘国能交战也花了好几天,所以算算日子,之前带来的粮食再有三四天绝对会吃光。

    当然,贺一龙部也不是只有随军行粮可以吃,他们毕竟还控制了平靖关这座山中关卡。

    这里平时也有少则一两千、多则三四千人驻扎,也会囤积一些粮食给驻军战时长期死守食用,至少要确保够吃三个月到半年的,打成持久战后,也有时间从后方运粮过来。

    但是原计划给三千驻军吃的粮食,现在给三万多人吃,时间也就缩短了十倍,最多也就多支撑十天半个月。

    沉树人和刘国能都不希望部队伤亡太多,多围困半个月就饿死敌人,这点代价绝对值得。

    另一方面,也是在那天的大规模血战后,沉树人后方也传来了一些诉苦——

    之前明军打仗,很少有这种机会持续用火器输出半天的,也就是临阵每把火铳开个三五次,就进入短兵相接了,最多守城战时开火机会多一点。

    所以明军的后勤补给、弹药配比,也是按照常规操作来预备的。

    哪怕沉树人比别人更重视火器,反复强调要保证火药生产、随军多带弹药,但他一开始也没经验,也不懂细节,就笼统要求“比别的明军加倍准备随军弹药”,觉得够用了。

    这次跟贺一龙持续堵在山谷里排队枪毙了一天,明军立刻就出现了弹药紧张、后勤跟不上。

    幸好贺一龙已经丧胆,也不知道这个情况,没有再冲。让沉树人可以慢慢弥补这个短板,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吩咐部队要准备更多弹药。

    由此他也意识到一个问题:之前他准备从四月份开始,现有火器兵都装备上刺刀和长柄战斧后,就把黄州的军工产能大部分堆到生产新火枪上面。

    现在看来,比火枪更重要的是弹药的大量生产,后续的军工资源分配上,得重新倾斜调整。

    之前明军的生产配比,都是每根火枪确保配备二三十发弹药。到了沉树人这儿,怎么也得提高到“至少保有能确保所有火枪开火一百次”的弹药,否则枪造多了也是烧火棍。

    内行打仗从来都是看后勤的,纸面军械数据再好看,后勤跟不上也是白搭。

    沉树人这边保持围困、查漏补缺,贺一龙那边终于坐不住了。

    到了五月二十五,也就是贺一龙部突围失败后第十天,贺一龙一边开始给自己的部队减少粮食配给,改为每天只吃一顿。另一方面,他也着手派出使者,想跟刘国能或者沉树人再请求一下接受投降。

    被他指派到的信使,个个都非常害怕,毕竟上次派去刘国能那儿的使者直接被斩杀了。但在贺一龙的刀子威逼下,也只能各自上路。

    反正贺一龙最初派出的使者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被杀了他也不心疼。

    结果,派去刘国能那儿的使者果然再次被杀。

    没办法,刘国能太了解贺一龙了,也非常鄙视其为人,也就不肯给机会再相信一次——他知道贺一龙跟着张献忠,已经有过两次降而复反的经历,怎么能第三次踩坑?

    再说,他刘国能身份敏感,如果随便跟流贼接触谈交易,只会让他在朝廷那儿的受信任程度受损,这方面他只能格外小心。

    相比之下,派到沉树人那儿的,倒是没有直接被斩的风险。

    沉树人还挺礼貌地接待了使者,问明了来意,得知贺一龙的目的后,他显得稍稍有些惊讶:

    “贺一龙想投降?他还有信用么?当初陈奇瑜、熊文灿招抚诸贼,都是允许据地自守、名义上归顺朝廷即可,结果酿成大祸!现在凭什么再让本官相信他们!

    要投降也不是不能谈,让他贺一龙肉袒负荆亲自来降,全军都放下武器,接受朝廷改编。

    还有,你算什么东西,这种条件,你能代表贺一龙答应么?下次要么他直接全盘接受、亲自来降,要讨价还价的话,也换个够分量的来。”

    无名使者人微言轻,唯唯诺诺不敢反抗,只能是当个传声筒,先把话带到。

第30章 贺一龙的死法,竟能与刘希尧如此相似

    “沉树人要我亲自负荆肉袒去谢罪,才准许我军投降?废物!你就谈回来这么个条件?来人呐给本王推出去砍了!

    陈奇瑜熊文灿当年官职比这沉狗官大得多了,不是巡抚就是总督,咱投降时也能保留旧部、划地自守!沉狗官竟然既不留地也不留兵,他当自己是谁!”

    贺一龙听到沉树人送回去的受降条件后,简直怒不可遏。亲自就要拔剑把带回这种丧权辱贼话语的信使砍了。

    幸好他身边的部将和谋士还算冷静,苦苦死劝拉住了他,让他尽量认清现实。

    之前帮他设计杀掉贺锦、兼并贺锦部众的蝎尾针,冒险劝道:

    “大王怒不得啊!眼下我们可战之兵已经不足两万了!沉树人不是还说了可以再谈条件的么,说不定他只是觉得咱没诚意,漫天要价。

    唉,将心比心,这事儿都是张献忠害的!要不是张献忠每次坏咱所有人的名声、逼着咱纳投名状往死里得罪朝廷,哪会如现在这般?”

    之前亲自动手拿枕头捂死贺锦的莽夫勐将扫帚星,此刻也已受了重伤在身,他是在八天前的突围战中被火枪打折了一条胳膊,此刻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偶尔往外冒血。他也有啥说啥地劝道:

    “是啊大王,咱突围也突不出去,老营弟兄死伤惨重,剩下的壮丁兵无战心,粮草也难以为继。还是还还价吧。”

    面对众人的卑微,贺一龙也是彻底没了脾气,只能长叹。最后一番合计,允许派出得力谋士蝎尾针去跟沉树人谈判:

    “既然你非要还价,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沉树人没杀咱的使者,你去了也不会被杀,不用担心!”

    蝎尾针没想到反而惹祸上身,吓得浑身一抖,但也只能咬牙接受了。

    ……

    围困又持续了两天,贺一龙那边新一波的使者就又来了,这次据说级别不低,是贺一龙身边比较受信任的谋士。

    沉树人倒也给面子,再次亲自接见了。

    一见面,沉树人就不由自主地一震,还下意识想要拿折扇掩住口鼻,幸好忍住了。

    只凭这一眼,他已经知道这厮为什么会从贼了——

    作为一个读书人,长得实在是太丑了,估计跟牛金星宋献策一样,都是巨黑、矮个、龅牙、麻皮脸,嘴唇鼻孔还外翻。

    科举时代,毕竟不如后世的高考,后世高考不存在面试,笔试成绩好就能过。

    科举最多只能跟公务员考试类比。而只要有面试成分,这类长相就绝对有损官场体面,一辈子没戏了。

    看到对方脸的那一瞬间,沉树人甚至反省了一下科举制度,大明朝之所以完了,有没有那么一两分因素,是因为官场制度不给丑人上进的机会?

    或许,以后应该百花齐放,多设置一些理工科公职岗位、单独取士,关起门来搞研究。这样的岗位不用跟人打交道,在角落里安静地丑着,也不妨碍别人。

    “说说吧,贺一龙愿意答应哪几条,又希望你怎么还价。我的时间很宝贵,没空跟你们闲扯皮。”沉树人忍住内心的情绪,摆出一副平静的表情。

    蝎尾针原本对朝臣都是有些厌恶的,一看到文官他就会想起早年科举时被那些考官用嫌弃的眼神审视的悲惨经历。

    但见沉树人看他的第一眼并不嫌弃,他不由生出几分知遇之感——这位沉大人难怪能年纪轻轻做大事,他能做到不以貌取人,不简单呐。

    他也深呼吸了一口,回禀:“大人,我家大王……我是说贺将军愿意放弃一切城池,接受朝廷改编、调防。但是希望朝廷能让刘总兵先放我们出谷——

    当然,咱知道李贼张逆当年坏了各路流贼的名声,你们不信也是该的。贺将军其实也是身不由己,前年复反,真是被张逆裹挟的!他怕别人都反了唯独他不跟着反,迟早会被朝廷猜忌清算。

    所以出谷之前,贺将军愿意修书一封,让信阳等县的守军全部投降,或者至少是撤出城外,任由刘总兵分兵接收此前被我军占领的各县,我军在桐柏山区不留一个县的立足点,也无处固守,足可以示我军诚意。

    还请兵备大人恩准这个条件,不要逼我们立刻放下兵器——我军也怕官军出尔反尔,忽然屠戮弟兄们,请大人明察!至于随军财物和一切缴获,我们可以全部交出,给刘总兵作为买路钱!”

    放弃土地,换取不用被缴械?

    沉树人整理了一下思绪,很快就意识到对方的潜台词了:

    “呵,你当本官跟其他‘驱贼出境’的狗官是一丘之貉么!大明朝有多少地方官,只求自己政绩安妥,流贼肯远远离境,交出土地险要,就允许流贼遁逃!来人,把这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家伙推出去斩了!”

    蝎尾针连忙磕头:“大人饶命啊!小的只是帮着带个话,不答应就不答应了,大人可以再给个准话,小的一定带到。”

    沉树人一挥手,让左右稍稍退远,只留下几个心腹的勇武卫士,还用眼神留下了一个他最近几天刚招来打一线阻击的千总。

    然后沉树人才好整以暇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开出的条件,就是一开始说的,寸步不让——

    之所以允许你们投降,无非是觉得天下大乱,普通士卒无辜,你们这些人里,有多少是被强行抓走的壮丁。如今建奴猖獗,我汉人勇士要是都能一致对外,平寇退奴……本官是看在这一点上,才给你们机会!

    不过,既然你说你是贺一龙手下得力谋士,我倒是可以给你和其他人开一个新的条件——本官从不修改条件,只会给不同的人不同的条件。

    你们要是有谁能拿了贺一龙首级来降,再把贺一龙的族人、铁杆义子都杀了,本官有了台阶下,也不用再多杀俘虏了。到时候你们虽然还是要放下武器,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官不会毫无理由杀人的。”

    沉树人说完,也不给对方多反应的机会,一个眼神,就让旁边那个千总拔出刀来,架在蝎尾针脖子上。

    沉树人好整以暇地抿了一口茶水,眼皮也不抬:“刘三刀,告诉他你原来是干什么的。”

    原来,沉树人因为军中这几天弹药补给不太够,就把枪弹都留给嫡系人马用于督战,然后把去年投降的刘希尧旧部由刘三刀带着,外加一部分贺锦旧部,两天一轮,轮换着扛线,打一点小规模消耗战。

    这也是锻炼部队,同时也是让他们纳投名状,手上多沾点革左五营的血,让他们自相残杀。

    谁要是敢退却,后面督战的嫡系部队的霰弹枪,就近距离瞄着呢,立刻就能清理门户。

    霰弹枪对于近距离作战最在行了,就好比哪怕到二战的时候,督战的人都要用灵活射速快但射程短的武器,这样对新降的士兵威慑力最大。

    用有限的弹药,做尽可能多的事情。

    刘三刀也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问题,反而很得意于可以打打顺风仗就积累自己的信用。所以此刻他也毫不犹豫地以身作则:

    “我叫刘三刀,如今是张都司帐下一名千总,去年我还是刘希尧狗贼的义子,误陷贼巢,但杀了刘希尧来投,兵备大人便对我信任有加,此战若是能再建功,就表我为守备!老兄,希望你能成全咱的功劳,咱一起立功。”

    刘三刀之前已经得了吩咐,得知这次如果他的“以身作则”能起到示范效应,让贺一龙手下的人有样学样、杀老大来降,那沉树人就给他升官。

    所以刘三刀在现身说法方面非常卖力。

    沉树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所有的流贼大王都担心有朝一日陷入逆风局后、会被自己的义子剁了。

    而沉树人每次都承诺:哪怕是贼王义子,只要杀父来降,就免罪做官。他要的就是最终打掉李自成张献忠喜欢收义子以自固团队的做法,让流贼内部多产生一些裂痕。

    传统儒家官僚那点狗屁道德洁癖,在沉树人这儿就跟草纸一样随便丢弃。

    蝎尾针心中剧震,再次意识到这位沉兵备真不是一般人,天下哪有受圣人教化的读书人,会直接对这条下手的?

    不过,越是如此,蝎尾针愈发觉得有一种落地文人报复体制的快感。

    “属下……知道了,不过,还请兵备大人秘修几份赦书,用上大人印信,属下才好游说贺贼麾下一些部将响应。属下只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靠自己可做不到这件事。”

    这个要求当然可以答应,几封挑拨离间的书信而已,就算被泄密缴获了,沉树人也没损失,一样能离间贺一龙部的内部团结。

    就像曹操抹书间韩遂一样,无论信落到韩遂手上还是马超手上,都能让韩遂马超互相图害。

    沉树人大笔一挥,当天就把使者送回去。

    又围困了几日之后,随着流贼一方军粮越来越少,终于也有人下定了决心。

    六月初二,贼军被围困了整整十六天后,贺一龙驻扎的平靖关内,忽然夜里起火,一片大乱,各种互相砍杀之声不绝于耳。

    天明时分,就有人把贺一龙的人头送到了沉树人面前,还把军中武器全部放下、装在推车里,或者用扁担挑着,一批批送到官军营前,以示缴械。

    官军确认已经缴出至少一万多件兵器了,很有诚意,一时也来不及细细清点,这才允许流贼全部列队空手投降。

    投降的流贼至少有两万多人,还有至少好几千人,或是出于恐惧,或是出于对贺一龙的死忠,选择了翻山走小路逃跑。

    但是走这种险路也带不了什么物资,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估计用不了几天就会饿死在山里。运气好的话,等官军收编完成、放松戒备撤走,他们才能重新从林子里钻出来,想方设法逃离。

    当然了,就算是缴械投降的士兵,也有一部分会想办法逃跑,不可能都接受改造的。

    不管怎么说,一下子实打实接收了至少两万人,沉树人也是实力大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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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姓窃明介绍:
朱树人回到了崇祯十二年,大明已然彻底病入膏肓。
自己区区一个秀才,连官都不是,用正常手段怎么来得及拯救大明?
既然如此,只好用一些非常手段了。国姓窃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姓窃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姓窃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