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中秋
八月十五,容府张灯结彩,虽然天空仍是绵绵细雨,倒也添了几分暖意。
清晨便是祭祖仪式,祠堂里上满了香火,各人依次参拜,这是方静好当家以来第一次中秋祭祖,当然隆重些。她上香的时候,众人都要在外守候。
柳氏拉着方静好跪在蒲团前道:“容家列祖列宗,今容柳氏依华,已把当家之位传给四媳静好,愿祖宗保佑容家平平安安,世代昌盛。”
然后,把两枚印章交到方静好手中。两枚看似一模一样,但一枚刻着方静好的名字,一枚刻的是容少白。方静好一怔:“这是……”
“这是我叫人刻的你的私印。虽说我们容家有祖传的玉印,但那只是一种象征,再加上玉印极为宝贵,所以平时不拿出来当事。每代当家的都有自己的私印,从前老爷还在的时候,他的私印便可掌管铺子一切生意上字据的往来,而我的那枚,管的是家里用度的来往。这些日子,你对当家的一些程序也渐渐了解了些,我便给你准备了,日后家里收支,没什么大事,你不必问我,问问齐叔,自管留印便可。我之所以把两枚都交给你,一来是因为少白不在,今日正好祭祖,在祖宗面前给你,自是最妥当不过。二来,少白那孩子虽是收敛不少,但毕竟从小性子惯了,粗心大意的,我是怕他一个不留神弄丢了,落在别人手里就不好了。而你是个细心的孩子所以,暂且有你替他收着。现在铺子里的往来,数目不大的,有阿澈在,数目颇大的,阿澈也是自会先问过我。他日少白能独自撑起一面了,你便交与他也不迟。”
方静好想想也没什么,便点头应了,把那两枚印章小心收好。
上香的时候,她不觉又看到那块空无一字的灵牌,却只是一闪而过,并未多想。也并未看到待她走出祠堂后,柳氏又点了一炷香,在那灵牌前,仿佛喃喃说些什么,只是背对着门,亦是无人知晓。
晚饭时,因为是过节,所以众人就算是各有心事,脸上到底都挂着些笑容。
葛氏虽然有了上次那一出,但见柳氏并未过多责难,心里便自认为是由于儿子的缘故,到底儿子也是容家的种,要是把她赶了出去,容家、柳氏面子上都挂不住,她吃准了柳氏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她心想着:“日子过得要多憋屈有多憋屈,什么都轮不到,从自己开始到自家儿子,自家媳妇,统统都得靠边站,既然这般,索性拉倒做了,柳依华,你不是说要我安分些便可以好好过一辈子么?那我就什么好吃好用的都不放过,做不了当家的还吃不穷你么?如今少弘与那些北商据说处的不错,过几日要是踩到了你那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儿子头上,还愁老娘我没好日子过么?到时候咱们就自个去开个店铺,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故此没过几日,她又话多起来,此刻,她拨弄着一只肥硕的螃蟹,细细去壳出肉,全都吃进肚子里,嘀咕了句:“这蟹吮的我牙根子都酸了,都吃不到几两肉,哪比旧年,看着便是硕大,昨日我见那些下人提进来是便觉得了,壳贝黄的跟那树叶似的,肚脐眼凹进去,再加上腿上找不出几根毛,难道卖螃蟹的被人打死了不成?”
奶妈白了她一眼凉凉道:“二姨太,这蟹可是捡了镇上最好的昆山人许三那儿买的,足斤的雄蟹……”
“哎呀,这就对了。”葛氏一击掌道,“都说‘农历八月挑雌蟹,九月过后选雄蟹’,这十五还未过就买了雄蟹,怪不得吃着怎么都不对味。这是哪个手生的去买的呀?”
奶妈忙对柳氏道:“花嫂不在了,厨房里那小四我看着机灵,便让他做了管事的,毕竟生疏些,许是弄错了。”
方静好淡淡的接口道:“娘,这蟹是我看着吩咐去买的,我从前没听过二姨娘的那句话,不知道这些个规矩。”
葛氏笑一声,阴阳怪气道:“原来是我们新当家的,我说当家的,这府里可不是学堂,不是每件事儿都得有人教的,得自己慢慢学,学的好不好,还要看是不是有心。”
容紫嫣看了她娘一眼,无奈地默默吃饭。
此刻,韩澈手指间夹着一只蟹钳微微一笑道:“二姨太,雄蟹蟹膏肥而不腻,雌蟹蟹黄回味无穷,各有一番滋味,记得有一年三少爷与我在锦绣织品蟹,曾说他也是极喜欢吃蟹膏的。”
方静好知道韩澈是为了给她解围,两人对视,心照不宣地心底一笑。
葛氏眉一挑,微微讪然道:“是么?这我倒不知道。”
她毕竟脑子还不算太笨,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谓去得罪韩澈,毕竟韩澈在北边那块人缘也极好,听说上次北上还与那叶老板把酒共欢,再听他提到了儿子,虽不知容少弘是否真的说过喜欢吃蟹膏这么一句话,但都长了个心眼,哼哼两声倒也没怎么着。
柳氏不紧不慢道:“中秋是团圆之日,吃饭在于一个心字,只要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就算是咸菜馒头,也无妨。”说罢,她看了葛氏一眼。
葛氏虽在心里切了一声,但终究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顺着话题叹息一声:“我们少弘哦,这一去都二十来天了,知他脾性好,受那边老板的喜欢,可也不该霸着人家回来过团圆节啊。他这二十多年来,有哪个中秋是在外头过的?一个人不知有多凄凉,也不知道北边是怎么过中秋的,反正都说北方菜粗糙,哪比得上我们江南?亏他还怕我担心,在信里是一个字都不提,他呀,打小就孝顺。”
方静好心底都忍不住想笑了,容少弘那哪是孝顺?是没主心骨,他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光说信上写的,不是炫耀是什么?怎么会埋怨那边不好?这不是拆自己的台么?
菊萍倒是没说什么,连眉梢都没挺一下,仿佛容少弘与她没什么关系,陌生人一般。
沈氏葛氏的话看了一眼柳氏道:“是啊娘,三弟和四弟往年的中秋都是在府里过的,也不知在北边能不能适应。”
葛氏瞅了方静好一眼,不失时机地道:“当家的,说起少白,怎的连一封信都不知道写回来?难道不知道大姐惦记么?还是……那边的日子实在过的不顺心,没什么好写的呀?哎呀,你瞧我,少白这几个月像模像样的,倒忘了他从前是极喜欢游山玩水,交朋结友的,我看这次北上,准是乐不思蜀了呢,我听说,北边的姑娘是又热情又豪爽,说不定要留少白多住几日呢。”
虽然方静好现在是当家的,但葛氏毕竟是长辈,照理也没有称呼她为当家的理,那些下人丫头还不是照例叫她四少奶奶?她知道这是葛氏存心挖苦她,也不动气,想起容少弘那暗病,心里讽刺地一笑,要说起姑娘和风月之事,容家二少也不差容家四少之下啊。
但她却没有说出来,仿佛葛氏不存在一般,只是侧过脸对柳氏道:“娘,螃蟹性寒,我已叫人准备了少白最喜欢的陈年花雕女儿红,今日中秋,大伙难得高兴,小喝一点也无妨,权当添些气氛,少白在北边不一定能寻到绍兴的花雕,但我们在这里喝一点,就跟他在娘身边是一样的。”
一番话,说的柳氏目中含笑,点头道:“是啊,今儿过节,也别讲究什么礼节,能喝的都喝点,助助兴……奶妈,去厨房看看,若是酒温好了,撒上些生姜,叫人立刻送了来。”
奶妈连忙笑着下去了。
葛氏讨了一番无趣,又见方静好只一两句话便哄得柳氏服服帖帖的,不觉瞪了方静好一眼,又觉不解气,转而瞪着菊萍,暗中骂着,人家的媳妇能说会道,自家的媳妇不止是个下贱的丫头胚子,还完全不帮着她说话,这么一想,她竟然在这中秋之夜,怀念起宋氏来。
想当年宋氏还在府里的时候,虽然也没少挨她骂,但哪一次不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就算去市集上买东西杀价,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也会说的老板眉毛拧起来。
她不觉想,若是刚才宋氏在,自己定不会如此孤军奋战吧?她心里又是懊恼,又是悔恨,偏生那一点点的悔恨她又不愿意承认,于是对菊萍便是越看越不舒心。若不是这贱货勾引了自己儿子,让她以为能生出了蛋来,又怎么会教唆儿子休了宋氏?没想到她非但留不住自己儿子,还让容少弘流连那些风尘之地,惹了一身病回来,弄的好好的孩子都没了,还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如今儿子不能生了,要她这个晦气的赔钱货又有何用?只不过装点一下门面,不叫人嚼了舌根去罢了。偏生这贱货还天天摆着张冷脸,好似全天下都欠她似的。
葛氏越想越气,目光化作毒蛇一般绕在菊萍身上,菊萍却丝毫不在意她的目光,也拿她当空气一般。
方静好就更不会在意了,若是搁刚进门那会儿,她不会说刚才那番话,只会低着头吃饭,若是后来,她也许会借着容少弘的病对她讽刺几句,而现在,她不会。
她的身份不同了,她是当家的,虽然她并不是那么渴望做这个当家的,但既然做了,便要有个样子。无谓的人,无谓的事,就四两拨千斤的带过吧。葛氏讨个没趣,说着说着便也词穷了,再多说嘴巴也是要干的,她想跳就让她跳吧,那夜柳氏已和葛氏捅破了那层纸,话也说得明明白白了,那么多主子下人都在,葛氏即便心里再有不甘,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她如今不过逞逞口舌之快,就由她去又何妨?反正自己就当听戏,左耳进右耳出,只要唾沫别飞到她碗里便好。
酒端上来了,这一大桌子上,沈氏似乎是心情最好的,也是,她丈夫便在身旁,一家人团团圆圆,心结早就解开了,夫复何求?
容少弘要喝酒,沈氏倒没让,只是自己却一个劲儿地在喝,直喝的面色酡红,目光流转、妩媚无比。
方静好倒不知道沈氏也是个会喝酒的,原来她一向恪守规矩,从未见她喝酒,今日不知怎么,就像是要灌醉自己,大概是心情好自然酒量好吧?她也没多想。再看菊萍,仿佛也是一碗酒很快见了底。
葛熙冉没有喝,她身边的容紫嫣却一口气喝下去,直呛得面色通红,葛氏骂道:“一个姑娘家家的,又不会喝酒,逞什么能!要是叫人看见你适才的德行,还怎么嫁得出去?”
这句话一下子勾起了容紫嫣的痛处,或许是有了几分酒性,容紫嫣笑的飘忽,眼底却是一片冷漠,咯咯咯道:“娘,女儿早说过了终生不嫁,伺候你老人家来着,所以,从今往后,那些什么书画走路都统统滚一边去吧!我要喝酒玩乐,充分享受一个人的人生!”
众人都一脸错愕。
方静好也怔住了,容紫嫣什么时候这样说过话?别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柳氏,就算是对个下人,她原本也是低声细气的。可刚才,她的眼神、她说话的口气和态度,居然让方静好想到了一个人……容少白。
那个时候,容少白对柳氏也是这般说话的。语气看似轻佻,无所谓的模样,眼底却带着一丝凉意。
她甩甩头,为什么又想到他呢?他分明就在几千里之外啊。她猛地喝了一口酒,本来酒量就不错,黄酒暖胃,比其他的酒都好,而且入喉不冲,一下,一碗就见了底。
韩澈的目光飘过来,眉心微微一颤,却是一闪而过。
再看葛氏已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就算是齐雨那件事后,容紫嫣也只是关在屋子里,仿佛死了心一般,虽与她说过终生不嫁那番话,但她只当是小孩子一时的冲动,想着既然齐雨已娶亲,便没了障碍,紫嫣过些日子便也淡忘了,难道还真一辈子不嫁不成?她还想着等紫嫣平静了些,再寻觅寻觅好人家呢,没想到她居然在众人面前说出这样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
葛氏一口气憋在心口,直烧的心口发疼,浑身发麻,却是说不出话来。
奶妈已道:“五小姐是不是喝多了?这女儿红吃着好,后劲却足,还是别吃了。”
容紫嫣却不管不顾,方静好想了想道:“娘,天色不早了,不是还要祭月么?我看院子里也准备的差不多了。”
柳氏站起来道:“好了,要喝酒的,坐在院子里边赏月边喝也是一样的。”
这才缓和过来。
祭月本是对着天上的月亮拜祭,可偏巧今年的中秋下着蒙蒙细雨,月亮竟是被乌云遮住了边,方静好下午便叫人事先准备好祭月的物什,本想看看晚上的天气再做打算的,可刚才为了缓和气氛,便一时忘记了。
到了院子里,还下着雨,柳氏便叫人在廊下摆放了桌子,草席和蒲团,桌子上是月饼、酒、野味、糯米团子和一些瓜果炒货,方静好担任主祭,柳氏担任赞礼,几个下人担任执事,一切从简。
祭月仪式之后,众人便坐下来吃桌上的食物,据说拜祭过后的食物有祖宗神仙庇佑,吃了福气安康。
然后,奶妈又说到中秋放灯的事儿。方静好听了一点才明白过来,原来从北宋开始,江南一片都有放灯的习俗,在湖中放飞一盏盏名为一点红的灯,寄托思念与愿望。
可葛氏被刚才一出弄得心里冒火,草草拜了天便气鼓鼓地说不舒服,也不理容紫嫣,径自拂袖而去。过了一会儿,柳氏说毕竟年纪大了,不如小辈,已略微有了些倦意,让他们自己尽管玩乐,叫几个下人跟着,注意安全便是,也由奶妈扶着回了房。
柳氏走后,菊萍说有些不舒服也走了,而沈氏看着容少青,说自己喝的有些过了,要早点歇息。
然后,只剩下方静好、韩澈、容紫嫣与葛熙冉。容紫嫣哼笑了一声道:“从前每年他们管着我,说是女孩子家不安全,不让我去,现在好了,我偏要去,还要玩的尽兴。”说罢拉起方静好与葛熙冉的手,又对韩澈道:“韩大哥,我们是三个姑娘家,你陪我们去吧!”
韩澈眉宇间似是微微迟疑,目光落在方静好身上,见她喝过酒后的脸颊泛着一丝潮红,眼光迷离地不知看着哪里,竟微微一笑道:“好。”
中秋夜的柳眉镇极为热闹,特别是镇中心的湖边,此刻挤满了放灯的人,都是结伴而来,兴致融融。
四人买了四盏一点红,找了树下一角相对僻静之处,韩澈燃了灯,交给她们,方静好凝视着那薄纸中心的一点红,有些恍惚,她正要放下去,韩澈道:“慢着,还要许愿。”
许愿么?她看了他一眼,烟雨朦胧,一片璀璨的灯火中,他的眼睛忽明忽暗,,仿佛也沾染了湿气,笑容如莲子初开,她出了神,微微闭上眼睛。
今天是中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近午夜,中秋夜便要过去了,此刻,她只想在这个夜就要消失之前,不是一个人。
红色的灯在水中愈飘愈远,带着每个人心中的愿望。是否,都能实现?
容紫嫣却在这一刻哭了起来,不顾仪态地蹲坐在地上,喃喃:“千里共婵娟,多么美好的愿望,我的愿望还能实现么?还能么……”
方静好心中也是一阵酸楚,葛熙冉忙扶着她去树下小坐,她却不肯,葛熙冉只好道:“我……我还是先带她回去吧,这样影响不好。”
容紫嫣终是哭倦了,被葛熙冉带着走了。
也许是由于容紫嫣的哭声,那释放般的喃喃,也许是由于酒精的缘故,也许是想起了相隔时空的人与时光,方静好侧过脸,看着韩澈道:“你……能不能陪我到子夜?就今天一晚。”
【136】红颜
中秋过后,方静好去锦绣织把那些多余的蔬菜瓜果月饼再次派发给下人丫头伙计,中秋节前发的那些是节日补贴,而这一次,权当让他们“收罪过”,反正这食物放在屋子里头也少有人问津,不过是过节应个景罢了,倒不如给了那些下人,他们自然是欢喜的很,自个不舍得吃的、吃不完的,也好让他们寄回家里去。
经过内堂时,齐叔拿了一盒苏式月饼出来,说是苏州最有名的苏宝斋做的,让她尝尝,她拿过去,见一人正坐在桌前,便走了进去。
“我带了月饼来,齐叔说是苏州最有名的铺子做的,你喜欢什么馅儿的?”
韩澈抬头,见她笑意融融,一时怔了片刻,才道:“杏仁。”
她笑笑,取出一只给他,他一怔:“这是莲蓉的。”
“我以前听人说过一句话,吃甜食会让人忘记所有的烦恼,杏仁味苦,不如莲蓉。”她轻笑道。
他其实不太喜欢吃甜食,觉得太腻,但不知怎么,却接了过来,望着她,笑一笑:“头发这样挽起来,倒是看不出来参差,看来,你已经渐渐习惯了。”
她知道他说到头发是当众落发的事,而后一句“习惯”,是说做当家,便道:“不习惯也得习惯,人都有惰性,不逼着不行。”
他凝视她,片刻望向窗外道:“昨天……”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忽然道:“雨已经停了,今天晚上应该有月亮吧。”
他怔了怔,她笑一笑:“其实月亮每时每刻都挂在天上,只是白天看不见,只是有些夜晚被云遮住了。都说伤秋悲月,其实也不过这么回事,都是人的心在作祟,环境会影响人,也能改变人,大多如此。”
他的手指蜷缩起来,她今天看起来有些不一样,胭脂是格外的红,眼睛是格外的亮,整个人由里到外仿佛散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她本是被淡淡云层遮住的月,蓦地,好像一夜之间云层散去,突然发出的光芒,让人有些无措,有些……不安。
他眉头凝了凝:“静好,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容家不一样了,你要怎么办?”
她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仿佛想到了什么,一字一字道:“策马徐行、泛舟湖上,只要心是充实的,淡湖草原、雪山戈壁,哪里不是去处?天大地大,不会容不下一个人。”
那一刻,她想到的,是容少白,唇角不觉浮上一丝会心的笑,而他凝神不动,却不知想到了什么。
她走出去,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指了指桌上的月饼,笑容明媚:“试试看,我不骗你。我们都要好好的。”
像是颇有深意的一句话,他一愣,她已翩然离去,留下门上的珠帘轻轻摇曳。
一个下人拿着一袭素白的披风进来:“韩少爷,小的把披风还你。”
他示意他放在桌上,望了一眼,淡淡的道:“四少奶奶昨夜没受凉吧?”
“那小的就不知道了,是四少爷来了湖边把四少奶奶接走的,两人骑了马回府,小的本来想把披风递给四少奶奶,可……”他似乎想到什么,笑的暧昧,“可瞧着不太方便,便放在马车里带回来了。”
他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桌面。
他给她的不止是一件披风,还有一把伞,他与她曾彼此借着还伞相见,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带来,仿佛,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他拿起那只莲蓉月饼,放到唇边,轻咬一小口,唇齿间都是甜腻的酥麻,咽下去,却又不知为什么,泛起一丝苦涩。
方静好走出锦绣织,才记起来,昨天韩澈给她的伞似乎……丢了。
丢哪了?她皱着眉想了想,脸上浮起一抹红晕,好像……就是在马上摇曳那会儿,天旋地转,当她回过神来时,伞便早已不见了。
她吐口气,觉得应该再去买一把新的,也没去在意,她不知道,这是很奇妙的感觉,也许在一天之前,她还会对此念念不忘,生出许多感慨来,但此刻,她竟很自然地便掠过去了。
一群绣娘交谈着走过,走在最后面的,竟是孙嫂。
“孙嫂!”乍相逢,她是喜悦的。
这孙嫂,自从上次帮她绣了图案,已有许久未见。
孙嫂一愣,见了她,眉宇间也有几分变化,微微福了福身,然后看着她道:“四少奶奶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呢。”
“是么?”她不禁去摸自己的脸,“也许是胭脂擦多了的缘故吧。”
这胭脂,是容少白亲手为她抹上去的。
清晨,她只觉得头昏眼花,口干舌燥,昨夜的一切犹如做梦一般,怎么回的府,怎么上的床,分明记得,却又如同琐碎的片段,恍恍惚惚。
那些记忆,那些话,在脑海中拼凑起来,竟分不清是真是假,是虚幻还是现实。
那种感觉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直到看到容少白那双慵懒的、充满笑意的眼睛,才忽然平静下来。
她说:“昨天晚上……”
“月亮很美。”
她接口道:“根本没看见月亮。”
容少白笑容扩散开去,直达眼底:“原来你没有喝醉,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她加重了语气。
“都记得么?”他问。
她一时无语,脸却不由得红了起来,他笑的愈发愉悦:“记得该记得的就好,若是哪天忘了,再重温一次。”
“鬼才跟你重温!”她无比自然地脱口而出。
他眉毛一弯,把她拉到梳妆台前:“小娘子这厢有礼,小生来为你画眉可好?”
口里说着调侃的话,神情却有些局促不安。
她一愣,恍惚中随他的手坐下来,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她的眉毛很淡,他的手握着眉石,在她眉尖小心翼翼地晃动,奇痒无比,她不觉笑道:“刚才那些话,你从哪儿学来的?”
“戏里,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戏倒是听得不少。张敞画眉、韩寿偷香、相如窃玉、沈约瘦腰,戏里不是都有说么?”
方静好虽然前世对古代的事了解不多,但光听那几个词,什么偷香、窃玉的,便知道是些古代的风流韵事,不知该好笑还是好气。
“你如果能把记这些东西的精神分一半在生意上,倒是个人才。”
他耸耸肩笑笑,立刻转移话题:“啊,还有胭脂。”
“昨天忘了问,书淮和三哥呢?他们没跟你一起回来吗?”他蘸了胭脂红,在她脸上胡乱的扫着,好像在玩耍,她也由得他去,只是问道。
“书淮回来了,他不敢不回来,要是让那母夜叉知道我一个人回来他没回来,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容少白抖了抖,“三哥嘛,你管他做什么,他在那边过的挺滋润的,那位叶老板奉他为上宾,两人经常单独喝酒。都是一个爹生的,不过三哥这奉承拍马屁的功夫,我是自叹不如。”
方静好知他说的母老虎是谁,想到平琬瑞的那天呲牙裂嘴说起何书淮要是敢出去沾花惹草时的模样,容少白说的倒很有可能。
至于容少弘,她想了想问道:“叶老板和三哥投缘?要说喝酒,你不也是个中好手么?怎么独独叫三哥去喝?”
容少白切一声,眼中露出一丝不削:“他叫我还要看我肯不肯,少爷我虽然喜欢喝酒,但也不是谁都奉陪的,要我陪那只老狐狸,免了吧,我大概一杯就吐了。”
老狐狸?看来容少白此行并不顺利。
不知怎么,她心里竟生出一些不安来。
叶老板是北方权贵,照理说,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容少弘是什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叶老板与容少弘走得近,只有两种原因,叶老板演戏演的太好,或者,容少弘装的太真。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怎么好。
她回过神来,孙嫂却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见她看着自己,才略微有些不自然地道:“四少奶奶,之前见您喜欢木棉的图案,便早想请您去我屋里头看看,我以前收藏了一块帕子,也是木棉的。”
“是吗?”方静好见天色还早,便随着孙嫂进了屋。
孙嫂打开柜子,从最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盒子,打开,取出一块素白丝绸的帕子,帕子中央,是一朵娴静的木棉花,清冷、孤傲,寂寞地挂在枝头。
角落里,是一行小字,竟也是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落款是一个“绾”字。
绾是孙嫂的闺名么?孙嫂居然有这种帕子,不过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啊?她笑道:“孙嫂的手艺果然像是天上才有的。”
孙嫂笑笑:“我的手艺没什么,这手艺才是只应天上才有。”
她好奇:“这不是你绣的?”
孙嫂摇摇头,表情有些古怪:“是……是一位故人绣的。”
方静好接过来,因孙嫂说不是她绣的,便看得仔细些,粗看不觉什么,但细看竟是凝住了,孙嫂的手已是穷夺天工,此人的针脚却更为细致,甚至,一针一线,都仿佛含着灵魂似的,一气呵成、宛若眼前便是那朵木棉,栩栩如生。
她叹道:“孙嫂这位故人,现在在哪儿?看了她的绣品真忍不住想让她帮我绣件衣裳呢。”
花嫂的眼眶似是红了红,低下头道:“死了。”
方静好一怔:“对不起,我……”
花嫂盯着她,那眼神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很多年前便死了,有关她的故事,我说给你听好不好?”
方静好不知孙嫂为什么突然仿佛很想找人倾诉一般,但她今日空闲些,便道:“好。”
“我那故人,叫……”孙嫂看了她一眼,“叫绾娘,跟我一样,本是这里的绣娘,在绣房的时候,数我们两个感情最要好,她家里穷,父母早亡,她以一手绣艺为生。因为绣的好,很快便有了些名气,本来可以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的,可没想到有一年,她遇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是柳眉镇上大户人家的少爷,见了她的绣品感了兴趣,便偷偷跑来看她,没想到对她一见倾心。那男人长得玉树临风,又是商界俊才,于是她也动了真情,把自己的整副身心都交给他,以为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却没想到那男子家里早就为他订了一门亲事,是权贵人家的大小姐,那男人向她发誓一辈子只想与她在一起,她便也渐渐没那么在意了。后来,有一天,绾娘结识了一位富家小姐,美丽聪慧,端庄大方,对她也很好,绾娘天性温柔善良,认为找到了知己,与她结拜姐妹,并将她介绍给那男子,于是三人经常一同出游。有一段日子,绾娘因为绣房要赶一批货,所以没时间见那男人,她朝思暮想,却没想到,等到了那富家小姐,那富家小姐跪在她面前说,有一日喝醉了酒,竟与男人有了肌肤之亲。那男人被关在府中,为了家族的颜面和男子的责任,只得答应娶那大小姐为妻。绾娘本已痛不欲生,却仍不愿怨恨那富家小姐,谁知那富家小姐又楚楚可怜对她哭诉,说自己如今已非完璧,只好嫁了那男人,但那男人心却不在自己这里,好生痛苦,想要了断。绾娘被她一哭,心又软了,她本是已绝望,便同意那富家小姐所说,悄悄地离开柳眉镇,嫁给了附近村子里的一个农夫,那农夫是个大老粗,一穷二白,年过四十也没女人肯嫁给她,自己收了一个养子,见了绾娘当然欢喜,对她倒也极好。这个时候,绾娘竟然有了身子……”
“那孩子……”方静好不觉被她的故事所吸引。
“那孩子,当然是那大户人家少爷的。她本想一死了之,却又不忍心伤害孩子,逃出村去,在山上餐风露宿,历尽千辛万苦把孩子生下来,抱着一丝希望去找那少爷,来见她的是那位富家小姐,当然,她那时已是大少奶奶了。大少奶奶见了她,说少爷去了外地,一时半会回不来,让她在府里小住,等他回来,也好叙叙姐妹情。她想着能再见到他,心中欢喜,却没料到一天深夜,她和孩子竟被人掳了去,她身子本就弱,那时更是雪上加霜,拼命护着孩子,自己却滚落山脚下,醒来时已是几天后,救她的人居然是那农夫,原来那农夫这一年来都在找寻她,她一时感动万分,身子好了些,便与那农夫搬到了一个没人知道他们的地方,有了夫妻之实,而那个孩子,任她寻遍山野,也不曾寻到,一晃好几年,她与那农夫生了个女儿,之后,因为思念儿子,忧郁过度而死了。她临死前,偷偷给我写了封信,叫我帮我留意,若是能找到那孩子,便到她坟头烧柱香,让她可以含笑九泉。这帕子,便是她无法与那少爷相会时绣的,放在信里,说如果老天垂帘,便交给她的儿子。可人海茫茫,这么多年,就算活着人也已长大,我虽有心却无力啊。”
“那孩子……”方静好忽然灵光一闪,“绾娘可有告诉你那孩子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譬如说、胎记?”
孙嫂一愣,神情古怪地摇摇头:“没有,要是有,也好些,四少奶奶为什么这么问?”
她飞快地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不知怎么,记起老夫人临终前的嘱托罢了,看来是她太狗血了。
“再说那大少奶奶过的也并不好,大概因为绾娘的事,那少爷更不愿见她,认为她与此事有关。他找过绾娘,婉转得知她被匪徒劫持后滚下山崖死了,万念俱灰,成日宁愿混迹青楼之中,也不愿回家,后来,竟又与一青楼女子有了孩子,这事情府里下人都偷偷传着,听说,那女人还抱着孩子上门来过,后来却不了了之了。再没过几年,那家的二姨太便进门了,据说,是大少奶奶为了挽回丈夫的心才这样做的,可心死了,又怎么挽得回……”孙嫂说到这,隐约觉得有些过了,便转移了话题道,“后来我才知道,那大少奶奶竟原来就是那府上为那少爷旧时便订下亲的女子。”
方静好诧异为何孙嫂对于后来那府里的事似乎知道的挺多,就算前面的事是绾娘写信告诉她的,那后面的呢?但转念一想,各府下人之间,也许也是来往的,便没再多想,反而孙嫂最后一句话让她心里咯噔一下,不觉道:“会不会是那富家小姐,也就是大少奶奶早就见过了那男人,芳心暗许,所以故意结识绾娘,故意……喝醉。”
孙嫂仿佛凝住了,半响站起来幽幽道:“绾娘信上并未说过,她到死还是拿她当姐妹的,我不能说什么,我说什么也只是猜测罢了,没有证据,人已不在,往事如风,吹走,吹走吧……”
说话间,孙嫂人已缓缓走出去,那背影仿佛顷刻间老了许多,她见她忘了那帕子,便追出去:“孙嫂,帕子……”
“送与你吧,你也喜欢木棉,绾娘若在,定会欣慰的……”
她愣了愣,望着帕子上的木棉呆住了,仿佛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在烛火下一针一线的绣。美人多情,红颜薄命。
【137】、暗涌
一个终于雨过天晴的下午,却被孙嫂的一个故事弄得方静好情绪不知怎么有些低落。
傍晚,她坐在窗前,反复看着那帕子,直到看见一个粉绿色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才略微觉得有些真实的感觉,下意识地迎出去,倒吓了容少白一跳:“怎么了?”
没什么,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好像只有看着他,她才微微踏实,她摇摇头:“回来了?”
一句话,容少白的喉头竟有些酸涩,一把搂住她,低声道:“外头冷,进屋再说。”
高大的身躯包围着她,她贪婪地吸了口气,丝丝眷恋。
这世上最温暖的,原来不是壁炉、电毯,而是,那个人的体温。她终于再一次感觉到了,多么幸运。
两人相拥走进屋去,浑然不觉隔壁屋子的珠帘下,一人怅然的神情。
回到屋里,她把帕子拿给他看:“我给你看样东西,是绣房的孙嫂送我的。”
容少白一看,竟也有些惊为天人,半响笑道:“孙嫂年轻时竟也挺痴情的。”
“不是她的东西。”她把那个故事告诉他。
他起先饶有兴致地听着,渐渐地笑容敛了去。
由自己嘴里说出这个故事,让方静好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凝视着那帕子,幽幽道:“容少白,为什么自古都是女人痴情,男人却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最先放弃了一段感情。”
他一愣,眼神深邃起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带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的。”
“如果是你,你会娶了那位大小姐吗?”
“我已经娶了你。”
“我是说如果……”
他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我不知道,毕竟没有如果。我想,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和家里争取,若是实在没有办法,也会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我心里爱的是她。不会含糊,不会让她带着遗憾离开人世。你知道吗,那个绾娘,最心痛的,也许不是不能与那少爷相守,而是出事之后,他从未跟她说明一切,让她的感情白白付诸东流。”
方静好似是凝注了,是这样的吗?
是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心痛的不是不能与他相守,能与他相识相知已是幸福,她怨的是他没有勇气面对她把一切讲明。若是那少爷能对她讲明自己的真心所想,她也许就算一辈子不能与他相见,也再无遗憾了吧?
她看着他道:“容少白,你答应我,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我不会怪你,不许瞒我。”
他望着她,漆黑的眼底仿佛有一簇小火苗在跳动,良久,化为一缕笑:“好。”
“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他说。
“什么?”
“你叫我什么?”
“容少白啊。”
他摇摇头,腮帮子鼓起来,似是有些不悦:“不要,叫少白,少白,叫。”
竟是这个要求。她失笑,却又有些尴尬,憋了很久才轻声道:“少……白。”
他眼底的笑那么喜悦,好像得了玩具的小屁孩:“顺耳多了,走,吃饭去吧,今天的晚饭,应该很精彩。”
方静好后来才明白,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晚饭的确很精彩。
听说容少弘留在了北边,受到叶老板的器重,而容少白却自己回来了,葛氏别提有多得瑟,像是生了蛋的母鸡,那眉毛就差飞到头顶去了:“我们少弘就是死心眼,明明受不了北方的气候,偏生为了顾全大局只好留在那里。”
沈氏忍不住笑道:“三弟也不是甘愿受委屈的人,二姨娘放心吧。”
方静好惊讶的抬起头看了沈氏一眼,沈氏一般都只说些缓和气氛的话,而今天倒像有些火气。
葛氏对沈氏突然的话当然感到极度不悦,但她心情好,只是哼笑一声道:“大媳妇,你是不知道能者多劳的苦,少白自由惯了,说回来就回来了,我们少弘可不行,他若也不声不响的回来了,叫我们容家的脸往哪里放?都说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脾气古怪,若是一个不小心被他们看不顺眼,以后北边那片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就算做,恐怕也需要多费些周折……”
此刻,柳氏颇为严厉的开口道:“少白,你为何一人独自回来了?”
容少白耸耸肩:“书淮也回来了,该见的也见过了,该拍马屁的也拍过了,三哥自己留在那边不肯走,我难道硬拖他回来不成?”
柳氏叹息一声,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不喜欢看人脸色,不喜欢巴结别人,万事凭着自己的喜好来做,这样的人,在生意场上,不知是好是坏。
容少白看了柳氏一眼,回头见方静好皱皱眉,对他摇摇头,他扭过头,又低声补充了句:“我们锦绣织的布匹一直稳居江南第一,靠的是实力,叶老板已签下下一批货的订单,没必要再围着他屁股右面转吧……”
那天与那老狐狸谈崩之后,他本以为下一批货的事会遇到阻难,老狐狸恼羞成怒,很有可能因此便拒绝再和锦绣织做生意,可没想到第二天老狐狸便找到了他,说是昨日太过于唐突,并在何书淮那里订了一大笔货,指明要锦绣织的北方作坊染织。
猜不透那老狐狸在耍什么花样。
葛氏眉一挑正要说什么,沈氏却道:“少白说的在理,娘,我们锦绣织有百年的声誉,靠的不是巴结奉承,是自身的实力,若要少白堂堂一个继承人追着人家订货,不止不能给人家留下好印象,反而会觉得我们锦绣织徒有虚名。”
沈氏平时很少说话,因此说的话也极有分量,何况她家本来也是世代经商的,虽然做的是茶叶的生意,但也出身于世家,柳氏想了想,呷口茶道:“嗯,人缘虽很重要,但过度的奉承倒也不必。”
葛氏哼了一声,讪讪道:“叶老板可是我们北方的大客户,少弘应承他还不是为了咱们家的生意着想么?难道是为了自己不成?”
柳氏不冷不热地道:“我也没说少弘不好,各人有各人的方法罢了。”
葛氏便也不响了,暗道,等自家儿子与那叶老板混熟了,看你还怎么说!
一旁的菊萍不声不响,从方静好进来之际,她便发现方静好比平日多了几分韵味,那是有男人宠爱的女人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想当初,她虽是为了报复才攀上了容少弘,但容少弘贪新鲜,那会儿倒真对自己很好,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就算明知他那种男人随口都能说出一打,但心里终究是受用的,哪个女人不喜欢听男人的好话呢?那个时候,她也如方静好现在这般红润,仿佛事事都在自己手里攥着呢。而如今……她听那些下人说容少白骑马回来去湖边与方静好相会,而自己的男人,却仍在北方,要是真为了生意奔波也就罢了,可那些都是鬼扯,骗得了他那个把他当宝贝的娘,骗不了她,他不肯回来,还不是因为那叶老板给了他几分好脸色,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那叶老板纵横北方,手段必是多多,会不知道投其所好一事?怕早是塞了几个女人把那淫鬼喂饱了,他才如此乐不思蜀。
她握着茶碗,指节发白。
各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正在大家沉默之之际,忽然有人来报“十三叔公来了!”
柳氏眉毛一挑,喃喃道:“到比预计的晚了些……快请进来。”
十三叔公到了厅堂,呵呵一笑:“哎呀,打搅侄媳一家吃饭了。”
“哪里,十三叔公是自家人,吃过饭了么?若没有便坐下来一起吃吧,从前没分家的时候,大伙儿不都一起吃的么?”
十三叔公连连摆手:“老夫这次来,是为着一件事,本不用这么赶,但心里觉着有些蹊跷,故此……”
“哦。”柳氏淡淡应了声,许久也不见下文。
十三叔公猜不透她心中所想,只好接口道:“侄媳可记得老夫与族人一起来见证那玉印传给四少奶奶那日么?”
柳氏不动声色点点:“当然。”
葛氏握着茶碗的手抖了抖,那茶便泼了出来,烫的她哀叫了一声。容少白眉宇间露出一丝诧异,看了看方静好,方静好面无表情,他也暂且压下疑惑,没有问出来。
“听说那日之后,容府遭贼了?四少奶奶还差点遭贼人劫持,可有此事?虽然已分了家,但毕竟连着亲哪,我这心里一直放心不下,故此,才来看看。”
话音刚落,葛氏面色更加不自然,而最为震惊是容少白,他不顾众人的目光,抓住方静好的手道:“你遭人劫持?”
方静好一时也不知怎么跟他说,何况十三叔公来意不明,有些话更说不得,于是微微摇头,低声道:“说来话长,回去再说。”
容少白蹙蹙眉,他虽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说什么,但也不是傻子,见了方静好的神情,便轻轻放下她的手,也没再问了。
柳氏缓缓道:“不劳十三叔公费心,进了几个小毛贼,偷去了几样身外之物,倒也不防。”
十三叔公笑一笑:“这便好这便好。”一边说一边却不放过柳氏的神情。
柳氏似有局促之色,方静好觉得有些奇怪,柳氏在再大的事面前,也总能保持冷静,今日不知为何,从十三叔公踏入前厅的这一刻起,就有些心神不宁一般。
众人又说了会话,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十三叔公便要告辞。
柳氏破天荒地亲自送他,见他走出门去,神色一凝,奶妈已道:“太太为何不干脆与十三叔公老爷说,那玉印已被人偷了,也好了却一桩心事,省的族人惦记。”
柳氏笑笑:“若是我直接告诉他那东西已被偷了,他怎么会信?前几日我叫人去找过,都未找到那假玉印,金枝出府不久便回来,应该是藏在附近不远处,可都没有,便是叫人拿了去。这其中,十三叔公最为可疑,那假玩意儿,虽然暂时能唬唬人,但叫内行些的人一看,便知道是新近赶制出来的,并非流传下来的古玉。所以,他这次来,定是想探探虚实,看看那真的是否还在府中,我越是模棱两可,他越是摸不着头脑,而容府两次遭贼,都有了警惕,他不敢再叫人进府来找,叫他猜去吧。伤伤他的脑筋也好。”
十三叔公一走出门便有些气质败坏,问身边的小厮道:“你看柳依华今天的神情是否有些古怪?”
那小厮道:“侄儿看不出来。”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蠢东西!那日要不是你愚笨,那东西怎么会被人抢了去?”
“叔叔,您老说,那枪去玉印的会不会本就是柳依华的人?故意等着那二姨太偷出来,再拿回去。”
十三叔公摸了摸胡子道:“也有可能,那葛金枝为人尖酸刻薄,柳依华是什么人?说不定是故意如此,想乘此机会捉住她的把柄,叫她不能再做什么。所以,这东西到底是回到了容府,还有被另一批人掳了去,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我看柳依华的脸色不对劲,那东西毕竟有玄机,被人偷去,难免心神不安,当然更不能在我面前实说,她那样子,我看着,倒也十之八九是丢了玉印。只不过,后来那蒙面黑衣人动作迅速,功夫极高,是什么路数,实在是摸不清啊。”
“那这玉印的事儿就完了?”
“哼,若那玉印真被其他的人掳了去,我和柳依华谁也得不到!若不是,我就不相信她容府没一点风声传出来!何况,我最在意的还是那栋容家祖传的宅子,要是能在那宅子里养老……”十三叔公眯着眼睛叹息道,“那宅子里的东西,还不都是我们的?”
两人低声细语着走过,忽然一辆马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跳下两个人道:“两位,我们老大请两位去车上小坐。”
那小厮见了这阵势,已是腿软,十三叔公终究是见多了些,虽然恐惧,却仍提高声道:“你们老大是谁?”
那人笑笑:“去了便知道了,放心,我们并不想对容二老爷不利,相反,是有好处。”
容二老爷,是十三叔公那房从前还未分支出去前的称呼,他顿时一愣,便跟着上了车。
车上,一人笑道:“容二老爷。”
十三叔公一看,愣了愣:“老夫与你素未平生,你……”
“在下鹰九。”那人道。
“鹰九、鹰九……”十三叔公猛地一颤,“鹰……鹰眼老大?!”
“正是。”
“你、你你你你来找我做什么?我没钱!没钱!”
那人笑道:“你放心,我并不想劫财,反而,是想送财!”
十三叔公怔住了。
那人道:“玉印……”
“你怎么知道?”十三叔公脱口而出便已后悔。
“这柳眉镇的事,没有鹰眼不知道的。”那人还是在笑,眼神却犀利无比,缓缓地从怀中摸出一只锦盒,打开,霎时间,十三叔公的眼睛都绿了,伸手去拿,那人却缩了回去。
十三叔公道:“那日竟是你……”
“是我。”那人笑了,“容二老爷可愿意与我做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
“与我合作,我保证如今的容家很快便会消失不见。”
“你、究竟要做什么?!”
“也没什么,容二老爷当年经商的才能不在令兄之下,却因为没有子嗣而没能继承容家的百年基业,心里不怨么?可是想得到那时错过的一切?”
十三叔公不知为何在他犀利的眼神逼视下,冷汗流了一身,却仍强撑着道:“就算如此,也是我们容家的事,不容外人插手。”
那人笑着摇摇头:“非也非也,我与你目标虽不同,但过程却是一致的,只要你……”他声音轻了下来,说了一段话。
十三叔公眼睛一明一暗,那人道:“只要如此便可,不费你一点力气,事成之后,都是你的了。”
十三叔公道:“那你又得到什么?”
那人笑了笑,眼中露出一丝凄厉:“想必你不会不知道龙门的文老板。”
“那女人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我为了那个女人可以做一切,可那女人的心却在容少白身上,还为容少白挡了一枪死了,这口气,我怎么也得讨回来,我不要什么,只要那容少白从此颠沛流离如丧家之狗!”
过了一会,十三叔公与那小厮一起下了车,消失在夜色中。
那马车停了一会,马车里的人遥遥望着容府高高的围墙仿佛入了神,眼底充满了戾气。
不一会,一人钻进马车道:“老大,我在容府边转了一圈,听到些事,说是现在容府是四少奶奶当家,那位四少奶奶现在可得宠啦,连容少白那个花花公子如今也对她极好,哼,可惜他们的好日子不多了……”
那人似乎怔了怔,犀利的目光仿佛掠过一丝柔和,喃喃道:“是么?但愿一切过后,她还是好好的,这栋宅子里都该死,可是她……”
而方静好此刻却丝毫不知有人刚刚正说到她,她此刻正被容少白逼得没办法,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你不愿告诉我,我去问娘,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他眯起眼道。
她来不及拉住他,他已冲了出去。她只好追出去,她知道他是担心她,可又怕他与柳氏刚才缓和些的气氛弄僵。
果然,她走进去的时候,是个僵局。
【138】、枝节
容少白冷笑道:“我不该信娘,娘答应我照顾好静好,结果呢?为了一枚玉印,竟利用她。”
“少白……”她开口,却被他打断:“在娘心里,我们都是无关紧要的,我们的生死是小事,容家的伟业才是大,不是么?”
柳氏胸口起伏,面容沉寂,良久才开口道:“是,那玉印关乎到容家的兴亡,当然要小心为上。可是我也告诉了你,我已让阿澈暗中保护静好,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会让静好冒险。”
在方静好看来,柳氏对容少白比之前已不知道容忍了多少,但容少白的脸色却更差了,冷哼一声:“韩澈?他凭什么?”
奶妈想说两句,容少白却已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从今天开始,她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因为……我会保护她。”
方静好愣住了,人已被拖到门外。
“你干什么呀?”
他似乎怒气未平。
她心中浮上一丝温暖,柔声道:“我不是好好的么?又没什么事,何况,娘做的这一切,我也觉得有必要。与其别人藏在暗中窥视玉印,倒不如先发制人,少白,娘这样做,也是为我们好。”
他背影僵直,良久才道:“我知道,那玉印是容家的宝贝,我难道希望它被人偷去?”
“那你发什么脾气?”
他转过身,凝视她:“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一刻,知道你经历过这么一件事,差点被人伤害,我就害怕。”
她与他对视,轻轻笑了:“没事了,你不是说,你会保护我吗?”
他愣了一下,眼神竟是无比的认真:“嗯,所以,你不需要别人的保护,那个人……更不行。”
嗯?方静好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个人是韩澈,心中又是好笑,又是说不出的滋味。
原来,他在意这个。虽然他一直不说,但还是放在心里的。
“我和他……”
“算了,不说了,进屋吧。”他忽然笑笑道。
梅苑里,柳氏柳眉紧蹙,倚在黄花梨长椅上,有人来报“韩少爷来了”。
韩澈走进来,拿着一封信,柳氏问道:“什么事?都半夜了。”
韩澈道:“石掌柜来信了,说北方的权贵与三少爷相处甚欢,想拉三少爷去他们那边做事。”
“有这种事?”柳氏细眉掀起。
“所以,石掌柜连夜写信叫人送来,便是问问干娘的意思。”
“不行!”柳氏皱眉道,“少弘毕竟是容家的子孙,若去了他们那边做事,成何体统!”
韩澈微微一笑道:“其实我也与那叶老板打过交道,此人虽然纵横北方政商界,但却是个喜欢阿谀奉承之人,我不喜这套,想必四少爷也不喜,所以住不了几日便回来了,可三少爷……干娘,既然叶老板器重三少爷,不如就让三少爷留在北方分店,您看如何?”
“留在北方?”柳氏若有所思。
“留在北方,北方的场子也需要那些人照应,我们毕竟人生地不熟,多结交些人总是没有坏处,既然他们吃三少爷那一套,就让三少爷与他们打交道去,那边还有石掌柜,石掌柜是老掌柜了,由他看着,应该也无妨。”
柳氏沉默片刻,摆摆手:“你先下去吧,我再想想。”
韩澈走后,奶妈道:“太太,您真要让三少爷去北方?”
柳氏道:“我老了,不想家务宁日,若将少弘调去北方,明里给他个二掌柜做做,暗里有石掌柜盯着,也没什么不好。一来、我们的二姨太太不是日夜想着儿子能出头么?卖她个人情又何妨?二来、少弘一走,金枝一人也掀不起浪花来,北方铺子生意再好,容家的根基仍在江南,以后,等少弘坐稳了,我便以一家人团聚为由,叫金枝菊萍他们也过去,这里,便清净了。”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柳氏便宣布了这件事。众人均有些惊讶。
葛氏道:“大姐,这是做什么?我都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要叫儿子跟我分开么?”
她虽嘴里这么说,眉宇间却是止不住的得意。虽说是个二掌柜,她免不了失望,但转念一想,石掌柜都七老八十了,还能做的了几年?要儿子在这里待着,反正也生不了孙子了,还不如去外头闯闯,这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了。
柳氏沉了沉眉,半响,挤出一句话道:“少弘也是容家的子孙,既然在北边与那些人交好,也该为容家做点事。”
柳氏的模样倒真有几分虽是心中不情愿,但自己儿子不争气,无可奈何的表情。柳氏这一招果然很灵,葛氏立刻连装出来的忧郁也没了,顿时眉开眼笑,道:“唉,既然是大姐这么说了,我这个做娘的能拦着儿子给容家添光么?”她顿了顿道,“呀,我差点忘了,既然少弘要常住,我得叫人给他准备些燕窝什么的送过去,那北方不知道有没有这些东西。”说罢也顾不得众人还在吃饭,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葛氏走了之后,菊萍也站起来走了。她脸上波澜不惊,对云她来说,容少弘不在身边也许反而更好。
方静好看了一眼容少白,容少白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几天后,石掌柜来信说,叶老板把容少弘介绍给了成总督成子旺,成家与叶家本是世交,成子旺对江南锦绣织也早有所闻,故此对容少弘也视为上宾,三人更是结拜了兄弟。而叶永权订下的那批货,也在赶制中,三日之后便可交货。
柳氏对此也颇为满意。
方静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站在窗口,回过头来对正在洗漱的容少白道:“没想到三哥此去竟然连北方的总督也结交上了。”
她知道,南北两地虽然分之已久,但南方并无总督府,各地割据,分成了许许多多的小帮派,其中巡捕房和鹰眼这类流寇更是势均力敌,互相牵制,却又互相畏惧。
而成子旺的势力盘踞北方已有许多年,一直较为稳定,所以,若说是要统一天下,那成子旺是极有可能的,容少弘与成子旺结识到也真算是攀了权贵。
容少白洗过脸叫毛巾交到桃玉手中,眉心微微蹙了蹙,忽然凑过来,把下颌搁在她的肩膀上:“我是不是很没用?”
方静好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他与容少弘一起去的北方,却让容少弘站了高枝儿的事,于是扭过头来笑笑:“你和三哥不同,要你看别人的脸色,你如何受得了?”
容少白极为舒服的眯了眯眼,似乎对方静好的了解很是受用,然后道:“也不全是因为这样……我总觉得那老狐狸没那么简单。”
“你是说叶老板?”
“嗯。”他点点头,表情变得有些认真,“那天,他找我见面,似乎想拉拢我,可我没给他好脸色,他转身就拉拢三哥去了。”
“他找你做什么了?”方静好微微有些惊讶。
“大意是想要仗着我们容家的名头在北方自己开铺子。”他挑挑眉。
“这人不是世代在官道上的么?难道想改行?”
叶永权家里从前朝开始便是做官的,所以才与那成子旺是世交,如今也是在成子旺的总督府里辅佐着,叫他一声叶老板,只不过是生意场上惯用的称呼罢了。
“我看是。”容少白一贯嬉笑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凝重,“我在北方这一路,听了不少北方时局要变动的传言,我想那老狐狸怕也是防患于未然,若是万一动荡起来,也好及时抽身。”
“那三哥与成子旺结交……”她也隐约有些不安起来。
“三哥哪会想的那么远?”他笑笑,“商与官沾上边,虽然行事是方便了不少,但就像在湖边走路,鞋子免不了会沾上水的。”
方静好见他分析的头头是道,不如以往的玩世不恭,竟一时间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被她看的也有些不自然。
她良久微微一笑:“没什么,觉得你变了许多。”她不等他回过神来便又道,“所以你才不愿与他们深交?”
他笑笑,手指插入她的发丝,随意的上下揉搓着:“反正我也不想做北方的掌柜,三哥既然那么想,就让他做去。”
他的指尖触碰她的肌肤,痒痒的,她心里甜甜的,却又有些不安:“少白,那三哥与他们结交会不会不妥?要不要告诉娘?”
他想了想,脸色颇为不自然:“本来想说的,可听到了你差点遭劫持的事就忘了。”
方静好愣了一下,容少白又道:“算了,娘决定的事改不了,何况以后的时局到底如何也还不知道,说不定天下归了成子旺所有,三哥不成了皇亲国戚了?别操心了,不如先去洗个澡,放松一下?”
他的话本是正常的,带着关切的味道,但方静好不知怎么就听出另一种感觉来,脸腾的红了,转身走出去,嘀咕道:“大白天的洗什么澡……”
容少白愣了愣,不明白她为什么脸那么红,只是觉得看到她这副模样,心里说不出的舒坦,嘴角慢慢的翘起来,暗笑自己,自从跟她表白之后,整颗心是晃着的,在乎她的态度,她高兴他便也高兴,她若有些不对劲,他就不安起来。如此患得患失,怕也是头一回吧。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何书淮喝点小酒,也放松一下,想着想着便走出屋子去,梅若正好走进来,见了他先是一愣,然后低声道:“四少爷……”
容少白心情很好的笑笑,见她不知是不是刚蹲着洗衣服起来,那小半截衣裳塞在腰带里了,便随意地伸出手帮她拉了出来。
梅若被他的动作弄的脸忽然便红了,有些不知所措,容少白凝视她,又想起方静好脸红的模样,不觉出了神。看着看着,他便觉得梅若这些日子倒也寂寞,心下一软道:“你身子好些了么?”
都说人心情好的时候,对待别人也是极好的,他此刻的声音就是透着温柔。
梅若一怔,差点掉下泪来,虽然这声问候不知晚了多久,她生病是几时的事了?他仿佛到现在才想起,但终究是问了,那语气还是如此温柔,她不觉低头道:“好多了,已经不碍了,谢四少爷关心。”
她本以为容少白还会说些什么,心中竟有些期待,却没想到他只是点点头,便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院子,仿佛那不过是一句不需要答案的随意话儿而已。
她呆立在那里,一颗心缓缓沉下去。她恨自己,本是如此清高的一个人,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本便是抱着绝望的心态进了桃苑,跟了容少白,冷眼看着容少白与方静好的相处,虽然免不了触景伤怀,免不了寂寞,但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局外人而已,直到那一天病了,病中的人是脆弱的,她在容府本就没有朋友,也不奢望谁能来照顾她,却没想到容少白来了。
她昏昏沉沉中,感觉他一直在身边,一颗心便从此不能再平静。
而如今……他去北方,并未来与她告别,他回来,也并没来见她,直到刚才,那是他回来她第一次见到他,他似是关切,却不过是随意一问罢了。
她不知站了多久,才落寞地回了屋。
而方静好出了桃苑,去厨房看了看,小四做了主管之后,倒也料理的挺妥帖,再去账房跟齐叔核对了一下昨日的支出,然后才慢慢在花园逛了逛。
若说进府的时候容府的春色让人陶醉,那临近冬天,地上的枯草虽每日有人打扫,还是免不了铺了一地,未免让人觉得有些凄凉了。
可她的心境早已不同,所以虽然如此,但也觉得空气新鲜,很适合散散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一切,不过是心里所念罢了。
她不知不觉走到大门口,忽闻说话声,一眼望去,竟看见葛熙冉站在门口,不知在和谁说话,那背影是颤抖的,她走过去问道:“熙冉,什么事?”
葛熙冉见了她,愣了一下,抿着唇不说话。
一边看门的忠伯立刻道:“是这样的,这位小姐说要找韩少爷,老奴问她是谁,她却不肯说,只说见了韩少爷便知晓了。表小姐经过时,这位小姐刚好说起……说起四少爷,便……”
说起容少白?方静好一愣,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另一位女子,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一身黛罗紫的衣衫,映衬的肌肤赛雪,只是眉宇间自然的流露出一股子骄傲与优越感,让人觉得不好亲近。
她来找韩澈?说起容少白又是什么事?
方静好笑了笑道:“小姐贵姓?既然找韩少爷,总得让忠伯通传一声吧?”
“你是谁?”那女子声音清脆,却颇为清冷。
忠伯连忙道:“这位是我们容府当家奶奶,四少奶奶。”
那女子一听,似是了然地“哦”了声,拖长了音调,不削地冷笑一声:“原来你就是那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的老婆啊。那刚才那番话应该跟你说才对。”她瞄了一眼葛熙冉,“我还以为她是四少奶奶呢,刚才说起那花花公子,她竟像是要吃了我!哼!”
葛熙冉顿时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方静好一怔,心中也有些不悦了,她本是淡然的,别人就算是对她不礼貌,碍于身份,她也能忍下去,但说到容少白……她眉宇间也不觉冷了下来,淡淡道:“小姐来路不明,又出言不逊,未免不太礼貌。”
那女子丝毫不惧,只道:“我可没说错,你那男人我舅父好心想与他结交,他却还耍什么脾气,摆什么架子,我还以为他有多清高,可到了晚上,见了怡红阁的姑娘,他倒脸色好得很,还摸着人家的下巴不肯放呢。”
原来这女子便是叶永权的外甥女叶子鱼,她在北方没见到韩澈,心里难受的慌,她本来就被宠坏了,于是带了一帮子下人偷偷溜出府来,跋山涉水,游玩了一番,便来了江南。她本就对容少白不肯答应她舅舅的事不爽,她想着若是答应了,两家也好近些,可那纨绔公子却偏要摆什么架子,她从小养尊处优,在北方谁不给叶府几分面子?故此心里存了芥蒂,刚才见了葛熙冉的态度,以为她才是四少奶奶,免不了出言讽刺几句,现在才知道弄错了。
方静好听到叶子鱼的话却愣了愣,从叶子鱼的话中,她已隐约知道这位眼睛长头顶的姑娘是来自北方的,只是到底是哪家的?又为什么会来容府找韩澈,她还不甚清楚。心里却全是她的话,怡红阁的姑娘?捏着……人家的下巴?
葛熙冉,也是因为这番不堪入耳的话才与那女子争论的吧?
她沉着眉,没有说话。
叶子鱼忍不住对忠伯道:“哼,没想到你们容府是这种待客之道,让客人站在门口!”
忠伯搓着手,看看方静好,方静好缓缓开口道:“我们容府向来好客,可对那些连名字都不愿相告的朋友,却是招待不起的……忠伯,你好生守着门,前几日府中便隔三岔五的进贼,对那些来路不明的人,可要小心着点!”说罢,她转身拉起葛熙冉的手道,“我们走吧。”
叶子鱼想进去却被忠伯挡着,她底下的丫头雪凝也是没有一点儿办法,忽然她眼睛一亮,叫道:“小姐小姐,是、是韩少爷!”
【139】、贵客
远远地,一辆马车缓缓而来,马车里的人十指纤长,掀起帘子望过来。
见到那白衣胜雪的人儿,叶子鱼一颗心早就飞了出来,飞快地跑过去。
与此同时,方静好听到喊声,脚步也停了下来。
韩澈走下马车,眉宇间也掠过一丝诧异:“叶小姐?”
叶子鱼却像完全换了个人,低着头道:“我……我跟雪凝出来玩儿,正好经过江南,便来看看。”
正好么?方静好看着她的神情,心里笑一声,转过身道:“原来是叶家小姐。”
姓叶的,是叶永权的女儿?不过她后来才知道,叶子鱼只是叶永权的外甥女,因为叶永权膝下无子,叶子鱼父母又早亡,所以从小改了姓在叶府长大。
面对方静好,叶子鱼却又是另一幅表情,也不接话,只是慢慢靠向韩澈身边,眼眶似是红了:“韩大哥,我只是路过而已,若不能进去也就算了,我可以在外头等你,却偏生这位少奶奶说我是什么贼……我……”
有时,说半句话果然比说完整的话要含义深刻,此刻叶子鱼一个哀怨的回眸,一个低头,倒真是楚楚可怜,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
韩澈目光凝视方静好,方静好什么都没表示,只是站着不动,韩澈侧过脸道:“走吧,既然你来江南,总是要见见太太的,我带你去。”
叶子鱼泪还未收干,脸上已浮出笑,随着韩澈走了,看也不看方静好一眼。
方静好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葛熙冉道:“你还在乎他么?”
她一怔,猛地抬头看向葛熙冉,葛熙冉也在凝视她:“若你不在意,为何要难受?”
她……为何难受?刚才见韩澈那温柔的目光看向叶子鱼时,她是难受的,然而,却只是一晃而过而已,她还未回答,葛熙冉又道:“如果你不能腾出整颗心来对他,那么我不会放弃。”
葛熙冉两次说的都是“他”,方静好却知道,两个他是不同的,第一个指的是“韩澈”,而第二个,指的是——容少白。这府里的人,虽然并不是人人想惹事,却大多有双雪亮的眼睛。
她抬起头,微笑,一字字道:“大嫂曾告诉我,要看清自己的心,我已看清自己的心,也知道应该怎么做,我……也不会放弃。”
两人对视,葛熙冉终于哀笑一声:“那便好,记得你今天说的话。”
那的表情是凄苦的,方静好叹息一声:“熙冉……对不起。”
葛熙冉笑笑,笑容落寞:“你没有对不起我,他喜欢你,我看的出来,可我喜欢他,也没有人可以阻止……”
方静好一怔,她已道:“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那些让他难过的事我都不会做,但——我会一直在他身边,为了他,我可以放弃一切。”
方静好不由得凝注。
不过她也没能站多久,柳氏便叫人来通报说,北方叶府叶小姐来了,让她去前厅。
前厅里,人都集中在一起,只有葛熙冉说刚才吹了风,有些不舒服,怕过了病气给贵客,所以不能来了,方静好心知肚明,葛熙冉是不待见这位叶小姐的,幸好叶子鱼也没什么反应,对于她来说,韩澈在身边就已足够了,其他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又何况一个容府的表小姐?
当然,容少白也是被人从铺子里请了回来,他是满肚子的不情愿,在方静好的眼色下,才勉强陪着坐在堂上。
柳氏笑道:“不知是叶府的小姐光临,有失远迎。”
叶子鱼虽是骄傲惯了,但柳氏到底是韩澈的干娘,所以不看僧面看佛面,她的笑容还是极为甜美的,福了福身道:“子鱼见过太太。”然后,便站到了一边,压根没有再也别的人打招呼的模样。
葛氏一见,已忍不住道:“哟,都说北方人杰地灵,叶小姐果然俊秀。”
叶子鱼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葛氏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柳氏才缓缓道:“这位是二姨太太。”
叶子鱼“哦”了一声,脸上也没特别的表情,连福身都省了。
葛氏却像丝毫不在意,媚笑着道:“叶小姐怎的到我们江南来了,有什么事叫犬子写信通报一声不就好了?何必千里迢迢的。”
方静好发现葛氏的确是无药可救了,她这几日得意忘形,尾巴便又翘起来了,此刻压根看不出状况,竟然还以为自己的儿子做了掌柜的,叶永权有心拉拢,才让外甥女来了容府。
她也没出声,乐得看好戏,果然,叶子鱼的神情怔了那么两秒钟,然后毫不客气地道:“二姨太的公子是谁?我来江南关他什么事?”
葛氏一愣,那张脸突然变成了一块抹桌布,半响才挤出一丝笑,提高声音道:“犬子少弘,乃是锦绣织北方分店的掌柜。”
她故意省去了那“二”字,便是想要自己脸上光彩些。
没想到叶子鱼听了她的话,神情更为轻蔑,但她毕竟在人家家里,也不好说什么,索性便不理睬葛氏了,看着韩澈道:“韩大哥,这次来,我从家里头给你带了官燕来,你每天那么忙,要补补身子的,上次见了你们府中寄来的燕窝,头脚太粗、细毛又太多,便想给你带些来。”
沈氏本是喝着茶,此刻却忽然温婉一笑道:“叶小姐对燕窝真是有研究,要说燕窝,当然是发头越好、细毛越少为最佳。”
葛氏一张脸已憋成猪肝色,叶子鱼说的那些燕窝,便是她给容少弘寄去的,她当然也想买些上等的,但无奈平日里极要面子,花钱如流水,又喜欢贪小便宜,才买回了那些燕窝来,本也是不错了,但被叶子鱼一说,竟觉得连滩烂泥都不如。
最要命的还是沈氏的话,沈氏家底子厚,从小当然是见多识广的,这么一来,葛氏更觉得无地自容,只是捂着帕子不停的咳嗽。
可叶子鱼却不管这些,她只想着能让韩澈觉得自己贴心罢了。如今听沈氏这么一说,只见沈氏端庄大方,一派大家闺秀的模样,说起燕窝来也是头头是道,想来曾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叶子鱼天性高傲,最受不得别人一副穷酸相,如今一看沈氏,倒也觉得与自己是一类人,破天荒的笑了笑。
而方静好倒懒得去讪笑叶子鱼的态度和葛氏的窘境,只是觉得这几日沈氏不知道是怎么了,平时极为温和的一个人,竟变得有些咄咄逼人起来,照理说,她以前也受了葛氏与宋氏不少的气,但她从不介意,或者说能忍则忍了,更别说这些根本与自己无关的事,可这几日……
方静好的目光从容少青身上掠过,总觉得有些什么事。
她看了容少白一眼,容少白倒好,把玩着脖子里的算盘珠子,压根不耐去关注身旁的事。
韩澈还未说话,柳氏目光已转了转道:“阿澈,叶小姐也旅途辛苦了,你先带她到别院去歇息歇息,待晚上,我们再为她接风洗尘。”
叶子鱼听闻此言,已迫不及待地想去拉韩澈的手,韩澈似是不易察觉的退了一步,目光却落在方静好身上,此刻,容少白却站起来道:“既然没事了,我就回铺子去了。”然后扭过头来对方静好道:“走吧。”
方静好一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对柳氏道:“娘,我们先下午了,有事您在吩咐。”
他们走后,韩澈与叶子鱼也走出了大厅。
叶子鱼娇笑道:“韩大哥,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江南呢,江南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你待会儿带我去吧。”
她本是娇羞地低着头,等了许久却未等到韩澈的回答,抬头一看,却见韩澈望着前面两人的背影,似是出了神。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花园中,那位容四少爷正摘了一簇桂花跑到那位四少奶奶跟前,朝她晃了晃,然后,似乎要往她头上插,那位四少奶奶却躲了躲,侧过脸,阳光下,她那白皙的皮肤映着黄橙橙的桂花,细细的绒毛似乎都清晰可见,淡淡的眉目分明不算美艳,却闪着别样的光彩。
她不觉哼道:“真是可怜,有这么个丈夫还要在人前装作幸福的样子……韩大哥……”
她话说到一半,猛地愣住了,韩澈深邃的眼底掠过一星点清冷的光芒,明明离得那么近,却那么疏离,淡淡道:“走吧。”
说罢,并没有看她,只径直朝前走去。
她凝了凝,在北方相处的那短短几日,他虽对她算不上热情,但却是温柔的,允许她在他身边听他吹笛,对她笑。这样冷淡的对她说话,还是头一次,她心里顿时委屈莫名,望了望前头那两个身影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起来。
方静好回到屋子里,容少白换上一件衣裳,见她望着窗外不动,忽然心里有些堵得慌,故意道:“依你看,那叶大小姐是为了什么来的?总不至于真的是路过吧?”
方静好闻着花园里桂花的香气,随口应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
容少白抿了抿唇又道:“我看,她是为了韩澈来的。”
说罢,他便留意她的神情,只见她依旧没动,只是应了句:“应该是吧。”
他忽然跳到她跟前,眯起眼道:“看着我。”
她这才回过神:“怎么了?”
“你说过,有什么事大家都要说出来的。”
她一愣,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你要我说什么?”
他支起下颌看她:“在想什么?”
其实她什么也没想,只是那桂花香阵阵飘来,想起了前世的一首歌叫《八月桂花香》,颇为感怀罢了。
人随风波,只在花开花又落,你已乘风去,满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她笑笑:“想起一首歌罢了,里面有句歌词叫满腹相思都沉默,说的是八月的桂花香,见到满院子的桂花,忽然便想起了。”
满腹相思都沉默。每当听到这句歌词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想起许多往事,那些往事仿佛飘得很远,又仿佛就在眼前。
她觉得这是一件无伤大雅的事,容少白却若有所思,眼神定定的不动了,喃喃道:“满腹相思都沉默么?”
一时间,气氛竟真的沉默了。
半响,她道:“我去看看大嫂。”
容少白仿佛没什么心情似的,只点了点头:“我回铺子了。”
望着他的背影,方静好竟觉得有些落寞,她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从叶子鱼来了之后,他就有些怪怪的,难道是怕叶子鱼说起什么怡红阁姑娘的事?
松苑里,容少青也去了铺子里,只剩下沈氏一人对着窗,松晴端了一碗茶进来,她只喝了一口便搁下,松晴问:“大少奶奶要不要歇息歇息?”
她摇头。
松晴见她面无神采,不觉又道:“还是睡一会吧,晚上还要给那位叶小姐接风洗尘呢。”
“我说了不睡了。”沈氏不觉提高了声音,松晴吓了一跳,大少奶奶从未没有这样对自己说过话,纵然她只是个丫头,但大少奶奶一向待她极好。
方静好站在门口,不觉微微蹙眉:“大嫂!”
沈氏怔了怔,有些惊讶:“四弟妹怎么来了?”
方静好看了一眼松晴:“我有事跟你们奶奶说,你先下去吧。”
松晴走后,沈氏道:“弟妹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大嫂,这几日,大嫂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说。
沈氏一愣,才道:“四弟妹看的出来么?”
“若有什么事,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沈氏的脸不知为何突然红了,良久才道:“这件事……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方静好一愣:“到底什么事这么严重?”
屋子里有短暂的沉默,沈氏才启口道:“四弟妹,你和四弟过的好么?”
她不禁笑了:“比我想象中的好。”
沈氏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看来这一次真的不一样了,从你的笑便可以看出来。”她还未等方静好说话,便接着道,“可是,四弟妹,夫妻若没有夫妻之实,还是真正的夫妻吗?”
方静好一时呆住了,沈氏心底的事,竟是这个,怪不得她情绪起伏有些大,一个女人,身边睡的是她爱的,愿意相守一辈子的男人,却什么都不能发生,这……的确、让人脾气不好。
“大嫂……”
“我也知道少青的病,可我是真的想与他好好过日子,我本以为我是不在乎的,但原来,那是因为我以前根本不在意他,四弟妹,当你在意一个人的时候,便想把自己全部交给他,也想得到他的全部。”沈氏眉宇间有些难过,“一个女人一辈子,若不能与自己心爱的人有夫妻之实,不能为他生个孩子,这一生,又怎么算得上完美?可偏生他什么都不懂,难道……难道要一个女子主动?”
这下方静好也说不出话来,这件事……实在有些棘手。看来她是真的帮不了,不过……她忽然想到一个人——容少白,容少白正经的事会的不多,但旁门左道的事会的倒真不少。
想到这里,她真要笑出来,不知从什么时候,想到他的这些“恶习”,她竟不觉得厌恶,甚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
难道,这就是沈氏说的,想得到他的全部?哪怕是缺点?
好不容易等到容少白回来,却临近晚饭。晚上是为叶子鱼接风洗尘,本来虽然叶子鱼不怎么讨人喜欢,但幸好她一双眼睛里只有韩澈,对旁人没什么兴趣,所以做做样子陪吃还是挺清闲的。
葛氏虽然刚才吃了鳖,但吃饭的时候又发挥她一贯的口才,开始讨好起来,也许是因为容少弘终究还是要靠人家娘舅照顾的。
方静好就当看好戏,却没想到饭吃到一半,话题忽然转了。容少白特别不喜欢叽叽喳喳的女人,本来对叶子鱼也没好感,于是拨弄着筷子一副不耐地模样。奶妈给他倒了酒,葛氏便从旁谄媚道:“少白,叶小姐与你也算不是初见,人家难得来我们江南,怎么不敬酒?”
容少白眼睛一斜,却是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嘴里慢慢嚼着。这下,不止葛氏,叶子鱼脸上也不好看了,她从来被人奉承着,哪有受人脸色的时候,她瞄了他一眼忽然道:“四少爷,上次冰冰和楚楚在的时候,你可不是这种脸色的,别提多开心呢。”
旧事重提,方静好的手指不觉蜷缩起来,容少白的神情也变了变,飞快地看了方静好一眼,眼睛眯了起来。
方静好知道那是他要发火前的征兆,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韩澈似乎也怔了怔,在容少白望着方静好的同时,望向方静好,那眼底的神情颇为复杂。
葛氏一看苗头,嘴角忍不住挂上一丝笑:“叶小姐,这话是怎么说?”
叶子鱼张了张嘴,碗里却突然多了一块白宰鸡,韩澈目光不动,淡淡道:“江南的醉仙鸡最有名,叶小姐不妨尝尝。”
叶子鱼一愣,满心开出花朵来,乘机道:“好,不过韩大哥你明日有空吗?”
韩澈眉心一动,还未回答,葛氏却已抢着道:“哎呀,叶小姐,韩少爷生意忙,不如我陪你吧?你想去哪?叫我看哪,在府里打打牌也不错。”
葛氏的一番话,让众人都满脸黑线。
叶子鱼本不待理睬葛氏的,但眼神掠过方静好,忽然想到什么,竟甜甜一笑:“好啊,我还怕没人愿意跟我打牌呢,我、二姨太太、三少奶奶、四少奶奶,一桌牌正好。”说罢回头道,“韩大哥,若我输光了,你可要借银子给我哦!”
韩澈淡淡一笑:“好。”
叶子鱼被他的笑震飞了,看了方静好一眼道:“四少奶奶觉得如何?”
【140】、赌局
方静好愣住了,刚要说句婉拒的话,却听旁边忽然有人道:“这个主意好。”
她扭过头,容少白头也没抬,细心地为一块鱼肉挑着刺,笑的极为闲适:“小赌怡情,大赌刺激,不知叶小姐准备来多大筹码的?”他说完话,也终于挑完鱼刺,然后,把一块嫩滑细致的鱼肉放到方静好碗里,“柳眉镇秋天的鱼肉倒是特别嫩口。”
韩澈眼神自那块鱼肉上掠过,笑笑,并未说话。
叶子鱼哼了一声道:“多大的我都奉陪。”
柳氏已开口笑道:“也好,我们家好久都未这么热闹,姑嫂妯娌之间,是要多走动走动,都是年轻人,打打牌说说话也是好的。”
葛氏因为自己出的主意得到了叶子鱼的同意,也跟着附和着。
回到房里,方静好问容少白:“你怎么就同意了?”
他笑笑:“紧张什么,那叶子鱼气焰太高,我看不过去,再说,别的我不敢说,单说赌这一项,有我在,你不会输给别人。”
“你们……麻雀牌是怎么打的?”方静好想了想道。
她前世是会打麻将的,偶尔空余下来也会凑个人数,可麻将文化不可小视,各地有各地的打法,譬如北京麻将、上海麻将、杭州、四川麻将、香港麻将、台湾麻将,其中台湾的更是十六张牌的。她本想问你们这里的麻将牌是怎么打的,又怕露了陷,只好省去。
“我教你。”容少白忽然来了兴致,没等方静好说话便叫桃玉拿了副象牙牌过来,放在桌上。
方静好本来对容少白的赌术只是耳闻而已,现在才亲眼见了,见他手下如风,一副牌犹如粘在他手心里一般,眼睛一花便理好了,于是她也坐下来。
虽然她对麻将的兴趣不大,明天也只是捧个场而已,但总好过输的太惨,何况,她心底也不太喜欢叶子鱼,想想让叶子鱼输牌,好像……还不错。
打了一会,她发觉此时的麻将打法就和QQ上的两人麻将差不多,国士无双、清一色、对对胡、四暗刻……这些她都懂一些,可与容少白比,到底嫩了些,打了一圈居然开不了胡,不觉有些沮丧。
容少白见她嘟起嘴,不觉叫了声:“静好……”
“嗯?”
“你以前真的没学过?”
“没啊。”她当然不能告诉他,以前没学过,是前世会而已。
他流露出一丝惊讶,片刻,笑一声:“我发觉和你相处越久,就越好奇,譬如说,你会说洋鬼子的话,麻将学的挺快,譬如说,上次那个什么义卖会……你脑子里到底还有些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她不觉有些讪讪,不是她会的多,也不是她特别聪明,只不过比别人多活了一世而已。
她不知怎么说,一分心,随手便打了一张牌出去。容少白飞快地抓过来,已笑了:“碰——听张。”
她顿时叫:“怎么回事?我光听你说话了,本来不打这张的!”
他笑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你别小看打牌,也是种战术,谁分心谁就输了。”
“原来你故意的。”
“没啊。”他懒洋洋的,目光却凝视她,带着三分灼热,“我是真的想了解你,不过……来日方长,我会一点点,一点点的了解你。”
“恐怕很难,我没那么容易被人了解的。”她眼睛一眯,笑道。
容少白注视着她的笑,忽然便有些恼,也眯着眼瞪着她。她不紧不慢,忽然道:“胡了!清一色对对胡,八番!”
容少白回过神来,猛地懊恼道:“早猜到你做万子,怎么会打这张牌……”
“打牌也是种技术,谁分心谁就输了。”她笑起来,把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容少白瞪着她,半响,轻轻笑了,笑容在眼底化开来,竟是无比的温柔:“输就输了,若是能输一辈子,我也无话可说。”
她一愣,良久,笑了,眼神闪烁着光彩,抓起牌道:“好啊,那你就准备输我一辈子吧,不过,我现在给你翻本的机会,再来一局!”
“好,来!”
夜色温柔,人也是温柔的。
第二天,葛氏已兴冲冲的摆好了桌子,叫她们过去。方静好与沈氏是前脚后脚到的,她们到的时候,叶子鱼已在喝茶了,也不知道到了多久。
打牌的地儿是在花园的池塘边,秋日,桂花海棠正盛,阵阵凉风吹来,带着一丝丝香气,让人心旷神怡。
一圈开打,叶子鱼摸着牌笑道:“四少奶奶是第一次打牌么?”
“是啊,昨儿晚上刚学起来的呢。”方静好不动声色地道。
叶子鱼笑笑:“听说四少爷是赌场高手,怎么平日没教四少奶奶几招?”
方静好还未说话,沈氏已淡淡一笑道:“我们家虽是世代为商,但门风颇严,平日里也没什么消遣,我倒听说北方的那些官宦世家的少奶奶姨奶奶们,经常以此为乐,想必,叶小姐是此中高手了?”
叶子鱼一愣,哼道:“高手也未必,不过闲来无事,图个乐子罢了。”
叶子鱼知道沈氏出身商界大户人家,也不好说什么,倒是方静好,自己在容府只一夜,便打听到她娘家穷苦,想她一个农村丫头,估计字也不识得,又怎么有心思学打牌?所以,叶子鱼是存着出口气的心情来的。
方静好乘着他们说话的时候,看了看叶子鱼桌面上的牌,除了第一张是字,几乎并未出现过字,难道……她在做字一色?
于是,方静好把摸到的一张红中放了起来,没想到越凑越多,居然又摸到一张红中、三张白板、她便索性也做起了字一色。
此刻,叶子鱼忽然打了个喷嚏,打喷嚏没什么,人人都会打喷嚏,权贵人家的小姐也是要打喷嚏的,只是,她打了个喷嚏之后,正好轮到葛氏出牌,葛氏踌躇了半响,笑道:“哎哟,我要的这张牌估计是在心默手里扣着呢,可憋死我了,我若不打这张牌,就顶不下来了……”
说罢,打出了一张发财。
“我胡!字一色十三番!”叶子鱼仰起下颌,笑的明媚。
众人一看,她是红中发财对倒。
葛氏连忙做晦气状:“哎呀,怎么搞的!叶小姐,手气可真好!头胡啊。”一边说,一边不忘把牌推乱了,似是十分沮丧。
方静好心下了然,暗自冷笑,叶子鱼一个喷嚏,葛氏便打了一张发财,若她没估计错误的话,葛氏手中应该有一对发财,她为什么要拆开一对来打呢?还不是为了讨好叶子鱼?
叶子鱼手中有两张红中,方静好手中也是两张,两人对死,要不是葛氏拆开发财对来打,叶子鱼一辈子胡不了牌。
方静好抬起头,正好沈氏也看过来,两人神色均是了然。
接下来,叶子鱼与葛氏像是唱双簧一般,轮流胡牌。沈氏不动声色,她本是陪打的,而方静好,也自顾自的做牌。
接下来的一副,她独缺一张两条,沈氏开口道:“四弟妹,上次你那身胸口有木棉花儿的衣裳真是好看,我一直想问你来着,对了,那衣裳是红绿相间的吧?”
方静好一愣,心知沈氏是要帮她,手中飞快地做牌,却笑道:“大嫂记错了吧,是绿色的,只是深浅不一,看上去像是两种颜色。”
“是么。”沈氏说话间已打了一张两条。
“清一色一条龙。”方静好推了牌。
沈氏笑道:“四弟妹可真是精明,说着话儿就胡了。”
葛氏与叶子鱼瞪大了眼睛,葛氏道:“心默,你是怎么搞的,四媳妇可一看就在做条子啊。”
“我牌艺不精嘛。”沈氏淡淡道。
叶子鱼撅起嘴道:“再来。”
屋子里是稀里哗啦的洗牌声,叶子鱼嘟囔道:“韩大哥也真是的,说好来看我打牌,打好了陪我去逛街的,怎的还不来……”
葛氏眼珠子一转道:“哟,叶小姐,我们韩少爷平日里除了铺子和生意上的事,可基本不出门,总是待在竹苑里,现在你一来,他倒愿意逛起街来了。”
“是么?”叶子鱼心中一甜。
葛氏笑道:“那日看叶小姐与韩少爷一同进来,可真是一对璧人哪。”
叶子鱼似乎很受用,明眸一转道:“韩大哥对我是挺好的,上次在北方府中,他还吹笛给我听呢,反而是我,韩大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甚清楚,心里怪内疚的,二姨太,你若是知道什么,不妨与我说说。”
“这个嘛……”葛氏看了一眼方静好忽然道,“叶小姐不妨问四少奶奶吧。”
方静好拿牌的手一顿,叶子鱼已狐疑地望着她:“为什么?”
葛氏道:“哦,四少奶奶与韩少爷平日关系一向不错,韩少爷还救过四少奶奶好几次呢。”
叶子鱼心里咯噔一下,便想起那日在花园里,韩澈望着容少白与方静好时的眼神,心里顿时难受起来。她提议麻将,除了想为那日方静好不让她进门的事出口气,更是为了探听些关于韩澈的事,谁都知道麻将桌上最是容易探听消息。
可如今一听到这个,居然心便乱了,再看方静好,头也没抬,只是淡淡道:“要想了解一个人,是在相处中慢慢感受的,亲眼所见的也不一定是真,何况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旁人说的,只是他眼里的罢了。”
方静好的语气很淡,但叶子鱼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总觉得她的话是在说,她与韩澈之间的关系,不是旁人能比的。
这么一想,她便乱了章法,接二连三的出错,就连葛氏的眼神和手势都顾不得了。一大圈下来,竟是输了整整五百大洋。
叶子鱼心烦意燥,只想着找韩澈问个清楚,把牌一推:“不打了不打了。”
沈氏笑道:“怎么了?时辰还早呢。”
此刻,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是啊,时辰还早,叶小姐不是输了便想走人吧?”
听到这个声音,方静好唇角不觉扬了起来,恶人自有恶人磨,嚣张的有更嚣张的,无赖的有更无赖的,这叶子鱼,估计只有容少白能呛的她说不出话来。因为别人多少总要顾及些原因,给叶子鱼一些面子,可容少白却不管,他不管你是做官的,行商的,好看的,难看的,只要他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她转过身,却愣住了。
除了容少白,还有一人与他同站在门口,此刻缓缓走进来。也不知道他们在门口已站了多久。
见到那个人,叶子鱼正待发作的神情便忽然收敛了去,娇笑道:“韩大哥你终于来了,你再不来,我便输的站不起来了。”
韩澈目光不易察觉地从方静好身上扫过,微微一笑道:“怎么会,刚才不是还赢了许多么?就当重新开始又何妨?”
容少白站到方静好身后,方静好悄声问他:“你怎么来了?来了很久了?”
容少白似乎心情不怎么好,嘟囔一句:“我在门口遇到韩澈就一起进来了,时间么,不长也不短。”
说话阴阳怪气的,方静好也不知道他又闹什么性子,便也没再多问。
叶子鱼自从韩澈过来,一颗心便系在了他身上,露出一副娇羞的神态道:“韩大哥,我坐的腿都麻了,不想打了,你陪我出去逛逛吧。”
韩澈淡淡一笑道:“怎的就不打了?人可是你叫来的。”
容少白也笑一声,眉宇间不觉露出一丝嘲讽:“是啊,真是在家里,若是在外头,你这样子,可是坏了规矩。”
叶子鱼哼道:“什么规矩,我们北方可没这个规矩!”
“这样吧。”韩澈开口道,“我坐庄,陪你们打如何?”
叶子鱼眼睛立刻亮了,忽见容少白上前一步道:“好!不过,是我坐庄。”他顿一顿道,“两人对打,连庄翻倍,三局两胜。”
“哦。”韩澈目光闪动,“为何?”
容少白笑容慵懒,眼底却也闪过一丝犀利,“我是个好赌之人,而且不是君子。好赌之人,都深知庄家的重要性,而小人也不愿随意把机会让给别人。何况——这是容府。”
两人如同打哑谜一般,方静好却心下一愣,容少白的话再清楚不过,这是容府,他是容府的当家少爷,而韩澈,不过是个外人,若是坐庄,当然是东家朝东。
她只觉得容少白与韩澈对视之间,似有火花迸射。
半响,韩澈微微一笑:“好。”
既然容少白与韩澈开口,其他人当然都让出位子站到一边,葛氏虽是也听不太懂他们的对话,但抱着看好戏的心理,当然乐得奉陪。
容少白的赌技,方静好早已领教过了,她没想到的是,韩澈竟也不弱。韩澈一双修长白皙的手落在骨牌之间,并不比拨算盘珠子迟钝。
那一刻,不知怎么,她竟觉得韩澈仿佛有些陌生,但这种感觉只是一晃而过,因为,容少白已胡了一副。
他笑道:“韩少爷似乎考虑太多了。”
韩澈并不言语。
容少白继续连庄。
不知是不是因为诡异的气氛,连叶子鱼也不说话了,紧紧地盯着那张桌子。
第二局,韩澈赢了。
“四少爷牌技精湛,只可惜,或许太急功近利了。”
容少白双眼微微一眯:“再来!”
这是最后一局,三局两胜,容少白与韩澈一比一,这便意味着,最后一局才是关键。
骨牌在手底发出清脆的声音,两人洗牌时并未看牌,却两两对望,嘴角还都挂着笑。容少白是慵懒玩味的笑,而韩澈,是如白莲般淡然的笑。
方静好脑子里忽然冒出武侠片里高手决斗的场景,沈浪与快活王、叶孤城与西门吹雪、李寻欢与上官金虹……古龙的小说里,刀光剑影并不多,却自然有一股子压抑的气息。
和现在,居然有些相似。
她不愿想为什么会这样,她的脑子仿佛停住了,宁愿是一片空白。
她望着容少白的牌,他已听张,独缺一张牌,白板。而韩澈跟前,赫然是已碰出的三张白板,也就是说,剩下的那张牌,很有能再也没机会摸到,也很有可能,也在韩澈手中。
容少白做的是国士无双,仅此一张。
呼吸仿佛都停顿了。只是一场赌局而已,赌的是钱,不是命,赌注也不太大,可不知为何,方静好却觉得心里像是压着千斤重一般。
韩澈伸手摸牌,指腹触到牌面,眉心忽然不易察觉的蹙了蹙,只一瞬间,容少白的眼睛却亮了起来,盯着他的手,目光犀利如一把刀。
一秒、两秒、三秒……韩澈出牌,赫然是一张白板。
方静好一愣,容少白把牌一推,却道:“我输了。”
他嘴里说着我输了,脸上却笑得很开心,仿佛赢了一般。
他输了,韩澈便是赢了,但韩澈面容沉静,眼底深邃无比。
两人麻将不能胡对家的牌,只能靠自己摸,所以,容少白的牌,除了自摸或拉杠,别无选择,韩澈摸了到唯一的那张牌,却没有杠,直接打了出来,所以,容少白失去了拉杠的机会,已没有胡张,提前输了。
但方静好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她望向容少白,容少白却看向韩澈,韩澈把面前的银子缓缓推了过来。
容少白露出惯有的腐笑:“我说了,我是庄家。你赢了两局,可是,拿银子的人是我,哪个是输,哪个是赢?”
【141】、乌云
“我是庄家,你赢了,可是拿银子的是我,哪个是赢?哪个是输?”
韩澈慢慢咀嚼容少白的话,指尖蜷缩起来,目光微微一凝,半响,笑一笑,似是喃喃道:“是啊,哪个是赢,哪个是输呢……”
他转身走出去,叶子鱼追问道:“韩大哥你等等我!明明是我们赢了,为什么要给他银子?”
韩澈走的不快,却并未回头。
叶子鱼一口气梗在喉头,想追出去,但毕竟自觉身份尊贵,没了面子又委屈,只觉得好好的事儿是被容少白搅黄了,于是把气都撒在容少白身上,瞪了他一眼:“我早知道你能耐!上次就把冰冰姑娘气的哭了半天……”
葛氏眼角一跳,上次这话题她在饭桌上听了一半还未就题发挥,这次哪肯轻易错过,连忙道:“叶小姐,到底是什么事儿?你说的那怡红阁的冰冰和楚楚姑娘究竟是哪个?”
叶子鱼瞄了方静好一眼,见她站立不动,表情莫测,便提高声音道:“冰冰和楚楚是我们北方四大美人之中的两个,是今年总督府亲选的花魁,我舅舅宴请贵客,可是花了大价钱才请她们来唱曲助兴的,可你们家的四少爷,硬是不知做了什么,把人家姑娘弄哭了……四少爷,难道是冰冰长得不如那位文老板?”
葛氏心下一喜,唯恐天下不乱地道:“这……叶小姐怎么会知道文老板?”
“我当然不知道那种女人!可南北天下一家,冰冰和楚楚是早有耳闻的,还好奇过一阵子,暗自攀比呢,说龙门的文老板可是江南数一数二的交际花,容貌美艳,举世无双,就连锦绣织的容四少,也是她的知己呢。”她故意把知己两个字说的极为暧昧,她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有些话不能说,可这两个字却连傻子都听得出来意思了,何况,这本是江南人人知晓的事。
“你给我闭嘴!”忽然,容少白冷冷道。
他声音不响,可浑身透着一股子寒气,冷冷地盯着叶子鱼。
他是因为叶子鱼说到了文娇龙才如此生气的吧?方静好的手指捏紧,又缓缓放下来。
再说叶子鱼,她一个北方权贵的千金,从小到大,都被人哄着奉承着,何曾被人这样呵斥过?她当时便要发飙,可一看容少白的眼神,不知怎么,就打了个冷战,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葛氏见叶子鱼忽然走了,就像好戏唱到一半突然没了花旦,觉得甚是无趣,只好跟着走了出去。
只剩下容少白与方静好两个人,方静好沉默了半响,只是问道:“为什么我们输了还可以拿钱?”
容少白愣了愣,似是舒了口气,不知为何,心里又有些失落,翻动着骨牌道:“因为我是庄家,庄家赢利翻倍,刚才我赢的那一局,已翻了两倍,除非韩澈有足够的番数来抵过,否则,他还是要破财。”
她点点头,忽然又道:“若他刚才开杠呢?”
容少白目光掠过那副牌,伸出手拿过尾上一张牌,微微笑了:“竟然真是杠上开花!杠开十三番,足以抵过我之前的番数。”他望向窗外道,“可惜,韩澈是个太过于谨慎的人,他猜到我在等这张牌,他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不会孤注一掷,所以,宁可失去机会也不愿冒险。”
“那你呢?”方静好忽然看着他,“你之前明明可以等很多张牌的,却为什么只等一张?还是仅剩的一张?”
容少白笑笑:“因为我喜欢冒险,我要的,哪怕暂时在别人手里,也绝对不会放弃,我不要的,纵然再多又有何用?”
方静好望着他凝住了,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日在杭州听戏时,容少白与韩澈分别说的一番话,韩澈说起陆游与唐婉,是同情的,也是无奈的,而容少白却说陆游迂腐。
他们分明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却竟又有说不出的相同之处,那种感觉,在他们第一次拼酒时,方静好便隐约感到。
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感觉?她忽然觉得浑身都是冷汗,一阵风吹过,不禁轻轻一颤。
容少白望过来,刚才玩味的神情变了几分不自然:“静好……”
“什么?”她还沉浸在刚才的赌局中,只漫应了一声。
“刚才你说的那些话……”
“什么话?”
容少白眼睛一闪一闪的,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很了解他?”
“谁?”
方静好被他问的莫名其妙,不觉也跟着他眨了眨眼,他眉头都拧到一块去了,半响才蹦出两个字:“韩澈!”
原来他都听见了。她与叶子鱼说的那番话,他都听见了。
他嘴角一翘,略微带点讽刺:“现在,连傻子也看的出来,那叶子鱼是为了韩澈来的……”他转而望住她,“我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想说什么?”她盯着他的眼睛问。
“我想说……”他目光灼灼,“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她一愣。
“不喜欢你了解他,不喜欢别人提起你跟他,不喜欢你说起他,不喜欢你为了他难过,不喜欢你还跟他有瓜葛,不喜欢你说什么满腹相思都沉默!不喜欢,统统不喜欢!”他的脸色泛起淡淡的潮红,抿着唇,分明像个耍性子的小孩,那眼睛却像是深海底的一簇火苗,要将她燃尽。
满腹相思都沉默?这本是她一时有感而发罢了,没想到容少白居然误解了。她愣了半响,然后叹息一声道:“你不是也没告诉我吗?”
容少白的神情顿时恹恹:“你别听那八婆胡说,那什么冰冰楚楚,我压根没看一眼,不信你可以问书淮!她要哭,我管的着么?”
方静好有些无奈,他不明白,她根本不在意什么冰冰楚楚,就像叶子鱼第一次提起时,她并未问他一般。她在意的,是文娇龙。
也许她不应该在意,文娇龙已经死了,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也觉得自己渐渐将她淡忘了,可刚才叶子鱼忽然提起来,容少白那神情像是要吃了谁,她心里竟有些酸涩。
他还忘不了文娇龙么?就像是一句话,死亡是最霸道的。
她颇为艰难地道:“少白,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女人很年轻便死了,于是,那个男人便一生也忘不了她,那个女人死了,容颜永远停留在最美丽的一刻,从此不会衰老,不会变丑,在那个男人心中,也是最美的。你说,是吗?”
她是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起伏的人,就算是许怀安,也是从小建立起来的感情。来到这个时空,她更小心谨慎,现在,要她告诉他心里在想什么,她想告诉他,却又无法直说。
容少白的表情怔怔的,半响,眼底一丝笑意缓缓荡漾开来,凑近她,连声音都变柔了:“你是在吃醋?”
“谁吃醋!”她忽然脸红。
“我喜欢你吃醋。”
他笑笑,变得认真:“因为我也在吃醋,我愿意承认,你为什么不愿意?”
“我们……都放不下过去的事。”她喃喃道。
容少白放不开她与韩澈的事,她放不开他与文娇龙的事,他们之间,并未融为一体。那芥蒂,虽是不容易看出来,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提醒自己。
“不是!”他忽然心情低落,“我们走到今天,我真的想用尽全力对你好,让你快乐,可是,你总是仿佛若即若离,游离在外,你真的快乐吗?我不知道,所以,我很……不安。我不自信,只有不自信的人才会吃醋。”
他竟是……这样想的。
半响,方静好苦笑,原来,他们都一样,同样不安,同样不自信,想做的更好,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怔怔的神情,在容少白看来分外柔弱,他浑然忘了正在花园中,俯下身来贴上她的唇,像是恨不得把她揉入自己的生命里,离开的那一刻,他说:“我没有再记挂娇龙,没错,我是没有忘记她,可她是真实存在过的,我不可能忘记,除非我失忆,可真的没有别的,没有。”
方静好喘息着,对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突然的举动她是惊慌的,但却并不抗拒,她睁着迷离的双眼,轻声道:“我也……没有别的,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丈夫,我们是夫妻。”她顿一顿道,“我……是你的。”
他们成亲已近一年了,就算是有了肌肤之亲之后,她依然是矛盾的,她虽是慢慢接受了他,也想做个好妻子,心里却又犹豫起伏不安,可那一日,中秋之夜,他从雨中来,一身的湿意,在她唤他名字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抱着她在马上慢慢的走着,告诉她,他喜欢她。从那一日,她才意识到,原来,等待真的会让人看清自己的心,她……竟是那么想他。
那一刻,她是真的动了心了。
一句话,仿佛是天籁一般,容少白盯着她,蓦地抱住她,笑的有些无措:“静好,以后我也要改改我的脾气,争取把铺子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好,你说好么?”
“好。”她会心的笑了。
后来在回去的路上,她问他:“为什么你对韩澈总是分外介意?”
没错,她曾想与韩澈一起离开,被容少白看见了,可上一次,她昏迷时,也亲耳听到他似乎知道了她与方春来的事,可他从未提过方春来,只是把方春来揍了一顿就了事了,而韩澈,为什么他总是那么在意呢?不光是因为她,仿佛她刚进府的时候,他对韩澈便是带有一丝莫名的敌意。
反而,韩澈,云淡风轻,叫人……琢磨不透。
是因为容少白觉得韩澈抢走了柳氏对他的关爱么?
容少白被她这么一问,似乎也愣了一下,蹙了蹙眉,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我总觉得他很……危险。”
危险?方静好不由得愣住,
远处一片乌云飞快地移动,天空摇摇欲坠,像一块巨大的黑幕。是要……下雨了吗?她突然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有时,感觉也是会出错的,那乌云过了一夜仿佛就散开了,不止没有下雨,还清空万里,秋高气爽。接下来的这几天,难得的风平浪静,她与容少白以前总是谁也不肯拉下面子告诉对方心里的真实感受,而从那一次之后,仿佛一切变得明朗起来。
容少白在生意上的进步也是越来越大,不止能单独谈生意,拉拢客户,检查布料,督促伙计,而且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那天,齐叔还喜上眉梢的来报,说是四少爷又谈了一笔大生意,客人对此还很满意,说,锦绣织如今的当家可是个谦谦君子般的生意人。
容少白以此显摆,方静好差点笑喷,谦谦君子?容少白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形容过?看来,他那臭脾气是改了不少。
也不知为什么,这一段日子,铺子的生意是越来越好,好的有些诡异,就连北方的铺子,叶老板上次的那笔货款也早拨到了账上,还介绍了不少生意。生意好总是好的。
因为容少白不断的喜报传来,北方又稳定。柳氏心情也大好,对人总是带着笑,那是一种欣慰的神情。也许是因为感受到了,也许是因为自己做的好了,自信心得以增强,所以容少白对柳氏的态度也渐渐藏起了刺来。不光是柳氏,他对其他人也是和颜悦色的,有一次甚至亲和力十足地拍了拍一个伙计的肩膀道:“那批货虽是要及时送到,但也不用太赶,太累了就去歇一会。”
为了这件事,方静好又嘲笑他,越来越有当家的样子了。他虽是有些不自然,但心里是极为高兴的,得了她的表扬,眼睛亮的跟什么似的。
而葛氏因为容少弘在那边似乎过得不错,所以虽然有时会搅和,但也只是些芝麻蒜皮的小事儿,反而看戏似的,增加了点乐趣。
其余众人都像往日那般,过自己的日子。唯一让方静好心情不太好的是:沈氏似乎还在为那件事烦心,还有叶子鱼……作为主人,当然不好赶走客人,但作为客人,叶子鱼似乎也不怎么识相。
叶子鱼一住已十来天,居然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上次打过牌之后,方静好便尽量避免跟叶子鱼见面,可叶子鱼似乎没打算放过她,隔三岔五总让她知道些她的消息。
譬如,几天前她说被褥有股味道,想换一床,譬如,她嫌弃屋子里的沉香味道刺鼻,要换,又譬如说,她那天突然来找她,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韩大哥说我穿这身衣裳太素,说我穿鲜艳的才好看,但我出门带的衣裳不多,你们南方的气候又湿湿的,怪不舒服的,四少奶奶,不如你叫人去你们锦绣织选几匹苏锦给我,好不好?”
方静好知道这句话,叶子鱼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叶子鱼大概不知从哪里听来些她与韩澈的闲言碎语(当然,多半是葛氏说的),总拿话来刺激她,她却只是淡淡一笑而过。叶子鱼与韩澈之间如何,她不想去想,也不是她能左右的,不是吗?别说现在只是叶子鱼单方面的心思,就算韩澈也有这份心,她又能如何?
桃玉来同她说起:“四少奶奶,婢子那日遇到新鲜事了。”
桃玉本不是八卦之人,可见这件事的确很值得她惊讶。桃玉说:“婢子那日夜里给四少爷准备宵夜,看见叶小姐和韩少爷在花园里,叶小姐对韩少爷……表白呢。婢子吓了一跳,恐怕被人发现了尴尬,就回来了,也没听到韩少爷说什么,四少奶奶你说,韩少爷会不会娶叶小姐为妻?”
方静好回过神来只是笑笑,韩澈会娶叶小姐为妻么?呵呵,天知道。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他。
她吩咐下人给叶子鱼换了被褥,添了上好的沉香,还对她笑着说:“叶小姐喜欢那匹料子,自己去挑便是。”
她要什么,她便给她什么,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她乐得做好人,反正柳氏的心思瞧着也是愿意叶子鱼留下的,既然如此,她何必费劲?至于柳氏为什么要留叶子鱼小住,她隐约有些知道,却也不愿多想。
幸好还有葛氏那喜欢巴结奉承的天天围在叶子鱼身后转,什么吃的用的,巴巴地往里送,也省的她这个做当家的去演戏了。
而沈氏的事,她本想与容少白说说,可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毕竟那是他兄嫂房中之事,沈氏告诉她,也许是因为互是女子,也信任她罢了,但她若告诉了容少白,不知沈氏要怎么想,于是也就作罢。
日子过的平淡却充实,可是之后的一天,忽然出了一桩事。
叶子鱼没停歇几天,又闹起别扭来,竟约上众人去赏池塘里的荷花,说秋天的荷花美的不得了。方静好当然也是在受邀之列,她有的是理由拒绝,譬如说,府里事情太多,但她却偏偏不想拒绝,她想看看,这位千金大小姐又想玩什么花样。
荷塘边,风景的确很美,但方静好想到这便是桃玉离开的地方,心底便说不出的难受,只是怔怔地站在一边,不言不语。
葛氏与叶子鱼说着讨好的话,沈氏与菊萍只是在旁看着,容紫嫣倒也来了,可葛熙冉那刚烈性子,从叶子鱼来了之后,只要叶子鱼来吃饭的时间,她要么是身子不舒服,要么就是肚子不饿,不来吃饭。
叶子鱼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叫人赏荷花,来了也不说话,仿佛心不在焉的,眼光四处乱飘,过了一会,忽然,她却腾的站起来,拉住方静好道:“四少奶奶,别站在角落里呀,那边看不见景色,江南的秋天与北方不同,我还是第一次瞧见了,真是美,来,这边来,你看那荷花,多美……”
方静好正不知叶子鱼为何突然客气起来,就被她拖到池边,忽然,她只觉得手下一滑,叶子鱼已像只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噗通一声,众人闻声而起,只见池塘泛起一阵巨大的浪花,方静好一惊,叫道:“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可因为容家的女眷在池边赏荷,那些下人早就远远避了开去,一时竟是找不到人。
方静好蹙眉,虽然她不待见叶子鱼,但毕竟有人落水了,而且是在容府,她望着水中扑腾的人,仿佛看到了桃心,心里一紧,咬了咬牙,纵身跳下去。
这时,几个下人听到叫声才匆匆赶来,还未跳下水去,却见一条白色的身影飞快地一掠而过,又是噗通一声,湖面更是喧闹起来。
沈氏惊呼出声:“韩少爷!”
【142】、逼婚
方静好用尽力气朝湖中游去,叶子鱼今日穿着一身翠绿,那抹绿色若隐若现,方静好吸口气,伸手抓住叶子鱼的一抹衣角,费力地把她往岸边拖。
冰冷的池水一股脑儿灌进嘴里、耳朵里,方静好猛地喝下一口水,脑子开始昏昏沉沉,她前世是会游泳的,刚才情况紧急之下,也不容考虑,便跳了下来,可她忘了,这世的这具身子已不是原来的,天生柔弱,力气也大不如前,何况,现在不是游泳,是救人,她不止自己要游回去,还要拖着一个叶子鱼,落水的人都比较重,叶子鱼却更沉。不知是不是落了水过度惊慌,叶子鱼竟拖着自己朝更深处沉下去。
方静好觉得浑身的力气已一点点的慢慢散尽,身体越来越重,不知吃了多少口水,四周是一片闪亮的水光,仿佛是踩在云端,神智渐渐涣散,变得虚无一片。
恍惚中,她看到水光中一人朝着她的方向过来,像一朵飘在水面的白莲,脸上带着焦灼的神情,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忽然,她身边的叶子鱼却拼命地抓住了那双手,那抹绿色那么刺眼,像深海底吃人的水妖,一点点将她吞没、吞没……
她觉得自己正慢慢沉下去,岸上仿佛传来喧哗的喊声,又仿佛隔得很远,她想挣扎,想喊叫,却无法动弹,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忽然,身体像是浮了起来,她听到有人焦急地喊着:“四少奶奶,四少奶奶你坚持住!”她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猛地呛出一口水,四周发出一片惊呼:“好了好了!总算好了!”
她缓缓睁开眼,便看到沈氏与容紫嫣关切的眼神,沈氏连忙把她扶起来道:“老天保佑,四弟妹,你可吓死我了!”
她懵懂地朝四周看了看,自己竟是躺在池边的地上,想起刚才是为了救叶子鱼,她皱了皱眉道:“叶小姐呢?”
沈氏的神情便的有些古怪,不过片刻道:“放心,她没事,韩少爷已把她救起来了,回到屋子里休息去了。”
容紫嫣也上前道:“四嫂,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没事了,只不过一口水呛到了而已。”
沈氏扶着她:“走,先回房去吧。”
而别院里,叶子鱼被人抱进来,雪凝见了尖叫起来:“小姐你怎么了?”
只见她家小姐浑身湿透,衣衫不整,连褥衣上的那只凤凰都若隐若现,雪凝惊吓不小,再看抱她的人竟是韩少爷。
韩澈把叶子鱼放到床上,再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对雪凝道:“帮你家小姐整理整理。”
叶子鱼连忙呻吟一声道:“韩大哥,我……我头好晕……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她脸色苍白、呼吸娇弱、微微地喘息着,湿湿的发丝搭在额前,几滴晶莹的水珠滚落下来,果真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可韩澈却并没有回头,只是道:“韩澈不便留下,还是请雪凝姑娘为小姐快点换了衣裳,免得着凉。”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去。
“韩大哥!”叶子鱼想唤住他,可他脚下竟连顿都不顿。
叶子鱼咬着唇,半响恨恨道:“哼,一定是去看方静好了!不方便留下?怎么就不避避嫌,反倒那么关心人家的老婆!”她越想越难受,喃喃道,“韩大哥,我喜欢你,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要得到你!”
此刻,雪凝望了望窗外低声道:“嘘——小姐,好像是容太太来了。”
叶子鱼一愣,脸上浮出一丝微笑。
柳氏是听到了消息来看叶子鱼的,却在叶子鱼门口看到飞快离去的韩澈,她微一沉吟,才跨进屋子去。
韩澈匆匆朝池边走去,池边却只剩几个下人在清扫。
“四少奶奶呢?”
那下人吓了一跳,只觉得平日温和淡然的韩少爷此刻却是失了方寸一般,眼中是难以掩饰的焦灼,他连忙道:“四少奶奶已醒过来了,大少奶奶扶她去屋里头了。”
韩澈微微舒口气,脚下动了动,那下人又接了句:“大少奶奶已叫人去通知四少爷了,想是四少爷正赶回来了。”
身子僵了僵,韩澈望着满池盛开的荷花,手指慢慢蜷缩起来。
桃苑里,桃玉眼眶红着帮方静好梳洗换衣:“四少奶奶,婢子还是帮您去提些热水来,好好泡个澡,天气那么凉,万一……”
“我没那么虚弱。”方静好失笑,桃玉这丫头,刚进门时一见自己这副模样,吓傻了一般,差点哭出来。
她转头看着沈氏:“大嫂,谁把我救上来的?我还没谢谢他。”
“是一个伙计。”沈氏道,顿了顿,似是考虑什么又道,“其实是韩少爷先下去救人的,我见他已拉住了你,可不知怎么,那叶小姐却拖着他不肯放,人像是要沉下去了,我见了连忙叫个伙计下来帮着救人,韩少爷见你没事了,才把叶小姐带了上来。”
方静好仿佛听出了一些沈氏话中的含义,淡淡一笑道:“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沈氏叹口气,低声道:“我只是……怕你心里不舒服。”
她望住沈氏,摇摇头:“大嫂,我跟你一样,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心。”
沈氏一愣,半响,唇边浮起一抹笑意:“大嫂也为你高兴,你等等,我叫人告诉少白了,他应该快到了。”
方静好这才愣住了,沈氏通知容少白了?其实自己也没什么,本来并不想让他担心的,可已来不及多想,因为一个人已经箭一般冲了进来。
看到这个人,不知怎么,方静好的喉头涌上一股子酸意。
他一脸焦急,平日慵懒、散漫、无所谓的模样荡然无存,见到她的那一刻仿佛重重地吐了口气,却仍是快步走过来坐到床边拉住她的手:“出什么事了?怎么会好端端地落了水?人有没有不舒服?有没有着凉?”
只听“噗嗤”一声,沈氏笑了:“幸好四弟妹无恙,不然老四可是要怨死我了!”
方静好顿时讪讪然,扯了扯容少白,容少白却丝毫不觉,只是上下打量着她,那双眼睛自从进来之后便没有离开过她,仿佛一枚温暖的宝石,让她心里甜甜又酸酸的。
沈氏识趣地道:“少白,我把静好交给你了,你好好陪她吧,我先走了。”
“大嫂慢走,桃玉,送大少奶奶。”容少白连忙道。
沈氏走后,她就被容少白一把拉住,略有些不满地蹙着眉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她笑:“你一进来就问那么一大串话,你叫我怎么回答?”
“哈,你取笑我!”容少白小心翼翼地替她撩开额前的湿发,那动作充满亲昵,让她的心微微颤动,“可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他们说你落水了,我恨不得立刻飞到你身边。”他把她转过来,伸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吐口气喃喃,“还好,不烫。”
“哪里就这么娇弱了,落了一次水就发烧?”她嘴里说着,心里却如喝了醇酒一般,暖洋洋的。
因为她落水,有人不顾一切飞奔过来,这种感觉,多好!
容少白盯着她,眸子一闪一闪的,忽然道:“静好,你知不知道,有时,我宁可你脆弱一些,想依靠别人一些,这样,我就可以保护你,让我觉得,你需要我。”
方静好愣了一下,抿着唇指了指肩膀:“这里,刚才落水的时候拼命地用力想爬上来,现在好酸,你帮我揉揉吧。”
她面容红润,低着头,声音低的像蚊子叫,可是话一说出来,她却觉得心底无比的舒畅,原来,她毕竟是个女人,再坚强淡然的女子,也需要依靠,她想全身心的信任一个人,她想偶尔的对他撒娇。任性、又甜蜜。
容少白眼底的波光荡漾开来,绚丽的跟清晨的阳光一般,挥手便叫:“桃玉!”
“你叫桃玉做什么?”方静好吓了一跳。
可桃玉很称职,一声呼唤便飞快地进来了:“四少爷有何吩咐?”
容少白眼光一转:“去准备一大桶的热水,四少奶奶受了凉,要——好好的泡泡。”
方静好刚想说话,容少白已凑到她耳边道:“在水里泡着,我再给你揉揉,不知道有多舒服。”
语气微微沙哑,温热的气息都吹在她耳边,她顿时耳根一热,说不出话来。
桃玉见了此情此景,心里高兴,一改往日拘谨的性子,竟也调笑道:“婢子刚才就这么说来着,可四少奶奶不肯,如今四少爷一说,四少奶奶倒是连句话也没了。”
她笑着走出去,方静好的脸已是红的滴血一般,瞪了容少白一眼,容少白仿佛心情大好,乐的跟什么似的。
沐浴过后,方静好软绵绵的出来,也许是被蒸汽蒸的太久,脸色微微的潮红,唇角含笑,桃玉心想,四少奶奶定是泡澡泡的很舒服吧?正准备去收拾收拾,忽然手中的脸盆差点掉到地上,因为她看见四少爷竟然也紧随其后从帷幔后头出来了,也是一脸的红润,只是,微微喘着气。
桃玉不敢多想,进去一看,地上洒满了水,也不知道是在泡澡还是……戏水。她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一想,顿时脸红如血。
后来,方静好狐疑地问容少白:“桃玉怎么了?古古怪怪的。”
容少白神秘的一笑:“那丫头不知想到哪里去了,不过也难怪,都十七了吧?是该想了。”
方静好顿时愕然,过了半响回过神来,正要骂他一句,他早已料到一般,不见了。
她正郁闷,却见桃心慌慌张张地回来了:“四少奶奶,太太、太太叫您过去!”
她做了当家,柳氏有时会叫她一起吃饭,问问家里的情况,也教她些事,本来很正常,可看了桃玉兴奋的脸色,不免狐疑道:“是什么事?”
桃玉喘过一口气道:“好像……好像是叶小姐落水的事。”
叶子鱼落水的事?
柳氏坐在贵妃椅上,缓缓扣着茶碗,似乎若有所思,见方静好进来才笑笑道:“来了啊?坐。”
“娘叫我有事?”
“听说你也落水了?无妨吧?”
“没什么,水都吐出来了,胃里也舒服了。”
柳氏沉默片刻道:“我适才去看过叶小姐了。”
“叶小姐可还好?我本应该去看看她的,可刚才舒服些。”
柳氏摆摆手:“人倒没什么,只是……”
方静好一抬头,等着柳氏说下去,柳氏终于道:“只是,衣衫不整,浑身湿透,而且,是被阿澈抱回来的。”
方静好心里咯噔一下,才淡笑道:“是韩少爷把叶小姐从水里救上来的,救人要紧,难免一时顾忌不周,想必叶小姐也能见谅的。”
“是啊——”柳氏忽然道,“可她终究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又是千金小姐,这件事换做是紫嫣,也没什么,我们好生安慰几句也就过去了,可偏生是个北方的小姐,与我们容家有生意上的来往,又是来我们府上做客的。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对叶容两家恐怕都不好……”
“那娘的意思是——”她知道柳氏这么说是有下文的。
果然,柳氏吸了口气道:“古来女子都视贞节为生命,我们柳眉镇更是有千年的遗风,北方我虽未去过,但料想也是一样的。为今之计,只有——让阿澈娶叶小姐过门。”
手中茶碗一滑,方静好错愕地抬起头,倒不是因为韩澈,而是……太突然了。
柳氏道:“静好,我们婆媳间也不用转着弯子说话,叶小姐这次来我们容府,表面上是游玩经过,其实是为了什么,你也应该看出来了吧?”
方静好只好点头,叶子鱼就差宣告天下了,谁还看不出来?
“我问过她,对于阿澈娶她过门的事,她当然不会有一丝异议的,相反,是正中下怀,再说落水这件事,你比我这老太婆更清楚,好端端的怎么会落了水?又偏巧阿澈正好经过?叶小姐哭哭啼啼地说,你是不小心的,不是故意要推她,还在我跟前吩咐她那丫头雪凝,说是不可让叶老爷知道。”
方静好眉头一蹙,叶子鱼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分明在说,自己是故意要推她下水的?良久,方静好吐了口气,暗叹柳氏虽然不在现场,心里却一点儿也不含糊。叶子鱼落水,到后来韩澈救人,她本是觉得有些蹊跷的,人站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滑到了?在水里还死命地拽着她。
原来,这不过是她叶大小姐的一个计策罢了。故意约了韩澈在此刻经过,故意落水,故意让韩澈来救她,至于衣衫不整,说不定也是自己弄的。当然,在这个计策中,还不忘拖了她方静好一起下水。
“静好,”柳氏道,“她是客,在我们府中出事,我们无论如何难辞其咎,何况,她舅舅与北方总督交好,若真的追究下来,麻烦也是颇多的。”
方静好静静地注视柳氏:“娘,我知道您最在意的不是这些。”
柳氏微微一笑:“你果真是个冰雪人儿。叶小姐在我跟前演戏,让雪凝别通知叶老爷,又说别的不打紧,只是女儿名节是大,若我能安排好这一切,便不再追究今日落水之事。其实不过是种威胁,就是告诉我,若我不从中周旋,她便会把今天的事跟叶老爷告状,说你推她下水,又让她失了名节,闹出一番事来。我是觉得麻烦,但若我心里没有打算,想尽一切办法,也不会让她得逞的。不过——”柳氏话头一顿,“我仔细一想,这也不算一件坏事。叶小姐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出于女人家的心思,她是为了阿澈。阿澈年纪也不小了,他还长少白两岁,也是时候成家立业了,我这么做是为了私心,想把他留下来,锦绣织也需要他,最重要的是,以叶永权在北方的声望,对我们北方的生意是大有好处的,叶小姐若与我们成了一家人,有叶永权鼎力相助,要想扩开北方的商路,便更简单了。”
方静好心下了然,这便是为何柳氏要留叶子鱼在府中的缘故。叶子鱼喜欢韩澈,若韩澈能娶叶子鱼为妻,就相当于容家在北方有了有力的靠山,有官家撑腰的商家,岂非更如鱼得水?可容家就算家底殷实,富贵有余,终究是为商的,而韩澈虽是掌柜,却并非容家的子孙,所以,若是韩澈单方面想娶叶子鱼,恐怕叶永权也不一定答应,而如今这么一来,大概想不答应都难了。府里的人谁没看见,北方叶家的小姐衣衫不整的躺在一个男人的怀中?这当然是叶子鱼希望的效果,可又何尝不是柳氏想看到的?叶子鱼心机算尽,殊不知,她那点小心思如何能与柳氏相比?她以为柳氏是中了计,无可奈何之举,却没想到,柳氏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方静好想了许多,轻轻一笑道:“仔细想想,娘说的很有道理,这件事对我们与叶家都有利,但,娘,您惟独没有问过韩少爷的意思。这件事,娘不应该与我说,而是,应该同韩少爷说不是吗?”
柳氏缓缓道:“所以,我才叫你来,我是……想叫你去说服阿澈。”
“叫我?”这下方静好才真的愣住了。
“静好,你现在才是容家的当家奶奶,我只不过是个吃闲饭的老太婆而已。”柳氏笑笑,“何况,你与阿澈素日相处的也不错,这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有你出面更为妥当。”
方静好看着柳氏,柳氏嘴角含笑,那双眼睛却如利剑一般,像是要把她看穿。
是啊,柳氏这般的人,有些事,心里又怎会不清楚?她不说,只是为了容家的声誉,是因为她能控制住,并不代表她不知道。她让方静好去说服韩澈,是为了让韩澈死心,又何尝不是为了让方静好有个了断?
方静好一动不动,片刻,微微一笑道:“听娘吩咐。”
柳氏满意地笑了。
【143】、说客
竹苑深深,已近深秋。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里,方静好是第三次来了。第一次、是送药;第二次、是还伞;而第三次、居然是来促成一段姻缘。
方静好总觉得住在这里的人,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的,把外面的鸟语花香、富贵荣华、尔虞我诈,都隔绝在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没有箫声,连笛声都没有。
方静好缓缓走进去,只见一人坐在竹林中,独自饮酒。这个人在她印象中,是极少饮酒的,酒量却很好,从未见他打牌,牌技竟也不错,她不知道还有多少是她不知道,而他做的很好的,仿佛一件事,只要在他手上,便没什么不可能。
对于她来说,容少白是一个浑身充满缺点的人,有血有肉,会暴躁会难过,会失控会沾沾自喜;而韩澈,几乎是完美的,因为完美,所以分明那么近,却仿佛隔着万重山。
她曾经渴望那份完美,也以为已经那么接近。但当擦肩而过之后,却隐约的发现,离的越来越远。
她缓缓走过去,仿佛生怕踩碎了什么。而他却转过身来,朝她轻轻一笑,那笑容如同知道她要来一般:“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倒了一杯酒。
她准备了许多的话,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问:“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说话?”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她走到他身后,凝望他握着酒壶的手。
青瓷素花的酒壶,他的手指却像白玉,听到她的话,隐隐泛着青白,仿佛卷曲了那么一下。
她吸口气,缓缓道:“叶小姐的心思,你不会看不出来。”
“那又如何?”他仿佛在笑,摇晃着酒盅。
“如果……你也觉得不错,娘说……”她在脑子里极力的组织词汇。
“你来,是为了洗清自己把她推到池中的嫌疑?”他忽然道。
“不是!”她连忙道,“我根本没把她推到水里,就算她要那这件事做文章,我也问心无愧。你明知道我不是为了自己!”
“那么,是为什么?”他忽然站起来,侧过脸,凝视她,“是为了……容家?”
她无语,她答应柳氏是为什么?无可奈何?为了容家?做一个当家人应该做的?还是——也如柳氏所愿,想彻底做个了断?
良久,她道:“作为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幸福。”
手指紧紧地握着酒杯,仿佛要捏碎一般,韩澈笑一声:“幸福?你知道我的幸福在哪里么?”
她心脏犹如被微微撞击了一下,泛起酸涩:“韩澈……”
“静好,你幸福么?”他打断道。
她愣了一下,笑一笑,怎样才算幸福呢?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举目无亲,本来,她只要安安稳稳不出差错的过一辈子便觉得是幸福,后来,她曾渴望逃出笼子去,觉得海阔天空才是幸福,而现在……她忽然想起容少白说,我们都只有一个人了,我委屈一点,陪着你好不好?
她吐出一口气,道:“幸福,我现在很幸福。”
她的笑容恬静、笃定,刹那间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究竟错过了什么?是什么时候错失了?他迷离地望着她,良久,听见自己说:“我只问你,你是真心希望我跟叶子鱼在一起么?”
她抿抿嘴,别过头道:“不是我希望,是你,没有谁可以勉强你,如果你不愿意,我想娘也不会怪你的,毕竟,这是你的终生大事……”
她把话题淡淡扯开,不愿去看他的眼睛。
片刻,他缓缓道:“我与叶子鱼成亲,叶容两家结为亲家,从此南北官商联盟,锦绣织的生意想必一帆风顺,如虎添翼,容家会在这几年内,更上一层楼,我本是一介草民,能锦衣玉食、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拜容家所赐,我总是知道感恩两字的。”
方静好猛地一怔,他却已转过身,眸子里仿佛什么东西支离破碎,唇边却已恢复淡然的笑:“好,我答应你。”
她顿时凝注,他注视她轻声道:“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幸福是什么,到时候,我会亲口告诉你……可是,现在不能,因为……那是我唯一的幸福,我怕一说出来,便会烟消云散。”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幸福是什么,到时候,我会亲口告诉你。
可是,现在不能,因为……那是我唯一的幸福,我怕一说出来,便会烟消云散……
待她回过神来,偌大的竹林中,已空无一人,远远的阁楼中却传来幽幽的笛声,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一墙之隔,韩澈的脸色那么苍白,眼神迷离地落在一处,仿佛看着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他仿佛用尽力气在吹笛,心口微微抽搐,这便是痛的感觉么?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屋内是红烛芙蓉帐,而屋外,是漫天的落花。他在桃苑那纷落的花瓣下站了整整一夜,有好几次想冲进去,拉住她的手,带她离开,可是,他不能,他终究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屋里的那盏灯熄灭,依然一动不动。
那时,也是这种感觉。
方静好曾那那幅画来问他:“百年好合,同船共度,你是这个意思么?”
当时她的眼底全是哀痛,如今,这种感觉他也尝到了,她来让他娶叶子鱼为妻,她虽是迟疑,但说起幸福,笑容却那么笃定。他发觉她似乎越来越远了,初春的湖边第一次相遇、拜堂时,她神情那么无措,他轻扯那红绸,她却慢慢跪了下去;小径上她为他送药、西湖上泛舟而行、屋檐下一同躲雨、还有那凄凉的屋子里,他在她唇上轻轻的一吻……从她进门开始,他便怀着莫名的内疚,却又矛盾万分,不想她牵扯进来,却又无可奈何。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点点走进他的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仿佛愈行愈远?
他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幸福是什么。他的幸福是什么?他唇边浮起一抹落寞的笑,他唯一的幸福……
方静好一步步地往回走,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韩澈刚才的眼神,仿佛是绚丽的宝石破碎了一角,那么哀痛,让人心也揪起来。
她做错了吗?他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她已无力再去想。她并不想让他难堪,他也可以拒绝,然而,他却同意了。
几日之内,柳氏叫齐叔带着满满一车的聘礼,去了北方。容府、柳眉镇,甚至整个江南已传遍了一个消息:锦绣织的大掌柜就要成亲了!
街头巷尾都穿着八卦消息,犹如当初容家四少成亲一般。
“听说韩掌柜要迎娶的是北方权贵的女儿,那家世代做官,与那北方的成总督也是世交,可是大有来头的!”
“韩掌柜看来是不会离开容家,要在容家扎根了。”
“听说这件事是容府的四少奶奶做的媒。”
“是吗?就是进门才一年不到就做了当家奶奶的那位四少奶奶?”
“当然,那位可真有手段,你瞧现在锦绣织的生意是越来越好,如今又与北方那家结了亲家,以后可就更风光了!”
……
别院里,叶子鱼整颗心都是飞扬的,她坐在窗前,左右试戴着一枚珠花:“雪凝,你说是红色的好看,还是紫色的?”
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原以为虽然自己弄了这么一出,但必定还是要费些周折的,她还在想着,要不要叫舅舅亲自来当说客,却没想到,韩澈居然爽快的同意了。
柳氏来告诉她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一颗心却飘上了云端,韩澈是喜欢她的吧?虽然这几日态度有些清冷,也是因为在容府不方便的缘故吧?如今,得了柳氏的首肯,所以当然他也同意了。
一想到这,她便觉得无比的幸福。她纵然骄横跋扈,但终究只是个未出阁的少女,少女的心,有什么比过几日便能与心上人成亲来的再为幸福的事了?
“红色的喜庆,这可是大小姐的好日子,还是红色的吧。”雪凝嘴甜的道。
“呶,这朵紫色的赏你了。”叶子鱼大方的推过去。
雪凝立刻谢着收了起来。
叶子鱼望着窗外道:“给老爷的信可寄出去了?”
雪凝道:“已叫人八百里快骑寄出去了,想必老爷正在赶来的路上了呢。”
“这就好,舅舅答应我,会帮我的,可我现在自己解决了,他一定高兴的很。”她笑着道。
“是啊。”雪凝连忙附和,“韩少爷一表人才,又年少有为,小姐能觅得如此如意的郎君,老爷定是欣慰极了。”
说起韩澈,叶子鱼连眼底都化开了笑,站起来道:“可是雪凝,这几天他都不曾来看过我……”
雪凝笑道:“看把小姐急的,我的小姐啊,成亲之前是不能见面的,这可是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况且韩少爷要成亲,想必这几日来道贺的人太多,他应酬还来不及呢。”
“这倒是。”叶子鱼本想去找他的,可雪凝这么一说,她才坐了下来。
雪凝说的没错,这几日容府陆陆续续来往道贺的人,以前容少白成亲,居然也没那么多人,那是因为容少白虽是容家的四少爷,但那时还未做当家人。而韩澈这么多年来,人缘极好,所以来道贺的不止是容府的一些朋友,还有他生意上的一些朋友。
方静好坐在前厅,陪着柳氏一起点算送来的那些贺礼。
当然,除了外头的,还有容府各房的,譬如说,柳氏送的是前朝留下来的一只古玉砚台,容少青与沈氏是一对碧玺瓶子,葛氏与菊萍准备的首饰……
柳氏笑道:“静好,你的礼呢?想必早就准备好了吧。”
方静好笑笑:“时间太仓促,不过也是准备了。”
忽听一人道:“当然准备好了!”
只见容少白站在门口,手一挥,便有一群下人搬了一张屏风过来,屏风是玉制的,轻纱上栩栩如生的画着几尾晶莹剔透的鲤鱼,在水中戏耍。
“这……”方静好愣愣地看着那屏风。
容少白一笑:“这可是前朝袁江的真迹,是唐大少他爹的宝贝,我可是飞了九牛二虎之力,说的嘴皮子都干了,他才肯让给我的。”
柳氏笑笑:“你倒有心。”
走出大厅,方静好问他:“那屏风,花了不少银子吧?”
他脸色有些不自然:“银子是小事,韩少爷成亲才是大事。”
“什么大事。”方静好回了一句。
他道:“没看那副画么,如鱼得水,鲤鱼跃龙门,那小子娶了叶子鱼,不是正好合景么?以后就飞黄腾达了。”
方静好默然,知道他心里对韩澈还是有些疙瘩的,免不了讽刺他一番。话虽说的不怎么好听,仔细一想,却也不是没有道理。韩澈娶了叶子鱼,身份,也不同往日了,加上他昔日积累的经验和人脉关系,真正如鱼得水的,又何止是容家?
她心里微微一叹,容少白已凑过来:“听说,是你去做说客的?”
她不语。
他眼底掩饰不住笑意,一把拥住她道,“静好,以后我会对你好好的,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她莫名其妙,他的怀抱却是暖的,让她不愿意想的太多,只贪婪地感受那份温暖。
然后,他忽然想到什么,道:“你准备的贺礼是什么?”
他分明是很在意,那模样却是仿佛不经意间问起的一般。方静好觉得好笑,故意逗他一下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呗。”
她准备的贺礼,是一把伞。一把苏州的缎子伞,素雅的表面,是一朵木棉,那木棉的针脚歪歪扭扭,是她用了三天的时间,跟着孙嫂仓促学的,她前世学的是服装设计,操作课上学过裁剪、缝纫,会做衣裳,会用缝纫机,针线活儿也是会些的,可绣花这件事,倒真是有些难,还未尝试过,幸好有些底子,才不至于太困难,不过孙嫂看她的眼神倒是充满惊讶的,大概是这个年代的女子多少会些绣花,像她这样的,还真不多吧?
那日中秋,她弄丢了韩澈的雨伞,还未买一把还他,如今,就当贺礼送他,一把伞,寓意是风雨同舟,而那朵木棉,花语是:珍惜眼前人。
过去的时光如过眼云烟,她是真的希望韩澈能幸福,珍惜幸福的日子,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九月十四那日,叶永权带着满满几箱的珠宝古玩来了。那是叶子鱼的嫁妆。当然,同来的,还有容少弘。容少弘跟在叶永权后头,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葛氏脸上更是笑开了花,抱着儿子嘘寒问暖,菊萍却只冷眼看着,并未上前。
柳氏与他见过,相互说了些场面上的话,叶永权一个劲地道:“我这个外甥女是被我宠坏了,都说女儿大了不中留,就是这般,竟私自跑了出来,前几日我才收到信,说到此事,唉,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可老夫从小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来了。”
柳氏连忙道:“叶老板说的是哪里话,阿澈虽不是我亲生,但我一直视他如己出,叶小姐这次来,我瞧着端庄得体,心里甚为喜欢,再看两人年纪也相仿,才叫人提的亲。”
叶永权开怀大笑:“太太客气了,贵府三公子也是深得成总督的赞赏,我们此后便是一家人了。”
葛氏在一边听到这句话,不免面泛红光,心里想着,要是自己儿子容少弘还未娶妻就好了,便可以娶那叶小姐为妻,哪里还轮得到他韩澈?
柳氏与那叶永权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相谈甚欢,谁都绝口不提叶子鱼之前落水之事,仿佛没有这么一出前奏,两人成亲,不过是两情相悦,早就定下的罢了。
因为未婚男女成亲之前不能见面,所以叶子鱼被雪凝留在房中,而韩澈却见过了叶永权,叶永权忙着扶他起来,慈眉善目,韩澈含笑而立,温文尔雅,一副老丈人与女婿见面的喜庆场面。
两家看过黄历,商定选在九月十九那日为两人完婚。
之后,柳氏安排叶永权与叶子鱼同住在别院,并准备了几箱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让她挑选。
叶永权一来,叶容两家的联姻似乎成了定局,府里的丫头们开始叽叽喳喳,暗自议论叶子鱼,羡慕的、妒忌的,更有之前一直倾慕韩澈的,更是悄悄哭红了眼。
府里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景象。
那日,柳氏把方静好叫到了屋子里头,这些日子,她看方静好的眼神是越来越柔和。柳氏道:“静好啊,少白这段日子做的不错,上次我说要叫各分店的掌柜聚一聚,可又怕少白没做出点成绩来,别人有话好说,现在好了,我也放心了,阿澈快要成亲了,府里的事准备的也差不多了,我想乘着铺子和家里都还安稳,带上紫嫣和熙冉那两个姑娘家,去慧济寺小住几日,吃斋诵经,祈求那些老掌柜能认同少白,阿澈的婚事顺顺利利,以后我们容家都能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方静好道:“娘,要不要我也陪您去?”
“我本是想叫你也去的,可转念想想,你若去了,家里的事谁来管?何况叶老爷也还在我们容府呢,虽说快成琴家了,到底也是客人,总是要照顾些的。”柳氏笑了,“我老了,难得清闲,你就辛苦辛苦,千斤担子你来担吧。”
方静好笑道:“是,娘在外头要注意些身子。”
于是第二天,柳氏便带了奶妈、容紫嫣、葛熙冉出了门。
【144】、暴雨
柳氏出门不多日,方静好把那屏风与缎子伞一起包好,叫人了竹苑:“就说是四少爷送的贺礼。”
竹苑里,韩澈打开箱子,见到那美轮美奂的屏风,唇边浮起一抹讽刺的笑意,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屏风边,那是一把苏州特制的缎子伞。
他的忽然便一颤,拿过来打开,丝缎触到指尖,传来微微的凉意,他的手指落在那朵木棉花上,轻轻地摩挲。眼前忽然便出现了那日老夫人寿辰,她穿着绣着木棉花的旗袍,走进大厅的样子。忽然,叶永权匆匆入内,见了他笑道:“贤婿,老夫来看看你。”
听到那声“贤婿”,韩澈波澜不惊地轻笑道:“岳父大人请坐。”
叶永权坐下,道:“老夫有些关于子鱼的事要同你说说。”
“哦?”韩澈目光流转,缓缓走过去,关上门窗。
转过身,叶永权已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沉声道:“北边传来消息,袁有望这几日虽风平浪静,但私下已招兵买马,看来,要大干一场了。”
“什么时候?”韩澈眉心微微一蹙。
“恐怕不久。”
“那东西呢?”
“放心,已在路上,很快便到了。”
“好——”韩澈的眼神深邃如雾,双眉慢慢拧起来,眼底露出一丝清冷,喃喃道“不用几日了,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两天后,容府居然迎来了一份特别的贺礼——一块金字牌匾。牌匾烁烁生辉,写着金光灿灿的五个大字:天下第一织。
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让百姓交口称赞,而最让人惊讶的是,落款处,是成子旺。
北方总督亲自为江南的锦绣织题词的消息很快传开了。都说容家不知是几百年修得的功德,从此更是飞黄腾达了。
前朝没落后,人心涣散,其实百姓也很渴望有人能统一天下,所以虽是帝制已灭,但总督的名头还是让许多人仰望。在他们心中,那是跟皇帝一个样的,也就是说,他容家得到了皇家的题词牌匾,这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情啊?
方静好坐在账房里看帐,有个下人来报:“四少奶奶,天大的喜事啊,北方总督亲自提了牌匾送来作为韩少爷与叶小姐的新婚贺礼!”
“牌匾?”她一怔。
那下人眉飞色舞道:“是啊,三少爷正在命人挂上去呢。”
方静好赶到锦绣织门口时,容少弘正得意洋洋的招呼张濂爬上题梯子挂匾。叶永权、葛氏等人则在一边看着,叶永权目光闪烁,也不知在想什么,而葛氏却是满脸兴奋,仿佛那匾是送给容少弘的一般,一个劲地道:“到底是北方的总督,最大的官哪,你们瞧瞧,这牌匾上的字,居然是真金的,我常听人说金字招牌金字招牌,却没真瞧见过真金的招牌……叶老爷,这回可是托了您的福了。”
叶永权笑道:“哪里,二姨太严重了,叶家与成家世代交好,祖上便是同朝为官的,如今小女出嫁,成总督只是一番心意罢了。”
方静好不动声色地上前轻声道:“三哥,这件事,是不是等娘回来再做定夺?”
“娘在庙里吃斋念佛,这等俗事,怎可烦扰与她?”容少弘头也不回地道。
“那么,少白呢?”她往里看看,这种事,怎么没人通报容少白?
葛氏见状开口道:“四媳妇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少弘就不能决定些事吗?非得问过少白才行?四媳妇莫不是嫉妒这牌匾是由我们少弘北边那儿来的,还不是送给少白的吧?”
“二姨娘,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方静好不觉蹙眉。
容少弘本是得意洋洋,见方静好还不肯罢休,又有叶永权在场,唯恐她得罪了人,自己又没了面子,回头看了她一眼,哼笑一声:“哟,四弟妹,怎么,四弟妹是想同我摆四弟当家人的权威还是摆你当家主母的架子?这牌匾是我们容家和锦绣织的光彩,就算娘在这里,也定是立刻便挂上去的,何况,若是怠慢了,传到了北方,四弟妹担当得起么?”
方静好愣了一下,她虽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但终究那里不妥,又说不上来。人家是好心来送贺礼的,为了表明对送礼之人的礼貌,当然是要挂上去的。何况,这不是一般的送礼之人,是总督,那礼也不是一般的礼,是一块象征着荣誉的金字招牌,她看过许多关于古代皇帝微服私访期间为凡间商铺题词的故事,那些商铺当然由此就发了,许多许多年后,若是商铺还在,成为了一家百年老店,那招牌便成了一种历史的见证,一种人文,慕名而来的大有人在。
这……仿佛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光看街边那些铺子老板艳羡又嫉妒的眼神便知道了。
于是,她便也不再响了。
葛氏见她不响了,才哼了一声,道:“张濂,你还磨蹭什么!还不快挂上去!”
于是张濂掰着梯子往上爬,接过牌匾,容少弘道:“留着点神……不行!往左,再往左一点……上面、再往上挪……”
忽然,他猛地踢了一脚梯子,骂道:“你这个蠢货!左右不分吗?叫你往左你往右,我看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吧?!”
梯子被人一踢,顿时一阵猛烈的摇晃,张濂扭过头,似要解释几句,没想到身体一动,重心不稳,脚下一滑,竟抱着牌匾,直直地落了下来。
“啊——”的一声尖叫,周围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方静好心猛地一沉,只见容少弘上前一步,只当他去抱住张濂,心里稍觉放心了些,却见他只是飞快地接住那块匾,吐了口气,喃喃道:“幸好幸好……”
同一时间,方静好还来不及做什么,张濂便砰地落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容少白气质败坏地走过去踢了他一脚:“蠢货!要是砸坏了牌匾,你摔一千次都不够!”
张濂身子一晃,地上是一滩刺目的血迹。
“住手!”方静好厉声道:“三哥没见他已经昏过去了么?”她立刻叫了几个下人把张濂抬去最近的医馆。
容少弘阴阳怪气地道:“不就是个下人么,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静好气急,却没时间与他理论,只跟着马车去医馆。
那老郎中看过张濂的状况,叹息一声摇头:“摔的不是地儿,大约是什么东西刺伤了肺部,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什么?!”方静好头一阵眩晕,勉强扶住墙角才缓过神来。
她望着担架上白布掩盖的张濂,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他乡下家里有爱子心切的老母,有恩爱如漆的妻子,无不盼着他出人头地。他还想着回了柳眉镇,与妻子早日添一双儿女。
这个年轻人,是因为她的缘故才会进府的,她自以为聪明,也算给了张德全一个人情,然而,他却死在了锦绣织的大门口。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她重新折回锦绣织,门上偌大的匾额挂着,她却已无心去理会,直奔后堂,她本是想找容少白跟他商量商量牌匾和张濂的事,却没想到容少白不在。
她正要往外走,却听门口一人道:“找四少爷?”
她抬起头,看到韩澈,微微一怔道:“是啊,有点事。”
“四少爷在偏厅,苏州分店来了人,正在说事,不如,我去叫他?”
“不用了。”
容少白有事,她也不好去打搅他。她心神不宁,有些恍惚。
韩澈道:“出什么事了?”
“张濂死了。”
“张濂?张掌柜的儿子?”韩澈怔了怔,仿佛若有所思。
方静好点点头:“从梯子上摔下来了。”
韩澈目光凝注,道:“那梯子是年初刚换的,颇为牢固,怎么……”
方静好顿了顿,韩澈唇边浮起一抹很淡很淡的笑:“不方便说,就别说了。”
“不是。”她摇头,叹息一声道,“是三哥……三哥踢了那梯子一脚。”
韩澈沉默许久道:“干娘不在,我去吧,我去张濂老家报丧,张掌柜与我平素有些来往,我能说上几句话。”
方静好愣了愣道:“只怕花嫂……”
她是见识花嫂耍泼的功夫的,如今人在容府出事,白发人送黑发人,事情……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韩澈笑笑:“没事,有我。”
没事,有我。这句话,方静好曾经不止一次听他说过,她知道他是怕她难以面对那种场面,虽然往事不可追,但直到如今,她还是感激他的。
方静好叫人安置好张濂的尸体,幸好已是十月,天气凉,停放一日应该没有问题。她苦笑,前世又何时面对过死尸?然而这一世,她面对死亡仿佛已经麻木了。
处理好所有的事,她心里一片纷乱,却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晚上,容少白回来的时候,她本想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他,却见他仿佛累极,脸色颇为烦闷。
“怎么了?”她问他。
“苏州的一批货出了点问题。”他蹙着眉道。
“出了什么问题?”她一惊。
容少白靠在床上,揉了揉眉心道:“因为数目颇大,字据是苏州的汪掌柜寄来让我盖章的,说是钱款都已到位,我就盖了章,吩咐他们开始赶制,昨天货也染好了,送了出去,那客人今天却去闹,说分明定的是茜素红的,要我们给个说法,今日我到铺子拿出那字据一看,居然真是茜素红的,你说,是不是见鬼?”
“难道染的货不是茜素红的?”方静好有些疑惑。
容少白有些颓败:“我分明记得字据上写的是石青色的。”
“怎么会这样?”方静好完全愣住了,“那汪掌柜怎么说?”
容少白也颇为狐疑:“汪掌柜说,那天那客人是在茜素红和石青之间犹豫了很久,因为石青色比较稳妥,他便向那人推荐了石青色。可……”他顿了顿,“客人最后定的确实是茜素红的!”
方静好一颗心已完全沉下:“你是不是看错了?”
容少白猛的抬头,眼底有些受伤的表情:“你也不相信我?”
她心底纷乱道:“一切都已字据为准,现在字据写的是茜素红,怎么办?要不要去问过娘?”
“不要!”容少白抿着唇,看向她道,“我不想让人觉得我还像以前那样,只会惹事,这件事,既然是我盖的章,我自己去解决,我跟汪掌柜说了,明日一早便动身去苏州。”
说罢,他便转过身,背对着她,再也不言语。
方静好在床头坐了一会,知道刚才的话刺伤了他,只是她也是一时情急,她伸出手放在他的发间:“少白……”
他只是“唔”了一声。
“我不是不相信你。”她说,“可是你知道娘这次去慧济寺是为什么吗?她见你这段日子做的不错,想等韩澈的婚事结束之后,请各分店的掌柜过来,让他们接受你。你是容家的子孙,你比我更清楚,在祖宗面前继承了当家,容家是承认了你,可要真正成为掌管锦绣织的人,除了容家的人,还必须那些分店的老臣子们都服你,否则,你的名头就是空的,被架了起来,你明白吗?”
床上的背影动了动,闷闷的声音传过来:“我懂!所以我这些天不敢有一丝放松,我知道他们不待见我,认为我是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也不怪他们,我以前的确是这样。不过,现在我真的很努力在学。我不明白,为什么石青色就变作了茜素红?”
方静好心里也充满疑惑,可见到容少白有些颓废,不觉心微微一酸,道:“少白,我相信你,只不过,生意上的事我帮不了你。”
容少白腾地坐起来,嘟囔一句:“你真的相信我?”
她点点头,她倒不是安慰他,只不过,她总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什么蹊跷,可汪掌柜也咬定是茜素红,这要怎么办呢?
他沮丧的神情缓缓舒展开来,拉过她的手道:“只要你相信我就好,真的。”
“傻瓜!”他的眼神那么认真,她的心都软了。
他似是忽然充满了信心道:“你放心,明天我就赶过去,好好解决。”
“这段日子生意太好,难免会出错,不过,锦绣织的声誉最重要,千万不要赌气,态度要好些,大不了少赚些……”她一股脑儿地说,丝毫没发觉容少白的眼底泛着微微的亮光,仿佛快要融化。
等她反应过来,他已把头埋在她的脖颈间,声音有些低哑:“静好,没有你,我要怎么办……”
她心口一酸,任由他的脑袋在她怀里蹭:“别想这么多,好好睡一觉,明天事情还很多。”
“可是,要有几天不能见你了。”怀里的声音很为暗哑。
“苏州那么近,又不是去哪里,我等你回来。”她说。
忽然感觉脖子痒痒的,一股温软的气息已落在肌肤上,浑身便起了颤栗,不觉低吟一声道:“少白……”
仿佛是她的低吟让他更为灼热,他缠住她,低声道:“我答应你,我会尽快回来,可是现在……你也要答应我……”
“唔?”她被他的动作弄得喘不过气来。
“静好,我们……生个孩子吧。”漆黑的眼睛那么迷离,仿佛一池的春水,柔的让人融化,“生个女儿像你这样聪明,生个儿子……”他想了想,“生个儿子也要像你,像我就完了……”
她顿时失笑,脸红起来:“说什么哪!”
“你答不答应?答不答应?”他露出一贯的笑,还带着一点软软的撒娇,伸手在她咯吱窝里乱挠起来。
她笑的说不出话来,把头埋到他怀里,用行动表示一切。
虽是深秋,屋子里却是温暖如春,仿佛不管院落之外将要掀起多大的风浪,但这一刻,却只想沉浸在这最美妙、最温馨的节奏里。
只要两颗心在一起,还有什么是不能度过的?
翌日,当方静好浑身酸软的睁开眼时,容少白已不在了。
桃玉说,四少爷一早便出了门,还关照别吵醒四少奶奶,让她多睡会。
她的手放在身边,那里,似乎还有他的体温,仿佛提醒着她,昨夜是多么疯狂、甜蜜。她想着想着,心里竟生出一丝无端的怅然来。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什么被抽干了,整颗心都是空的。
这就是爱的感觉吗?
她暗笑自己,只不过离开几天而已,昨夜他答应她,尽量赶在韩澈婚礼之前回来,不过短短两三天,怎么竟那么不安呢?
她甩甩头,不再去想,告诉自己,还有很多事要等着自己去做。
譬如说:张濂猝死的事。
她梳妆整齐便去锦绣织找韩澈,门口那块金色的牌匾在阳光下烁烁生辉,引来不少人驻足,她也无心去看,到了院子里,就看见韩澈正走出来。
“我正要去找你。”
“你见过花嫂了?”她心里是不安的。
他点点头:“你放心,张濂是不小心从梯子上跌下来的,花嫂虽然悲痛欲绝,但也说不出什么,我已叫人安排他们把尸体带回去了。”
她一口气提在喉咙口,这才微微放下:“张掌柜呢?”
他道:“也许在路上了。”
“但愿这件事能快点过去。”她略微疲倦地道,“事情发生在锦绣织,我们无论如何难辞其咎,我会叫人准备办丧事的银两送过去,不行……我还是亲自去一趟。”
她神情不安,脸色不太好,韩澈的眉心微微一蹙,低声道:“府里的事你也走不开,还是我去吧。”
她愣了一下,的确,叶永权还在容府,她的确走不开,她抬起头:“可,你快要成亲了,还要做这些事,不吉利……”
他淡淡一笑:“我从来不信这些。”
他望着她:“你是不是很累?”
“少白……苏州的分店出了点事。”
少白?韩澈眼底微微一暗,道:“你回去休息一会吧,什么都别想,事情总有解决的一天的。”
她心里事情太多,只是点点头:“那我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韩澈眼底闪过一丝落寞:“若是我,便不会让你这般辛苦……”
“不过,很快、很快便不会了。”
方静好坐上马车,忽然天边一阵闷雷,豆大的雨点从天边聚集的乌云处落下。
深秋的天气,从来很少打雷,她坐在马车里,雨丝扑面而来,天色越来越黑,她记得某一天也看到过成片的乌云快速的掠过,之后却是晴空万里,现在,雨终于落了下来,仿佛要把整个天与地翻过来一般。
不知怎么,望着那幽暗的天空,她竟浑身颤了颤,心底越来越不安。
她不知道此时,北方,酝酿着一场更为猛烈的暴风雨。
【145】、
暴露一连下了好几天,柳眉镇上各大茶馆里却沸腾了。讨论的无非是一件事——北方打仗了!
以袁有望为首的袁系军一夜之间对北方总督府发动了全面的进攻,如今北方兵荒马乱,人人自危。虽然江南离北方数千里,可茶馆里的人也是谈虎色变,讳莫如深,似乎唯恐天下会大乱一般。
而容府里,却面临着一场更大的危机。
叶永权因为北方传来的消息,似乎完全乱了阵脚,他的大片产业都在北方,如今北方突然打起仗来,他心急如焚,那模样,似乎老了十岁。
大概因为心里惦记着,叶永权决定要回去看看,过几日便是大喜的日子,叶子鱼哪里肯离开?可不知叶永权与她说了什么,她又去竹苑找过一次韩澈,之后竟同意了与叶永权一起离开。
叶永权心急如焚,归心似箭,也来不及等柳氏回来,只说,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叶子鱼的吉日若不能赶到,就只能推后了。
消息传到了桃苑,方静好觉得作为当家人,总是要过问一下的,便去找叶永权道:“叶老爷,现在北方兵荒马乱,听说全城都戒严了,还封锁了许多道路,路上恐怕不安全。”
叶永权叹息一声道:“四少奶奶,老夫的根在北方,不回去看看,实在寝食难安哪,幸好我与成总督有旧,已连夜托人写信,叫人在北郊十里外的松树林接应,自会有人护我们周全。”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方静好也不便多言。
容少弘为了表示“忠心”,本来也想跟着一起走,但葛氏一听打仗,吓得魂飞魄散,好劝歹劝,而他自己暗自也想,北方现在的确太乱,万一马屁没拍成,反而送了性命,那便大大的不值。
于是第二天,葛氏突然病了,容少弘以母亲身体欠安为由,很“无奈”地不能与叶永权同去。
那天午后,叶永权便带着叶子鱼离开了。
临行前,方静好见叶子鱼依依不舍,便对韩澈轻声道:“你去送送他们吧。”
韩澈看了她一眼,随着马车上了路。
马车上,叶永权掀起帘子望了望身后,那一脸焦急的神色竟已变为笃定,说道:“本想等你与子鱼成亲之后,借口你与我们一起回北方再离开的,没想到袁有望动作那么快。”
“出了柳眉镇十里,我叫人准备了落脚的地方,只好委屈岳父大人了。”韩澈淡淡道。
“也只能如此了。”叶永权虽是得意,却还是有些不安,“你看,那袁有望有几成把握?”
半响,韩澈注视着窗外飘散的雨帘,缓缓道:“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根据岳父大人的消息,成子旺部署的计划都已被他掌握在手中,成子旺过了这么多年天下太平的日子,性子早就被酒色腐蚀了——最快十日,最慢半个月,袁有望定能拿下北城。”韩澈笑笑,笑意飘忽:“只是,成子旺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的部署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到了袁有望的府邸。”
叶永权吃了颗定心丸,颇为得意地笑道:“哈哈,若不是老夫看着那袁有望是个人才,怎会听你的话,下这一步险棋?这也不能怪我,人人都想自保,既然料到成子旺会败,若再跟随与他,岂非愚不可及?何况,他成子旺这十几年来表面上与我称兄道弟,实则架空我的权利,他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事成之后,岳父大人岂非便是开国功臣?”
叶永权心中激动,丝毫没听出韩澈语气里淡淡的讽刺,哈哈笑道:“贤婿,此事也亏得你从中周旋,我们已是一家人,只要你待子鱼好,以后我们叶家的好日子,不也就是你的?”
韩澈淡淡道:“我只想得到我想要的那些。”
叶永权笑道,“那是、那是,只是贤婿别忘了一处理完这边的事,便立刻来与我们会和,老夫等你的好消息。”
叶子鱼本对他们的对话不甚明了,但此刻一听叶永权的话,一颗心早就轻轻飘飘的,嘤咛一声,埋入韩澈怀中,韩澈唇边扬起一抹淡的难以察觉的笑意,眼眸暗如窗外的天色。
不一会,马车停下,韩澈缓缓走下来,回到容府,他进了账房,齐叔正在算账。
“韩少爷,你来的正好,这些帐,都是近三个月来,四少爷经手的,不知是不是最近的生意特别好,竟有足足五十万两,而且开的都是汇丰钱庄的银票。老奴觉得,有些蹊跷。”
韩澈淡淡道:“钱款数额过大,一时拿不出现银,开银票也没什么,再说汇丰钱庄也算得上老字号了……齐叔,账目可对?”
“对是对……”齐叔道。
韩澈道:“既然如此,只需按章做收,叫人尽快发货便可。”
齐叔还想说点什么,可他一向对韩少爷的办事很为信任,再加上那汇丰钱庄也的确是老字号了,以前数目进出颇大时,也与之有过来往,是十足兑现的,便也不再多说,只是想了想道:“可太太与四少爷都不在府中,这按章找谁去?”
“四少奶奶。”韩澈缓缓道,“干娘也曾说过,铺子的事,四少奶奶按章也作数,快些去吧,免得耽误了送货,影响了我们的声誉。”
生意上,韩澈的话,一向只在柳氏之下,齐叔于是立刻去找方静好。
方静好看过那些林林总总的字据,心下也免不了一惊,这三个月来她只知道容少白做成了不少生意,却没想到数额是如此巨大,她问道:“齐叔,生意上的账目我不太懂,你看过了么?”
“老奴看过了,账目核对之后并无问题,只是数额太大,所以让四少奶奶过目。”
“韩少爷也看过了?”
“刚还看过了。”
“怎么说?”
“太太、四少爷都不在府中,但客人急需要货,说是让四少奶奶按了章,尽快发货,免得影响了锦绣织的信誉。”
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按时送货是很重要的,既然收了人家的货款,账目核对也没什么问题,当然越快送货越好,既然韩澈这么说,方静好便拿出自己私印,沾了红泥,在字据上一一按章。
齐叔拿了字据,便叫人送货去了。
她还吩咐道:“齐叔,雨大路滑,叫伙计们小心点。”
齐叔走后,方静好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想起了容少白,心中又是牵挂,又是担心。
苏州那边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他好吗?什么时候回来?
她不知道他经手的账目竟是那么巨大,可他为什么没有问过柳氏呢?柳氏问起的时候,他也只说生意不错,柳氏之前看过账目,都是稳稳的进出,的确是提高了不少盈利,所以也就渐渐放心了。
儿子有出息,做娘的心中总是安慰的,便也让他放手去做,自己享起清福来。
如今这么大数额的进出,照理是要让柳氏过目的,可一来,柳氏在慧济寺诵经,不便打搅;二来、她心里是信任韩澈的,既然韩澈看过账目说问题,应该不会出错。韩澈在锦绣织那么多年,何时出过错?三来、也是最重要的。
容少白不把这件事告诉柳氏,是不是因为想自己做一番事让所有的人看看?他想要重新开始,想锦绣织的人接受他,想告诉他们自己再也不是那么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不想再依靠别人。
也许,他心里最想的,是要给她看看,让她知道,他不是那么的……没出息。
既然如此,她便也顺着他,她也希望他能有所作为,也为他高兴。
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干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把他当做了自己真正的丈夫,想支持他,依赖他,而她自己,也想尽力安排好府中的一切,让他过得好些。也许正是如此,所以,张濂的事、账目的事,她都并未去找柳氏。
只是,很久之后,她才知道,若那时去找柳氏,一切也许便会不同了。
当时她却很快掠过了账目的事,只是想着,张濂年纪轻轻便死了,她心里也是难受的,可已无法挽回,好在花嫂并未说什么,也算是过去了吧?
等容少白办完事回来,被那些老臣子接受了,等韩澈成了亲,也许,她就真正安定下来了。她还希望北方的战乱快点平息下来,对于商人、对于老百姓来说,谁当权都不重要,只要能安安稳稳的做生意、过日子便好。这样,容少弘大概也就会回去北方了,葛氏如今只要容少弘一切都好,心情是愉快的,甚少惹事。
虽然总会有些零零碎碎的琐事,但只要一家人和和气气,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吧?
她这么想着,手便下意识地放在肚子上,想起容少白临行的前一夜,说想要生个孩子,唇边不觉浮起一抹恬静的笑。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空第一次对未来升起了憧憬。
她不知道,世间的一切,总是不尽如人意的,就像她前世从没想到过自己会穿越,就像她进府时想要过安安静静的生活,之后却波折重重……
第五天,柳氏从慧济寺回来了。
柳氏回来了,方静好提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大半,次日中午便去了梅苑,把这几日发生的事跟她做了个简短的汇报。
包括张濂猝死的事,苏州的事,账目的事和叶永权回北方的事。
叶永权回北方的事,柳氏倒没说什么,估计想着北方现在战乱,他叶永权与北方政府千丝万缕的关系,留在容府中也不甚好。
方静好提起那牌匾,柳氏沉吟片刻道:“先别动,要是前挂了上去现在又取下来,外头不知道要怎么说了,北方现在还不知会如何,阿澈与那叶小姐还有婚约在身,先看看吧。”
关于张濂的事,柳氏蹙蹙眉道:“张掌柜和花嫂可有说什么?”
“是韩少爷去报丧的,并未说是三哥的缘故,所以,只当是自己不小心。”
柳氏点点头:“那便好,叫那些下人丫头嘴紧些,万万不可传了出去。”
方静好点点头,她虽是觉得张濂死的冤,但此刻,似乎已别无他法了。
柳氏又问:“少白没什么消息么?”
方静好摇摇头。
柳氏喃喃道:“少白看见的字据是石青色,现在的字据却变成了茜素红,静好,你觉得呢?”
方静好想了想道:“只有两个解释,要么就是少白真的看错了,要么——就是有人调换了字据。”
“调换字据?会是谁呢?”
方静好心中也是一沉,却仍道:“不过那汪掌柜也说见了的字据定的是茜素红的。”
柳氏凝眉道:“是啊,也许,真是少白看错了吧。唉,这孩子啊,总是粗心大意。”
方静好本想说那账目和银票的事,但想到容少白或许想给柳氏一个惊喜,他这人极要面子,反正账目也没什么问题,想想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
却没想此时,齐叔慌慌张张地冲进来道:“太太!太太!杭州的张掌柜来了!”
“什么?”柳氏细眉一凛。
方静好不觉愣住了,她心里明白,张德全此次来是为了张濂的事。
【146】、多事
大厅里,张德全一脚跨进去,柳氏连忙站起来道:“张掌柜,快请坐。”
张德全作揖道:“太太——”
柳氏叫奶妈奉了茶,眉头紧锁道:“我刚从庙里回来,那件事也是适才才听得,张掌柜,是我们容家对不住你。”
她脸上唏嘘,一双眼睛却打量着张德全,仿佛要从他神情中看出些端倪来。
张德全神情间除了悲伤,却并没什么,只是摇头道:“太太哪里话,是小儿自己不当心,他娘一时悲伤过了头,想要来府中,也被我拦住了,怪只怪小儿命不好,眼看着日子就要好起来,却无福啊——”
柳氏见他眼神悲戚,话也极为温和,放下了些心,心中也不禁有些伤感,她年纪大了,心不知不觉中软了许多,如今张德全白发人送黑发人,让她不禁想起了二子容少澜,于是道:“张掌柜,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
张德全道:“多谢太太记挂,小儿已入土为安,就是怕太太惦记,故此今日才来禀报一声,如今也别无牵挂了,我这就准备回杭州去,唉。”
两人又说了些话,因为气氛沉闷,故此,张德全不久之后便离开了。
柳氏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道:“唉,也难为了张掌柜,静好啊,他家日后若有什么难处,能帮的则帮一帮。”
方静好坐在下首,一直没有说话,此刻点点头。听到张德全来府中的消息,她本来是有些忐忑不安的,可张德全似乎对容少弘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只当张濂真是自己失足摔下去的,她心定了定,也颇为同情。
她不知道,张德全一离开大厅,望着容府的一草一木,那眼底便如同天色般阴沉下来。
几日来,北方不断传来一些消息,因为北城封锁,所以消息是否属实,也不知道,只是一些下人私下在议论,说是袁系军势如破竹,好像知道总督府下一步要做什么似的,还说是袁军里出了个神仙,越传越邪乎。
方静好却无心在意这个,昨日从苏州传来消息,说是因为字据确凿,那些客人又大吵大闹,为了锦绣织百年的声誉,容少白只好叫人重新出货,还赔了不少银两,如今苏州一时周转不过来,汪掌柜写信要柳眉总店拨些款项过去。
一大早,她便去了柳氏屋里,柳氏也正为此事烦心,见她进来,摆了摆手,叫她坐下。
“苏州的事你都知道了?”
“齐叔一早来说了。”
柳氏凝眉道:“多费些银子倒也罢了,只要日后谨慎总能赚回来的,我担心的是,出了这么一桩事,那些掌柜对少白,便更不放心了。前头都是好好的,怎么偏生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呢。”
柳氏的话像是千斤重压在方静好心头,她也变得沉重起来:“少白……”
“少白还要在苏州待上一阵子,说是要亲眼看着那批货赶出来,送出去。”
方静好点点头,她本以为赔了钱,也了了事,容少白就快回来了,虽心里有些失望,但毕竟正事要紧,况且之前已出了事,是要盯紧些,于是怅然之余,又对容少白如今不再任性妄为感到一丝安慰。
柳氏道:“不过如今也别无他法,总不能让苏州的铺子难以运转……齐叔,从账房里拨二十万两银子过去吧。”
齐叔愣道:“二十万两?”他想到那由容少白经手的五十万两还未去钱庄兑现,若在要拨二十万两现银去苏州,这里便也几乎空了,也不知道方静好有没有将此事告知太太,便看了方静好一眼。
方静好本来想等容少白自己回来说的,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道:“娘,先前总店的生意颇为不错,少白赢利的那五十万两,还未兑现,若现在拨二十万两过去……”
柳氏眉头一凝道:“有五十万两这么多?怎么没人跟我禀报?是谁按的章?”
齐叔连忙道:“是老奴疏忽了。”
“不,”方静好道,“是儿媳的主意,儿媳按的章。”
柳氏望住她,方静好顿了顿道:“因为少白并未与他人说起,我想,他是想给娘一个惊喜,让娘高兴高兴,也不想扫了他的性,那账目韩少爷与齐叔都过了目,娘又在庙里清修,所以我便自作主张……”
柳氏眉宇间缓和了些:“账目没问题就好,唉,少白这孩子就是自尊心太要强,这些来年,他从未把我当做自己人,什么事也不肯求我帮忙……”说着说着,便也有些怅然。
此刻齐叔道:“太太,二十万两,是否太多了?”
柳氏摇摇头,颇为疲倦地道:“少白还在苏州,办什么事都需要银子,你快些把银子先寄去,再去钱庄兑现银也不迟,免得那些掌柜乘此机会有文章好做。”
齐叔这才应了。
方静好心里微微一叹,的确,容少白太要面子,失败了不想让别人帮忙,成功了,他也许会在自己面前炫耀,但不会亲口告诉柳氏,那是因为,他心里还是有疙瘩的,心底想要柳氏认同他,表面却不肯说。
而柳氏呢?柳氏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总是希望家宅、子孙都平平安安的,如今她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容少白身上,心里又怎么会不关心他?如果不关心,又怎么会因为容少白有事,便火急火燎地拨银子过去,甚至连总店的周转都放在了其次?
方静好心里暗暗祈祷,但愿苏州的事快点结束,容少白早些回来,一切只是有惊无险。
回了桃苑,她在菩萨面前上了香,跪在蒲团上默默地念经,前世,她从未做过这些事,甚至来到了这个时空,对神鬼之说,也是半信半疑的,然而,她没有任何一刻如现在一般不安,仿佛窗外的暴雨就要掀翻屋顶。
一阵风吹过,香忽然就灭了,右眼皮猛地一跳,她腾地站起来,桃玉闻声而来,立刻又点燃了一炷香:“四少奶奶!”
“桃玉,我总觉得心里很乱,很乱……”她喃喃道。
“四少奶奶是惦记四少爷,四少奶奶放心,锦绣织这么多年来都顺顺利利的,这一次顶多是花些银子,不会有事的,您好好睡一觉,说不定明儿一早,四少爷就处理完事情回来了。”
是吗?是这样的吗?
可事情却绝非桃玉想的那么顺利。
只一夜而已,江南便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传闻,有的说袁有望已被成子旺秘密处死,又有的说,成子旺的北城已失守,溃不成军……
消息传到容府,方静好正与柳氏吃饭,柳氏皱眉道:“如今北方乱的很,生意也不好做了,静好,若是那袁系军落败也罢,若是赢了,那叶永权毕竟与成子旺往来甚密,别说北方的生意,就连阿澈与叶小姐的婚事,容府会不会受到牵连也说不准……”
方静好也正想到此处,吐口气道:“娘,现在想这些都没用,只好静观其变了。”
柳氏点点头,气氛颇为沉重。
方静好忽然又想到什么,再次道:“娘,那块牌匾,还是拿下来比较妥当。”
柳氏却摆摆手:“事情还未看到结果,若是现在拿下来,等成子旺摆平了那些袁系军,若追问起来,我们也不好说话,若是平息了叛乱,还是成子旺当权,我们北方的生意还要很多事要依靠他,为了容家,不能如此轻率,总之,留意些就是了,就算一个万一,成子旺败了,袁有望做了总督,事情还多着,一时半会也不会来关心江南的事,到时再取下不迟。”
话说到这里,方静好便也不响了。
吃饭的时候,众人说起北方打仗的事,葛氏对容少弘道:“幸好因为叶小姐的事,你正好回来了,否则,现在娘不是要担心死。”
容少弘为了这事也颇为头痛,皱着眉,无精打采的:“真是晦气,好不容易在北方站稳了脚跟,又跟那边的人混熟了,却打起仗来!如今我窝在江南,日后成子旺不说也罢了,问起来,我要怎么说?难不成说我怕了打仗所以躲起来了?”
葛氏道:“这事倒好说,就说我病的不省人事,那成子旺跟你结拜了忘年之交,总不能妨碍你敬孝吧?倒是万一,成子旺败了,那你……不行,你现在说什么也不能回北边去,兵荒马乱的,说不定还会让人当做乱贼杀了!”
被葛氏一说,容少弘也没了主意,喃喃道:“对对对,那些古玩……”
“什么古玩?”方静好疑惑道。
容少弘脱口道:“当然是成总督与我结拜时送我的!”
方静好一怔,待葛氏与容少弘回到菊苑,便跟了过去。
“三哥,那成子旺送的东西,现在千万别到处拿出去,还是收起来比较好,最好是藏的越深越好。”
葛氏白了她一眼:“哼,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四媳妇是嫉妒不成?”
方静好知道跟她也说不通,只是道:“日后北方的政局如何,谁也说不清,这东西,是个宝,也可能是个祸害,二姨太自己掂量掂量吧。”
葛氏啐了一口,对容少弘道:“别听她的,做了当家的,什么都要管一管,我看哪,她是眼红我们那宝贝!”
回到菊苑,容少弘望着那玉器,一只翡翠鼻烟壶,青翠欲滴、实在名贵,他想着,成子旺当权那么多年,怎么会连几个小小的乱党都搞不定?若是平息了战乱,说不定借此机会还会统一天下,到时候这东西不就是天价了?自己就发达了。反正成子旺送他这些玩意的时候,除了叶永权在场别无他人,要是出了事,叶永权自身也难保,当然不会再记挂他,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便安心睡了。睡梦中还梦到成子旺做了皇帝,他成了开国功臣,拿着那翡翠鼻烟壶,坐在宽敞的宫殿里……
他这一梦还未醒,柳眉镇便出了一桩怪事。
那天夜里,城尾的汇丰钱庄忽然被人一把火烧了,掌柜与伙计上上下下十几口人,一夜之间死了个精光,连钱庄里的银两也被洗劫一空。
第二日,人人心慌,茶馆里的人更是议论,是袁系军进江南了。说的有板有眼,说是袁系军打仗急需钱财,北方又已乱成一团,于是便到江南下手来了。
一时间,那些大户人家恐慌不已,生怕也被那些贼寇盯上了,没了钱财又没了性命。
桃苑里,方静好睁开眼,桃玉便急着道:“四少奶奶四少奶奶,不好了,齐叔跪在太太屋前呢!”
“为什么?”她诧异。
“说……说是汇丰钱庄昨夜被人一把火烧了!里头的人全都死了!”
“什么?!”方静好凝住了。
【147】、衰败(一)
汇丰钱庄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有的说是鹰眼的人潜伏了很久,乘现在乱世又出来了,又有的说,是北方的袁系军为了收敛钱财……总之众说纷纭。
乍闻这个消息,柳氏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昏昏沉沉,勉强扶住墙壁才算站住,奶妈连忙扶了她回屋去歇息。
大厅里,齐叔正在点算损失。货已送出去,银票也并不虚假,签收的按章也按了。只是……兑现的钱庄忽然不见了,这件事能找谁去?货没了,钱也没了。整整五十万两。
方静好沉默半响道:“要不要报巡捕房?”
齐叔叹息一声:“今儿一早巡捕房的人就来了,只是,草草查看了一遍,说是并无证据留下,就……”
方静好深深吸了口气,柳眉镇有马探长这样人统领巡捕房,与被土匪统治又有什么不同?
她幽幽道:“齐叔,我们的损失有多大?”
齐叔双眉紧锁:“总共五十万两,加上赶制货的一些支出,和损失的那批货,大概七十万两左右,再加上之前四少爷在苏州的损失,唉,锦绣织要再周转下去,暂时怕是……”
突然之间,方静好觉得事情那么诡异,仿佛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却又抓不住,半响,她道:“韩少爷呢?”
“韩少爷在铺子里清点库存,看看库存能不能卖出去一些,现在我们余下的银子,要是遇到大些的订单,根本无法运作,只能停工。”
“停工……”方静好喃喃,片刻道,“我去看看娘吧。”
梅苑里,柳氏挣扎着要起来,方静好走进去,柳氏哑声道:“齐叔点算过了,怎么样?”
“娘,您别操心,歇着吧。”方静好见柳氏面容惨白,疲倦不堪,不觉心头也有些难过。
柳氏却摆手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哪里歇得住?你……你快告诉我!”
方静好只好照实地把齐叔的那番话告诉柳氏,柳氏抿着唇,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道:“不行!不能停工!若是停工,单是一天的损失又是多少?外头的人会怎么看我们?那些伙计们也会乱了阵脚,锦绣织是容家百年的基业,我不能让它毁了!”
“可是娘,若是不停工,锦绣织现在根本无法周转!就算来再大的订单我们也没办法交货,而且订单数目越大,对我们来说,越是困难。”方静好急道。
现在别说开工,就连伙计的月钱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再加上若要开工,染料、布匹,都需要钱,就算是有客人愿意提前支付全额的现金,也不能保证按时出货,万一再出些状况,那就真的翻不了身了。
柳氏吸口气道:“写信给张德全,现在北方战乱,江南的两处分店,苏州如今也要靠总店才能支撑下去,只有杭州,让张德全……让张德全从帐上挪些银两过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总店停工……”柳氏忽然猛烈的咳嗽起来,奶妈吓得不轻:“太太……”
“娘!”方静好一步走到床前,对奶妈道,“快些煎药给太太喝。”
奶妈应声去了,柳氏咳嗽了一阵,似乎好了些,方静好轻声道:“娘,静好有个办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柳氏望着她,缓缓点头,她道:“北方现在战乱,生意根本没法做,苏州也勉强支撑着,若是杭州再拨款过来,怕是也难以维持了,一切都打乱了,还不如,把其余的分店暂时关门歇业,所有的钱款都汇总到总店来,这样,总店还能支撑下去,到情况稳定一些再让那些分店重新开业也不迟。”
“不!”柳氏嘴唇颤抖,“锦绣织一代一代,只有壮大,没有关门的道理,我……我怎么能……”
方静好叹息一声:“娘,韩少爷去查看库存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那些库存都能倾销出去,那还能兜转一些。”
她又何尝愿意看着锦绣织如此?可周转不灵时,若是银两还分散各处不能集中,更是雪上加霜。但柳氏那么执着,她怕再说下去,柳氏身子会吃不消,只好作罢。
柳氏点点头:“静好,你去铺子里看看……”
“知道了,娘您好好歇着吧。”
方静好连饭都顾不上吃,便去了锦绣织。仓库里,韩澈背对着她,在清点存货。她望着堆积如山的存货,猛地一怔。
“怎么会有这么多?”
韩澈回过身,低声道:“前三个月生意好,这些布料,是四少爷去何公子那里进来的。我本来也觉得不妥,但四少爷说,有备无患,省的卖完了又要去进货。”
方静好说不出话来,半响,道:“如果这些存货继续囤积下去,是不是铺子已经没办法再周转了?”
韩澈望了她一眼,点点头。
她望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布料喃喃:“苏州现在正要赶制一批货,但是为了赔偿之前错染的布,所以,不止没有盈利,还要支出,总店亏损严重,现在无法运作,娘说的对,现在只剩下杭州……韩澈,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没有按章,现在至少还可以找那客人讨个说法,可……”
“没用的。”韩澈望着她低声道,“不是你的错,就算没有签收,他们也是按照规矩给了银票,钱庄突然倒闭,谁也没有料到。”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她觉得疲倦无比,此刻,她忽然那么想念容少白,虽然她知道他在也只是多一个人操心而已,可是只要看到她,她就觉得心安,仿佛身上的担子落下了一般。
苏州的事、总店的事,仿佛都与容少白有关,可这一刻,她竟没有丝毫的怪怨他,反而更多的是担忧,苏州出了状况之后,她与柳氏一样,担心那些掌柜的从众挑刺,找容少白的麻烦,而如今,似乎不止苏州分店,整个锦绣织也面临从未有过的危机,现在,她只想要容少白能快点回来,只要他在,哪怕再困难,总好过她一个人茫然无措。
韩澈看着方静好失神的样子,眼底浮起一抹复杂的情绪,伸出手去:“静好……”
“少白……”与此同时,方静好不觉轻唤了一声。
苍白的手停在半空,缓缓落下,韩澈眼角仿佛什么破碎,一动不动。
没有人,没有人回应。方静好回过神来,暗笑一声,怎么可能呢?不是每一次她唤他,他都会出现,如同中秋夜在湖边那般。她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希望而已。
她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
“你只是太累了。”韩澈柔声道,“你应该去睡一觉。”
她摇摇头:“现在我怎么睡得着?”
“你不吃不睡,就能救锦绣织,救容家?”他目光变得灼灼,眼底仿佛有一丝痛楚,“静好,你置身事外好不好?”
“置身事外?”她猛地盯住他,他波光涟漪的双眸,那么深邃,如同钻石一般,有许许多多的切面,让人看不清,“来不及了,现在,我怎么置身事外?韩澈,你告诉我!”
他眼底有一丝苦涩,哑声道:“我不想见你这样,这是容家,不是你的容家。”
“不,它已经是我的家。”半响,她别过头道:“我先回去了。”
回到容府,她脑海里还不断响起韩澈的话:静好,你置身事外好不好?
“韩澈,若是那一次你带我走,也许今天,我早已置身事外了,然而,没有如果。心境变了,心变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去厨房让人准备些清淡的小菜和粥,奶妈说,柳氏睡了一会,刚醒。
小四看见她,颇为关切道:“四少奶奶,您瞧您眼睛都红了,还是歇会吧,您身子弱,别又病了。”
她淡淡一笑:“哪有这么容易就病了?哪里就这么虚弱了?”
小四嘟囔道:“还不是?上回您吃了二少奶奶食谱上的那些菜,不是病了好些天?我吃了都没事。”
“那些菜你也吃了?”她一愣。
“嘿嘿。”小四不好意思地笑笑,“四少奶奶,您说了之前的事就不追究的哦?我是吃了,您吃过拿回来的食盒还剩了许多,我瞧着可惜,就吃了……”
“你没有哪里不舒服么?”
“嗳,我小四是个粗人,除了拉了一天肚子,什么都没有!”他得意道。
方静好心里微微诧异,那食谱她是照着做了七天,自己是一点没吃,剩下的还很多,但小四之前不知道,他说吃了就是吃了,没必要骗她。但那些菜,听之前桃心说容少澜吃了没几天就开始有些不舒服了,譬如说掉头发,身子虚什么的,怎么小四竟一点事也没有?难道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身子矜贵?
许多念头闪过,却抓不到重点,她此刻也没心情再去追究这件事,于是便也没再说什么。
端了粥去柳氏房里,柳氏只吃了一点便没了胃口,现在恐怕吃什么都是吃而无味的吧?
柳氏问起库存的事,方静好一五一十的说了,柳氏的眉头越锁越深,良久,叹息一声:“静好,是不是我以前真的做错了太多事,若少白小时候,我能多在意他一些,他也不会像如今这般,为了做出一番成绩来给我看,而那么毛毛躁躁,这孩子,好胜心太强了,沉不住气,头三个月生意好,便进了大批的存货,如今,一时半会,又怎么卖的出去?”
方静好忽然想到那次容少白与韩澈打牌,韩澈曾经说过,容少白太急功近利。
容少白想重新开始,想让所有人不再看轻他,想做一番成就,他的确太要面子,太好胜了。
然而,她却无法怪他,这一切,她又何尝没有一点责任?他所作的一切,除了给柳氏看,也是给她看的。他希望在她心里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不再是以前的花花公子、纨绔子弟。
他不止一次的对她说:我会努力。
她幽幽道:“娘,要不要告诉少白?”
柳氏沉默半响:“静好,少白不在,你很辛苦吧?你去写信给他吧,让他立刻回来,苏州那边,也无需再看着了,如今又何必看着……他回来了,我们总能有个商量。”
【148】、衰败(二)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柳氏依旧留在房中,钱大夫这几日留在容府,柳氏吃过他开的药,情况却也不见多少好转。方静好知道,除非是锦绣织这次的风波平安过去,否则,柳氏这一病,恐怕要拖好些日子了。
这几天府里的状况,就算是个瞎子也看的出来不对劲,饭菜还未端上桌,葛氏已追问起来。她想了想,便把如今锦绣织的状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全家人。这件事瞒也瞒不过,这个时候,是全家一起努力的时候。
沈氏脸色也是惨白:“怎么会这样?静好,娘身子无妨吧?”
“还好,只是咳嗽的厉害。”
“我去请钱大夫来看看。”
沈氏走后,葛氏脸上阴晴不定,冷笑道:“现在可好了!看看我们家四少爷把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弄成个什么样子!要不是之前大姐自私,让那花花公子当家,若是换了我们少弘,哪里会是现在的样子!”
“娘!”容紫嫣阻止道。
“我有说错吗?”葛氏声音越发尖锐,“好好好,很好!心机算尽,弄死了梅雯,弄死了我的孙子,现在终于让他儿子当上家了,现在好了!苏州分店捅了篓子,连总店都被那个魔王败光了,不会做逞什么能!要是老爷地下有知,非气得吐血不可!我看,现在真要跪上三天三夜求求菩萨,看菩萨能不能宽恕她的罪过!”
“二姨娘!”
方静好忽然道,“现在是容家最困难的时候,你叫的再大声也没用,菩萨顾不了那么多,祖宗和爹不会爬起来,只能靠我们自己!你若觉得不甘心,不情愿,大可以拿着属于你的东西走出去!容家留不住你,只是,踏出了这扇门,从此发生任何事也与我们容家无关,也别打算再回来!”
方静好心里本是已纷乱无比,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清晰,却冷冽如冰。
葛氏猛地愣住了,容少弘不满道:“四弟妹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娘好歹是你的长辈……”
“三哥也是!”方静好打断道,“现在是我们一家人团结的时候,我不想弄得大家脸上都难堪,但若有些人不肯帮忙,还要把家里弄得更乱,那么,我也不勉强留下他们!”
“你、你你你!”葛氏跳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我是人,我是容家的当家人。现在我说一句话,就是当家人说的话,就算是娘,也不能说我什么,我话搁在这里,谁若不满意,大可以走,要说分家,家里现在的情况有眼睛都看见了,没有一分钱,就算再吵再闹也没用,菊苑里的东西,二姨娘尽可以带走,我也不会阻拦!”
说罢,她走出门去。
剩下容少青、容紫嫣、葛熙冉面面相觑,葛氏与容少弘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菊萍握着筷子,仿佛若有所思。
方静好并不是真的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赶走谁。家和的确万事兴,但那些兴风作浪的小人,若不给点颜色,实在叫人厌恶。她算准了葛氏是不会走的,现在虽然容家出了事,但吃的用的,还没有太大的影响,若是现在走出容家的门,就等于放弃了一切,葛氏怎么敢冒这个险?会咬人的狗不叫,葛氏和容少弘就是会叫的狗。
倒是菊萍,刚才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什么。
入了夜,一切寂静,她坐在桌前,对着一张雪白的纸,良久,开始写信。
信写好了,她反复看了又看,末了,在信纸末端加上两个字:“念你”
“少白,我没有任何一刻如现在一般挂念你,希望你在我身边,少白,你快回来好不好?快些回来,我好怕,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了。”
记得北边回来之后,她有一次曾问他,为什么容少弘写了信回来,他却没有?
她记得当时他颇为不自然地道:“想写的,不过,我从小不喜欢写字,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写什么,明明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却不知怎么写……”
现在,换她写信给他,很多时候,当时来不及说的,一转眼,却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她竟然有这种感觉,这样的感觉让她害怕,仿佛无边的黑夜就要将自己吞没一般。
翌日清晨,她叫小四把信寄了出去,然后便是无尽地等待。
第一天,没有一点消息,倒是北方频频有动静传来,说是总督府都关闭了起来,有个农民不小心路过,虽是被赶走了,但还是看到门口驻守的那些人与平日的颇为不同了,于是,便有人猜测,成子旺被人软禁了起来。袁系军已经占领了总督府……
第二天、第三天,北方的消息传的越来越沸腾,方静好坐在窗前,北方的消息虽然让她烦心,但她等待的却是来自苏州的消息,突然,桃玉慌忙地推门进来:“四少奶奶,苏州、苏州来人了!”
“四少爷回来了?”她心猛地一跳。
桃玉却摇头道:“不,不是四少爷,是苏州的汪掌柜。”
汪掌柜来做什么?容少白呢?方静好怔了怔:“在哪?”
“在花厅,说要见太太呢。”
她想了想道:“我去看看。”说罢,她飞快地去花厅。
花厅里,汪掌柜正在喝茶,方静好走进去,他明显愣了一下。
汪掌柜大约四十出头,眼神锐利,一看便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此刻眼珠子一转道:“这位,想必是四少奶奶了吧?”
方静好微微一笑:“静好见过汪掌柜。”
汪掌柜神情颇为倨傲,只微微点头道:“老夫要见太太。”
“太太身子不太舒服,汪掌柜有事跟我说吧。”方静好淡淡道。
她捉摸不透汪掌柜此行的目的,只好静观其变,另外,她有些疑惑,汪掌柜来了,那么容少白呢?容少白为什么没有一起来?他有收到她的信吗?还是,他还因为那批货所以要延迟回来的行程?
她心里各种念头转过,汪掌柜已凉凉道:“老夫要见的是太太,不是四少奶奶,有些事,老夫也只能跟太太说。”
方静好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已听身后有人道:“汪掌柜要见我,所谓何事?”
只见柳氏已由奶妈搀扶着出来,脸色略微苍白,神情也是疲倦的,只是眼神望着汪掌柜,颇为犀利。
见了柳氏,方静好道:“娘!”
柳氏朝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眼神又落在汪掌柜身上,不怒而威。
汪掌柜见了这位昔日容家当家主母,态度也有了几分变化,不如面对方静好时的傲慢,只是口气仍是淡淡地道:“太太来了便好,想必太太早已晓得了苏州分店的事,老夫此行,是来请罪的。”
“哦。”柳氏应了声,又道,“汪掌柜何罪之有?”
“老夫自太老爷手下便开始为锦绣织效力,一直以来,不敢有半分懈怠,幸好太老爷保佑,苏州分店多年来一直口碑颇佳,直到十几日前……”他顿了顿道,“行商之人,信誉为根本,只要有一丝差错,便会叫人失望,哪怕再做弥补,也是为时已晚……”
柳氏细眉挑了挑:“汪掌柜有话不妨直说。”
“好,老夫就说了。”汪掌柜眯起眼道,“老太爷辞世,将锦绣织交给大老爷,大老爷走后,又交给太太,太太是容家的当家,容家谁继承基业,老夫本不该过问,但——老夫在锦绣织整整五十个年头,早已把锦绣织当做了第二个家,实在不忍心看着锦绣织毁在那些不肖子弟手中!”
“汪掌柜说的是少白?”柳氏目光一定。
汪掌柜从鼻头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哼声,似是十分不削:“太太,老夫说话一向直来直去,不晓得做门面功夫,这位四少爷的品性,就算远在苏州,老夫也是早有所闻,早些时候有传太太有意让他继承当家之位,老夫本早已想与其余各位掌柜来找太太,可石掌柜远在北方,来一趟不易,老夫与张掌柜商量之后,决定不妨先看看,可如今,老夫又听说柳眉总店也出了状况,实在后悔当初没有极力反对,否则,也不会叫锦绣织落到今日的地步!”
他蓦地掀起衣角跪在地上:“老夫这便是来请罪的,老夫没有尽到责任,让老太爷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啊!”
“汪掌柜,你起来。”柳氏胸口起伏不定。
“太太不答应汪某,汪某便长跪不起。”
“你要我答应你什么?”柳氏盯住他。
汪掌柜抬头道:“收回四少爷当家的权利!”
柳氏的担心到底成真了,方静好心中纷乱,从汪掌柜的短短几句言语看来,显然对容少白的品性早已先入为主、根深蒂固,如今又出了这么多事,所以再也坐不住了。
柳氏的神情也颇为震动,只是尽量维持平静的语气道:“汪掌柜在锦绣织五十年,想必对我们容家现在的情况也不是不清楚,少澜走后,剩下少青、少弘、少白,少青多病,少弘如今与北方的权贵颇为交好,故此我让他留在了北边,我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撑几年,容家的基业总要有人来继承,你说,我是交给谁?汪掌柜心头若有人选,不妨说出来听听!”
汪掌柜猛地抬起头道:“太太,古来祖宗基业只传嫡亲子嗣,这无可厚非,但——规矩是死的,并非完全不可变更,前朝龚自珍有云,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是可塑之才,便可为我所用,就算不是容家嫡亲的子嗣又如何?”
“你是说……”柳氏愣住。
“韩掌柜。”汪掌柜缓缓道,“韩掌柜在二少爷还在世时,便深得二少爷赏识,两人才能结为知己,这些年来,韩掌柜对锦绣织的功劳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虽是年少,但比之那些多年行商之人丝毫不逊色,为人又谦卑有礼,各分店上至掌柜,下至伙计,都对他称赞有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呐!况且,太太早已将他收为义子,也不算外人了吧?”
汪掌柜的一番话,让方静好也不觉一怔,她早就听说韩澈人缘极好,今天才亲眼所见了。汪掌柜的话说的并没有错,如果是在几个月以前,她或许要拍手叫好了。可是此刻,她心里竟有说不出的情绪,仿佛是在为另一个人难过。
那个人,他也很努力的在改过,在努力,可是,别人却看不到,也许,是他之前的混蛋形象太深入人心了吧?
却听汪掌柜又道:“老夫来容府之前,去过铺子一趟,韩少爷正在为囤积的货寻找出路,可四少爷呢?如今锦绣织寸步难行,他为何不出来?难道是犯了错不敢见人不成?仰或,他根本不在府中,又去了那些市井之地?”
“少白不是在苏州吗?”方静好眼皮猛地一跳,来不及想便道。
汪掌柜似乎也怔了怔,道:“哼,四少爷比老夫早一步启程,怎会还在苏州?”
“什么?”柳氏还未从汪掌柜关于韩澈的那番话中回过神来,此刻不禁失声道,“少白早就启程回来了?那……那他人呢?”
【149】、衰败(三)
容少白不见了。
包括送容少白回来的马车与马车夫,统统不见了。
所有的人聚集在大厅里,容少青与沈氏是满脸的担忧,容少弘与葛氏则是暗自幸灾乐祸,菊萍似乎满腹心事,容紫嫣也默不作声,只有葛熙冉,与方静好一样,仿佛凝住了。
柳氏坐在大堂上,脸色苍白,指尖不断地颤抖,奶妈蹙着眉忽然低声道:“会不会……又是鹰眼的人?”
方静好猛地一怔,鹰眼,会是鹰眼的人吗?鹰眼与容少白到底有什么过节?如果说只是为了文娇龙,那么文娇龙早已死了,为什么他们还不放过容少白?难道是为了钱吗?之前的二十万两银子,还是觉得不够?
从容少白回来之后,她没有再听到一点关于鹰眼的消息,当时她觉得是由于绑架容少白的事,又死了人,所以鹰眼的人毕竟引起了警惕,销声匿迹或者藏起来了。而如今,会是他们吗?
过了不知多久,齐叔匆忙进来道:“太太,马探长说……”
“说什么?”柳氏打起精神道。
“说汇丰钱庄失火的那件事还未查清,如今巡捕房人手不够,四少爷的事恐怕……”
柳氏瘫坐在软椅上,喃喃道:“说的好听,他根本不想找少白……”
“如今怎么是好?”齐叔也是满脸愁容。
柳氏沉吟半响道:“只能靠我们自己,齐叔,你多派些人手去苏州回柳眉的路上查查。”
“是。太太。”齐叔刚想走,又折返回来道,“铺子里的存货,韩掌柜正在想办法倾销出去,不过不知是不是由于北方的战乱弄得南方也人心惶惶,这几日,铺子里几乎没什么人……”
柳氏听罢摆摆手,她现在已无心去顾及铺子的事,因为容少白的失踪,对她来说,打击更为严重。
几天之中,柳氏派去查找容少白的人回来禀报,说是只有人看见四少爷的马车驶出苏州分店,朝南去了,之后便没有人再留意到。南边便是柳眉镇,容少白是要回来的吧?可是现在呢?为什么没有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入夜,方静好坐在床边,一阵风吹过,那两只大红色的风车缓缓转动起来,依稀隐约是容少白的话,静好,都会好起来的,我以后要好好的……
然而此刻,容家面临空前的危机,他又在哪?
方静好觉得心像被掏空了一般,不是痛,像是虚无,如同赤脚走在云端,没什么可以依靠。
汪掌柜临走前搁下一句话,如果再让容少白做当家,他将辞去掌柜的职务,回乡下种田去。方静好知道,汪掌柜压根不相信容少白没有回来,还以为他是犯了错不敢承担,被柳氏掩饰着,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他看起来不像是说谎,也许,他也是真心为锦绣织的,那么那张字据的事,是不是因为他不待见容少白,所以故意一口咬定客人订的茜素红的呢?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容少白身上,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拉容少白下马。
那么那客人又为什么分明订了石青色,又硬说是茜素红呢?是存心找事?还是根本就真的是容少白弄错了?
这些事,如棉花一般,软绵绵却不存一点空隙地塞满她的心,只要容少白回来,容少白回来,也许一切都清楚了,可是,容少白在哪呢?
天大地大,他以前一直是来去无踪的,今天在龙门,明天又不知道去了哪里游湖,早上到深夜,她几乎很少见他,她或许从来没有关心过,不知多久以前,她是恨不得他不要出现,而现在,从来没有这样一刻,她那么渴望知道他在哪。
她但愿这一切只是一场梦,锦绣织仍旧如同往昔一样繁荣,家里依旧吵吵闹闹,容少白还是一脸欠揍的笑对着她,戏弄她,眯着眼跟她吵架。
可是,这毕竟不是一场梦。
几天后,从杭州传来消息,张德全也不见了!
柳氏叫人去请各地的掌柜一同来容府商量锦绣织与容少白失踪的事,寄去北方的信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一点音讯,汪掌柜拒绝来容府,还是那句话,除非更换当家,而寄去杭州的信还未到达,杭州却十万火急派人来了容府,说是,张德全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柳氏胸口起伏地道。
那下人颇为为难地低声道:“张掌柜前一日夜里说是容府来了信,因为总店的事要拨一部分银两过去救急,故此要关店三天清点财物,于是遣散了下人一人在铺子里,谁知过了三天小的按照张掌柜的吩咐清晨去铺子开店门,却发现……”他汗如雨下,“发现铺子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了,只留下一封信……”
那下人慌忙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奶妈接过去交给柳氏,柳氏打开信,一双手越来越颤抖,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奶妈急忙叫道:“太太!太太……”
“快扶娘去歇息!”方静好道。
柳氏被奶妈扶走后,大厅里一片死寂,方静好慢慢走过去,拿起那封落在地上的信,一颗心缓缓沉下去,只有她与柳氏知道,根本没有什么人写信给张德全,要他支援总店。柳氏本是有这个打算的,但之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所以还未来得及。看了这封信,她彻底明了了。
沈氏看了一眼方静好,扭头问道:“有没有去张德全家里找过?”
那下人道:“找过了,村里的人说,早在三天前张掌柜一家就连夜消失了,也不知道去了哪。”
一句话说完,容少弘已跳了起来:“张德全那王八蛋!准是看锦绣织现在有难,卷了财务逃跑了!他妈的,王八蛋!”
葛氏铁青着一张脸喃喃道:“老乌龟,跑的倒快,我们还没脱身呢,他倒好……”
“够了!”方静好突然转过身,盯着容少弘道,“张德全为什么哟跑?他在锦绣织那么多年,他跑过吗?”
容少弘被她盯得有些呐呐,葛氏已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跑了,难道还是我们教唆的不成?何况他以前不走,是因为锦绣织财大气粗,靠着大树好乘凉,现在大树快倒了,不走路还留着,难道跟着受罪不成?只有我们这些没地方去的,才会……”
“张濂!”方静好打断葛氏,冷冷地看着葛氏,“二姨娘不会真不知道张濂是怎么从梯子上摔下来的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一心藏着掖着,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容少弘身子猛地一僵,不禁也慌乱起来,却仍嘴硬道:“你、你有什么证据张德全知道了张濂的事?!要不是四弟把锦绣织弄成现在这般模样,那些掌柜怎么会跑路?你可别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来!”
“证据么?”方静好把那封信啪地一下放到容少弘跟前,“你自己看看吧。”
信上,只有草草的一行字。字迹纷乱,显然写的人当时心情悲愤无比。
“我张德全为锦绣织做牛做马这么多年,却没想落得一个无人送终的下场!你们容家草菅人命、欺人太甚,我只是讨回我应得的,这些钱财,就当是你们烧给濂儿的冥纸吧!”
他终是知道了。
所有的事都是瞒不过去的。
方静好疲倦地站在窗前,张濂的死,对于张德全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当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是因为容少弘的一脚而死于非命时,又怎么会不恨容家入骨?
换做任何人,都会这样。可是,张德全来容府的那次,分明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现在又为什么知道了呢?
或者,是张德全来容府时便已知道了真相?他之所以装作一丁点也不知,只是缓兵之计,好有充分的时间来实施自己的报复计划?
但不管他是何时知道的,他总是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他的呢?
那日在锦绣织外,围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虽然府中勒令封嘴,但不保证会有其他妒忌锦绣织的商家泄露出去。
她软软地坐下来,苏州的事、汇丰钱庄被烧、汪掌柜来容府,到现在容少白失踪,杭州分店被洗劫一空……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来,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仿佛是无形中有一双手,在背后操纵着一切。却看不到,更抓不到。
她无力地深陷在椅子里,桃玉端了一碗粥过来:“四少奶奶,您几天没好好吃过东西了。”
“我吃不下。”
“四少奶奶,婢子虽不懂大道理,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太又病了,若您还……那容家要怎么办?”
方静好一愣,看住桃玉,在她印象里,桃玉是没有桃心成熟懂事的,却没想到现在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她顿时清醒了不少,是啊,柳氏病了,容少白了无音讯,如果这个时候,自己也倒下去,那么容家会怎么样?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拿起那碗粥,一点点往嘴里送。
桃玉在一边看着,落下泪来,然后,她慌忙地擦了擦泪,忽然道:“韩少爷……”
方静好猛地回头,韩澈立在门口,桃玉不知何时已退了下去。
“铺子里怎么样了?”她放下碗问。
韩澈凝视她,忽然走过来,端起碗道:“你先吃了。”
“我吃好了。”她说,“你告诉我,铺子里的存货有没有卖出去?”
“这样便吃好了?”韩澈盯着那只碗,语气出奇的生硬。
“我在问你铺子的事!”
“我叫你吃饭。”
“韩澈!”
“静好!”
他眼底仿佛破碎一般,藏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她一动不动,半响,他似是苦笑了一下,放低了声音道:“静好,你这样下去,会挨不住的。”
柔的化不开的语气,带着一丝痛楚,让她的心也跟着一酸,轻声道:“不会的,我挺好的,韩澈,锦绣织出了很多事,汪掌柜不肯再帮我们,张掌柜把杭州分店的东西都带走了,北方战乱,隔断了消息,现在连少白也不知道在哪,我如果不好,我还能如何……”
“你是担心锦绣织还是担心容少白?”他忽然打断道。
她的心里是纷乱的,没有留意到,他眼底的那抹深邃的痛楚,和他对容少白的称呼不再是四少爷而是名字,忽然抬头道:“韩澈,你是不是认识很多人?你能不能帮我查查少白的消息?他出了苏州,不可能还没到柳眉,我不知道他路上出了什么事,我……”
她脸色苍白,慌乱无措的样子全落在韩澈眼底,她何时这样过?从来,她都是淡定的,而如今,她是为了容少白么?他的心仿佛被剜了一刀,良久,听见自己的声音传过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