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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暗水微澜     容城txt下载     容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50】、衰败(四)

    一天又一天,方静好在不安与惶恐中度过,时间越久,她的心越是迷茫。

    容少白在哪?这些天她一直不想去触及他是不是出事了这个问题,可直到现在,已整整十天,若他没有出事,又怎么还不回来?无论如何,总会写封信回来吧?

    若是以前的容少白,无论如何都算正常,就算消失个把月也没什么,可如今的容少白已不是之前那个毫不负责的公子哥了。

    方静好不觉苦笑,曾经,她不曾在意他有没有回来,就算是他北上的那段日子,她的心还是矛盾的,而如今,她才知道等待一个人是多么的难熬。

    她每天会去找韩澈,问消息,可是最终都是失望,暂时还没有消息,她知道韩澈是存心安慰她,她总是怀着希望去,又带着失落离开。一次一次,韩澈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深邃。

    她不是不知道,却也无心去推敲。

    曾几何时,她只要离竹苑近一点也会心驰荡漾,充满了各种的情绪,她那时是多么想每天都能见到他,就算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也是好的,可因为四周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她与他只能在偶遇时相视一笑,便是满足。

    而如今,再也没有人关心他们之间如何,没人关心她几时踏进竹苑,人人都被自己的心事困扰着。

    但她却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仿佛只是每次问清容少白的消息,便走了出来,没有多余的一句话。

    此时此刻,她多想告诉容少白,她已经彻底走了出来,愿意一心一意地陪着他,她记得他去北方之前说,回来我有话对你说,希望你也有话对我说。他回来之后,她却来不及说。

    现在,她有一大堆的话想对他说,然而,他却不见了。

    又是一连几天的雨,都说悲秋悲秋,方静好总算是感觉到了,望着连绵的雨丝,她连心都是苦的。剪不断理还乱,好像这层层不断的雨帘笼罩下,整个容府都陷于一片愁苦之中。

    柳眉总店的存货在韩澈的周转之下,卖出去了一批,但却只是维持开张而已,总之,生意惨淡,让方静好觉得之前容少白上任时那莫名其妙的兴隆是不是错觉。

    这件事真的透着古怪,锦绣织的生意一向很平稳,在容少白上任之后突然好的有些过分,而如今,却又差的诡异。

    大起大落,好像是……有人先是纠集了一批人疯狂地买东西,然后,又勒令那些人不能再买了。

    因为杭州分店只剩下一家空的店铺,苏州分店由于汪掌柜听说了张掌柜的离开而心中更加不满,所以也仅是维持着表面。锦绣织其实已是一座空城而已。

    柳氏在连续的突然打击下,一直病卧在床,钱大夫没有离开过容府,在旁照顾着。

    清晨,方静好去梅苑探望柳氏,刚踏进门口,却看到钱大夫站立在床边,凝视着熟睡中的柳氏。

    那个时候她不禁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柳氏与钱大夫之间,也许也是有过一段往事的吧?钱大夫的目光充满怜惜,仿佛周围一切都不存在了,连她站在门口许久,他都不曾发觉。

    那样的目光,她是懂得的。

    她轻轻退出去,却见桃玉匆匆而来:“四少奶奶,韩少爷在找您。”

    她心里一愣,立刻回了桃苑,见了他,她张了张嘴想问是不是有了容少白的消息,他却已递过一本账簿来:“这是这几天卖出存货的帐,你看看。”

    “不用了,你看过了就好。”她掩饰起那一丝失望,淡淡地道。

    他望着她,抿了抿唇道:“对不起,还没有消息。”

    她摇摇头:“应该是我说谢谢,你又要顾着铺子里的事,又要帮我。”

    “这两天有没有按时吃饭?”他低声道。

    “有,桃玉说了,如果我垮了容家便真不知道该怎样了。”她唇边浮上一丝苦笑,“现在这个时候,有几个人是真心为这个家好的?有几个人是为了自己的处境才惴惴不安,又有几个人是想着万一锦绣织垮了,自己日后的退路的?不能指望别人,只能靠自己。”她抬起头,轻声道,“幸好,还有你。韩澈,容家有你,真是幸运。”

    蓦地,韩澈的身子似乎僵了一僵,喃喃道:“幸运么?”

    她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是接着道:“是啊,你跟容家非亲非故,纵然是认了娘做干娘,可是张掌柜、汪掌柜他们在锦绣织那么多年,还不是说走就走,说不管就不管了?韩澈,若是……我是说万一,锦绣织真的垮了,你会如何?”

    他望着她,眼眸如同江南的大雾天一般,看不清:“这句话我问过你,你说,策马徐行,泛舟湖上,现在呢?”

    “现在……”她心底漫上一丝酸楚,容少白不知去向,她与谁策马徐行、泛舟湖上?若是锦绣织真的败了,也许,几个月之前,他是不在乎的,或者说,并没意识到有多重要,而现在,如果锦绣织没了,纵然是策马徐行、泛舟湖上,他心里也是遗憾的吧?会带着一生的愧疚活下去吗?

    她不要他这样。他真的想重新开始了,而命运却给他了一次严峻的考验。她为他感到难过。容少白音讯全无以来,她曾有好几次忍不住想去找他,就算人海茫茫,她也想找到他,可重要的是,她走了,容家怎么办?锦绣织怎么办?容少白也是不愿看到锦绣织没落的不是吗?

    为了这个,她才死死地守在这里。

    她回过神,轻声道:“不,我不会让锦绣织垮了……”

    仿佛喃喃自语的一句话,韩澈的眼角却轻轻一颤,良久,道:“不会的,锦绣织不会垮的,我答应你,会有一个好好的锦绣织。”

    “真的吗?”纵然知道那只是一句安慰的话,但这个时候,她心里也是暖的。

    她何其幸运,能有这样一个朋友?每当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是站在她身边。纵然已不能与他相守,但默契却永远不会变。

    她望着他轻轻一笑:“嗯,我相信你,韩澈,我相信你。真的,认识你真好。”

    “静好……”他启唇,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韩澈,”她却已沉浸在别的事上,“你在锦绣织那么多年,你说,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让锦绣织稳定下来,我知道,一时半刻回到原来的样子是不可能了,但至少能稳定下来。”

    他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片刻道:“你。”

    “我?”她怔了怔。

    望着她惊讶的样子,他笑笑:“你以前画的那些花样,不是有很多府里的太太们都喜欢么?如果,我们能把剩下的布料用剩余的染料上色,再叫绣房的绣娘绣上你画的花样,也许,能够快点卖出去。”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她一阵惊喜,半响,却又垂下眉,“可就算全部卖出去了,也只是维持最基本的开支而已,要想重新接订单出货,还要新的布料和染料,估计染了那批存货,所剩的染料也不够了。”

    “还有一个办法。”韩澈缓缓道,“把杭州的店铺盘出去,这样,我们会宽裕些,可以有足够的银两去进货。”

    “不行!”方静好断然道,“上次我劝娘暂时关掉两家分店,她都不肯,又怎么肯卖出去?”

    “干娘有她的道理,她不想看着容家祖宗苦心经营的基业败落,但,如今已没有别的办法。”

    “等一下!”方静好想了想道,“我可以去找书淮,他与少白是多年的知交,也许能帮上一点忙。”

    借钱周转的事她不是没有想过,但柳氏是极其要面子的一个人?就算锦绣织已剩下空壳,柳氏也不会到处去借钱,因为这样,就等于告诉人家锦绣织不行了,这是万万不可的。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何书淮和平琬瑞,但一来,不到没有办法,她也不想欠他们人情,二来,何书淮上次与容少白一起北上,也是有心想要扩大他家的织布厂,她想,也许这段时间,他们自己也是需要许多资金周转的,故此没有去找他们。

    但现在,到了没办法的时候了。

    韩澈望住她,淡淡一笑:“那好,你去问问何公子,若实在不行,你再考虑考虑我说的话。”

    她点点头。

    虽是下了决定,她还是犹豫了好几天。毕竟柳氏不愿意看到她去找何书淮帮忙,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会去。可是,一大清早,齐叔急匆匆的来找她:“四少奶奶,不好了,那些伙计在铺子里闹事。”

    “怎么了?”她心一凛。

    齐叔苦着脸道:“今日是每个月发月钱的时候,可是,剩余的那些钱,还要备着以防万一,那月钱……我又不敢去找太太,她病着呢。”

    “齐叔,你先想办法拖一会,我想想办法。”

    事不宜迟。她赶去何府,一个下人却告知,何书淮已经三天三夜在厂子里过夜了。

    她不便问,只好去找平琬瑞。

    因为容府接踵而来的事,她与平琬瑞已有多时不见了,此时再见她,方静好却愣住了。

    平琬瑞原来饱满美丽的脸蛋生生地消瘦下去,呆呆地坐在窗前。

    “琬瑞!”她唤一声,平琬瑞才回过头,见了她,眼眶一下红了。

    “方静好!”她扑到她怀里。

    “你怎么了?”她想了想问道,“是书淮欺负你了?”

    她想起容少白与何书淮北上之后,她与平琬瑞曾见过一次,那次,平琬瑞说,何书淮如果敢在北边花天酒地,她就杀了他。

    难道,是何书淮真在北边惹了事?

    没想到平琬瑞却摇摇头:“不是,是家里的事。”

    “何府?”

    她点头:“何府出了很大的事。”

    “怎么了?”

    “书淮上次去北方,认得了一个北方的商人,后来那人与他订了一大批的货,书淮见数目巨大,本来是有些犹豫的,可公公重病在床,书淮心里难受,想要做一番事给他看看,让他就算走了也走得安心,想着反正是钱货两清,便同意了,没想到,一个月前货终于赶制好了,北方却打起仗来,那客人人间蒸发了一样,没了声音,现在那批货还放在仓库里,说来也怪,这短时间生意淡的跟什么似的,书淮心里急,正好上个月有位客人来订了一大批的货,他想总算熬过去了,这回,他是先收了全部的钱,再叫伙计开工的,却没想到,那人给的银票本来是十足兑现的,可那家钱庄突然被火烧了,里面的人也死光了……”

    “什么钱庄?”方静好打断道。

    “还有哪家被火烧的?不就是汇丰?”

    方静好心底咯噔一下,凝住了。

    “现在,书淮到处找人帮忙,本来想找你跟少白的,可听说……”平琬瑞突然回过神道,“对了,你家是不是也出事了?”

    方静好点点头,沉声道:“我本来……是想找你和书淮帮忙的。”

    她把家里的事和容少白失踪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平琬瑞。

    平琬瑞也怔住了:“方静好,怎么会这样?我听到容府出事,本来是想来看你的,可没多久,我们家也出事了。”

    “我不知道。”方静好凝眉道,“琬瑞,我总觉得这些事很古怪,可又说不上来。”

    “嗯。”平琬瑞本来大大咧咧的,此刻也陷入了沉思,“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我去跟我爹求助,可我爹却不肯帮忙,他平时最疼我的,可那时却对我说,不要管这件事,还说,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叫我不要担心,你叫我怎么不担心?我跟书淮讲,他也狐疑,可已经没心思去想了,只顾着厂里的事了。”

    方静好不觉怔住。要说正常,也许客人正好用的都是汇丰钱庄的银票,汇丰钱庄也是老字号,也没什么,只是不巧被人烧了而已,也许是他们的仇家干的。说不正常,可为什么会那么巧?好像,有人知道她会去向何府求助,又或者,何府会向容府求助,所以,让两家都出了事,这样,便断了希望。

    还有,平展鹏的话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仿佛知道什么,却又不能说似的。

    方静好定定地站着,觉得十月的天,如深冬般寒冷。

【151】、劲敌

    一场秋雨一场寒,渐入初冬,天气是愈发阴沉了。

    方静好前世是喜欢雨的,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的雨滴一点点滴落在窗台上,路上是匆忙躲避的人群,感觉家里是那么温馨,然而现在她才知道,大自然的一切之所以在眼中是美的,那是因为人的心情是美好的,若心情沉郁,那么纵然是晴朗的天,也会觉得压抑万分,何况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差不多一个月的雨,容府的青砖路似乎没有干过,踏上去的时候,一脚一个泥印,溅起的水渍让裙摆都沾上了污迹,仿佛她此刻的情绪,斑斑点点,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快入冬了,天冷了总是要加衣的,大宅子里,每个季度的衣裳都会重新做过一批,所以,就在昨天,她叫齐叔去走访几家原先与锦绣织一直有生意往来的商铺,譬如说芙蓉街的云烟楼,凤尾胡同的天下汇,还有各大府中,想办法让他们提前支付货款,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不止不肯,还以各种理由说,府中暂时不需要添衣,故此冬衣也只是就着旧年的穿穿罢了。

    齐叔紧蹙着眉头来禀报,方静好顿时愣住了。

    锦绣织的资金流动已是很困难,她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快换季了,每当换季的时候,几家固定的客户总是会来订货的,容家如今已今非昔比,不能再为了面子和声誉让那些客户每月、甚至年底结款。唯一的办法,就是说服他们先把现金付清,真金白银,总不会有错了吧?有了这笔钱,她还想把欠了好几天的月钱发放给那些伙计,好让他们干劲足些,让生意慢慢再走上正轨。

    然而,她没料到,那些原来相处的好好的客户,居然突然变了一般,不止不肯支付现金,连每个季度的订货都断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一开始是突然好的诡异的生意,一些新面孔不断地来订货,订的都是大批的货,而仿佛一夜之间,那些人又全都消失了,生意惨淡的叫人发慌,现在,居然连老客户也没了。

    仿佛是一只巨大的蜘蛛网,网住了所有的关系,让容家一点点的陷进去。

    最可怕的是,那张网是无形的,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只是方静好一种感觉而已。

    连着三个晚上,她在灯下画了几样图案,再托孙嫂绣在布料上,清晨便拿去铺子里。

    所有的办法都一一落空,只能靠自己。最先要解决的,便是把那批存货卖出去。

    锦绣织的书房中,是单调的啪啪声,她经过时顿了顿,一人素衣而坐,正在拨弄着算盘,此刻抬起头来,眉宇间化开一丝淡淡的笑意:“我正好要去找你。”

    “什么事?”她听见自己的心飞快地跳起来。

    韩澈凝视她,道:“前几日我托了一位朋友找寻四少爷的下落,那位朋友常年在四处走货,对南北的地头都颇为熟悉,今天早上他来信说,说查到四少爷的马车在柳眉镇的郊外,跟着一批人走了。”

    “是什么人?”她错愕。

    等了那么多天,终于有容少白的消息了,她的声音都忍不住有些颤抖。

    “还不清楚,从穿着打扮和口音上来看,好像是北方人。”

    北方人与南方人在衣着打扮上略微有些不同,这和前世一样,不过不仔细看还是看不出来的,但既然韩澈说他那位朋友是走南闯北的商人,也许看的出来,况且,南北口音有差别,差别不大,但了解的人一听便能听出来。

    这就像前世北方人带着卷舌音,南方人是吴侬软语一样。

    她愣了愣道:“北方人?少白跟北方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跟着他们走?”

    韩澈摇摇头:“我已写信叫叶老爷替我查一查了,既然有了线索,总好过一无所知,你放心,我会继续查下去。”

    见她眉头紧蹙,他顿了顿低声道:“那位朋友说,四少爷是自己上了他们的马车,看起来不像是被人挟持,或许,是别的原因也未尝不可能。”

    是吗?她抬起头。差点忘了叶永权已是韩澈的岳丈,依叶永权在北方的人际关系,也许能查出些线索来,想到这里,她虽还是放心不下,但至少有了一点点希望。

    她本想说谢谢,但想想已是不必了,韩澈为她做的事,谢谢两个字已不能表达,又何必再说?有些感觉,记在心里便好,想到容少白终于有了一点消息,她多日阴霾的心情轻松了一点,

    道:“对了,叶老爷已安全到达北方了吗?叶小姐有没有消息?”

    韩澈怔了怔,眼底仿佛有一丝莫名的情绪闪过,片刻淡淡道:“都很好。”

    “那就好。”她把那匹布拿过去道:“我连夜赶了几个花样,你看看,行不行?”

    纤长的手指落在青花棉布上的那朵木棉花上,韩澈轻轻一笑:“十丈珊瑚是木棉,花开红比朝霞艳……好一朵木棉花。”

    “十丈珊瑚是木棉,花开红比朝霞艳……”她重复这句诗,再低头看那木棉,竟有些出神。

    韩澈从那朵木棉上移开目光,正看到她怔怔地模样,一缕碎发不服帖地垂在额前,就如她的性子,分明是淡然温顺的模样,骨子里却是倔强的。

    他没有告诉她,刚才那句诗,早就在老夫人的寿宴那里,便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那一天,她穿着一身茜素红的旗袍缓缓走进来,分明是橘红的木棉,在她胸前却变作了素白,分明是素白,在他眼里却又变作了另一种红。

    好像是两个极端,春秋冬那绿色的木棉,生长得旺盛的墨绿翠绿淡绿,到了夏天,一切又会不一样。它开始释放它的魔力,一点一点,把内心最纯粹的气质解脱出来,把绿色一点点褪去,光秃秃的枝头兀地绽放鲜艳魅惑的花朵,干柴烈火那样奋不顾身熊熊燃烧,颜色单调却不低调。

    就如同她,仿佛安安静静、淡然如水,一晃眼,却又隐约冒出倔强或狡黠的眼神。

    那一天阳光淡淡的洒进来,她的脚步轻轻碎碎,像是踏在他心上。

    他淡淡笑笑,问:“为什么那么喜欢木棉?”

    “我也不知道,本来想了许多花样的,可最后还是叫孙嫂绣了木棉花的,我第一次见到孙嫂的手艺便是绣了一朵木棉,那个时候,大概就喜欢上了。”

    “的确很美。”

    “时间不早了,我把这些布拿到前厅去。”她抱着布,他却移开她的手,“我也去。”

    来到大厅,她望着稀稀落落地人,忽然初来锦绣织时,她在街上遇到容少白,他被柳氏罚着送货,她把他怀里的布料撞在地上,满是污泥。他眯起眼抓住她,她挣扎,叫他道歉。

    她从来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也不容易动怒,却惟独面对容少白,从第一次开始,便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他们从初次见面便是冤家,如对头。

    后来,她知道她嫁的人便是眼前这个浪荡公子,而不是与他拜堂的韩澈,心里要多失望有多失望,她以为,这辈子与容少白连好好相处也是极难了,更别说是做夫妻。

    然而,只是大半年的光景而已,一切都变了。

    她忘了一句话,前世,不知是哪位闺蜜说过,互相憎恨、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往往最后却会走到一起。

    她从不信这么狗血的桥段,却终是免不了俗。她与容少白的相处,一点一滴,不温馨、不浪漫,却不知何时存在了,到发现时,已经到了心里。

    方静好想起与容少白两人在铺子里看店的那几天,那个时候,铺子里客如云涌,哪像如今的模样?

    如今,再多想也是枉然,最重要的是,快点查清容少白的下落,听到韩澈说容少白好像是被北方人带走时,她有些意外,但心却松了松,至少不是鹰眼的人。

    容少白常年在江南,只去过北方一次,应该不至于结了冤家对头,况且,根据韩澈的话,他像是自愿去的。那么就是因为其他的事了,想到苏州出了事,而她在信上又提到叫他快点回来,总店出了状况,他不会不知道,难道,他是自己去找人帮忙了?也许,那些北方人是他那次北上遇到的商人?依容少白极要面子,又不肯让家里人帮忙的性格来看,不是不可能。他说过,自己惹出的事要自己解决。

    一念至此,她心里虽仍是满腹狐疑,但到底没那么乱了。心思便全部放回到铺子里来。

    她告诉自己,她要做的便是守住这个家,等容少白回来,也许,明天,便有他确切的消息了,或者,明天,他就回来了?就像中秋之夜那日一般,冷不丁的,他便出现了,风尘仆仆,却带着一脸的笑。

    那笑容如初识时张扬,仿佛一切都无所谓,但眼底却带着一丝温柔。

    他找到了救锦绣织的办法,一场灾难终于过去了。

    虽然这只是她的希望,但有希望终是好的,不是吗?

    她回过神来,笑了。

    韩澈的目光停留在她唇边,她的笑,叫他心里有些酸涩,却又忍不住也跟着开心起来。她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这几天,她就连浮在表面的,淡淡的笑也仿佛无力流露半分。

    此刻轻轻一笑,连阴霾的雨天也跟着柔和了几分,一点点、一点点在他心里化开去。

    但是,整整一天,门庭稀稀落落,仿佛被一双魔手扼住了一般。

    直到傍晚,才进来两位姑娘,从穿着打扮看不似大户人家的小姐,但方静好渐渐沉下去的心仍旧跳了跳,站起来道:“两位小姐随便看看。”

    一位姑娘目光落在那刺绣上,倒是亮了亮,方静好正要介绍,却没想另外一位低声道:“这绣工虽是精致,但价钱怕也不低,还是去城东那家吧,那里多便宜……”

    城东那家?方静好愣了一下,“小姐说的城东那家是?”

    整个柳眉镇,当然不止锦绣织一家布坊,但之前的几家都是从锦绣织进货的,后来锦绣织在江南的生意越做越大,那几家生意清淡,便都草草关门大吉,转了行,近几十年来,由于锦绣织与商会的关系一直良好,所以整个江南的染布业几乎被垄断了。

    那么,城东那家又是什么?

    那姑娘看了她一眼,嘟囔道:“城东新开了一家布坊,叫静思阁,价格可比你们锦绣织便宜多了,而且,所有的布料都有做好的衣裳摆放在厅里,我们买了布料,想做什么衣裳,直接交给掌柜的便可,短至三日,长至七日便可取货,多方便?那家店铺师傅的手艺,据说和原来花想容的方师傅的手艺有的一拼呢!”

    听到方师傅三个字,方静好不觉错愕了一下,但她的心思已不在方春来身上。

    城东新开了一家布坊?按照容家与平琬瑞她爹的关系,平展鹏怎么不来通知一声?就算是因为何家的关系,平展鹏也没了心思,但怎么会那么巧?

    正在容家水深火热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劲敌?

    她陷入沉思,这几天生意不好,是因为那家染布坊吗?因为价钱便宜,所以那些老顾客都转移了阵地?还是,另有原因?

    她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布坊展示成衣,还可以拿着布料做自己喜欢款式的衣裳,这……不是她原来的想法吗?

    在那次义卖会上,她也是这么做的,还特别请了几个姑娘展示成衣。

    这根本就是现代的思路,怎么这家静思阁也想到了?难道老板也是穿越来的?或者,是借鉴了她的方法?这两种都有可能。

    “静思阁、静思阁、静思……”她决定先回容府,把容少白的消息告诉柳氏,再亲自去那家铺子看上一个究竟。

    梅苑里,钱大夫见她进来,恭敬地道:“四少奶奶。”

    “钱大夫,娘身子如何?”

    钱大夫眉宇间有一丝沉重,仿佛忘了身份一般地喃喃:“她性子太倔,容家如今这般,硬是撑着一口气,经脉已混乱不堪,加上太多心事,若不好好调理……”

    方静好装作没有听出他的失言,轻声道:“我去看看。”

    柳氏吃过东西,靠在床上,微闭着眼,听过方静好的话,眼睛总算亮了亮:“这么说,少白不是被人劫持了?”

    “应该不是,韩少爷还在查,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柳氏微微一叹:“他不会是自己去找办法了吧?这个孩子,他怎么不知道,只有他回来,我们才能安心顾眼前的事。”

    方静好沉默不语,柳氏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看来,柳氏也认为容少白是为了锦绣织找出路去了。

    她想到静思阁的事,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先去看看再说,免得柳氏担心。

【152】、沼泽

    城东的静思阁装潢的并不见得多富丽堂皇,甚至连门厅也不如锦绣织的大,但方静好走进去的时候,却不由得有些难过。

    曾几何时,她也在锦绣织看到过如今这般的情景,熙熙攘攘、客似云来,她今天换了一身普通农妇的装扮,头上包着蓝白印花的布巾,摘下了所有的首饰,素面朝天,混在那些姑娘媳妇当中,慢慢地看着。

    若说静思阁的染色质量,并不比锦绣织好,甚至在色彩方面还查了一些,但她随意问了一个伙计一匹云青色布料的价格,吓了一跳,居然只是锦绣织的一半而已。

    布料的成本,加上染料、人工费其他的一些开销,粗粗估摸下来,竟是只回了个本而已,甚至,连回本都有些困难。

    谁愿意做蚀本的生意?或者说,谁做生意不是为了赚钱?静思阁仿佛就是,这家横空冒出来的布坊,让她心里说不出的疑惑。

    特别是她在看到那些挂出来的成衣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不得不说,裁缝师傅好手艺!头先那位姑娘没有吹牛,比起方春来来,这位师傅的手艺也是丝毫不逊色。

    虽然她对方春来并无好感,但却一直觉得他的手艺就算是到了前世,也是令人称奇的,而如今,柳眉镇居然又出了如此的人物。

    她望着那些成衣许久,找到一个伙计道:“师傅,我看中了那匹茉莉黄的缎子,想做件夹袄,可心里头又想不好款式,可否让我见见这里裁缝师傅,我想与他商量商量。”

    那伙计看了她一眼,恭敬道:“您等等,我去问问。”

    她点点头,见那伙计掀起门帘进去,那一刹那,隐约可见里头有一个人影,仿佛是个年轻的男子,只是背对着她,只是一晃而过,所以看的并不十分真切。

    不出片刻,门帘又掀起来,那人影已不见了踪影,那伙计出来道:“大师傅说请太太内堂里稍坐片刻,他收拾收拾便来。”

    方静好随着那伙计走进内堂,内堂陈设简单,只一张桌椅而已,这样的陈设,让她突然冒出了一种感觉,像是到了某间出租房,随时会搬走一般。

    不一会,门外进来一位青衫男子,看着俊朗文雅,仿佛是适才在内堂的那个身影,又仿佛不是,他自称便是这静思阁的裁缝大师傅:“免贵姓李。”

    “李师傅。”方静好微微一笑,“我想做身夹袄,却不知做什么款式的好。”

    李师傅淡淡一笑,道:“北方的天气寒气颇重,故此料子都用的厚重,江南四季如春,哪怕是到了冬天也不如北方寒燥,太太不妨试试我们店铺的云丝棉,之前在苏州一带很是流行,质地轻软、华而不俗,很衬太太的肤色。”

    一番话,滴水不漏,很有生意人的模样。说话也是一口的南方口音。

    方静好挑挑眉:“哦,是吗?大师傅哪里人?对苏州竟也是很了解呢。”

    “小的与掌柜的都是苏州袁甫村人士,掌柜的本在苏州城里做些小买卖,几个月前投奔亲戚,才一道来了柳眉。”

    方静好点点头,光听这番话,也听不出什么端倪来,总之就是正正经经做买卖的人家。她又与他闲扯了一会,对于服饰的搭配与裁剪,她前世学过,这位大师傅也是说的头头是道。她再也说不出什么,便道:“听了李师傅的话,我心里总算有些谱了,再去厅里看看花样。”

    正要起身告辞,这时,刚才那伙计端了两碗茶进来。

    李师傅长袖下的手露出来,握起茶碗道:“太太不妨喝碗茶再去。”

    他端茶的时候,手心露出隐约的细茧,方静好眉心不易察觉地蹙了蹙,才微微一笑:“不了,就告辞了。”

    她走出去,又在厅里看了一会才离开。

    待她走后,内堂的门帘掀起,又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华贵的长衫,俊朗的面容,只是在阴暗处,那脸色微微泛着青白色,使得原本姣好的面容显出几分阴沉。

    “大少爷!”那位李师傅立刻上前道,“属下办事不利,没有留住方小姐。”

    说话间,却俨然已是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而神色恭敬严明,眼神犀利,丝毫不见了方才淡雅的模样。

    那人笑笑道:“不要紧,以后有的是机会……李广,你的那些话倒也说得顺溜。”

    却是一口利索的南方口音。

    那李广道:“大少爷教的,属下一直铭记在心。”

    那人眼中似是一团火,望着方静好离去的方向喃喃:“静好,很快,我们就会见面了……”

    李广皱皱眉,忍不住道:“大少爷,总督何时来南方?”

    “快了……就这几日。”那人眉宇间微微一定,颇有些不耐地道,“解决了成子旺那厮,部分军队便会南下,李广,到时候父亲大人的名讳是不是应该改一改?”

    李广也是踌躅满志:“是。”他压低声音道,“只要南方一统一,总督便该改成为大总统了。”

    “哈哈哈哈。”那人愉快地笑了。

    “只是……”李广眉心微微一蹙道,“属下认为这段非常时期,大少爷应该已统一大任为重……”

    “李广!”那人脸色沉下来,无比阴郁,“你要教我怎么做?”

    “属下不敢!”李广立刻道,“属下这就去准备迎接总督的事宜。”

    “去吧。”那人挥挥手。

    待李广消失后,他阴沉道:“哼,现在我已不同往日了,过不了多久,整个天下都为我所有,静好、静好,你怎么会不是我的?你必须是我的!”

    此刻,方静好忽然打了个寒战。她想,十月的天真的是有些凉了。路过后院的时候,她顿了顿,走了进去。

    胡氏坐在窗前剪着一朵红色的窗花。目光专注,仿佛再也没有旁的事可以引起她的注意。

    “二嫂。”她出声道。

    胡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方静好与胡氏之间,形成了一种颇为奇怪的感觉,胡氏对她已不如当初那般了,而她对胡氏,因为桃心的死带来的恨意,也似乎渐渐淡了。

    她笑笑道:“家里的事,二嫂也应该有所耳闻了吧?”

    胡氏继续低着头,剪着窗花:“盛极而衰、否极泰来,你看那些枝头上的桂花,秋天的时候那么香,到了冬天,就只剩光丫丫了。就连我手上的这朵花,一不小心便也剪烂了,世上没有什么是长久的。”

    方静好怔了怔,喃喃道:“是啊……二嫂,原来你还会剪窗花。”

    胡氏笑笑,目光中掠过一丝讽刺:“这是方春来教我的。那个时候,我缠着他让他教我用缝纫机,教我裁剪衣裳,他就说,他小时候的手艺就是从剪窗花开始的,他娘喜欢在窗下剪窗花、绣花。”

    这个时候胡氏提到方春来,方静好显然一愕,听到胡氏的话,她不觉想,方春来的娘,不就是她的娘么?那个叫木棉的女子。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答话,忽然想到什么,轻声道:“城东新开了一家布坊,里头有位大师傅,他的手艺,也不比方春来差。”

    胡氏握着剪子的手仿佛顿了顿,然后笑道:“方春来最厉害的不是那双裁剪的手,而是哄女人开心的嘴。”

    方静好无语,胡氏突然抬起头望着她道:“我原以为,我恨你是因为方春来,到现在才发现不是的,我恨你,是因为妒忌,妒忌你,明明跟我一样,被关在一个笼子里,却有人肯带你走,韩少爷也是,方春来也是,他们一心想带你走,可是,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走?容家快不行了,你怎么不走?”

    方静好怔怔的,半响才道:“无论你相不相信,我对方春来,只有兄妹的情意,至于韩澈,已经过去了,现在,我是容家的媳妇,是少白的妻子,这个时候,我为什么要走?我怎么能走?”

    胡氏望着她,很久很久,道:“少白还没有消息吗?”

    听到容少白,方静好心里又泛起酸涩,却仍是道:“我相信他很快会回来的。”

    胡氏点点头:“是啊,知道有一个一心一意对他的女子在等她,他怎么会不回来?少白,是幸运的。”

    “二嫂……”方静好忽然道,“你爱过二哥吗?”

    她不知道怎么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只觉得胡氏的眉宇间已没有往日的怨艾,反而清明了许多。

    胡氏道:“爱过。用你的那句话,无论你相不相信,我是爱过的,因为爱过,所以心里的怨恨更多,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可现在,我已明白,万事终有注定,不能强求,像我对容少澜,容少澜对秀杏,我对方春来,方春来对你……”

    “二嫂,你觉得秀杏对二哥……”

    “有时女人的直觉很准,秀杏对少澜,也许有感激,却并没有爱,她心里的应该是另外一个人……”胡氏望住她道,“我不知道秀杏为何要跟了少澜,少澜是个好男人,不会强求别人,何况是自己心爱的女子?这其中有多少纠结,我不知道,可是,静好,容家变成这样,我觉得,不是一朝一夕的,我一直在旁看着,有些话,我没有证据,也不能说,但,你切莫太相信别人,哪怕是你觉得最信任的人。”

    胡氏的眼中竟是含着深深的关切,让方静好凝住了。

    她愣了片刻,忽然道:“二嫂,有句话,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来问你,我哥哥……方春来,手心有茧吗?”

    胡氏愣了一下,仿佛诧异她居然不知道,但仍是道:“当然有,做裁缝的,手心哪会没有茧?握着剪子长了,自然而来便有了,裁缝的茧,都是在虎口处。”

    她点点头。

    其实她是了解的,前世自己也握过剪子,裁过衣服,只是上了几堂课而已,虎口那里便有些酸涩。何况是做了那么多年裁缝师傅的?

    刚才在静思阁的那位李师傅,也有茧。只是,不在虎口处,却在食指下方。

    不像是握剪子。

    一阵风吹过,她觉得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静思阁的价格低了那么多,简直已不是一种良性竞争,这样的事,又是初来乍到的普通商人而已,已破坏了商会的规矩,平展鹏怎么会不管?

    第二天,她没有去找平琬瑞,直接去了平府。她想找平展鹏。

    然而,平展鹏却不在。府里的人说,平会长出了远门,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不知道平展鹏是真的出了远门,还是因为何家的事,没心情见客,仰或是,故意不想见她?

    她回到府中,齐叔来找她,说起城东新开的那家布坊的事。

    “老奴查过了,那家的价格低的实在离谱。”

    “齐叔。”她顿了顿道,“你是容家的老伙计了,你知不知道,容家与谁结了仇怨的?”

    齐叔想了半响,摇摇头:“做生意的做大了,难免有同行眼红,但锦绣织一向恪守商会的规矩,光明磊落,并不至于得罪人。”

    “静思阁的价格那么低,平展鹏又不见人影,难道他是因为何家的事为心思处理这些事?”

    “此事着实奇怪,要说平会长没心思处理,商会的人也不会袖手旁观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们与商会的人早已私下有了协议,可又有谁能有这样的背景本事?”

    是啊,谁有这样的背景呢?能与商会的人协议,能让商会坏了规矩也视而不见,就算是现在江南的巡捕房,对商会的事,也是管不过来的。

    她陷入沉思,一个下人匆匆而来,神色慌张:“齐叔,齐叔!”

    “什么事?”

    “作坊的那些伙计正闹事呢!说不给月钱,就罢工!还有那些绣房的绣娘,竟也要见您,说要回老家呢,幸好韩少爷说服了他们,韩少爷真是厉害,只说了几句话,他们便不响了。”

    齐叔不觉叹息道:“唉,要是韩少爷是当家就好了,还有什么难关过不过?”说完,他自觉失言,连忙道:“老奴去算算账。”

    方静好站了许久,想起汪掌柜的建议,想起齐叔刚才的话。

    韩澈若是容家的当家,便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了吧?首先几位掌柜都是心服口服,其次,他本就是做生意的料,最重要的,他人缘极好。

    韩澈在锦绣织这些年,锦绣织的生意是越来越好,规模越来越大,而容少白刚上任便……除了上一次韩澈所说的,容少白还没有一点儿消息。

    其实,她并不在乎谁是当家,若对容家好,韩澈做也是一样的,她相信韩澈有能力把容家的基业传承下去。

    只是,他终究只是个外姓人,怎么可能?巡捕房的人本是最有可能找到线索的,但马探长不肯帮忙,也许是因为容紫嫣的事吧?

    就这么过了几天,铺子里的存货因为韩澈的关系,卖出去了一些,都是他原来生意上的朋友,得来的钱,勉强可以维持最低的开支,那些伙计听了韩澈的话,也算安分了下来,没有再闹事。

    但月钱拖欠着总是不行,铺子为了声誉开着,却不开工,这样下去,多开一天,便是多损失一天。方静好想了一夜,把家里所有人召集在大厅里。

【153】、巨变

    果然,不出所料,听到方静好的建议,葛氏第一个跳了起来:“什么?要我们每房拿出银两来?这算怎么回事?上次少白被那群土匪绑了去,也都是大家集齐的银子,我房里那些首饰都变卖了,什么都没了,没了!”

    “我知道三哥从前喜欢收集古董。”方静好缓缓道。

    “放屁!”容少弘忍不住爆粗口,“我、我我我那些古董都卖了,早就卖了!”

    “是吗?要不要我现在去三哥房中找找?”

    “你!方静好,你别欺人太甚!”容少弘连青筋都隐隐作现。

    “我没有欺负任何人,现在容家有难,我们都是容家的人,难道不应该出分力吗?容家若是垮了,谁会过得好?”方静好连表面的功夫都懒得做的,直接道。

    沈氏不削地看了葛氏与容少弘一眼,低声道:“四弟妹,我回一趟娘家,去求我爹帮忙。”

    方静好点点头:“辛苦你了,大嫂。”

    葛氏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冷哼,阴阳怪气地道:“是啊是啊,大媳妇家是大门大户,当然应该出分力的,可我们家不同,自己都顾不过来,我原先的那些首饰哪里及得上大姐一半的多?就算要拿出来,也应该是大姐先拿出来!”

    “我自然会拿出来。”忽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柳氏竟缓缓地走进来,神色如常,只有那双在长袖下微微颤抖的手,才暴露了身体的羸弱。

    葛氏一见柳氏,白了个眼,撇过头道:“反正我们是什么都没了……”一边说一边朝着一个丫鬟使眼色。

    那丫鬟便见众人似乎并不注意,便偷偷退了下去。

    方静好收回余光,心里了然,这丫鬟一定是被葛氏差使去房里把那些贵重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柳氏在,她也并不言语。

    只听柳氏缓缓道:“没有也无妨,现在锦绣织周转困难,府里的开支一切从简,从今日开始,午饭和晚饭各房都跟着我吃素的,一来是节省开支,二来是求菩萨保佑,铺子里伙计的月钱不能不发,否则就会动摇根本,但在座的都是自己人,这几日府中发生那么多事,我想大家也不会有心思上街,自然也用不了什么,所以,从这个月开始,每个月各房的月钱都有齐叔拿去铺子里统一支配。”

    “什么?!大姐!”葛氏拽着帕子,说不出话来。

    房中那些东西她可以藏好,可以不拿出来,毕竟是她的东西,但她无法阻止柳氏不发月钱。

    方静好暗自一笑,果然柳氏有的是对付葛氏的办法。

    菊萍却在一边沉默不语,目光流转,似乎若有所思。

    简单的吃过饭,众人便拿来了自己房里值钱的东西,因为容少白被绑架那次已变卖了很多,虽然之后也有赎回来的,但毕竟不多,所以那些珠宝财务也只两箱而已。

    倒是沈氏就占了一箱,那是她剩余的一些嫁妆。

    “大嫂,那是你的嫁妆……”方静好不禁道。

    “家若不在了,还要嫁妆又何用?”沈氏淡然道。

    方静好轻声笑了,见容少青在一边紧紧地握着沈氏的手,心想,容少青得沈氏如此的妻子,夫复何求?

    下午,大家散了之后,柳氏带着方静好回了梅苑。

    “城东那家静思阁,你去过了?”

    方静好一愣:“我是怕娘担心,所以自作主张去看了看。”

    看来柳氏已经知道一切了,应该是齐叔不放心,向她禀报了。

    果然,柳氏点点头道:“我叫齐叔去查了,很奇怪,那些伙计都是江南一带的人,但那位掌柜的说话总有些别扭,偶尔倒像是有些北方口音。”

    “娘是说,他们是北方人?”

    柳氏喃喃:“价格比我们锦绣织低了一半,人来历不明,平展鹏又似乎躲着我们……”

    方静好沉默不语,那位李师傅说,他与掌柜的都是苏州人士,一个月前才来了柳眉镇,照理不会有北方口音啊。

    柳氏不说她还不觉得什么,柳氏这么一说,她倒隐约有些记得,那位李师傅说话极慢,她原本还以为是因为他本性儒雅,习惯而已。

    此刻回忆,难道是因为不熟悉南方的口音,唯恐露出北方口音所以故意这么做的?

    为什么不能让人知道是北方人呢?

    一直以来,南北两处虽是管辖不同,但也会有来往,并未阻止南方人北上或者北方人南下。

    难道,是因为这次北方战乱的事?

    他们是从北方逃出来的?所以害怕别人知道?可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就算是逃来了南方,那些做官的现在恐怕也是无心去顾及的吧?

    除非,他们不是一般的人,所以——要隐姓埋名。

    到底是谁呢?成子旺总督府的人?仰或,是袁有望的人?

    现在两军交战,谁输谁赢并未对外宣布,都是极有可能的。

    她正想着,忽然水生匆匆而来,神色慌张:“太太,四少奶奶!”

    方静好的心本已七上八下,每次看到这种神情的人,她总觉得又有事要发生了,于是脱口而出:“又出什么事了?”

    她没想到,水生说出来的话完全叫她震惊。

    “北方总督府易主了!袁系军已彻底占领了北方六省!”

    “这么快?”柳氏沉吟道。

    “我刚在外头听人说的,昨天清晨北方总督府正式宣布了袁有望任总督的消息,连之前大门上的牌匾也换了,据说成子旺早在几天前夜里就秘密的被割了脑袋!剩下的军队,死的死,归顺的归顺,成子旺原先的总督军已经没了。”他喘口气接着道,“还有一件事,据说,袁系军已有一部分来了江南!”

    这回,连柳氏脸色也变了:“来了江南?”

    方静好沉默不语,水生说的一番话,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总督府的牌匾也换下了……是了,牌匾!她的心猛地一沉,惊叫道:“那牌匾!锦绣织门上的牌匾!”

    “快,快叫人去取下来!”柳氏细眉紧蹙,“不,我亲自去!叫齐叔立刻备车!”

    “我也去。”方静好道。

    “你留在府里。”柳氏侧脸道。

    方静好想了想,点头应了。

    这几天容府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若她与柳氏都走了,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可虽然她留在了府中,心情却是极度不安的,沈氏也来了她的桃苑,见她一直不语,安慰道:“四弟妹,你别急,就算现在是袁有望当权了,一时半刻,他也没空来理会这牌匾的事。何况,虽然牌匾我们是公开挂了出去,但北方离这里路途遥远,他们也不一定知道。”

    方静好点点头,揪着的心却没有放下来。一个新政党的产生,对旧党旧政府必定是斩草除根的,以防他们复辟。

    于此有牵连的,又何止一块牌匾而已,韩澈与叶小姐的婚事,还有,容少弘房里的……

    她心里打了个激灵:“我去找三哥!”

    菊苑里,葛氏正让人藏着那些珠宝首饰,丫鬟道:“四少奶奶来了!”

    “见鬼!”她啐一口道,“她方静好倒是盯着我们房里的东西不放了!不是说了从月钱里扣么?怎么又来了?我看哪,她可不是为了容家,是存心想跟我们过不去!快,快都收起来!别叫她发现了,我还要留着这些东西以防万一呢,她想叫我卖出去丢进容家这个无底洞,想得美!”

    那丫鬟立刻飞快地收拾好了,藏到床底下。

    方静好一踏进屋子,便见那丫鬟气喘吁吁的站直了身子,她此刻也没空去理会葛氏的把戏,只是道:“三哥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葛氏见她一进门就开门见山问起容少弘的东西来,心里更是确定来意不善,故作不知地问道。

    “我不知道是什么,就是成子旺送他的那个东西!”

    “方静好,你到底要干什么!那可是总督府赐给少弘的东西,你还想卖出去吗?那东西要是流到了市面上,弄个不好是要被人抓去的!”葛氏叉着腰道。

    “到底在哪?”方静好来不及跟她解释。

    “不知道!”葛氏道,“就算知道我也不告诉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和大姐就是想把我们逼到死路,要是真为了容家,心默娘家有钱有势,你怎么不问她去要个几十万两的?你们就是要把我们孤儿寡母逼出去!若是老爷泉下有知……”

    “够了!”方静好打断道,“成子旺已经完了!”

    “什么完了?”突然的一句话,让葛氏也禁不住怔了怔。

    “袁系军占领北方六省,总督府易主,袁有望上任总督,成子旺已经被处决。”方静好吸口气道,“现在,不是要卖掉那东西,还有那块牌匾,都是丢的越远越好,若是藏在府里,才是祸害无穷!”

    葛氏盯着她片刻的功夫,忽然笑了:“别诳我,怎么可能?前几日还一点动静没有,怎么突然就换人了?”

    关于这一点,方静好也是难以解释,虽说北方与江南离得远,但打仗毕竟不是小事,不可能一点消息都不传出来,可之前竟是真的没什么动静,只知道在打仗,胜负却是不知,仅仅在一夜之间,总督府就易了主,这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的事,说明成子旺早就败了,袁系军也早已占领了总督府。

    清帝退位之后,成子旺在北方统治了近十年,都说利欲熏心,安逸的生活会让人腐蚀,这十年来太过于平静的生活,使他早就失去了战斗力和野心,否则,也许南北两方也早就统一了。

    成子旺不肯打仗,是怕一旦打仗,奢靡的生活便会一去不复返。

    虽然方静好不曾见过成子旺,但想想他能与容少弘这样的人结为“忘年之交”,不是臭味相投是什么?

    这样的人当政,老百姓的日子不会有多好过。人心所向,众望所归,腐败的旧党被推翻,历史上的典故很多。袁系军的崛起也正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这样腐朽的政权被推翻,在袁系军来说,新官上任,总要第一时间宣布主权,安抚民心。在老百姓来说,其实谁统治都一样,腐朽的旧政权被推翻,照理应该欢天喜地的。奇怪的是,为什么没有一丝消息传出来呢?

    她回想起之前传出来的,北城戒严,封锁主要通道。难道从那个时候开始,成子旺就已经被抓起来了?

    那么,袁系军不让占领北方的消息流出去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她来不及想这么多,盯着葛氏道:“我没必要骗二姨娘,二姨娘可以到街上去问问,如果不把三哥的东西拿出来,到时候……”

    “我……”葛氏终于也露出了一丝慌乱,“我真的不知道在哪,来人呐,快去外头找三少爷回来!”

    这几日,容少弘也没来铺子,如今也不在府中,不是出去花天酒地了是什么?方静好很想相信他是去为容家奔波了,但她实在难以劝服自己相信。

    这个节骨眼上,还能花红酒绿,她暗自叹息一声。

    果然,过了很久,伙计把容少弘从一家酒家里找回来了,他脸色微醺,看来喝了不少。

    “少弘哪,成子旺给你那东西呢?”葛氏拉着他问道。

    “什么东西?”容少弘打了个饱嗝。

    “就是你给娘看过的那个什么翡翠的鼻烟壶。”

    容少弘流着口水,醉眼朦胧地看了看葛氏,又看了看方静好,指着方静好笑道:“哈,我知道了,是你威胁我娘,叫我娘把我的东西交出来吧!你……做梦!咱们值钱的东西一样没有!没有!”

    他东倒西歪,方静好一直忍着忍着。

    葛氏连忙道:“少弘,你听娘说,快点拿出来,娘要看看,那成子旺已经……”

    一句话还未说完,外头突然想起嘈杂的喧哗声来。

    方静好朝外一望,怔住了。

    齐刷刷地一群人,统一的灰色戎装,如同德国的军装。中间一人,并未穿军装,这人方静好认得,居然是——马探长。

    葛氏张大了嘴巴,容少弘混沌不堪,方静好已缓缓走出去。

    “四少奶奶,别来无恙。”马探长咧嘴一笑。

    “马探长。”她眼神扫了一圈,冷冷道,“马探长是来容府做客的吗?若是做客,便请去偏厅坐。”

    马探长对她的淡定似乎颇为恼怒,侧脸看了一眼身后的军队道:“大胆,你可知我身后这些是什么人?”

    “什么人?”方静好正想问。

    马探长对身后为首一人谄媚一笑,转过头来颇为得意:“自然是总督府的新军,不,过不了几日便是总统府了,他们便是袁大总统身边的护卫军。”

    袁有望的军队。

    方静好的心沉下去。

【154】深渊

    方静好站在那里,这件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不过她已从马探长对那些军官谄媚的态度上已看出了一些端倪。巡捕房,已归顺了北方军。

    南方割裂已久,并无人统治,马探长的巡捕房在江南一直以来虽只是个小小的巡捕司,却做着警察司和官员的事,也享受着这样的权利。

    巡捕房与各地流寇、匪贼各分南方,匪贼中又以鹰眼为首。所以,马探长虽然一直想除掉鹰眼这块让他寝食难安的眼中钉,却几次都不敢下手。

    只因,鹰眼在暗,他在明。而更重要的是,马探长是个小人,小人总是贪图安逸生活的,他与成子旺又有所不同,成子旺当年夺权,也颇为英勇,只是后来被奢靡的生活给腐蚀了。而马探长其实只做了两年不到的巡捕房探长而已,他本来是小罗罗,只因有些小聪明,哄得上一任的探长很是开心,所以这探长的位置,才落到了他身上。

    这样一个人,只要鹰眼没有太大的举动,侵害了他的利益,对百姓那些伤害,他又怎么会放在心上?何况,都说官匪一家亲。若要维持稳定的权利不变,有时候,竟还是要靠靠那些土匪的,譬如说,若没有那些人的猖狂,又怎么能显出他马探长的英勇、为人民赴汤蹈火?又怎么能让江南的百姓更需要他和巡捕房的存在?

    所以容家几次因为鹰眼出事,他表面是派了人去追查,但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他心里的想法是,若是真和鹰眼的人冲突起来,那些匪贼都是不要命的,自己不能保证有几分胜算,到时候赔了性命,他是万万不愿意的。

    这样毫无主心骨的人,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靠山的,现在北方统一,南方依旧割据,谁是最有利的靠山?除了袁有望还有谁?

    方静好心里百般念头闪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缓无异:“哦,原来是新近北方总督府的护卫军,静好虽不大出门,也听得一些关于北方的事,无不说现在的总督军骁勇善战,一直深感佩服。”她话头一转,“只是,我们容家乃世代经商,走的是商道,是普通的生意人罢了。不知大人们为何前来?”

    她若有所思道:“难道是因为新军刚定,想要锦绣织染织一批军服?若是如此,锦绣织一定效劳。”

    马探长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笃定的表情,恨得牙痒痒,那位为首的军官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欣赏的表情,上前道:“容家四奶奶,我们刚便是从贵府的锦绣织而来,还将容太太带回来了。”

    听到柳氏,方静好心里咯噔一下,急道:“娘……”

    “四少奶奶放心,”那位军官道,“容太太只是受了些刺激,晕了过去,我已命人将她送回了房中,此刻,房中有你们府中的大夫在料理,想必无妨。”

    府中的大夫,应该是钱大夫了。方静好微微松口气,却盯着那军官道:“麻烦大人了。”

    他不说,她也不问,就这么僵持着。

    一旁的马探长终于忍不住厉声道:“四少奶奶,你好耐得住气啊!实话告诉你,你们容家与成子旺勾结的事,总督早有所闻,此次让彭副官带人前来,便是捉拿你们归案的!还不快从实招来,那块牌匾如今在何处?”

    听完这番话,方静好本来七上八下的心竟反而平静下来,马探长这么说,就是柳氏早先一步已把牌匾处理掉了,否则,大可以定罪,不必在这里喧哗。

    她眉头一挑,惊诧道:“牌匾?什么牌匾?”

    那军官,大概就是马探长口中的彭副官,此刻微微一笑道:“四少奶奶,明人跟前不说暗话,我们了解到,贵府与成氏旧党来往甚密,容家在北方的生意多亏了成子旺在背后照料,容家的三少爷与成子旺一众更是知交,这件事在北方众所周知,四少奶奶无需再隐瞒。”

    方静好盯着他:“既然彭副官早已查清,我也不敢隐瞒,只不过,我们只是普通的老百姓而已,成子旺原是北方总督,彭副官想,我们一介平民,哪里敢跟做官的过不去?行商本是不易,处处要看人脸色,我们锦绣织要想在北方立足,若是得罪了成子旺,彭副官现在恐怕也看不到我了。我们,只是为了自家的基业,不得不小心陪着说话而已。要说交情,百姓,如何能与做官的说交情?”

    她绝口不提牌匾的事,彭副官嘿嘿一笑:“四少奶奶此言差矣,你们容家在江南,又何止是老百姓这么简单?江南百分之八十的染布业,都归容家所有,锦绣织、再加上一个江南何家,几乎垄断了南方的纺织业。若你们是普通百姓,叫那些衣不果腹的人又如何自处?”

    “这是祖上的功绩,容家祖上世代经营纺织业,虽是名声在外,但近百年来,一直恪守法制,从未做过有违法记之事,也从不过问官场之事,老实本分,只专注于自己经商一行,不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又是什么?”

    “呵呵。”彭副官道,“以前是,或者说,这几个月前还是,不过,自从容家四少去了一趟北方,之后,容家三少又去北方店铺打点一切,期间,不断与成子旺一众来往甚密,另,听说锦绣织大掌柜未来的夫人,即是成子旺亲信叶永权嫡亲的外甥女叶子鱼小姐。成子旺为此还送了一块封号牌匾与你们容家做新婚贺礼,在下说的全是事实吧?”

    他缓缓说来,方静好手心已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除了惊诧,还有疑惑。先别说袁系军封锁占领北方一事,直到昨天才宣布,就说这件事,为什么袁系军一下南方,就来了容府?而且事情知道的竟是如此详细。

    好像早有计划一般,来不及一丝准备,叫人措手不及。

    “四少奶奶,无话可说了吧?”彭副官冷笑一声,手一挥道,“给我搜!就算把整个容府翻过来,也要搜出那块牌匾!”

    “彭副官!”方静好惊叫。

    彭副官道:“若是日后证实是我们弄错了,在下自当来容府请罪,若是叫我们搜着了,四少奶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一股寒气从脚上升起,方静好正要动,却被一群官兵围住,个个铁着脸,噶擦一声,她便触碰到冷冰冰的枪支,她无法动弹,只能望着那些人蜂拥而去。

    马探长此刻一笑道:“唉,四少奶奶我劝你还是别白费气力了,如今就连鹰眼也为袁总督所用,江南不出片刻,便会统一,整个天下,都是袁总督,哦,不,大总统所有,你又如何反抗?”

    方静好狠狠地盯着他,目光冷然:“看来马探长是投靠明主了。”

    马探长当然听出了她话里的讥讽之意,却故作不知,笑道:“那是,我马某,一向是识时务者,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的形势,袁家军势如破竹,归顺乃是天意,为免南方的老百姓生灵涂太,我只好委屈一下了,谁叫我如同父母官呢?总要为自己的子民考虑考虑。”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就算分明是为了自己,也有本事把话说的冠冕堂皇,跟朵花似的,马探长就是这类人。

    可方静好已无心去讥讽他,她的心思全在那些翻箱倒柜的军官身上。

    牌匾已不在了,但……翡翠鼻烟壶还在。她没见过那翡翠鼻烟壶,甚至连知道那是翡翠的一只鼻烟壶,也是刚才听葛氏说起的。至于那翡翠鼻烟壶是如同一般的玉器,还是别有印记,她更是不知道。

    她望着菊苑的方向,身子轻轻颤抖,除了祈祷,她竟没有别的办法。

    突然,一个官兵从菊苑出来,高声向负手立在门外的彭副官禀报什么。声音清晰,一一落入方静好耳中。

    那个官兵说:“禀告副官,从容三少爷床下发现一包珠宝首饰。”

    彭副官接过来细细查看,方静好的心都要跳出来,片刻后,见彭副官随手交回那个官兵手上道:“先放着。”

    她长长舒了口气,细细一想,那些珠宝,应该就是葛氏为了不拿出来变卖而藏匿起来的吧?

    但她的心还未定,却又见一人跑了出来,这次,她的血液似是凝固了,虽只是惊鸿一瞥,但还是有一丝绿色的光芒闪过彭副官的指尖。

    绿色,翡翠一般都晶莹剔透,翠绿翠绿。

    只见,彭副官眉头一凛,手一挥,菊苑里立刻响起一声惨叫:“不能!你们不能带走少弘!少弘啊,我的儿子啊……”

    声音凄惨,是方静好不曾听见过的,她却依然分得清,是葛氏的声音。

    她挣扎着要上前,手被人钳制的紧紧的,只见彭副官望过来,一个眼神,她的手突然松了,便顾不得一切冲过去:“二姨娘!”

    她冲进菊苑,彭副官竟也没有阻拦,在她正要踏进屋子的那一刻,只见几个官兵压着容少弘出来,容少弘的酒早已被吓醒,一双脚软软的,仿佛失了魂一般,竟是被腾空拖着而行的,身后,葛氏追了出来,披头散发,形如鬼魅,哀嚎着:“少弘——你们放了我的儿子!”

    “三哥!”方静好正要上前,那些官兵立刻亮出明晃晃的枪口。

    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鼻烟壶出现在她眼前,耳边传来彭副官的声音:“四少奶奶,你可看清楚了,这只鼻烟壶,便是成子旺的东西。”

    她盯着那只鼻烟壶,冷冷一笑:“一只鼻烟壶而已,江南也多的是,凭什么说就是成子旺的东西?”

    “四少奶奶此话倒也有理,不过,四少奶奶或许不知道,成子旺从几年前,见了一批洋人,自此之后染上了烟瘾,若是没有足够的存粮,他便会生不如死,这只鼻烟壶,本是他自己用来抽大烟的,既然给了三少爷,想必三少爷必定也成了瘾君子。”他手指一动,那翡翠鼻烟壶便转了过来,“何况,四少奶奶看清楚了,这鼻烟壶虽是到处可见之物,但却刻着一个成字,之前的十年,整个天下,除了成子旺,无人敢用这个成字做印记,这还不够么?”

    方静好紧紧地盯着那个成字,心底冰凉一片。终是晚了一步,又或许,是根本没有料到会那么快。

    她的手缓缓垂下,低声道:“彭副官待如何?”

    彭副官声音也变得犀利:“四少奶奶,大总督已立了新法,新法里第一条便是禁烟!成子旺每年向那些洋人买了多少的大烟,致使钱财外流,百姓民不聊生,我国靡靡不振,他不止自己抽,还秘密开了许多家烟馆,弄得乌烟瘴气,单说这一点,容三少如今被查出了这只鼻烟壶,便可定罪,更别说,他还是成子旺的旧党余孽!”

    她已无话可说,她不知道容少弘是否也抽了大烟,或许只是成子旺有心想把他拉进去,却还未来得及,但这一切,似乎都说不清了。

    她道:“彭副官,我娘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彭副官刚也亲眼所见,我可以跟你走,但我娘……”

    “四少奶奶放心,大总督一向仁善,只对事不对人,容家虽是牵扯在内,但在下只奉命抓实质有关之人而已,至于容府的女眷,暂时继续留在容府等待消息。”

    她呆呆地站着,直到现在才觉得容少白不在是庆幸。

    只是,韩澈……她望向竹苑,韩澈与叶子鱼订了亲,叶永权是成子旺的亲信,此刻只怕已经凶多吉少,袁系军既然已到了容府,韩澈无论如何是脱不了关系了。

    “四少奶奶不用看了!”马探长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身后,笃悠悠地道,“之前在锦绣织,我们已请韩少爷去喝茶了。”

    她的心终究是沉了下去。韩澈,韩澈,他在商场上纵然是叱咤风云,但又怎么能与这帮端着枪的人斗?

    他受伤了吗?也被关起来了?

    她心里无数个念头闪过,忽然道:“彭副官,我能否见见韩少爷?”

    虽明知不太可能,可她还是这么问了。

    果然,彭副官盯了她一眼:“四少奶奶要见韩少爷?”

    “是,韩少爷本不是容家的人,说穿了,不过是个下人而已,此次的事,是容家牵累了他,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心有不忍。”

    她故意把韩澈说的一文不值。

    马探长却阴阳怪气地笑道:“四少奶奶真是慈悲之人,只是,现在你该担心的恐怕不应该是四少爷吧?”

    方静好道:“容家的事,不劳马探长费心。”

    却听马探长一笑道:“容家的事,此刻我要管也不是管不来的,我只不过提醒四少奶奶,既然韩少爷只是个下人,四少奶奶大可不必在意,倒是有一个人,四少奶奶恐怕得多上点心,容太太一听那人的消息,便急的厥了过去,马某想,四少奶奶怕也不会不在意。”

    方静好猛地抬起头,她本来就有些疑惑,柳氏为何会昏过去?官兵到了锦绣织搜查,可那牌匾显然已不在了,所以他们才会来了容府。就是因为这一点,柳氏无论如何也会撑住自己,柳氏是个坚硬的女子,她为了这个容家付出了多少?如今容家大难,她不可能如此柔弱,她不会放心,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官兵搜查容府。

    然而,她却昏了过去,如果不是受了严重的打击,不会如此。

    是什么打击?方静好四肢突然冰冷一片,然后,听到彭副官说:“四少爷多日未归,四少奶奶不担心么?”

【155】、阴谋

    此刻,喧哗声已传遍了整个容府,沈氏、容紫嫣、葛熙冉都走了出来,仿佛被这副场面吓呆了,都立着不动。

    甚至连很少踏出房门的梅若,也出来了。

    听到四少爷三个字,方静好第一次失控,紧紧盯着彭副官道:“你们把他怎么了?!”

    彭副官笑笑:“四少奶奶终究还是关心四少爷的,放心,四少爷无妨,只是,我们公子请他去做客了。”

    “你们……公子?”她乍听容少白无事,一颗心刚放下来,此刻不禁充满了狐疑,“你们公子是谁?”

    “如今的总督府只有一位公子,在下说所的公子当然是总督大人的公子。”彭副官道。

    总督大人的儿子?

    放静好曾听说过袁有望新来与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相认,应该就是这位公子吧?她没有想到的是,容少白失踪,居然与那位公子有关。

    那么,韩澈的那位朋友所见的,是容少白跟着袁系军的人走了?所以才说是北方人。

    可是为什么呢?

    就算是容少白是容家的当家,容家被认为与旧党勾结,要将他抓去,但何必要那位公子亲自出马?

    仿佛他们对容少白是不同的,将他“请”去,如今才派了几个军官来抓其他的人,难道,只是因为容少白在容家身份不同,是当家吗?

    她心里纷乱无比,手指紧紧地拽着衣角默不作声。

    彭副官道:“四少奶奶,本来我们是想留四少爷一人而已,无奈四少爷却极不配合,故此我们只好再跑一趟来府中查个清楚了,如今证据确凿,容家与旧党牵连,贵府的锦绣织与之也曾有密切的金钱往来,故此,在此事总督府未下达进一步的指令之前,锦绣织各地九家分店,由在下统一查封,不得营业,在下还有军务在身,就不打搅了,四少奶奶就在府中静待消息吧!”

    此刻,一人突然冲上来道:“少白到底在哪里?”

    方静好愣了一下,便看到葛熙冉神情紧张地望着彭副官。

    而站在比较远的梅若,一双眸子也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虽是一声不响,但眉宇间也是充满了关切。

    马探长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笑道:“看来,关心四少爷安危的,不止是四少奶奶一个人哪。”

    葛熙冉被这么一说,脸色也有些尴尬,咬着唇,不言不语。梅若已别过头去。

    容紫嫣上前拉住葛熙冉,盯着马探长,忽然轻蔑地啐了口:“走狗!”

    “你!”马探长早在容紫嫣走出来的时候,故意做出一副气派来,显示他如今已不同的身份,现在被她低低的一句话,又想起之前提亲被拒绝,顿时恼怒安分,扬手便要打。

    容紫嫣仰着脸,目光中透着怒火,马探长的手却到半空中被人稳稳的截住,彭副官凉凉地道:“马探长,莫非忘了公子交代的话?”

    马探长一愣,立刻惊出一身冷汗,讪笑着把手放下,狠狠盯了容紫嫣一眼,心中道:小贱人,等着瞧,迟早你要来求我!

    彭副官的话不响,却正好让方静好听见,她心中的狐疑更甚,总督公子交代了什么?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彭副官便扬手一挥,剩余的那些军官整齐有素的消失在门口。

    马探长走在最后,还不断地回头看容紫嫣,但一见那些军官已都上马,再也顾不得什么,连忙屁颠屁颠地赶了过去。

    方静好直直地立着,本来心里的一肚子周旋都因为容少白的事而乱了分寸。

    沈氏看了方静好一眼,追赶过去,在彭副官上车时,问了句:“你们……把少青怎么样了?”

    彭副官蹙蹙眉,似乎不知道少青是谁,马探长已道:“大少奶奶放心,我们对大少爷没兴趣……”

    沈氏的眉已沉下,彭副官打断道:“原来是大少奶奶,我们查清,大少爷与此事无关,故此,并未将他带走,他此刻应该还在贵府的铺子里。”

    沈氏这才松了口气,葛氏却一把将她撞开,追着马群,容府外围满了人,马群扬起一地的尘土,惊散了围观的人群,决然而去,葛氏瘫软在地,披头散发,也顾不得四周那些指指戳戳的人,不知哀嚎了多久,才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一下扑到在方静好跟前道:“你想想办法呀!平素你不是法子很多么?现在怎么哑巴了?你想想办法,救救我们少弘!救救我的儿子……”

    方静好一动不动,良久才道:“紫嫣,先扶你娘回屋,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容紫嫣一言不发地扶起葛氏,葛氏已哭得抽干了气力,此刻软绵绵地倒在容紫嫣身上,被扶进了屋去。

    葛氏与容紫嫣走后,葛熙冉突然道:“四少奶奶,你刚才还要见韩少爷,为什么知道四少爷也被他们抓去,却不想见见四少爷?”

    她目光中有怒火,直直地朝方静好射来。

    方静好沉默不语,她知道葛熙冉心中也是焦急的,这个时候,又解释什么呢?她心里比谁都乱,却无需向谁证明什么。

    葛熙冉见她良久不说话,跺了跺脚转身就走。梅若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不见了。

    沈氏叹息一声,上前道:“四弟妹……”

    “我没事,大嫂。”她低声道,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呢?表小姐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大嫂知道你心里怎么会不惦记少白?若此刻出事的是少青,我怕也是你这个样子,一切都乱了。”

    关心则乱,是这样的吗?

    刚才听到韩澈被抓去的时候,她虽然担心,但至少还能想着要如何应对,而听到关于容少白的事,她却完全没有分寸。

    仿佛整颗心突然空了一般。

    多少天的等待,从开始的担忧,到后来略微的放心,升起一丝丝希望,盼着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到现在知道了原委,她觉得从未有过任何一刻,如现在般无措,像是深陷在沼泽中,使不出力,心中的惶恐也无处去说。

    她不是不想找办法,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容少弘被抓走,可是,抓他的人不是别人,马探长虽然可恶,可有一句话说对了,袁有望如今贵为北方总督,很快也许便是大总统,容少弘与成子旺的交往也是事实,如今证据也被搜到,她又能如何?

    人要救,可办法呢?她心里竟是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良久良久,暮色四合,她才仿佛回过神来,见沈氏还是站着,不由得感激道:“大嫂,谢谢你。”

    “说什么呢。”沈氏温和地望着她,“静好,是大嫂要谢谢你,我身为容家的大媳妇,却做不来什么,如今容家的男丁都……少青却没事,我、我心里……”

    “大嫂,大哥没事,是唯一值得高兴的事啊。”方静好道。

    沈氏苦笑:“我也知道,他们不抓少青,是因为少青的病,他什么都不懂,抓去,也只是多了个累赘而已。”

    方静好无语,事实应该是如此吧?她却道:“不,大嫂,大哥没事,娘心里也会放心不少的。”

    沈氏也不响了,两个人往回走:“静好,锦绣织被封了,三弟四弟和韩少爷都在他们手上,现在还有什么办法?”

    方静好苦涩地摇摇头:“先去看看娘吧。”

    柳氏昏迷不醒,沈氏问了钱大夫,钱大夫说,是由于前几日一直郁积在心,血脉不通畅,再加上刚才的打击,才会如此。

    “钱大夫,麻烦你好好照顾娘。”方静好轻声道,“还有,二姨娘那里,也麻烦你去看一看。”

    柳氏昏睡过去,不知何时才会好转过来,如今,所有的事,都压在她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就算心底在慌乱、再无措,现在也该让自己平静下来。

    想到容少白,她心猛地揪了一下,头一阵眩晕,勉强扶住桌子。

    “怎么了?”沈氏连忙扶住她。

    她摇摇头:“没事。”

    这几日,身子总是倦乏的厉害,她想过是心里事情太多的缘故,头晕还是第一次。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晚饭是冷冷清清的三个人,容紫嫣在照顾葛氏,葛熙冉也陪着,柳氏依旧昏迷不醒,菊萍也未出现。

    只剩下方静好、容少青、沈氏三个人。

    奶妈端上菜来,在一旁独自垂泪,不禁喃喃道:“那个时候多热闹啊,一桌子的人,可现在……”

    三人心中也是各自难过。

    容少青纵然再傻,也明白了一些,腾地站起来:“我要去把三弟四弟救回来!”

    沈氏连忙拖住他:“你去了又有什么用?”

    容少青憋红着脸道:“都是我没用,帮不了娘,帮不了家里。”

    沈氏一旁安慰着。

    方静好戳着筷子一点点吃着。她没有一丝胃口,可她一直记得,若是自己再倒下,那么便真的完了。

    沈氏望了她一眼道:“四弟妹,我总觉得这件事蹊跷。”

    方静好抬起头,沈氏开口道:“昨夜我回了趟娘家,去向我爹求助,我爹给了我些银子,还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在这之前的一段时间,我们锦绣织的生意不是一直不好么?再加上城东那家布坊开张,我一直以为,是因为那家的价钱比我们便宜许多,我们才会失去了原先很多的老主顾,可我爹说,是因为商会的一纸告文。”

    “商会的告文?”方静好不觉放下了筷子。

    沈氏点点头,沉思道:“是一个跟我爹一向交好的世伯告诉我爹的,商会下了告文,说商会与城东的静思阁订了协议,以后江南的纺织品生意,一律都交给静思阁,本来这是个秘密,那位世伯知道我是容家的媳妇,才偷偷告诉我爹的。”

    “江南所有的纺织品生意都交给静思阁?”方静好怔住了。

    江南的纺织品,本来是何容两家的天下,这么一来……怪不得,何家也没了订单,容家原先的那些老主顾也不见了踪影。

    何容两家那么多年来与商会关系一向良好,静思阁与商会又有什么渊源?使得商会宁可断绝与何容两家多年的关系,而下了那样的告文?

    平展鹏一定早已知道了吧?所以才避而不见?说容家也就算了,可何家与平家是亲家,难道平展鹏竟连何家的生意也不顾?

    实在说不过去。能让平展鹏连自己女婿的家业也顾不得的,一定不会是金钱贿赂,平展鹏做商会会长那么多年,不会缺钱。除非……他也是迫不得已。

    现在,有什么人可以命令商会做事呢?

    袁有望!

    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这个念头让她心里震惊无比。

    那就是,柳氏曾说齐叔去暗自查访过,说静思阁的掌柜不小心流露北方口音,由此来说,那掌柜也许是北方人。

    北方人,难道,是袁有望的人?这家铺子,还一定与袁有望关系颇密切,如今袁有望势力已到达江南,所以,南方商会迫于无奈,才会下了那一纸告文!

    容少白从北方回来之后任当家、生意突然变好、汇丰钱庄被烧、锦绣织周转不灵、这期间,生意突然又冷清的诡异,之后,各地掌柜相继不满离开,静思阁开张,袁系军突下江南便立刻来了容府抓人……

    这一切,一件又一件事,仿佛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等着他们一点点、一点点的走下去,直到无法动弹。

    她只觉得指尖冰冷,喘不过气来,心里突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若这一切,真是一个巨大的阴谋,那是为了什么?是谁要置容家于死地?如果,这是一场蓄意已久的阴谋,那么容少白……

    她腾地站起来,吸口气道:“大嫂,明天,我就去一趟警署司。”

    “去警署司?”沈氏惊诧道。

    她点点头:“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见到那位彭副官,只有一个办法,找马探长。”

    沈氏叹息一声:“四弟妹,你千万小心,那个马探长,也不是个好人,上次五妹的事,估计还怀恨在心,这次……”

    “大嫂放心,我自有分寸。”她说。

    虽然这么说着,但她心里是没底的,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不能放过。如今,她只想见容少白一面。要她再毫不知情地等下去,她已无法做到,她怕自己会崩溃。

    她缓缓走出梅苑,夜凉如水,那风仿佛夹杂着无数的寒气朝她袭来,她仰起下颌,朝桃苑走去。

    她不知道,她一转身,容紫嫣便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是一片决然,喃喃道:“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容紫嫣回到房中,收拾起所有的东西,又在门外看了葛氏一眼,咬了咬牙,走出门去。

【156】、煎熬

    方静好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踏入这个地方,望着白墙红瓦的一栋小高楼,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去,门口穿着黑色制服的人拦住他,斜眼笑道:“这位太太,这里可不是戏楼茶馆,是警署司,可不是随便能进来的。”

    “麻烦你通报一声,我要见马探长。”方静好道。

    “你是——”那人狐疑道。

    “你告诉马探长,就说容家的四少奶奶有事求见。”

    那人一愣,飞快地进去了,半响出来道:“我们探长有请。”

    方静好跟着他进去,两边都是森严的守卫,拐了个弯,那人打开一扇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她走进去,那扇门从外面关起来。

    此刻,一个警卫跑过来道:“队长,外头又有位姑娘要见探长,说是和前面的那位太太一起来的。”

    “什么来历?”

    “她说,说是容家的五小姐。”

    “什么?今天可真邪门了,怎么尽是容家的女人!”他想了想,摆摆手道,“让她也进来吧,一块领去。”

    方静好踏进屋子,只见马探长坐在桌前,正摆弄着一只翡翠鼻烟壶。

    看到那只翡翠鼻烟壶,她定了定神,平静下来才道:“马探长。”

    马探长本就摆摆架子在等她开口,此时才抬起头,仿佛刚刚才看到她,挤出一丝虚伪的笑:“哟,容四奶奶今儿光临我们警署司,真是令我这块小地方蓬荜生辉啊!”

    “马探长,静好前来,是有一事相求。”若不是因为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实在不想与马探长这种人打交道,可现在别无他法了,她只好开门见山地说。

    马探长却故作不知:“四少奶奶言重了,在这江南,你们容家还有求人的时候么?”

    方静好知道他因为容紫嫣的事,肚子里憋着一口气,如今不让他顺顺,恐怕后面的事都是白说,她忍住心底的怒火,低眉道:“容家如今已不如往昔,若马探长肯帮忙,静好与容家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马探长冷笑一声,“不知四少奶奶想要做什么?又要怎么感谢我呢?”

    “我想见见外子。”方静好顿了顿道,“至于感谢,只要静好能做到的,马探长尽管说。”

    马探长眯起眼,心中转了个弯,道:“好,四少奶奶爽快人,马某的条件,对四少奶奶,对容家来说都不难……”他伸出一个手掌道,“五十万大洋,让——容五小姐亲自送来。”

    方静好顿时愣住,现在容家别说是五十万大洋,就算是10万也拿不出来,何况,马探长对容紫嫣的心思众人皆知,叫容紫嫣送去,就等于把她推进了危险的境地,方静好怎么可以这么做?可是,如今再想不出别的办法……

    她迟疑着,马探长盯着她道:“四少奶奶,马某刚才心情好,不过等一会就不知道了,你要知道,与旧党勾结那可是死罪,斩草除根的道理四少奶奶不会不懂,要是再犹豫下去,恐怕就见不到四少爷了……”

    “我答应!”突然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人缓缓道。

    方静好一惊,便看到容紫嫣站在门口,一身素色的衣裳,映衬的她仿佛成熟了许多,再也不见昔日娇憨少女的模样。

    “紫嫣,你怎么来了?”

    容紫嫣看了方静好一眼,把目光投向马探长:“我代我四嫂答应了!”

    “紫嫣!”方静好皱眉。

    容紫嫣看向她时,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四嫂,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家里大家齐心,总是能凑齐的,三哥四哥,还有韩大哥比什么都重要。至于我……早在那一天,我就别无他求了。”

    “可是……”

    容紫嫣说的那一天,方静好已经明白过来了。从齐雨成亲的那一天开始,容紫嫣的心就死了,那种感觉,方静好曾真真切切的体会过。许怀安走的那一天,她也是这般。她望着容紫嫣,说不上话来。

    “四嫂,我容紫嫣是容家的女儿,如今容家有难,若你不答应,难道叫我做个不忠不孝之人么?”容紫嫣眼眶微红,眼神却是坚定无比。

    方静好注视她良久,艰难地做了决断,侧过脸对马探长道:“我答应了,什么时候我能见外子?”

    马探长的眼珠子在容紫嫣身上转着,狡黠一笑:“很好,如今五小姐人已到了,就留在这吧,等五十万大洋送到我手上,我自然会安排四少奶奶见人。”

    “不行!紫嫣不能留在这里,我准备好了钱,再叫紫嫣送来。”方静好道。

    “哈哈,四少奶奶,你这是要跟我谈条件么?四少奶奶对于形势恐怕不是很了解,如今,我说什么,你就只能做什么,你们容家已不是从前的容家,我马文涛也不是从前的马文涛了,现在有求于人的是你四少奶奶,是你们容家,可不是我马文涛,到底如何,四少奶奶掂量掂量。”他笑着坐到沙发上,翘起一条腿道,“我无所谓,日后袁总统当权,我就是天下第一警卫司的部长,到时候,别说一个区区容家的五小姐,我要什么女人没有?倒是你们,若是错过了这一次,说不定就只要等着给容家的几位少爷收尸了。”

    “马文涛!”方静好面色蓦地沉下。

    “怎么?”马文涛无耻地笑。

    望着他令人作呕的嘴脸,她很想立刻把这个卑鄙的小人大卸大块,却不能捏紧拳头,咽下那口气。

    反而容紫嫣平静许多,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缓声道:“就这么决定了,四嫂,我留下来,你快点回家去凑钱,再想办法救他们出来。”她看住马文涛道,“我想,马探长如今身份不同了,也不会对我们一介女流之辈言而无信是么?”

    马文涛被她一看,心中痒痒难耐,不耐道:“废话!警署司的犯人,生死都握在我手上呢。如若四少奶奶跟五小姐好好听话,我便让几位少爷过的舒坦些,否则……哼。”

    方静好并未听马文涛的话,只是远远地与容紫嫣对视,容紫嫣朝她轻轻一笑,那笑容里有些许苦涩,但更多的,是叫她放心。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再也没有看身后的两人一眼。

    马文涛的声音又传过来:“四少奶奶,别怪马某不提醒你,你可得快点,否则,我等得起,怕只怕四少爷等不起……”

    她脚下并未停顿,一鼓作气走出警署司。

    阴霾的天空下,她觉得连空气都是浑浊的,她不能再回头,她怕看到马伟涛时恨不得杀了他,又怕看到容紫嫣时,再也不忍心。

    回到容府,齐叔正在院子里,见了她立刻走过来:“四少奶奶,您去哪了?太太正在找您呢!”

    “娘醒了?”

    她飞快地走去梅苑。

    柳氏依旧躺在床上,本是疲惫无神的双眸,见了她,似乎努力的撑起来:“静好……”

    “娘,您躺着。”她连忙坐到床边。

    “心默说你去了警署司。”柳氏望着她。

    一旁的沈氏微微歉然地道:“四弟妹,娘醒了之后一直在找你,我瞒不过去。”

    “瞒我……”柳氏咳嗽起来,“这么大的事都瞒我,真当我死了么……”

    “娘,您别生气。”方静好道。

    “怎么样,见到少白他们了么?”柳氏还未喘过一口气,又急着问。

    望着柳氏期待的眼睛,方静好缓缓摇头。

    柳氏神情定住,半响道:“我早就猜到了,马文涛怎么肯善罢甘休?如今容家落到了他的手上,我……咳咳咳。”

    钱大夫顾不得礼数,早抢先一步端了药过去,柳氏喝过药,方静好吸口气,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这件事,不可能瞒过去。

    柳氏听罢,神情仿佛定住了:“你二姨娘如何了?”

    沈氏道:“二姨娘情绪还不稳定,整日又哭又闹的,适才才哭乏了睡过去。”

    “紫嫣在警署司的事,暂时别叫她知道。”

    沈氏点点头:“可只怕瞒不了多久,那五十万两,要快些准备,我爹给了我些银子,虽数目不多,但也可派些用场。”

    柳氏望着窗外不断积聚的乌云,沉声道:“如今,莫说五十万两,就是五万两,一时要凑出来,也得扒层皮,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娘……”

    “奶妈,”柳氏缓缓道,“叫齐叔立刻动身,去请十三叔公和那些族人过来。”

    “娘是要求族人帮忙?”方静好道。

    柳氏淡淡一笑,带着几分嘲讽,“以往我们府中一有风吹草动,十三叔公他们跑来的比谁都快,现在,容家有难,他连个口信都没托人捎来过,不是等着看好戏是什么?”

    “那娘还要请他们来?”沈氏微微诧异。

    柳氏眉目间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凄然:“纵是有一丁点旁的法子,我也不会去求他们,锦绣织就算钱财上出了问题,我也一直认为,只要我们齐心,便能度过这个难关,可现在不同了,少弘、少白,就连阿澈也在官兵的手上,为商再富,也敌不过一个官字,何况我们容家现在已四面楚歌,我难道真要为了面子,置容家的子嗣于不顾么?若是他们没了,纵然锦绣织和容家名垂千古又如何?等我眼睛一闭,谁来支撑这个家?”

    方静好沉默不语。

    她知道柳氏向来把容家的声誉看的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可现在,有什么比容家子孙的性命重要?就如柳氏说的,如果他们都不在了,容家由谁传下去?

    奶妈眼中含泪应了。

    回到桃苑,又是一个深夜。

    已有多少个深夜她是独自度过?桃玉给她做了粥,看着她分明吃不下,却又强咽下去,不觉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府里近些日子也是人心惶惶,担惊受怕的有,暗自寻找出路的也有,更多的是在说,四少奶奶临危不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平时还是那么淡然。

    只有她知道,四少奶奶是憋着一口气呢。仿佛是强弩之末,硬撑着一股力,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无力地落下去。每到深夜,便是那个时候,她好几次看见四少奶奶有时呆呆地望着窗外,有时看着床头的那两只风车喃喃自语,有时紧紧拽着脖子上那条链子……

    此刻,方静好望着那微微转动的风车,忆起那一天阳光明媚,容少白拿着风车走在街上,喃喃道:“风车啊风车,快些转,把霉运都转掉吧!”

    那一刻,他的笑容是恬静的,也许是想起了老夫人还在的时候。他说,这句话,是小时候奶奶教他说的。

    方静好手指落在风叶上,用力的转动,风车刷刷地转的飞快。恍惚中,如同是容少白似笑非笑的脸庞。

    “奶奶,你若在天有灵,便保佑少白吧,保佑少白,保佑三哥,保佑韩澈,保佑容家……”

    一滴泪,终于落下来。

【157】、交易

    第二天,齐叔便亲自去了一趟十三叔公的府上,请他来容府一聚。而容府里,各房正在清点财物,看看能卖出去多少,还能凑齐多少银子。

    葛氏躺在床上,虚弱无力,吩咐菊萍:“快,快把你房里那些首饰都拿出来!看看能凑多少银子。”

    菊萍淡淡地道:“儿媳哪有什么首饰?若是有,那些军官来搜的时候早就搜出来了。”

    “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少弘从前给你买的那些首饰呢?”葛氏指着她道。

    “那些首饰找不到了,也知道从前放哪了,儿媳昨日还找过呢。”菊萍不紧不慢地道。

    葛氏气结,无奈身子虚弱,只好咽下一口气道:“你去后院那棵槐树下,给我把那包东西挖出来。”

    “什么东西?”菊萍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废话!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我从前藏起来的首饰,幸好我分了两处放,没叫那些官兵搜出来,你以为柳依华现在急着凑钱是为了少弘?她只不过为了少白!我们少弘命真苦,好不容易日子好些了,如今又这样……谁会去救他?除了我还有谁?我得自己想办法!你快去挖出来,我……我要去趟警察司亲自去求那马文涛!”

    菊萍再也不响了,转身走出门外,眼底闪过一丝莫测的光芒。

    此刻,一辆马车停在容府门口,十三叔公下了马车,望着清晨晓雾下巨大的容宅,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柳氏拖着病重的身躯,带领着容家众人站在寒风中迎接。

    “娘,你还是去屋里坐着吧,我们等十三叔公就行。”方静好见柳氏强撑着身子,在奶妈的搀扶下瑟瑟发抖,心底升起一股酸涩。

    这个女人,从方静好进门第一天起,就是强势的,仿佛高高在上,容府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她手上,然而现在,她的身影看起来却那么单薄,似乎一阵风便能刮走一般。

    此刻,柳氏摇摇头,露出一丝苍凉:“不,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我们是有求于人,如果连这点诚意都没有,如何教人家来帮你?”

    方静好叹息一声,十三叔公已带着族人踏入大宅门口,一见柳氏,狡猾的脸上便露出得意的笑,却虚扶一把道:“都深秋了,清晨露寒,侄媳怎的站在门口,快,快随我进去吧。”

    柳氏笑着跟随着十三叔公进去,十三叔公与众族人走在前头,仿佛柳氏与其他容府的人才是客人一般。

    大厅里,各人坐定,十三叔公开口道:“侄媳啊,容府近些日子的事,老夫也早有所闻,一直想来探望,又恐府上杂事太多,反而添了累赘。”

    柳氏道:“哪里,还劳烦十三叔公记挂,依华感激不尽。”她顿了顿道,“依华这次请您来,便是为了容家的事。”

    十三叔公摆摆手:“嗳,都是一家人,侄媳有话不妨直说,只要老夫能帮上忙的,定竭尽所能。”

    “十三叔公,少白少弘和阿澈都被袁总督的人带走了,四媳妇去见过马探长,马探长说,要从中周转,需要五十万两大洋,可之前为了交少白的赎款,锦绣织周转尚已困难,这些日子又出了许多事,所以,一时实在拿不出这么大笔的钱款,依华已别无他法,只好请十三叔公来,望十三叔公看在祖宗的面上,救救几个孩子。”

    柳氏自称依华,语气也十分卑谦,十三叔公仿佛听得很受用,连连道:“应该的应该的,老夫早有此想法,侄媳哪,你也不必难受,谁家没有困难的时候啊?祖宗规矩,容家的子孙,就应该守望相助……”

    柳氏抬起头,神情燃起一丝希望:“依华谢过十三叔公,虽然难以启口,可依华也只好说了,那些孩子的性命要紧,我们能凑的都凑起来了,可就算变卖了宅子里的古董家什,总共也只有十五万两,还有这三十五万两……侄媳想求各位族人帮忙……”

    柳氏还未说完,十三叔公已咳嗽一声打断道:“侄媳啊,我们是一家人,如今容家有难,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可三十万两毕竟不是个小数目啊,在这江南,姓容的虽多,但哪一家都不如侄媳府上过的风光,单说这锦绣织,从前每个月净赚就大大超过了我们每家每年的进出啊,再说,如今我们来一趟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你也知道,少白少弘被认为与旧党勾结,这罪名可不小啊,若是叫总督府的人发现我们凑钱帮你们,少不了也要有一番怀疑,大家家里都有妻儿老小,出了事谁也不痛快不是么?”

    柳氏刚刚燃起的希望便浇灭,道:“那十三叔公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十三叔公嘿嘿一笑,“也是诸位族人的意思,我们来之前商量了,容家有难,作为旁支焉有不管之理?就算是要被牵连进去,也是要帮忙的,只是,大家平日赚的也是辛苦钱,要拿出这一大笔银子,若是能救出少白少弘他们也就罢了,说句不好听的,若白白丢了,那我们的日子也就过不下去了,侄媳也不想如此吧?所谓亲兄弟明算账,就算大家是亲戚,也不能不顾家里的情况,所以,侄媳若肯拿东西做抵押,也好叫我们大家都放个心。”

    柳氏淡淡道:“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能变卖的都变卖出去了,锦绣织还欠着几百号人的月钱未发,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好抵押?若十三叔公要我这条命,倒不妨拿去。”

    十三叔公笑道:“侄媳严重了……”他顿了顿道,“不过侄媳莫非忘了,容府,还有最值钱的一样东西。”

    “什么?”柳氏心中一怔。

    方静好也愣了愣,难道十三叔公还打着那玉印的主意?

    却听十三叔公缓缓道:“那东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宅子,侄媳,容家的大宅,不就是最值钱的东西么?这东西不仅值钱,也不会自己生脚跑了,没有比这样东西更叫人放心的了。”

    柳氏心中升起一股气,不断咳嗽起来,奶妈连忙扶住她,拍着她的后背。

    大厅里所有的人听到十三叔公的话都愣住了。

    大宅,容家的大宅,从没有人想过这是一样值钱的东西,或者说,从没有想过这样东西是可以变卖的。那是容家的根本,与锦绣织一样是祖祖代代传下来的基业,等于容家的脸面。

    此刻,门外忽然跑进一个人来,在十三叔公跟前跪下,居然是葛氏。

    葛氏发疯般的抓着十三叔公的衣角道:“十三叔公,你救救我们少弘,救救少弘啊!”

    又转头看着柳氏道:“大姐,十三叔公要什么就给他,给他!只要能救少弘,我苦命的少弘啊……”

    又是一阵哀嚎。

    十三叔公不禁斜眼看着柳氏。

    所有的人都在等柳氏的一句话。

    大厅本是死寂一片,突然门外响起吵闹声,齐叔匆匆而来,顾不得那么多人在,大声道:“太太,外头一帮铺子里的伙计闹起事来!”

    “怎么回事?”柳氏站起来,摇摇晃晃,抚着额头。

    齐叔沉痛道:“铺子被封了,那些伙计本来要暂时遣散的,可原本的月钱就未结,如今几百号人忽然没了糊口的活儿,乱成了一锅粥,吵着要太太给一个说法,或者……拿出一笔遣散费来。”

    齐叔说完喃喃道:“那些人本是最服韩少爷的,之前也是因为韩少爷的保证留了下来,如今听说韩少爷也出了事,早就乱了,唉,这可怎么是好……”

    方静好转身道:“我去看看。”

    “不用了!”一直沉默的柳氏突然道,“齐叔,去告诉他们,锦绣织一定会重新开张的,让他们先回乡下家中等着,至于月钱,三日后,我定会叫人送去!”

    “太太,这……”齐叔为难不语。

    柳氏侧过脸,深吸一口气对十三叔公道:“60万两,我答应你。”

    方静好猛地一怔,沈氏已失声叫道:“娘!”

    十三叔公眼珠子一转道:“呵呵,侄媳,我们可不是开钱庄的,不过,看在一家人的面子上,55万两,用容家大宅做抵押。”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良久,柳氏道:“好。”

    这声好她似乎是用了所有的力气说出来,身子虚脱一般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奶妈,带静好去我屋子里准备地契。明日,等银两一到,便把地契交出去。”

    “娘!”方静好出声,柳氏却已别过头,仿佛决绝。

    奶妈也不好再说什么。

    第二天,十三叔公便搬来了满满三个箱子的银两,柳氏让方静好去见十三叔公,自己却转过身,留下一个背影,那背影轻轻颤抖着。

    方静好知道,柳氏现在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痛苦,她本想说点什么,此时此刻却又说什么好呢?她顿了顿,把地契拿去大厅,双方写了字据画押,清点了那木箱子里的款数后,十三叔公接过地契,双手都是颤抖的,那双眼睛如兽类一般发着贪婪的光芒。

    方静好觉得厌恶无比,别过头不再去看。

    十三叔公怀揣着容家的地契风光无限地离开容府,一个族人问道:“叔公,整整55万两银子就这么没了……”

    “你懂什么!”十三叔公呵斥道,“白花花的银子固然可惜,可容家的大宅价值更高,光说这宅子也不止这个价,何况,鹰眼老大已答应我,只要容家的地契到手,他便把那玉印打碎,容家的祖宗什么东西都不放心放在外头,我敢肯定,若那玉印里真有藏宝图,那宝贝也在容家大宅子的地底下,到时,几十万两银子算什么!”

    他越说越兴奋,马车拐了个弯,突然从天而降一个人,十三叔公吓了一跳,待他看清那人掀开面巾下的那张脸才舒了口气,赔笑道:“鹰眼老大,你不是说晚上湖边等么?”

    鹰眼老大犀利的眼底浮起一抹笑:“我不放心,来看看,东西到手了?”

    “按您的吩咐,银两送出去了,地契拿来了。”十三叔公连忙拿出房契道。

    鹰眼老大的目光落在房契上,微微一笑:“让我看看。”

    “这……”十三叔公迟疑,“那玉印呢?”

    鹰眼老大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盒道:“急什么,我不看又怎么确定那是真的容家地契,若是拿个什么假玩意来诳我,我就把玉印给你了,那我不是亏大了?我别的不需要,只要证明那是真的地契,能叫容家的人统统滚蛋就好。我若真要这些东西,凭我们鹰眼现在的身份,难道还需要借助你?”

    “那肯定那肯定,鹰眼现在可是总统的近卫军了,要什么没有?你放心,容家现在什么都没了,哪里来银子还钱?到时候地契在我手上,还不是我一句话就叫他们滚蛋?”十三叔公一听鹰眼老大的话,再也深信不疑,拿出那地契递到鹰眼老大手上。

    鹰眼老大接过地契,忽然笑了笑,笑的颇为诡异:“如若是我,当然会言而有信,可惜,要这房子,和要容家滚蛋的不止是我,还有大总统的公子,容二老爷,只好得罪了。”

    说音刚落,他人一闪,已跳上旁边的一辆马上,马匹飞驰而去。

    十三叔公还未反应过来,良久才如梦初醒喊道:“快!快给我追!”

    一个族人忽然道:“叔公,玉……玉印!”

    原来,那锦盒不知何时放在了座位上,十三叔公从房契丢失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下打开锦盒,里面果然是一枚玉印,他终是喘了口气:“还好,还好,玉印还在……”

    族人道:“叔公,那地契怎么办?”

    “能怎么办?”十三叔公懊恼,“别说鹰眼现在为总督府办事,就算是从前,我们又能拿这帮土匪怎么办?”

    “可真奇怪,他们若要拿走,全部拿走我们也没办法,为什么要留下玉印呢?”

    十三叔公心底也升起狐疑,他正要伸手去拿那锦盒仔细看看,马车忽然一阵颠簸,那玉印便掉在了地上,一声清脆的响声之后,玉印碎裂了开来。

    “假……假的……”十三叔公盯着那玉印,一口气喘不过来,昏厥过去。

    玉印里什么都没有,连本来刻在玉印上的那容家太老爷亲自题的字也不见。不是假的又是什么?

    而此刻,一匹骏马疾驰在泥泞的路上,到了郊外的湖边,鹰眼老大翻身下马。

    湖边,一人白衣胜雪,听到身后的动静,并未回头,只是道:“办好了?”

    鹰眼老大扬了扬手里的东西,露出一丝犀利的笑:“容家的地契!容家,终于快完了!”

    那白衣人神情不动,只是静静地站立着,也并未看那地契一眼。

    鹰眼老大道:“等了那么多年,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只是,那位袁公子不能得罪,要怎么办?”他犀利的眼神也流露出一丝担忧,“我不想她落在此人手上。”

    那人望着波澜的湖水,缓缓道:“不会。我不会让她有任何危险。至于袁公子,”他淡淡一笑,“我们之所以称他一声袁公子,是因为他父亲是袁有望,袁有望有统一天下的野心,他懂得收敛人才,比与之为敌更有效,他不会为了袁公子的儿女私情毁了苦心得来的天下,若没有袁有望,袁公子,又能做什么?”

    那人转过身,清华的气质,笃定的眉目:“走,我们去沈园,我要与总督大人下一盘棋。”

【158】、复仇(一)

    博弈如同人生。

    一子下去,变幻莫测,波涛汹涌,不可逆转。

    江南沈园。

    江南沈园本是前朝一位大臣的旧宅,荒废了许多年,如今门外岗哨卫兵驻扎,颇为森严。似乎成了一处紧要基地。

    花园里,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人四十开外,虎目粗眉,眼神中闪烁着一股子军人的霸气和野心,正是最近刚统一北方六省,上任总督的袁总督——袁有望。

    而另一人,白衣胜雪,波澜不惊,手上握着黑色的棋子,仿佛是一颗算盘珠子,灵动、美妙。

    “令师在世时,我便久仰其名,你果然也不弱。”袁有望哈哈一笑道。

    “哪里,我等只是匪流而已。”白衣人轻轻一笑,又落了一子。

    袁有望正色道:“乱世之中,英雄多如草莽,枭雄却不可多得,因为英雄大多血性冲动,容易成事,却也容易坏事,枭雄却不同,卧薪藏胆、心机之深,不是一般武夫能比的。”

    白衣人抬头,眼底波光流转:“我以为,得天下之人,必定颇为谨慎,身边养一只猫,虽无用武之处,但也好过养一只豹,将来祸害无穷。”

    袁有望眼神深邃:“猫固然无害,但成大事之人,又岂能养这些无用之辈?若事事畏畏缩缩,这天下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

    “大总统果然是成大事之人。”

    “现在称总统,是否太早了?”

    “如今北方统一,南方混乱已久,百姓也早已希望有位明君来统治天下,天下统一,迟早之事。”

    白衣人淡淡道来,却并无阿谀奉承的感觉,让袁有望不觉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叹息一声道:“老夫,又输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

    “是啊,除了天下,老夫什么都可以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袁有望凝望他道,“故此,老夫答应你。”

    白衣人淡然的神情终于亮了亮,轻轻笑了:“多谢总督大人。”

    袁有望道:“不必言谢,北方一役,若没有你们这帮兄弟帮忙,又岂能如此速战速决?不过老夫答应你并非为了酬谢,而是因为老夫欣赏你,老夫不逼你,若是你能跟我共事,也绝不会亏待于你。”

    “贵公子……”

    “嗳!”袁有望摆手,“思静虽是老夫亲子,但却令老夫颇为失望,关于容府的事,老夫全交由你处理,思静是老夫好不容易寻回来的独子,将来要继承大统,老夫断断不能让他为了一个女人而折了做大事之心,他今后要想的,是如何将这天下传下去,而不是如何报复一个女人!这便是我为何要留你在我身边,日后,静思的确需要你这样一个人来辅佐他。”

    白衣人若有所思,不动声色地笑了:“据我说知,公子现在应该就快到警署司了。”

    袁有望浓眉一蹙道:“你现在立刻去警署司,现在南方初定,容不得他多事!”

    警署司里,马文涛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想着垂手可得的五十万两,心中舒畅无比。他心想着,他不过只答应了方静好见上容少白一面,又没说要帮助搭救容少白?这有何难?等银子到手,容少白容少弘他们还是按照上头的意思处置,他两面顾全,心中不觉窃喜不已。

    况且……还有一个在他手上,这更让他得意无比。

    正想着,一个女子便端着一碗茶上来了,他敲打着桌面随口道:“放下吧。”

    却见那女人并不走,才抬头一看,眼睛便眯了起来,笑了三声道:“让五小姐给我端茶,实在是难得。”

    容紫嫣淡淡道:“紫嫣人都住在警署司,端茶送水又有什么?但望探长不要忘了与我四嫂的约定就好。”

    马文涛眼珠子一转,升起一抹诡异的笑:“那当然,来人呐,给五小姐也沏壶茶来!”

    容紫嫣道:“这里不是有茶吗?”

    马文涛摆手:“嗳,这等粗茶,怎能入五小姐的口?”他一边吩咐下人道,“快,快去把我珍藏的雨前龙井拿来,给五小姐好好泡壶茶,让她润润嗓子。”

    那下人看了马文涛的眼色,心中了然,立刻去了。

    茶泡好了端上来,容紫嫣道:“马探长,我三哥四哥和韩大哥到底被关在哪?”

    “就在近郊的淮东监狱。”

    “他们怎么样了?”容紫嫣急着道。

    马文涛似有一丝不耐,拿起茶碗倒了一杯茶道:“五小姐急什么,等四少奶奶的银子一到,我自会领你们去看……五小姐,先喝口茶再说话。”

    容紫嫣见马文涛伸过手来,心中纵使不愿意喝什么茶,但又担心容少白、容少弘和韩澈的安危,于是接过来,一口气喝下去:“马探长,他们会不会有危险?袁总督到底准备拿他们怎么样?”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答应你嫂嫂让她见一见四少爷,可没说四少爷是死是活……”马探长悠悠道。

    “你!”容紫嫣怒目看向他,却突然觉得头一阵眩晕,四肢无力,她惊恐无比,目光落在那碗茶上,“是你,你这个卑鄙小人!茶里……放了什么……”

    一句话未说完,她已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马文涛顺势抱住她,狞笑道:“也没放什么,只是放了点让五小姐安神的粉末而已,唉,我本也不喜欢木头,但无奈五小姐若醒着,事情实在不好办,不如睡去,就不用难过了。”

    边说,边横抱着容紫嫣朝厢房走去。

    容府里,齐叔清点完三只箱子里的银两,对方静好道:“四少奶奶,整整五十万两,您此去可千万要小心。”

    方静好点点头,吸口气,上了马车,直奔警署司。

    望着窗外交叠的风景,她的心仿佛早已飞到了某一处。

    容少白好吗?有没有受苦?容少弘呢?还有……韩澈。她是多么希望立刻飞奔到容少白身边啊,她望着窗外疾驰飞过的景色,恨不得马车再快一些、快一些……

    而此刻,警署司里,有另一辆马车缓缓驶进去,那马车窗帘垂下,看不清里头的是什么人,到了岗哨时,被哨位拦下,里头伸出一双手,皮肤白皙,手指修长,仿佛是一双经常做精细活儿的手,只是手心微微有薄茧,倒像是……裁缝师傅的手。手上,夹着一纸公文,那哨位接过来一看,立刻毕恭毕敬地退了开去。

    马车直接驶入警署司。

    厢房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响声,容紫嫣靠在床边,嘴角渗血,神情却是笃定的。反而马文涛,如一只暴怒的野兽:“妈的,居然是个破烂货!你说,你是不是给了那个小白脸?!”

    容紫嫣极轻极轻地泛起一丝笑,眼底却是讥讽的嘲弄:“是啊,我早已不是清白之身,你永远得不到我的人,更别说我的心!”

    “你,你这个小娼妇!”马文涛怒不可赦,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容紫嫣脸色泛青,眼中却是一片迷离。仿佛回到了前一夜。那一夜,她在方静好门口听到了她与沈氏的对话,方静好说,要去警署司见马文涛。

    那一刻,她便下了一个决心。她翻墙倒柜从哥哥容少弘的房中找了一翻,果然找到了那些不堪的粉末。

    她带着那粉末,连夜出了容府,找到了齐雨。

    是多久没见了?齐雨已不是那个送她花的青涩少年,他更挺拔了,却也更瘦了,拄着拐杖,一条腿空空的,见到她的那一刻,他眼中的波澜再也无法掩饰:“紫……嫣?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容紫嫣望着他,望着那轻飘飘的裤管,想起那个甜蜜无比,却又不堪回首的夜晚,那一夜,她带着愧疚,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望,离开了容府,与齐雨依偎着在湖边等船,然后一声枪响,打破了她所有的梦想,也让她之后的日子变得枯死一片,她沉浸在回忆中,多久以来枯死的心也忍不住激荡:“我……我只想来看看你,你……好吗?”

    “紫嫣!”齐雨上前一步,却又顿住,他明白如今自己已再没什么可以给她了,不觉藏好心中的情感,故意冷酷道:“我不是早说了吗?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五小姐。”

    这声“五小姐”让容紫嫣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哽咽道:“你以为我不明白吗?你以为能骗得过我?你是为了我,才离开的!”

    容紫嫣颤抖的声音,让齐雨的心也跟着颤抖,猛地抬起头。

    她终是知道了。最了解自己的还是她。当初,当钱大夫告诉他娘,自己的将会永远失去一条腿时,他那一刻已醒了,犹如晴天霹雳,痛不欲生。

    昏昏醒醒,醒了又昏过去,就这么过了好些天,他知道容紫嫣好几次想来看他,都被拦在了门外,若是以前,他会奋不顾身冲出去,可如今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看着父母为他心痛,憔悴,在府里背负上所有的罪名,在柳氏、葛氏跟前下跪,听着容紫嫣在院外低声哭泣,他心如刀绞,下了一个决定。

    他开始吃药,开始慢慢好起来,并告诉他娘,他要见五小姐一次,最后一次,做个了断,便听从爹娘的安排,好好娶了女子离开容府回乡下过日子。

    他娘终是偷偷通知了五小姐,容紫嫣来了,她是带着希望的,见到他的腿,她心痛无比,可见他醒过来了,还是庆幸的,她抱住他道:“没关系没关系,有我呢,我不会离开你,就算娘不同意,我也不会再离开你。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不。”他说,“我已死过一次,不想再死,五小姐,我想过了,我们是不可能的,当初是我一时冲动,如今,我不再喜欢你了,今天,我是想找你说个清楚的,我准备离开容府,这样,对大家都好,我今后再也不会见你了。”

    “你!”容紫嫣含着泪不可置信,“为什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齐雨道,“百事孝为先,下半辈子,我要好好孝敬我爹娘,你也是,五小姐,好好听二姨太太的话吧。”

    他冷漠的转过身,不再看她一眼,他怕再多望一眼,便会泄露心中的情感。他已是个残废,如何给她一个幸福的未来?就算是要逃,他也只是个累赘,寸步难行。既然如此,不如放了她,断了所有的希望。

    她泪如雨下,不知过了多久,才绝望地走出去,那之后,齐雨成亲,离开容府,她不闻不问,仿佛心已死了。

    她没有想过,还会再来找他。她从未恨过他,从他告诉她要与她决裂的那一刻,她就从不曾怀疑过他的感情,只是,爱一个人便是要让他安心,她若坚持,会给他更多的伤痛,于是,她选择了尊重他的选择。

    若不是因为心中那个决定,她原以为此生的不再见他,她望着他道:“雨儿,我们有缘无分,我已不再奢求什么,只是家里出了太多的事,我心里苦闷,才特别想你,一夜,就一夜,你陪陪我,我想喝酒,好么?明天我便会离开,乖乖地回到容府,好么?”

    齐雨见到她哀怨恳求的眼神,再也无法装作无动于衷。

    他从屋子里拿了酒,多久以来的苦闷也得以发泄,两个在田边喝着酒,容紫嫣一边笑着,一边把那粉末倒入酒中。

    齐雨喝了胀痛难忍,容紫嫣抱住他,低声道:“雨儿,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然而,我永远要做你的人。”

    她吻上去,寂静的深秋夜,如火一般炙热。第二天,他还在熟睡,她却带着满足离开。

    这一生,她别无他求了,终于可以安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那一天,她便悄悄跟着方静好来到了警署司,她知道马文涛对想要得到她,为了打听到容少白容少弘与韩澈的消息,她下了决定。

    她的眼睛不断地流下来泪来,却仍一动不动地望着马文涛,那一刻,美的惊人,是一种看破世事的美,一种义无反顾的美,竟让马文涛不觉松了手,恼怒地踢翻了一只凳子,冷笑道:“哼,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早知道那一枪就把那小白脸脑袋崩了!”

    是他,居然是他!

【159】、复仇(二)

    容紫嫣猛地盯着马文涛,身体颤抖如秋风中的枯叶,马文涛冷笑:“怎么,想杀了我给那小白脸报仇?”

    半响,容紫嫣忽然不动了,低声道:“为什么要报仇?我为了他荣华富贵什么都不要了,他却怨恨因为我失去了一条腿,跟别的女人成了亲,我早已心死,他却又乘酒醉强行占有了我,我恨他!恨他入骨!”

    “什么?”马文涛也不觉愕然,“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骗你做什么?现在我们容家已如此不堪,我早就想离开,当初要不是容府的人,我也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那你还要救他们?”

    “这是我最后能为容家做的了,做好了,从此两情了,我要与容家断绝所有的关系。”容紫嫣淡淡地道。

    马文涛错愕不已,这个女人,是他第一次见到便看上的,本来只是垂涎于她的美貌,而此刻,他竟从心底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来,她如此淡定,他更想得到她,不止是她的人,还有她的心。

    于是,他大笑两声:“好,既然如此,你就跟了我吧,我现在不同了,容府就算要人,你也不要怕!”

    容紫嫣笑了,笑的两颊绯红,却说不出的古怪。流苏帐印着她绯红的脸颊,似乎再不是那青涩婉约的少女,却别有一番风情。

    马文涛身子一热,正要上前,却听有人来报:“探长,总督府的人来了!”

    “什么?”他一愣,“是谁?”

    “不清楚,拿着总督亲手批的字条,说要见探长。”

    马文涛望了容紫嫣一眼,道:“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我等你……”容紫嫣轻声道。

    马文涛整理好衣裳,快步走去议事厅,打开门,只见一人华贵的西装,背对他而立。

    “这位……”他开口。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他顿时愣住了,“你……你不是……”

    那人一笑:“马探长,别来无恙。”

    马文涛蹙眉道:“你……怎的会有总督大人亲手的批文?”

    “父亲大人的批文,做儿子的总是会有一两份的。”

    “父亲……大人?”马文涛下巴差点掉下来,许久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听说总督不久之前找到了亲生子嗣,没想到居然是你。”

    那人笑笑,看上去是风度翩翩的公子哥,眉宇间却结着一层阴郁。

    马文涛被他盯着,连忙谄媚笑道:“当初我一见公子便知道是人中之龙,果然如此,马文涛见过公子。”

    “是么?那人笑笑,“马探长莫非知道我日后是人中之龙,所以当初带府上几位太太来做衣裳时,故意不付钱,想与我结交?”

    马文涛额头惊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想到当初的确是这么回事,不觉心扑通扑通直跳,袁系军下江南,他只见过彭副官,一早听说北方失守易主,他便打着归顺的心思,彭副官许诺他日后天下大统,他便是警察司部长,他权衡再三,便欣然应允,还盼着有一天能见见袁有望和他那位公子,攀上些关系,让自己日后的仕途走的顺些。没想到这位公子他不仅从前见过,还从未把他当做一回事过。

    他用袖子擦着汗,那袁公子却道:“马探长何必紧张,过去的事便是过去了,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马文涛心下一定,又试探地问道:“公子移驾属下这小小的警署司,可是有事吩咐?”

    “也没什么事。”袁公子笑笑,“只是听说容家四少奶奶今日会来这里,想与她短短一聚。”

    马文涛起初还绕不过来,细细一想,突然想起两人的关系来,手中的茶碗顿时落地:“这……”

    “本来我对容家也没什么好感,你要容家多少银子,都是他们活该,不过……我不太喜欢看着家父蒙在鼓里,若是家父知道马探长你私下与犯人家眷交易,那后果……”

    马文涛脚下顿时一软,跪倒在地:“求公子开恩,属下只是一时糊涂……”

    “好了好了。”袁公子摆摆手,“钱谁不喜欢呢?看在我们好歹老乡一场,那些银子你上交便是,江南初定,扩建总督府也需要钱财,就当是你进奉给总督府的,你如此忠心一片,想来家父必定不会亏待于你。另外,安排一处僻静的厢房,我要与容四奶奶聚聚,莫教人打搅。”

    马文涛一颗心忽上忽下,想到那到了嘴边的五十万两却飞走了,心痛不已,又想到袁公子不予追究,那钱财上缴,说不定还会博个忠诚的名头,又觉得安慰,另外,他暗自揣测了一下这位袁公子与容家的关系,虽不甚清楚为何他与容家交恶,但细想想便明白了些,定是四少奶奶在容家过的不怎么舒心,故此……他却以为那容家是真的倒了霉,自己运气来了,才会找到了一个报仇的机会,他一边暗怪自己没调查清楚,一边后悔之前对方静好诸多为难,如此一番,他心中翻江倒海,只得叫人准备厢房去。

    待后来方静好来警署司时,他的态度已截然不同。

    方静好带着三大箱子银两,进了警署司,她惊愕地发现,马文涛居然在门口相迎,她本以为他等的是她的银子,却没想到他陪着一脸笑,完全与前些日子判若两人。

    这样的马文涛,让她心中更是警惕。

    “马探长,你要的银子我已带来了。”她缓缓道,“你点算一下吧。”

    马文涛心下想,既然袁公子知道了自己与容家交易的事,不知是否想让方静好见容少白,他想来想去也猜不透袁公子会如何做,眼珠子一转道:“四少奶奶急什么,我怎么会不相信四少奶奶的为人呢,四少奶奶说是五十万两,就是五十万两,不用点算。“

    反正这银子如今也不是他的了,点算个屁啊!

    方静好望着他道:“既然如此,我要见的人呢?”

    马文涛笑道:“四少奶奶请随我来。”

    方静好跟着马文涛转个七八个弯,到了后头一个院落里,不禁狐疑道:“马探长,外子在此么?”

    “四少奶奶进去便知道了。”马文涛神秘一笑,既然猜不透袁公子的心理,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少做少错不是么?

    方静好看了看四周,这里相对僻静许多,门外也有哨位把手,难道容少白真的被带来这里了?她转过身,马探长不知道何时已不见了。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门缓缓推开,昏暗的光线下,一人背对着她而立,她眯眯眼叫:“少白?”

    门被从外关上了,那人转过身来。

    方静好顿时凝住了:“怎么会是你?”

    那人一身剪裁得体的西方,不是那位袁公子又是谁?只是,他此刻注视着方静好,眼底却是复杂无比:“静儿,我们又见面了,你可好?”

    方静好张大了嘴巴,失神地望着眼前这个人。

    这个人,居然是——方春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良久,她才回过神道。

    她与方春来是多久未见了?自从那日韩澈将她救出来,他们便再没见过,她老爹说他出外做生意去了,要不是前几日与胡氏提起,她差点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袁公子,不,方春来笑笑,却并未回答她,只是一步步走过来:“静儿,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想你?”

    方春来穿着华贵的西服,再也不复当日那裁缝师傅的模样,她觉得就像是一个陌生人,他走过来,她一步步地退后,退到无处可退,猛地开门,却发现门被反锁了。她惊叫:“怎么会这样?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他笑容古怪,“静儿,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春,你的春呀,纵是你变了心,我却从来没变过。”

    “我有多想你……”他的手已伸上她的发间,“我日日夜夜祈祷有一天能再见到你,终于被我等到了,我回来了,你看见我开的铺子了么?它叫静思阁……静思静思……思静思静……我想你念你,你呢,有没有一点想我?”

    “你说什么?!”她猛地推开他的手,盯着他。

    如果她没听错,他说,他回来了,开了一家铺子,名字叫做——静思阁。静思,竟是思静的意思,她第一次读这名字,便觉得有些古怪,却说不上来,现在仿佛被点醒了一般。

    “静思阁是你开的?所有的事都是你?”她紧紧地盯着他,“降低一半的价格,把容家以前的老顾客统统招揽过去,让锦绣织面临绝境,是你?”

    她真傻,当她看到那些成衣便应该想到,这天下终是没有第二个人有方春来一般的手艺,也没有人比方春来更清楚她当时义卖会时想的那些点子,因为那些成衣本就是她请他帮忙做的。至于那位什么李师傅,应该只是个冒牌货吧?

    方春来这么做,是为了报复她?报复她的背叛,报复她的变心,报复夺走她的容家!

    可是,这些她都能想通,唯一想不通的是,方春来有什么本事让平展鹏也听命于他,有什么本事在短短几天内截断容家所有的顾客来源,在柳眉镇立足?如果他早有这样的本事,又何必委身做一个小小的裁缝师傅,还要与胡氏偷情?

    “你究竟是谁?”她重复道。

    “不管我是谁,我依旧你是的春。”他望着她,阴郁的眉宇间第一次流露出些许真情。

    “不,不可能!”她摇头,“方春来,你骗不了我,你去北方做生意了?可就算你在北方发了财成了大财主,这里毕竟是南方,一个北方的商人纵然钱财万贯,也不可能让平展鹏听你的话,发那一纸公文。给你江南所有的生意,一心一意支持你,哪怕你已经坏了商会订下的公平竞争的规矩。平展鹏又不是傻子!”

    方春来的脸近在咫尺,幽幽道:“你猜出来了?没错,上天待我不薄,我,方春来,终是个做贵人的命,那一天我是心灰意冷,离开了南方,北上,想重新做一番事业,再来找你,可是,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那是我生命中的贵人,那个人,便是如今总统大人身边的亲信,彭副官。他告诉我一个笑话,如今想来,这真不是个笑话。”

    “他说,我与如今的总督大人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你……”方静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忘了他那近在咫尺的脸。

    他抓住她的双手,冰凉的唇贴在她的唇上,她顿时如毒蛇爬过般难受,用力推开他。

    她心里转过无数的念头,方春来刚才说什么?彭副官说,他与袁有望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那么……

    她无法呼吸,过往的那些事一幕幕在脑海里浮过,方春来的眼底如两簇火苗,双手已不觉加重了力道,呼吸也变得急促。

    “不!你放开我!”

    “静儿静儿!你是我的!永远是我的!现在,谁也抢不走你!”他仿佛入魔般,手指流连在她的脖颈,“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容少白在年前必定会处决,我不会让你再见他,不会让他再欺负你!我会带你彻底离开容家,我们重新开始!”

    眼泪不断地落下来,她扬手便是一个巴掌:“王八蛋!你把少白怎么样了?!”

    年前……处决?这句话犹如一颗炸弹在她心底炸开来,她是来见容少白的,为什么会这样?容少白,容少白,你在哪?她昏昏沉沉,多日来的劳累,心伤仿佛在一瞬间爆发,心中一痛,缓缓地倒下去。

    “静儿!”方春来愕住,正想要抱起她,门外有一个清晰的声音道:“公子可在?属下彭定乾有事禀告。”

    “什么事?”方春来眉尖又结起阴郁。

    “是总督大人有事传达给公子。”

    方春来眯着眼看了方静好一眼,沉吟着,门突然被人打开了,彭副官见到方静好倒在地上,却并不惊讶,甚至不再多看一眼,只是恭敬地对方春来道:“公子,总督大人叫属下把容四少与容四奶奶带去沈园。”

    “不行!”方春来想也没想便道。

    彭定乾面无表情:“属下劝公子还是听从总督大人的安排,总督大人言出必行,若公子还想要容四奶奶平安,便不该意气用事。”

    方春来咬住了下唇。

【160】、转圜

    无边的黑暗似要将方静好淹没,她只觉得浑身冷地发抖,像是掉进了深邃的地狱里,那一段段的过往,如同黑白电影一般,一幕幕闪过脑海。

    一会是儿时母亲摸着她的额头唱歌,一会是许淮安青涩却温暖的怀抱,再是湖边,一身白衣的韩澈对她微微一笑,最后,是容少白凝视着他,对她说:静好,你没了爹和桃心,我也没了奶奶,我委屈点,陪着你吧……

    恍惚中,似乎有人在喊她:“静好,静好……”

    那声音听起来似近又远,仿佛隔着万重山,又仿佛就在耳边。她只觉得难以言喻的恶心,天旋地转,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不知从何处传来剧痛,好像是那种抽空了一切的痛,像是有人拿了一把钳子,伸进她的肚子,把她的五脏六腑缓缓地搅动,她痛得冷汗涔涔,喘不过气来,只能拼命张着嘴,急促的呼吸,好像失去什么,似乎是一样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那种痛入骨髓的感觉,让她惶恐失措,什么东西按住她的手,她无意识地抓住那伸过来的事物,指甲烙在上面,恍惚中听到“嘶”的一声,那事物却没有动,只是任由她抓着。

    她觉得自己是在一场噩梦里奔跑,眼前是一片漆黑,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不知跑了多久,那疼痛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连抽搐都软绵绵,终于混混噩噩地又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悠悠醒来,从窗帘缝隙里透过一线青灰色的光,她躺在那里,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仿佛不属于自己,只是凝视着窗外那一丝青灰色的光线,渐渐变白变淡,外面似乎有人在打扫院子,竹扫帚轻微刷过地面,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在这一阵沙沙沙中,她仿佛才回忆起一切。她拿了三大箱的银两去警署司,她以为很快能见到容少白,无论如用什么方法,她都要把他救出来,不止是他,还有韩澈、容少弘。她把整整五十万两大洋交给马文涛,然后她记得自己走进了一间屋子。

    然后……然后呢?

    她看到了一个人,不是容少白,是……方春来!方春来不断靠近她,说着让她震惊的话,他说什么?说静思阁是他开的,说容少白年前就会处决……

    她猛地坐起来,周身传来酸楚的感觉让她似乎被一双手牵扯一般顿时跌坐回床上。到底怎么了?自己的身体虽然不如前世强壮,但至少还是健康的,就算是连着几日心事太重,来回奔波,也不至于是这样。

    已经不痛了,却依旧让人恐惧,仿佛在睡梦中,曾在鬼门关晃了一圈。她大口地喘着气,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走进来。

    透过依稀的光线,她看到那人脸上残留的泪痕,望着自己,道:“谢天谢地,四嫂,你终于醒了!”

    她望着容紫嫣,恍惚道:“我在哪里?”

    “这里是马文涛安排的别院,你放心,这里很安静。”容紫嫣道。

    “马文涛的别院?”她微微诧异,“我为什么会在这?”她顿了顿盯着容紫嫣道,“是他把我们都关起来了?”

    容紫嫣却摇摇头:“不是,你晕倒了,他便把你安排在这里。”

    马文涛会这么好心?方静好忽然想起什么道:“方春来呢?”

    容紫嫣迟疑了一下:“四嫂是说……总督的公子?”

    虽然方静好心中早已料到,但听到容紫嫣说出来,还是愣了很长时间,喃喃道:“原来他真的是……袁有望的儿子。”

    “袁公子已经离开了。”

    “什么?”

    方静好愣住,方春来离开了?半响,她苦笑:“他是要把我关在这里么?”

    容紫嫣颇为诧异地摇摇头:“袁公子虽已不是四嫂的嫡亲哥哥,可怎么会把四嫂关起来呢?也许是因为这样,马文涛才会对四嫂另眼相看吧?四嫂,刚才在屋子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来送银两,怎么突然晕倒了呢?”

    方静好愣了一下,才明白关于她与方春来的那些事,藏在深闺的容紫嫣是不知晓的,她只知道自己嫂嫂的哥哥突然变成了总督公子,那位裁缝师傅,摇身一变变成了官宦子弟,其中的纠葛却不甚明了。

    于是方静好道:“没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是这两天太累了吧。”她望向容紫嫣:“紫嫣,你不用管我,你快回去吧,马文涛钱也收了,可也许,他根本没办法让我见少白、三哥跟韩少爷他们,我得另外想办法,总之,你不能留在这里……”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容紫嫣轻轻打断道:“不,四嫂,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你说什么?”方静好仿佛没听清楚般喃喃了一句。

    容紫嫣却没有片刻的迟疑:“四嫂,我说,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我要跟着马文涛。”

    “紫嫣!”她惊叫,“你是不是疯了?是不是马文涛威胁你?”

    “不是。”容紫嫣摇摇头,“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四嫂,我已……是他的人了,就算我回去,也只会给容家蒙羞,一个不清不白的女儿,容家是决不会要的,就算马文涛肯放我走,就算我回了家,他们也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将我再嫁过来,因为只有这样,容家百年来的清誉才不会因为我而受损。”

    仿若晴天霹雳,方静好顿时凝住了:“紫嫣,你跟马文涛……马文涛这个王八蛋!”

    她本想过去抱住容紫嫣,可一动,便觉得浑身无力,只能难过地望着她。心中酸涩,多久之前哪,仿佛初见时容紫嫣乖巧温顺的模样还在她心里,怎么就突然变了呢?容紫嫣那么厌恶马文涛,她爱的是齐雨,然而现在,一切真的回不去了吧?这种痛,没有体会过的人,是无法形容的。

    “紫嫣,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四嫂不好,四嫂不该把你留在这里!”

    她心里的难过无法言喻,心中起伏不定,身体软绵绵的,一行泪便流了下来。

    容紫嫣面容恬静,走过来帮她擦去眼角的泪:“不,与四嫂无关,也不怪任何人,这个世上,有权的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所有的东西,而我们女人,便只能听天由命,谁不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呢?若真的要怪,也只怪我们命不好。”

    “不过,”她笑笑,“也没什么不好,四嫂记得我喜欢修花么?其实不是喜欢,只是寂寞,在那深不见底的大宅子里,我有多寂寞啊,我早就恨不得有一天能走出去,后来,我遇到了齐雨……”在说到齐雨那一刻,她的眼神如梦般亮了,“四嫂,我真真切切地爱过一个人,最终一刻也明白,他也是爱我的,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他,我已经无怨无悔的,剩下的日子,我只盼望能平平静静地过,马文涛虽然可恶,可他对我还是不错的,他知道我已不是清白之身,依旧愿意留下我,我已经别无所求了,什么名分、权利,金钱对我来说,都是空的。”

    事情的发展出乎方静好的意料,容紫嫣被马文涛占有的时候已非清白之身?那么,她是给了……齐雨?她心底不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飘飘忽忽的,生出一股悲凉来。

    良久才道:“你,真的心甘情愿?”

    “是。”容紫嫣笑了,不经意地侧过脸,阴影中,她的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恨意,再转过来看向方静好时,那抹恨意化为了担忧,握住她的手,“四嫂,你这些日子太累了,要好好保重自己,我在马文涛身边,虽然没什么用,但至少能听到一些消息,马文涛说,等四嫂身子好些了,就带四嫂去见袁总督。”

    方静好猛的抬头,抓住容紫嫣的手,似信非信:“他真的这么说?”

    容紫嫣点点头:“昨天他叫我来照顾你,就是这么说的,我也很奇怪,昨天警署司来了许多人,我还看见了那位彭副官,那位彭副官一来,方师傅……不,袁公子就将你抱了出来,后来便不见了,再后来,彭副官与马文涛在屋子里说了一会话,他出来之后便是这么跟我说的。”

    方静好蹙眉,这件事有些蹊跷,回想起昨天方春来的态度,他是不肯放过自己的,似乎正是如此,他才想要置容家、置容少白于死地,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走了?又为什么安排她见总督?大可以直接把她隔绝起来就了事了。如果不是他安排的,马文涛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权力?

    容紫嫣见她不语,幽幽道:“四嫂,你别急,既然袁公子安排你见袁总督,三哥四哥与韩大哥的事,便定有还转的余地,否则,直接定罪不就好了?南方初定,怕是那位袁总督也不愿落下个暴君的罪名吧?古来不是都有开国大赦的么?何况,三哥四哥又没有真的与那成子旺勾结,不过,最重要的,应该是袁公子的关系,袁公子总是四嫂的哥哥,四哥也是他的妹夫,就算他责怪四哥没有照顾好四嫂,可看着四嫂那么为四哥担心,又怎么忍心将四哥关起来?”

    方静好无语,容紫嫣不明白一切,她以为容家被抓住与成子旺勾结的证据只是凑巧而已,就算是人故意为之,也是方春来认为容少白没有好好对待自己的妹妹所以才故意要惩罚一下容家。

    而方静好却知道,一切没这么简单,若她与方春来真的只有单纯的姐弟情感,那么一切都会好许多吧?容家有难,方春来不会不出手相救,有他求情,袁有望总是会考虑的。可现在呢?方春来是满腔的妒火,那是最可怕的,他恨不得容少白死,容家完蛋,她把之前的一切都窜起来,越来越觉得一切都是方春来所为,容家之前那些大额的订单,到汇丰钱庄失火,容家的顾客被抢,静思阁开张,除了总督公子,谁有这么大的手笔?如今,他又怎么可能相救?

    所以,这件事才更蹊跷。

    她想了想坐起来:“紫嫣,去告诉马探长,问他可不可以明天就安排我见总督?”

【161】、抉择

    容紫嫣一怔:“四嫂,你的身子……”

    方静好皱皱眉,身子软绵绵的,梦中的疼痛仿佛已没那么真实了,只是浑身散了架一般,应该……无碍吧?

    于是她摇摇头:“不要紧,事情如果有希望,总是早一点知道好,如果可能……”她顿了顿道,“你帮我写封信给娘吧,告诉她我平安无事,让她安心等我的消息。”她望着容紫嫣,“你也给二姨娘写封信吧?你哥的事,二姨娘已经很担心了,别叫她再担心你。”

    容紫嫣怔了怔,点点头。

    她下了床,走到窗前,掀开帘子,望了望,外头是一个小小的花园,种着秋海棠,那香气本是沁人心脾的,可不知为何,她的头一直昏昏沉沉的,胃里翻腾地极不舒服,空打了个恶心,才又回到床上去。

    下午过后,容紫嫣来告诉她,马文涛已请彭副官通报了总督,明日一早便有人来接她。

    她心下微定,觉得更是疲倦,容紫嫣端来一碗药,也不知道是什么。

    “是昨日彭副官请来的军中的大夫给四嫂开的药,说是凝神定气的。”

    她喝下去,舌尖泛着苦涩,浓密的倦意袭来,不知何时已睡了过去,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又触到了昨日睡梦中,拼命抓住的那样事物,轻轻地,轻轻地在她额前拂过,犹如羽毛般,凉凉的,很舒服。

    然而睁开眼,却什么都没有。

    一大清早,便有一个小丫头过来给她梳洗,那丫头还很年轻,大概是马文涛的丫鬟。梳洗过后,又吃了一小碗粥,几乎是勉强吃下去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日子心事太重,胃口实在不好,却又不得不吃,所以,她现在居然对食物有种莫名的抵触,吃进嘴里,便忍不住要呕出来,强忍着才吞下去,她觉得身子虽还是十分疲惫,但终究有了些力气,想到今天要见的是袁有望,心里更是提着一口气,不敢松懈。

    不一会,彭副官派来的一个下属便来接她,容紫嫣与她话别,两人虽默默不语,但充满默契。谁都希望,容家的事会有转机。

    马车一路颠簸,方静好觉得五脏六腑都快掉出来,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那军官掀起帘子道:“四少奶奶,到了,请。”

    她一看,是一户僻静的旧宅,门口有两只巨大的石狮子,一看便是官宦大户人家,只是似是有些旧了,应该是久无人居住了,门匾上写的是“沈园”。

    她点点头,跟着彭副官往里走。

    而沈园的花园里,袁有望正独自下棋,身后站着彭定乾。一个军官来报:“大帅,容府四少奶奶带到。”

    “大帅……”彭定乾出声。

    他们几年来跟着袁有望招兵买马、出生入死,早已如亲兄弟一般,所以人后还是习惯称之为“大帅”。

    袁有望也很喜欢这个称呼,这个称呼似乎在告诉他,天下是怎么辛苦打下来的,所以更要珍惜,所以——他不容许有任何人、任何事破坏他初定的江山。他想起某一天在谁耳边说,我要打你一片江山到你跟前,那人虽已不在了,但他还是要把这片江山传下去。

    “承儿呢?”袁有望道。

    “公子在屋子里,有杨师长守着。”

    袁有望点点头:“请四少奶奶进来吧。”

    那军官走后,他侧脸对彭定乾道:“你见过她了?我也想见见是怎样一个女子,让那么多人念念不忘,我前日便想把她接来,可惜她病了,看来容家的事对她的打击很大啊。”

    彭副官迟疑片刻,附在袁有望耳边说了什么,袁有望浓眉蹙起来:“若是如此,更不能让承儿再与她有任何瓜葛,他们本是兄妹,就算并非嫡亲,也于理不容,如今……天下初定,百姓都看着呢,若是穿了出去,与大局影响岂是一点点?定乾啊,你明日便安排承儿跟着杨师长回北城去,让他跟着杨师长好好磨练磨练,替我守着北城,我袁有望的儿子,不需要一双会剪布的手,要的,是一双会拿枪的手,一只会治国的脑袋!”

    “是。”

    袁有望挥手:“你下去吧,我要去四少奶奶谈谈。”

    彭定乾退下的时候,方静好正好跟着那军官来到花园,她远远地便望见西洋餐桌边,坐着一位老者。

    那老者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他并未穿戎装,但一袭长衫下依然可见威武的身躯,目光锐利,眉宇间透着一股子英气。

    袁有望看着缓缓而来的女子,她素色旗袍,脸色在秋日的阳光下更显几分苍白,容貌似是极为普通的,但走过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平淡的让他有些惊讶。

    他多年来见过的女子数不甚数,她并非是那种让人一见倾心的女子,为何自己的儿子会对她念念不忘呢?

    纵然老者并未表明身份,但方静好已猜到了,眼前的这位便是被百姓传的颇为神奇的只用几日便占领北城,让成子旺缴械投降的袁有望袁总督。

    “总督大人。”

    “容四奶奶?”

    “是。”

    “请坐。”

    方静好也不客气,在他身边的坐了下来。袁有望目光中微微流露出一丝赞赏的神情,开口道:“容四奶奶可知,老夫为何要请你来?”

    方静好摇摇头,她猜不透,在这位老者面前,也不必隐瞒。

    “那你为何要来?”

    她淡淡一笑:“外子在总督手上,无论如何,静好都是要来的。”

    袁有望笑了:“四少奶奶对四少爷果真情深意重,只是——”他目光一凛,“为何还要缠着承儿?”

    “承儿?”她一愣。

    袁有望道:“承儿是老夫为春来取的名,袁承,承一字,是传承之意,承儿,是老夫唯一的子嗣,将来,是要承接老夫大业之人,老夫不妨开门见山的说,老夫很感谢这么多年来,四少奶奶父母对承儿的养育之恩,但既然四少奶奶已嫁做人妇,便该恪守妇道,不应再与承儿往来。”

    方静好愣了半响,突然有些哭笑不得,看来,袁有望是把她当做水性杨花、爱慕虚荣的女子,嫁了人却还想着过去的情郎,如今情郎得势了,便想着纠缠与他。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她没有绝色容貌,又已是人妻,若不是纠缠着方春来,方春来为什么放不下?

    良久她笑笑:“总督教训的是,静好早已没有非分之想,只求总督网开一面,赦免了外子与三哥、韩少爷之罪,好让静好回去守一个妇道人家的本分,静好保证,不再与袁公子有任何瓜葛。”

    袁有望望着她,目光深邃:“四少奶奶当真想要救四少爷,甚至不惜一切?”

    “是。”方静好毫不犹豫地道。

    “哪怕容家已一无所有?”袁有望缓缓道,“容家的店铺、大宅已归总督府所有,容家如今不过是个空壳而已。”

    方静好虽不知十三叔公拿去的地契为什么会到了袁有望的手上,心里暗暗吃惊,但依袁有望现在的势力,想要什么是得不到的?于是淡淡道:“是,一家人在一起,哪怕是穷困潦倒,只要齐心协力,从头开始,静好相信,总会有好起来的一天。”

    袁有望看着她良久,她语气淡然,眼神却是坚定的,这与他心中那个贪慕虚荣的女子截然不同,他本以为她与方春来有情,是被迫才待在容家的。

    在他的属下调查过她,说她与方春来从小情投意合,却又突然嫁进了容家,方春来只身北上,想要干一番事业再回去找她时,他便有着这种感觉。

    然而,如今一看,她回答的那么决然,仿佛根本不曾思考想过一般。容家如今已是一个烂摊子,她又何苦再回去收拾?

    袁有望颇为迷惑,却不动声色地道:“四少奶奶很爽快,不过老夫还有一个条件。”

    “总督请说。”

    无论多少条件,方静好都不在乎,只要能救出容少白,救出韩澈与容少弘,现在,对她来说,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地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袁有望缓缓道:“四少奶奶要离开容家。”

    方静好顿时凝注,仿佛不曾听清一般道:“离开……容家?”

    “不只是离开容家,还要离开柳眉。老夫并非想强人所难,但承儿一日不死心,便会惹出诸事来,只有四少奶奶离开,老夫才放心。”

    已是深秋初冬,一阵风吹过,方静好只觉得冷的说不出话来,离开容家、离开柳眉,离开……容少白。

    这曾是她梦寐以求的,离开那如城堡般的大宅子,从此自由自在,然而这一刻,她竟如抽空了一般,身子一晃,一阵眩晕。

    袁有望的声音传过来:“容家与成子旺来往甚密,若是按照老夫以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信条,四少是容家当家,挨不过年前便会处决,成子旺的余党,不肯归顺者,已统统不在了,四少奶奶也知道,南方一带割据的两派鹰眼与警署司已归于我部下,我也可以将四少奶奶秘密处决,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但,老夫不想如此,也不愿承儿将来记恨于我,故此,老夫想与四少奶奶做笔交易,只要四少奶奶离开,老夫便放人,决不食言。”

    那声音似远似近,不知是什么轰然倒塌,让她无所适从,在容家的一幕幕,与容少白相处的一幕幕缓缓浮现在眼前,她知道,现在容家已不堪重负了,也知道,袁有望言出必行,她没有任何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自己轻飘飘的声音传来:“我……答应你。”

    袁有望缓缓点头,一击掌,彭定乾便出现在眼前:“下令城东监狱,放人。”

    “是。”彭定乾低头匆匆而去。

    方静好身子一晃,多日来的惊恐、担忧,思念,仿佛全部散去,脑袋里空荡荡一片。

    袁有望望着她,她那一瞬间崩溃的神情那么真切,如果不是他答应了某个人,几乎勾起他心底年轻时的思绪,想放她回去。然而,他已不是几十年前那个冲动的少年郎,他望着花园里那片片的枫叶忽然道:“四少奶奶,你可知这沈园本是谁人故居?”

    方静好仿佛没有听到,一片茫然。

    袁有望却缓缓道:“每个人都有过难以抉择的时候,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有,然而,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回头再看时,便会明了,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活着是真的。若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好。”

【162】、释放

    城东监狱。

    容少白坐在冰冷的水泥床上,翻看一封信,这封信他贴身带着,每次从怀里取出来,都带着微热的体温,犹如写信的人,只要一想到,他心里便是温软的,犹如踩在云端,心里开出许多花来。他指腹轻轻在熏开的字迹上摩挲,一笔一划,仿佛她的脸,横是眉头,有时舒展,有时微微蹙着;弯弯的是眼睛,乌黑的一双眸子,分明不大,见了多的时候总是淡淡的,甚至有些漠然,亮起来的时候却那么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竖的是鼻子……

    在这里的这些日子,他便靠回忆她的一切来打发时光。她好吗?家里好吗?

    这些事,在过去的很多时光中,他从未放在心上过,然而此刻却如此清晰,他恨不得自己长了一双翅膀,能飞出这个牢笼出看个究竟。

    一个月前,他收到方静好的信,信中说了家里的事,让他浓眉不觉蹙起来,他是多么想在她面前表现一番,然而却适得其反,他懊恼万分,然后,他看到了最后一行字,简简单单,只有两个字:念你。

    念你,念你……

    他反复读着,心软绵绵的化开来,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怜惜。他不在,她一个人要如何做?他恨自己太冲动,不该留下她一个人面对一切,她是不是很惶恐?是不是很担心?有没有好好吃饭?夜里睡得好吗?

    另外,容家发生的一切,也让他浓眉紧蹙。

    他再也坐不住,准备了车马就往柳眉镇赶去。

    没想到的是,在路上遇到了南下的袁系军,一人戎装英挺,从马上下来对他说:“四少,我们等候已久。”

    后来他才知道,这人是袁有望的亲信——彭定乾。

    成子旺失势,被秘密处决,袁有望掌权,他听到消息时右眼就跳个不停,如今真的出事了。

    彭定乾说:“我们正要去容府。”

    他眯起眼:“我才是容家的当家,此事与旁人无关。”

    “有关无关,不是四少说了算的,不过——”彭定乾顿了顿道,“如果四少肯合作,我们可以许诺容府的女眷都会平安无事。”

    “我怎么信你?”他的眼睛眯的更细。

    “四少不用信我,我大可以用强硬的手段将四少带走,但,我们是军旅出身,不说诳语,况且公子交代,不会为难容府的女眷,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公子?”

    彭定乾并未解释什么。

    他抿着唇,吸口气道:“我跟你走!”

    在城东监狱整整大半个月,他从狱卒口中偶尔听到些消息,说锦绣织被查封,容少弘跟韩澈都被带走,他咬着牙忍住,一点点听下去,才微微舒了口气。

    容府的女眷没事。她没事。

    然后,他见到彭副官口中的那位“公子”。那位公子他不仅见过,还曾狠狠在他脸上揍了一拳。

    他由最初的惊讶便会了然,讽刺地笑一声:“原来是你。”

    方春来,应该是袁承,眉宇间带着阴郁,冷笑一声道:“没想到吧?就是我。”

    “换了身衣裳,倒真是人模狗样。”容少白哼一声。

    袁承指尖咯咯作响,他已不再是从前的小裁缝匠,卑躬屈膝、给人赔笑,他一自认为改变的很彻底,在认祖归宗的大礼上,他穿着西装,受着袁有望手下要紧的几十个军官行礼,在北方军营中,谁不对他现在的身份忌惮几分?他一直感叹上天终是没有遗忘他,给了他一份厚礼。然而,当他看到容少白适才的神情时,心中的怒火便轻易被勾起,那是一种轻蔑的眼神,轻的让人察觉不出来,却准确的刺在他心上。

    他努力平息下怒火道:“如今你还有什么可得意的?你、秋后就要被处决,我不会再让你接近静儿。”

    他成功的看到容少白听到静儿两个字如同突然暴怒的狮子,一跃而起,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神嗜血一般:“你对她做什么了?!”

    “不做什么!”袁承努力挣脱,却发现于事无补,暗恨刚才为了隐僻遣散了所有的人,“我会一辈子对她好,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你行么?容家快不行了,都拜你当初的那一拳所赐,你是高高在上的容家少爷,我是一个下贱的裁缝,所以,你可以夺人所爱,可以随意打人,就算打死也是我活该倒霉,不过现在不同了,怪只怪你命没好到底,我要让你尝尝穷困潦倒、沦为阶下囚的滋味,不过这种滋味不会太久,因为你也快死了!”

    他看见容少白微眯着双眸,似要发作,半响却出乎意料地放开了他,一字字地道:“那一拳,我还你!不过,如果你敢动她,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语气很轻,一字一顿,却让袁承从心底冒起一股子寒气,良久,恨恨地叫道:“来人,关门!给我好好守着!出半点差池,我为你们是问!”

    说罢怒气冲冲而去。

    袁承走后,容少白一拳砸在铁栏上,血肉模糊,脑中空白了许久,良久,忽然扬起唇,讥讽地一笑:“看来祸害也不是遗千年啊……”

    他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狱中,只凭那扇小小的天窗透出的光线方能判定白天黑夜,浑浑噩噩地过了十多天,却仿佛一生之久。

    曾经的时光,那些纵酒欢歌、纸醉金迷的过往仿佛一场梦,在寂静的可怕的黑暗中在他脑海里浮现,那场梦里,他唯一觉得真实的,便是方静好。

    沉浸在回忆里,突然咿呀一声,门被打开了,一个狱卒进来道:“喂,跟我走。”

    他想,就要处决了么?竟然是这样快?手中不觉把那封信握的更紧了些,几乎嵌入肉中。

    狱卒带他到了一间小房间里,他抬起头,眉头一蹙,里头坐着一人,犀利的眉眼,正望着他,对视间,他笑一笑,冷冽的下颌带着几分残酷:“四少爷,我们又见面了。”

    “鹰眼老大?”容少白扬起下颚。

    “哈哈,到底是故人,四少爷原来这般记得我。”鹰眼老大一笑。

    “你已经做了总督大人的狗?”容少白心中一怔,已反应过来。鹰眼已被袁有望收为己用,否则,鹰眼老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仿佛想通了什么,容少白冷笑道:“一个方春来,再加上一个你,我容少白得罪的人倒不少,都想置我于死地,现在倒好,都聚在一块儿了。”他微微眯起双眸,“原来,这都是你们一手策划的!”

    鹰眼老大也不怒,那双眼睛却是犀利无比:“四少爷既然猜到了,我也没必要否认,没错,袁公子想你死,我也想,不过,你们容家与成子旺有来往也是真,否则也不会完蛋的那么快,能怪得了谁?只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而已。”

    “你想怎样?”容少白指尖深深地刺入肉中。

    “我是来告诉你,你可以出去了。”

    容少白怔了怔,就听他接着道:“不过,出去之前,你要先听我说一个故事。”

    ……

    从一片黑暗中走出来,犹如是一场噩梦。幸好,天色已微沉,并没有刺眼的光线。只是,却突然是漫天密密麻麻的细雨落下来,落在容少白身上,他却恍然不觉。

    他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木然地前行。半个月不见阳光让他更为苍白,青青的胡渣早已长了出来,他茫然的双眸裹着白茫茫一层的水汽,那白色的囚衣,已湿透。

    若是现在有人看见,定然不会觉得,这便是曾经柳眉镇上出了名的欢场公子哥,酒色犬马,鲜衣美人,在赌场上一掷千金。

    路人匆匆而行,有的忍不住好奇多看他一眼,便也嫌弃地飞快躲开,不知是哪里来的落魄流浪汉。

    他唇边扬起讥讽的笑,曾经被人阿谀奉承、就算是明知是冲着他容家四少的名头和他口袋里的钱来的,他也不在乎,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从来不在意背后的闲言碎语,而如今一个路人嫌弃的眼神,居然让他心中仿佛被剜了一刀。他是什么?不过是个坐吃山空的败家子而已,自以为有了成就,原来不过是别人的一个圈套,掉下去,也没有一点还手之力。

    曾经他以为唯一拥有的东西,到后来只是一场空,文娇龙早已消失不再,而现在,他心底最珍贵最温暖最真实的东西,居然,也不是真的。

    “静好,静好,你真是他说的那样么?”他喃喃。

    他只觉得天地间只剩了这白茫茫的水汽,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与此同时,韩澈与容少弘也分别回了容府。

    容少弘被这几日的牢狱之灾,折腾的够呛,人狠狠瘦了十斤,脸上的肥肉没有了,整个人恍恍惚惚的,直到现在他还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活着回来了。

    葛氏听到消息,踉跄着冲出去,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扯着嗓子哭起来:“儿啊,我的儿子啊,让娘看看!让娘好好看看你!”

    容少弘被葛氏这么一哭,魂也回来了,半响,哇的一声也哭出来,哭的眼泪鼻涕一大把。

    韩澈顿了顿,直接去了花厅,与容少弘不同,他除了略微疲倦,并未有多少变化。

    柳氏勉强由奶妈扶着坐起来,神情也是激动无比:“阿澈,你可回来了!”

    韩澈一动不动,望着柳氏,柳氏的激动是发自内心的,他的眼底也不觉浮起一抹复杂的情绪,片刻却悉数敛去,跪下身道:“干娘,阿澈让您担惊了。”

    “回来就好……”柳氏点点头,“少白……”

    话音刚落,只见一人从外头走进来,浑身湿透,一动不动地站着。

    “四少爷?”奶妈惊呼一声。

    柳氏也支起了身子:“少白!”

    柳氏的失声呼唤,让容少白愣了一下,仿佛才回过神来,撩起唇角:“我回来了。”

    奶妈合掌,热泪盈眶:“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要再去上柱香。”

    容少白淡淡道:“娘,我累了,先去睡一会。”

    柳氏见儿子神情实在异常,可又一想,他一个少爷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便道:“梅娟,先扶四少爷回屋子里去洗漱洗漱,把这身晦气的衣裳换了!再好好睡一觉。”

    容少白走后,柳氏沉默许久道:“阿澈,袁有望怎么突然放了你们?”

    韩澈也颇为疑惑地摇摇头:“我也不知,听那些狱卒说,是因为过几日便要举行大总统就任仪式,所以大赦天下。许是袁总督为了安抚民心,才放了我们,毕竟他心里也清楚,我们只是行商的人家,并非真是什么成子旺的旧党,之前抓我们进去,也是小惩一番罢了。”

    柳氏点点头,忽有抬头问道:“你可看见静好?”

    韩澈怔了一下:“四少奶奶?”

    柳氏蹙眉道:“静好几日前离开家里,到现在音讯全无,我以为她是去找少白了,可现在少白回来了,她却不知去了哪。还有紫嫣……”说到容紫嫣,柳氏的双眉蹙的更紧,“她居然写信要跟家里脱离关系,说是……跟了马文涛。”

    韩澈挑了挑眉,却是不语,半响道:“干娘切莫再操心,注意自己身体才是。”

    容少白、容少弘与韩澈的归来,让容家多日来沉重的气氛淡了几分。柳氏也终于下床与众人聚在大厅吃了好多天来的第一顿像样的饭。

    唯独少了方静好,柳氏几次想开口说起,望见容少白漠然的神色却止住了话。静好不见了,他怎么可能问都不问一声?难道,他早已知道了她在哪?于是,柳氏便也没再问。

    容少白一口一口地吃饭,却没有看那些菜一眼。

    韩澈的目光由容少白青筋突起的手背上移开,轻声道:“干娘,铺子被官府查封,已不能营业,干娘如何打算?”

    柳氏叹口气:“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心里担心的反而不是铺子,是你们,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你们回来了才是最重要的,你们能回来,说明老天还是怜悯我这个老太婆的,锦绣织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已是众叛亲离,纵然开张,也不能维持,还是从长计议吧。”

    饭桌上众人各怀心事,默默不语。

【163】、诀别

    柳眉初冬的深夜,一切悄无声息,容府一个月来接连遭受巨变,看门的下人早已疲惫不堪,又怕突然来了一群人,抓这个搜那个的,又是困乏,心中还想若是容家真的倒了,今后的出路在哪里,想着想着,不觉打起盹来。

    这个时候,一个人影飞快地闪入府中。

    方静好已在门外守了差不多几个时辰,才等到这个机会,她不能让人看见,却舍不得就此离开。

    离开沈园时,她曾求袁有望让她最后回到这里,她答应了袁有望,不惊动任何人。她是容家明媒正娶的儿媳,是容少白的妻子,别说她如今心中的情愫已较往日不同,就算是当初她那么想离开的时候,容家如果是今日这般,她怕也是狠不下心的。

    但,她没有别的选择。容家之所以走到今天的地步,这一切,是因为方春来,归根结底来说,是因为她。

    如果不是她的前身与方春来的关系那么纠葛,方春来也不会报复容家,报复容少白,她不是从前的那个方静好,可那个方静好已经死了,说出来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一切,只好由她来承担,若她离开,能保住那么多人的性命,让容家有一丝希望,她宁可放弃一切。

    或许,容少白会难过,但,过一阵子就好了吧?没有永久的伤痛,所有的伤痛都会被岁月抚平,或许,袁有望说得对,年轻的时候,总有许多放不下的事,走不过去的关卡,但到了很久很久之后才会明白,只有活着才是最好的。

    容少白若从此能平平安安,纵然穷苦些,纵然她与他再也不能相见,又如何?总是值得的吧?她相信袁有望是个做大事的人,只要她做到从此消失,他必定会遵守承诺,容家的人,至少是平安了。

    她到底只是个平凡的女子,之前一心想要撑起的那个家,想力挽狂澜,可在性命攸关的时刻,她更在意的是终究是他的生命,而不是容家的基业。

    因为她相信,只有人在,基业才是有意义的。

    她一步步地朝前走着,这大半年来,她从来没有一个时候,如同此刻一般,细细地感受容府的一切,一墙一瓦、一草一木,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最熟悉的地方,甚至比老爹的那个家都叫她熟悉。

    忽然,前边亮起了一点火光,她连忙闪入树丛中,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是桃玉。

    若是平日,她早就迎了上去,桃玉会笑着叫她四少奶奶,然而此刻,她不得不僵硬地站在树后,不只是因为她不能被桃玉看到,更因为,桃玉身边,还有一个人。

    一个女子,清瘦高挑的身材,冷艳如霜的眉眼,如今带着微微的急色。

    她没想到桃玉居然和梅若在一起。

    她听到梅若说:“粥要浓一点的,烫一点,最好让四少爷出一身汗,还要放点蜜糖,药膳味别太浓,不然怕是不好,四少爷又要不肯吃。”

    桃玉连忙应了:“四姨奶奶,婢子这就去。”

    “我跟你一起去吧,熬药汤很讲究,我怕你做不好。”说完,她却又凝眉仿佛喃喃道,“不,我还是回去,他一个人在……”

    桃玉连忙道:“四姨奶奶放心,您还是去照顾四少爷吧。”

    梅若未等她说完,便匆匆朝桃苑的方向折返回去。

    小小的火光越来越远,方静好从树后走出来,听到“四少爷”三个字,她微微舒了口气,容少白已经回来了。可听完梅若的话,她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他怎么了?是病了吗?怎么会病了?这一个月他在牢狱里,到底受了多少苦?

    “怎么还是这个样子,病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还不肯吃药。”她喃喃低语,恨不得过去揍他一顿,分明是埋怨,喉头却忍不住酸了,一颗心仿佛已飞到了桃苑,几乎没有片刻思考,她便迈开步子远远地跟着梅若走过去。

    她看见梅若打开门,屋里的光线立刻射了出来,透过门缝,在地上散开一圈淡淡的光晕,这光晕在黑暗寒冷的夜里如此温暖,那本是她的屋子,从何时开始,她早已把那里当做了自己真正的家,然而此刻,她只能不远不近地凝望着,犹如一匹风雪中徘徊的不敢接近火光的狼。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不敢眨眼,生怕错失什么,终于,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躺在床上,微闭着眼。

    她的心像被剜了一刀,生生地一疼,真的是病了,不然为什么梅若走进去,他却没有一点反应?那身影看起来竟是那么叫人心疼。

    梅若端着药进去,轻声道:“四少爷,四少爷……”

    微闭的眼睛缓缓睁开,方静好忍不住踮起脚,她是有多久没看到这双眼睛了?这双眼睛面对她的时候,有过愤怒、有过轻蔑,有过嘲讽,可她更忘不了的是,那里流露出来的温柔与深情,如春光暮合,把她的心一点点融化。

    他瘦了,唇边青青的胡渣让他看起来那么憔悴,一点儿也不像她记忆中那个鲜亮的男子。她的心又微微纠结起来。

    此刻,那双眼睛里微带一些许迷离,凝视着梅若,仿佛在看她,又仿佛透过她看到另一个人。

    梅若被他看得心头乱蹦,别过脸连忙拿过那碗药汤,舀了一勺,放到嘴边吹了吹,低声道:“四少爷,这是桃玉特地熬的人参鸡汤,你喝吧,不然就没力气了。”

    容少白迷离地望着梅若,见她眼底流露出丝丝的担忧,吹气的动作小心又温柔,恍惚中忽然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人脸色疲倦,却坐在厨房里亲手为他熬药,他昏迷中,她的唇贴上来,温软甜蜜,带着一抹淡淡的药香,犹如沙漠中的一缕温泉,缓缓流入他心底。他从未告诉她,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心轻轻裂开了一角,对她不再莫名的抵触。

    他从未告诉过她,从小,他是那么渴望生病了有人会衣不解带地在身边照顾,让他不再害怕,不再脆弱,可他终是一次次的失望,他没想过,有一天,那个人出现了,居然会是他一直讨厌的方静好。

    容少白的迷离的双眸渐渐地温柔,忽然一把握住梅若的手,在他眼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方静好,鹰眼老大说的都是谎话,她回来了,她不会离开他,她对他是有感情的。

    他在心底叫:“静好静好静好静好静好……”

    梅若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脱口道:“你……”

    说还未说完,便被什么堵住,他的气息那么近,他的唇有些干裂,他的动作却那么温柔,辗转在她的唇齿间,沙哑的喃喃:“只有你,我只有你了,你不要再离开我!”

    他的感情迸发的那么强烈,如同一只饥渴的兽,梅若完全懵了,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摆布,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回味他刚才的话。

    “只有你,我只有你了,你不要再离开我!”

    她心底忽然一颤,他的意思,是在说,四少奶奶不要他了,要离开他,所以,如今他只有自己了么?四少奶奶这几天的确是没了音讯……

    她无比错愕,却又无法控制自己心中那一点点喜悦,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虽不愿承认,但却无法再骗自己,她爱上他了,爱上这个她以前一直看不起的纨绔子弟,每当她看见他与四少奶奶在一起时,她总是忍不住会偷偷想:“要是有一天四少奶奶不在了,他会不会看到我?”

    她知道这样很卑鄙,所以只是想想而已,一直忍受着心里的寂寞,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眼不见为净,然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容少白的吻那么霸道,略带一点侵略,梅若缓缓地喘过一口气,心底的情感顿时爆发了出来,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倒下去,低声道:“我本就是你的人,我哪里也不去,永远陪着你。”

    仿佛是得到了承诺,容少白的唇边扬起一抹孩童般满足的笑,却又那么小心翼翼:“你说的,你答应我的,不许反悔……”他的吻变得温柔缠绵,却也渐渐炙热,一个翻身将梅若压在身下。

    梅若嘤咛一声,不再挣扎。

    深秋的夜本是寒凉的,方静好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外,心被抽紧一般,胸口处一阵阵地发疼,这究竟是种什么感觉?在当初听到容少白与梅若之间有什么,柳氏要她同意纳妾的时候,她也不记得曾有过这般难受的感觉,仿佛不知该做什么,只是呆愣愣地站着,屋内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如同嗡嗡嗡不断的回音,在她脑海回旋。

    蓦然间,双眼被蒙住,一片漆黑,恍惚中她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耳边传来一人闷闷的声音:“别看,跟我走。”

    她弯下腰,只觉得人昏昏沉沉的,那双手紧紧地搂住她,仿佛生怕一松手,她便会软绵绵地倒下去。

    当她回过神来时,已在竹影稀疏的院子里,远处只有沙沙沙风吹动竹叶的声音,刚才的那一切,仿佛是一场梦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才看清眼前的人是韩澈。他乌黑的双眸在黑夜里带着一丝迷蒙,仿佛添了水汽一般,凝视她,那里头,是谁也看不清的复杂情绪。

    “你平安回来了。”她忽然笑笑,如同抽干了力气一般,笑的有些恍惚。

    她以为他会问什么,他却没有问,只是道:“夜里凉,进去再说。”

    他带她到他隔壁一间平时空着的屋子里,点起灯,忽然的明亮让她有些措手不及,眨了眨眼。

    他依旧是老样子,温润的白色,清秀的脸庞,她忽然便笑笑:“幸好,你没什么事。”

    “你呢?”他盯住她。

    “我?”她迷糊地重复,“我也没事,没事……”她平静地把袁有望的事告诉他,若还有一个人可以倾诉,那便是他了。然后说,“韩澈,我自由了,我可以离开这里了,今天,我是来告别的。”

    他望住她,她分明在用一种兴奋轻快地语调说这件事,眼底却如同一朵凋谢花,闪着凄楚和寒意。

    他的心蓦地一痛,闷声道:“你决定了?”

    她没有迟疑,点头,指尖却不经意地蜷缩起来。决定了,她不是早已决定了么?只是,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当她看到容少白于梅若那般亲近时,心仿佛在滴血。她凉凉地一笑,是啊,正如她想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再痛也不过一阵,如今看来,更快了些,他便能拥抱另一个女人。

    其实这也没什么,那个女人,本就是他的女人。他们做什么都是正常的,她又何必介意?她应该放心才对,至少,梅若会照顾他不是吗?

    她回过神来:“可以帮我拿一副纸笔么?”

    韩澈从自己屋子里拿来纸笔,没有问什么,她握着笔,很久很久,才写下一行字。

    写完,她仿佛舒了一口气,虚弱地站起来,脚下却打了个踉跄。

    韩澈一把扶住她,微微蹙眉,良久轻声道:“你好好歇一歇,明天天亮,我送你出去。”

    她再也没有力气,只是点了点头。

    她的脸有病态的潮红,除了脸颊,其他一切都是苍白的,整个人仿佛是微弱光线下的一抹浮影,稍纵即逝,肩头微微颤抖,那骨头在他手下,磕的他生疼,他不觉轻轻一揽,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她只是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便没有再动了,闭着眼,呼吸渐渐匀称。恍惚中,她仿佛又找到了在马文涛别院中昏迷过去之后,那紧紧握着的事物,感到了片刻的安定。

    韩澈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凉的,让他很想把它变暖,不知过了多久,她紧蹙的眉睫才缓缓舒展开来,他忍不住伸手撩开她额前的发丝,直到胳膊发麻,却丝毫没有动弹,从心里泛起一种充实与满足,仿佛天长地久,都情愿这样下去。

    “静好,也许会痛,但很快,一切都会过去,不会再难过,我会让你远离这里的一切,不会再让你难过,我保证。”他在心底喃喃。

【164】、云烟

    清晨时分,晨晓的雾色中,容府像一座幽谧的城堡,方静好站在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的一条石阶上,她从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地方可以登高清楚的看到容府的一切。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从这里看容府,分明是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韩澈望着晓雾中的容府,依稀望见远处一群人马蹄泛起尘烟,眉宇间不觉微微一蹙,道:“清晨风大,走吧。”

    方静好再度望了一眼,转过身,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容府喧闹起来,猛地又回过身,只见一批身穿戎装的袁家军从门口下马,进了容府,为首的仿佛是彭副官,她顿时愣住了。

    大厅里,一个下人向柳氏禀告:“太太,外头来了一群人,拿着地契,说要收回房子!”

    葛氏脸色一变道:“十三叔公那只老狐狸也太不讲人情了,现在容家都成什么样了?他居然还要落井下石!”

    那下人连忙道:“不是族里的人,是总督府的护卫军。”

    “什么?”柳氏腾地站起来,摇摇欲坠。

    彭副官已带着一群人走了进来,手一晃,一张地契便出现在眼前,柳氏不用仔细看也知道,那正是容家大宅的地契。

    “几位少爷已平安回府,但容家大宅已收归总督府所有,容太太,我们是奉总督之命,请府里各人准备一下,今日傍晚之前,离开这里。”彭定乾面无表情地道。

    葛氏脚一软,已瘫在地上,容少弘忘了去扶他娘,也是一脸菜色,而菊萍则目光深邃,若有所思地退到门边。

    其余众人都是一副惊愕的状态。

    反而柳氏已平静下来,开口道:“袁总督肯释放犬子,已是天大的恩情,彭副官,请容许我们准备一下,傍晚前定会离开。”

    “大姐!”葛氏惊叫。

    彭副官已拱手带人离开。

    “娘!”沈氏上前出声道。

    柳氏面容苍白,缓缓道:“地契抵押出去时,我便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如今人能平安回来,已是大幸,你们回房准备准备去吧。”

    又转身问奶妈道:“少白呢?”

    奶妈开口道:“四少爷许是太累了,还睡着呢,四姨奶奶在照顾他。”

    “去告诉梅若一声吧。”柳氏疲倦道,“齐叔,跟我来。”

    柳氏走出大厅,凝视着墙上高高悬挂的牌匾,不知多久,才低声道:“齐叔,叫人摘下来吧。”

    “太太!”齐叔老泪纵横。

    柳氏摇摇头:“去吧。”

    方静好远远地望着,容府的牌匾被摘下来,柳氏单薄的身影如同一片摇曳的叶,那么凄凉。她不禁冲下三阶石梯,却又顿住,一动不动。

    身后传来韩澈的声音:“不去看看么?”

    她摇摇头:“不。”

    她不能去,这是袁有望最大的恩惠了,她不能出现,否则会功亏一篑。在昨夜她写信的时候,在清晨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容府的时候,便早已下了决心。她扶着石阶,缓缓阖上眼睛,又睁开,容少白此刻,应该已看到那封信了吧?

    桃苑里,容少白手中夹着一张信纸,指节发白,慢慢的蜷缩起来。

    “少白:容家已不若往昔,我也无法再待下去,原谅我。——静好上。”

    短短的几行字,如冰冷的刀锋一般,生生地插入他的心尖,锥心的疼痛蔓延开来,手背的青筋迸起,那手心里的纸化为片片纸屑,风一吹,轻轻吹散了,不留一丝痕迹,就如同他们之间曾经的那一幕一幕。

    昨夜他喝了许多酒,已经很久没有这般饮酒,身体的虚弱加上心情纷乱,他很快便醉了,醉眼朦胧中,他记得方静好回来了,她朝他笑,握着他的手,她的体温那么真实,她答应他,永远不会离开他。

    他在美梦中醒来,看到身边沉睡的身影,心头一暖,伸过手去拨开她颈脖上散落的发,露出半边的脸,他的手却蓦地停住了,身子僵硬在那里。不敢置信地看着睡在他身边的那个人,那个人,不是方静好,是梅若。

    他错愕了良久,猛的冲出屋子去,在打开房门的一刹那,一张插在门缝里的信纸飘然落地,他发疯地冲出去,却没有知道,这封信是哪里来的,她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就这么消失了,只留下一封信。

    他忽然想起鹰眼老大说过的那个故事。

    “容少白,你知道你娘为何非要你娶方静好为妻么?因为她心中愧疚!她要赎她的罪!”

    “十几年前,她为了能够嫁进容家,为了能够嫁给容百康,生生地害了一个视她如同亲生姐妹的女人,逼得她嫁给了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还想要除掉她肚子里的孩子!害的她抑郁而终。”

    “你在说书么?就算真的是,和静好又有什么关系?”容少白冷笑,心却像被针尖挑起。

    “因为静好是……”鹰眼老大忽然凑到他耳边,说了几个字。

    犹如晴天霹雳,容少白只觉得头皮炸了开来,一把抓住鹰眼老大的衣领道:“你又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是那人的儿子。”

    一句话,手缓缓松开,容少白仿佛懵了:“你说,是你静好的……”

    “是。”鹰眼老大眸中难得的也有一丝柔情。

    过了很久很久,容少白问:“她……知道么?”

    鹰眼老大笑了:“无论如何,现在容家的报应来了,她从此不会再见你!不会再与你们这种卑鄙无耻阴险毒辣的容家人在一起!”

    ……

    竟是……真的。

    他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天边隐约的泛白,才回到屋里,屋里的人已醒了,看见他,羞涩一笑,不复往日的清高,却在看到他失魂落魄般的神情之后,那抹笑容渐渐隐去。

    他知道她或许是猜到了什么,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也不想说话,拿着信,反复地看,四周的一切都仿佛不再重要,奶妈进来与他说,袁系军的人来收房子了,傍晚以前要搬出去,他听见了,只是微微一抬头,目光空洞。

    梅若也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那张信纸上,心中已是明了,昨夜的一切化为乌有,在缠绵间,他低声唤的那声“静好”曾让她浑身冷透,却不断安慰自己,也许只是叫的习惯了罢了,然而,当她见到他拿着她留下的仿佛虚空的神情时,她才悲哀地意识到,在他的心里已经容不下任何一个人,除了方静好。

    方静好离开了,可她无处不在。

    梅若难过极了,却舍不得移开目光,一直望着他,信纸碎了,吹到了屋外,他的目光也转到了别处,那是床头的两只风车,大红色的,红的那么鲜艳,在秋风里轻轻打转,他盯着看,依然那么专注。然后,柳氏的丫鬟梅娟来了,说是柳氏让四少爷整理一些衣物。梅若见容少白依旧一动不动,只好应了,心中凄苦,不只是因为容少白,还因为自己住了那么多年的院落,却要离开了。

    她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她的东西本不多,想了想,又回到容少白的屋子里整理东西,打开衣柜,容少白却突然道:“你出去吧,我来。”

    她以为他刚才分明没听见奶妈和梅娟的话,神情是木然的,原来他是听见的,她只好退出去。

    他关上门,不知在屋子里多久,直到屋外的光线暗了下来,门才缓缓的打开。

    他手里拿着一包东西,从她身边经过,并未说话。

    她走进屋子,发现床上的风车不见了,而柜子里那么多的衣裳里,仿佛一件都未包起来,她的目光停留了一会,忽然走过去,一件件地翻开,才发现,似乎有一件胸口有木棉花的旗袍不见了,那是方静好的旗袍,她似乎只穿过一次。

    然而,梅若却记忆犹新,因为太美。

    她直直地站着,觉得浑身都是冷的。

    容府外,柳氏不知站了多久,奶妈出来为她披上一件披风,眼眶微红道:“太太,天要黑了……”

    “我知道,我们要走了。”柳氏声音有些飘忽。

    “太太……”奶妈怜惜地道,“下人奴婢都遣散了。”

    “给他们些银两,别叫他们无处可去。”柳氏道。

    奶妈点头:“老齐去打听过了,城东郊外有一处空余的屋子,小是小了点,但也足够了,租金也不贵,我们剩下的银子也足够打发了,只是太过于仓促,今天晚上,便要在客栈将就些过夜了。”

    柳氏点点头,良久,抱着那块牌匾道:“进去吧。”

    柳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方静好才回过神来,那块门上的牌匾曾经高高在上,每次当她凝望时,总觉得过分的压抑,仿佛一墙之隔,她便要戴上面具做人了。然而这一刻,当那牌匾落下时,她却说不出的难过,喉头酸涩的难以呼吸。这座她生活了将近一年的大宅子很快便面目全非了,那些她相处了将近一年的人,所有爱的、恨的,都将烟消云散。

    一切都过去了。

    短短一年不到的光景而已,却仿佛是一生之久。

    “静好……”韩澈复杂的目光由容府移到她身上,不由得唤一声。

    她回过头,笑容迷离:“该走了。”

    “你要去哪?”他问。

    “不知道,总会有地方去的。”

    “我朋友有一处旧宅,一直空着,你先住那吧,那位朋友与我关系不错,不会有事的。”他说。

    她愣了一下,忽然道:“你也要走么?”

    他沉默,眼底掠过一丝伤痛,半响道:“我不走能做什么?锦绣织也不在了,容家现在已不能再多负担一个人,我再留下,只是累赘而已。”

    她恍惚地想,是啊,他本是因为锦绣织才留下来的,如今锦绣织不在了,他那样清高的人,又怎会继续留在容家吃闲饭?

    人各有志,他本该继续自己的生活的,毕竟,他不是容家的人,在现代来说,也许只是一个家族公司的经理而已,公司倒闭了,又有什么理由与那家人住在一起?

    他说:“我先带你去,然后回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再把情况告诉你。”

    她想了想,终是点点头。

    韩澈找了一辆马车,她坐在马车上,看着身后的容府飞快地消失不见,一切都不见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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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城介绍:
侯门深深深几许。
穿便穿了,还要作为替死鬼嫁为人妇。
一入豪门深似海,从此,她置身于一片神秘的陌生地。不学无术、花前柳下的丈夫;看似端庄却城府极深的大婆婆、尖酸刻薄的二婆婆;性格迥异的姑嫂妯娌……
家长里短,明枪暗箭,身世之谜……好戏轮番上演,让她喘不过气来。
在这个丈夫为天,贞节最大的时代下,她该如何守住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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