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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暗水微澜     容城txt下载     容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19】、诸事

    容少白在说什么?

    方静好只觉得脖子又烫又痒,那些话,仿佛一股炙热的水,缓缓注入心间,让她难以适应,迷迷糊糊,仿佛喝了酒一般。

    她不动,他却有些沉不住气了,何书淮这么教他来着,说她听了这些话她一定会有所动容的,可她怎么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呢?难道是自己的表达有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她的反应,何书淮跟他说起的时候,他本应该不想听的,但却不知不觉听了,还听的很仔细,甚至还问了几个问题。

    “书淮,你跟平琬瑞平时是怎么相处的?”

    “怎么相处?怎么自在怎么相处呗。”何书淮看看他,忽然问:“你小子是真心想跟大嫂和好么?”

    “当然是真心的,不真心我费那么大劲做什么?”他还从未有过那么认真的想一件事情。

    “真心也有很多种的,你是真心想做一个好丈夫,还是真心喜欢她,爱她?”

    他一时懵了,这有区别么?好像是有的,可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他曾觉得自己是疯了,为了她去学了三天三夜的皮影戏,为了她亲自下厨,这一切,在他过去的二十年中是从来没有做过的。

    他告诉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与她和好,弥补之前的亏欠而已,可心里有一种感觉竟越来越强烈。

    他呐呐地站着说不出话来。

    何书淮摇头笑着叹息一声:“少白,亏你还自称了解女人,女人哪,并不要听那些什么责任,义务,她们要听的,只不过是一句你真心的表白,不过,那句话一定要是真心的,要想好了才能说出口,否则,嫂子受了伤,我和琬瑞可不放过你!”

    容少白正郁闷什么时候他最好的兄弟竟帮着方静好了,何书淮一离开,他却不禁有些痴了。到底是什么感觉,真心,义务?真心,还是义务?

    方静好终于动了动,她是觉得这个姿势太难受了,她转过身,容少白仿佛如梦初醒。

    她的眉眼很小,不算精致,可拼凑起来却那么好,他是从何时开始这么觉得的?这张容颜,仿佛那么自然,无比清晰的已印在了他心底,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好像不知不觉中,就这么慢慢地存在了,到知晓时,她已经在那了。

    他望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脱口道:“静好,其实我……”

    她盯着他,心忽然乱了,然后,听到拍门声:“四少奶奶,四少奶奶,四姨奶奶……好像病了!”

    谁……病了?!她恍惚地打开门,桃玉不是桃心,思想单纯,没那么多心思,见了她与容少白愕然的站着,也只是一个劲地说:“是……是四姨奶奶,婢子刚去茅房,听到四姨奶奶房里的呻吟声,好像……好像不舒服呢。”

    四姨奶奶?方静好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梅若。梅若病了么?

    她刚想走过去看看,忽然停下脚步道:“容少白,你不去看看么?”

    他愣了一下,眼睛灼灼地盯着她:“你希望我去看看?”

    她转过头道:“梅若毕竟是娘给你的,不看僧面看佛面……”

    “好。”

    简单的一个字,她的话还未说完,他已转身离去。

    这个简单的好字,在她心里化开来,良久,她吐了口气,换下衣裳,躺到床上。

    秋天的夜,原来是有些凉的,什么时候,夏天已蹑手蹑脚的过去了?

    清晨,她醒来,身边是空的,她的身边很久都是空的,但这一次,她良久才反应过来,桃玉来给她梳洗。她洗过脸仿佛不经意地问了声:“四姨奶奶好些了么?”

    桃玉为她绾髻的手一顿,道:“婢子没去看过,四少爷……想是还在……”

    四少爷在,所以,桃玉不敢贸然进去,怕撞着什么吗?她不动,桃玉试探着问:“要不要婢子去看看?”

    “不用了。”良久,她笑了笑道,忽然便想到,如果桃心在,那丫头定又懊恼地要唠叨些什么了,怪她太过于大度,说她不会争取,可如今人不在了,笑容,碎语都听不到了……她心底忽然化开一丝怅然,酸涩难忍。

    桃玉的视线却由她脸上转了转,张开嘴道:“四少爷……”

    她一僵,已看见容少白走了进来,顶着两个熊猫眼,她心里的酸涩,不知怎么竟缓缓扩大,吸了几口气才淡淡地道:“梅若怎么样?实在病的厉害就请大夫来看看吧。”

    “不用了。”他摆摆手,在桌边坐下,“只是受了凉而已,歇息一会就没事了。”

    她点点头,却又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昨晚……你累了一整夜吧?睡一会再去铺子吧。”

    本是极普通的一句话,不知怎么说了出来就显得有些诡异,什么叫累了一整夜?

    他面容疲倦,目光却似两团火,盯了她一会,忽然笑笑:“是啊,折腾了一晚,那丫头,病的时候可真缠人……”

    “啪”地一声,什么东西跌落在地,方静好仿佛心不在焉的看去,竟是那盒容少白给她买的胭脂,她动作停了半响,刚想弯下腰,一双手却已帮她拾起,放在梳妆台上,他淡淡一笑,有些清冷:“就算不喜欢,也别毁了。”

    就算不喜欢,也别毁了。

    她怔怔地坐着,忽然一把推开那粉盒道:“也是,花了那么多银子,不如……”

    “不如送人吧!”他飞快地接下去,蓦地站起来,走出去。远远传来他的声音,“大嫂二嫂或者紫嫣,任谁都好。”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良久,想缓一口气,心却像被一只大手抓着一般,堵得难受。到底是怎么了?她本来不想弄成这样的,之前的一切,让她以为和容少白之间似乎多了些什么,这只是她心里的想法,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虽然不愿承认,但偶尔会在心里掠过。可一转眼,竟又是僵局。

    梅若是她提议他去看的,就算不是她的提议,梅若病了,容少白陪了她一夜本也没什么。可为什么,她见了他一脸疲倦,竟像是赌气似的。

    而他的那番话在她脑海里来回的绕……那丫头,病了可真缠人……

    她告诉自己要淡定,这一切不是早就发生了吗?虽然容少白曾说与梅若没什么,只是喝醉了而已,但也许那一夜就是发生了什么,谁说得清呢?

    如果她为了这事难受,应该早就难受死了吧?为什么要到现在,仿佛突然间的,竟是不愿去想。她从来理智,敢于面对一切。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很多事情很多人,让她心里太乱,竟是想做一只蜗牛,索性不去想,不去听不去看。

    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她吸了口气,桃玉进来道:“四少奶奶,三少奶奶来了,在前厅呢。”

    菊萍?她愣了愣,整理好心情走出去。

    “三少奶奶怎么来了?”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依菊萍现在的身份,她其实是应该叫一声三嫂的,可她还不怎么习惯,况且,菊萍也是个心中雪亮的人,一直称呼她为四少奶奶,也不敢叫什么四弟妹。

    菊萍比从前的宋氏要谨慎许多,不是因为她有多聪明,而是因为宋氏一开始便是少奶奶,而菊萍是一步步爬上来的,她吃过许许多多的苦,忍受着宋氏几年如一日的暴躁脾气和打骂,直到坐到如今的位置,这样的人,心底自是更有计较。

    菊萍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桃玉,方静好心中了然,吩咐桃玉带上门,菊萍眉宇间才掠过一丝焦急:“那件事,查的怎么样了?”

    方静好不置可否:“我去找过吴妈,确定那食谱是她写的,可是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能证明,这食谱我看过,看不出什么。”

    菊萍略显失望地喃喃:“那会是什么呢?二少爷从小身子一向极好,很少生病,怎么吃了她做的菜就突然一病不起?还查不出病症来?”

    这件事,方静好也百思不得其解,这几日她一直对着食谱在看,也回忆了一些前世的知识,可她毕竟不是学医的,光看是怎么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她陷入沉思,菊萍忽然道:“四少奶奶,其实我来,还有一件事……”说罢试探着打量着她。

    方静好心里一动,道:“哦?是什么事?”

    菊萍静默半响道:“三少爷的事四少奶奶也清楚,自从那件事之后,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铺子和生意上,这样下去,迟早要惹出事来,我想请四少奶奶帮我一把。”

    方静好笑笑:“我一不是官府,也无商会那样的特权,怎么能帮的上三哥?”

    菊萍道:“四少奶奶虽不是商会,但与商会千金可胜似嫡亲姐妹呢,何况,平小姐现在嫁给了何厂长的公子,就是一家人了,听说何厂长病痛缠身好多年了,如今何公子成了家,纺织厂的事都由他处理,我相信,四少奶奶一句话,何公子多少也得给些面子的。”

    “长话短说吧。”方静好淡淡地道。

    “好,四少奶奶真是爽快。”菊萍笑笑,“是这样的,前几日四少奶奶病着的那几日吃饭时太太说起过,如今北边的货款收回来了,那位延平府的新贵叶老板,祖上在前朝时便是世袭的官爵,如今虽是没了官位,但在北方威望丝毫未减,听说叶老板对这次锦绣织送去的丝缎很是满意,愿意长期建立生意关系,北方本来生意不太景气,如今有他帮忙,好了不少,仓库里松动了些,周转通畅了,太太便想扩展锦绣织的生意,正好平会长有意让自己的新婿何公子去北上一趟,看看那边的生意,顺便拜访一下叶老板,与那边的人碰碰面,太太顺势提起,叫个人一同去看看也是好的,熟悉熟悉北方的圈子,对以后锦绣织在北方的生意总是有利的。”

    这件事方静好倒没听人提起过,大概真的如菊萍所说是她病的时候柳氏在饭桌上提起的。她听完故意疑惑道:“听三少奶奶这么一说,这事是太太吩咐的,太太心中想必自有人选,与何公子何干?我又能做什么?”

    “四少奶奶以为,太太心中的人选会是谁?”菊萍忽然道。

    方静好一愣,忽然明白了过来,良久道:“你是说……”

    “四少爷。”

    方静好不说话了,菊萍说的没错,柳氏这一次是极有可能会叫容少白去的,一来,柳氏本就有意让容少白接管铺子的事,二来,现在家里除了容少白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人了,北方的事一直由石掌柜处理,韩澈也只是过些时日与他通个信而已,上次北上,大概是因为延平府叶老板订货量大,而且又是头一次,所以谨慎些罢了,如今合作过一次,并未出差错,容少白看起来也已渐渐熟悉了铺子的事,柳氏一定会放手让他去做。

    江南一带的生意已很稳定,北方生意一直不太理想,但此刻有叶老板从旁辅助,可以结识一些圈子里的权贵,让容少白慢慢去练习,多认识些人总是不错,扩展了交际圈,就算搞砸了,也不过是动摇了一些北方的铺子而已,对江南的基业并没什么大的影响,倒也是个不错的方法,是柳氏会考虑的事。

    原来如此。方静好心底立刻了然。

    她曾想过菊萍之所以愿意站到她这一边,除了不甘心被胡氏要挟,还有别的目的。婚宴上平琬瑞的那一番惊天动地的举动,想来菊萍早就考虑到也许日后平何两家会联姻。

    一个是商会会长唯一的女儿,又是最受宠爱的;一个是提供锦绣织布匹来源的纺织厂的继承人,而容少白与何书淮本就是从小交好,现在,她方静好,又与平琬瑞情同姐妹。菊萍留着胡氏的那张食谱,看来早就有心有所防范。

    只是,当初她只是个丫头,还不知道有什么用,只是藏着,后来做了三少奶奶,还未得势就失势,当然想找个靠山,当时胡氏当家,容少白又遭绑架,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所以她选在了胡氏,但心中未必是心甘情愿的,后来,容少白平安回来了,而且态度转变,对铺子用起心来,柳氏心里当然高兴,柳氏的态度,菊萍也是看在眼底的,再加上菊奴和桃心的事,当然,还有平琬瑞和何书淮的事推波助澜,所以菊萍才选择了站到她这一边,把食谱交给自己,让自己放心之余,又把自己拉到了同一阵线上,一些要求,便可以顺理成章的提出来了。

    想让自己过的好些并没有错,然而之前为了爬上三少奶奶的位置,牺牲了无辜的梅雯,而如今这一场赌局,不知又将牺牲谁?

    若是从前的方静好,必定不会与菊萍一同跨进去的,可是桃心的事让她触动很大,她承认她心底对胡氏是恨的,是在报复。而她更明白的是,胡氏对她的怨从方春来的事开始,已不知何时是个尽头了,若她不能让胡氏彻底没有反击的能力,胡氏想必会一出接一出的上演好戏,自己虽然侥幸逃过了好多次,但又怎么保证下一次不会真的出事?

    她并不完全信任菊萍,但拉拢一个人,好过与人树敌,在这大宅子里,如果她决定了对桃心有个交代,就必须要有人帮忙。沈氏从来不管这些事,所以除了菊萍已别无人选。

    理清了所有的事,她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劝服少白拒绝太太关于北上的事,然后让何公子带着三哥前去?”

    菊萍不说话了,不说话就等于默认了。

    她吸了口气,想了想道:“这件事,不是我一个能决定的,你给我些时间吧。”

    菊萍当然也没有要方静好立刻做决定,这样的决定对她来说也不妥当,于是她满意一笑道:“那就静候四少奶奶佳音了。”

    方静好并未相送,菊萍出去的时候,忽然回过头道:“四少奶奶,之前,二少爷每日中午要吃两顿饭,先去秀杏的后院,再回桂苑吃,二少爷与秀杏感情很深,你说,那段日子,一些事,二少爷是否会告诉秀杏?”

    方静好笑一笑:“那你不妨去问问秀杏。”

    菊萍愣了一下,也觉得不可能了,但还是不甘心喃喃:“也许应该找个机会去后院看看。”

    菊萍走后,方静好缓缓把她临走前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忽然脑海中闪过什么。如果还有一个人,可能知道秀杏与容少澜之间的事,那便是……韩澈。

    容少澜是因为韩澈才与秀杏认得的,秀杏心里的是韩澈,虽然方静好一直很疑惑既然如此她为何嫁给了容少澜,但其实也很好解释,秀杏是为了韩澈,她想让韩澈在这个家多些依靠,这件事,容少澜那么聪明一个人,也许心中是了然的,也许他太爱秀杏,所以不愿多事,府里并没有人知道,但容少澜与韩澈情如兄弟,平时出门也总是一起,容紫嫣也说过,那时秀杏姐姐也一同出去,所以,即便容少澜并不想被家里人知道秀杏与韩澈本是认得的,也并不妨碍韩澈与秀杏见面谈话。

    她静静地想了很久,这件事,是否要去问韩澈?她对韩澈,现在是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自从知道了他娘是七月十三那日过世的之后,心里就千思万绪,那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的。那种情绪,比任何都要复杂。

    有些自卑、有些怨,更多的是无奈。

    他并未告诉她他娘去世的时间,是不想她难受?还是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也并不会出现?她本是放弃再想这件事了,只是一遍一遍告诉自己终究是过去了,覆水难收。

    罢了,就当做只是一个朋友的见面,又何妨?

    想到这里,她才微微有些释怀,不那么纠结了。

【120】、食谱

    几日后的响午,方静好坐在一家名为滋味观的雅间里,慢慢地啜着茶。茶是碧螺春,在府里经常能喝到,她还记得,桃玉曾对她说,碧螺春原来叫吓煞人香,因为柳氏爱喝,所以韩澈便每年都叫人送来。

    那时她并不知道桃玉口中那位让她冒星星眼的韩少爷是谁。

    碧绿的叶子在白瓷碗中缓缓化开,她凝视着那些茶叶,不一会,听到脚步声。门被轻轻打开,她抬起头,人已坐下来,白衣胜雪,笑容温淡。

    店小二端了茶上来,两人各自品茶,并不出声,良久,她才轻声道:“我很久都没出来吃饭,之前听韩少爷说,杭州醉仙楼的菜式最有名,打听了一下,柳眉这家滋味观的大师傅正是醉仙楼请来的,想必口味也不错,所以就想请韩少爷一起试试。”

    韩澈笑笑:“我也是才知道,这家滋味观新请了醉仙楼的师傅。”

    她不语,两人像是普通不过的朋友一般对话。这几日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跟韩澈见一面,问一些有关容少澜的事情,这期间,她还去了一趟厨房,其实也知道看不出些什么,只是想去看看而已,却偶尔听那些下人提起,韩少爷之前最喜欢的杭州名厨回了乡,来这里滋味观做了掌厨的,她想了片刻,便做了决定。

    他似乎并没有觉得她的理由牵强,也不开口询问。她吸口气道:“韩少爷不问我为什么叫你出来吗?”

    他轻轻一笑:“你想说的,自然会说。”

    她有些颓然,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他。

    菜上来了,香酥脑花、芹菜香干、清蒸大闸蟹、板栗红烧肉、清炖鲶鱼、红焖兔肉、炖鸭、番茄炒蛋……

    色香味俱全的菜,一样一样的摆放上桌,方静好并未动筷,只是出神地望着这些菜,转移了话题:“韩少爷觉得这些菜有什么不同?”

    她与他说话,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淡然,她告诉自己,此行只为了一个目的,其他的别再想了。

    他笑笑:“是杭州大师傅做的,当然不同。”

    她摇摇头:“这些菜是我特地叫大师傅做的。”

    他不语,漆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她不知他在想什么,曾在脑海里想过的数种方案一一掠过,最终道:“这是二哥在世时,二嫂为他准备的食谱。”

    来之前,她曾想过许多方法来问他有关的事,可以不着痕迹,可最后一刻,她竟没有那么做。

    他顿了顿,道:“我曾听少澜说起过,说每天要吃两顿饭,原来这是二少奶奶的菜谱。”

    “二哥还跟你说过什么?”她问。

    “少澜生性重情,他说过,二少奶奶终是他的妻子,如若这样能让她开心,又何尝不可。”

    方静好心中一紧,容少澜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他明知道胡氏的菜谱有问题却觉得对不起她而甘愿吃下去,还是他并不知道,只是觉得胡氏是一心想要挽回他的心,所以不忍心拒绝她?

    “那么秀杏……”她顿了顿道,“她从前有没有跟你说起过给二哥做了什么好吃的?”

    韩澈眉宇间似是有片刻的停顿,也许是想到了秀杏吧?然后他淡淡地道:“秀杏最擅长做羹汤,大概是知道了二少奶奶也为少澜做菜,所以她每次只做羹汤而已,少澜很喜欢,不过具体是什么,我也未曾问过。”

    方静好思考了片刻,也不再问,秀杏已跟了容少澜,又得到了容少澜真心的对待,要说她有什么心害容少澜,实在说不过去。这件事里,如果食物真有问题,当然是胡氏的嫌疑最大了,女人的妒忌心是很可怕的,胡氏,也的确是那种女人,从她因为方春来而对自己做的那些事就不难想到。多年的寂寞,嫉妒,已经让她受了太大的刺激,之前她并未有太多举动,是因为方春来的出现,让她枯竭已久的心得到了滋润,然而,方春来的背叛和欺骗却也许使她想起了容少澜,所以更变得偏激。

    这一切,都是极有可能的。

    可是,证据呢?这是一件陈年旧事,若没有证据,只凭一张食谱,又能奈何?

    她举起筷子,浅浅尝了一口,不愧为名厨,味道果然不错。容家的厨子虽不如大师傅,但做菜也是不错,这样的菜式,若是做出来,容少澜怕是会吃个精光的吧?

    此刻,门忽然开了,进来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韩澈立刻站起来笑道:“朱师傅,别来无恙啊。”

    那位朱师傅神情诧异:“原来是韩少爷,去年杭州一别,已有许久未见了,没想今日竟会遇到。”

    方静好这才知道,这位便是从杭州回乡的大厨朱永康。

    韩澈微微挑眉,笑笑:“我还以为朱师傅是知道韩澈在此,才来看看,那朱师傅是……”

    朱永康眼神扫过桌面上的菜,神情有些古怪地道:“我是为了这些菜。”

    “这些菜怎么了?”方静好立刻问道。

    “这位是……”朱永康惊诧道。

    “这位是容府的四少奶奶,久闻朱师傅的大名,上次去杭州因为时间赶,没能吃上朱师傅做的菜,这次听说朱师傅来了柳眉,所以在下带她来尝尝。”韩澈缓缓道。

    朱永康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方静好顺势接回他刚才的话题:“朱师傅,这些菜,曾是很久之前家里厨子的一张菜谱上的菜,我看着不错,便想试试,有什么问题吗?”

    “贵府的厨子也按这菜谱做过这些菜?”朱永康眉宇间有些凝重。

    方静好却摇摇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也不太清楚,朱师傅有话但说无妨。”

    朱永康皱眉道:“不敢瞒四少奶奶,这些菜单看口味鲜美,但合起来吃……单说这脑花本是安神补脑,但与盐、酒洒在一起,极易伤肾;而这清蒸大闸蟹秋日正是肥美之时,但体寒之人若食之过多,再加上一些性寒之物,会伤胃;芹菜与兔肉同食,大伤元气;再说这牛肉与板栗,多吃会引起呕吐……”

    方静好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虽然这是她想要的东西,但还是不免心寒。

    韩澈不语,偶尔目光从她脸上扫过,露出复杂的神情。

    “朱师傅,”方静好忽然打断他的话,“这些菜若同食,症状如何?”

    “这……”朱永康摇摇头道,“我并非大夫,只是个厨子,对于这些也只是因为我从幼时开始便喜欢钻研养生之道,才略有所闻,至于症状如何,医书上曾说,与食毒药无异。”

    毒药?!她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什么,淡淡一笑道:“对亏了朱师傅提醒,否则吃了这些可就不好了,朱师傅,这些菜,麻烦你撤了,换些清淡的上来吧。”

    朱永康点点头,末了不忘道:“少奶奶,大宅子的人吃饭讲究进补,可进补也得注意些。”

    方静好点头应了。

    朱永康走后,方静好望住韩澈道:“你怎么看?”

    韩澈眉峰凝住,半响道:“你叫我来,不是心里应该已经有了答案么?”

    她哑然。是啊,这不正是她一直想要的吗?韩澈,竟一眼看穿了她。从她约他来这里那一刻开始,他并未多问一句,此刻却一眼看穿了她。

    “你准备怎么办?”他问她。

    她良久才道:“我只是不想桃心枉死。可我也知道,这件事一旦让娘知道,后果不堪设想。你说,我该怎么办?”

    韩澈望着她,她眼底是一片迷离,仿佛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他心底微微一颤,唇边的笑容淡了下去:“你对人心慈,别人不一定会对你手软,你忘了之前的事了么?我想二少奶奶并没有善罢甘休。”

    她片刻无语,是啊,胡氏岂非那么容易便放过她?她恍惚地抬起头,韩澈盯着她的眼睛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若你觉得还是不忍心,那桃心呢?少澜呢?他们岂非更无辜?”

    她心底纷乱,没有察觉,他侧脸的轮廓线条冰冷,眼睛里却像是有两团火在燃烧,语气却仍淡淡:“若以为忍让便能让那些人心慈手软,便是对自己的残忍,不止是你,还有你身边的人。”

    她觉得他那一刻竟让她有些颤栗,心底深处莫名地一晃而过一丝恐惧,再看时,他却已笑的淡然:“何况,你应该知道,干娘为了容家,是不会把这件事闹大的,少澜毕竟已经离开多年,容家的声誉才是现在干娘最重视的,所以,就算她知道这件事,二少奶奶也顶多只是被软禁后院而已。”

    他的目光似是又回复了笃定,她竟有些看不清,可心里的事让她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在想他的话。

    也许……他说的并没有错。柳氏不会把事情弄得众人皆知,毕竟,在她心里,容家的稳定才是最重要的。

    心中千头万绪,良久,她喝了一口茶,忽然道:“你有没有办法,帮我弄到一样东西?”

    “你说。”

    “砒霜。”

    他目光一动,却也没有问,说:“好。”

    “为什么不问我做什么?砒霜,是毒药,你问也不问吗?”

    “你没有选择瞒我,我又何必问?”他说。

    她愣住,是啊,刚才她有很多种方法去旁敲侧击容少澜、胡氏、秀杏三人之间的事,她也真的想过很多,但最后却用了最直接的方法,原来,无形中,她仍是信他。他毕竟曾是她在这座寒凉的宅子里,唯一可以卸下所有伪装的人。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望着窗外的秋景,忽然轻声道:“那天慧济寺,我看到你在往生堂上香。”

    她有些出神,竟忘了自己何时变了称呼。

    他眉间微微一凝,片刻道:“家母的灵位摆放在那里。”

    “七月十三……”她仿佛喃喃。

    他没有说话,她心中掠过无数的情绪,却仍淡淡道:“为什么我问你,你不说?”

    他凝视她,笑笑:“这是家事。”

    她低着头,心里一酸,是啊,这是他的家事,有什么理由要告诉她?只是,她想知道的不过是那日他究竟有没有去湖边,她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是已成定局的事,却还在意那一切。或许,那是女人的一种心理,就算已无法挽回,还是想知道那个人是否是真心。

    良久,他忽然道:“四少爷来找过我。”茶碗上的水汽熏染开去,他的笑容有些模糊。她蓦地一愣:“容少白?”

    容少白去找过韩澈?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我们在杭州时,拼酒的那一次么?那天,我们重喝了一次酒。”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窝上投下阴影,“结果,我输了。”

    她良久未动,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输,容少白在杭州那次输了,也是因为身上有伤,他是在酒缸里泡大的;韩澈在生意场上周旋多年,酒量一定也不弱,也许,与容少白只是伯仲之间。

    只是,他们为何要拼酒?容少白去找韩澈,难道就是为了拼酒?

    她的手指无意识的在桌上画着圈圈,开口道:“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要我记住,他才是你的丈夫。”韩澈轻轻一笑,语气淡的不着痕迹。

    她心底一愣,容少白居然说这样的话?为什么?想了很久,她忽然笑了,是了,他一心想要重新开始,结果知道了她与韩澈的事,心底定是难受的,难受有很多种,他一定是因为面子问题吧?一定是的。原来,这就是容少白在酒席上说的那句愿赌服输的意思。

    男人,就算对一个女人没有感情,也希望她对自己忠诚,何况那个人是自己的妻子?他这么做,也许只是因为男人的尊严受到了重创而已吧?

    还有别的什么吗?她的心里竟泛起一股难言的惆怅:“所以,你很庆幸没有带我走?”

    良久,他不说话,她站起来:“那件事就拜托韩少爷了,我先走了。”

    他凝视她的背影许久,眼角轻轻一颤:“静好……我不是圣人,如果你说那幅画是为了诚心的祝福你,我不是,我也做不到。七月十三那天,我面临的,是最难的选择,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总有一天……”

    关于容少白来找他的事,他本不应该说的,相反,他该做的,是让她知道七月十三那天他是因为母亲过世才不能赴约,让她心里仍存着希望,这样他的计划才更可行,而他却没说。那违背了他的初衷,从一开始,他不就是希望越乱越好吗?容少白来找他,让他看清了一些事,容少白……原来不是一点也不在乎的。如果这样,他更不应该告诉她,她对容少白越没有信心,他越容易占据她的心,容少白如果真的在乎,便会乱了方寸,这对他来说只有利没有弊。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看到她难过的眉眼,就会莫名的心疼,就想让她开心一点,心底有种东西,好像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良久,一人进来,竟是朱永康。

    “有劳朱师傅了。”一瞬间,他已恢复淡然。

    “韩少爷说的哪里话,大寨主对家父曾有救命之恩。”朱永康诚挚道,“只是,我如今回来了,可有不便?”

    韩澈唇边撩起一抹轻笑:“无妨,事情已过去很久,况且,她根本就不知道。”

    ……

    此刻,方静好正走在秋日的阳光下,几分恍惚,不知走了多久,竟到了那条小湖边,秋光潋滟,湖光十色,她只是怔怔地站着,想起那一晚紧张却雀跃的心情,五味杂全。

    一辆马车驶过,一个中年汉子探出头来道:“这位夫人,天色不早了,可要搭车回城?”

    她回过神来看了看天色,犹豫了一下,跨上了马车:“麻烦你了,师傅,到了镇上找个地儿把我放下就行。”

    “看你的样子,是哪个府里的少奶奶吧?”那汉子笑了。

    她点点头笑笑,望向窗外,那汉子却边赶车边道:“你们富贵人家的人就是不一样,一条湖沟沟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还总是来看。”

    她心中一愣问道:“还有人喜欢来这里么?”

    “是啊。”那汉子忽然笑了,“说起来少奶奶也许知道,锦绣织的韩掌柜有时也总喜欢来这里,坐在船上就几个时辰,一动不动的,我在镇上买菜,每天要经过这条路,碰到好几次呢,呶,还有一次,好像是七月十三,对了,就是那日,我做买卖的时候有人多给了银子,我记得很清楚,韩掌柜也不知打哪里来,搭了我的车,说要来这里,当时天都黑啦,我就问哪,深更半夜的去那种地方做什么,他说是等人,你说奇不奇怪,大半夜的,去湖边等人,到了地儿,他只是站在那里,我把马车停在远处,想着说不定他还要回去,总不能睡湖边吧?我等着也好再赚些银子回去交给老婆,可不巧的是,后来来了个骑马的,跟他说了一大堆话……”

    “说了什么?”方静好忽然道。

    “我站的太远,也听不太清,好像是谁的娘病了,于是韩掌柜就匆匆上了马……我那个气啊,好好的生意跑了,看看夜深了,只好回去了。”

    余下的话,方静好一句也没听进去,仿佛凝注了。

    到了容府门口,她望了望这座巨大的宅子,心底不觉轻轻一颤,定下神,才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121】、前奏

    第二天,容府的厨子都在议论,四少奶奶不知怎么了,对吃的讲究起来,说是以后每日中午的菜式都是她亲自吩咐的配料。

    中午的时候,那些菜摆放在桌子中央,方静好坐着看了一会,随意地吃了些,桃玉不由得问道:“四少奶奶,怎么突然叫了那么多菜?”

    她笑笑:“闲来无事,想学学做菜,又怕在厨房碍手碍脚的,所以先照菜谱叫人做做看,哪一道好吃,就学着做。”

    桃玉应了,她并没有桃心心细,否则她便会发现,四少奶奶只是略微动了筷子,而且吃的时候分明只是动了一个菜当中的一点点而已,当她去收拾碗筷的时候,却发现每个菜都不同程度的少了些。

    晚上,容少白由锦绣织回来,慢慢地晃,晃了一圈又一圈,自从那日梅若生病之后,这几日,他都是早出晚归,吃过饭便去了梅若的屋子里头,半夜再溜出来去另一间屋子睡,早上桃玉来找的时候,他却又在梅若屋子里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觉得自己幼稚无比,可来回了几日,方静好却只是按平常的模样对他,还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心里有什么事似的。她越是没有反应,他越是憋了气这么做,每天一回到容府,他就下意识的不想回去,想到回到了家也不能进屋,心里就说不出的郁闷,奇怪,以前不是巴不得不要进家门么?而另一种想法,更让他觉得荒谬,就是如果他一直晃着没回去,不知某个人会不会因为担心而出来寻他?他就怀着这两种心理没有目的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厨房门口。

    晚上收了工,几个厨子围在一起一边洗碗一边闲聊,一人道:“明儿还要起早去买四少奶奶要的那些配菜。”

    有人道:“四少奶奶不会是有了吧?否则怎么贪吃起来?”

    另一人切了声,凑近头先一人的耳边小声道:“你不懂了吧?都说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一个男人的胃,我看哪,这些菜都是为四少爷准备的,有特别的功效,能叫四少爷夜里更生猛些……”

    几个人窃窃地偷笑起来,那个说早上要去买菜的道:“不过那些菜味道可不是吹的,贼鲜贼鲜的!”

    “你又知道?说的跟吃过似的!”

    “嗳,吃过。”那人一笑,“少奶奶们吃菜就图个新鲜,剩下的可多呢,便宜我了!”

    “小声点,你呀真是不要命,要是让四少爷你吃了四少奶奶的口水,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哈哈哈,再说小四啊,你又没娶媳妇,吃了那些大补的,有了力也没处使啊!不像四少爷跟四少奶奶,每晚都有做不完的事儿——”众人一阵哄笑。

    窗外,容少白顿下脚步,脸上那一向玩世不恭,什么都无所谓的神情变得有几分不自然,几分怔忡。她真的叫人特地做了大补的菜?一定不是给他吃的,否则她怎么提都没提?不过这几天他都没进过屋,凭她的性子,是不会主动来找他的吧?难道……这些菜是邀请?

    他不觉越想越多,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竟微微一红。

    第三天,第四天……直到第六天,桃苑中午的伙食一直由四少奶奶钦点的来做。厨房里虽然颇有怨言,但无奈四少奶奶在太太面前似乎很受宠,现在连四少爷也对她不错,所以谁也不敢多言。

    不过,这些传闻还是落入了别房的耳朵里。

    胡氏正躺在贵妃椅上听着戏,闻言冷笑一声:“呵,她最近可越来越嚣张了,大概是仗着少白和她同了房,竟真摆起四少奶奶的架子来了,上次在饭桌上装吃不下,博人同情,现在嘴更是叼了,还非要自个规定的菜式。”

    桂香道:“也就是前几天四少奶奶因为桃心的事病了,听说四少爷还亲自去厨房煮粥呢,四少爷什么时候做过那样的事儿?”

    胡氏眉宇间泛起淡淡的神情,看不清是妒忌还是幽怨,幽幽道:“平时看她冷冷淡淡的,竟有几分手段,连少白也哄了去。”

    “当然是有手段的,否则春来师傅怎么会对她念念不忘……”桂香说着说着猛地止住了嘴,因为她发现二少奶奶的脸色更难看了。

    “别得意的太早,早晚我要抓住她的尾巴。”胡氏恨恨道。

    桂香不免有几分担心,她们家二少奶奶原本不是个冲动的人,什么都冷眼看着,然而最近她越来越发现,对于四少奶奶的事,二少奶奶总是沉不住气起来。她不知道,那是由于女人间微妙的妒忌已经生成了强烈的恨意,而方静好的一切又让胡氏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多么的不幸,所以有些失了方寸。

    桂香不免道:“二少奶奶,厨房里头那帮东西都在传四少奶奶做那些菜是为了给四少爷补身子呢,好赶紧有个小少爷,也有的说,保不准四少奶奶已是有了,所以胃口大好,说不定是不想那么早说出来,想保住孩子。”

    胡氏眉一沉自言自语道:“菊萍那丫头,说是帮我留意方静好的举动,跟她套着近乎呢,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行……我得找个时间去问问她!”

    与此同时,容少白终于忍不住了。

    第七天晚上,他晃进屋子的时候,方静好正在梳头。见了他,眉头微微一动,却又很快淡淡地道:“梅若没事了吗?”

    这几天,他晚上一直在梅若屋子里头,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却不知道,她是知道他半夜去了隔壁的房间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不在屋子里,她半夜总会莫名其妙的醒过来,她解释不清,也不想叫醒桃玉,只是呆呆地坐一会,再睡。

    某一天,她听到隔壁关门的声音,她原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然而脚下却不自觉地走过去看,夜色下,他便看见容少白去了隔壁的屋子,也就是他曾经一个人住的那间厢房,她当时愣了许久,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第二天凌晨,才见他又蹑手蹑脚的回到梅若的屋子里。

    她对于自己的举动只剩下冷笑,自问是怎么了,怎么竟是等了一夜?到底在等什么呢?她并不知道,或许,是不想去细想。

    她之所以丝毫没有问起这件事,是因为她并不想主动去问这件事,况且这几天心里还想着另外一件事,他不在,也许反而更有利于她的计划,而最重要的是,她想看看,容少白究竟想做什么?

    此刻,他别过头,半响才又看看她道:“你这几天胃口是不是特别好?”

    她一怔:“怎么这么问?”

    “不是叫厨子做了许多菜么?”他颇为不自然地甩了句。

    她眉宇间是淡淡的疲倦,眯着眼道:“也没什么,只是在厨房里看见张菜谱,觉得上面的菜式新鲜,便叫厨子按着做了,反正闲来无事,看看那些好吃,学学怎么做菜也好。”

    她的语气很淡,容少白眉宇间却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失望,喃喃道:“原来是厨子里的菜谱,我还以为是你特地叫人做的……”

    他心里全是两个厨子说的那些话,不知为何有些失落又有些烦躁,压根没去关心什么菜谱。

    “你说什么?”她不禁微微诧异。

    他的样子看起来怎么也是心情不怎么好,有些意兴阑珊。她顿了顿,忽然想,也许,是这几天照顾梅若太累了?

    她慢慢地梳着头,一下一下,容少白本是看着她的,忽然眼睛一眯,腾地走过来,一把夺过梳子:“怎么会这样?”

    桃木梳子上,竟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头发,不止是梳子,还有地上……他猛地转身,掀起枕头,身子僵了僵,枕头上,竟也是一片乌发。

    方静好心下不动,表面上却也惊讶地朝他手上看去,容少白已一步跨过来,抓住她的手:“到底怎么回事?!”

    “之前也没注意到。”她摇摇头,淡淡道:“不过秋天容易掉头发,也没什么。”

    “没什么?”他几乎咆哮,“你是傻子吗?这么大把大把的掉头发居然没发现?!”

    他的手捏地她生疼,可他眼底的暴怒夹杂着心痛、焦虑、关切,似乎浑然没有考虑到掩饰,又或者根本来不及掩饰,就这赤裸裸的落入她的眼睛里,她的心竟是蓦地震动,喉头一酸,说不上话来。

    这一刻,她竟不由得想把事情全部告诉他,想把她要做的事全部告诉他,想全身心地信任他,然而那些话梗在喉间,最终却只是傻傻地站着。

    几秒钟过后,容少白才意识到自己用力仿佛太大了,立刻放开手,眉毛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你的食谱呢?”

    “做什么?”

    “让我看看!我要看看你到底吃了些什么!”他眯着眼,语气不容拒绝。

    这本是她想要的,可是她还是犹豫了一会,容少白却已翻箱倒柜地找起来,然后,在她桌子边的柜子里找到了那张食谱。

    他瞪着看了一会,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抬头看了她一眼:“你这几天都吃这些?”

    她点点头,仿佛自顾自喃喃:“难道是这些菜不适合秋天吃……”

    容少白还没等她说完,便攥紧了那张食谱要出去。

    “你做什么?”她拦住他。

    “去找钱大夫问问,这些菜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现在都深夜了,你知道钱大夫住哪?”她愣了一下问。

    他摇摇头:“不知道可以去问娘。”

    “娘早就睡了,这么晚,别去打搅她了。”她连忙道。

    “不行!你都吃了那么多天,万一是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他没有思考,脱口而出,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一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中。望着他的背影,她不由得凝注。

    另一边,胡氏正匆匆赶往了菊苑,关了门一坐下便问:“你不是说跟方静好走的挺近么,最近中午她天天变化着菜式,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菊萍眼珠子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转,道:“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好像她说……是嘴巴淡,所以想换些新鲜的。”

    “谁要听这些?”胡氏一笑,尖尖的指甲往菊萍脸上一戳,“我的三少奶奶呀,你可要机灵点,照说你也是做了那么多年下人了,主子的想法多少是能揣测些出来的,可别以为现在身家不同了,自个做了主子,就不用动脑子了,以后想有好日子过,都得要多份心,四少奶奶可不像我,我这个人哪,谁跟了我一天,我总是忍不住要贴心贴肺地对她好,四少奶奶,是个理智的主儿,你看,桃心刚走那会,一滴泪都没见掉,才过了没几日就吃那些个山珍海味,早把伺奉了她大半年的丫头抛到脑后头去了!”

    菊萍冷冷地听完,脸上被胡氏指甲划过的皮肤微微的疼,面上却并未有一丝异样,只是道:“二少奶奶这会儿来找我……可是怕……四少奶奶有了?”

    “有了又怎样!”胡氏被人揭穿,禁不住恼怒,“生个啥出来还指不定呢,何况能不能生下来,还是个未知数!”

    “可不是嘛,”菊萍附和道:“这件事是真是假还不清楚,二少奶奶何必在意?何况,二少奶奶也说了,四少奶奶是难以琢磨的主儿,这几日我故意示好,都怕她起了疑心,怎么敢多问?问了,怕是偷鸡不着蚀把米,还得慢慢来。二少奶奶这几日也别来这儿了,被人看见了总会传些话出去,待四少奶奶放下了戒心,到时,不是都在二少奶奶的手心里捏着了么?菊萍,还要仰仗二少奶奶的照顾呢。”

    胡氏沉吟片刻,觉得她说的也有些理,一时说不上话来,又关照了几句才闷闷地离开,留下菊萍唇边慢慢泛起一丝冷笑。

    胡氏离开的时候,初秋的深夜里,不知何时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不一会,一辆马车飞快地驶进容府,她望着那迷蒙的雨丝,心里不知为何泛起隐隐的凄凉与不安来,只看了那马车一眼,心底纷乱,没再多看,就回了屋。

    马车刚停下,容少白就从上头跳下来,接着,钱大夫提着一只药箱,正跨下车来,容少白快走几步,又折返回去,拉住钱大夫道:“钱大夫,你能不能快些?”

    钱大夫望着容少白衣衫浸湿却难掩焦急的模样,不觉一愣,恍惚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他透过雨丝,望了一眼遥遥的梅苑,叹了口气。

    “什么兔肉啊,大闸蟹啊……”容少白飞快地道,“嗳,那张食谱你也看了,到底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钱大夫微微蹙眉,却又忍不住轻笑:“四少爷,这一路你已经问过老夫不止百遍了,都说了,要等看到四少奶奶才能下定论。”

    “我看你是心中有数,却不肯说。”容少白说了一句,脚下却没停。

    钱大夫微微一怔,这位四少爷,谁说他什么都不上心?他不懂的事,也许是因为不在意,不想知道罢了。

    钱大夫心中的确有数,他看了那张菜谱之后便有了点数,只是,这件事蹊跷,他想先见见柳氏。可被容少白一手拖着,他毕竟年轻气盛,自己竟挣脱不开,不觉到了桃苑。

    容少白见了桃玉就问:“四少奶奶呢?怎么样了?”

    桃玉有些纳闷,还是道:“这么晚了,四少奶奶自是睡了,还吩咐了,最近睡得浅,别去打搅她。”

    容少白怔住:“她没什么不对劲么?”

    桃玉摇摇头:“没什么啊。”

    钱大夫从旁道:“四少爷,既然四少奶奶睡了就别吵醒她了,如果四少爷实在不放心,就给老夫随意安排一处住处,有了事只需叫唤一声便可。”

    容少白想了想,叫了桃玉带钱大夫去了别院。自己则转身走进屋去。他心无旁焉,直奔方静好的屋子走去,根本没注意到隔壁屋子里头亮起淡淡的灯光,一个人影一动不动的立着,半响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传来,灯灭了。

    方静好躺在床上,屋外的动静,包括他们之间的对话,她都一字不落的听见了,她是故意吩咐桃玉别让人打搅她,因为这出戏要缓一缓才够火候。然而这一刻,她的心却微微的抽搐了一下,下一秒,门轻轻被推开,她轻轻地闭上眼睛。

    没有一丝声音,却能感觉到一个人的气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已熟悉了他的气息?对于她来说,他本和一个陌生人无异,甚至比陌生人更尴尬一些,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不上不下的。

    她屏住呼吸,以为他过一会就会走,然而,那种感觉并未离去,却好像越来越近,然后,她耳后忽然拂过什么,带着一丝湿意,仿佛是窗外的雨,冰凉中,却有一丝温热。

    手指轻柔地插入她的发间,仿佛是来回拨弄着,又像是梳理,她身子微微一僵,忽然听到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

    一晃而过,被雨声没去。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梅苑外的芭蕉叶上,发出冷清的啪啪声。

    柳氏站在窗前,手中攥着一张食谱,一阵风带着雨丝吹来,她的肩膀微微的起伏,不知过了多久才道:“建章,确定么?”

    钱建章望着她的背影,轻声道:“凭我多年行医的经验,应是错不了了。”

    他见她背对着自己,脚下一动,她却已转过身来,眉宇间有些湿意,不知是疲倦还是厌倦,轻声道:“这么多年了,我只当他是得了不得而知的怪病,没想到竟是如此。”

    他看着她的样子,心底酸涩:“这件事,你准备如何?”

    她不语,半响才道:“静好的身子……”

    他道:“明日我便给她诊治,要看个人身体的底子,好在她吃那些食物还不太久,应该是无碍的……你放心,我不会叫她有事。”

    最后一句话极轻,柳氏猛地转过头来,忽然幽幽地道:“你曾问过我,可有后悔当初的决定,有,每当这种时候,我便是后悔的,可是,走过一步,便只能走下去,要想回头,已是来不及了,建章,我只能走下去……”

    钱大夫眼角的皱纹缓缓舒展开来,这一刻,他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她,把心底的话与他倾诉,他轻唤一声:“依华……”

    柳氏的眉角终于也颤抖起来。

    密密麻麻的雨掩盖了整座容宅,没有人知道,夜色下,有多少人快乐,多少人痛苦,又有多少诉不清也道不明的无奈与哀怨。

【122】、反击

    一夜秋雨,天明时已放晴。

    方静好抬了抬酸涩的胳膊,一动,竟沉沉的,一人靠在她的手上,仿佛睡着了。

    她凝视他片刻,摇了摇他:“容少白……”

    他猛地跳起来,眼睛半眯着喊:“怎么了怎么了?不舒服么?”

    她眼睛一酸,摇摇头:“你怎么睡在这?”

    他看了她一会,舒口气,挠挠头道:“大概太困了,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她站起来道:“我要换衣裳,你去隔壁睡一会再去铺子吧。”

    他僵持着未动,忽然打了个喷嚏,她望着他,放柔声音道:“我没事,你去吧。”

    他这才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身道:“我去了,有什么事……喊我。”

    她点点头,心忽然被塞的满满的,然而,她知道现在不是情绪波动的时候,等容少白走了,她唤来桃玉:“桃玉,我口渴,给我多拿些水来。昨夜下了一场雨,天气突然凉了,要温水,免得我胃不舒服。”

    桃玉立刻应了,不一会便拿来一罐水来,方静好让她放下,说自己要换衣裳,她便出去了。

    屋子里头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坐在窗前,手中是一张白纸,白纸上细细碎碎有些粉末,她深吸一口气,把纸片折起来,小心翼翼地倒入嘴里,剩下的,拿来烧了,看着纸片一点点燃尽,又从怀里拿出前几日便从厨房拿来的粗盐,倒入温水中,搅拌匀称,然后她看了一圈四周,一切都没什么异常,又静坐了片刻,喉头开始有灼热感,她立刻起身把放了盐的水喝了个精光,食指与中指并拢伸进嘴里,压迫舌根,先是空打了几个恶心,她心跳加快,身上全是冷汗,眼泪不断地掉下来,却仍是拼命刺激咽喉,终于,把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

    忽然门外桃玉道:“四少奶奶,二少奶奶来了!”

    她一怔,还未反应过来,胡氏已一把推开了门,走了进来:“四弟妹,二嫂来看看你……”她眼睛一扫而过,忽然愣住了。

    方静好弯着身子,地上是一地的呕吐物,因为这几天并未吃什么东西,她几乎要把胆汁都吐出来的,跟着走进来的桃玉见了这副情景也是吓了一跳,连忙取了物什来打扫干净,一边急着问道:“四少奶奶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方静好头昏昏沉沉的,胡氏这时候来的确在她的意料之外,不过……也好。她虚弱地站起来道:“二嫂怎么来了?”

    胡氏盯着地上,又在她脸上打量了一番:“四弟妹身子不舒服么?莫不是……有了身子?”

    她昨夜翻来覆去想了一夜,还是决定自己来看个究竟,没想到一进来就看到方静好吐得稀里哗啦,心里不觉咯噔一下,厉声道:“菊萍,你的主子这样了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来瞧瞧!”

    菊萍连忙应了转身就走。

    方静好心底发笑,面上却苍白无比:“二嫂坐啊,有事么?”

    胡氏并未坐下,只是转了一圈道:“我是听说你这几日叫厨房按着菜谱做菜,所以想来问问,毕竟,现在我是当家的,虽说只是暂时的,但娘给我的权利一日未收回,我一日还是要尽职的,这容府上下多多少少几百口人,光是吃的用的上,开销就不少,如今娘又要扩张锦绣织的生意,总是要节省些,所以我来看看四弟妹,这几日都吃些什么了……”

    方静好咽下一口唾沫,缓过气惊讶道:“二嫂真是说笑,静好这几日中午叫厨房烧的菜,不都是二嫂费心准备的么?”

    “你说什么?”胡氏愣住,“我什么时候叫人给你准备这些了?”

    窗口忽然出现一个身影,方静好余光一瞄,不动声色地道:“二嫂倒没有叫人亲自准备,只是前几日二嫂不是给了静好一份菜谱么?说那是遇到一位名厨给的,能滋阴补阳,还说你自己也用不着,便拿来给我,叫我好好补补身子。”

    胡氏张大了嘴巴,显然没搞清楚状况,半响才笑:“我说四弟妹,你是不是吐的糊涂了?你要是想吃些好的,直说了,也没人会说什么,可你现在这样,难不成是想把事情都推到我身上么?”

    方静好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露出委屈的神情:“二嫂,你怎么忘了?算了,不说这些,不过吃了那些菜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日一直掉头发,刚才还……”她远远看见几个人影朝这边走来,心一定,忽然捂着肚子,猛地蹲到地上。

    胡氏吓了一跳,还未反应过来,门外已闪进一个人,一把扶住了方静好,一双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带着犀利的光:“二嫂,那张食谱到底是什么东西?”

    胡氏一惊,恨声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什么菜谱,我连鬼影子都没见着,哪来什么菜谱!少白,你可别着了你老婆的道!”

    此刻,忽然有人沉声道:“住口!”

    胡氏一愣,只见柳氏带着奶妈和钱大夫进来了,柳氏直直地看着胡氏,钱大夫已飞快地和容少白一起把方静好扶到床上。

    柳氏道:“钱大夫,怎么样?”

    钱大夫按着方静好的手把脉,一会又把手放到她的嘴边,方静好一动不动,心跳却越来越快,终于,钱大夫道:“的确是中了毒,这些食物混合起来吃,毒性不小,幸好发现的及时,叫人去准备些烧焦的馒头研成末,再取些蛋清来。”

    柳氏立刻吩咐奶妈去了,一边坐到方静好床边,握着她的手道:“可还是不舒服?”

    方静好本是紧张的,毕竟是第一次做这些事,这么一来,汗如雨下,脸色更为苍白,只应了一声:“娘,没事……”便说不出话来,她心里终究是内疚的。

    一边的胡氏已分明僵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想着,方静好居然不是有了身子,可刚才柳氏的那声厉喝,让她委屈万分,此刻一见柳氏对方静好关怀备至,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感觉,不觉道:“娘,四弟妹想是这几天油腻的东西吃多了,闹了肠胃罢了。”

    砰的一声,柳氏的手落在桌上,微微颤抖,一双凌厉的凤目狠狠盯着胡氏:“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一并说了吧!”

    “什么?”胡氏错愕半响,道:“娘,您可是刚才听到了什么?您可别听四弟妹胡说,我何时给她什么菜谱来着?”说罢一下子跪了下来,“娘,您可要明察啊!”

    “明察?”柳氏幽幽吐出两个字,“当初就是什么也查不出来,才会留你到今天,如今,我是要明察,好好的查个清楚!”

    胡氏惊得说不出话来,柳氏已道:“钱大夫,你说说。”

    钱大夫望了一眼胡氏,叹息一声道:“是,太太。”他从怀里拿出一份食谱,照着缓缓地读下去,胡氏起先只是惊讶,最后面容慢慢的变得古怪,正要开口,钱大夫已道:“太太,这份菜谱上的菜,的确能引起轻微的慢性中毒,长久食之,会让毒性不知不觉侵入体肤,最后……唉。”

    柳氏胸口止不住的起伏,沉声道:“把食谱给她看。”

    钱大夫把食谱递到胡氏手中,胡氏一把抓过去,半响,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瞪着方静好道:“这……这怎么会在你手上?”

    这边,奶妈已取来馒头末与蛋清让方静好服下,方静好虚弱一笑:“二嫂,是你给我的。”

    “胡说!”胡氏腾地站起来冲到方静好床边,却被容少白一把抓住手,眼神里全是复杂的神色,“这份食谱……”

    “这份食谱,可是当初你给少澜准备的?”柳氏忽然开口道。

    一句话,容少白也似怔住了,呆呆地一动不动。

    胡氏身体不住的颤抖:“这……”

    “你不用再狡辩,我已叫人问过从前厨房里的吴妈,她证明,这食谱的确就是当年你写下来交给厨房的那份,如你不肯说,也可以拿你这几日做账的账簿来对比字迹。”柳氏一字一字地道,眉宇间也止不住激动之色,“凤琴,容家待你不薄,我待你也不薄,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胡氏双眼空洞,仿佛受了不小的打击。

    那一刻,方静好竟觉得胡氏的神情有些古怪,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却……不像是被揭穿时的恐惧,而是……总之她也说不清楚。

    容少白僵直地站了片刻,一步步朝胡氏走过去,眼神逼人:“二嫂,你为何要这样做?”

    “我……”胡氏一步步退后,心一沉道:“是,那是我给容少澜准备的食谱,可我并不知道……我……”她忽然看向方静好,“是了,是你要陷害我!我分明没有给你什么食谱,怎么会在你这?你说啊!”

    方静好没有说话,忽然门口响起一个声音道:“这件事,我可以作证。”

    厅内静了一会,只见菊萍缓缓走进来,面无表情,胡氏却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扯住菊萍的袖子:“菊萍,你来的正好,你告诉他们,你告诉他们这菜谱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前几日我不是还找你吗?当时你还告诉我四少奶奶叫了厨子做菜的事,我本是一点儿都不知情的,你说你说啊!”

    菊萍淡淡地甩开胡氏的手,波澜不惊地道:“是啊,前几日二少奶奶来找我,我们还说起关于四少奶奶中午吃食的事……”

    胡氏眉宇间燃起希望:“你们看,我并没有造谣!”

    可菊萍接下来的那句话,却让她顿时万劫不复,菊萍缓缓地道:“二少奶奶来找我,告诉我,准备了一份菜谱,可以致命,已拿了去给四少奶奶,你还说,四少奶奶与四少爷同了房,定是心急要孩子,见了这份菜谱,一定不会不试一试的。”

    “啪”菊萍脸上挨了一个耳光,胡氏发疯般大叫起来:“你这个贱人!我撕烂你的嘴!你给我胡说!叫你给我胡说!”

    菊萍一动不动,柳氏已怒道:“给我把她拉开!”

    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飞快地把胡氏拉了开去,让她动惮不得。

    菊萍转身跪在柳氏面前:“太太,菊萍罪孽深重,那时没了孩子,万念俱灰,听信了二少奶奶的话可以过上好日子,帮着二少奶奶一起陷害四少奶奶,巫毒娃娃之事是二少奶奶叫人做了,然后故意去四少奶奶房中,藏在了她枕头底下的。还有那日夜里,二少奶奶知道了韩少爷送了四少奶奶一幅画,便要我去瞧瞧,还不知从哪里听说,四少奶奶和四少爷要放走五小姐,约好了在湖边等,便将计就计,冤枉四少奶奶想离开容家。还说,即便太太不相信,总会引出放走五小姐的事,四少爷和四少奶奶也不会好过……”

    柳氏的脸已是铁青,看着胡氏道:“我本以为小蝶喜欢搬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乱,原来最恶毒的是你!当年,我见你爹那一支过的不太好,便把你接近府来,让你嫁给少澜,少澜喜欢别的女子,我也是帮着你的,少澜走后,我怜你年轻守寡,对你万般忍让,万万没想到是你生生的害死了我的少澜!现在,还要变本加厉,想害少白和静好,我不能再容你这样下去,要是一再的姑息你,我们容家还不知道要出多少事……来人呐,把她给我关起来,家法伺候!”

    几个婆子伸手去拉胡氏,却被胡氏一把甩开:“放开我!哈哈哈哈——婶娘,你终有一天要后悔的,终有一天你会知道,谁才是对你最忠心的人!”

    胡氏的一句婶娘让柳氏心中不觉一滞,毕竟是自己族里的人,虽然怒极,却又忍不住心痛,可胡氏接着道:“亏我叫你一声婶娘,可你呢?你说对我好,对我百般容忍,哈哈哈——你还不是为了你们容家的脸面,为了容少澜?!容少澜死后,你可有一次来看过我?死了?死了活该!我早就该这么做了!年轻守寡?哈哈,我从一进你们容家的门就开始守寡了!容少澜,你的好儿子,你们容家的骄傲,他从来没有碰过我!那初红也是他自己割破了手指染上去的。他这么对我,我为什么要一心一意对他?”她疯疯癫癫地站起来,指着方静好道,“还有你,你有什么清高?”

    “是啊,事到如今,我还在乎什么?告诉你们,我的初夜就是给了裁缝铺的方春来,也就是这位四少奶奶的哥哥,哈,哥哥……你们可知道四少奶奶和她那位哥哥……”

    “住口!”忽然,容少白猛的站起来,“二嫂,还不够么?你要怎样才够?”

    方静好的心缓缓沉下去,闭上眼睛,身子轻轻地发抖。

    窗外围了一群下人,都开始窃窃私语,柳氏只觉得眼前一片黑,身子摇摇欲坠,勉强扶住桌角:“快,快叫她住嘴……”

    奶妈已一把搀扶住她,喝道:“还不快把她带下去!难道还要叫别人嚼了舌根去吗?”

    几个婆子立刻押了胡氏下去,胡氏哭喊的声音响彻天空。

    围在院落外的那些下人也飞快地散开去,一路上免不了低声议论着,韩澈从花园经过,正好看见胡氏被拖着关进后院。他神色不清,漆黑的眼神深邃无比,见一个下人过来,问道:“桃苑出什么事了?”

    那下人也不敢多说,只是道:“听说,是二少奶奶给了四少奶奶一份食谱,四少奶奶中了毒,还躺着呢。”

    韩澈一滞,也是怔住了,半响,眼底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喃喃道:“你……竟用自己来……”

    奶妈扶着柳氏回梅苑,一路上,柳氏力气仿佛都散尽了,奶妈安慰道:“太太,回去歇歇吧,别想太多。”

    柳氏回到房中歇息了一会,才觉得有了些力气:“我没想凤琴心机竟这样深,这些事竟都是她安排的,看来我对她是太过于纵容了。”顿了顿道,“奶妈,刚才菊萍说……那娃娃的事也是凤琴想出来的,可虚行大师的那番话又如何解释?”

    奶妈连忙道:“虚行大师是高僧,想必是看透了这一切,慈悲为怀,为四少奶奶解困罢了,看来四少奶奶是个心善之人,您看哪,被人冤枉了事后也不说一句,幸得有菩萨相助,不然,可真要冤枉了。”

    “的确,她是有菩萨相助的,但愿菩萨能看到我这几年向善之心,她能帮助我们容家百代相传,事事顺利。”柳氏沉吟片刻,叹口气道。

    “一定会的。”奶妈道。

    桃苑里,方静好喝过钱大夫开的药,昏昏沉沉,她知道容少白就在床边,可她没有力气睁开眼看她,或许,是不知怎么与他面对。

    她听到容少白问钱大夫:“不是说毒性不大么?怎么还不醒?”

    钱大夫道:“四少爷要有心理准备,虽然毒性并不强,但也要看四少奶奶本身的意志,还有她身子底子,毕竟是个娇弱的女子,挺不挺得过去,以后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要看今天夜里的情况。”

    容少白眯起眼,指尖蜷缩了起来。

【123】、倾诉

    漫长的一夜,方静好尽量让自己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但仍能感觉到容少白的气息。其实,她已并无大碍,没有人比她自己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她并没有吃那食谱上的菜,正确的说,并没有混吃,就算是吃,也只捡其中一种吃而已。

    当然,钱大夫也并不是庸医,她的确中了毒,并不是因为那些菜,而是……砒霜。

    前世,她曾在百度上偶尔读到过关于砒霜的故事,砒霜,被人称之为“继承粉末”,因为相传很多人用砒霜毒死有钱的亲人,以继承遗产。之所以用砒霜,是因为砒霜无臭无味,难以检查出来,在医学并不发达的古代,很容易与其他疾病混淆。

    她并不想死,只是她知道,无论用哪种方法都比不过自己中毒来的有效,这座大宅子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都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若不是压下性命豪赌一场,实在没有百分之百的胜算。

    就算是这样,她之前仍是担心的,毕竟,那是砒霜,不是面粉。

    她记得小剂量的砒霜不足以致命,最要紧的是,很多人吃了砒霜之所以被救了回来,是因为砒霜强烈的刺激肠胃,引起呕吐,致使毒性没有进入机体就被排了出来。所以,她预先便准备了大量的稀释的盐水,当喉咙一开始发烫,便用催吐的方法,吐出了胃里残留的毒,当然,后来钱大夫给她吃的馒头末可以吸附毒物,而蛋清有保护胃粘膜的作用,故此,她现在除了肠胃还是有些难受之外,已并无大碍,人也清醒了不少。

    她还记得百度上还说呢,砒霜有毒也有利,少量的摄入砒霜对人体有好处,关于这一点她不太清楚,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有别的办法,她是不会冒这个险的。

    至于那些头发,是她事先剪落的,只要用剪子轻轻在头发上磨出印痕,在用木梳用力梳,很快便可以疏落一大把。

    她在下决心要为桃心讨个公道的那一刻起,便仔细地做了准备,没人能明白她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犹豫、彷徨、紧张,一步步地布置,却仍免不了厌恶自己。

    什么时候自己竟变成了那样处心积虑的人?前世在职场中,她也并不是一只小白兔,周旋在客户中,不算面面俱到,也是八面玲珑。来到这个时空,她从前未想过,这里的战争更加惨烈,没有刀枪,没有硝烟,生命却犹如纸屑般轻薄。

    或许,最好的改变一个人的方法,不是循诱,不是鼓励,而是……环境的逼迫。

    事情发展的很顺利,可她心里却并没有喜悦,胡氏的哭喊声还在她耳边回响,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绞尽脑汁地编排计策,一步步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却可以置别人的幸福,甚至生命于不顾。他们夜里会做梦吗?会梦到那些自己曾经伤害过的人吗?真的便会快乐吗?

    这里,仿佛是一个原始的草原,弱肉强食,若不能让自己成为强者,下一刻,便是别人的肚中食。

    是做踏着别人尸骨的强者,还是做别人的晚餐?她其实都不想要,然而,由不得她选择。

    一场戏而已,却是最悲惨的戏,她演的抽干了精气,陪她演的人也伤魂动魄。

    所有的反应她都预料过了,她料到柳氏知道了容少澜是胡氏害死的,定不会冷静,为了加强戏份,她还加了胡氏想害自己与容少白这场戏份,容少澜与容少白无疑是柳氏最大的希望,这座大宅子里,动谁都可以,惟独不能动他们。现在,一个死了,一个生命受到胁迫,柳氏当然不会善罢甘休。而菊萍,她倒没想到她会破釜沉舟,把自己与胡氏的那些勾当全部坦白出来,仿佛是已不顾自己的死活,其实是最聪明不过的做法,菊萍显然也已猜到她的这些事比起胡氏来,只是小儿科,有了胡氏在前,柳氏根本没心情理会她那些事。反而,她做了一回证人,以一个回头是岸的人的身份重新出现了。

    都说戴罪立功,菊萍正是想如此。

    唯一让方静好没有想到的是……容少白。

    让容少白看到她掉落的头发,让他起疑惑之心,本是她想看到的,无论是谁,都没有容少白亲自拿了食谱去找柳氏的好。

    只是她没想到,他会连夜便去找钱大夫,于是她故意装睡,等第二天有了充分的准备再按计划行事。

    她虽然闭着眼睛,但也能感到他无处不在的目光。让她想起他看到她掉发时那种无法掩饰的慌乱、焦急、愤怒、痛楚。仿佛是一部电影在她心头缓缓掠过。

    那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自己调皮去爬树,结果摔下来弄伤了膝盖,母亲怒不可赦,抓过她就打,眼睛里却全是心疼。

    他骂她:“你是傻子么?掉了那么多头发竟然没发觉?!”

    那一刻,有种奇妙的感觉,酸涩,温暖,一齐涌上心头,她忽然便想告诉他这是假的,不想他担心,不想看到他这样难过。

    她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眼睛又眯起来,这是她多久没看到的表情了?每当他心里真正发怒时,便会习惯性这么做。

    她的思绪四处绵延,忽然,感觉手被轻轻握住,先是轻柔的摩挲,最后是整个包裹住,手心传来一丝粗糙的感觉,她心底一怔,那好像是一处伤疤,她记得,是他在做皮影人时落下的,还未褪去。

    她不敢动,如果上一秒是不知怎么面对他,那么这一刻,她竟发现自己并不抗拒,甚至,有些……满足。自己也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觉,难道是……期待什么?

    他把她的手放到他的脸颊边,紧紧贴着他的皮肤,传来一丝温热,也许是十指连心,她的心居然也慢慢温暖起来。

    “静好……”飘忽的声音传过来,不知为什么,竟带点暗哑。

    “别睡了,醒一醒好不好?”他轻声道,“如果你醒了,我保证不再跟你赌气,我保证不再喝酒,天天去齐叔那里报到,我的珠算已能算到一千了,你还未见过……前段日子我在集市看到一只和火霹雳长得一模一样的蟋蟀,本来想买下来的,可又怕你生气,把它踩扁……”

    他笑一笑,握着她的手在脸上轻轻摩挲:“那根链子,我跟你说十两银子,其实是骗你的,那大婶黑心着呢,要了我五十两银子……”

    “你醒过来好么?你醒过来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书淮那小子说,女人家都喜欢听一句话,你醒过来,醒过来我就说给你听。”他眼角微微一颤,“静好,其实我……”

    方静好觉得浑身都是软绵绵的,仿佛一口气在喉间,不知该吐出来还是吸进去,良久,她听到他说:“静好,或许,我想和你重新开始,并不全是因为想换一种生活,我想……还有些别的……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容少白的眼角微微颤动:“一开始,与其说我讨厌你,不如说我讨厌那种任人摆布的生活,从小,父母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二哥身上,从未在意过我,我拼命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终于妥协了,想这样也好,至少我是自由的,没人会管我,因为根本没人会在乎我去了哪里。可突然之间,二哥走了,所有的事全都落到了我的头上,他们要把我变作二哥那样的人,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尽一切努力想要跟二哥一样,他们从来不看一眼,而现在,却要我变成那样?你说,好不好笑?”

    他盯着她的面容,她的脸色仍是苍白的,可不知为何,眉心仿佛微微一动,他再看过去时,却是一动不动的,他垂下眼帘:“所以,我做所有的事跟他们对抗,娘要我娶你,我偏不肯,她拿娇龙要挟我,我干脆带着娇龙一走了之。如果,那个时候娇龙叫我带她离开,也许,我便真的不再回来了,可她却劝我回来,那个时候,我以为她是一心为我着想,后来才知道,如果我真的离开了容家,她又怎么进行她的计划?我为了她一步步的妥协,却没想到,我一心想要保护的女人,其实并不需要我的保护,她会用枪,她比很多男人都厉害。”

    “我想尽办法捉弄你,看你生气我就高兴,可不知不觉,这变成了一种习惯。那天,在院子里听到你和方春来的对话,你也许不知道,出了门,我跟他打了一架,他打了我一拳,我回了他两脚两拳,好像是他亏了。还有一天,我去找韩澈喝酒,我告诉他,我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酒也好……你、也好。”

    “静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喜欢你身边出现除了我之外的任何男人,你说,这是种什么样的心理?”

    她没有文娇龙一半的明艳,甚至同是旗袍穿在她俩身上也是不一样的,文娇龙是风情万种,她只是个淡淡的剪影,如同肩上那朵木棉花一般,普通、含蓄,分明看过只留一个轮廓,不知为何,恍然间总会记起。每当他仔细看她的时候,都是过于淡然的,素净的脸庞,偏偏突然就会发脾气,或笑起来。

    她笑的时候不够优雅,眯着眼睛,连鼻子都是皱的;发脾气的时候也不够冷静。他有文娇龙那样的女子在身边,一颦一笑都有如雕刻,就算是龙门也不乏各有千秋的女子,可什么时候,她就冷不丁闯了进来呢?

    他一直不敢面对这种感觉,直到刚才,她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里,那一刻他蓦然间心理只有一个念头,竟是痛,痛的无法呼吸。竟是……不想失去。

    他凝视着她的脸,忽然想起那天她在桃心坟前说的那句话,伸过手撩开她额前的碎发,笑一笑:“你说,你爹没了,桃心没了,只剩你一个人了,我呢,娇龙不在了,奶奶也走了,也只有一个人了,既然这样,我吃亏一点,陪你一起好不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你同意了,就快点醒过来……”

    她一只手一动不动的放在他的手心里,脸颊痒痒的,仿佛羽毛拂过。一颗心比夜色更凉,却又比灯火更暖。

    夜色更深,桃花飞落,深宅中是一片片模糊的影。过了良久,他放下她的手,推门走出去。

    又过了半响,她微微睁开眼睛,皎洁的月光下,床头,是两只轻轻旋转的风车。

    “你爹没了,桃心没了,只剩你一个人了,我呢,娇龙不在了,奶奶也走了,也只有一个人了,既然这样,我吃亏一点,陪你一起好不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你同意了,就快点醒过来……”

    恍惚中,她竟觉得刚才那些话犹如梦境一般,那人温柔的语气,絮絮叨叨的话,怎么会是容少白?她愣愣地坐着,一阵风吹过,忽然落下泪来。

    清晨,桃玉惊喜的尖叫响彻这个容府:“四少奶奶醒了!四少奶奶醒了!”

    方静好最先做的事,便是去梅苑。

    柳氏见她醒了,自是十分高兴的,捏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又叫钱大夫来看,确定已无大碍之后,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没事了便好。”

    “儿媳不孝,叫娘担心了。”她垂着眉道。

    “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柳氏挥挥手,奶妈拿来一串钥匙,这钥匙方静好记得,她佩戴过几日,此刻不禁微微一怔:“娘……”

    “静好,原本你身子还虚需要静养,可府里的事一天也耽搁不来,前段日子你学过些,不过还未正式上手,钥匙你先放着,你若稍微好些了,我便叫齐叔教你和少白一起学学算账,这算账可是一门学问,可不是算数这么简单,很多东西,等你有了个底子,我再慢慢告诉你。少白虽然会打珠算了,可还是远远不够的,何况他有铺子的事要忙,而你除了家里的事,以后铺子的事也要慢慢了解一些,毕竟少白若忙不过来,也是需要你帮忙的,所以,可得打起精神来。”

    方静好微微点头,忽然想到什么道:“娘,过些时日,您是否准备叫人去北方的铺子巡视?”

    柳氏略微惊讶,却还是点点头:“是啊,怎么,你已经知道了?”

    “听几个下人说起过。”她轻描淡写的带过。

    柳氏看了她一眼道:“这也是个机会,可以让少白独当一面的机会。没有一个人是一出生便能做一件事的,别人再教,那些纸上谈兵的事儿,也不如自己摸索的好,你以后做了当家便知道了,少白,不能总有人帮着他,锦绣织开了那么多年,不是单靠一个容家,有许许多多为锦绣织卖命的老掌柜、老伙计,就算是你公公也要敬他们三分,我若是撒手一走,凭少白当年的那些事,不服的,看不惯的大有人在,不服不要紧,最怕是嘴上服了,心底不服,所以,只有少白自己争气了,才能叫别人心服口服。”

    柳氏这番话的确没错,从古到今,从皇权时代到权贵,富商之家,哪里没有些“三朝元老”在撑场面?新人上位开头总是难的。可一些话,她仍是要说:“娘,这个道理儿媳明白,只是,除了少白,儿媳可否再推荐一个人?”

    “谁?”

    “三哥。”

    柳氏沉吟片刻道:“是菊萍的意思?”

    方静好暗叹,柳氏总是能够看透的,她本也不打算欺瞒:“娘,三嫂已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她唯一的依靠只剩下三哥,她这样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谁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出人头地呢?三哥得了那场病之后,人也颓废了,再看二姨娘,发生这样的事,哪个做母亲的不伤心?再加上五妹的事……娘说当家的事,做当家的难,不是难在一切井井有条,别人唯命是从,我们毕竟不是官府,不是店铺,不是老板与伙计,而是一家人,难就难在家和两个字。家和万事兴,主要的抓住了,其他的,能顺的便顺了,人都是有心的,你来我往,不都是这样吗?”她顿了顿,缓缓道:“何况,娘心如明镜,若是真有什么,怕也逃不过您的眼睛。”

    柳氏沉默片刻,终是笑了:“你的想法,我早就有了,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叫少弘跟着去的,就当散散心也好,何况北方的那些铺子,本就不是容家的根基,如果少弘真有这个难耐,让他去做个掌柜的也无妨。就这么定了吧。”

    方静好心中了然,容少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柳氏对他并未放在心上,退一万步说,容少弘要真有本事,柳氏给了他个北方掌柜的职务,一来是安抚了人心,毕竟那也是容家的子孙;二来,就等于发配了边疆。北方的铺子就算开的再大,一切,不还是要听江南总店的指挥行事么?

    不知道这个结果对于葛氏来说如何,对于菊萍来说,也总算有了个交代。如果是方静好自己,若已到了葛氏与菊萍的地步,这无疑已是不错,至少,男人有了份可靠的活儿,在容家也不会被人看轻了。

    说了一会话,奶妈拿了食物来,柳氏拿过去喂鸟,她便起身告辞,走出门的时候,一人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见了她,脚下顿了顿。

    “桃玉说你醒了。”容少白抿着唇道。

    她点点头,走近一点,仰起头看着他,他怔了一下,盯着她的脸,目光又慢慢落到她的脖颈上,神情忽然变的很古怪:“你怎么……”

    “怎么,这胭脂颜色不好看么?”她淡淡道。

    “好……看。”他不知怎么就有些结结巴巴,一双眼睛又不自然地盯上了她的脖子。

    她从他身边擦过:“五十两银子的链子,我怎么舍得把它丢在柜子里?不过你大概忘了,那天你给我时候,并没有告诉我是多少钱。”

    容少白愣愣的张大了嘴巴。

    “容少白,你那么大方,以后要买东西就把钱给我吧,我帮你去买,剩下的都归我。”

    她缓缓朝前走去,唇边撩起一抹微笑。九月的天秋高气爽,她的步伐竟也变得轻盈了许多,胭脂是容少白买的那盒,项链,也是容少白送的,她不知道早上起来为什么做了这样一件事,可当她刚才看到容少白惊讶、甚至有些慌乱的模样,心情竟如乌云散开,亮了起来。

    留下容少白呆愣在原地,错愕了半响,自顾自地哼了声,唇角却不觉扬了起来。

【124】、北上

    第二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柳氏宣布了让方静好打理这个家的消息。

    沈氏闻言朝方静好鼓励地一笑,转而又帮容少青夹菜,看来,他们之间已没有什么问题,沈氏毕竟是个传统的贤淑女子,既已下定决心守在容少青身边,而容百川一家也已离开,便再也心无旁焉,当然是丈夫为主了。

    让方静好微微诧异的是,葛氏居然也没说什么,不知道是觉得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或是因为知道了容少弘也会跟着北上的事已心满意足,还是在打另外的算盘。

    而容紫嫣也来吃饭了,她仿佛精神好了些,又仿佛把心事都埋在了心底,总之,很冷静。葛熙冉还是老样子,低着头吃饭,不该开口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开口的。

    只有容少白,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仿佛心情极好的样子,又像不知在想什么想的入神,那饭碗里偶尔飞来一只小虫,他的筷子照样拨开米饭,要往嘴里送。

    方静好实在看不下去了,踢了他一脚,他回过神来看着她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看了他的碗一眼,他不明所以地蹙蹙眉,忽然问道:“又不舒服了?”

    一瞬间,众人都愣了片刻,容少白的语气是极轻的,仿佛还带着一丝温柔,最重要的是眼底那丝紧张根本赤裸裸的毫不加以掩饰。葛熙冉没有抬头,筷子却停下了,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她的神色便更黯淡了。

    方静好被众人的眼光盯的没办法,只好指了指他的碗说:“你的碗里有只小虫。”

    他一愣,看了看碗里,抬起头,眉峰舒展开来,闲适地把那虫子挑出去,奶妈连忙道:“四少爷,我去给你换掉。”

    没想到他摇摇头,耸耸肩笑:“不用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要不是我们家的菜太好吃,那虫子也不会来。”

    这句话说完,连柳氏也忍不住抬起了头,惊讶地看着他。

    方静好也怔住了,这位容四少爷估计从来没有夸奖过别人,所以大家都是这种神情吧?她还记得他经常不来吃饭,就算来吃饭,也挑剔至极,不是说这个太油腻了,就是说这个根本不入味。

    此刻,沈氏看了看方静好笑着道:“四弟妹的链子真好看。”

    容少白一愣,拨动着筷子无声无息地笑了,方静好看了他一眼,唇角不觉也扬了扬,容少青仔细地盯着方静好,然后扭过头道:“心默,你若喜欢,我明儿也给你去买一条。”

    沈氏一愣,温婉的笑了,幸福的模样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看的方静好也有些感慨。

    容少青当然心情更好,问道:“四弟妹,这根链子是哪里买的?”

    “这……”方静好正要回答,容少白已接口道:“大哥,你应该问你四弟我,因为……这是我买的,不过很可惜,那个摊子仅此一条。”

    他眉梢微微挑起,眼睛亮亮的,又加了一句:“所以,要是不小心掉了,就没了。”

    方静好一愣,反应过来最后一句话是对她说的,是在暗示自己要珍惜么?她不觉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他本是低着头的,嘴角的笑意却没忍住,笑的欢愉。

    容少青本是极为失望,沈氏却露出笑容,缓缓道:“是啊,与其掉了再后悔,不如在的时候便珍惜。”说罢,凝视着容少青道,“对么?”

    容少青也没反应过来沈氏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她看着自己时感觉好极了,于是乐呵呵地道:“对对对,我明日去集市看看,一定还有些其他好看的。”

    “快些吃吧。”柳氏笑着道。

    方静好却明白,柳氏那句话是有感而发,不觉有些怔忡。

    忽然,天空中远远地传来一个闷雷声,柳眉镇本就多雨,春天的时候春雨绵绵,到了夏天便是雷阵雨,而现在,秋天的雨又是缠绵个没完。

    容少白一边一边吃饭一边笑道:“啊——今天天气真好,一会得去花园里散散步。”

    众人顿时无语,只有沈氏目光在方静好与容少白之间来回一扫,会心地笑了。

    一顿饭虽然少了许多人,倒也吃得融洽。谁也没有提起胡氏,仿佛没有这个人存在过,就如同宋氏当初离开一般。不过可想而知,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毒死丈夫这件事都是极大的罪名,无论是法律上还是道德上,何况,容少澜在府里向来人缘极好,胡氏本就因为二少奶奶的身份才得到许多的尊敬,如今这么一来,怕是那些下人也会对她避之而不及。

    胡氏终究是走错了一步,只是,方静好不知道现在胡氏后悔的是当初下毒害死了自己的丈夫,还是不小心把菜谱遗落在了厨房?

    说起来,胡氏的确不够小心,这样的事,她既然计划如此周密,又怎么会把菜谱留了下来?偏偏又被菊萍找到,若是菊萍只是个寻常的丫鬟也罢了,可之后发生那么多事,使得菊萍也变了性子,一步步想往上爬……

    这一切,仿佛一道环,环环相扣,难道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进府细细算来也不过7个多月而已,然而这其中已有多少人变了?以后,还会发生多少事?她不愿再想下去。

    晚饭快结束时,柳氏道:“早上的时候,石掌柜托人传信来,说是北方的厢房已经收拾干净了,也联系了叶老板和那边的商户,北上的事,我想越快越好,不如就两天后吧。少弘少白,你们去准备准备。”

    容少弘想是已知道了此事,阴沉多日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连忙应了。

    容少白却忽然怔了怔道:“我也要去么?”

    柳氏看了他一眼:“当然。”

    “不行。”容少白直接道。

    柳氏微微诧异:“为什么?”

    方静好也是很惊讶,容少白这段日子看起来对锦绣织的事挺上心的,难道厌倦了?正好容少白也看过来,顿了顿道:“我……算账还没学完。”

    嗯?这是什么理由?

    柳氏也道:“做生意的事最要紧的是去做,这些纸上的东西,慢慢学总会学会的,实在不行,账房先生也多得是,何况,这几日我也安排了静好学算账,以后,你们夫妻一个在外,一个在内,总是好商量的。”

    容少白愣了一下,还是那句:“不行!”

    柳氏显然也有些不悦了,之前的事,加上胡氏的事,让她本是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本就是硬撑着,要不是容少白近些日子不仅没出去闯祸,还像模像样起来,她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早就一病不起,现在容少白的态度,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模样,她怒极道:“好,你倒说说看,怎么个不行?为什么不行?”

    容少白不耐地站起来,走出门去:“不行就是不行!”

    柳氏气的不轻,胸口起伏着。葛氏却露出一丝窃喜,心想着,还以为这四少爷原来是为了那文娇龙敷衍敷衍,最近是真的长进了,原来不过也是是撑了几天,又受不了了。这不,尾巴又露出来了,他不去最好,要是自己的儿子争气,好好的办了这桩事回来,岂非把之前的事掩去了,长了面子?见了那些北方的商户,攀了关系,要是自己再做成那件事,得了那东西,那以后岂非都是三房的天下?她越想越开心,多久的郁闷一扫而空,笃悠悠的喝起茶来,盘算着那东西要怎么才能打探到,现在方静好做了当家,那东西会不会……她不觉看了方静好一眼。

    而方静好也愣住了,容少白又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自从他从山上回来之后,和柳氏之间虽然还是说不上什么话,但至少没有那种剑拔弩张的味道了,仿佛平和了不少,可现在……难道又要成僵局?

    容少白从来不在乎别人对他不务正业的事怎么个看法,又为什么不肯说理由?难道,有难言之隐?

    念头至此,她也站起来道:“娘,我去看看。”

    柳氏这才微微点头。

    花园里,容少白浑然不顾下着雨,慢悠悠晃着,方静好从他身后追上去。

    听到脚步声,他停下来道:“她总是这样,从来不会真正关心一个人的想法,只需要别人照着她的命令去做。”

    她愣一下,走到他跟前,看见他唇边有一丝落寞的笑,不觉心底一滞,拉起他的手,往溶洞走去,看他现在的样子,好像也不愿回房,总不能站在雨里说话吧?

    容少白也没有反抗,只是一屁股坐在石壁上,随手折了根树枝晃啊晃,方静好在他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道:“那你了解过她的想法吗?”

    他明显的一僵,笑笑:“在她心里,什么都比不过容家的声誉,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都只是她用来光耀容家的工具,她宠爱二哥,可要是二哥从小和我这副德性,她还会宠爱么?”

    方静好不说话了,无可否认,容少白的话也是有些道理的。容少澜要是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纵然是柳氏亲生的,估计柳氏也不会心软,从容少白小时候犯了错受了多少家法便能看出来。

    “容少白……”她顿了顿道,“关于昨天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不知怎么,明明事情已过去了,她却依然想知道他是怎么看的。

    “你是说,二哥是……二嫂害死的?”他的侧影落在雨帘之后,片刻才道,“一直以来,我以为二哥的死跟我推倒他分不开,虽然男人之间打架很平常,可当时我的确是怀着嫉妒,要不是这样,二哥也许也不会走的那么快。他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曾去庙里忏悔过,祈祷过,跪在菩萨面前几天几夜,可他还是走了,所以,我从此再不会去祠庙。”

    方静好想起有一次他怨恨的说,从来不相信菩萨,原来竟是这样。当时,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吧?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也许正磨着母亲买这买那,也许正和许怀安一起复习功课,也许……可他,竟然已背负着那么大的罪孽。桃心和紫嫣都说过,容少澜死后,容少白才开始在外游荡,久久不归,也许,他并不是放荡,而是无法面对这个家,这里的回忆。

    她发了一会怔,不觉道:“一个正常的人,被推一下是不会有事的。”

    他侧过脸来看她,良久道:“我知道,可那个时候我就是无法忘记,就算是这么想,也无法释怀,二哥是来把玉算盘送给我的……”他指尖摩挲着颈上那颗算盘珠,缓缓道,“他什么都让着我,可越是这样,我越是自卑,越是嫉妒,我觉得这是一种讽刺,所以那个算盘,包括所有的算盘和跟算盘有关的东西,我都不想去碰……现在我才知道,二哥是中了毒,而下毒的竟然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他的目光看过来,笑一笑道:“静好,我以前这么对你,你有没有想过我死了比较好?哪怕是一会会?”

    她一愣,望着洞外的雨丝缓缓道:“有,当你跟唐大少他们下赌注的时候,当你拿了我的链子去抵债的时候,我都想过,虽然我嫁给了你,但没有你,也许我会过的更好。”

    容少白的眼睛一暗,侧过脸去:“那么,现在呢?”

    “现在……”她迟疑了一会,移开话题道,“后来我才体会到,明明爱一个人,却不被允许,被迫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心情……”

    “感同身受?”容少白忽然幽幽地道。

    她怔了怔,他已靠过来,幽黑的眼睛在夜色下像两团火:“静好,无论你以前怎么想的,但以后我会让你都忘记……”

    她望着他的眼睛,不知怎么,有些窘迫,别过头道:“那件事……北上的那件事,你为什么不同意?”

    容少白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半响才道:“钱大夫说你无恙了,可二哥的事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晰,那种毒,虽然你吃的不多,但毕竟是吃了……”

    “你是怕我再有事,所以才不肯走?”方静好愣愣的,心底不知是什么蔓延开来,眼眶、鼻子都微微发酸,这件事,是她一手策划的,就算是有什么,也只能怪她自己,他竟然……

    “我就委屈一点,陪着你好不好?”她想起他那日晚上说过的话,心底不知是温暖还是酸涩,半响才抬起头道:“容少白,我没你想得那么脆弱,真的,你放心去吧,我保证不会有事。”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慢慢扩散开去:“真的保证没事?”

    “嗯!”她用力地点点头,“不过,容少白,娘现在一定为了这件事不开心,没错,她是为了这个家,很少关心子女的心情,可是,没有哪两个人跟一个人一样,你们虽然是母子,但不敞开心扉,谁也不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有些话,只有说出来,别人才能感受到,你明白吗?”

    他似乎愣住了,喃喃地道:“只有说出来,别人才能感受到么?”

    她分明在说自己与柳氏的事,但他却仿佛想到了其他。

    方静好缓缓走着,她只能提醒他,至于怎么做,她无法控制,他与柳氏之间的间隙,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解开的,但让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清晨,柳氏把她叫到了房里,先是说了一些关于家里每天必须要做的琐事,之后说:“等少白去了北边,你空余了下来,便跟着齐叔去学算账吧。”

    她愣了一下:“少白……”

    “他刚走。”柳氏看着她露出一丝柔和,“我也答应他,会好好照顾你,静好,难得他是感受到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她说不出话来,半响才喃喃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是他自己领悟了吧。”

    晚上的时候,她问他:“你去过梅苑了?”

    他转过身,笑笑:“不是你说的么,什么事都要说出来别人才能感受到。”

    “你说了什么了?娘看来心情不错。”她好奇地道。

    他眨眨眼,随口道:“也没说什么,就是让她保证这几天之内,你不会出任何事,否则,以后我就不管锦绣织的事了。”

    “啊?”方静好张大了嘴巴,他已笑着走出去。

    这算什么?威胁么?她有些哭笑不得,以前是柳氏拿了文娇龙来威胁他,现在居然是……她也不知道心里头是个什么感觉。

    一天后,容少白和容少弘北上,一群人送到门口,葛氏更是准备了许多食物啊药啊的给容少弘,还千叮万嘱的,让方静好不觉想到现代的小皇帝,父母宠的太过,自己的生活自理能力基本等同于零,但愿这一次能让容少弘有所锻炼。

    马车缓缓驶出,送行的人也各自散去,方静好走在最后,不知为什么回过头,就见马车似是停下了,容少白从车上跑下来,飞快地跑到她跟前,喘着气。

    “忘了什么东西么?我去帮你拿。”她话说到一半,手就被抓住。

    容少白摇摇头道:“不是,我……”顿了顿,“总之,你等我回来,我有话要跟你说,那个时候,我希望你也有话要跟我说。”说罢,他才缓缓地往回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方静好不由得凝注。

【125】、道听

    容少白走了之后,桃苑忽然安静的有些不习惯。接下来的清晨,方静好亲自准备了一些冥纸去了桃心的坟前,她没想到在坟前,居然遇到了菊萍。

    菊萍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已经站了很久。方静好走过去,菊萍微微回头,见了她,低头道:“我来看看她……”

    方静好不做声,只是在一边烧了纸,又采了些野花放在桃心坟头。

    菊萍的声音传过来:“二少奶奶受了家法,听几个婆子说,她以后就要在别院待一辈子了。”

    方静好默然。她并不应该感到同情,如果她没有做这一切,那么,不知之后进去的会不会是自己,从胡氏那日到她房里来问起吃食的问题看,很明显是来打探的,也就说明,她并没有打算放过自己。她还记得胡氏当时问了一声,四少奶奶是不是有喜了?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再也没有一丝犹豫,若自己是真的有了身子,胡氏会怎么做?她觉得不寒而栗。

    胡氏要一辈子待在后院,这本是她料到的,然而这一刻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个后院,就犹如皇宫里的冷宫,虽然柳氏为了容家的名誉,并无通报巡捕房来调查,但胡氏从此便不再是二少奶奶了,曾经虽然孤独,但至少有丫鬟陪伴,在容家也是受人尊敬的,而现在,看那些婆子把她压下去时的架势,她在那阴暗的别院,是再无好日子过了。

    方静好想起第一次见到胡氏时,她坐在椅子上,珊瑚红的旗袍,冷艳的眉目,在葛氏宋氏刁难自己时,却并没有为难自己,之后,还总是帮着自己。

    也许,对一个寂寞太久,心已即将枯竭的女人来说,一个男人的抚慰是那么重要,所以当胡氏得知方春来与方静好之间的一切时,才会失去了理智,一步步走到今天。

    胡氏爱方春来吗?是真心的爱还是寂寞时的情不自禁?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是在现代,也许,她是很乐意见到方春来与胡氏幸福的在一起的,也许,还会想办法劝告方春来,自己已是人妇,过去的终是过去了,让他好好珍惜那个在意他的女人。

    然而,这一切在这个社会,是不可能了,别说方春来现在下落不明,就算他有这份心,愿意和胡氏相守一生,也要经历很多事。

    所以,现在想什么都是晚了。

    她站起来准备离开,菊萍忽然道:“三少爷的事,谢谢四少奶奶。”

    她说的应该是容少弘可以跟着容少白一起北上的事。

    “不用谢我。”方静好淡淡道,“这件事就算我不说,娘也早有此想法,菊萍,经历了太多事,我想我们大家都知道,家和万事兴这个道理,我从来不想争什么,但不代表我什么都会忍让,无论这个家以后谁当家,都得好好的过不是吗?三哥的事,以后还要靠他自己,一个人若有能力,走到哪都会发光,相反,他若只靠手段,就算得到了当家人的位置,也只为自讨苦吃。”

    她缓缓站起来离开。

    身后,菊萍陷入了沉思。

    当家的确不是那么好做的,方静好之前只是暂代了几天,并无出什么大事,而这几天,她要跟着齐叔学算账,她记得小学的时候是学过珠算的,只是那时并没有当一件大事来做,只是应付考试罢了,而现在,她要重新接触算盘。

    当然,还有许多的琐事。昨天奶妈来跟她商量,说是秋季来了,各房衣裳的布料要换些厚的,这件事倒没什么,容家本是做布料生意的,不过她反正也在府里闷得慌,便亲自去了趟何家,去看看布,顺便看看何家新任的五少奶奶。

    何家现在的当家,便是何书淮。当然,何家最近又添了房五少奶奶,就是平琬瑞了。

    何书淮不在家,这是方静好早就知道的,他同容少白他们一起去了北边。她直接问了五少奶奶的住处。

    平琬瑞坐在花园里吃着时新的石榴,身边有三四个丫鬟伺候着,方静好看到时便不免失笑:“你还真会享受。”

    平琬瑞果然不改大小姐的脾气,走到哪里都贯彻到底。不过她大大咧咧的性格倒颇得何老爷的喜欢,据说正因为如此,在何府过的挺自在的。

    有老公心疼,又有公公宠爱,又有娘家撑腰,什么都不怕,自然好。

    平琬瑞看见她,乐的跟什么似的,一把把她拖过去在身旁坐下:“你还记得来看我?没良心的!”

    “最近事情太多,要不早就来看你了,你不会还在生我没来参加你婚礼的气吧?”方静好不觉好笑。

    “那倒不会,你家里那些事我也听说了,汗毛都竖起来了,我以前看过一出戏,叫双食记,和你家二少奶奶的手法差不多。”平琬瑞吐吐舌头。

    双食记?这分明是电影,倒被小妮子说成是一台戏了,方静好有些印象,不过并未看过,应该也是说些吃食下毒的事。

    她不想再提此事,便道:“都说人丁兴旺,越是兴旺,人越多,事情也就越多,哪像你,过的这么轻松。”

    何家人丁稀薄,何老爷只有何书淮一个儿子,虽然是庶出,但他上面只有四个姐姐,都已出嫁,何老爷的正室又死的早,没人争什么,当家的位置不用说就是何书淮的,其他的那些姨娘也得指望着何书淮过日子,所以这何宅虽然也是大门大户,但看起来清爽,让人没有压抑的感觉。

    方静好感叹,同人不同命,同是穿过来的,她与平琬瑞之间,何其不同?

    平琬瑞却撇撇嘴道:“也没什么轻松,你是不知道,他那些姨娘天天巴结我,送些什么燕窝当归虫草的过来,呶,还有今天早上刚送过来的石榴,说是时新水果,还说寓意什么多子多孙,我要晕倒了,才进门没几天就指望着我生。”

    “书淮是独子,你的责任当然大。”方静好笑笑。

    平琬瑞问:“那你呢?你那几位嫂嫂都没生出一两个来,你婆婆就不催你?你进门都快一年了吧?”

    方静好愣了一下,摇摇头:“一开始提过,后来塞了个小妾过来,再后来不知怎么就也没问了。”

    “你跟容少白那个那个了吧?”平琬瑞忽然神秘的问。

    方静好怔了一会,才明白她说的那个那个是什么,不觉耳根一热,平琬瑞就笑,笑的那个YD:“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呀,到底是沦陷了。”

    都说结了婚的女人什么都敢说,果然如此,她平大小姐以前虽也是嘴巴不饶人,但说起男女之间的事因为是雏儿所以还是害羞的,现在倒好,谈起来脸不红心不跳。

    可方静好听到她最后两个词还是不觉一愣,沦陷?她竟用了沦陷这个词。

    “怎么是沦陷?”她喃喃道。

    平琬瑞切了声:“女人哪,你难道不觉得跟他那个那个了之后对他感觉有些变了?”

    方静好说不上来。

    平琬瑞见她犹豫,解释道:“就是,以前是无所谓的,可是男女之间有了肌肤之亲,就更贴近了,好像有了那么一点血肉的联系,就算以前是没感情的,也会在乎起来,譬如说,他表现的跟别的女人亲近一点,你就会吃醋。”

    嗯?有吗?容少白表现的对哪个女人好一点……她忽然便想起梅若病了的那些日子,他连着好几夜不见人影,那个时候,她仿佛睡不着,只是失眠了吧?从前文娇龙的时候她也没什么啊……她甩甩头,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那他出远门你有没有一点惦记?”平琬瑞又问。

    有吗?他……才出门一天而已,没有他的日子,不曾是她想要的吗?

    她看着平琬瑞道:“你呢?你们新婚没多少日子,书淮就出了门,准是想的睡不着了吧?”

    平琬瑞很直率地道:“是啊,他前脚一踏出后脚我就想了,方静好,书淮以前跟你们家那位还有那几个浪荡子是不是经常出去寻花问柳?”

    “怎么这么问?”平琬瑞之前也没问起过这件事。

    “不知道怎么回事,没跟他在一起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和他在一起什么都不在乎了,可真的在一起了,又对他以前的那些事耿耿于怀了,想要了解他更多,还有他这一次北上,也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他走之前,我听他跟管家说起,北方现在时局很乱,好像要打仗似的,说是不好走货,我怕他一路上不太平。”

    方静好一愣,她本很少出来,关于这些事,她曾听容少白偶尔提过一句,说是局势不太平,不过也未往心里去,平琬瑞这么一说,她不觉竟也有些不安,平琬瑞顿了顿,接着道:“另外,你也知道,北边离江南远着呢,天高皇帝远的,又跟你家那位在一起,不知道会不会乘我不在身边就轻了骨头,出去鬼混。”

    原来她最担心的还是这个。方静好本来是想揶揄她一下的,可不知怎么看着她颇为苦恼的样子却笑不出来了,这便是爱上一个人之后的患得患失吧?

    得不到时想要得到,得到了又要想更多,最好他眼里只有自己一个,容不下一粒沙子。怕他出事,怕他生病,怕他……爱上别的人。

    她笑笑:“想太多也没用,打仗的事我不知道,不过寻花问柳的事,既然你爱他就要相信他,捕风捉影的没意思。”

    平琬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过她过性快,不一会便把担心何书淮远在他乡无人管束的事抛诸脑后了,又东扯西扯了一番,陪着方静好去厂里看了布料,定下了几匹。

    一路上,两人也有些渴了,看到一家小茶摊便进去歇歇脚。茶摊生意还不错,坐了一会,便有人议论着。

    “听说北方兴起一股袁系军,带头的叫袁有望,他叔祖父在前朝曾署理漕运总督,父亲也为地方名绅,他从小跟他父亲走遍南北两地念书,但两次乡试都未考中,才弃文学武,有一身好武艺,又与北方权贵来往甚密,是个有野心的主,听说他最近找回了失散二十多年的儿子,认定是大吉之兆,故此准备大干一番哪。”

    “唉,看来太平日子没多久了,俗话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散的像盘沙,总会有人跳出来想要大统,咱们老百姓哪,跟着谁都无妨,只要有亩田种,有口饭吃,养得起老婆孩子就好,最难过的怕是那么大富商,平时吃香的喝辣的,谁愿意打仗啊,一打,不就和咱老百姓一个样了么?”

    “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些富甲一方的巨商,也知道从商不能只会做生意,还要有所依靠,这就等于押注,押对了以后飞黄腾达,押错了,一朝灭门。”

    几人一边喝茶一边唾沫飞溅,方静好与平琬瑞不觉面面相觑。这个时代的形式她是知道一点,也只有一点而已,她一穿越便是在江南小镇,只听说前朝灭亡之后,天下分了好几个政府帮派,一直互相来往也互相制约,一时倒也看似太平。

    如今,难道真要变革?

    北方,现在岂非很乱?

    她一时陷入沉思,平琬瑞也是想着何书淮,两人默默无言,良久,平琬瑞先笑一声:“我们还是先喝茶吧。”

    她点点头,平琬瑞见一个妇人背对着她们在收拾桌子,便叫道:“喂,我们要一壶茶。”

    “哦——什么茶?”那妇人回过身来,却似僵住了。

    与此同时,方静好也愣住了,这个粗布麻衣的妇人,居然是……宋氏。

    “三嫂……”她脱口而出,宋氏慌忙转身,却撞倒了一张桌子,方静好连忙扶住她。

    此刻,屋内走出一位老太太,见宋氏慌慌张张,忙道:“这是怎么了?”又扭头看着方静好道:“这位是——”

    宋氏扭过头不语,平琬瑞已在一边道:“这位是容家的四少奶奶。”

    平琬瑞已看到了宋氏的脸,这位三少奶奶她曾在去容府的时候也见过,本就没有好印象,又知道宋氏对方静好做的那些事,所以一时看不下去,存心想要宋氏出出洋相。

    方静好一愣,老太太竟已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扯着她的裙角道:“四少奶奶,四少奶奶,您大人有大量,去太太跟前说几句好话吧,让我们小蝶回去,就算是做小的也无妨,求求您……”

    “娘——”宋氏厉声地喊,见所有的客人都看好戏一般的看着,又是委屈、难堪,扭身跑了出去。

    方静好也被这状况吓了一跳,连忙扶起老太太:“别这样,有话起来再说。”

    于是,老太太把她请到里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四少奶奶,我们小蝶从小是个孝顺的孩子,她小时候我们家穷的揭不开锅,她爹又一直病着,都是她一个人挑柴做饭,洗衣种田,那一年三少爷路过茶摊,相中了她,她本是不愿意的,可三少爷许诺我们在镇上开一家茶摊,她为了这个家同意了,怪就怪我和她爹,要不是我们,她也不会拿了府里的药材出来卖,都是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

    方静好一时无语,看着这简陋的屋子心头也有些难受。宋氏偷了账房的药材贴补娘家,那时她也听说过宋氏家境不是很好,却没想到落魄至此。

    宋氏是从小穷怕了,所以才会变作那样一个自卑,又处处逞强,觉得人人都看不起她,所以越是想往上爬的人吧?

    “四少奶奶,您去跟太太说说,如果不行,我亲自去府上请罪……”老太太哀求道。

    “娘!”不知何时,宋氏已站在门口,冷冷地道,“娘,我知道我害的你们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可你若要我再回去,就先杀了我吧。”

    老太太一愣,哭倒在地上。

    方静好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走出去。

    走出茶摊,平琬瑞心里也惦记着何书淮,没有心情再逛,两人便分道扬镳,方静好想到要去锦绣织看看哪些布料可以做秋衣,便去了。

    锦绣织的仓库里,几个伙计帮她拿布,因为外头有人喊,她便叫他们先去忙,自己搬了张梯子爬上去,刚够到那布,不知怎么脚下一滑,人便朝后仰去。

    她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人从后托住,扭过头,韩澈白衣胜雪:“没事吧?”

    “没事。”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站稳。

    他往上看了看:“我来拿。”

    很快从上头拿下几匹布,放到她跟前:“以后这些事,你叫伙计们做。”

    “我看他们都很忙,所以……”

    他微微挑眉:“那你就叫我,我是最不忙的那个。”

    “你应该是最忙的那个才对。”她看着他笑笑,“韩掌柜。”

    “你心里有事?”他望着她忽然道。

    “嗯?”她一愣,“怎么这么问?”

    他抬头看看那梯子淡淡一笑:“这梯子专门用来拿货,是极稳的,若不是心里有事,又怎会站不稳。”

    她答不上来,她心里是乱的,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刚才茶摊的一幕,还有……那些茶客的谈话,都让她无法平静下来。

    她缓缓道:“我刚才碰到从前的三少奶奶了,她现在完全变了个样子,她虽是三哥休的,但当初我也自认为这样反而对她好,所以做了帮手,还有……二少奶奶……”她抬头看他,“现在,你知道砒霜的用途了吧?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他眼底一暗:“看到那些布了吗?不止有黑白,还有灰,所有的事都不能单以好坏来定论。其实人生就像染布,有光彩,也有灰尘。有些人可以无忧无虑地寻找光彩,有些人却无法避免灰尘。发生的事,没有办法后悔,只要你自己清楚,心里想要什么,在做什么。”

    方静好怔忡了许久,笑一声:“是啊,路总要走下去的,可是,每当我看见发生的那些事,总是在想,这样,我能不能走下去,我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一个贪婪自私的人,还有……当家,这么大的家,这么多人,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也许有一天就变了,我该怎么做……”

    她眉心微微蹙着,他伸出手却不着痕迹地落下:“你可以不相信别人,但一定要相信自己。错过一次,不可以再错过第二次,错了一次不可再错第二次,想得到的东西可以暂时放下,但不可以放弃。”

    “真深奥。”她缓缓道。

    他笑笑:“慢慢你就懂了,我会一直看着。”

    她愣愣地不动,忽听外头有人议论道:“听说,府里失火了!”

【126】、纵火

    失火的地点是后院。

    方静好踏进容府第一眼看到后院的方向一片火光冲天,下人丫头们来来往往忙着救火,柳氏由奶妈扶着站在花园中,奶妈几次三番道:“太太,这里不安全,您还是回屋吧。”

    柳氏胸口起伏,却是一动不动,脸色越来越苍白,甚至几次想要冲进去一般。葛氏在旁看着,忽然心里咯噔了一下。

    方静好一边担忧着后院的火势,一边也暗自惊讶,柳氏不知为何好像特别在乎后院。难道是因为胡氏的缘故?

    胡氏还在一片火海之中,方静好的心慢慢地沉下去,沈氏也不免担忧地道:“二弟妹……”

    柳氏沉着眉,一语不发。

    折腾了半个小时之后,火势终于慢慢减下去,救火的下人们咳嗽着抬出一个人来,沈氏已冲上去:“二弟妹!”

    胡氏面如金纸,双眼紧闭,最终却喃喃着:“哈哈哈,烧……烧完了好,烧完了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沈氏说不出话来,方静好也心底了然,这一场火,竟是胡氏放的。

    柳氏一口气憋在胸口,正好那两个婆子相互搀扶着走出来,灰头土脸的,一见了柳氏便双双跪下去:“太太恕罪太太恕罪……”

    柳氏冷然道:“不是叫你们好生看着么?”

    两个婆子唯唯诺诺,奶妈不觉厉声道:“看个人都看不好,你们到底做什么去了?”

    “我们……是给四少奶奶煮东西吃,一时没在意……”

    “到底是给她煮东西吃还是你们自己偷偷煮东西吃?!”

    两个婆子顿时魂飞魄散,她们姐俩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后院守着,以前也有些犯了错误的小妾,丫头住进来,到了容老爷这一代,进来一个秀杏,秀杏走后,连方静好和宋氏也进去过,只是方静好待了一天便出去了,而宋氏也才住了一天,便一封休书出门,现在是胡氏。后院虽然清苦,但那是对被关的人来说的,而作为守门的婆子,她们自觉还有不少好处,一来,关在后院的都是不招待见或犯了重大错误的主儿,这辈子是没希望爬起来了,所以不用毕恭毕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也不会遭人责罚,二来,后院地处容府最僻静处,本就很少有人来,天高皇帝远,自在逍遥,闲下来的时候,姐妹俩煮煮酒,吃吃小菜,议论议论府里的事,别提有多愉快。

    而这一天中午她们把饭丢在胡氏房里便自顾自地在院子里喝起小酒来,到了火势冲天才发觉。

    柳氏打断道:“把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拖下去,随便找个地儿卖了!”

    说罢,匆匆赶往后院去。

    留下一干人面面相觑,柳氏在府里无疑是最高的权威,但自进门来那么多日子,发生那么多事,她总是成竹在胸,做事笃定的,从未像如此这般。

    那两个婆子已瘫软在地,发出杀猪般的哀嚎。

    而葛氏眼珠子一转,仿佛若有所思。

    后院里,几个下人忙着收拾、清点财物,后院本遭受过一次火烧,如今更是灰黑一片,残垣断壁。

    柳氏的心思却仿佛不在这上头,直到奶妈匆匆而来,她焦急地问道:“怎么样?”

    奶妈道:“幸好发现的还不算太晚,西厢房只黑了一面墙,里面……完好无缺。”

    柳氏仿佛长长地舒了口气,压低声音道:“看来这里也不安全,奶妈,东西呢?”

    “在呢。”奶妈从怀里仿佛拿出一个什么盒子。

    柳氏不动声色地接过来,放入自己怀里:“叫他们给我细细收拾了,走。”说罢再也不看后院一眼,朝外走去,奶妈也跟在她身后走出去。

    不消片刻,从门后探出一个人来,居然是葛氏,她眼珠子一转,慢慢在后院晃了一圈。

    那些下人见了她,都毕恭毕敬地请安,葛氏仿佛无意地道:“唉,一间院子就起了两次火,真不是个吉利的地儿,幸好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

    那些下人忙着打扫,并未搭话,葛氏终于忍不住道:“适才太太那么要紧,是怎么了?可是放了什么东西在这?”

    那下人茫然地摇摇头,末了不经意地加了句:“太太只让奶妈去了西厢房看看。”

    西厢房?葛氏心中一跳,匆忙朝西厢房走去,西厢房多年来一直空着,毕竟后院住的人最多时也不过一两个罢了,加上那两个婆子的住处,空余下来的房间还有很多,西厢房就是其中一间。

    门未上锁,葛氏走进去扫了一圈,发现墙角有一处虽然灰蒙蒙的,但那烟灰仿佛掉落不少,她蹲下来看了许久,不觉咬牙道:“亏她柳依华想的出,居然放在这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真是的,又晚了一步!”

    说罢愤愤地离开。

    花园里,方静好正与沈氏一道去梅苑看望柳氏。

    齐叔正在对柳氏说起别院损失的财务来,不过是一些废弃的东西,柳氏也仿佛根本就不在意,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齐叔报告完毕,便带了几个人去商量翻修后院的事。

    沈氏不觉道:“娘,二弟妹……还是快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柳氏眼睛闭着,并未张开,只是道:“那是她自作自受。”

    “娘,”方静好顿了顿道,“毕竟是一条人命,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别人会怎么想我们容家?”

    柳氏这才道:“奶妈,去请钱大夫。”

    胡氏本被安置去了别院,柳氏却吩咐人把她抬回了后院,方静好道:“娘,后院还未整理干净,不如还是让二嫂待在别院吧,别院现在也无人住着……”

    柳氏却道:“不行,就算是养病也要叫人好生看着,免得她死性不改。”

    方静好也无话可说。

    柳氏又叫来几个婆子吩咐道:“给我盯紧了,如果再出什么状况,便自己收拾了滚出去。”

    婆子们连忙应了,不敢多言。

    沈氏道:“娘,这些婆子粗手粗脚的,二弟妹虽然犯了大错,但毕竟人昏睡着,要是照顾的不好……”

    方静好想了想道:“娘,要是您信得过静好,这件事就交给静好吧,您回屋歇息要紧。”

    柳氏看了她一眼,终于缓和的脸色道:“好吧,有什么事便告诉我。”

    方静好点点头。

    曾几何时,她是恨胡氏的,恨胡氏害的桃心自尽,但她并未想过要胡氏死,只是想让她无法达到目的罢了,一个一心想往上爬的人,这样的结果,才是最好的惩罚。然而现在,她看着胡氏毫无一丝血色的脸庞,想着她刚才昏迷中的那些话,心底不觉掠过一丝难以言表的感觉。

    要不是彻底的心死绝望,胡氏又怎会想与所有的人同归于尽?曾经的秀杏,好像也放火自尽过,在后院的生活也许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方静好前世曾看过那些宫廷剧,打入冷宫的人,不是绝望就是疯癫,这个后院,与冷宫又有什么差别?

    整个后院,只有西厢房保持地完好些,胡氏便住进了西厢房。

    钱大夫来看过之后说,只是轻微的烧伤,不过吸入了不少废气,也许喉部也会有灼伤,不知是否伤到肺,要观察几天才能知道。

    方静好按照钱大夫的吩咐叫人取了碱水来,让胡氏受伤的部位浸泡在里面,听说这样可以止痛、消肿,还防止起泡。

    胡氏虽然还昏睡着,但面容果然安静了不少。

    接下来的这几天,方静好吩咐厨房准备鸡蛋和蜂蜜,搅拌在一起,涂抹在胡氏的伤处,等干了再用豆腐与白糖的搅拌物交替敷上去,一些糜烂的皮肤,再辊入大黄末一钱涂抹。

    这些都是钱大夫说的民间疗法,据说治疗烫伤很管用。

    几个婆子见她悉心照料着,也不敢大意,帮她打着下手,一边还不忘奉承几句:“四少奶奶真是宅心仁厚,这女人以前这么对您,您都不计前嫌。”

    她只是笑笑,明知若她不闻不问,柳氏也正在气头上,胡氏很可能就不治而死。胡氏被关在这里的时候,她本是不想再见她,然而,胡氏如今命悬一线,她却狠不下心来。

    原来,她还是心软。

    沈氏也来看过几次,若说关系,沈氏与胡氏做妯娌最久,沈氏天性淡泊贤淑,不问世事,而胡氏原本也只是冷眼看着,过自己的日子,后来来了宋氏,宋氏不招人待见,向来和沈氏、胡氏都不对盘,只是宋氏敢说沈氏,却不太招惹胡氏,她大概也知道,一来,胡氏是太太的远房亲戚,二来,胡氏不是沈氏般忍让,也不是个好惹的主。

    反而沈氏和胡氏,表面上并无芥蒂。沈氏本来就善良,而对胡氏来说,沈氏毕竟是大嫂,而且与自己也并无冲突。

    沈氏帮着方静好给胡氏上药,一边道:“四弟妹,你是个好人。”

    方静好一愣,沈氏已笑道:“我本就出身大宅,又嫁进了容府,这么多年来看多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凤琴这么对你,你还能来照顾她,换了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方静好心底叹息一声,胡氏如今这般,与她也是分不开的,要说是好人,她真的不敢这么说,但她毕竟也做不到心狠手辣。

    她笑笑:“我相信若是换了大嫂,大嫂也会这么做的,只要记得我们只是要保护自己而非伤害别人,就算偶尔做了错事,也是能回头的。”

    也许,要在这大宅里保持一颗相对纯善的心,已是不易,但她从未想要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从未有过贪念,只要这样,她想,还是能够做到的。

    别人怎么想她不管也管不了,只要自己心底明了便已足矣。

    沈氏温婉一笑:“少白走了两天了,应是快到北边了。”

    方静好一愣,点点头,一边给胡氏擦拭一边道:“前几日在外头听说北边不太平,也不敢跟娘说。”

    “是吗?”沈氏几乎足不出户,当然是不晓得的,脸上也有担忧之色,但在方静好跟前只是道,“我们只是从商的,而且那边不是还有叶老板他们照应着么?只要平安到达,不会有什么事的。”

    方静好反应过来沈氏是在安慰她,于是笑笑:“我知道,只是平琬瑞担心书淮,所以我才记起这回事来。”

    “四弟妹就不担心四弟么?”沈氏忽然道。

    方静好手下一顿,有些茫然道:“大嫂,你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奇怪不奇怪,以前分明很讨厌一个人,相处久了,竟变得习惯起来。你和大哥也是这样么?”

    沈氏摇摇头:“我和少青与你和少白不同,少青从我进门开始就对我很好,是我一直对过去怀有奢望,心有不甘,现在我才觉得,能好好地守在他身边,真的很幸福。”

    方静好心里闪过与容少白相处的一幕一幕,不觉道:“大嫂,少白这些天总说些奇怪的话。”

    “是什么?”沈氏笑了,“若你信得过大嫂,就说来听听。”

    这个家里,唯一能让方静好放下戒心的大概也只有沈氏了,不止是因为沈氏的无害,还因为沈氏的恬静、聪慧,她这样的女子,出身富豪之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没有一点大小姐的秉性,仿佛总是可以静下心来听你倾诉,为你解惑一般,总之与她相处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方静好终于明白,为何容百川这么多年还是对沈氏念念不忘,就算娶妻也有些沈氏的影子,也明白,为何容少青就算亲眼看见了沈氏要离他而去,还是宁愿自己痛苦却要放她走。沈氏,是个值得男人爱的女子。

    她轻声道:“我一直以为,文娇龙走了,他是要重新开始,可是那天他以为我睡着了,对我说,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那天他临走前还说,等他回来有话要跟我说,还说希望那时我也有话跟他说,大嫂,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沈氏默默地听着,轻轻笑了:“虽然我也不知道少白回来要对你说什么,但这样的感觉不是很美好吗?你会问我这个问题,说明你心里是在意的,既然如此,就好好地等他回来吧,人哪,总是在突然之间明白了自己的心,我也是。也许等待的时光能让你看清自己的心。”

    等待的时候能让你看清自己的心……一瞬间,方静好凝住了。

    除了照顾胡氏,方静好白天还要跟着齐叔学算账,她自认为是个很能接受的人,但真正学了才发现,也许是过了最能领悟的时候,这些数字还是绕的她头疼。

    幸好她来自现代,就算不用算盘,也能靠其他方法来算清楚。但管理一个家当然不是打算盘这么简单。

    首先,秋衣叫杜师傅做了衣裳,要发放下去,除了太太姨太太少爷少奶奶的,还有下人丫头的衣裳,也是要统一换成秋装。还有柳氏房里供菩萨用的香也要用完,要托人去买一些回来。现在又是月末,要准备下个月的月钱发放,各方各院的用度供给,旧物回收。一些药材,滋补品的进购,还有厨房每日的荤素菜的细账,都需要她去细细研究。

    齐叔在一边念着:“三少爷十五大洋,四少爷……”顿了顿道,“四少爷的月钱可还是放在四少奶奶这边?”

    方静好摇摇头:“齐叔暂管吧,等他回来了给他,一个男人家身边总要带些银子傍身的。”

    齐叔笑道:“看来四少奶奶对四少爷放心了不少。”

    她笑笑并未作答,只是问:“齐叔,齐雨过的好吗?”

    齐叔笑了笑:“唉,就是过日子嘛,他那媳妇还算贤惠,现在我唯一盼望的,就是她快点给我们齐家添一房孙子。”

    齐叔说罢去了一趟柳氏房里,回来的时候,告诉她:“太太交代了,明日在祠堂举行一个仪式,让四少奶奶有些心理准备。”

    “什么仪式?”方静好一怔,在祠堂举行的仪式,应该是很重大的吧?

    齐叔道:“太太没说,不过依老奴看,是关于交传玉印的仪式。”

    她一时愣住:“齐叔,什么是交传玉印?”

    “哦,想必四少奶奶也听闻过,容家有一枚玉印,是从前朝起便世代传下来的,只有继承容家基业的当家那房,才能拿到,看来,太太是准备把这个家交给四少爷跟四少奶奶了。”

    她顿时怔住,柳氏前几日只是要她学习学习,并未提到玉印的事,如今容少白人还在北边,就算是传当家之位,也理应等容少白回来了再办才合乎情理吧?有什么理由让柳氏急着要把玉印传给她呢?

    她仿佛不经意地道:“齐叔,我听人说起过,说那玉印里有凤凰涅槃的方子,可是真的?”

    齐叔笑笑:“这点老奴也不清楚,不过就算有,那也只是个形式而已,其中的一方配方已绝迹了,光有方子也是无用的。”

    说罢摇摇头走出去。

    看来,那凤凰涅槃的方子真的不是最重要的,或者说,那方子里还有其他的蹊跷,否则,为何当初一提起玉印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变了神色?还有,十三叔公提起过的老爷的遗书又是什么?

    她心底隐约有些不安,仿佛觉得明日传玉印的事,不会那么平静。甚至,这件事会使得容府掀起更大的波涛。

    她手指轻轻拨弄着算盘珠,不知怎么,竟想到了容少白,他曾经也是这样拨弄算盘珠的,仿佛心不在焉,她还记得,第一次她叫他学算账,有人丢了张纸团进来,他便照着写了,跑去了龙门。

    现在,他大概不需要别人的提醒也能算出来了吧?

    他去了两天,现在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她突然发现,这些想法竟在潜意识里存在在她心底。

    “在这段等待的时光里,看清自己的心。”她静静地凝望着窗外。

【127】、北秋

    北方的秋天更为苍凉些。不如江南,一到九十月便是秋雨绵绵。

    一人立在窗前,鲜艳的衣,俊朗的容颜,姿势却颇为慵懒,不是容少白是谁?

    此刻,容少弘走进来:“四弟,叶老板和其他商行的老板都在,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容少白懒洋洋地道:“有你跟书淮不就行了么,我去不去都一样。”

    容少弘巴不得这般,乐呵呵地走了出去。

    昨日北方名绅叶永权设宴,北方各路的商人云集叶府。叶永权的脸跟肚子差不多大,看起来是属于和气生财一类的,从那些商人的态度来看,他无疑在北方一片人脉极广,但容少白在三教九流混了那么长时间,片刻便看出叶老板肥硕的脸蛋上镶嵌着一双眯眯眼,如同狐狸一般。

    他本就是自由散漫惯了,不喜欢应酬的场合,没办法好歹是代表容家来的,敷衍了一会,今日外头又是唱戏又是赌牌,他不知怎么就觉得心烦,乘着没人看见,便回了厢房。

    最让他莫名其妙烦躁的是叶永权总在他面前提起韩澈,说韩澈年轻有为,将来必定有番大作为。他望着窗外的梧桐树自顾自地道:“年轻有为么?老狐狸不过是以为我好欺负,给我个下马威罢了!”

    他正愤愤地想着,却不料有个下人进来道:“四少爷,我们老爷请您去书房一聚。”

    他微微蹙眉,不知道这老狐狸要做什么,但碍于情面,只好懒洋洋地站起来随着那下人朝外走去。

    叶府书房中,叶永权负手而立,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身来,脸上露出朗笑:“四少爷请坐。”

    “不知叶老板让在下过来是何事?”容少白看了他一眼,只是斜斜靠在桌边,并未坐下。

    “四少爷不在前厅与众人一起,可是嫌我们北方的戏文粗糙,不如南方好看?”叶永权一双狐狸眼眯了眯。

    容少白也习惯性的眯了眯眼:“哪里,不过是连夜赶路,有些倦了,想早点休息。”

    “这倒打扰四少爷了。”叶永权道,“只是四少爷此次北上,叶某还未曾说上几句话,于是便想请四少爷来书房单独聊聊。”

    他故意把单独两个字加重了语气,容少白笑笑:“哦?叶老板要聊什么?”

    叶永权眼睛一亮道:“叶某虽祖上世代在朝廷为官,入商道不久,但一直都极为仰慕商场中人,特别是江南锦绣织,真是如雷贯耳,能结识四少爷,实乃叶某之幸也。”

    容少白心有不耐,唇角飞快一扬道:“叶老板有话还是直说。”

    “好,四少爷果然是爽快人!”叶永权击掌道,“如今北方时局混乱,官场鱼目混杂,不宜久留,想必四少爷这一路上来也早已有所闻,叶某年纪也大了,想过些平淡的日子,富足安康即可,从商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只是毕竟初入商界,有很多事都不太懂,叶某想了许久,不知可否与贵商号合作……”

    容少白眼睛一眯,原来老狐狸打的是这个主意,并非只是单纯的与锦绣织做生意,还想靠锦绣织的名声打开北方市场,好在商界立足。

    叶永权一直在观察容少白的表情,见他若有所思,心中一动不觉道:“北方布庄稀少,不如江南苏杭一片,若能以锦绣织的名义在此广开商铺,定是前途无量,听说容夫人也有此打算……不过,北方不如江南,四少爷初到难免还有不适应之处,叶某虽不才,但好在祖上庇佑,总督府的成总督与家父也算是旧识。叶某愿为锦绣织打通关系,保证一路畅通。”他眼珠子一转,笑笑,“只是——毕竟贵府在江南,与北边相隔几千里,四少爷也知道,生意上的事朝夕生变,总是越快下决断的好,故此,叶某冒昧请求四少爷将北方的商铺交给叶某打理,不过四少爷放心,叶某不是贪得无厌之辈,盈利五五分,叶某保证锦绣织的声誉会更上一层楼。”

    容少白默不作声地听完叶永权的话,心底冷笑,老狐狸啊老狐狸,野心竟是不小。他容少白虽做惯了逍遥神仙,对生意上的事不甚了解,但看人还是会的,这老狐狸唱了这么一出,明的是恳求,实则是利诱,意思便是说,锦绣织若是想在北方大展拳脚,还得靠他当地权贵的关系网。

    用锦绣织的名义开铺,交由他掌管?还五五分?容少白哼笑一声,这跟割让主权有什么区别?老狐狸可不是会安心做听命于容家的主儿。到时候北方一块还保得住么?

    可毕竟事关重大,他心里想的并未流露在面上,只是道:“我只是奉了家母之命前来,这般重大的事,还得家母定夺。”

    叶永权笑一声:“哪里哪里,叶某听闻容夫人已有把锦绣织交给四少爷打理的想法,四少爷这么说,岂非妄自菲薄?”

    老狐狸竟对容家调查的倒清楚!容少白叹息道:“叶老板既知道这些,想必也该对我昔日的作为早有所闻,我习惯了自在,对生意上的事没兴趣,这件事,实在帮不上什么忙,若哪一天叶老板想开酒楼赌坊什么的,倒可以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还能帮的上些小忙。”手懒洋洋地一拱道,“北方的天气实在与南方相差太大,我有些水土不服,如果叶老板没别的事,就告辞了。”说罢,一摇一晃地走出门去。

    他走出门外,忽然走廊上飞奔过来一个女子,面容妩媚,凤眼如烟,他只看了一眼,也并未在意,就拐了个弯。

    那女子直奔叶永权的书房,见叶永权沉眉站着,不觉娇嗔道:“舅舅,这次韩大哥怎么没来?”

    叶永权见了这女子,阴沉的眉目微微舒展,笑道:“子鱼,你怎么不跟成总督的几位千金多玩一会再回来?”

    叶子鱼嘟嘟嘴:“成天和她们在一起,也没什么好玩的,何况,这几日总督府戒严,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了,她们也心不在焉。”

    叶永权双眉一蹙,暗道,北方……不,说不定是整个天下,看来不久便要有大的变革,在这之前,他总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他正想着,只听叶子鱼又问道:“舅舅,您还没回答我呢,韩大哥怎么没来?人家一听到江南锦绣织有人来了就赶快回来了,没想到那些下人说,韩大哥不在。”

    叶永权眼珠子一转,看着自己的外甥女道:“子鱼啊,告诉舅舅,你可是对韩掌柜……”

    “舅舅!”叶子鱼娇羞打断。

    叶永权笑道:“害什么臊,只要你喜欢,舅舅便帮你。”

    “真的?”叶子鱼眼睛突地亮了。

    “当然,从小到大,只要我们子鱼喜欢的,舅舅什么时候拒绝过?”

    叶子鱼一听,甜甜地笑了。她这个舅舅膝下无儿无女,从小就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疼爱,答应过她的事的确从未食言过,一念至此,她心里便更为向往起来。

    那一日,叶府来了两位客人,是两个风度翩翩的男子,一个较为年长,看起来已三十有余,一个却很年轻,锦白色的缎子,细细的暗纹如一株白莲暗自盛开,她脚下不觉便跟着他,见他有一日一人站在桂树下,细细的花瓣飘落,他似察觉什么侧过脸朝她轻轻一笑,阳光洒下来,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斑斑点点的亮光流转,如谪仙下凡一般,让她呆了。

    她自认为在北方家世显赫,从小又被舅舅宠惯,那些上门提亲的权贵子弟都不放在眼里,惟独这一刻,心头竟如小鹿乱撞一般。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江南锦绣织的大掌柜,便更为佩服起来,他在月下吹笛,她便整夜痴迷的听着,他似是知道的,又似不知道,总之,眼光扫过,只是轻轻一笑,那感觉,让她犹如小时候捉迷藏一般,又紧张又雀跃。

    她仿佛想的痴了,丝毫没在意到她舅舅叶永权脸上的变化。

    叶永权看着窗外的天色叫来管家吩咐道:“天色也不早了,便请客人们在别院留宿一宿吧,今日来的都是贵客,要好生招待了,特别是容府的四少爷。”

    管家心中了然地退下。

    待叶子鱼也走后,叶永权挥手写了一封信,系在一只雪白的鸽子脚上,打开窗放飞,脸上露出一抹莫测的笑容,喃喃道:“容少白啊容少白,看来真是个不识时务的蠢货!既然敬酒不吃要吃罚酒,那么,等着瞧,早晚……不都是我的?”

    叶永权留宾客在叶府过夜,人人都极给面子,容少白虽然早想离开,但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入夜,他坐在廊下喝酒,不一会叶府的总管带了两个姿态妖娆的女子过来,拱手道:“这三位是我们北方最有名的红西楼的花魁,我们老爷素闻四少是场面上人,怕四少初来北边难免寂寞,特地叫了过来陪四少解闷。”

    容少白目光扫了一圈,唇边扬起一抹讥讽的笑:“你们老爷对我还真是了解。”

    管家也并没多说什么,又福了福身就退下了。

    那两个女子笑意盈盈地对他欠身:“小女子冰冰(楚楚)。”

    容少白唇角挂着惯有的腐笑,不紧不慢地道:“少爷我喜欢江南女子,可你们是北方的……”

    其中一个较为清瘦的冰冰一下扭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为他倒酒:“四少长在江南,见惯了江南女子,四少奶奶想必也是江南人士吧?”

    容少白一怔,楚楚已上前偎在他怀里一边娇嗔道:“这就好比青菜萝卜,在家里吃惯了萝卜,在外头看见的也是萝卜,难得来了我们北边,总要吃些青菜换换口味的,四少,你说是么?”

    媚眼如丝,暗香逼人,不愧为北方花魁,容少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伸出手来,似要撩拨她的下颌,楚楚立刻娇羞的微微一迎,那只手便落在她的下颌上。

    可惜,没有暧昧的挑逗,也没有露骨的抚摸,她只觉得下颌传来一阵剧痛,容少白把她的脸转过来,用力一甩道:“少爷不管你们是什么烂蔬菜,但少爷我不喜欢萝卜这个称呼,明白了?”

    楚楚痛的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边的冰冰也一脸尴尬,只听一人道:“啧啧,少白,你这是做什么?”

    容少白斜眼便看见何书淮走过来,眯着眼对那两个吓得不轻的女人道:“还不滚?”

    两个女人狼狈地离开,一路上暗骂道,这容家到底是个什么地儿?昨天听别的姐妹说,那个什么三少的毛手毛脚,却不动真格,就喜欢掐啊捏的,弄得她们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今日要不是管家给了大笔的银子,又说这位四少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怜香惜玉,她们才不肯来。

    楚楚呸了一声:“什么怜香惜玉,就是个莽夫!不解风情!”

    她那个情色笑话在那些个达官贵人里屡试不爽,这次竟栽了跟头,她愤愤之余,又不觉想,难道是北方和南方的文化差异?

    何书淮走到容少白身边坐下,笑一笑道:“少白,你平日不是挺怜香惜玉的么?龙门的那些姐妹各个被你哄得服服帖帖,今天是怎么了?”

    容少白拿着一根树枝随意地晃着:“你要是舍不得,就把她们叫到你屋里去。”

    何书淮脸上的神情颇为古怪,连连摆手道:“你别害我。”

    容少白闻言倒笑了:“怎么成了害你?人人都说我容四少风流,可其实,我还不及你一半,谁都不知道,我虽然混迹龙门这些地方,但从前也只有娇龙一个。你就不一样了,你是老手。”

    何书淮的脸色变得极为正经:“少白,你别开玩笑了,这些话,我们兄弟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让嫂子知道。”

    “为什么?”容少白细眉一蹙。

    “嫂子知道了,我老婆不也就知道了?这次出门,她可是跟我提了醒的。”何书淮一想到平琬瑞若是知道了这叶府给他安排了女人,十月的天,惊出一身冷汗来,不断用袖子擦着汗。

    容少白不觉大笑:“你小子,什么时候连个女人都怕?以前就算十个不也是搞的定的么?”

    “那些女人怎么同?”何书淮也跟着笑笑,“都是逢场作戏的,我现在有了琬瑞,连逢场作戏都懒得了,只想跟她在一起就满足了。你不明白,这不是怕女人,或者说,怕,是因为在乎。”

    容少白眯了眯眼,不觉怔住了。怕,是因为在乎?

    何书淮见他不响,笑道:“倒是你,平时就算对其他的女人不屑一顾,门面功夫总是会做做的,难道也是怕嫂子?”

    听到何书淮的话,容少白顿时烦躁:“谁怕她了?”

    何书淮觉得好笑:“对了,我叫你跟嫂子说的话,你可说了?”

    容少白愣了愣,颇有些不在然地道:“说是说了,不过,是她昏睡的时候……”

    “哈哈哈。”何书淮的肆无忌惮的笑声立刻引来容少白狠狠地一瞪,连忙收敛道,“少白,你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容少白辩解道:“当然有区别,我是说了,只不过她听不到而已。”末了他加了一句,“就当是练习……”

    “嗳,”何书淮感叹一声,“看来你这个人要受了刺激,把你自己折磨的快崩溃了才肯当面说出来。”

    “我哪有折磨自己?”容少白心情大为不好。

    “那你回忆回忆,这几天跟嫂子天各一方,有没有想起她?是不是急着想回去?”

    “我就是讨厌应酬讨厌那些人的嘴脸而已,”他解释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又道,“书淮,你觉得叶永权为人如何?”

    何书淮怔了怔道:“他叫你去书房做什么了?”

    容少白哼笑一声,“那老狐狸想跟我们容家合作,说是合作,却要叫我们把北方的掌管权交给他,由他全权处理。”

    何书淮的眉心也蹙了起来:“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反正这事儿就算我想促成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何况,这老狐狸心里有鬼,不是个善茬。”

    “不过如果你们家想在北方做大,还是免不了要他帮忙。”

    “他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来的,娘的想法我不知道,要是我,宁可不要这北方的生意,反正锦绣织根基在南方,到了江南,他叶永权就算是龙也变了泥鳅。”他笑一声,“我容少白没什么宏图伟志,不过既然决定做一番事,就不能让锦绣织在我手里败了。”

    “看不出来你还动真格了,”何书淮笑道,“看来嫂子对你的影响不是一点点哈?”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容少白不觉有些不自然。

    “好了,你就别逞能了。”何书淮拍拍他的肩膀,“我要去睡觉,梦中跟我老婆相会去了,你好好思量思量,回去怎么跟嫂子表明心迹。”

    容少白坐在树下,心情无端的纷乱起来,猛灌了一口酒。

    怎么说?要怎么说呢?那天他在马车后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不知怎么竟有些怅然,一个念头驱使下冲下车来,对她说了那番话,上了车心跳还很快。

    好像……覆水难收了。

    既然说了那番话,总不能一声不响当没发生过吧?

    那天她听了那番话,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心里被两股力量拉扯着,想说,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关键的,他不知道方静好听了他的话会有什么反应,心头竟从未有过的有些害怕,患得患失。

    忽然脑子里冒出何书淮刚刚说过的一句话:“怕,是因为在乎。”

    他心头更是烦乱,又灌了一口酒下去,酒入口喉咙烧起来一般,他笑一声,真是好久不喝酒了,怎么难以适应了?就像以前的生活,明明就这么过了很多年,忽然之间,一个闯进来的人无形中把他一点一滴的改变了。

    她此刻在做什么?身子好点了吗?有没有一点点……想起他?

    他不知道,此刻,方静好心里也是烦乱的,好不容易睡着了,第二天清晨整理一番,便往前厅走去。

    柳氏说,今日有事要宣布。

    她隐约也知道是什么事,心里七上八下,总是觉得不安。走到花园中,望了望天,天空因为几日的小雨洗刷的碧蓝一片,云端那边,一只雪白的鸽子遥遥飞过,没入不远处的竹林中,然后,仿佛绿意中有一抹白色的影,鸽子缓缓停在他的肩头,他侧过脸,唇边好似一抹笑,轻轻抚摸鸽子的脑袋。

    白衣少年与白鸽,这么一副画面,让她心微微平静了一点,轻轻笑了。他说,我会看着。

    虽然明知很多事也许他也无法做什么,但她的脚步却还是轻盈了些。

    然后,她竟然冒出一个念头:容少白此刻在干什么呢?

【128】、锦盒

    容家祠堂里,一排椅子摆放的整整齐齐。

    柳氏坐在首位,身边的桌子上是一只锦盒,她拿起来微微触摸着,直到有人走进来,才似不经意地放下。

    葛氏带着菊萍走进祠堂,眼神一下便被桌子上的锦盒吸引,片刻也离不开,只觉得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就是它么?就是这个东西么?菊萍顺着葛氏的目光,也看了那锦盒一眼,却飞快地垂下头去。

    不一会,容少青、沈氏、容紫嫣和葛熙冉也相继来了。

    方静好到达祠堂的时候,气氛沉默的有些古怪。柳氏不紧不慢地呷着茶,仿佛还在等待什么,谁都没有说话,好似一场戏,都在等待开场。

    不一会,堂外响起微微纷乱的脚步声,一人道:“侄媳啊,老夫来迟了。”

    方静好抬头一看,竟是十三叔公和一群族人。堂内的人也不轻不重的都有些惊讶,特别是葛氏,蹙着眉,似乎若有所思。

    十三叔公狡黠的眼睛晃了一圈,不可避免地落在那锦盒上,却又仿佛毫不在意地离开,干笑两声道:“侄媳啊,托人送信让老夫前来,可是有要紧的事?”

    在十三叔公踏入祠堂的这一刻,柳氏才缓缓地放下茶碗,此刻,开口道:“侄媳这次请叔公来,是要见证一件事。”

    十三叔公眼睛一凛,奶妈已从外边捧着两本厚厚的东西进来,柳氏站起来道:“叔公认得这两样东西么?”

    十三叔公笑道:“当然认得,这是本族的家规与家谱。”

    柳氏点点头:“您是容家德高望重的前辈,对于家规想必没人比您更清楚,容家的家规规定,容家基业只传长子长孙。众房中,先有子嗣者,便最先获得继承权。”

    祠堂内没人说话,只有绵长的呼吸声,或重或轻。

    “侄媳这几十年来,谨记祖训,不敢有半点逾越,无奈,长子少青体弱多病,次子少澜又年纪轻轻便舍了我而去,三子少弘……十三叔公,您是自家人,说出来不怕您笑话,那日您在府中所见,并非天花,而是……暗病。”

    “这……”十三叔公一怔,不免看了菊萍一眼,他虽然早就打听到一些,但柳氏亲口说出来,还是免不了惊异。柳氏一向以家族体面为首要,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暗病这样的事,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如今,她却不避嫌的说了出来,这是要做什么?

    柳氏却仿佛没在意十三叔公的惊诧之色,缓缓道:“故此,容家的子嗣中,只剩下少白。少白虽从小顽劣,但本性不坏,如今也懂了些人情世故,往后的日子还长,一点点的调教,想必他日也能担起兴旺容家的重任,至于家规所说的子嗣之事,少白与静好都还年轻,同房也不久,若是菩萨保佑,相信很快便能为容家添一房长孙。”

    柳氏的一番话缓缓说来,各人神情都不尽相同,沈氏目光怜惜地望向容少青,容少青却只是懵懂地回望他,对他来说,柳氏说的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要紧的是身边这个女子,沈氏与他对望,明白了他的心思,随即微微一笑,充满了夫妻间的恩爱与默契。

    而柳氏的话,和十三叔公与其他族人那些打量的目光,让菊萍的牙关慢慢咬紧,磕的粉色的唇上有一丝白色的痕迹,她心里的恨和难堪,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的,她本是为了报复葛氏和宋氏,才忍受着厌恶勾引了容少弘,好不容易让宋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有了孩子有了名分,容少弘却把这一切都打破了。

    她想起那些他趴在她身上喘息的时刻,想起他身上的病,想起这段时间他不能人道之后,对她所做的一切,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恨得不能言语。她以为得到了一切,却没想到只换来无比的难堪和地狱般的生活,她甚至恨自己,恨自己所做的一切,如果不是那样,也许今天难堪的,过着不如畜生的日子的仍是宋氏。可是这一切都没办法回头,所以她把一腔的怨恨都落在了容少弘、葛氏、柳氏和这个家上。

    她咬着牙,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目光也缓缓落在那只锦盒上。

    这个时候,葛氏想的却是另外一番。柳氏的话让她也顿时面色苍白,十分难堪,转念一想,心里却骂道:好你个柳依华,好一个无奈,为了让你儿子正大光明的继承容家的基业,居然连面子都撕破了,大儿子是个白痴,二儿子死了,而自己的儿子……这样,就算容少白现在还没生出个蛋来,除他之外也别无选择了。葛氏恨得牙痒痒,一边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咒骂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不过,渐渐的,她面容一变,似是有了决定。

    而方静好,此刻心里却充满了疑惑,柳氏为何选了这么个时候说开一切?又为什么要当着所有族人的面?那锦盒又是什么?是玉印么?

    柳氏的脸上仿佛露出一丝怅然:“十三叔公,侄媳再强硬,终究不过是个妇道人家,近来愈来愈觉得身子一日日不如从前,恐迟些又要生变,愧对容家列祖列宗,所以——”她看了一眼方静好,顿了顿道,“侄媳想把容家当家之位与老爷传下来的玉印,交给四房掌管,烦请各位叔伯,还有在座的每一个人,做个见证。”

    祠堂内静谧片刻,十三叔公挤出一丝笑道:“哈哈哈,这是好事,哪有劳烦不劳烦,应该的应该的……”旁边有个族人似乎想开口,却被他一个眼神挡了回去,“只不过,此事总要少白在场吧?”

    柳氏长叹一声道:“这人越来越老,就总觉得自己日子不多了,总想着要把事情越早做了好。少白此去北边,也是个磨练自己的机会,那边应酬多,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静好。”

    方静好一怔,应声道:“娘。”走到柳氏身边去。

    柳氏笑笑:“静好虽进门不久,但少白能思上进,也多亏了她,在我心里,她是跟少白一样的,这几日我已叫齐叔在教她管账,相信不久的将来,她的能力尤在我之上,故此,今日的玉印传承仪式,就让她代替少白来参加,我想少白不会有异议。”

    方静好一怔,十三叔公眼珠子却一转,竟没再说什么。葛氏虽然盯着那只锦盒,但也没有做声。

    奇怪,以前说起玉印的时候,每个人都好像有所打算,为什么到了此刻,反而没了声音?

    柳氏却仿佛并未在意这些,而是对方静好道:“既然各位族人都无异议,那么静好,你去给祖先上香。”

    奶妈点燃了香拿来,方静好虽然满肚子狐疑,但却只是恭敬地接过来,一丝不苟地按照程序上香、磕头。

    然后,柳氏从桌上拿过锦盒,缓缓打开,霎时间,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在那慢慢开启的盒子上,那里面,放着一枚印章,呈长方形,羊脂玉般柔和无暇、翡翠般碧绿通透。

    十三叔公盯着玉印,眼中慢慢露出一丝贪婪的目光,只是,他到底是在乎这枚玉印,还是玉印里面拥有的什么秘密,便只有他自己心里知晓了。

    当然,露出同样神色的还有葛氏。

    方静好望着那一枚玉印,心里却是全然不同的感受,这玉印那么好看,是所有人都想要得到的吧?无论是它本身,还是它代表的意义。

    她跪在地上,恭敬地伸出双手,柳氏缓缓走过来,把锦盒交到她手上,分明是很轻盈,她却觉得重若千斤。“起来吧,以后你要尽一切力量守好这个家,一些事,我会慢慢教你,你要照我说的去做……”柳氏俯下身来,慈爱的笑一笑,扶她起来,两人相隔很近,在旁人看来,柳氏分明是一位慈爱的婆婆,而方静好是一位贤淑的儿媳。只有方静好,背影竟微微僵了一下,随即低着头,捧着锦盒,退到一边。

    一场仪式并无方静好想象中的风波,也没有想象中的复杂,简单明了,甚至平静的让她更为不安。

    仪式结束后,柳氏要十三叔公留下来吃晚饭,十三叔公却道:“唉,这几日身子骨总是酸痛,还是早点回去。”

    柳氏也并未挽留,只是叫人送了出去。

    众人从祠堂出来,各自回房,方静好走在长廊里,觉得身后似乎有细微的脚步声,她只是微微侧了侧脸,就径自朝桃苑走去。

    回到桃苑,桃玉和一些丫头下人已在门口守候多时,见了她一齐福身:“恭喜四少奶奶。”

    方静好瞧着,除了桃苑的丫头,其他各房的都来了。原来老夫人房里的梅娟,老夫人一去世又被调回了柳氏房里,她身边还有梅霜,接下来是沈氏房里的松晴、原来胡氏房里的桂香、菊萍身边的菊奴……另外还有厨房的、杂役房的一些丫头下人……梅若居然也在,她远远地站在人群中,并不凸显自己如今不同的身份,反而很安静。

    方静好走到梅若跟前笑着道:“身子好些了么?”

    梅若低眉道:“谢四少奶奶惦记,已无大碍了。”

    “梅若,我心思不够细,有时顾不了这么多,前几日有少白照顾你,我便没来看你,你别怨我。”她淡淡一笑道,“少白这段日子不在,你有什么需要,就来对我说,或者告诉桃玉也可以。”

    梅若眉宇间似是一愣,随即笑一笑道:“谢谢四少奶奶。”

    方静好点点头,她总觉得如今梅若身上少了从前的那一份清高,反而多了一份淡淡的忧郁,心里缓缓涌上各种感觉,脚下却一步不停,待经过那些成排的丫鬟下人时,看到众人里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时才停下脚步扶起了她:“桃莲,你怎么来了?身子不方便还行礼,要是让水生看见了,定要在心里骂我。”

    桃莲笑笑,本来消瘦的身材如今已是珠圆玉润:“四少奶奶哪里的话,水生前几日还叫婢子把这个送来桃苑呢……”她从怀里拿出一袋东西,“这是水生家乡的蜜枣,前几日村里的老乡托人送来的,虽不值钱,但听人说女子吃了补血,水生便要婢子拿来给四少奶奶尝尝。”

    方静好点点头,回过头来对那些丫鬟下人道:“你们都回去吧,各人房里都还有事等着做,别让你们主子等急了。”一边手挽着桃莲一边走进屋去:“我又没身子,哪要补什么血,倒是你,下个月底就快生了吧?可要仔细点。”

    桃莲右手扶着肚子,露出恬静的笑:“是啊,想想这时间过的真是快,这几日不知怎么了,想是知道自己快要出来了,折腾的厉害,半夜也不让我安生。”

    桃莲说话的时候,满脸都是母性的慈爱,让方静好忍不住笑了:“肯定是个顽皮的,孩子喜欢动好,将来脑子灵活。”

    桃心笑笑,望着方静好道:“四少奶奶,婢子盼着您有喜呢,您要有了喜,将来,婢子肚子里的孩子就跟着小少爷,伺候小少爷,若能沾点小少爷的光,学学写字画画,婢子也就满足了。”

    方静好一愣,不说话了。

    桃莲走后,她关上门,从怀里拿出那只锦盒,伸出手,一点一点地打开,然后,她的眼睛眯了起来。

    盒子里的玉印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让她迷惑的……是柳氏在她耳边低语的那句话。

    当她在祠堂从柳氏手中接过锦盒的那一刻,柳氏扶她起来,这本是一件极为普通的事,但方静好却微微诧异,柳氏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就算她对你所做的事极为满意,也从未亲自来扶的道理,她本以为那是因为柳氏毕竟把这个家交给了她,所以有所不同了,然而两人靠得最近的那一瞬间,耳边传来一句低语:“别碰盒中物。”

    她静静地看着盒子里的东西,为什么不能碰呢?就算玉印极其珍贵,要小心存放,柳氏也万万没有在那个时候秘密告诉她的道理。

    柳氏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关于这个锦盒,这枚玉印,将要发生点什么,而这件事,柳氏已胸有成竹。

    到底是什么呢?柳氏为何要急着把玉印传给她?又为何吩咐她不能碰里头的东西?那玉印里又有什么秘密?

    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结果来,本来是充满疑惑的东西在眼前,总会研究一下的,可柳氏的话让她不敢轻易去动,索性小心翼翼地关上盒子,放到柜子里去。

    桃玉敲了敲门进来道:“四少奶奶,钱大夫适才来过了,说是二少奶奶的伤势好些了,又补了几帖药过去,叫婢子跟四少奶奶讲一声。”

    方静好点点头,这几日胡氏身上的伤口虽然好的不是太明显,但看得出来已在愈合了,她想到今天一早起来便去了祠堂,还未去过后院,于是吃过晚饭,便跟桃玉说了声,朝后院走去。

    桃玉关上门,听到身后似乎有什么动静,转身一看,却是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草动的沙沙声,便也不再多想,忙活去了。

    后院里,方静好照例看着那几个婆子给胡氏换了药,才坐了下来,西厢房不大,整间屋子也很简单,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外,并无别的摆设。

    她望见墙上的灰迹,不觉心头一叹,蓦然间,有一处墙壁让她觉得有些怪异。她蹲下来细细看着,才发现之所以觉得怪异,是因为其他墙上被火烧过之处,都仍是黑黑的连成一片,而有一处却有一点淡淡的痕迹,仿佛谁触摸过,留下了指印。

    本来这也没什么,别的屋子也已重新打扫,清理过,但这间屋子因为烧到的面积本来就小,况且胡氏还住着,所以并未有人来清理过。那几个婆子也不可能做这些吃力又不讨好的事。

    而那一块地儿,似乎……还有些裂缝。她心里一愣,沉默了片刻,四下找来一根细细的树枝,伸入裂缝中,来回捣鼓了半天,忽然,像是罩着一块门板一般,那墙壁松动了,她一拉,从墙壁内伸出一块木板来,里面空无一物,仿佛一只没放东西的抽屉。

    方静好盯着这怪异的玩意看了一会,再看,不知怎么,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大小……好像跟那锦盒差不多。

    难道……她心里冒出一个假设:这锦盒原来一直是放在这里的?

    后院一直是容府最荒凉之处,前面是“冷宫”,后林是荒冢,平时根本无人打理,入了夜更是一片凄凉色。除了柳氏,估计绝对不会有人来。是了,虽然这个想法很荒谬,但也不是不可能。

    谁说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若是把一件其他人心中都觉得重要无比的东西放在此处,绝对不会有人想到,因为这里几乎没人进来。就算是被那些关进来的人看到,也没什么用,因为到这里的都是犯了重大错误的,这辈子能不能好好活下去都成问题,更别说出去了。

    柳氏果然是个精明之人。方静好又想起柳氏的话,不知这一次,她又要做什么?

    她正想着,忽然耳边传来一声细弱的呻吟,转过身,胡氏竟睁开了眼。

    “你醒了?”那一刻,她倒是真心高兴的,毕竟照顾了她那么多天,也是希望她醒转不是么?

    胡氏盯着她,瞳孔仿佛在找寻焦距,片刻竟似要坐起来,方静好一惊,下意识地道:“你别动,伤口牵着了会痛。”

    胡氏猛地一怔,抬头看她,良久,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死都不怕了,还会怕痛?”

    方静好淡淡道:“死是没什么好怕的,可怕的是活着,既然死不成,那就得活着。”说罢她往外走,“我去叫她们煎药给你。”

    胡氏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半响,忽然道:“方静好,你若是做戏,不必那么认真,干脆让我死了不是一了百了么?”

    方静好脚步顿了顿:“你已抱着必死的决心,死不死又有什么不同?你不是恨我么?虽然我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你,但我无法阻止你恨我,既然如此,就快点好起来,否则,你就剩一团灰,什么都没了,凭什么跟我争?”

    胡氏望着她的背影,终于落下一滴泪来。

    方静好走出屋子,天色深沉,夜风有些冷,然后,她见一人跌跌撞撞而来,竟是桃玉,惨白的脸,见了她断断续续道:“四少奶奶,屋子里头好像有人……”

【129】、设局

    屋子里头有人?

    这句话方静好一时不能理解,顿了片刻道:“什么屋子里头有人?”

    桃玉喘着气道:“是、是婢子刚才看见您屋子里头有声音,好像有人,四少爷又不在……婢子不敢进去看……”

    方静好一愣,飞快地朝桃苑走去。

    桃玉胆小,硬着头皮走在方静好身边,一进院子便点燃了所有的灯,然后走到方静好门口,一咬牙推进去,一时有些难堪:“这……四少奶奶,刚才婢子分明听见里面有声响。”

    方静好走进去扫了一圈,包括帷幔、屏风之后……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她沉默片刻,笑了笑:“没事了,说不定是风吹着什么的声音。”

    桃玉想了想,不置可否,她分明是听见动静的,不过,那时她吓破了胆,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自己吓自己,半响才道:“应该是吧。”

    “好了,你去睡吧,这里没事了。”方静好吩咐道。

    待桃心走出去,她又检查了一遍屋子,屋子的东西摆放的整整齐齐,似乎并无什么不妥,脑子里闪过什么,猛地走到柜子前,打开锁,才吐了口气,东西还在,她觉得自己被桃玉搞得也疑神疑鬼起来,便也不再多想,洗漱了一下,熄了灯,上了床。

    与此同时,韩澈从梅苑出来,走到桃苑不远处,望着那里的灯光灭了,漆黑的眼睛在夜色中闪了闪,似乎若有所思,然后一个闪身,没入墙围中,正好桃玉去茅房解手,心蓦地一跳,便被人捂住了嘴,拖入树后,她挣扎着看清此人的容貌,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却又不解道:“韩少爷……”

    “嘘——”韩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声音道,“是太太让我来的。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想,睡觉去吧,这里有我。”

    桃玉被韩澈拉着,脸顿时红了,微微点头,吸口气走了出去。心里却充满了疑惑,太太让韩少爷半夜来桃苑做什么?刚才屋子里的响声,难道是韩少爷的?

    她想来想去想不通,却又不敢多问,只好照着韩澈的话去了趟茅房,回来赶紧关上门躺倒床上。

    深夜的容府静谧无声,此刻,树枝上忽然飞落一个身影,看不清面目,飞快地掠上桃苑的屋顶,蹲了下来。

    屋子里,梅若、桃心和几个丫头不知闻到什么气味,昏昏入睡。

    而方静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闭着眼,却并没有睡着,心里有太多事,脑子竟是清晰无比,仿佛想的入神,忽然,一阵细微的响声,好像来自头顶,她眯起双眼看了看,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从屋顶上落下斑斑点点的月光,一股灰色的烟雾熏染开来,她蓦地下意识屏住呼吸,身体僵直的一动不动,前世看过许多的电视小说,那烟雾虽然她并不清楚是什么,心里却是警惕的,只是不呼吸实在是难受,也不知道能憋多久……

    片刻的功夫,门忽然悉悉索索的作响,然后,一个黑影闪进来,方静好猛地闭上眼,那黑影似乎往床上看了看,待确定她并无动静之后才蹑手蹑脚地走到柜子边。

    黑影别对着方静好,她看不清他在做什么,可是心里却已有些明白了,他的手似乎在动,柜子的锁发出细微的碰击声。

    锦盒!玉印!

    她心中闪过什么,这人是为了玉印而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没有吸入那些诡异的气体,人是清醒的,但如果现在喊叫,是否有把握搬来救兵?毕竟,已是深夜,桃苑里又没有身强体壮的男人,只有些丫鬟罢了。而且很可能,那些丫鬟也已经……

    她心里千头万绪,忽然便想,如果容少白在就好了。就算他不在屋子里,只要喊一声,便能听到,他别的没什么本事,但对这些三教九流的事还是会有所警惕。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盘旋,她竟然发现,此刻是那么想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有了依赖?

    她蜷缩着身子,盯着那人的背影,忽然,那黑影手一动,满屋便是绿色晶莹的光芒。玉印!那人仿佛也看痴了,一动不动,眼里露出贪婪的光芒。

    她心一沉,动了一动。

    那黑影猛地回过身,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她,那眼睛看起来凶残无比,还倒映着绿色的光,不知怎么,仿佛他整个人都沾染了绿色,看起来十分诡异。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她顾不得那么多,往床上一摸,幸好,前段日子用来剪发的剪子忘了放回去,她把剪刀握着手中,手心是全是冷汗,那人越靠越近,仿佛想看看她是否醒了,她一咬牙,往他身上戳去。

    手被紧紧的握住,那人似乎骂了句什么,猛地甩落她的剪子便要夺门而出,她喉头干涩,喊出一个字:“来……”

    那人字还未喊出,忽然怔住了,那黑影连滚带爬退了回来,一把拿起地上的剪子,顺势把她夹在胳膊底下,露出惶恐的目光,待他看清门口只是个看似温文尔雅,不堪一击的贵公子时,心下不再紧张,低声道:“识相的就别出声!不然……不然我就杀了她……”

    剪子就在方静好的脖子间,传来一丝阴冷的气息,她不能动,只能望着门口的人。

    月亮似乎被云层掩去,一片黑暗中,一人立在门口,雪白的衣,深邃的眼神触及她脖间的那把剪子,露出一丝犀利,他身子没有动,右手却微微往下一滑,良久,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你可以试试,是你快,还是我快。”

    那黑影只觉得眼睛一花,还没看清楚,便发现门口那人右手中多了一管黑通通的东西,他差点屁滚尿流,手都跟着颤抖,心里暗骂道,妈的,那婆娘可没说这府里还有人带着枪!嘴上却仍道:“你、你别唬我!小爷我是吓大的!”

    韩澈慢慢地靠近,那黑影挟持着方静好一点点移动,忽然,月亮似乎又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月光洒下来,黑影猛地哈哈一笑:“妈的,居然骗老子,一管笛子,老子还以为是……”

    韩澈轻轻一笑,平时温淡如水的目光射出一丝冷然的光,语气却仍是淡淡的:“是笛子,还是银色的,如果你想知道这把笛子长什么样,不妨靠近些。”

    方静好盯着韩澈手上的东西,那是一支笛子没错,她本来以为那是一支枪,看清了才知道只是那支笛子,那支他从不离身的笛子,她燃起的希望不觉又沉下去。

    韩澈又怎么会有枪?他吟诗作画、吹笛抚琴,他的手指可以握笔,可以拿笛,可以拨算盘珠子,却唯一不会拿枪。

    他拿出笛子,是希望夜色中看不清东西,那贼人又心中紧张,乱了阵法吧?可没想到月光忽然洒下来,竟被看穿了。

    她吐出一口气,全身都是汗,怎么办怎么办?此刻,除了靠自己,似乎别无选择了,她乘着那贼人得意之际,偷偷看了他一眼。

    然后,她发现黑影的瞳孔慢慢收缩了起来,盯着那支笛子,仿佛入了神,韩澈在笑,指尖轻轻转动笛子,发出清脆的声音,黑影心里仿佛猛地闪过什么,脱口道:“银笛……”

    “是,是银笛。”韩澈不紧不慢地打断道,“看清楚了么?”

    此刻,门口忽然亮起火把,黑影一咬牙,推开方静好闪身而出,方静好被推在地上,韩澈上前道:“没事吧?”

    她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叫:“玉印……”

    韩澈蹙蹙眉,奔出门外去。

    容府外不远处,葛氏焦急地搓着手,见到一个黑影狂奔而来,定了定睛,当看到黑影手中的东西时,不觉露出狂喜的神色,待那黑影站定,一把夺过锦盒,打开,拿出那里头那碧绿的印章看,一边看一边喃喃:“玉印呀玉印,我到底得到你了。”说罢拿出一袋银子对那黑影笑道,“没你什么事了,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那黑影拿过银子左右看看便消失了,心里骂道,你不想见我我还不想见你呢!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人拿着银笛的模样,擦了擦汗心想道:要是知道会遇到那个人,打死他他也不来,现在好了,得罪了那个人,柳眉镇怕是混不下去了,他掂了掂手中的银子,盘算着连夜就赶快找条船,离开这里。

    再说胡氏,捧着锦盒,一只手拿着玉印在手里细细看着,远处似乎有人来,她吓了一跳,飞快地找个地儿把锦盒埋下去,又做了个记号,想着,等过几天平静些了,再想办法拿回来,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赶快回府,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本来也不想冒这个险出来的,但一想到玉印,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心想着,要是叫个下人来做这件事,多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不说,保不保险还不知道,于是便自己出来接应。这件事,毕竟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都盘算好了,此刻一进去,跟着那些下人走,到时候只要装作被人惊醒出来瞧个究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没人会怀疑到她头上。于是她按下心头的激动,若无其事地悄悄进了府。

    她不知道,这一切,都落入了树上一人的眼中。他一动不动的蹲在树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从树后鬼鬼祟祟走出一个人来,竟是常跟在十三叔公身后的年轻人,年轻人左右看看,才从巷子里墙角的土里挖出锦盒,笑的无比得意:“哈哈,这笨婆娘,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晃了晃盒子,喃喃道:“这次拿了这东西回去,十三叔公准不会再骂我没用了!”

    他一得意,脚下也轻飘飘起来,猛然间觉得眼前一黑,手里的东西竟不翼而飞,再一看,竟是一个蒙着脸的黑衣人,手里正拿着那个锦盒。

    “你……你不是走了么?”他吓得魂飞魄散,一看这黑衣的打扮,不觉就想起了刚才从容府偷出锦盒,交给葛氏的那家伙,脱口而出。

    黑衣人一双犀利的眼睛眯了眯,沉声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在下既然拿了二姨太的钱财,总是要替她留个神,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人打这玩意儿的主意。”

    “把东西交出来!”年轻人看了那锦盒一眼,叫道。

    忽然,一圈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了他,黑衣人笑道:“别做无谓的挣扎,东西拿回去也不是你的,命可是你自己的。”

    年轻人顿时脚软,黑衣人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笑一笑,转身离去。经过树下,他似乎不经意地朝树上瞄了一眼,脚下却不曾停顿,很快便没入夜色中。

    年轻人想追上去,又想起了那把枪,泄气万分,眼睁睁看着黑衣人扬长而去想了想,还是赶紧回去报告要紧。

    此刻,那树上之人,唇边缓缓绽开一抹白莲般的笑容,灵动地跳下树,没入容府的墙围中,无声无息,仿佛是一只黑夜里觅食的豹。

    容府一片灯火通明,桃苑门外站满了人。

    方静好揉了揉被那黑衣人捏痛的胳膊,一下跪在柳氏跟前:“娘,是静好没有留神,晚上的时候桃玉便告诉我好像有人在屋子里……”

    “你起来吧。”柳氏淡淡道。

    此刻,韩澈由外头进来,柳氏问道:“怎么样?”

    韩澈蹙眉摇头:“追到树下,一晃神就不见了影子。”

    方静好心一沉,柳氏的神情却并无多大变化,沉着眉转向众人:“这是容府第二次进贼了,上次我不予追究是不想多事,这一次没这么容易,把所有人都给我叫出来,在院子里集中!”

    不出片刻,容府的人,包括主子和丫头下人都聚集在花园中。

    柳氏披着披风,披风在夜风里沙沙作响,她扫了一圈众人道:“近几个月来,容府接二连三的进贼,这一次,这贼人更是打起了容家祖传玉印的主意,潜入四少奶奶房中行凶,幸好韩少爷经过,四少奶奶才没有受伤……可那玉印,已被贼人盗去。”

    沈氏焦急道:“娘,这可怎么办?不如报巡捕房吧?那可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

    柳氏摇摇头:“先不急,你也知道,为了紫嫣的事,马探长对我们容家颇有怨言,这事儿,能不麻烦巡捕房就不麻烦为好。”

    容紫嫣的神情一怔,垂下眼皮不做声。

    葛氏从旁道:“是啊是啊,万一那姓马的又以我们紫嫣要挟作为抓贼的条件,那可怎生是好?大姐,依我看,不如我们先叫人自己府里四处找找?”

    柳氏看了她一眼,缓缓道:“不用了,虽然贼人跑了,但我还是有办法叫她自己出来。”葛氏心头一跳,柳氏已道:“所有的人,都把手伸出来,让齐叔查看。”

    葛氏猜不透其中的蹊跷,又不好拒绝,否则就露了马脚,只好把手伸了出来,夜色中,她的手在月光下散发出淡淡的绿色光芒,就如同那翡翠一般。

    方静好一怔,不觉想起了那黑衣人拿过锦盒之后,那手上仿佛也散发着这样诡异的色彩,当时她还以为是由于碧玉折射的缘故,现在想来……好像不是的。

    她正觉得蹊跷,柳氏的目光已缓缓落在葛氏的手上,沉眉道:“金枝,你手上是什么?”

    “这……”葛氏看了看,也是万般的迷惑,“这……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柳氏笑笑:“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你手上的,叫夜光粉。是一种在黑夜里会发出光芒的粉末,这种粉末,存在于玉印的表面。”

    “胡说!”葛氏不觉脱口而出,“那羊脂玉上怎么会有夜光粉?就算是有,放了那么多年也早就消散了。”

    “是啊,那么多年当然是消散了,可一两天不会。”柳氏盯着她道,“我当然知道,因为,那夜光粉,就是我把玉印交给静好之前,亲手涂上去的。”

    “你!”胡氏一口气提不上来,咬牙道,“如果真是这样,四媳妇手上应该也有那夜光粉吧?”

    “东西是我交给静好的,她手上就算有也没什么,那东西已交给了她,便是她的,她不用私下藏了去,何况——她手上并没有沾着夜光粉。”柳氏侧脸道,“静好,把你的手伸出来让大伙好好看看。”

    方静好伸出手去,这一刻,她已明白柳氏为何嘱咐她不要碰那玉印,这是一个局,是柳氏早已设好的一个局。

    手微微苍白,却并没有一丁点的亮光,葛氏瘫软下去,瞪着柳氏道:“柳依华!你是故意的!我着了你的道!”

    柳氏微微一笑,沉下脸道:“没错,是我在玉印上涂了夜光粉,又不等少白回来就把玉印拿出来交给静好,再叫阿澈入了夜在桃苑里守着,就是要看看,谁会忍不住跳出来。与其整日猜测,不如自己来证实。要不是你心存歪念,又怎么会着了我的道?我这个局只是为一心打我们容家祖传玉印的人准备的。”

    葛氏咬着唇,忽然咯咯咯笑了:“是,是我拿的!不过柳依华,你别得意!你知道了是我拿的又如何?玉我藏在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就算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而那玉印里的东西,除了我,也别想有人得到!”

    四周的人倒吸一口冷气。

    “娘——”此刻,容紫嫣再也忍不住,一把拖住葛氏道,“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130】、玉印

    “你问娘为什么这么做?”葛氏甩开容紫嫣的手看着柳氏道:“柳依华,你别怪我,怪就怪你和那老头子这么多年是怎么对我母子的,老头子眼里只有容少澜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容少澜死了,我也等到了老头子翘辫子那一天,可那短命鬼临终前居然只叫你一个人进去,我躲在屋子外,被我听到他对你说,那玉印里,是祖上传下来的珍宝,只有到万不得已时才能敲碎了取来用,哈哈哈,柳依华,你倒记着老头子的话,这么多年没动过这块玉,现在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柳氏听着她的话,眉宇间也不觉露出一丝凌厉:“没错,我是没动过那块玉,那块玉现在还好好的放在一个地方。”

    葛氏愣了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柳氏笑了,“我传给静好的那块玉,本就是假的。”

    “什么?!”葛氏顿时犹如五雷轰顶,“你骗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柳氏道,“既然你也知道这是一个局,我又怎么会笨到拿真的玉印来赌?你拿去的那块玉,是我叫珍宝阁的老师傅打造的,和容家祖传的一模一样,也是上好的羊脂玉,只不过,里面却除了玉也只有玉,并没有别的东西。你若不相信,大可以去珍宝阁问那里的老师傅。”

    葛氏顿时瘫软在地上,容紫嫣心里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扶住了她。

    其他各人的神情各异,就连韩澈眉梢也仿佛不经意地挑了挑。

    柳氏看了一眼容紫嫣道:“金枝,你为老爷生了一双子女,不用做那些事,只要安分守己,便可以好好过一辈子的,可你心太贪,人哪,最不该就是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贪心,”柳氏仿佛想到了什么,眼神也飘忽起来,“否则,就是自讨苦吃。”

    她淡淡一笑道:“如今,既然你那么想分家,我也拦不住你,那块玉就当是我给你的,其他的……齐叔,再去账房拿五万两银子给二姨太,本来祖上的规矩,只要一房选定了继承人,剩下的几房是可以自立门户的。”她盯着葛氏道,“五万两,已不是个小数目了,拿了银子,带着少弘和紫嫣好好过日子去吧。”

    “娘……”方静好看了一眼容紫嫣,唤道。

    再看菊萍,饶是再镇定,也不觉有些失神。反而容紫嫣虽然震惊,脸上却仿佛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也许,她一直是想离开这里的,认识了齐雨之后,才感觉了短暂的快乐,而如今,齐雨已娶了妻,她还有什么好留恋?与其在这个笼子里老死,还不如出去自由自在的生活。钱财和富贵的生活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

    葛氏咬着牙关道:“你想用五万两就打发我们母子!休想!”

    “那你的意思是不想分家?”柳氏不紧不慢地道。

    葛氏一时答不上话来,柳氏已道:“你自己好好想想,若不想分家,便安安分分的,容家也不会亏待于你。”她看了葛氏一眼,缓缓道,“金枝,你要知道,你进门,是我的主张,老爷当初并不同意,我可以把你接进门,也可以让你走,你好好想清楚了。”

    葛氏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一片苍白。

    “真正的玉印,还是由我保管,到哪一天我真要走了,才会拿出来,你们一个个也都别操那份心了。”柳氏缓了一口气,神色也舒展开来,”金枝哪,我们年级都大了,享享儿孙福也就罢了,少弘来信了,待会我叫奶妈拿去你房里,少弘这次表现不错,他终是老爷的血脉,只要他与少白齐心协力为家里着想,怎么着也不会亏待了他。”

    容少弘来信了么?方静好一愣,想问什么,却终是没有说话。

    倒是葛氏,听到柳氏的话,眉宇间似终于露出一丝认命的表情,柳氏于是道:“紫嫣,扶你娘回去好好休息吧,其他人也散了……阿澈,静好,你们随我来。”

    方静好一愣,跟着柳氏回了梅苑。

    柳氏坐下来,奶妈端来一壶宁心茶,柳氏让奶妈给韩澈与方静好各自倒了一碗道:“阿澈,今晚辛苦你了。静好,你怪不怪娘?”

    方静好摇摇头:“娘这么做必定有娘的道理。”

    柳氏叹息道:“这么多年来,我知道府里关于玉印的谣传很多,免不了有些人惦记着,之前当家未选定是哪房,故此还都安分些,我想来想去,与其一直担心,还不如先让那些人自己露出尾巴,只是,露出尾巴的居然不止一个……”

    “娘是说……”方静好愣了一下。

    “十三叔公早就在打玉印的主意,这一次,金枝抢先了一步,我估摸着他不会坐视不理。”柳氏缓缓道。

    奶妈从旁道:“这……太太,要不要叫人打探一下?”

    柳氏摆摆手:“不用了,一块羊脂玉而已,谁拿去也就当我送了他们,都是自家亲戚,不用这么计较,我想,十三叔公现在定也已知道了那块玉并未祖传的玉印,心里不见得好受,就算我们不找他,他自己也会找上门来的。”

    “娘,”方静好想了想终于道,“那玉印里到底……”

    “你是不是想问那玉印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让那么多人都想得到它?”柳氏接口道。

    方静好点点头,韩澈眉梢轻轻一挑道:“干娘,我先出去了。”

    柳氏摇摇头:“不要紧,你是自己人。”她顿了顿道,“其实,这玉印里究竟有什么,我也不知道。”

    方静好一怔,柳氏已接着道,“相传这块玉是从太上老爷那一代传下来的,那时候,我们容家的贡品布匹凤凰涅槃其中的一种原料正好绝迹,据说太上老爷那时便写了凤凰涅槃的配方,放于一块羊脂玉中,刻上容家的姓,作为印章,留作纪念。这本来也没什么,可太上老爷去世那年,把玉印传给太老爷时说,这玉印中是他留给子孙后代的珍宝,若是日后容家遇到困难,便可打碎玉印取出。故此,便有了玉印里有珍宝之说,有的说是前朝皇帝赏赐的一件稀世珍宝,有的说是容家世代积累下来的财富汇在一张纸上,放于玉印之中,也就是所谓的藏宝图,可是那之后,容家的生意并未出什么纰漏,反而越做越兴旺,那块玉便也成了一块象征容家当家的摆设,没人真正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

    “也正因为如此,”柳氏的眉宇间也露出一丝怅然,“打玉印主意的人也越来越多,都说越是神秘的东西,越是会引起人的遐念,说的,大概便是如此。”

    方静好听完,也暗自在心底叹息一声,柳氏的话没错,越是不确定的东西,越是煎熬人的意志,让人有种想一探究竟的心理,使人变得越来越贪婪。

    她低声道:“虽然这样,但这玉印的秘密,还是永远不要揭开的好。”

    柳氏望着她,似是理解了她的意思,终于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是啊,但愿我们容家,没有用得到玉印里的东西的那一天。”

    方静好也笑了,她心中想的,与柳氏想的是一样的。如果哪一天,容家非要打碎玉,那便是到了迫在眉梢的时候。无论她如何看待这个家,也不希望真的有那么一天。

    容家对她来说,曾是想逃开的,然而不知何时开始,她竟觉得,丝丝缕缕,仿佛有很多东西,无法割舍。

    对于这个话题,柳氏似乎不愿意再多讲,喝了口茶,说起了北边的事。

    “少弘信中说,那边一切都好,与北边的几个商贾相处的也不错。”

    方静好看了柳氏一眼,柳氏似是心下了然道:“少白那孩子,从小不喜欢做这些功夫,叫他写个字比什么都难。”

    方静好淡淡地笑笑,并未说话。心里却不知怎么浮上一丝难以解释的失落。

    走出梅苑,天已微亮,秋日的清晨,容府四周笼着一层淡淡的白雾,微微有了些凉意。

    她与韩澈并排走着,不觉侧过脸道:“刚才,谢谢你,你又救了我一次。”

    韩澈望了她一会,目光落在她的胳膊上:“有没有受伤?”

    她摇摇头:“只是有些淤青而已,擦点药膏便没事了。”她忽然想到什么,笑道,“你那笛子,在黑夜里看起来还真有些像一把枪。”

    他笑笑:“笛子,是家母生前最宝贝之物,也是她留下来唯一的遗物。”

    方静好不响了,半响才道:“那黑衣人应该是二姨娘叫来的,可他看到你的银笛好像表情很古怪……”

    他想到那黑衣人逃跑前似乎脱口而出两个字——银笛。

    当时她就觉得有些古怪,要说是把枪他有这种反应也就罢了,但他已看清了不是把枪,还得意了片刻,后来不知怎么却盯着那银笛出了神。

    “也许他把我当成了别的什么人吧。”韩澈淡淡地笑,“你也许没有听过,鹰眼里有一个人,被人称为‘银笛书生’,他有一支银笛,也是从不离身的。”

    “是吗?大概那黑衣人把你当做是他了吧。”方静好也笑了。

    好久没听到鹰眼这两个字,她不觉道:“那些人的生活和你应该是完全不同的。”

    “哦?”韩澈的目光闪烁一下,“怎么说?”

    方静好笑笑,“那些人拿枪拿棍,从小是在枪口讨生活的,你呢,拿笔拨算盘,若你刚才拿的真的是枪,也不定打的准,总不能像作画一样吧?”

    韩澈双眉微微一挑,轻轻笑了:“是啊,拿枪的人,要有一颗坚硬的心,有一双干燥、稳定的手。”

    “有时还挺佩服他们的,这样的生活,照样天空海阔。”

    他眉宇间浮上一丝好奇:“你不恨他们么?他们绑架过四少爷,还害得你跌落在捕兽网中。”

    她想了想,微微摇头:“恨一个人,是要有感情基础的,越是充满希望,失望之后恨的会越深,恨一个人,会很累,身心都累。那些人,根本不值得我恨。他们不过也是想活下去而已,只是活的方式不同,对人的态度不同。有的人用枪、有的人用计谋,同样杀人,却不见血,那样的人,更让人害怕,因为你防不慎防。”

    经过那么多事,大宅里发生的一切让她深有感受。就算是一个温柔可怜、弱不禁风的女子,也照样能害得你失去一切。

    这样一想,最可怕的反而不是那些土匪。

    “是英雄还是草寇,不到最后一刻,是不知道的。”她淡淡地道。

    前世历史上有许多土匪草寇,在保卫祖国的时候也献出了生命,他们是流氓还是英雄?谁也说不清了。

    韩澈望着她,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良久,笑了,眼神如一枚流转的宝石般晶莹:“那些土匪要是知道你对他们的评价,一定说不出话来。”

    “可惜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也笑了,凝视他,“韩澈,真的谢谢你,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还是谢谢你。”

    这些日子,要不是他,她也许会更为惶恐,更加寂寞。

    “我们还是朋友对不对?”

    他望着她,眼底如一颗宝石微微裂开,片刻化作涟漪,轻笑:“是,只要你愿意。”

    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好。

    她缓缓转过身,天已亮了,初秋的清晨,树叶上的露珠在淡淡的阳光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她深吸一口气,心底忽然轻松了。

    她是真的爱过这个人。在她最彷徨的时候,在她最寂寞无助的时候,他给了她如许怀安般的温暖感觉。她也曾不顾一切地想跟他走,天涯海角,从此相依相守。然而,老天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与她在湖边相遇,却又在湖边擦肩而过。他去了,他母亲却在那一刻去世;她去了,却晚了一步,终究没有等到他。

    她怨过,却不知何时竟已平静了下来,刚才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她的心忽然安定下来,那是一种无法取代的默契与信任。然而,也许,也只是如此了。

    玉印的事终于告了一个段落。

    她本来还在担心玉印放在自己这里终是不太安全,但现在好了。以后会怎样,要怎么走下去,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葛氏经过这件事也安分了不少,菊萍也并未有什么动静。也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容少弘的那封信,让她们毕竟心里都燃起了希望。

    这段日子,也没什么大事。

    做秋衣的布匹全都送去了各房,方静好特意嘱咐送去柳苑与菊苑的布匹由她亲自挑选,都是上好的银丝蚕锦缎。

    下午的时候,她正想小小歇息一会,桃玉告诉她,桂香来了。

    她一愣,还是让桃玉把桂香叫到了前厅。

    桂香跪在前厅,见她出来,立刻挪动着膝盖到她跟前:“四少奶奶,婢子有事要求四少奶奶。”

    “什么事,说罢。”方静好淡淡道。

    桂香看了她一眼道:“桂苑现在没了主子,刚才婢子听奶妈说,要把婢子卖出府去,婢子打小便是在容府长大,求四少奶奶大人有大量,求求太太,让婢子留在容府,洗衣打杂都好……”

    桃玉不觉不削的啐了一口。桂香也不介意,只是期盼的看着方静好。

    方静好沉默片刻道:“你一直跟着二少奶奶,如今二少奶奶身子不好,你就不想去后院继续伺候她?”

    桂香眼睛猛地一亮:“真的可以么?”

    方静好见她神色不似作假,面容也缓和下来:“你不嫌后院清苦?”

    桂香摇摇头,颇为黯淡地道:“二少奶奶受得了,婢子怎么会受不了。”

    “你不想离开容府,是因为二少奶奶?”

    “婢子原来是在洗衣房做事的,是二少奶奶把婢子带在身边,二少奶奶对婢子恩重如山,婢子不会忘记。”

    方静好轻轻笑了,桃玉眼中那一抹轻蔑也收敛了下去。

    桂香张了张嘴道:“四少奶奶,婢子斗胆,请您别怪二少奶奶,婢子自知没有资格这样说,但,有句话,婢子一定要说。”她顿了顿道,“婢子相信二少奶奶不会下毒害二少爷。这么多年,二少奶奶身边能说话的只有婢子一个人。二少奶奶对婢子好,什么都会告诉婢子。她给二少爷做饭那会儿,婢子看得出来,她是真心想挽回二少爷的心的,只是,不止二少爷的心没有回来,人也跟着走了。那之后,二少奶奶的痛楚只有婢子一人看在眼里,她是个寂寞的人,每天对着那些画发呆,直到……直到遇上方师傅。”

    方静好愣住了,桂香却像下了决心一般继续道:“就算方师傅是四少奶奶的……哥哥,婢子还是要说,是方师傅对不起二少奶奶,先是花言巧语,让二少奶奶敞开了心扉,当二少奶奶充满希望的时候,又让她绝望,要不是这样,二少奶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般。”

    桂香一口气说完,喘着气看着方静好。

    她的话在方静好心里不断的来回。胡氏对方春来的感情可以理解,一个感情枯竭的寂寞女子,遇见一个一表人才又嘴上抹蜜的男人,要不动心都难。要不是发生了后来的事,她也是从心底同情她的,绝不会揭穿她,也许还会帮助她。可桂香说的,不相信二少奶奶会下毒害死二少爷,在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张菜谱是胡氏写的,要说她不是故意弄了这么一份害人的食谱出来,那么给她菜谱的那位什么师傅又是谁呢?为何要弄这样一份菜谱来害人?好像说不过去,但胡氏见了那份菜谱时的神情也的确有些蹊跷。

    她不可置否,半响才道:“我并没有冤枉她什么,但也谈不上相信她,毕竟她做的那些事让人相信也很难,你我都心知肚明。不过,我不会再为难她,你跟我去吧,去后院看着她,有你在,她会好过些。”

    桂香一愣,含着泪朝她深深地磕了个响头:“谢四少奶奶。”

【131】、当家

    后院的屋子重新翻修粉刷过一遍,胡氏却依然住在西厢房。

    方静好带着桂香进去的时候,她正拿着笔在纸上画着什么。一听到动静才转过身来,桂香已眼泪盈盈的跪了下去:“二少奶奶,桂香来了!”

    胡氏愣了半响,冷冷道:“这里没什么二少奶奶。”眼眶却似已也红了,方静好对桂香道:“我叫人帮你准备个屋子。”

    “不用了。”桂香连忙道,“四少奶奶能应允桂香来陪伴二少奶奶,桂香已很满足,在这屋子里搭个铺便好。”

    方静好也不再多言,胡氏却猛地看住她,方静好移开目光轻声道:“这样帮着主子扰乱家里次序的丫头放在外头也不好,所以我把她带来了。”

    桂香连忙道:“不,不是这样的,是他们要把桂香卖出去,四少奶奶才把我带来这里的,桂香不想走,桂香舍不得……二少奶奶。”

    胡氏看看方静好,又看看桂香,一滴泪终于落下来,慌忙侧过脸去。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细雨,风一吹,一扇窗砰砰地撞击窗棂,斜斜的细雨便灌了进来,那张陈旧桌子上的白纸变飞的满屋子都是,方静好看了一眼,那画上是淡淡的笔墨,画的好像是容府,却黑白两色,树草凋零,繁花失色,带着一股子压抑、萧条的感觉。

    人如其画,这就仿佛是胡氏此刻的心情吧?

    方静好淡淡道:“这些纸是谁拿来的?”

    胡氏看了她一眼:“别怪她们,是我叫她们拿来的。”

    方静好唤来一个婆子,那婆子看见地上的纸,面容变幻着,似乎在猜测方静好是个什么意思,试探着道:“老奴听二少奶奶说想画画,就私自做主……”

    方静好点点头,赏了她几个铜板:“拿去买酒吃吧。”

    那婆子欢天喜地,庆幸自己压对宝了,这几日看着四少奶奶对二少奶奶的关切,她心想四少奶奶一定是想做做当家的体面,给别人留个好印象,于是胡氏对她说的时候,她脑子一转便没有拒绝,谁不知道四少奶奶以后会是容家的当家啊?自己下半辈子过什么样的日子,就得靠她了,自己还想着塞几个人进来呢。那婆子洋洋得意地边想边要退出去,没想到方静好唤了声:“等一下!”

    婆子脚下一顿,只见方静好看了那扇窗一眼,问道:“这窗一直坏了么?怎么没人来修?”

    婆子一愣:“这……”

    胡氏只看了一眼,已淡然接口道:“不来修是对的,来修来奇怪。”

    方静好不由得也在心底叹息一声,这个世上的人大多跟红顶白,这大宅子里,别人看到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头上的名衔,一旦进了这个后院,身上的光环一一退去,只留下晦暗、凄凉,和后半生长长的、寂寞无比的岁月,谁还会来巴结讨好这个一个人?

    她想了想道:“这里的其他屋子都重新翻修过了,只剩这一间,待会就让二少奶奶搬到其他屋子去,总不能剩这么一间被火熏过,难难看看的,有失体面。”

    桂香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其实她并不是心太好,只是,刚才的那阵风夹带着雨吹进来,带来的不止是丝丝的凉意,还有一丝凄凉和悲哀,让她的心情也跟着忧郁起来,都说悲秋悲秋,原来真是这样的。过不了一段日子,便是冬天了吧,冬天的西北风一吹,这里没有暖炉,没有温暖柔软的床,甚至连一扇像样结实的窗户都没有,该是多么悲凉?

    到了吃饭的时候,厨房的丫头捧了食盒过来,方静好打开看了一眼,不知是豆腐还是青菜的,总是白白黄黄混在一起,一股馊味扑面而来,她不觉挑眉道:“这算什么东西?”

    那婆子赶忙苦着脸道:“四少奶奶是有所不知啊,这后院的伙食一直是这样,您瞧瞧,这比畜生吃的都不如,也怪不得张嫂,要不是这样,就是借我们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偷偷地跑到外头去买些新鲜的来,自己给自己添伙食呀。”

    她本是不敢说的,但失火那日喝酒误事,被扫地出门的是她的老姐妹张嫂,兔死狐悲,她不免心里生出一股子怨艾来,又恐日后自己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正好这次送饭菜来四少奶奶在,看着四少奶奶平日的作为,想也许她为了好人的面子会办办这件事,便大着胆子说了。

    方静好的眉微微一蹙,转身就走。

    后院的伙食差些,原是正常的,到了这里便不指望还能像以前那样吃香的喝辣的,穿绫罗绸缎,但这饭菜是馊的,吃了会生出些病来,这个年代食物不干净弄得不好还会死人,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她想起秀杏,想起只住过一天的宋氏和自己。

    要是自己那时没有被放出来,是不是年复一年,也吃着这样的饭菜?她能如同秀杏一般,熬过那么多年么?她心里一阵寒意,脚步不觉快了些。

    厨房里,几个下人一边切菜一边聊着天。

    一个道:“花嫂又吹牛了,说是她那老头每个月都往家里头寄好些银子,还说家里现在养了十几头母猪,十几头耕牛,还有十几亩地种着庄稼呢,她那儿子,旧年娶亲的时候,在那乡里也是极风光的,那里的老百姓都说,锦绣织来的一个地方掌柜,比乡里的土豪还阔绰。”

    一个撇撇嘴:“至于吗?一个杭州分店的掌柜而已,我看哪,连韩少爷也没过的那么滋润。”

    头先一个嘿嘿笑了:“你是不知道,韩少爷吃住都在本镇,在人眼皮底下呢,那日子有什么过头?顶多好听了个名声,有了事儿还要担风险,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张掌柜就不同了,杭州离柳眉镇虽是不远,但毕竟平时管不着,还不是做了土皇帝?平时吃的用的,怕是没有少拿……”

    “你小声点,这事儿传出去不好。”

    “什么好不好的,大伙儿都心知肚明,你看花嫂,她来厨房多久?每天从菜里克扣的,我看就足够再买一只肥牛了。”

    他们正絮絮叨叨地议论着,忽然一个声音淡淡地道:“花嫂在哪?”

    几人一见门口那人,顿时吓得不轻,嘟嘟囔囔说不上话来,其中一个比较胆大的,好像叫小四什么的,指了指厨房后边的院子道:“在……在那呢。”

    方静好提起裙子便朝后头走去,留下一干下人面面相觑,暗怪自己嘴上把不住门,真是祸从口出啊。

    后院里,一个满脸横沟的老婆子正坐在摇椅上嗑着瓜子,一边哼着小调,秋雨绵绵的,廊下落不到雨,反而挺凉快,挺舒爽的,想着自己那在外地打工的儿子过几日就要带着媳妇回来了,心情大好,就连那雨也变得好看起来。

    方静好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冷不丁道:“花嫂好清闲。”

    花嫂一个激灵从椅子上滚下来,一见是她,顺势跪在地上,一张老脸扭成牵牛花:“四少奶奶怎么到厨房来了?”

    “我来不得么?”方静好笑笑。

    花嫂一脸笑意:“哪里哪里,您是当家的,这容府哪里您去不得,只是厨房不干净,比不得花园,奴才是怕脏了您的脚。”

    方静好淡淡道:“脏了脚不要紧,不要脏了手就好。”

    花嫂一凛,小心翼翼地打量她,也不知她话中究竟是个什么含义。

    方静好已道:“后院的伙食一向都是大厨房准备的吧?”

    花嫂一怔,心里虽然惶恐,但却安心不少,点头道:“是,一向都是这里准备的。”

    “包括那些馊饭馊菜?”她眼睛忽然一凛。

    花嫂顿时跪拜在地上:“四少奶奶明察哪,那饭菜……那饭菜也不过放了一天而已,这天气凉……”

    “天气凉饭菜就不会坏了?”

    “奴才不是这个这个意思。”花嫂呐呐。

    “要是吃病了,是不是花嫂掏银子请大夫来看?”方静好笑笑。

    花嫂连忙道:“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叫人另做去。”

    “花嫂,”方静好道,“人别只盯着眼前的看,风水轮流转,以后的事谁晓得呢?”

    现在的胡氏是什么都没了,可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她暗叹一声,自己的性子从小就没变过,平时很好说话,但触及了她的底线,她也不会善罢甘休,职场上曾有过很多次,对手被打击的一蹶不振。然而,这里毕竟不是职场,关乎人性命的事,她终究还是无法狠下心来。

    她相信,桃心会明白她,不会怪她的。

    花嫂愣了一下,连连称是。

    走了几步,听到方静好的声音传过来:“花嫂,还没恭喜你儿子娶亲呢。”

    背影抖了一下,一张老脸转过来笑道:“怎么敢惊动四少奶奶,穷人家的孩子,娶个亲还不是草草了事。”

    “是么?”方静好笑了,“你去吧,别让我再看见今天那样的饭菜。”

    花嫂如获大赦,连忙走了,匆忙中连瓜子都洒了一地,心里就纳闷,四少奶奶分明什么都没怪责,怎么心里就这么不安呢?她从院子里走过,淋了一身雨,暗自咒骂道:该死的,下雨天就是晦气!

    方静好去账房找齐叔,齐叔不在,却是看到另一个人,白衣胜雪,十指线长,落在算盘珠子上,煞是好看。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也颇有几分惊讶。

    “哦,”她笑笑自己解释,“刚从后院出来,经过账房便来看看。”

    韩澈见她盯着看,饶有兴趣的样子,笑一笑:“齐叔说,四少奶奶这几日算盘珠子打的已有进步,若是现在想学看账簿也没什么不可。”

    方静好笑了:“齐叔又不在。”

    “这院子里会算账的人可不止齐叔一个。”他微微一笑,眼睛闪动着光芒。

    方静好一愣,也笑了:“对了,我差点忘了这里分明还坐着一个大掌柜,可是叫大掌柜这样的大忙人来教我一个妇道人家学管账,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材是我的,用在哪里我高兴便好。”他眉峰舒展开来,竟似带着几分纯真的狡黠。

    方静好想了想道:“韩澈,杭州那边的账簿都是谁在管?”

    韩澈挑挑眉,却并未问她为何问起这个,只是道:“分店的帐一般都是由分店的掌柜打理,每月汇总送到我这里,再由我交给干娘过目,各地的掌柜一般都是铺子里的旧人了,经验足,只有一些大笔的订单才会先经过干娘的手谕。”

    方静好不响了,韩澈也没问,过了片刻,方静好才把刚才厨房里听到的那些话茬告诉了他。他眉心微微蹙了蹙,却看似并无惊讶。

    “你是不是早知道这件事?”她不觉问。

    他用手指敲击着桌面:“每个时代的大家大户,总会出那么几个人,他们是元老,自以为是整个店铺的支柱,不免要求更多。所以,一般当家的,为了生意长期的稳定,只要别太张扬别太过分,小数目上,便也心中明了,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方静好不响了,也是,别说是古代,现代又何尝不是如此?贪官污吏每个朝代都有,真正处罚的却只是一小部分人,还有一些,牵一发便动全身,恐怕其他与之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也会不服,是件棘手的事。

    她想起柳氏的话,那些掌柜的,都是太老爷那辈便留下来的老前辈了,容少白初当家,柳氏虽准备待他回来召集各地的掌柜来做个见证,一来向他们宣布容少白的上位,二来让容少白对他们大致有个了解。但柳氏也不是不担心他们对容少白不服的,从她上次说的那番话就能看出来。

    自己是否有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查这件事呢?

    她想了想道:“韩澈,你能不能忙我个忙?”

    “好。”他想也没想便道。

    方静好心里暖暖的,道:“这些年都是你在忙铺子的事,对那些掌柜的脾性没人比你更了解,我想……请你把他们的脾气秉性写给我。”

    他嘴角抿了抿,忽然道:“你是为了这次偶尔听来的事,还是为了四少爷以后掌管铺子做准备?”

    她顿时愣住了,她是为了什么呢?作为当家的,花嫂的事好像是应该属于她管的,而有关铺子的事,日后应该是容少白的事,虽然柳氏也叫她跟着帮忙,但毕竟也不属于她的责任,她忽然担心,是为了……容少白?

    因为后院伙食的事牵扯出花嫂的事,因为花嫂的事牵扯出她男人张德全的事,所以她想起了柳氏那番关于做当家的难,难在要那些老资格的人心服口服的话来,于是,便好像、貌似、也许……真的想到了容少白日后的处境。

    她忽然便笑笑:“为了谁不都是一样呢?我们住在这里,容家一切安好,我们才好,若是那一天我离开了,这事儿我就算想管也没办法不是么?”

    她本没有怨谁的意思,只是想到了便说了,韩澈的眼睛却深的像一潭秋水,微微泛起涟漪。

    他是怎么了?怎么会问出那样一个问题来呢?无论如何,方静好若要彻查那样的事,对他来说,只有好处,锦绣织这么多年来能有今天的声誉,也不是单靠容家的人,那些为锦绣织卖命的人,很多已成为今日的掌柜。他起初上任他们也是不服的,是柳氏明说了相信他,跟相信少澜一样,然后,他凭着自己多年积累的经验,才稳稳走到了今天。

    如今他在生意圈里的人际脉络已不是任何人能比的,何况,箭在弦上,就要蓄势待发,如果现在这个阶段处理张德全,势必引起各分店的混乱,也许,不止是北边,连杭州也可以尽在掌握中,不必绕一个圈子。

    可就在刚刚听到她问这些事的时候,他胸口升起一抹微微的酸意,虽然强压了下去,却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么一句。

    他告诉自己,不能乱了心绪,只有做好了这一切,眼前的人才能真正的幸福,无论她现在是什么想法,但他终会让她明白他曾经的苦衷,让她明白,他从未忘记自己当初说过的话,绿水青山,泛舟湖上。

    而这中间所经历的一切虽然也许会痛苦,但很快便会过去,他保证,一定会。

    于是他露出一抹温淡的笑:“对于那些老前辈,我倒是有过一些接触,脾性不一定说得准,但爱好什么的,也知道一二。”

    方静好点点头。

    “花嫂的事你预备怎么办?”

    方静好淡淡笑了:“我不能动张掌柜,是不是也不能动花嫂?”

    韩澈笑了:“本来大宅子里,厨子里头那些主管买办在货物蔬菜鱼鸭肉上动些手脚也是古来常有的事。”

    方静好笑一下:“倒成了潜规则了。”

    “潜规则?”饶是韩澈见多识广,也不免怔了一下。

    “我是说,分明是逾越的事,做多了倒也变成一种规矩了,就是这种规矩使得那些人认为不拿些东西,不贪些便宜好像便吃了亏。一味的放任,他们手里的权限便会越来越大,今天贪一手盐,明日贪一只鸡,后日贪一袋银,然后呢?人性的贪婪永无止尽,会让他们迷失自己,找不到方向,张掌柜牵涉的人事太多,我管不了,但花嫂,我不能任由她这么下去。”

    韩澈目光流转,无声地笑了:“既然你已想好,又何必问我?倒让我做了坏人。”

    方静好甩甩头:“反正你也没回答我,不算吃亏。”

    她笑着走出去,回眸处,他立在窗前,望着账簿,手中是一只算盘,她忽然想到容少白与他是多么不同,若是此刻坐在里头的是容少白,就算是肯好好算账,那姿态一定也是懒散的,或许翘着腿,或许看着窗外,或许心不在焉。

    想着想着,她不觉喃喃:“容少白,你几时回来呢……”

    她穿过花园,韩澈才抬起头,细雨中,她并没有撑伞,他还了她一次伞,她也还了他一次。到何时,他们才会再一次伞下同行?

    他的指尖轻轻蜷缩起来。

【132】、人情

    过了几天,不知怎么,花嫂的屋子里半夜忽然跑进一只猫去,翻的乱七八糟,正好一个丫头经过,听见花嫂的喊声,便推门进去看,不看没什么,一看吓一跳,柜子里竟掉出许多银子来,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厨房里的物什,本是容家的东西,不知怎么就出现在了花嫂的柜子里,此刻,菜市场又传来消息,花嫂平日里买菜可是精明的很,那价格压的很低,齐叔一查帐,偏巧报上来的帐是原来的价格。

    几个下人一下子都招了,说是花嫂平日里那些就在买卖中赚些梯己,都给自家儿子置办聘礼去了,平日里也专贪小便宜。

    柳氏只是皱眉,虽然生气,但毕竟这些小事,也不想多管,可转念一想,想到了张德全,便把方静好叫到了自己房里来。

    “这原是小事,就算你叫人打发了她出去也就是再请一个来便是了。可她不是一般的婆子,牵着杭州两家分店呢,打了她的脸,那边的人也不好受,要一时三刻的找一个像样的老掌柜,可就难了。”柳氏呷了一口茶道。

    “儿媳知道。”方静好道,“花嫂的男人便是杭州分店的掌柜张掌柜。”

    “知道便好,你预备怎么处理?”柳氏缓缓问道。

    “儿媳想先听听娘的意思。”

    “有句话叫打了右脸,再摸摸左脸,这疼便也忘得差不多了。”柳氏仿佛漫不经心地道,“听说,花嫂的儿子在外地的活儿颇为清苦,又跟媳妇分开两地,花嫂心疼儿子,又为了急着想要个孙子,便让他回来了。”

    方静好微微笑了:“儿媳本也是这个意思。”

    柳氏眼中掠过一丝欣赏,却仍是摇摇头道:“你能想到这个道理,已是不易,不过你还是没明白,除了这个,还要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

    方静好一怔,柳氏已接着道:“你去做事吧,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午后,奶妈带着几个下人去了厨房,叫人收拾了花嫂的东西,把她这个月的月钱结了,再多余给了她些银两,婉转的叫她回家。

    “奶妈你可要替我做主呀!我要被冤枉死了!”花嫂一拍大腿坐在地上干号起来,一张老脸要多不情愿有多不情愿,偶尔还偷瞄几眼奶妈。奶妈也不介意,不冷不热地道:“证据确凿,这是太太的意思,容家有容家的规矩,饶是家大业大,也经不起底下的人如此这般的折腾!容府有100来个下人丫头,要是每一个都东扣西拿的,还怎么撑下去?锦绣织还要不要周转了?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下去了?就算是一棵老树,被蛀虫子一天一天的啃,也早晚得倒!”

    花嫂见奶妈神情严厉,动了真格,吓得跪在地上:“奶妈,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克扣买办的银两是我不对,可那些物什,厨房早就换了新的,反正也用不着,我看着可惜,想想与其丢了不如……”

    奶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花嫂死了心,嚎啕道:“你们这些黑心的人,我那老头子拼死拼活为容家做了快一辈子,如今就拿了些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便要拿扫帚赶我出门,你们……”

    奶妈打断道:“你要闹也行,我只好叫人七百里快马给张掌柜送封信去,叫他来府里接你,到时候,府里府外,全柳眉镇的人都知道了,你想想是你好看还是我们好看。”

    花嫂顿时懵了,一张脸扭曲成了麻花。

    奶妈适时地叹息一声:“花嫂啊花嫂,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容府的,哪怕是一张树叶子你要是带出了府去,上头追究起来,你也只能只扛着!那些物什,就算主子们丢了埋了烧了都行,惟独我们不能这么做,做了便是犯了大忌,太太也是没法子,事情闹大了,不小惩大诫,别人便会说三道四,说太太因为你男人姑息你。你要其他的人怎么想?以后还怎么做规矩了?换句话说,你就算不做了,好歹还有你男人,会吃不饱穿不暖么?可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叫你男人在铺子里怎么做?你不是叫他为难么?张掌柜年纪也不小了,本是德高望重,就算是太太,对他也很尊重。可这么一来,你难道要看着他以后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三道四不成?花嫂啊,当初是我提议让你进府的,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我脸上也不好看哪,你要怪哪,只能怪那只野猫,唉。”

    奶妈的一番话,把花嫂说的没了主意,她人是奶妈让进来的,当初对奶妈也是怀着几分感激和巴结。她本就是那种喜欢贪小便宜,又没什么脑子的愚蠢妇人,此刻一想,脑门子立刻如浇了一罐子二月的雪水,顿时凉到心底。

    是啊,自己是被撵出去了,撒泼咒骂什么都可以,她也不怕丢那个老脸,但自家男人和一家几口人下辈子的日子还得依靠着容府,他儿子就要回来了,媳妇没准过上一段日子就大肚子了,生了孩子,家里要是没个固定的收入,怎么是好?而且她也自知理亏,若闹起来,男人的脸面放到哪里去?别人到底免不了会说张德全以为自己做了个掌柜,便教唆自己的老婆克扣府里的物品,保不准,事情弄大了,还要查到男人头上去。要真撕破了脸皮,他容家顶多只会换个掌柜,请个新人花点钱重新培养,死不了浪费些时间,损失几桩生意而已,也动不了什么根本,而她张家要怎么办?一把年纪的,难道上街要饭去不成?

    见她神情不定,也不言语,奶妈在旁说:“太太也是看在张掌柜的面子上,多给结算了月钱,见好就收吧,别弄得大家脸上不好看。”

    花嫂惊出一身冷汗,顿时犹如霜打过的白菜,被人推搡了出去。

    雨还未停,她捧着家什,走到门口,想想初来时的情景还仿佛历历在目,当初得到这份差事的时候村里多少娘们羡慕啊,都说她找了个好男人,仗着男人能进容府那样的大宅里讨生计去,她那个得意啊,尾巴都翘到了天上,而如今,竟是灰头土脸地被赶走,心中那个懊恼。

    没走几步,竟看到一个撑着伞,站在门口。

    方静好远远便瞧见花嫂步履蹒跚地走出来,走到自己跟前,仿佛魂魄抽身一般,便叫了声:“花嫂。”

    花嫂透过雨帘,才瞧清是四少奶奶,扯了一下脸皮道:“四少奶奶。”转身便想走。

    方静好道:“花嫂,我是特意等你的。”

    “四少奶奶可也是看我笑话?”花嫂嘟囔了一句,但碍于自家男人,毕竟也没敢说的太大声。

    方静好笑笑:“花嫂,我知道你心里不爽,可你做的那些事,太太从旁人嘴里听说来也是不爽的,各人的立场不同,先别说谁对谁错,我只问你,日后怎么打算?”

    花嫂撇撇嘴:“能有什么打算?回家种田养家呗。出了这等子事,村里人人都知道我被容家赶出来了,还有谁愿意叫我干活?”

    “你年纪也大了,在家歇歇也是好的,听说你儿子就要回来了,以后有了孩子,家里也需要有个人照应。”方静好不紧不慢地扯到了正题上,“至于你儿子,听说虽然没读过书,但有副好身板,你也知道,齐雨成家了之后,铺子里也少了个人,我去与太太说说,让他跟着齐叔吧,学些东西,若是机灵勤快些,太太自也不会亏待了他。”

    花嫂的眼睛睁得犹如铜铃一般大,连嘴唇都哆嗦了:“这这这……四少奶奶真愿意找太太去说?”

    “我何必要骗你?”方静好笑笑,“反正本来就是要请人的,太太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想来不会不同意的。”

    “那是那是,谁不知道四少奶奶是太太跟前的红人?四少奶奶一句话,太太总是要给些面子的。”花嫂一张脸顿时绽的跟朵花儿似的,一个劲儿地道,“谢谢四少奶奶,谢谢四少奶奶,奴才这就回去写信告诉我儿子,叫他快些回来准备准备……四少奶奶您可真是个天大的好人哪奴才、奴才回去给您烧香拜佛,求您一生平安!”

    她无语轮次,觉得那雨似乎又变得好看了,之前她本也打着这个主意,可话开没出口,就东窗事发了,她原来那个沮丧,没想到一转眼居然变了天大的喜事,用自己跟儿子的前程比,当然是儿子重要些,何况之前她若是开口,大不了也就求个铺子里打打杂的活儿,如今居然可以跟着容家的总管身边,那可是天上掉下来的事,她越想越划算,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方静好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她说的那些什么烧香拜佛,保佑自己一生平安的话,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其实,花嫂要谢的人并不是她,花嫂犯了错,理应受罚,却也无需感谢,这一切,不过是一张人情牌而已。

    柳氏叫她等着,当厨房传来消息奶妈说是太太要撵花嫂走时,她已明白了。柳氏所谓的黑脸白脸,柳氏是黑脸,而她自己……是白脸。

    她等在门口,故意说去跟太太商量商量让花嫂儿子进府谋份差事的事,其实,她与柳氏早已心照不宣。

    柳氏与她都深知,像花嫂那般的人,虽然自以为有些小聪明,谈些小便宜,但肚子里本就没有墨水,也没伎俩,只要给她些好处,她便屁颠屁颠。如今,给的又何止一点好处?

    想必这事儿传到了张德全的耳中,也只会责怪自己的老婆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又会暗自庆幸,幸好那西瓜又捡回来了。张德全也许是知道柳氏这么做,只是为了给他几分薄面,归根结底也是为了让他更好的为容家做事。但就算知道,他心里定也是得意的,至少,容家会为了他做出让步,说明他在这个家里,在太太眼里还是有些地位的。

    对普通的人来说,女人要的不过是爱和一些小小的恩惠,男人要的不过是面子,而这一切又都敌不过生存。这个世间大抵如此罢了,这三样全了,事情也就大多顺了。

    而她自己呢?这件事本是因她而起,若是以前的她,定不会管这些事吧?只要过自己的日子便好。从一开始,她只求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只要别太过分,自己并没什么损失,便可以一忍再忍,就算实在受不了了,顶多也就言语上做出过一点点小小的反击而已。后来,桃心的死让她顿时清醒,为了给桃心一个交代,为了让自己不再那么被动,她选择了反击。

    那是因为胡氏所做的一切触及了她的底线,让桃心背负着对她的歉疚而死,让她失去了一个如同亲人般的姐妹。

    而如今,这些与她并没有太大关系的事,她竟也要插手了。

    这便是当家人。人前风光无限,人后不知遭多少人唾骂。她竟有些明白柳氏的感觉了,梅雯的事,宋氏的事,菊萍的事,也许有一些是天意如此,有一些,是柳氏肚子里便早已想好的。柳氏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这一点,一进府她早已知道。只是,若这府里风平浪静,她又何须费力如此?

    你不死,便是我死。柳氏应该比谁都清楚,如今,方静好也清楚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这条路走下去会发生什么,她只记住一点,不能软弱,也不能失了一颗良善的心。她不是神,小事上也会犯错,为了生存,也许会损害一部人的利益,但她不会无故地去针对一个无辜的人。她有她的底线。譬如,她会设计让胡氏不能再兴风作浪,但胡氏去了后院,只要她在容府一天,便还是会照顾她。

    她已懂得了反击,却永远做不到赶尽杀绝。这一点对她来说,不知是好是坏?

    无论如何,只要心安理得,便好。

    她缓缓走入梅苑,柳氏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来,让她坐下。

    “花嫂的事,我已经说了。”她开口道。

    柳氏点点头,伸手逗弄笼子里的鸟儿,声音缓缓传过来:“自古以来,恩威并重都是极为重要的,你给他几分面子,他也回你几分,人情世故,大抵都是如此。张德全在杭州的那些事儿,我多少也知道些,他贪了容府多少银子,去外头花天酒地,只要数目不过分,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现在我们还需要他,就当是多分了他些花红罢了,只要他心里还是向着容家的,便不会做出格的事,容家还养得起他。但,容家之所以可以这样,是因为他还有用,等价交换等价交换,人情中,虽不如卖肉一般算得清几斤几两,但必定是有来有去的,若是对容家无用之人,就算不犯错误,也不能白养着他。容府不是慈善堂,自家的血脉没办法,外头的人,我们没有义务去做什么,就算做,也只是为了容家的声誉罢了。若他有一天真正做了对锦绣织不利的事,就算挖了老底,我也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这话太重,可是实话。”

    方静好点点头,柳氏说的犀利,却也直白。

    柳氏也有底线,她之所以可以容忍张德全,是因为张德全对锦绣织还有用,有收获,必须先付出,张德全拿了容府的银子,但同时也在为容府赚银子,或许,他这么多年为容府付出的,远远比自己拿的多。

    若是有一天,他做的事直接影响到容府的利益了,或者,是拿的比赚的多,又或者,是他的利用价值,与他贪的,远远不能平衡了,那他便会很惨。

    这与现代的商界是一样的,职场里,能力越高的人工资越高,这不用说,就连做人的态度也是不同的。你有能力,到了稀有的程度,就算你拍着桌子呵斥老板,老板也会尽量忍气吞声。可若你没有能耐,就算什么都没做错,老板也照旧天天给你脸色看。

    她轻轻道:“这件事静好还要谢谢娘,事是因为我开头的,最后却让娘为难。”

    柳氏笑笑:“没什么为难的,你初做当家,固然要树立些威信,若我再年轻20岁,今天的事必定也是会发生的,人老了,便懒了,一些小事儿,觉得能过去就过去了。可你不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以后当家的是你而不是我,就算以后有人对我怨恨,你坐着当家的位置,他们也不会如何。人在每个阶段,立场都是不同的……”柳氏的目光慢慢落向窗外,“我年轻那会儿,为了自己的利益做了很多事,譬如今天的事儿,若是花嫂得罪了当初的我,就算她本没有做错什么,我也会有法子让她做错什么……”

    方静好心头微微一凛。

    “后来,做了当家的,自身利益便想的少了,渐渐地为了这个家,又做了很多很多的事,在我眼里,只要是为了容家,什么事都是可以做的,哪怕牺牲别的人。”柳氏淡淡一笑,眉宇间掠过一丝怅然,“而如今,就算是为了容家的事,我也只想找个平和一些的法子,不愿再添罪孽,我怕去了阴曹地府,不得轮回。”

    此刻的柳氏是凄然的,方静好不禁多了几分恻隐之心,这个时代的女子如同柳氏,这么多年不会没做过错事,就像老夫人也曾跟她说过,自己年轻的时候是极为极端的一个人。

    柳氏缓缓看住她,忽然道:“小蝶和凤琴是咎由自取,但梅雯……我真的没想过要她死,静好,你相信么?”

    方静好一愣,缓缓道:“相信。”

    就算不相信,她也只能说信,她别无选择。何况,她隐约觉得,那时容少弘宠幸梅若多一些,就算柳氏为了防止梅若先有了喜,而让她背了黑锅,但却并没有想要她死。只是梅雯天性软弱,受了刺激而自尽了。

    柳氏凝视着,眼中忽然又出现了那日大厅里初见时才有过的目光,仿佛透过她看到什么人,凤眼中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

    方静好觉得脊背有些凉意,柳氏却已恢复了平日的神色道:“去吧,去吃饭吧,告诉他们,我今儿累了,在自己房里吃了。”

    方静好点头应了,到了门口,身后传来柳氏的声音:“天气凉了,少白长在南方,北方那干燥的天气,想是不适应了。”

【133】、决心

    几日后,齐叔带着一个年轻人向众人请安,从柳氏房中出来后,头先来的,便是方静好的屋子里。年轻人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只是一只鼻子随了他父亲,颇有些鹰勾的味道。见了方静好,他一跪到底:“小的张琏,跟四少奶奶请安。家母说了,小的能进容府,全凭了四少奶奶一句话,要小的日后听候四少奶奶的差遣。”

    张琏,便是张德全与花嫂之子。

    方静好淡淡一笑道:“我也没什么好差遣你的,让你进府,也是太太的意思,只要你日后跟着齐叔好好做事就好了。”

    张琏连忙称是:“四少奶奶的话,小的定谨记在心。”

    齐叔于是带着他去各处熟悉熟悉。

    之后的一段日子,张琏做事倒也利索,又因为他爹的关系,所以府上的那些下人对他总是另眼相待一些,不像一般新人给他找茬,所以,也没出什么差错。

    一天,张德全还特地从杭州赶过来,说是因为自家老婆的事给柳氏请罪来了,实则是来看看儿子,见儿子做的不错,便也放了心。

    当然,柳氏也说了些门面的话儿,两人再说了些杭州分店的事,相处倒也甚欢,张德全还留下来住了一日才回去。

    看了张德全拿来的账簿,柳氏把方静好叫到了房里,把账簿递给她:“静好,你已学了一段日子的算账,你看看。”

    方静好接过来,齐叔在一边补充道:“四少奶奶,蓝逼勾画的帐是老主顾的,他们一般是经常需要用布的地方,譬如风尘之地、各间杂货铺,或那些大户人家,故此若是实在不方便,便可半年结一次帐,绿笔勾画的是坏了的帐,就是赊欠了一直要不到的钱,不过这些并不多,都是些零碎的,大多是是突然搬了地儿,找不到人了。”

    方静好点点头,指着那部分黑色勾画的道:“这些是什么?”

    齐叔看了一眼道:“哦,这些啊,这些都不是生意上实质的往来,却也是有关的,四少奶奶,您看,这是送礼的,这是请客的……”

    方静好扫了一眼,大多都是记了今日请XX掌柜吃饭,用XX两,XX老板生辰,送XX两,甚至还有白喜事的礼钱。

    她抬头看了一眼柳氏,柳氏已了然道:“你也明白了吧?生意上的来往,有字据为凭,就算要作假,也总要费些门面功夫的,单只这一样,进出多少,便是记账的人说了算的,谁也不能跑到别家去问今儿一顿饭到底吃了多少,或寿宴到底得了多少礼钱吧?”

    方静好心里明白过来,若要从容府手中克扣银两,这些便是最好不过了。这就如现代的发票,有人没地方报销的,便去卖给那些可以报销的人,当然价钱是比报销的钱低些,对于那个拿去报销之人,便是白白赚了一笔。

    张德全拿着公款吃喝,末了还可以从中获利,所以张琏的婚礼很风光,所以他这几年过的很滋润。

    “娘……”方静好开口欲言,齐叔已道:“不过,这几日,据杭州那边的人说,张掌柜已收敛了不少,平日常光顾的酒楼什么的,也很少露面了,只在铺子里和大伙儿一起吃饭,想必是花嫂的事给他响了警钟,让他安分了些。”

    柳氏笑了,看着方静好道:“你这招杀鸡给猴看还真管用,虽是没有动张德全的位置,但也让他警惕了不少,生怕我们去查他,再加上给那孩子安排了一处好差事,他想是老脸上也自觉有些过不去,故此才这样。想必下个月的账簿,会轻薄不少了。”

    方静好知道柳氏说的那孩子是指张德全的儿子张琏,她含笑不语,她开除花嫂,正是这个想法,既然张德全牵扯太多,暂时不能动他,那么就从他老婆入手,花嫂走了,张德全长了个心眼,当然会想到容府的人对他也有可能有所怀疑,然后再把他儿子接近府来,脸面给了,让他心有愧疚,同时也把他给牵绊住了,若他以后要做什么,想到自己儿子还在人家府上,总是会谨慎些的。

    她正想着,柳氏却已转移了话题:“不过单从账面上看来,二分店的盈利还算稳定,少白出事时损失了二十万两,毕竟不是个小数目,要不是北边叶老板的那些钱款,恐怕锦绣织是要有一段日子周转不灵了,现在各方面好不容易稳定了些,我的心也放回肚子里去了。”

    齐叔也跟着称是,又道:“太太,我已经通知了各地的掌柜和锦绣织的一些老伙计,等四少爷回来,便请他们一齐到府上一聚。”

    柳氏点点头,喃喃道:“也快回来了吧。”

    齐叔跟着道:“是啊,也快二十多天了,二少爷跟四少爷想是快回来了。”

    方静好被柳氏与齐叔这么一说,心里竟也泛起淡淡的愁绪来。

    次日清晨,方静好把容府所有的下人丫头在长廊下集中,她缓缓道:“今天叫大伙来,是因为我刚做这当家的,有很多事还不甚明了,想跟大家聊聊天说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想必没有哪一代的当家,来跟下人丫头聊天的先例。

    方静好忽略他们的表情,继续道:“想必前阵子厨房里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些。”

    众人一听是这个,难免有些惴惴不安,又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应了声。

    方静好淡淡一笑:“你们也不用怕成这样,我不是老虎,又不会吃了你们。”

    她笑意融融,眼睛眯起来,带着几分温暖的玩味,那些下人丫头一看,再想到她平日的作为,便也不是十分害怕了,有几个胆大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么一笑,气氛便也跟着融洽了。

    方静好让围着长廊坐下来,他们只是迟疑了一会,便也依言坐了。

    众人围成一个圈,方静好开口道:“其实没有谁天生是会做主子的,也没有谁天生是当下人的命,我跟你们一样,从前也是穷苦人家出生,小时候住在茅屋里,那茅屋到了下雨天还会漏水。”她倒不是瞎掰,老爹原来的那茅屋,是真的“风雨飘摇”了几十年,旧的让人心疼。

    “我从小没了娘,后来连爹也走了,如今嫁进了容家,你们便也都是我的亲人了。”

    她的一番话,让那些孤苦无依的下人丫头又是感伤又是感动,有些已红了眼眶。

    “既然是一家人,当然是同甘共苦,我们都住在这里,你们有的是打小就来了,容府一切都好,我们的日子才有盼头。”她语气微微一顿道,“所以,那些对容府有害的举动,我是不会姑息的。”

    气氛一滞,她却又道:“其实我在容府的时间比你们很多都短,以前的事,我不会问,就让它过去吧。从今日开始,我定下一条规定,凡是有中肯的、对容府有利的建议,都可以对我来说,如果我不在,告诉桃玉也是一样的,若哪条建议采纳了,便有赏钱……”

    底下一阵骚动,已有人蠢蠢欲动。

    一人跳出来道:“四少奶奶,小的有话要说。”

    “你说。”

    方静好认得这年轻人是厨房的小四。小四咽了口唾沫道:“嗯……主子们吃剩的那些菜,有的剩下许多,倒了怪心疼的,可否便宜奴才们,让奴才们也尝尝鲜。”

    小四一向胆子大,说话口没遮拦,这下,有人已倒吸了一口冷气。

    方静好想了想,自古以来,大宅院里主子们的吃食,就算是倒掉也是不能便宜下人丫头们的,这仿佛是惯例。不过,其实她对这些也是不太同意,这吃食,反正是剩下的,倒了的确很浪费,如能给下人们吃,一来可以节省先资源浪费,二来,那些人心里也满足了。

    于是她道:“只要你做得好,别说是剩下的吃食,哪一天你立了功,我便赏你一桌吃食又有何不可?”

    小四闻言眼睛亮的跟什么似的,连忙跪在地上谢四少奶奶。众人由紧张变为嗤笑,小四倒无所谓,只顾憨憨地笑着。

    方静好拍拍手道:“好了,一时半会,你们也许想不到什么,回去好好想想,想不到也不要紧,把容府当做自己的家,把我们都当做家人,只要有这份心,那些对府里有益的事儿便当然多了,有害的事便会越来越少。将心比心,我们谁会去害自己的家人呢。”

    众人都纷纷点头称是。

    方静好看了桃玉一眼,桃玉连忙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剪子,脸上却露出担忧的神色,方静好拿过剪子,对众人道:“发肤受之于父母,本来毁坏它是不孝的行径,可今天我当着大伙的面,剪下一簇发,以此发誓,只要我还是当家的,有我们做主子的一口饭吃,便也有你们一口饭吃,绝对不会亏待了你们。相反,若有谁不安规矩办事,连累了大家,我也必定严惩不贷!”

    话音刚落,一寸乌发也随之落地。

    院子里寂静无声,片刻,小四已带头鼓起掌来,掌声慢慢散开,人人脸上都带着激动的神情。

    方静好却已恢复淡然的神情,举手道:“好了,各就各位去吧,今日的话大家心照不宣,记住便行。”

    她转过身,桃玉飞快地捡起地上的碎发,疼惜地握在手里,主子本来说有这个想法时,她是不同意的,头发对于女子来说,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如今要硬生生的剪落,怎么可以?但如今看到那些兄弟姐妹们激昂的神情,不觉中自己也似被鼓舞了一般。

    她终于明白,桃玉姐姐为什么宁愿自尽来回报四少奶奶了,四少奶奶是个不同的女子,她大多数时候温婉恬静,却冷不丁地会做出叫人震惊的举动来。

    那种感觉,她是说不清,只觉得心里头暖暖的。

    而她不知道,方静好更不会知道,树下,一人一动不动地立着,白衣飘飘,目光深邃,不知已站了多久。

    秋天的天气容易感伤,何况又连绵了好几天的雨,桃玉在屋檐下放了几只罐子接雨水,说是怕廊下积了雨水路滑,不好走路,要摔着。

    胡氏已搬到了东厢房,西厢房的窗户方静好也叫人来修整了,阴天潮湿,没了窗户,那些雨丝飘散开来,会使屋子发霉。她还特意赏了后院的婆子两个暖炉,当然,一个放在东厢房里,那个婆子自是感激不尽,胡氏虽是没说什么,但眉宇间已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方静好并不需要她的感谢,一只暖炉而已,若能获得人心,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就像那落发之事,当然,她那些话都是发自肺腑的,但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剪掉一寸头发,简直是家常便饭而已,却能让那些人看到了她的决心。

    午后的时候,她站在窗前,雨水叮叮咚咚地落在瓷罐上,那声音犹如某种乐器,雨帘中的容府,一切都模模糊糊,仿佛是自水中来的江南女子,直到如今她才体会了什么叫做烟锁重楼。

    下了几日的雨,四少奶奶落发的事传到了梅苑,柳氏也颇为惊讶:“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做。”

    奶妈笑道:“今儿这几天,府里的过道都比平时干净呢。”

    “你可是再说我以前当家做的不好?”柳氏道。

    奶妈连忙说不是,柳氏已幽幽道:“我还会计较这个不成?这孩子,和她娘一样善良,却比她娘果断了许多,有她在,我也就放心了……奶妈,中秋节快到了,你叫她准备准备。”

    奶妈应了便来找方静好:“四少奶奶,再过三日便是八月十五,太太让您看看要准备些什么。”

    方静好一愣,望了望窗外的天空,不觉喃喃:“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是……中秋节。

    前世她对农历不太熟悉,虽然中秋节在八月十五是知道的,但还是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她抬起头问:“平时每年,都准备些什么?”

    奶妈答道:“祭月用的元宝、香火、宝塔灯,中秋夜的吃食,当然,月饼是不可少的,这是每年采购和送礼的清单,请四少奶奶过目,往年来往的亲朋好友间,还有一些锦绣织的老主顾,都要准备一盒月饼。”

    方静好拿过清单,只草草看了一眼,便觉得密密麻麻,她再算了一下,居然要送出去的单是一个柳眉镇也有百盒之多。她想了想道:“奶妈,这些事我以前没做过,关于吃食,我也不太了解,是不是应该请个厨房的人跟我一道去?”

    奶妈点点头:“花嫂一走,厨房暂时还没有管事儿的,我看那小四虽然平日也会贪些小便宜但有些小聪明,在下人丫头当中人缘极好,四少奶奶您看,是不是让他暂代一阵子管事?等找到了恰当的人再换了便是了。”

    方静好想到小四,也点了点头。

    翌日,她便叫了小四一起去集市上采购货物。小四那个激动,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倒也不觉寂寞。

    中秋佳节快到了,满街都是一些祭品、月饼和好玩的玩意儿。方静好按着清单购买的差不多了,叫人运回府去。

    虽是下着雨,但方静好看着满街的热闹氛围,人也轻松了不少,便与他打趣道:“这几日府里的吃食如何?”

    小四一怔,嘿嘿笑了:“当然好,主子吃的怎会不好?”他压下嗓子道,“四少奶奶对我们这么好,我也不怕告诉四少奶奶,之前那些有毒的东西,我也偷偷吃了,还吃了七日之久呢。”

    方静好一凛,看向他:“没事么?”

    他大手一甩:“嗳!四少奶奶是矜贵身子,当然经不起,我小四是什么?贱命一条,就拉了几天肚子,呶,不是好好的么?”

    方静好眉心微蹙,小四的确好好的,他吃了七天那食谱上的菜,只是轻微有些拉肚子而已,据她所知,容少澜也就吃了不过十天左右而已,就病倒了。难道,真的是做少爷的身子比较矜贵、比较羸弱?

    可这事已是过去了,她下意识也不愿多想,便没再说什么。

    想到是中秋节,她便自掏腰包买了些月饼寄回去给姚小巧,这人虽然市侩,但好歹也照顾了老爹一阵子,如今也住在她的老屋子里。

    然后,她又去看望了吴妈,给她送去一盒月饼,最后,她又去了一个地方——茶摊。

    宋氏不在,她老娘见了月饼千恩万谢,定要叫人去叫宋氏回来,说是家里的鸡要生蛋了,宋氏在看着,方静好连忙说不用了:“大娘,她虽然已不是我的三嫂,但请你转告她,以往的事,已经过去了,人能相识也是一种缘分。”

    宋大娘虽然听不太懂,但倒牢牢的记住了,等宋氏回来一说,宋氏望着那盒月饼,人已凝注了。

    回到府里,方静好把几盒月饼分了类,最高档的那几盒叫人包好,送去各大府中。还有几盒准备放着中秋之日大家吃。她准备把再余下的当做是“节日补贴”分别发放给府里的下人丫头和锦绣织的染匠伙计。

    忙完一切,她疲倦不堪,回到桃苑,桃玉正在打扫屋子,方静好拿了一盒月饼出来,小妮子兴奋的两眼发光,一边吃一边道,“明儿便是中秋了呀,都说十五是月圆人圆的日子,可四少爷却在北边,北边和江南,是隔着多远呢。”

    北边和江南是隔着多远?

    方静好唇角不觉牵了一下,她以为是一抹淡然的笑,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居然是一抹苦笑。他从来不是一个体贴浪漫的男人,甚至不是一个明白事理的小辈。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也许只不过和平日一般罢了,北方到处是江南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自由自在,他又怎么会记得这里的一切?

    方静好啊方静好,节日只不过是个名头罢了,她咬了一口莲蓉月饼,让味蕾沉浸在甜蜜中,才道:“睡吧,明日还要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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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城介绍:
侯门深深深几许。
穿便穿了,还要作为替死鬼嫁为人妇。
一入豪门深似海,从此,她置身于一片神秘的陌生地。不学无术、花前柳下的丈夫;看似端庄却城府极深的大婆婆、尖酸刻薄的二婆婆;性格迥异的姑嫂妯娌……
家长里短,明枪暗箭,身世之谜……好戏轮番上演,让她喘不过气来。
在这个丈夫为天,贞节最大的时代下,她该如何守住这个家?
而属于她的幸福,又在何处?
…·…·…·…·…·…·…·
暗水已有女频VIP作品《穿越之妖精岁月》,出版频道VIP作品《月亮上的男人》均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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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容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容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