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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暗水微澜     容城txt下载     容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65】、怀孕

    容家所有的人都搬到了近郊的一个小院子中,从前的下人丫头几乎都遣散了,只有奶妈与齐叔还留着。

    这是方静好这几日从韩澈嘴里听到的关于容家的消息。

    让她错愕的是,菊萍也离开了。就在容家的人要搬出容府大宅子的那天夜里,葛氏要菊萍收拾东西,走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菊萍,甚至连葛氏平日藏起来的那些珠宝首饰也一并不见了。

    葛氏明白过来,顿时哭天抢地,容少弘也是气质败坏地咒骂菊萍,可是已是于事无补。

    方静好想,菊萍也许是早就有离开的打算了吧,容家的破败,只是给了她一个彻底离开的契机而已,守在一个等同于废人的丈夫身边,得不到一个正常女人所需要的一切,菊萍一定早就恨这个家入骨。

    葛氏辛辛苦苦藏起来的珠宝首饰,如今也被带走,方静好并不同情她,毕竟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找来的,但却仍免不了难过,那种难过,丝丝缕缕的蔓延开来,仿佛不是很浓烈,却怎么也甩不去。

    就像她没有一点容少白的消息。

    韩澈也许怕她难过所以只字不提,她也没问,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吧?只要知道他在某个角落,还好好生活着,她便知足了。

    姚小巧拿了只暖炉给她:“姑娘,乡下夜里凉,拿着这个暖和些。”

    她并没有回原来老爹的屋子,姚小巧是韩澈不知怎么请来的,她本来想回到老家去,但那个村落里的人毕竟都认得她,又曾与容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回去。

    如今她只想找个没有人认得她的地方,平平淡淡的,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于是她说:“我不回去了,还是去你朋友那里吧,只是叨扰了。”

    “不要紧,他的屋子一直空着好几年了。”韩澈道。

    然而,第二天,姚小巧却来了。

    方静好着实惊讶,姚小巧放下包裹道:“姑娘,是那位韩少爷让我来的,老实说,我在村子里过的不怎么好,你也知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会识字断文的,除了做些针绣活什么都不会,可针线活能赚多少银子?这不,那位韩少爷说,给我每月五两银子让我照顾姑娘来了。”

    “韩少爷?”她愣了一下。

    “是啊,那位韩少爷说,我姚小巧呀也算是姑娘娘家的人,方老爹不在了,就让我来照顾姑娘吧,总比外头随便叫个人贴心。”她望着方静好,见方静好沉默不语,便放低声音道,“姑娘啊,容家不行了,那位韩少爷倒是个靠谱的人哪,姑娘真是好福气。”

    方静好回望了她一眼,她便也讪讪地不响了,自顾自地整理起东西来,便在这院落里住下了。

    方静好本来是不愿意的,她好好的,需要什么人照顾?虽是习惯了一年来有人在旁伺候着,但前世没有人伺候的近三十年不也是过来了么?只是,前几日她有些怠倦,韩澈便一定要找大夫来看,她不愿意,他便一定要找个人来照顾她,说他不在的时候,总有个人在身边,免得他担心。她拗不过,只好应了。

    如今见了姚小巧,她倒真的生出了几分亲切来,不知道为了什么,看见她,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春夜,失去老爹的悲痛,与容少白笨拙的抚慰。他握着老爹的手,在老爹临终前答应他,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那个时候,虽明知他是尽责任而已,她却不由得感动,而现在,虽然一切如云烟般消散,但每当想起来,一瞬间,她的唇角总是会扬起来。

    原来,一切当时微不足道的事,如今想起来,却是甜蜜的,那甜蜜里,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

    她住的地方,是个村落,叫水溪村,其实离柳眉镇不远,却仿佛另外一个世界,和柳眉镇的繁华不同,这里田埂绿林,小桥流水,来往的人都是庄稼汉和农妇,还有那些虽然邋邋遢遢却健康可爱的孩子,他们成日在田里泥里打滚,父母也没时间去管。

    没人知道她是谁,来自哪里,他们却对她很好,也不排外,有时她难得出去走走,遇到他们,他们也总会善意地对她笑笑。

    不知是不是由于不太想见人,现在可以随时出去,但她却天天很倦乏似的,不太愿意出门,韩澈每天都会来,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会不由分说地拉她出去。

    “这里的风景很美,你会喜欢的。”他轻笑,眼底流转神采,仿佛比以前更明亮,“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

    那是一片树林,本来是附近村庄人狩猎的地方,但已是冬天,猎户们都储存好了一季的粮食,也懒得来了,于是更为静谧。

    “像不像两个人的树林?”他笑着问她。

    “两个人的树林?”她喃喃。

    “是,我们两个人的树林。”他低下头凝视她,眼角如同渡了一层清辉,微抿着嘴,仿佛一朵茉莉花,拉着她缓缓坐下来,拿出那支银笛,清幽的乐声飘散在静谧的树林中,仿佛那些鸟儿也听得痴了。

    她侧过脸,眯起眼,让心中空无一物,静待时光的流逝。是啊,多么美丽的地方,若能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也是幸福的吧?她喜欢这里,她以为剩余的时光也许都会住在这里了。

    然而,有一天,却变了。

    这几天,她总能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那天她在警署司昏迷过去的之后,以为是因为自己太累了,然而这几天,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这里的空气也很好,每个下午,她都会跟着韩澈去那片树林听他吹笛,她以为她的身体会慢慢恢复过来,却没想到,不见好转,反而更厉害了。

    她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身子沉沉的,眼皮也很重,每天都头脑昏昏的,有一次,居然在树林里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满天星斗。

    “怎么不叫醒我?”她睁开眼,看到韩澈一动不动地注视她,不觉有些赧然。

    他却轻笑道:“不是很好吗?可以看到夜里的景色,你看,那么多星星。”

    她望向那些星星,苦笑道:“不知道这几天怎么了,总觉得累,胃还总是不舒服。”

    早上姚小巧给她做的米粥,她喝了一口便呕了出来,幸好姚小巧进厨房了,否则又要大惊小怪了。

    她觉得那是之前硬逼着自己吃东西之后留下来的后遗症,譬如前世不是有种厌食症吗?

    她只是随意一提,韩澈的眉头却蹙了起来:“静好……”

    “嗯?”

    “明天我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不用,没什么事。”

    “听话。”他犹如哄小孩般的语气。

    她侧过脸望住他,他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关切,她不由得心底一热,点头:“好吧好吧,不过没什么大碍就不用配药了,怪浪费的。”

    “这点药我还买得起。”他失笑。

    她低声道:“你现在也没有活干,以前的银子总会用完的。这样下去也不行。”

    他的眼睛闪烁着别样的温柔:“放心,总会找到的。”

    她摇摇头:“吃得饱就好,我只要安静地过日子便好,我想过了,若要过日子,总要找点事做。”唇边浮上一丝苦笑,“我已经不是少奶奶了,总不能再靠别人,你已经帮我找到住的地方,已经够好了,真的。”

    她不愿意再麻烦他,她麻烦他的已经够多了。

    “你会做什么?”他问。

    她一愣,说实在的,她会的真的不多,前世是学服装设计的,除了服装,她甚至不懂怎么种田……

    韩澈望着她迟疑地表情笑了:“你什么都不用会,只要照顾好自己便好,赚钱,是男人的事。”

    “韩澈……”

    “嘘,你看月亮出来了。”

    她抬头看,他的声音传来:“静好,你不用有负担,照顾你,是我最大的快乐,如果你不愿意,我会很难过,真的。”

    月影朦胧,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二天,韩澈便请了大夫来,那大夫给她把过脉,神色严峻道:“这位……太太,你可得要好好调理身子,胎儿已不太稳定,若再不注意,便有滑胎的迹象。”

    “胎儿?”她颇为茫然地重复一遍。

    “是啊,太太有喜快两个月了,这头三个月,最是轻易马虎不得……”

    方静好看着那大夫的嘴一张一合,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犹如一千只黑鸟在扑扇翅膀,让她听不见任何的声音,除了那句“有喜快两个月了”。

    姚小巧正端了水进来,听到大夫的话,那脸盆顿时滑落到地上。

    清脆的声响,将方静好仿佛由一场梦中惊醒过来,她望着那大夫脱口道:“不可能……”

    那大夫以为她怀疑自己的医术,颇为不悦地道:“怎么不可能?史某人行医数十年,还从来没有误诊过,莫说是有喜这等事,就算是再大的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不信,太太可以问问这村子里的人!”

    姚小巧连忙赔笑道:“史大夫,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太惊喜了,惊喜……”她偷偷望了方静好一眼,心里也是震惊的。怎么就有了呢?这孩子是谁的呀?

    她只知道容家败落了,他们这位四少奶奶独自出来了,别的不知,心中却想过,定是四少奶奶受不了清苦的日子,自己跑出来了。

    方静好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忽听门口有人道:“大夫,取最好的安胎药,不用管价钱。”

    姚小巧一惊,望过去,韩澈站在门口,白色的身影遮住了大半的阳光,脸上却是波澜不惊,她心下恍然,难道这孩子是他的?

    容家败落,方静好跑出来,韩澈又时不时往这里跑……她越想越觉得是了。她自己本是个实际之人,心想容家如今破落不堪,被人赶了出去,又按上了个私通旧党的罪名,就连容少白也是好不容易才捡回了一条性命,现在别说是荣华富贵,连吃喝都犯愁,这样的家,要是自己也不愿意待下去的,故此她也并不觉得方静好这样做有何不妥,反而这几天看着韩澈俊秀的模样,又知道他原是锦绣织的一把手,见他对静好体贴,不知道强过那个浪荡子多少倍,她虽是势力,但终是感激当初静好把旧屋让她住下的恩情的,于是打心眼里是为静好高兴的,连忙识趣地跟着那位大夫去取药去了。

    方静好一动不动地坐着,心里仿佛有一根细细的线,将她的血肉一点点的抽动,又如同是蚕丝成茧,千丝万缕,却说不出什么感觉。

    她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小腹上,那里,居然有了一个生命。

    两个月,两个月前……应该是容少白离开柳眉去苏州的那日夜里吧?他目光温柔如水,声音带着一丝暗哑:“静好,我们要个孩子吧……”

    没想到,竟真的有了。

    若是一个月前,她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她不知道,就连此刻的心情,她也无法分辨。

    她呆呆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人把一碗药伸过来,低声道:“喝了药睡会吧。”

    她望着那碗药,一动不动,茫然地道:“我该怎么办……”

    “你要他吗?”韩澈忽然道。

    “我……”她抬起头。

    他笑笑,如暖玉一般:“静好,你忘了,我们曾经约好,策马徐行、泛舟湖上,可那样的日子过久了,总是会寂寞的,若多了一个孩子,该有多热闹?”

    方静好猛地怔住,望住他,他笑的如一朵白莲般温柔,微微眯了眯眼道:“我会教他走路,教他骑马,大一点,再教他写字,打算盘,教他对他娘好,孝顺他娘。”

    “静好,过去的,就当他是一场梦,现在,你回来了,我已经错过一次,不会再让自己错过第二次,从今后,只有我们和这个孩子,一家三口,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你想去哪?若是不喜欢这里,我们可以去塞外,那里有大片的草原,或是去新疆,那里到了春天,苹果泥会积的有一棵树那么高……”

    侧过脸望住她,轻轻将她搂入怀中,吹凉了药水递到她嘴边,动作轻柔地几乎小心翼翼。

    她终是喝了下去,扶着小腹的手微微颤抖,在他怀里,一滴泪,终于滚落下来,喃喃道:“是啊,那些地方我都从未去过,都很美吧?可是,我以前从未想过会有孩子,后来想了,以为,若是有了孩子,总是在那间大宅子里出生、长大的,可是,原来什么都会变的,韩澈,都变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竟是睡着了。

    韩澈的身子僵了僵,望住她熟睡的容颜,喃喃道:“如果,那样你会开心……”

【166】、流水

    这几天很热闹,各地都搞起了庆祝,就连水溪这般乡下的地方也是喜气洋洋。因为——袁有望终于一统天下,成为大总统,总统府设在北城,袁有望带着大部分的袁系军已回北城就任,而总统公子也跟着回了北城。柳眉镇的沈园,成了总统江南的行馆,留下一部分军官驻扎。

    因为新任总统大赦天下,许多本来关押的犯人都放出来与家人团聚,本来要斩首的也从轻发落,鹰眼与警署司也归顺了总统府护卫军,政府向百姓征收农田,由政府统一支配,再发放到各家各户,由每家承包到户,除了每年少许的税款,收成全归已有。而战争时受到牵连、无家可归的人也得到了重新的安置。

    本来,北方受成子旺剥削已久当然早就盼望这一天,而南方动荡割据已久,也渴盼统一。这样一来,百姓欢欣鼓舞,自然是对于这位袁总统感恩戴德,无比崇敬。

    一切仿佛回归了平静。

    方静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顿了顿,却没有说话。举国欢庆,仿佛一切都那么和谐,只有她知道,有些事,过去了,或许此生都无法再回去。塞外或是新疆她都没有去,按照她现在的身子,旅途奔波是完全不行的。她的妊娠反应太强烈,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姚小巧看了都直说:“你这样子的倒是我头一回瞧见,当初我怀老二老三的时候,算是厉害了,却也没你这般。”

    方静好没想到姚小巧是有孩子的,便随口问道:“你的孩子呢?”

    “都被那个没良心的带走了,十年没一点声音。”姚小巧淡淡地道。

    方静好沉默,原来她并不能够十分体会这种心情,然而这一刻,她不禁对姚小巧生出了许多同情来,失去孩子的痛苦,只有做过母亲或即将为人母的人才会明白。

    对这个孩子的到来,她的心情本是复杂的,惶恐、紧张、不安、凄苦,这些最初的感觉过去后,却是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喜悦,充满了整个心房。

    这是个生命,是她与容少白共同孕育的生命。若还有什么能联系她与容少白,便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她那么矛盾,袁有望的话、那夜容少白与梅若的一幕幕,让她想忘记一切,重新开始,然而,却又是那么舍不得。

    每当她的手放在腹部的时候,便能感觉到一点点的律动,那种感觉真奇妙,仿佛与自己的血脉都连在一起,整个生命都跟着他动。

    姚小巧见她整日恍恍惚惚的,便安慰说:“你也别紧张,头一胎都不好受,不过这孩子的性格哪,在做娘的肚子里都看得出来,你肚子里那个宝贝呀,估计是个捣蛋鬼,你看,把他娘折腾成这样。”

    她嘴角轻轻一翘,不经意地道:“是么?”

    如果前世爸妈知道她有了孩子,该是多高兴啊?可惜他们都看不见了。小时候,她父母总说,她像男孩子,性格大大咧咧的,完全没有女孩子的文雅,如今,宝宝是像她吗?或者……是像他?

    应该是像容少白吧,这样不安分的性格,仿佛一刻也不肯停歇下来。她的嘴角慢慢地垂下。

    她低着头,默然不语,姚小巧忽然叫道:“韩少爷,你总算来了,静好吐得厉害呢。”

    韩澈一步走上来,握住她的手道:“怎么了?吃过药了吗?”

    方静好有些赧然,看了姚小巧一眼,姚小巧以为她害羞,便识趣地走开了,一边还说道:“孩子哪在肚子里就认人了,做爹的可要多陪陪他。”

    屋子里陷入沉默,方静好抬头道:“对不起……”

    韩澈轻笑打断道:“姚姨说得对,孩子喜欢人多陪他,静好,这几天我想找点事做,所以不能时时陪着你。”

    “没关系。”她笑笑,“你忙自己的事去吧。”

    “今天没事,我们去院子里走走?”他拉起她的手道。

    她站起来,他说:“等一下!”飞快地从床上拿起一件紫貂披风给她披上。

    天气寒了,她的衣裳都留在容府,这些,都是韩澈有一回买回来的,她嫌紫貂皮毛的贵,要他拿回去,他却说:“衣服也是讲缘分的,它既然来了这里,便是你的了,你把它退回去,它岂不是很没面子?”

    她拗不过他,只好穿上,何况天气寒了,就算不为自己,也要给宝宝保暖。他总是这样,看上去温温润润的,坚持的事却从不更改。

    这里的院子没有容府的大,却也极为干净,不知哪里有人说话,语气怪声怪调的,她不禁错愕道:“是谁在说话?”

    这栋屋子并不大,一个庭院也就两三间屋子,平时她住一间,姚小巧住在她隔壁,而韩澈便是另外的一间。除他们三人外,没有旁的人。

    韩澈收回目光,轻轻一笑道:“是我的一位朋友,他说很想见你。”

    “朋友?”她一怔,随即摇摇头,“不了,我还是回屋吧。”

    她现在已不同往日,不想见陌生的人,更何况,也不方便,她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

    没想到,韩澈却拉起她的手就走。

    他从来不这样,方静好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他总说好,从不勉强他,她不觉有些惊讶,只听他道:“去见见吧,不止他想见你,你见了他也会欢喜的。”

    她被他轻轻拉着走了几步,院子里空无一人,她诧异道:“哪里有人?”

    “谁说是人?”韩澈一笑,拍了拍手,“我这位朋友可不是人。”

    她还未反应过来,已有一个声音道:“静好静好静好静好……”

    她一惊,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树上一只红漆架子上,居然停着一只鸟,羽毛黑色有光泽,翅膀上有细微的白色斑驳,那喙与脚都是橙黄色的。一双滴溜溜墨黑的眼珠子望住她,着实可爱。

    “是它在说话?”方静好愣了一下。

    “这只九宫鸟是以前一位客人送的,我喜欢清静,所以一直寄养在别人家里,现在那家人举家要去外地,没办法,只好还给我。”

    他的眼里居然透露出小孩子般期待的眼神,注视她,等她回应。

    她望住他,九宫鸟应该就是前世所说的鹩哥,是一种极通人性、又会学人说话的鸟儿,她知他是特地拿来让自己解闷的,却说是那家人还来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暖流,嘴角扬起来道:“它叫什么?”

    “你给它取个名儿吧。”他道。

    她正犹豫,那九宫鸟忽然扑腾起翅膀飞起来,正好姚小巧抱着一叠被褥出来晒,那鸟忽刷一下停在那被褥上,顿时白色的被褥上多了一点黄橙橙的东西。

    姚小巧顿时暴跳如雷:“哪里来的小杂毛!居然在老娘的被褥上拉屎!看老娘不把你煮了吃!”

    那鹩哥见姚小巧举起手,目光狰狞,灵巧地飞了开去,站在树枝上,一边示威般地震动翅膀朝姚小巧喊:“呱呱呱——小杂毛!小杂毛!——”

    姚小巧怒极,追着它打,它到处飞,恰到好处地停在离姚小巧不远,她又抓不到的地方,把姚小巧气的上跳下窜。

    看着这幅光景,方静好多日来积结的愁绪似乎淡了些,轻声笑了:“看它这么闹腾,就叫它闹儿吧。”

    “闹儿?”韩澈瞥见她脸上的笑意,唇边不觉也扬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漆黑的眼睛亮如星辰,“闹儿好,取热闹的意思。”

    自从闹儿来了之后,院子里果然热闹了许多,多半的时候,是姚小巧追着它跑,不知人与鸟之间是不是也有所谓的第一感觉,总之,闹儿与姚小巧谁瞧谁也不顺眼,闹儿喜欢捉弄姚小巧,不是在她床上拉屎,就是把她做的要拿出去卖钱的刺绣活儿用尖利的爪子扯出一道道丝线来,要么就是乘她不注意,冷不丁地飞到她头顶,在她吓得魂飞魄散、破口大骂的时候,又灵巧地飞开,躲在枝头做无辜状。

    看着他们在院子里来回嬉闹,方静好则摸着小腹,坐在窗前,画些画儿,心也越来越平静。

    这几日,她闲来无事,便随手画些衣裳的样稿,有一次韩澈看见了,便要了一张去,回来告诉她,有家裁缝铺子大师傅觉得她画的款式别致,说要用钱买下,还说若有别的,亦可送来。

    她惊喜万分,空闲下来,只要身子不太难受,便坐在窗前画画,再交给韩澈,让他拿去换钱。

    韩澈每次回来,总会给她带回一些柳眉镇上的糕点和小玩意儿。她笑着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不用买这些。”

    他却笑笑:“你不是小孩子,可肚子里那个是,若你不喜欢就放着,等他以后出来送给他。”

    她便也收下了。

    这些天来,韩澈的一番心意她是懂的,从容府离开那天开始,若不是他,她不知道如今会在哪里,说不定连孩子也会在流离失所中失去。她何其幸运,有一个人,愿意在她怀着别人的孩子时,守在她身边,什么也不问,全心全意地对她。

    画完稿,她最大的闲趣便是逗弄闹儿,教它说话。

    闹儿真的很聪明,很多话一学就会,譬如说,她那天对着肚子自言自语:“宝宝啊,你什么时候才能跟妈妈见面呢?”

    它居然会了,还在韩澈与姚小巧都在的时候忽然叫起来:“宝宝啊,我是妈妈,你什么时候出来呢?”

    弄得她尴尬无比。

    这几天她不知是因为有所寄托,还是渐渐习惯了,反应没那么强烈了,甚至胃口也好了许多,姚小巧对她倒真不错,总是变着法子做东西给她吃。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天,她醒来的时候,看见韩澈坐在床边,连忙坐起来,微微尴尬道:“你怎么在这?”

    他仿佛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望住她道:“静好……”

    “什么事?”她觉得他仿佛有话要说。

    “你说过,你以为孩子会在容府出生的。”他说。

    她没想到他会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有些怔忡,笑一笑道:“我瞎说的。”

    “我只问你,你想么?”他的表情居然很认真。

    “什么意思?”

    她怎么还可能回到容府?容府的人都被遣散了,宅子也被官府没收了,现在是总统府的物业。

    韩澈淡淡一笑,眼底波光流转:“若你喜欢,可以去那里等孩子出世。”

【167】、凭吊

    方静好不由得凝注,盯着韩澈道:“怎么可以?”

    韩澈笑笑:“彭副官来找我,说静思阁只是总统公子一时的兴趣,如今总统已叫人关了,你也知道,现在总统大人正要做一个明君,想天下繁荣太平,他一直听闻锦绣织在江南纺织业的影响力,所以想重开锦绣织。”

    “彭副官找你是……”

    “他找我,帮助料理锦绣织一切的事宜。”

    方静好愣了半响,一开始是惊讶,再来是了然。锦绣织自容老爷过世后,这几年来的口碑都是容少澜与韩澈两人建立的,容少澜已然不在,韩澈将锦绣织扩大,的确功不可没。袁有望初来江南,想要稳定江南的民心,无疑需要把一切回到原来繁荣的模样,况且,他已大赦了与成子旺有旧的容家,只是没收了财产而已,如今再将容家原来的掌柜请回来,一来可以让江南百姓觉得亲切、信任,二来也让人觉得他大度,重用人才、不计前嫌。

    她仿佛不经意地道:“你答应他了吗?”

    “你想我答应他么?”韩澈反问。

    她愣了一下,说真的,韩澈在锦绣织那么多年,早已得心应手,不会没有感情,他能重新回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她也是高兴的,然而,毕竟是锦绣织,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她无法不想起曾经的一切,想起那个玩世不恭的容四少,和后来认真的、一心一意想为锦绣织做点事的容少白。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韩澈已道:“我还没有答应他,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是让你可以回去容家大宅,彭副官答应了。”

    “那其他人呢?”她脱口而出。

    他的眼角仿若什么破碎,看不出什么情绪:“只你一人。”

    顿一顿他道:“他是官,我是商,我能够提的条件,也只有这些而已。”

    她笑一笑,是啊,彭定乾能答应,已属不易,她从未告诉过韩澈她与袁有望之间的约定,但,她想,袁有望之所以答应,是因为容家的人搬出大宅已是众人皆知,方春来不会想到她还住在容府里。

    她沉默了许久道:“我不想回去住。”

    他一怔,望住她,并未说话。

    她淡淡一笑道:“这里很好,何必再回去,纵然回去,容府也不是从前的容府。”

    纵然那大宅子里有她太多的回忆,但人已不再,物是人非,她一人住在里头,也只会更伤感而已,既然要挥别之前的一切,又何苦再犹豫?不过……

    她停一停道:“我想去看看,有些东西,我想拿回来。”

    他道:“那入了夜我陪你去。”

    “不,我想一个人去。”

    韩澈凝睇她许久,淡淡一笑道:“好,我去告诉彭副官。”

    入夜,她便出了门,韩澈送她上马车,微微蹙眉道:“你一个人不要紧么?不如叫姚姨陪你去?”

    “没关系,我很快就回来。”

    当她跨出大门之后不久,一个黑衣从树后闪出。

    韩澈仿佛并不惊讶,甚至连头都没回,只是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那黑衣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低声道:“她不想回容府?”

    两人走进院落去,韩澈摇摇头。

    黑衣人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惜:“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怕触景伤情吧。”

    “是啊,她很好。”韩澈喃喃道。

    “你后悔了?”黑衣人凝视他,“后悔这些年来做的一切。”

    “不。”韩澈凉凉地打断道,“我从不后悔做过的一切,你莫非忘了你娘跟我娘是怎么死的?只不过,我没想到她会出现。”

    黑衣人仿佛也怔了怔,道:“我也没想到,我居然还有一个嫡亲的妹妹,更没想到,她也会卷进来,柳依华那贼婆娘,到底是一心想要赎罪,还是城府太深,把静好带到她身边,难道就是为了防止这一天?”

    韩澈的容颜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若,你们早已相认,那么今日,她必定是站在我们这一边,与我们一样,也想为她娘报仇,可惜,她什么都不知道……”

    黑衣人眼中现出寒气,咒骂一声道:“是,老天居然让我在龙门那一次才见到她,若不是这样,我们兄妹早已团聚,说不定今日就在为大仇得报痛饮几杯!那么多年了,你在容家,一点点得到他们的信任,首先是容少澜,他真的爱上了秀杏,可惜他离死期也不远了,容少澜一走,锦绣织已离不开你,你顺理成章的得到柳依华的器重,把锦绣织交给你,容少青与容少弘不足为惧,最要紧是容少白,你说过,容少白虽然看似草包一个,但若有一天觉醒,还是不容小视,特别是容少白要娶亲了,若他生下子嗣,容家所有的基业便无疑会归他所有,关键,是在那位四少奶奶身上。我没想到她居然是我嫡亲的妹妹,更没想到你对她竟真的……”

    韩澈侧过脸望住黑衣人,黑衣人没再说下去,只是道:“袁有望答应把容家的一切都交给你处理,绝不过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她?”

    韩澈眉梢微微一动,却未说话。

    黑衣人又道:“袁有望让你考虑留在他身边的事呢?”

    “袁有望忌惮的是鹰眼,兄弟们占山为王虽然快活,但终是流寇,袁有望野心虽大,但严以律己,不是腐败贪官之流,不出十年他必定能定国安邦,你们跟着他,也总算是正统了。至于我……”他淡淡一笑,“我对这些没兴趣,我已说过,这件事做完,我已不再是鹰眼的人。”

    黑衣人一怔,仿佛还想说什么,但他素来知道韩澈的性子,下了决心的事绝不更改,良久,爽朗一笑道:“好兄弟,她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

    “你不与她相认么?”韩澈缓缓道。

    黑衣人一愣:“总有一天,我们会相认的。”

    “我也总会告诉她一切的。”韩澈目光深邃如雾,“也许今夜,她就会了断之前的一切。”

    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阵怪声怪调,黑衣人的手立刻按到腰间:“谁?!”

    “一只鸟而已,是静好养的。”说起静好,韩澈眉峰舒展开来,露出一丝柔柔的笑,果然,闹儿从树上飞下来,黑衣人便不再理会。

    方静好此刻正从马车上下来。每一次从外头回来,她总是会经过这条路,然而现在,她的心境却是不同的。

    大门口,一个官兵帮她打开门锁,让她进去,应该是彭副官的下属。

    她小心地道:“官兵大哥,这么冷的天,麻烦你了,这些……”她从怀里摸出些碎银,“你拿去喝些酒暖暖身子。”

    她不想有人打搅她在这里最后的时光。

    那官兵见了银子,眼睛一亮,呵着白气道:“这就多谢了!”说罢美滋滋地走了。

    不知是过了多久,她才重回这栋大宅子。其实不是很久,不过一个月的光景罢了,她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想起那一日,她站在小巷的石阶上亲眼看着柳氏将门栏上的牌匾取下,她想见他一面,却又害怕看到他的那一刻,再也挪不开脚步,然而,终究是没有见到他。她等到日头西落,等到暮色四合,最后一刻,她没有勇气看着容府的人走出容府。

    前世她经历了死别,所以就连生离都无比的恐惧,她那么淡然,却没有人知道,她最害怕别离,她无法亲眼看这一刻,亲眼看着自己生活了一年的地方,面目全非。她更害怕看到他与梅若一起出来。

    有时她想,如果不是因为方春来,如果不是因为方春来与她的关系,如果不是因为方春来竟然阴差阳错的是袁有望的亲生子,那么她在袁有望眼里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袁有望不会见她,更不会与她谈条件,容少白能否平安便是未知数,但,至少她可以纯粹地站在他身边,她是他的妻子,夫妻夫妻,生要同床、死要同穴,然而现在,她只能写一封信与他斩断一切,因为这一切都是她引起的,方春来的妒忌、方春来的报复,都是她。

    从此萧郎是路人。

    容府的一切仿佛没有改变,居然出奇地整洁。只是,晚饭前忽然起了风,落叶纷纷扬扬,积的厚厚一层,一阵风吹过,缭绕在眼前,那些池塘里的锦鲤,也许因为天气寒冷,都躲了起来,那漫天飞舞的黄叶,让她的心一点点疼痛。

    那个春花烂漫、波光潋滟的三月,她披着红色的嫁衣,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仿佛还是昨天。

    她一步步地走着,大厅,是她去的最多的地方,这里,曾经那么热闹,吃饭的时候,葛氏和宋氏总是刁难她,故意说难听的话叫她难堪,如今仿佛耳边还能听见吵吵闹闹之声,却已是人去楼空。

    柏苑,是她除了桃苑,觉得最自在的地方,老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总让她过去吃饭,在这里,她曾看到容少白最脆弱的一面,也看到他最柔情的一面。

    他坐在树下喝酒,仿佛迷路的小孩;他坐在石阶上为老夫人梳头,目光温柔如水。也许是那每一个瞬间,她心底最柔软的一角也渐渐融化,让他一点点地闯了进来。

    她在树下坐了一会,才缓缓走出去,经过祠堂的时候,她朝里面望了一眼,昏暗的光线下,那里似乎打扫的很干净,只是那些灵位已不见了,她想,定是柳氏他们带走了吧。先人的灵位,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呢。

    忽然,她眼角瞥到佛龛上居然还摆放着两座灵位,看不见姓氏,是柳氏忘了拿走吗?照理不会,她想进去看看,却发现门被锁上了,应该是那些袁系军做的吧?她虽然狐疑,但此刻,她只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朝不远处望了望,迈步走向桃苑。

    初来时,这里曾是满眼的花团锦簇,桃红柳绿,一如容少白身上的那件衫子。而现在,已是冬天,花都凋谢了,只剩下一片泛黄的植物。

    嘎吱一声,她轻轻推开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瞬间失了神。

    她站了很久,才走到柜子前,打开,一件件衣裳还在,她几乎能清楚的记得,穿哪一身衣裳时,发生哪些琐事,她的手指摩挲在那些丝质面料上,分明是花团锦簇,触及却是那么凉,一直凉到心底。

    然后,她发现那件木棉花的旗袍不见了,她记得之前桃心帮她洗好后,从未穿过,一直放在柜子里,居然找不到了,她似乎想到什么,猛地回头,床上的被褥还是叠的整整齐齐,然而,那两只风车也不见了。

    她快步走到打开床边的抽屉,动作一滞,那一对木偶人也不见了。

    她是来拿这些东西的,然而,所有的都消失了!

【168】、休书

    方静好木然地站了不知多久,忽听一个声音道:“怎么,你是来凭吊的么?”

    一听到这个声音,她浑身蓦地一僵,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容少白,容少白。这个声音她永远不会忘记,像是刻在了心灵深处。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再没有说话,她才缓缓转过身去。

    他瘦了。这是她的第一感觉。眼睛深深地凹进去,在注视她的那一刻,眼底仿佛荡起一丝波澜,良久却浮上一层寒意:“怎么不说话?”

    她居然真的在。他盯着她,她仿佛没有变,甚至比从前还丰腴了些,他的心生生地刺痛,是啊,她怎么会不好?终于报了仇,从此与自己再无关系,可以回到心爱的人身边,还有什么不如意?

    傍晚的时候,鹰眼老大找到他:“容少白,你想不想见见静好?”

    “什么意思?”他的心飞快地跳起来。

    “她今夜会去容家的旧宅,如果你想见她最后一面,就去那里。念在你们毕竟夫妻一场,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关照了。”

    他咬着牙默不作声。

    鹰眼老大悠悠地道:“你可想好了,错过了这一次,你便再也见不到她了,你知道她现在跟谁在一起么?你们锦绣织原来的大掌柜,他虽曾在你们容家做事,但我怎么看,他都比你好多了,他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到时候,静好跟你们容家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指节发白,深深地刺入手心里。韩澈,她真的和韩澈在一起了。这是她早就期盼的吗?她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等这一天,那些温柔与缱绻,不过是一场梦。他却以为,那一次她从湖边回来,是真心真意地想留在自己身边。

    多么讽刺?

    他本不应该来的,然而最后,他还是来了,他不知道怎么会来,只是恍然的,就走到了这里。

    “少白……”她嘴唇蠕动,却只发出两个单调的音。

    他嘴角牵了牵:“你还是叫我容少白的好,我觉得别扭。”

    心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她一动不动,浑身僵硬,良久才道:“你好吗?”

    “好,好得很。”他露出讥讽的笑,“坐了半个月的牢出来,家没了、锦绣织没了,以为会等着我回来的那个人只留下一封信就不见了,你说,有多好?”

    他的话一句句如匕首般刺入她的心脏,他走过来,走的很缓慢:“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是来看看这宅子如今有多荒凉,来告诉自己没有做错决定?”

    他的眼神让她凉到心底,她有多久没有看到他这样的眼神了?眼角微微眯着,透着一丝犀利。让她忽然想起刚开始两人相处时,他总是用这样的神情对待她。

    兜了一个圈,仿佛什么都回到了原点。

    那马背上铭心刻骨地一吻,那相互取暖的日子,那无比亲密的交融、那温柔的喃喃细语……一切一切,恍若一场梦,竟如不曾出现过。

    她一步步往后退,直到无路可退,颤抖地靠在墙上,他俯过来,冰魄般的眼神里却似两团火,烧的他面容扭曲,一字一字地道:“方静好,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已决定了离开?”

    时间仿佛静止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失了油的齿轮:“是。”

    温热的吐纳近在咫尺,她是多么想告诉他,她有多么多么的想他,担心他,她有多么贪恋他的怀抱,在那些孤独的夜里,她的泪水一遍遍地打湿枕巾。她真的有了他的孩子,他们共同的孩子,她是多么想看到孩子奶声奶气地叫他一声爹。可是,她又怎么能说?她答应了袁有望,这便是他平安的条件,容家所有人平安的条件。他的脾气她太清楚,一旦知道这件事,也许他会什么都不管不顾,直接去找方春来。

    方春来她可以不在乎,可袁承她不能不在乎,容少白与袁承斗,根本就是以卵击石,她不愿看到他受一点伤害,哪怕是一点点,她也再无法承受。

    何况……她的手下意识地盖在小腹上,这是她柔软的部分,她要他好好的,跟他们的孩子一样,纵然她的孩子也许不能与他爹相认,但他也要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只要他们平安,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容少白仿佛定住了,方静好的那声“是”并不响,在这个静谧的深夜里却是如此清晰,把他所有的希望都粉碎,他忽然笑起来,笑声突兀,眼底弥漫的痛楚那么深邃:“好,我成全你。”

    他猝不及防地拉住她猛地到桌前,拿出纸笔,飞快地写下两个字。

    她的手被捏地火辣辣地生疼,那两个字让她支离破碎。

    休书。

    容少白写的是——休书。

    黑色的浓墨熏染开来,冰冷、毫无气息。一笔一划,仿佛都从她心头划过。他不是个喜欢写字的人,她很少看见他写字,现在她发觉,他的字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难看,她没想到,第一次那么认真的看他写字,居然是他写给她的休书。

    仿佛是那些墨汁流过她的身体,每一道血管都是冷的。她还记得有个时候,她对容少白说:“要么你给你一封休书,不过,那还真是便宜我了!”

    当时她的确是恨不得他能给她一封休书,彼此两清,她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女性,她对弃妇这个词没有那么大的反应,不会要死要活,甚至觉得是一种解脱。她不能够明白为什么这个时代的女人因为下堂妇的身份,抬不起头来,甚至要寻死觅活。

    然而现在,她的心居然那么痛。

    当再一次抬起头来时,容少白眼神已平静如水,那里头没有一丝情感,只有冷漠,没有痛楚、没有挣扎,没有冰没有火,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冷漠。

    这是她从未看见过的眼神,从一开始他厌恶她,眼神轻蔑不耐,到后来他双眸中总是透着柔情,而这一刻,什么都没有,仿佛一潭死水,不复生气。她的心像是被一双大手握住,一点点的蜷皱、紧缩,头昏昏沉沉,那种难受让她失措,恐惧地、下意识地护住小腹,她由墙上缓缓地滑下去。

    猛地一双手飞快地将她抱住,他盯着她,笑的残酷:“怎么这样?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要的,你已经得到了,我放你走,从此再无瓜葛。”

    她的身子那么单薄,仿佛一松手便会随风而去,她的神情那么痛苦,让他几乎以为自己错了,她也是痛的。然而,她刚才的回答却是那么决然,没有一丝迟疑。

    他在心底讥讽地一笑,容少白,你何必要再骗自己?鹰眼老大的话不断充斥他的脑海。

    “方静好是我嫡亲的妹妹,我们亲生的母亲,便是被你娘害死的!”

    “你娘用卑劣的手段拆散了我娘跟你爹,她有了孩子,你娘却还不放过她,找人杀她,幸好我命大,哈哈,柳依华大概想不到,我活的很好!你以为文娇龙爱你么?不,也许你知道,她不过是在骗你,可你知道为什么么?因为,那是我早就布下的局!让你陷进去,再让你痛苦,她从一开始便是我报复你的工具!你们容家欠我的,谁都别想好过!”

    “这是你们容家应得的报应!”

    他茫茫然然,只问:“她知道吗?”

    鹰眼老大一笑:“总之,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知道。她是知道的。她不会再回来了,收到那封信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他发疯地知道一切的真相,他几次走进柳氏的屋子想要问个明白,但他看到柳氏虚弱憔悴的模样,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要是让柳氏知道容家今天变成这样,全是因为她自己,她会如何?她已经无力再承受了。甚至,当他见到方静好的时候,他还是无法开口。他想知道,却又那么害怕知道。他怕事实如同一根细丝,轻轻一抽,曾经视如生命的一切便会在眼前轰然倒塌。

    他只问她一句话,你是不是早已决定要走?她回答是。

    不用再问了,再问,便会让自己更痛苦。他无法接受,这一年来,她对他那么自然流露的情感,原来只是一场戏。她演的那么逼真,让他不顾一切地跌进去,再也出不来。

    她淡淡的清香缭绕在鼻尖,他是多么想念她的怀抱,想念那些温暖的誓言,那些誓言,曾经那么真实,真实到让他以为从此不再孤独,终于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与他相守。他深深地控制自己,猛地放开手,她便软绵绵地倒下去,他回过头不去看她一眼,他只怕只一眼,便会全然崩溃。

    “容少白,那些东西,是不是你拿走了?”他的冷漠让她心碎,虽然明知他会误会,也告诉自己不能犹豫,但委屈和哀怨还是蔓延了整个心房。

    人便是这样,纵然宁愿他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可以安心的生活,但却又隐隐地想他信任自己。她终究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子。

    他背对着她,没有说话。她忍不住道:“那两只风车,还有木偶人……”

    “是,是我拿去了。”

    她一怔,他已道:“我拿去烧了,那些东西,我根本不想再看到,顺便说一句,我现在很好,梅若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比你诚实一千倍。”

    她蜷缩在角落里,浑身冰冷,再抬头时,他已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步履从容而决绝。

    一切回复静谧,死一般的静谧,除了手中冰冷的纸,让她觉得他曾来过。这里曾留给她太多太多的回忆,睡在地板上的日日夜夜,与他斗嘴争吵,到那一天,在那张床上,她把自己最珍贵的一切交给他。

    后来她才明白,那一刻,她交出的不止是自己的身体,还有自己的一颗心。从此决定依赖他,信任他,做他真正的妻子。她以为这不过是开始,却没想到,一眨眼,就已结束。

    她的手在小腹上缓缓摩挲,用尽一切力气哭泣,所有的情感都在一瞬间爆发。她是真的爱上他了,竟是从未想过的深刻。

    那300多个日日夜夜,一点一滴的过往,从第一次,他们在锦绣织门口相撞开始,不断在脑海里涌现。

    “你没长眼睛么?你毁了我的东西,还叫我道歉?”

    “你睡下面!”“你要我睡下面?”

    “你染的是退了皮的蟾蜍么?”

    “我已经娶了你,你还要怎样?”

    “容少白,这是契约书,如果你同意,就画押吧。”

    “方静好,我跟你前世是不是有仇?”

    “容少白,你就这点出息吗?如果你真的在乎她,就做给她看!”

    “方静好,你还是管管你自己吧,不要晚上又痛的地上打滚。”

    “容少白,你帮我挽回了三匹苏州宋锦,我帮你保住了一匹银黑锦缎,我说过谢谢,你不应该对我说一声么?”

    “你……不要对我抱什么希望。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很难改变了。”

    “容少白,其实我们本来就不是敌对的,你有你心里的人,我也有我想过的生活,但也许两者并不冲突,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好好相处,不是做戏,是像朋友那般好好相处。”

    “风车啊风车,快快转,把霉运全都转没了!”

    “静好,你没了爹和桃心,我没了奶奶,我们都只剩下一个人了,不如我委屈点,陪着你吧。”

    “静好……我喜欢你。”

    “少白……”

    “静好,我们生个孩子吧……”

    ……

    他的背影与夜色融为一体,在她眼底氤氲开来,她的思念,她的期待,她曾经小心翼翼憧憬的一切,也一并散落了。

    曾经的吵闹、愤怒,斗嘴、相处……她只有在他跟前才会控制不住情绪。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与他在一起时,她才是鲜活的,在他面前,她最深处的一切才会展露无遗。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暴露小孩子的性格,想要让他出丑,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暴怒,无法控制,只有在他面前,她才开始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女人……

    她缓缓地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夜凉如水,一阵风吹过,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

【169】、原点

    深灰色的天空亮的有些诡异,方静好从未见过那么深夜天边居然这么亮。她缓缓地走着,经过别院的时候,停了下来,空落落地庭院里,她仿佛看到那透明的帷幔后,跳动着两个纸片小人,然后,一人从后面露出脸来,漆黑的眼睛比天边的星辰还璀璨。

    他说:“你喜欢么?”

    “我为什么要喜欢这个?”她纳闷。

    他略微失望:“是那天那个姚什么的说你喜欢这个的,你不喜欢么?”

    她们走在花园里,他将那两个纸片人偶伸到她面前,低声道:“生辰快乐。”

    那天,不是她的生辰,却如同她前世每一个特别的生日一般,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

    这对纸片人偶,她一直小心的藏着,甚至想过,等有一天,真的有了自己的孩子,可以拿出来逗他玩,只是想想,她便也觉得温暖。现在,她有了孩子,然而,这一切不可能了,她找不回那对纸片人偶,他说:“我把它们烧了,不想再见到它们。”

    没有什么留下,如果知道会有今天,她便该把那条链子一直戴在身上的,至少,还能留下一样东西。

    然而,人都不在了,还留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她讽刺地笑一声,忽然脸颊上微微一凉,抬起头,凝住了。

    下雪了。居然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来,顿时给这栋幽深的宅子添上了一抹银白。她扬起脸,张开嘴,迎着落下的雪花,雪落在嘴里,凉的心都跟着颤抖。她就这么一动不动,直到乌发上尽是霜白,她忽然想,这样下去,会不会变作一个雪人呢?短短的一个冬天过后,便消失了。

    忽然,一阵暖意覆盖全身,她低头,居然是一条毯子,细碎的雪花下,韩澈漆黑的眼仿佛也白了,用全身裹住她,什么都没问,只是道:“回家。”

    她望住他,微微一笑,将那封休书放在他胸口,身子软软地滑下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天亮,她猛地捂住小腹道:“孩子……”

    “孩子没事。”韩澈端了一碗汤进来,轻轻一笑,“静好,外面的雪积了一尺多厚。”

    “怎么可能?”她愣了愣。

    这里的冬天她是第一次经历,但前世她的故乡是杭州,也在江南。江南少雪,应该是一样的。在她记忆里,二十多年来便很少看到一场真正的雪。

    韩澈却笑道:“不信,你喝过这碗汤跟我去看看,闹儿正在雪地里玩耍呢。”

    “是么?”她浅浅地笑了。

    昨夜的一切仿佛一场梦,了然无痕,现在,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身边的人温柔的笑如同三春的暖阳,让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没有问起那封休书的下落,他也没提,仿佛根本没有这件事一般。

    她喝过汤,觉得身子暖和了不少,便披着厚厚的火红的风衣,站在雪地里,冬天的靴子踏在雪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冰冷的雪沫子进了鞋里,她也浑然不觉,闹儿在雪地里戏耍,姚小巧抓了个雪团扔它,它惊飞而起,震落一树的碎雪。

    碎雪飘落到她头上,她后脑勺上的发髻也沾了不少,白的更白,黑的更黑。

    一把伞从遮住她头顶的雪,她侧过脸,韩澈微微地笑:“你看,是不是一尺多厚?我没骗你吧?”

    “真的呢。”她虽是说着,却没有看雪,却是望向了院落中的一棵梅树,一场初雪,枝头上稀稀落落冒出几朵花蕾,虽然少的可怜,却在一片皑皑白雪中红的那么醒目。

    她说:“你看,梅花开了,没想到这种地方居然有那么美的梅花。”

    她想到的是,容府中,柳氏住的那个地方叫梅苑,她曾想过,那里是不是如同她住的桃苑一到春天便满枝艳桃一般,到了冬天就会满园的梅花?可惜,她已来不及看了。

    韩澈凝视她,她火红的身影在一片银白中吸引了他所有的目光,再也舍不得移开半分。他唇边泛起一抹浅笑,低声道:“静好……”

    “嗯?”她转过脸去。

    他的目光比雪更亮,比手中的暖炉更热:“在我眼里,那不是最美的梅花。”

    “那哪里的才是?”她仿佛漫不经心地问着,却怕他说,容府梅苑的梅花才是最美的。

    然而,他却说:“你。”

    她吃了一惊,茫然地望着他。

    他的手落在她的发髻,帮她掸落发丝上的碎雪,笑的如雪光般流转:“你现在,不正像一朵红梅么?”

    她蓦地看了看自己的风衣,不觉低下头去,他的手却从她发髻滑落,自然地拥住她:“静好,听我说下面的话,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

    她望着那一树的红梅,本来下意识地想挪开身体,仿佛却是太累、太疲倦了,只是轻声道:“好。”

    他说:“那一天没有带你走,是我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我不会再让自己后悔第二次。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才再能与你同撑一把伞,你看,现在我们撑着同一把伞,除了我们,再也没有旁的人,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重新开始。那一天没有陪你一起过中秋,是因为我要回去陪我娘,以后不会了,以后,我们一起过中秋,有我娘、我们、姚姨、闹儿,还有……明年出生的孩子,不止中秋,春节、端午节、七夕、重阳,我们都一起过,无论下雨、下雪、还是烈日,我们都一起撑着伞走过去。”他轻轻将她侧过来,“静好,嫁给我,好不好?”

    她身子猛地一僵,抬头道:“那叶小姐呢?”

    他与叶子鱼有婚约,纵然叶家已不复辉煌,但叶子鱼对他的一番心意,她是明了的。

    他淡淡道:“叶家是成子旺的亲信,早被袁有望处决了。”

    他的语气是淡漠的,她却是一惊,叶永权才是成子旺真正的亲信,与容家是不同的,何况,容家的人之所以释放,是因为她与袁有望的约定,叶永权被处决她并不惊讶,只是,叶子鱼也死了?

    她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不动不语。

    “静好,相信我,现在,无论是谁,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动摇我要跟你在一起的决心,除非是你拒绝。”

    她茫然地问道:“彭副官说的事,你答应了?”

    彭副官要韩澈去布坊管理一切,韩澈的条件是让她住进容府,她没有住进容府,却回去过。算不算答应了?

    韩澈笑着摇摇头:“没有,我拒绝了。我只求他让你最后去一次容府而已。”

    彭定乾居然同意了?她微微错愕,低声道:“为什么?”

    “我不想你心里有任何疙瘩,只有放开从前的一切,我们才能重新开始,从今天开始,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你一个人的韩澈,你要泛舟湖上、策马草原,我都陪你去。”

    这句话多么熟悉,曾经,容少白说,从前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她的眼睛微微湿润:“韩澈,我已不是从前的我,这段时间你能帮助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这个世间,贞洁为大,她已是下堂妇,如何再与他一起?

    “我要的是你,包括你的一切,你的过去。”他握住她的手,眼底那么深情,“静好,没有比我知道,我对你的感觉,从小到大,我没有那么渴望过要到什么,除了你。你还记得陆游和唐婉的故事么?我一直觉得陆游是身不由己的,男人纵然儿女情长,但终是有自己的事要做,可是当我失去过你才明白,天下有很多东西,对一个来说,最重要的却只有一样,为了那个人,我可以舍弃一切。”

    她望着那双眼睛,不是不感动的,这是她来到这个时空后最初的心动,这双含笑的眼睛曾陪伴她度过了多少在那栋寂寞的大宅里的时光,只要有他在身旁,她总是笃定的,虽然,之后有过误会,有过交错,但他的无奈她是看在眼里的,她早已原谅了他。这些天,是他一直陪在她身边,什么都不问,却无处不在。

    也许,这便是上天的安排?前世有太多悲欢离合,恋人反目,就算她与容少白,也已成为过去。她何其幸运,在最惶恐的时候,还有他在身旁?

    她望着枝头的梅花,任泪水缓缓滑落下来,他的指尖微凉,替她擦去脸颊的泪,眸中是一片温柔,她抬起眼,轻轻地眨了眨,泪眼朦胧中,与他对视,笑靥如花:“嗯!”

    韩澈仿佛有一瞬间的怔忡,半响,无边的欣喜从眼底化开来,眼眸明亮如星辰。

    她笑道:“走吧,我们去堆雪人。”

    话音刚落,便传来姚小巧的声音:“哎呀,还堆什么雪人啊,早点把喜事办了吧!”

    原来,姚小巧一直借追打闹儿之名,在一边偷听呢。方静好有些尴尬,心底却是暖的。

    之后,又下了好几天的雪,门前的雪人朝她轻轻地笑,具体来说,雪人是韩澈一个人堆的,因为怕她受凉,所以只让她镶了一只辣椒做鼻子。

    姚小巧最近找到了一种可以对付闹儿的办法,就是拿辣椒丢它,闹儿闻不得辣味,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敢招惹姚小巧。姚小巧那个得意啊,天天坐在门口的雪地里穿辣椒,还说冬天到了,要做些辣酱。说着说着便笑道:“静好啊,我给你看过了,下个月初一便是良辰吉日,你跟小澈就把婚事办了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姚小巧叫她静好,叫韩澈小澈,再也不用姑娘少爷的称呼,韩澈不以为意,他对人总是温和的,她也喜欢,觉得亲切了许多。这些日子,她是感激姚小巧的。

    但姚小巧此刻的话让她微微赧然,只低头画画。

    姚小巧斜了她一眼,笑起来:“都要做娘的人了,还害臊。”

    是啊,她摸着小腹想,再过几个月,她便要做娘了吧?肚子里的孩子,是她所有的寄托,也许,这才是她的幸福吧?有谁知道幸福是什么形式的呢?有韩澈在身边,包容她,保护她,给她可以安心的一切,又怎会不是一种幸福?

    上天已待她不薄,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可以包容她一切的男人,不会流离失所,不会孤独一人,她已拥有了最珍贵的东西。自由自在、泛舟湖上、策马草原,平平淡淡的过一生,这是她最初的梦想,她只不过是回到了原点罢了,上天拿回了中间发生过的那一切,她所有的改变,然后,给了她一个孩子,仿佛是一份纪念,多么珍贵的纪念,那么,就让那些过去,都随风而去吧。

【170】、谜团

    时光荏苒。

    弹指间,白驹过隙,已是数月。

    方静好的肚子一点点地大起来,刚过了头三个月那会儿,她恶心犯困的毛病淡了不少,原本心里是舒了一口气的,但却没想到,越到后头,身子越来越沉,如今,稍坐一会便觉得腰酸背疼,姚小巧的汤汤水水把她灌得整个圆了一圈,她只觉得如今自己臃肿不堪,略微一动便气喘心跳的。

    幸好家里的活儿都有姚小巧,她画设计图倒不用多少力气,只是坐久了便下肢僵硬,于是韩澈便每过一个时辰,拉她起来走动走动,跟个定时的闹钟似的,让她哭笑不得。大夫说,到春节那会儿,就会临盆了。她算算,不过还有一个多月左右。

    姚小巧很是高兴:“静好,名取好了没?可得快些。”

    待姚小巧送大夫走后,韩澈走过来道:“静好,孩子叫什么好呢?”

    他的目光闪烁着欣喜,是那种掩饰不住的,她沉默许久,轻声道:“怀秋好不好?”

    他凝视她,良久笑笑:“好,小名叫圆圆,团团圆圆。”

    她笑,点点头,他终是知道的,怀秋,怀念那个中秋之夜,容少白策马而来,只为见她一面。圆圆,团团圆圆,再也不可能了。

    名字取好了,姚小巧也跟着说好,直夸韩澈有文采。这几天她很得意,因为她的小冤家病了。

    几个月前,也就是她答应韩澈的那天夜里之后没几天,闹儿大概因为实在气愤不过姚小巧拿辣椒籽丢它,晚上偷偷跑到院子里想把辣椒籽叼走,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冬夜风大闪了喉咙,误吞了几粒,方静好半夜就听到鬼哭狼嚎般的声音,然后砰地一声,什么东西从窗外掉了进来,她披上衣裳一看,居然是闹儿。

    闹儿软绵绵的落在她的书桌上,一双眼睛憋得通红,嘴边还有几粒残留的辣椒籽。后来,韩澈叫了个养鸟的人来看过,说是大概因为吃了辣椒籽,刺激了喉咙,失声了。

    果然,自此之后,闹儿不再说话了,连叫唤也省了,整天躲在她屋子里睡觉,神情别提多落寞。

    她觉得它怪可怜的,可那养鸟的说,这种例子少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不定修养一段日子,它自己便会恢复了,于是她也无可奈何。

    只是闹儿不折腾了,她倒觉得少了什么似的,韩澈曾说要不要再去买一只,把闹儿送人,她不舍得,无论是人与人还是人与动物,相处久了,总是有感情的,何况闹儿一只哑巴鹩哥,送给谁谁也不会觉得欢喜,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于是韩澈也不再提了。

    姚小巧没了闹儿的捉弄,倒觉得寂寞起来,总是去招惹它,它却懒得理她了。她百无聊赖,总是拉着静好说起婚事。

    “其实也没什么,有着孩子办喜事,虽是有伤风化了点,但也是双喜临门,没什么不好,你又何必在意。”姚小巧一边看着方静好喝汤,一边道。

    “姚姨,我跟韩澈商量好了,什么事都等孩子出世再说。”她淡淡地道。

    她虽然答应了韩澈,但心里终归是犹豫的,那天夜里,她告诉他,如今一颗心都在孩子身上。

    她说的婉转,怕他难过,他却只是笑笑:“无妨,你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一句话,她心里温暖。于是婚事便搁下了。

    其实就算是成亲,也不过是两个人拜天地而已,不用花轿,不张扬,只是自己知道便好,但就算是这样,她还是跨不过去心里那道坎。

    鲜红的蜡烛,大红的“囍”字,她怕那一切让她再次想起在容府的一幕幕,想起与容少白的一点一滴。

    往事如风,可又有谁能真正走出去,云淡风轻?

    或许很久很久之后,她会做到,她告诉自己,一定会有那么一天,想起他时,她会淡淡地微笑,一切了然无痕。

    自从有了孩子,她变得懒怠了许多,每个午后都要小睡一会,这天下午吃过饭,她照例午睡,本来睡得好好的,忽然做了一个梦。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韩澈与容少白都在。他们在下棋,本来好好的,韩澈眉目如画、容少白一贯的腐笑,片刻,韩澈淡笑道:“你输了。”

    突然之间不知为了什么,容少白大手一挥,拂落棋盘,黑色的、白色的棋子哗啦啦落了一地,冷冷道:“我不会输。你等着,我不会,因为我是庄家。”

    韩澈也不语,只是走过来牵住她的手,温柔如水道:“静好,我们走。”

    她正要走,另一只却被容少白拉住:“不许走,要走,也是跟我走!”

    韩澈笑容如花,眼底却如针:“你已输了,是你一封休书先放弃了,你不相信她,你负了她,如今,你有什么脸面叫她跟你走?”

    “你呢?”容少白忽然笑了,侧过脸对她道,“静好,你真的了解他吗?这个人,韩澈,他真的是韩澈吗?他做过什么你知道吗?知道吗?”

    脑海里一片茫然,她两只手分别在他们手中,一片湿冷,仿佛身子要裂为两半,整颗心都在撕扯。

    猛地坐起来,一身冷汗,她才发觉不过一场梦而已。

    居然有那么真实的梦,梦里的每一句话依然清晰记得。她大口地喘着气,韩澈开了门进来,见到她的这般模样,微微蹙眉,把她冰冷的手裹在掌心里:“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什么,做了个梦。”

    韩澈仿佛舒了口气,轻轻笑了:“别怕,不过是个梦而已,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叫姚姨去做。”

    她怔怔地坐着,不知为何,说了句:“鲥鱼。”

    韩澈点点头:“好。你再睡会,我去找姚姨。”

    她一动不动,回过神来时,他已出了门。她怎么会突然想吃鲥鱼呢?那一刻,她不知为何想起了某一天,在容府的大厅里,容少白那不沾阳春水的十指,小心翼翼地挑着一块鱼肉的鱼刺。

    他的神情那么专注,仿佛这二十多年来,再也没有任何事比得过这一件。当时她曾暗笑过,到底是公子哥,吃快鱼肉都那么细致。

    却没想到,片刻后,他夹着那块鱼肉放到她碗里,轻轻一笑:“江南的鱼可是出了名的。”

    她吃过那味道便再也忘不了,后来问起厨房的小四,才知道是鲥鱼。

    可是,这个时节,哪里有鲥鱼?这里不比现代,什么都可以空运,保证新鲜,如今冬雪覆盖,那些鲥鱼都躲到河底去了,所以市集上别说是新鲜的鲥鱼,就连蔬菜也少了不少。这个时代过冬,都是之前储存起来的。她有了身子,喝鱼汤,吃新鲜的蔬菜是最好的,姚小巧对她倒真好,天不亮就会去集市,汤汤水水的也是天天做,但最多的是鲫鱼。

    很多事,过去便是过去了,那种味道,再也寻不回来了。

    纵然还有鲥鱼,又怎会是当初的感觉?她苦涩地笑了。

    梦中惊醒,她便再无睡意,披上厚厚的衣裳站起来,小心地走到院子里。姚小巧走过来道:“你醒了?刚才小澈出去了,关照说这几天也许要在外头了,说是镇上来了几个朋友。”

    她一愣,虽是有些诧异,却也没问什么。韩澈在商场的时候,本就朋友很多,人缘极好,也许是有人知道他搬来了这里,来看他,他不愿她难做,所以去了外头招待人家。

    她本来就不想见生人,也没什么。

    就这么又过了三天,有一天她在一阵悠扬的笛声下醒来,打开门一看,韩澈正坐在院子里。庭院里的积雪还未化去,自从下雪那天之后,他便搬了张桌椅在院子里,闲来吹笛赏雪,一袭白衣映着银白的雪景,仿佛融为一体,那唇边若有若无的浅笑,却比雪光更亮上几分。

    只是此刻,他的脸色似乎隐约有几分疲倦。难道是陪客人太累了?

    她走出去,他走过来扶她,她问:“你的朋友走了?”

    他点点头:“都是以前认得的,小住了几日而已。”

    姚小巧端来热气腾腾的鱼汤,道:“静好,这鱼可新鲜呢,放到锅里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

    她笑笑:“姚姨,辛苦你了,还要一个摊子一个摊子挨个的找新鲜的。”

    她知道,这里不如柳眉镇,市集本就少,如今要找新鲜一点的鱼摊,更是难。

    她喝了一口,眼睛一亮:“比之前的更鲜美呢。”

    姚小巧听了只是一笑,笑的那个神秘。

    鱼汤果然很新鲜,喝了下去,她整个身子便也暖了。至于那鱼肉,不知为何,她却没有动。

    鱼肉多刺,这一次,没人再为她挑去一根根的鱼刺,她不敢去触碰,仿佛是心尖上的一根刺,轻轻一碰,便会溃烂不止。

    “尝尝鱼肉吧,可新鲜呢。”姚小巧见她不动了,忍不住道。

    “不了,吃不下了。”她轻声道。

    “可是,这是……”姚小巧急了正要说什么,韩澈却轻声道,“姚姨,拿下去吧。”

    姚小巧只好端了下去,又端来一碗茶:“静好,这可是初雪泡制的碧螺春。”

    方静好前世不太喝茶,到了这里,在容府一直喝碧螺春,便也习惯了,没有喝过其他的。这一点,姚小巧是不知道的。

    她抬头看看韩澈,他只是笑笑,继续吹笛。

    她心中是暖的。

    吃过饭,她闲来无事去厨房看姚小巧洗菜,却看到水缸里养着三尾不知什么鱼,不像是鲫鱼。

    “这是什么鱼?”她好奇地道。

    姚小巧连忙道:“就是你刚才吃的,是鲥鱼。”

    鲥鱼?她猛地一怔,忽然间记得三天前,韩澈曾问她晚饭想吃什么,她随口说,鲥鱼。

    居然真的有鲥鱼。

    她说不出话来。

    姚小巧凑过来低声道:“静好啊,本来我答应了小澈不说的,可怪替他可惜的,那鲥鱼肉,你一口都没尝,那可是他吹着冷风在江边三天三夜给捕上来的!”

    她顿时凝注。

    姚小巧又道:“还有你总说谢谢我,其实要多谢谢他,你以为这乡下地儿有什么新鲜的蔬菜鱼虾的,还不是他大老远的从柳眉镇上带回来的,每天变着花样,我才能做这么多汤。”

    猪肝菠菜汤、老鸭笋干汤,鲥鱼鲜蔬汤……居然,都是韩澈一样样精挑细选买回来的。

    还有那鲥鱼,她只是随口一说,那么冷的天,他居然守在江边三天三夜,只为了她想吃。

    她却因为想起了容少白,一口没动那鱼肉,还以为不过是普通的鲫鱼罢了。

    姚小巧说:“他说问过了大夫,每个汤都对你和肚子里的孩子有好处,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都有火苗在跳呢,到底是要做爹的人了!”

    心口发烫,她转身便去找韩澈。

    韩澈见到她匆匆而来一怔:“怎么跑起来了?小心点。”

    她鼻子一酸,一下握住他的手道:“你冷不冷?”

    他不解地挑挑眉,却因为她突然的亲密举动而目光流转,若宝石一般,自从那天在河边失约之后,她从未这般主动,就连笑也是清淡的,他勾起唇,笑的像个孩子,“屋子里生着火炉,哪里冷了?还是你的屋子冷?我叫姚姨再生些火?”

    “我不冷。”她微微笑了,握他的手更紧,“喝了你三天三夜才捉来的鲥鱼做的汤,怎么还会冷?韩澈,江边很冷吧?”

    他一愣,片刻,缓缓地笑了:“也不冷,想到你喝汤的样子,便不冷了。”

    “以后别再做傻事。”她说。

    “怎么傻?是开心。”他笑。

    四目对望,他忽然不说话了,眼神深如海洋,漩涡一般,波澜暗涌,轻轻地,将手插入她的发丝间,花香般的气息扑面而来。

    仿佛那夜在后院中的记忆,他的唇微凉,她身子一僵,微微退缩了一下,他微闭的眼睛一暗,她想起他为她做了那么多的事,再也无法动弹,他的舌尖也是凉的,那吻温柔的、小心翼翼的,仿佛她是一件易碎品。

    绵长的吻,很久之后,他放开她,两个凝视不语。她的心忽然安定,仿佛尘埃落定一般。

    忽然,她肩膀一重,居然是闹儿停在了她的肩膀上。吓了一跳,她仓皇抬头,与韩澈相视,良久,扑哧一声笑了。

    韩澈握住她的手笑道:“这小东西,越发不像话了,冷不丁的落下来,吓着你怎么办?该惩罚一下。”

    说罢,他抓起一把碎雪,塞进闹儿嘴里,闹儿咽了个透心凉,跳脚乱窜。

    看着它抓狂的模样,她笑起来:“好了,它病着呢。”她把它抱过来,让她停在自己手心上,“这小东西,大概饿了,出来找我吃食了。”

    闹儿一般一天早晚各两顿,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了,她却因为来找韩澈,忘了。

    她回到屋子里,把闹儿放在鸟架子上,一边倒了些鸟食给它。没想到它却闻了闻,一动不动,模样甚是苦恼。

    “怎么了?”她逗弄它,“是不是吃了雪水,嗓子又疼了?”

    她伸出手,它却忽然抖了抖羽毛:“咳咳咳——静好……方静好!”

    她一愣,惊喜道:“闹儿,你会说话了!”

    闹儿好了。

    她还来不及告诉韩澈,姚小巧说,韩澈出去了。大概又是去柳眉镇了,这段日子,她没有问及关于容家的任何事,但她知道,他总是会去看柳氏的。

    她回到屋子,给闹儿准备了清水,看它闹腾,说些滑稽的话。

    “喵喵喵——”

    大概是外头的野猫那儿学的。

    “姚小巧!小杂毛!”

    这一句……她忍不住失笑。

    “你后悔吗?”

    这一句是哪学的?她怔了怔,望着窗外的积雪,冷风一吹,飘飘洒洒,犹如冷库里的泡沫削。

    正恍惚,忽听闹儿又道:“容家的事,你后悔吗?”

【172】、摊牌

    姚小巧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方静好盯着孩子出神,她笑着道:“哎哟,你可醒了,把我吓死了。”

    方静好回过神,朝姚小巧虚弱的笑笑,连忙问道:“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你出了不少血,要好好歇息。”

    “我是说宝宝!”她急着道。

    “孩子没足月,不过你放心,大夫看过了,说没什么,挺健康的,是个带把的呢。”姚小巧道。

    方静好怔了怔,才明白过来,带把的说的便是男孩子。她不觉轻轻笑了,居然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是个男孩,仿佛一颗心都在这孩子是否安康上了,完全没有注意。男孩还是女孩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只要健健康康的,她便知足了。

    姚小巧又道:“那位大夫不知道会不会看病,说你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我就说,你每天好好的,哪里会受什么刺激?”

    方静好僵了僵,淡淡道:“也许是太紧张了。”

    “头一胎都这样。阿弥陀佛,总算有惊无险。”姚小巧道,“你不知道,你生产那会儿,稳婆让小澈在门口等,他愣是不肯出去,抓着你的手,急得跟什么似的,那手让你抓的青一块紫一块的,声都不吭。”

    方静好心微微一颤,生怀秋的时候,她只想抓住什么东西,用了多少力,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居然,是他的手。

    她不知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一动不动地坐着。姚小巧什么都不知道,她却分明知道,若不是因为闹儿的话,她的怀秋不会那么早出来。她侧过脸,望向怀秋。

    怀秋吃饱了,睡得很香甜,小嘴吹着泡泡,姚小巧看着欢喜,就说:“都说不足月的孩子长得瘦小,你瞧瞧我们怀秋,哪里瘦了?这胳膊呀,跟粉藕似的。”

    方静好心底不觉升起一股子骄傲,连笑容都温柔了几分,伸过手想去逗弄他,却又怕将他吵醒,只得缩了回来,眼神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静好啊,孩子得有个乳名,叫着才亲切。”姚小巧一边收拾尿布,一边道。

    她沉默了半响道:“就叫汤团吧。”

    怀秋虽是不足月的孩子,但真的跟姚小巧说的那般,长得粉团子似的,跟那糯米团子一模一样。她想起韩澈曾问她,孩子取什么名好呢?

    她取的是怀秋。

    他笑笑说:“那小名就叫圆圆,团团圆圆。”

    她本应该顺着他的,只是此刻,她却不愿用这个名字,心里仿佛生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抵触。

    姚小巧不明就里,只是道:“汤团?挺顺口的,元宵节吃汤团,团团圆圆、和和美美。是个好兆头呢。”

    因为生产时出血过多,方静好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她躺着的时候,总是会听见姚小巧对外头的人说:“头一胎生完孩子的人都这样,我那会子也不想见人来着,过阵子调理好了,就好了。”

    她缩回被子里,觉得身体是冰冷的。她知道,外面的是韩澈。

    不一会,姚小巧端了鸡汤进来:“静好啊,小澈刚走,要不要叫他进来?”

    “不用了。”她淡淡地摇摇头,见姚小巧狐疑,便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姚小巧笑了:“我就说嘛,哪有生了孩子的女人不想见自己男人的?你呀,小澈哪会嫌你?你瞧,又嘱咐我给你炖汤来了。”

    她继续道:“不过你也真是的,就算自己为了脸面不想见,总得让他见见孩子吧?从汤团出生那天他匆匆看过一眼,就再没见着,真是难为他了。”

    方静好默然不语,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可是她也知道,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她害怕,她比任何时候都害怕,汤团是她和容少白的孩子,是容家的长子嫡孙。更是她的生命。她不容许他有任何一点闪失。也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他,包括——韩澈。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可闹儿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那些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响起,她控制不住地去想。

    那分明是对话,还有一个人是谁?

    若闹儿的那些话都是真的,韩澈为什么要这么做?

    猛地灵光一闪,她记起闹儿曾说过:“我娘跟你娘是怎么死的?”

    韩澈的娘……不是不久前才死的吗?跟容家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

    不知怎么,她脑海里忽然响起老夫人临终前的交代:“静好,帮我找一个人,他娘,是个青楼女子,我对不起他,我们容家对不起他……”

    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回过头去,汤团居然醒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汤团的眼睛,她醒过来之后,汤团多半是在睡觉,就算是醒来,眼睛也是耷拉的,她还为了这点有些心急,那位大夫告诉她,孩子太小,又是早产,本来就这样,过些日子就好了。可是这一刻,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前世她听人说过,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哪怕睁开眼,也只是感光而已,看不太清东西,因为他的焦距还没调节好。

    然而此刻,她分明觉得汤团是看得见她的,他的眼睛那么幽黑,那么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忽然,微微眯了眯。

    一瞬间,她仿佛遭了电击,石化不动。

    嘴唇不着痕迹的一勾,汤团眯眼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容少白。

    他戏谑的笑,微眯的眼睛,慵懒的神情,浑身没有骨头的姿态,在这一刻,在她脑海里一一苏醒。

    她怎么就忘了?孩子与父母总是有几分相像的,然而,她怎么不觉得汤团与自己哪里像?他的眼,他的嘴,他的鼻,活脱脱就是一个迷你版的容少白。

    她不禁有些妒忌了。

    她飞快地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发泄般轻挠他的小脚丫,他皱巴巴的脚丫子缩了缩,在她预想他会咧嘴笑的时候,他却又不满地眯起了眼,仿佛微恼。

    然后,用掩耳不及盗铃的速度,飞快地钻到她怀里,凑到她胸前磨蹭,准确地找到了方向之后,自顾自地享受起来。

    她一愣,这孩子怎么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呢?肚子饿了不哭也不闹,想吃东西时也不可怜兮兮,不企求,反而很干脆地付诸于行动,仿佛天底下的事,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毫不介意别人怎么想。

    居然连性子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有些颓败感,却又从心里生出无端的喜悦。这种感觉无法形容。

    后来她稍微有些精神了,像许多母亲一样,亲手做了玩具给他,说是玩具,不过只是一只纸扎的风车,大红的风车,是那种艳丽的红。

    汤团抓在手里,忽然便笑了,鼻子微微皱在一起,眼角一眯,鲜红的小嘴跟涂过蜜汁似的,分明是那么个小人儿,一瞬间却让她忽然生出种波光潋滟的感觉来。

    她见他攥着风车,胡乱地晃,她的心不知怎么就悬起来,又恐他不小心扎伤自己,心里后悔不过是个刚出生的小孩儿,应该做些轻软的玩具的,怎么就做了一只风车?

    这么一想,她便伸手去拿,没想到汤团的小手看着只有她四分之一的大,却攥的紧紧的,怎么掰也掰不开。等他几乎玩累了,姚小巧抱着他换尿布,她乘他不注意,伸手又要去拿,他忽然一蹬腿,小小的拳头换了方向,乌黑的眼睛斜斜一挑,居然似有一丝得意。

    她彻底凝注。

    换好干净的尿布,小家伙还是睡意全无,不肯松手,她无奈,望见窗外初晴,柔和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几道银白色的光,于是把小汤团抱起来,从床上拿起一条火红色的斗篷,给他披上,对姚小巧道:“难得天气好,我身子也好些了,带他去院子里晃晃。”

    姚小巧似乎想到什么,连忙道:“是啊,你气色好多了,整天闷在屋子里也不好。”

    她点点头,抱着小汤团出了屋子。

    这是小家伙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见外头的模样,滴溜溜的眼珠子睁的极大,好奇地望着四周的一切。

    她将他抱到太阳底下,坐在院子里,给他看那些花花草草,他却独独被那个雪人吸引,挣扎着,身子往前冲。

    她望过去,那雪人已有些融化,那雪水在阳光下缓缓流下,如在流泪一般。她一时不觉出了神。

    直到姚小巧说:“小澈,你可回来了!”

    她僵了僵,望过去,韩澈立在不远处,听到叫声,他朝她走过来,一袭白衣,比那雪色更亮上几分。

    她怔怔地不动,他走到她跟前,漆黑的眸子里是欣喜:“身子好些了?怎么就出来了?别着凉了。”

    她说:“无妨。”身子却是僵硬的。

    他目光终于落在小汤团身上,明媚的阳光下,唇角的笑如清水般流泻:“圆圆。”

    小汤团盯着他,眼睛一眯,反身扑向她怀里,她轻轻拍他,轻声道:“我给他取了个小名,叫汤团。”

    他似是一怔,随即笑笑:“汤团,很像。”说着伸出手来,似乎要抚摸汤团。

    她不知怎么心一跳,下意识地微微一躲,那只修长秀丽的手停在空中,雪光下,异常的莹白。在手背上,却有几道刺目的红痕,仿佛被什么东西用力抓留下来的。

    “他的手被你抓的青一块青一块的,却不肯松手,连吭都不吭一声。”

    她想起姚小巧的话,心头一滞,猛地抬起头,他站在那棵梅树下,初冬的眼光透过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脸上,修长的眉峰,绵密的睫毛,那双眼睛,无论何时都如远山黛水般温柔,此刻,微一阖眼,眼角颤了颤,像蝴蝶欲飞的翅膀,让她的心忽然地一疼,差点要忘记一切。

    姚小巧正在洗衣裳,远远望着,只道小夫妻两人就含情脉脉,想想方老爹临终对女儿的不放心,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感慨,含着笑捧着木盆进了屋,不再打扰他们。

    “容家的事你后悔了吗?后悔了吗后悔了吗——”

【173】、真相(一)

    仿佛是一道咒语,闹儿的话忽然在她心头响起,犹如一盆冰凉的水,方静好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顿时寒到了心里。她一直想找他问清楚一切,她是急迫的,却也是无措的,所以这些天,她借着身子不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颗心从来没有平静过。

    她仓皇间抬起头,韩澈唇边依然带着笑,似是静止了一般。

    她道:“你的手受伤了。”

    他淡淡一笑:“无妨,小伤而已。”

    记得在祠堂受过家法那天,她带着金疮药去找他,他也曾这么说。她的心里涌过无数种感觉,最后只是道:“我帮你上点药吧。”

    她将汤团交给姚小巧之后,帮韩澈上药。他的手总是微凉的,她握过很多次,现在想起来,她在警署司昏迷不醒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她的心微微颤抖,连着手也抖起来。

    他望着她,只是笑笑:“不要紧,已经不痛了。”

    淡绿色的药膏在他手背缓缓涂抹开来,分明是碧波一般的绿,在她眼里却成了一片惨绿。她仿佛漫不经心地开口:“我记得,你的后背也有许多伤。”

    有一次,她不经意间看到他后背密密麻麻的疤痕,曾吓了一跳,他却云淡风轻地说,是小时候跟着一位师傅行走卖艺时留下来的。

    现在想来,她居然没有问过他儿时的事,甚至一点也不了解,在来容家之前,他是做什么的,生活在哪里,她总觉得,做朋友,是不必在乎过去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平淡,有的惊心动魄,她自己也有。甚至她的过去比任何人都匪夷所思,所以,她不愿探究别人的过去,只愿真心地相信他,就如他相信她,从不过问一般。

    然而现在,她心头的疑惑却如发酵粉一般膨胀。

    他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来,笑笑:“是。”

    她放下药瓶,轻轻地道:“你说是你小时候留下来的,是浑身都有吗?前面,前面是不是也有?”

    他凝睇她,半响无声,她心底越来越惶恐,然后,听到他说:“有,你想看看么?”

    未等她回答,他已轻轻解开衣衫。

    除了容少白,她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人宽衣解带,然而此刻,她却一眨不眨,生怕看到什么,却又怕错过什么。

    他的动作很优雅,任何一个人,脱衣服时总不会太优雅,他却是例外,仿佛无论做什么事,他总是笃定从容、优雅高贵的。

    雪白的衫子从身上滑落,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他的肌肤莹白盛雪,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他后背上的伤痕,蜿蜿蜒蜒,触目惊心。然后,他转过身来,如一幅画。

    伤疤,浑身都是伤疤。

    他的腰肢很细、肌肉如雕刻的一般,那满身的伤疤非但没有给他一种恐怖的感觉,反而平添了几分别样的魅惑。无论在何时,见到他的模样,她都会心跳漏跳一拍,可现在,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冻结了。

    这些伤疤本来已经够古怪,然而,她的眼神却落在他胸口上,再也移不开目光。

    他的胸口,有一只蝴蝶。

    具体来说,不是真的蝴蝶,而是一枚蝴蝶状的胎记。

    “静好,帮奶奶找一个人,他娘是青楼女子,他的胸口有一枚蝴蝶状的胎记。”

    “他是少白他爹的孩子,是我们容家的骨血。”

    那只蝴蝶仿佛振翅欲飞,闪烁着妖艳的红。

    时间仿佛静止了,她内心深处一点惶恐的念头,原来总是抓不住,如今,这恐惧却像是更重而清晰,她混乱的思绪渐渐清理,那种害怕变作一种冰冷,深入肺腑的冰冷,容家的巨变,源于一纸收据,不,也许是一棵老树,早在很久之前就被一点点的啃食、腐蚀,直到那一纸收据才全然分离崩溃。那收据,是汇丰钱庄的银票,她亲手安的红泥印章,鲜红的印泥,“方静好”三个字,直到现在还是触目惊心。

    齐叔说,太太与四少爷如今都不在,韩少说,让四少奶奶做决定。

    她问:“韩少爷可看过?”

    齐叔说:“看过。”

    她便不再多问,按了印章。她本是小心翼翼的,但那一刻,容家的混乱让她心也乱了,在偌大一个容府里,她唯一可以不设防的,便是韩澈。她没有一丝犹豫,甚至觉得那个时候,有韩澈在,是莫大的幸运。

    她的心隐隐做疼,无边的静谧让她发狂,忽然打了个寒噤,终是抬起头来,盯着他,一字一字道:“这是胎记。”

    他的声音淡的不着边际,在空旷中却又泛着空虚的飘忽:“是,从娘胎里出来,我便带着这枚胎记。我母亲说,那是因为她在怀着我的时候,屋子不小心失了火,她在逃脱时撞到了桌角,也许便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他看住她,目光逐渐深邃:“撞在我母亲的身上,刻在我的骨血里,是一枚印记,再也擦不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居然很冷静:“是不小心么?那场火,是不小心么?”

    他的神情仿佛是意外,又仿佛是早已预知的漠然,眉宇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你总会知道的,不是么?”

    “如果我现在问呢?”她固执地盯住他,眼中如两团火,透着绝望的红色。

    他忽然笑笑,笑容带着一层淡色的苍白:“你已经知道,又何必再问?”

    “我要你亲口说出来,韩澈,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她说。

    他手指不觉蜷缩起来,笑一声:“我本该把闹儿处理掉的……”他的目光望过来,深的看不清,“可是,你喜欢,我不能。”

    “闹儿忽然突然失声,也是因为你?”她猛地抬起头来,声音是嘶哑的。

    他的声音飘飘忽忽的,“我将腊肉放在辣椒籽堆里,看着它飞过来将腊肉吃掉,又吃进了不少辣椒籽。可那天,我听到它又叫了,便知道会有这一天。那位兽医说,也许是初雪无意中治好了它喉头的灼伤。”

    “连一只鸟,你都不放过么?”她浑身颤抖。

    “若不是它,你又怎会知道?”他唇角泛起一抹苦涩。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一字一字地道,“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她本想用卑鄙来形容,但却终是说不出口。

    一瞬间,他的眼角犹如打碎的宝石。

    她望着他,他的眉目依然如画,那双眼睛微微阖着,曾经,她那么笃定,只要这双眼睛一睁开,便是温柔如水、静美和煦,然而现在,这双眼睛下,到底拥有着多少的城府、多少的算计?

    她看不清,忽然发现她根本就不了解这个人,忽然记起不久前的梦境,容少白问他:“你认得这个人吗?韩澈?他真的是韩澈吗?”

    仿佛是一场预示,这个人是谁?她以为很了解,这一刻才发现,原来竟是陌生的。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一开始,你便是有预谋的对吗?”

    他笑笑,笑容如菊:“你知道我的身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伤吗?”

    她茫然地注视他:“你说,是小时候跟着师傅流浪时留下的。”

    他的笑停顿了一下,指尖轻轻撩过皮肤:“这里,这里,这里,有数不清的枪伤,有一道在肋骨下面,离心脏只有一个手指的距离,差点要了我的命,每到梅雨季节,还是疼的要命。这里这里这里,是鞭痕,是由一根两个手指粗的皮鞭留下的……”

    她随着他的手指,目光慢慢掠过他身上每一寸肌肤,他唇边含笑,那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是如此云淡风轻,她却凉到了心底。

    他到底遭受过怎样的痛楚?才能如此淡然地述说每一道伤口?

    “这些鞭痕,都是我娘留下的。”他的睫毛在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

    “怎么会?”纵然她已太吃惊,也比不过此刻的吃惊,这些伤痕都是他娘留下的?他对她娘的感情她隐约知道,他说,中秋那日,不能陪她,是为了回去陪着他娘的牌位。

    她一直以为,他娘该是个慈眉善目、温柔多情的女子,所以才值得他如此深爱。然而,居然不是的。

    有哪一位母亲舍得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留下这样残酷的疤痕?疤痕已经够刺目,当时的痛呢?

    “怎么会……”她说不出话来。

    韩澈笑笑:“从我五岁那年开始,我就跟着师傅学武,一年之后,我以为我已经学的差不多了,没想到有一天,师傅将我叫去,说要考试。第一天,他将我丢在一片了无人烟的沼泽地里,他告诉我,用尽一切办法爬出来,否则,便只有死在这里,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出来的了,只记得回来之后整整昏迷了三天,当我醒来之后,师傅并没有夸奖我,而是开始了之后的考试,他对我说,这是最基础的,训练的是野外生存的能力,第二天,是对射,蒙着眼只凭声音射击,如果不能一击而中,便会被对方的子弹穿透,这一次,训练的是枪法与心理应变;第三天,我被带进了一只关了老虎的笼子里,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我身上剩余的那些伤,便是与老虎纠缠的过程中留下来的。”

    “最后……”她仿佛陷入了他的故事。

    “最后,我喝了它的血,吃了它的肉,用它的皮,给我娘做了一件斗篷。”

    方静好浑身冰凉,连呼吸都是寒气。

    “而我在山上做的最多的,便是与师傅、师兄弟们对打,每一次都是生死搏斗,师傅说,这是最关键的,一个人要没有弱点,便只有无情,对任何人都不能心存怜悯,对别人怜悯,就是对自己残忍。可这也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每个夜里,我娘都会用鞭子一遍又一遍地抽在我身上,然后一遍一遍地告诉我:‘你永远要记得,是谁把我们害的如此,是容家!容家!你永远都不能忘记!”

    “那时我才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皮鞭抽在身上会是什么感觉?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我永远也记得,可是,我从未怪过我娘,因为,所有的痛都比不过她心里的痛,那种付出了所有,才发现那个人根本没有爱过自己,有了孩子,被人无情的抛弃,一场大火,她活了下来,却面目全非,身上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夏天无法出汗,冬天浑身疼痛。她拼着一口气护住了自己的肚子,那个孩子居然没有死,就是我。我、从一开始就是怀着仇恨出生的,容家,一切都是因为容家!”

    温润如玉的神情变得冷冽如冰,她从未看见过他这样的神情,退后一步,猛地跌坐在地上。

【174】、真相(二)

    方静好望着韩澈垂在长袖下,慢慢蜷曲的指尖,他的手指修长白皙,这双手,她一直以为只是会拨算盘珠子的,她多少次看他在书房中拨弄算盘珠子?那叮叮咚咚的声音,犹如乐曲一般,让她觉得恬静。这双手,她以为总是喜欢握着长笛的,银色的长笛,映着他莹白的手,那么和谐。

    原来,这双手是拿枪的。

    现在回想起来,每当他握着她的手时,手心是微微粗糙的,她却从来没有往别的方向想过,她知道他从小不是富裕人家的孩子,也许是干活时留下的。

    他跪在祠堂里,任由棍棒在身上留下刺目的红,目光深邃、神情淡然,她以为他是为了她,原来,那一刻,他心里的仇恨漫天燃烧,可越是燃烧,他却越是淡然,有什么痛可以比过儿时不堪的回忆?他所经历的一切,他的隐忍,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做到的。

    心如同针扎一般的疼,她忽然笑了:“你知道吗?奶奶临终前让我找一个胸口带蝴蝶胎记的人,她说,那是容家的孩子。”她吸一口气,终于道,“你——是那个孩子吗?”

    他淡淡的神情在一瞬间也有些震惊,猛地抬头看着她,目光锐利,良久,凉凉的笑一声,一字一字地道:“如今又寻那个孩子做什么?当初是她不肯认那孩子,因为那个孩子的娘——”他顿一顿,笑的寒意顿生,“在她眼里,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

    晴天霹雳一般,方静好浑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软绵绵地靠在墙上,当她看到他胸口的蝴蝶胎记时,本已怀疑,却始终不肯相信,可这一刻,再也由不得她不信,韩澈,是那个女人的孩子,是容百康的亲生子,容少白的哥哥。他虽没有承认,但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她虽不是很清楚,但从韩澈的话语与老夫人曾说过的那些话中,也隐约了解到,韩澈的娘与容老爷当年定情之后,有了孩子,容老爷却一去不回,他娘怀着孩子去容府找容老爷,却被柳氏赶了出来,应该还派人跟踪至他们住的地方,放了火。韩澈是容家的子嗣,是容少白嫡亲的哥哥,但容家却也因为他毁了,手足相残、亲人反目成仇。她心头升起的一点同情,因为他的狠绝,变得寒凉。

    “你是我认得的那个韩澈吗?你究竟是谁?”

    她的目光夹杂着从未有过的陌生,让他心头猛地一痛,却笑一笑:“听过银笛书生么?外间传,鹰眼一共有四位当家,大当家鹰眼老大,代号鹰鹫,凄厉狠绝、枪法精准;二当家代号银笛书生,扑朔迷离、听说一支银笛从不离身,却没有人见过其真正的模样;三当家外号雪里红,擅长用毒;四当家代号黑玫瑰,据说绝艳无比,却也无人知晓。那个孩子……”他顿一顿道,“跟着他娘流离失所,为了报仇,学习本事,拜鹰眼当时的当家为师,从此随他姓。”

    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起了鹰眼的事,听他缓缓说下去,心却猛地一跳,脱口道:“你是银笛书生?”

    他没有说话,却等于默认。

    她想起那一日有个黑衣人来偷玉印,她被挟持,韩澈走进来,缓缓取出他的银笛,黑暗中那支银笛看起来犹如一支枪,那人忽然恐惧无比,失声道:“银笛……”

    其实,他想说的不是银笛,只是后面的话被韩澈打断,他想说的是——银笛书生。他被吓到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韩澈这个人。韩澈就算什么都不拿,也是种危险。

    可笑她还以为韩澈为了救她,在危急中想用笛子冒充枪,将那人吓走。却没想到,他是故意露出银笛的,普天之下,道上混的人有谁不知道鹰眼?那人是认出来了,所以丢下她便夺门而出。

    当时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然而现在才知道,她不会出事,这只是一个局,韩澈又怎么会让玉印落在他人手中?他没想到的是,柳氏交给她的,并不是真正的玉印。否则,如今,容家的玉印想必也不存在了吧?

    她喃喃,带着一丝苍白的笑:“鹰鹫、银笛书生、雪里红、黑玫瑰……你居然是鹰眼的人。”

    他淡淡一笑,那笑容比她更苍白几分:“雪里红与黑玫瑰,你其实也见过。”

    “是谁?”她一惊。

    “雪里红,死在你面前,而黑玫瑰,她一直在外头,鹰眼所有对外的联系,都是由她来接应的。”

    方静好蓦地凝注,雪里红死在她面前?死在她面前的人,她打了个寒噤,秀杏!对,秀杏,雪里红雪里红,杏花,不正是犹如雪地里的一点点红么?那么,黑玫瑰呢?

    要想堂而皇之的周转见不得光的资金,与官商打成一片,什么最好?女人,一个绝色的女人。有什么地方可以打探到更多的消息?妓院、酒楼。

    喝了酒的男人本就很少能守住秘密,一个男人若喝了酒,又见到绝色的美人,那么能守住秘密的便更少了。何况,这位美人还极具手段,八面玲珑。就算是老谋深算的人,也难敌温柔乡,何况是容少白一个不经世事的纨绔子弟?

    他缺少温暖,她给他,他没有人了解,她了解,她投其所好,他怎么抵抗?

    更何况,龙门不能用妓院或者酒楼来概括,你要女人,它有各色的;你要酒,它有上好的;你要赌、要听戏听书、甚至只是安静地歇息一会,那里也有最好的环境。就如同现代的高档会所,应有尽有,只要一进去,便可以不用出来。

    这样一个地方,便是一个真正的销金窟,权臣富贵、三教九流,无论是洗黑钱、探听秘密,或是网络人脉,没有比那里更好的了。只是也许谁也不会想到,龙门会是鹰眼的地盘,谁也不会想到,名满全城的交际花文娇龙,是鹰眼的四当家。

    鹰眼老大主持鹰眼的一切,韩澈与文娇龙在外,而秀杏,擅于用毒。用秀杏迷惑容少澜,用文娇龙牵制容少白,结果,一个死,一个与家里越闹越僵,终日只知游山玩水,纵酒欢歌。

    她盯着韩澈,只觉得喉头都是涩的:“容少澜的死,不是因为二嫂。”

    她没有用问句,这一刻,她只是在重复。

    韩澈笑笑:“秀杏擅毒,更擅长烹调,她做的汤一流,那段时间,她会每天熬汤给少澜喝,那些汤并没有毒,二少奶奶为了挽回少澜的心,也决定学做菜,我故意安排了人在她去慧济寺的路上,装作偶遇,自称是杭州来的大师傅,二少奶奶果然问起食谱,他便将原先写好的交给她,她视如珍宝,回去照着做,少澜不愿拂她的意,只能每天中午吃两顿,渐渐的,他开始脱发、虚弱,终是没有救回来。钱大夫查不出病因,干娘纵然有怀疑也别无他法,只好将秀杏关起来。后来我从二少奶奶房中拿来菜谱,放在厨房里,厨房里人来人往,最重要的是,二姨太跟三少奶奶吃食很讲究,隔三差五地会去厨房看看,那份菜谱,总会被人发现的,却没想到,发现菜谱的是你。”

    “我发现了菜谱,便顺着查下去,也是如了你所愿是吗?”她冷冷道。

    他只轻轻一笑:“容家表面看着风光,其实各房之间并不融洽,除了是二少奶奶自己发现,无论是谁发现,都会乘机挑起事端。容家越乱,我们便越好做事。那份菜谱内行人一看便知道会中毒,只是没人试过,谁也不知道具体会如何,其实,二少奶奶手中的菜谱,毒性并不强,让少澜中毒不治的,是秀杏汤里的毒,那毒是她亲手配制的,无色无味,遇水即化,就算是江湖上的用毒高手也不一定能查出来,更别说一个郎中。所以,这份菜谱是唯一的证据,足够让二少奶奶背下所有的罪名。”

    她指尖入骨的冰冷,忽然想起了前世看过的一本电影《双食记》,老婆和情人为了报复那个男人,用相克的食物同时做菜给他吃,后来那个男人半身不遂。没想到她居然亲身经历了。

    好一招一箭双雕。既除掉了容家的顶梁柱,又将罪名嫁祸在胡氏身上,让柳氏心力交瘁,容家大乱。

    只是,她在中间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

    “你知不知道,容少白一直以为容少澜是因为与他吵架,跌在地上才死的,你知不知道这个枷锁他背了多少年?就算明知道那家染料铺子是二嫂为了陷害他而推荐的,他也没有说一句话,那是因为他对容少澜的愧疚!容少澜没有做错什么,他跟你不是知己吗?就算你是故意接近他的,可你怎么忍心毒死他?他……他是你的亲兄弟啊!还有秀杏,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关在后院里过着非人的日子?”

    她觉得眼前的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人,在他温润的表面下,到底是怎样一颗心?

    “少澜对我是很好,这个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称得上是我韩澈的知己,便是少澜,可惜他是容家人。若他在,锦绣织哪里会有我?”

    一句话,道出了所有,纵然有些情感,也只能埋没,因为他的心已被仇恨埋没,报仇,便是他的使命。

    “至于秀杏,在一切没成定局之前,我不能为了她打草惊蛇,我本想等到报仇之后,还她自由,只可惜,我终是对不起她。”

    他的脸落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我知道干娘将找染料铺子的事交给了四少爷,那天二少奶奶来锦绣织挑布料,我便与齐叔说起,有家染料铺子看着不错,实则里头的染料都是滥竽充数、良次不齐的。果然,二少奶奶便跟四少爷推荐了那家铺子,还给了那人一笔路费,叫他跑路。”

    是他,竟也是他!

    方静好咬着唇,浑身发抖,她与胡氏之间的恩怨,居然间接帮了他的忙,原以为她是为桃心报了仇,却没想到,只是入了别人的圈套而已。

【175】、梦断

    韩澈缓缓地披上外衣,白衣胜雪,他的神情在阴影里无法看清,他的动作很慢,她在背后望着他,忽然间觉得那么陌生,甚至……恐惧。

    “在龙门的那次,是你们早就策划好的?那一次容少白被绑架,也是,对么?”

    “本来打算让容少白迎娶娇龙进门的,可惜,干娘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只好演一出戏,让容少白觉得这件事已不能再耽搁,不是把娇龙娶进门,就是带她远走高飞。而后面的那次绑架,只是真实计划开始的第一步而已,让容家付赎金,逐渐让容家的金库亏空。”

    “你带我去龙门的那一天,容少白本来在学算账,那纸团,也是你做的?”

    “四少爷算不出帐,很可能耽误好戏开演,我只好帮帮他。”

    “连我要去龙门,你也想到了吗?”

    韩澈微微一怔,神情一闪而过的苦涩,再看时,已是淡然:“没有,这是我没想到的,不过既然你要去,我便带你去,好叫你看看,容四少与外头的女人是如何情真意切。”

    她觉得自己的唇已咬出血:“除掉了容少澜这个障碍,这些年你为锦绣织尽心尽力,是了让容家的人掉以轻心,信任你,离不开你,也为了笼络人脉,收买人心,为今后铺路。”

    “是。”

    “少白和三哥北上,三哥与成子旺结交,也是你设计的?”

    “在很久之前,袁有望便找过大当家,想与鹰眼结盟,共打天下。我北上之后,亲眼目睹成子旺的腐靡和他手下的胡作非为,这样一支军队,只要简单一击,便会溃不成军。那个时候,叶家小姐总是跟着我,我便经过她与叶永权熟识,煽动他投靠袁有望,成为总督府的细作。叶永权名义上是成子旺的亲信,实则两人间隙早已很深,叶永权不甘心永远在成子旺之下,所以很快他就答应了。只不过那一次的谈话,被容百川听到了,他虽是不太清楚,但却生了怀疑,我说,大少奶奶的房里,有一副落款为沧云的画,那字迹与二叔与我一起作画时的笔迹一模一样,他出了一身冷汗,他听到的不多,也不清楚,并不知道与容家有关,所以答应互相保守秘密。”

    “回了柳眉,我告诉干娘,北方的生意很有潜力,干娘便想扩大分店,三少爷与四少爷北上,叶永权劝说成子旺多与巨商结交,稳定江南的势力,成子旺早已被袁系军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当然同意,可四少爷不吃这一套,只好转为三少爷,与三少爷结交,送他鼻烟壶,这些都是我的主意,我答应叶永权与叶子鱼成亲,这样,便为成子旺送牌匾,找了个借口,后来,总督府的机密情报被偷窃,总督府大乱,军情泄露,成子旺心已乱了,这时,袁有望带兵攻打,猝不及防,北城三天之内就被攻陷。”

    她浑身麻木,回想起柳氏让她做说客,说服韩澈娶叶子鱼为妻,她虽是去了,但心里却是充满了愧疚,总觉得欠了他太多,原来,一切都在他的手心里握着,纵然没有她的话,他还是会与叶子鱼订婚的,因为,那不过是叶永权借机让成子旺送匾的借口,是制造容家与成家勾结的有力证据必须的一步。他料定容家已不如往昔,柳氏冒着得罪成子旺的风险,将牌匾拿下来。就算没有了牌匾,还有翡翠鼻烟壶,他在容府那么多年,当然了解容少弘的性格,容少弘是不会舍得如此这样的宝贝的,说不定还会沾沾自喜。

    容百川临走前,曾对她说过,不要太轻信身边人,哪怕是最亲近的。那一刻,他便是在暗中提醒她,却害怕沈氏受到伤害,无法直说。

    怪不得容百川与韩澈从北边回来变的亲近,原来不过是互相保守秘密罢了。容百川虽然不知道韩澈真正的目的,但已隐约觉察到他不如表面那般,所以临走前提醒她。她却根本不明白。

    可笑,真可笑。

    她忽然便笑起来,笑的喘不过气:“那些掌柜要废了少白的当家之位,也是你从中挑拨?”

    他也笑一声:“你不是说了么,这么多年,我在锦绣织所做的一切,便是为了笼络人心,为我所用,更何况,无需挑拨,那些掌柜,对四少爷本就不满。”

    “锦绣织各分店相继出事呢?”她盯着他。

    “要让四少爷有自主权,便要先让他做一番事,我安排了许多人去锦绣织订货,让干娘放心将铺子交给四少爷,然后,请人用汇丰钱庄的银票去订货,汇丰钱庄一向靠谱,不会惹人怀疑。苏州分店的字据,我替换了,让四少爷赶去苏州,张濂爬上梯子,我只是用一颗小石子轻轻一弹,他便摔了下来,我去杭州报丧,张德全便从此恨上了容家,卷了所有的财物走了。北方分店早在战乱时,我便请彭副官让石掌柜早早地退了休。”

    他缓缓说来,每说一句,她的心便沉下半分。张濂的事,她曾也狐疑过,可她从未怀疑过他,一丁点也没有。原来,这一切从一开始便是他的计划,连张濂的死都是。

    “支开了容少白之后,你就想办法让我按了印章?”她冷笑,“然后,一把火烧了汇丰钱庄?”

    他没有否认:“银票无法退现,锦绣织损失巨大,北方初定,袁系军要收复江南,命他的儿子带着袁系军南下,我见到了那位袁公子,他竟是你的哥哥方春来,我告诉他,你在容家并不好,容少白纳了妾。于是他以容家与旧党勾结为名,派人去苏州柳眉途中找到了容少白,又第一时间来了容府,带走了容少弘。”

    “你当然不能留下来,你让我们以为,你也被抓走了,因为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她接着他的话道,“譬如,之前让十三叔公来容府,提出以地契为抵押,用来救容少白,譬如,后来让人拿着地契,以总督府之名,将容家所有的人都赶出去,然后,你高高在上,亲眼看着这一切,是不是?”

    “十三叔公以为玉印在我手上,所以便听了我的安排,去容府周旋。”

    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犹如她此刻的心情一般压抑。原以为一切都是方春来搞的鬼,开静思阁,孤立锦绣织,通过商会将锦绣织逼入绝境。然而,原来黑暗中的那只手,并不是方春来,推动一切的,是他。是她最信任的人,是她曾经觉得在容家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那一天,她站在石阶上,看着柳氏将牌匾取下,心里一片荒凉,那一刻,她曾庆幸,有他在身旁,与她感同身受。可原来,他们心底的想法是截然不同的,她难过,他却在冷笑,冷眼看着大仇得报。她的难过在他眼里,那么讽刺,那么不堪。因为那一片土地,很快,便被他轻易踏在脚下。

    “十三叔公以为得到了一切,却没想到,那张地契估计还没捂热,就到了你手上。彭副官并没有请你去帮忙管理锦绣织,你也没有以此为条件,让我回容府,因为——”她缓缓地、一字一字地道,“容家所有的一切,都已归你所有。”

    韩澈看住她,目光忽明忽暗:“是,当初我答应袁有望助他一臂之力,条件只有一个,我可以不要任何的东西,但,我要容家。我要将我娘的排位供奉在容家的祠堂里,我要让这块我娘当初踏不进半部的土地,归我所有。”

    淡淡的声音像一把刀,直直地刺入她的心脏,她盯着他的眼睛,喃喃:“为什么,韩澈,为什么,纵然你有恨,可是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啊,你们流着相同的血,你口口声声说恨容家的一切,可你——不也是容家的人么?这是你无法否认,也永远改不掉的事实。”

    他笑一声:“你错了,静好,除了我娘,我没有亲人,那些遗弃我的,伤害我的,怎能算我的亲人?”笑容变得无比的尖锐,“那个名义上是我爹的男人,或许从来就不知道我的存在,那个名义上是我奶奶的人,从来没有承认过我,而那个被我叫了五年干娘的女人,曾经想一把火烧死我们,而她的儿子,却能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纵然一无是处,也可以丰衣足食,荣华富贵,这些,便是我的亲人?”

    真的……是柳氏。她原本只是怀疑,如今却确定了。其实她早该想到,柳氏能成为容家的当家主母,在偌大的一个家建立自己的地位,不会没有做过一些排除异己的事。她无法呼吸,也说不出话来。这些仇怨,积的那么深,她用再多的话,也无法消除。她感到刻骨的无力。

    柳氏对韩澈的好,她看的出来,是发自真心的,也许连柳氏自己也想不到,这个二十多年前她想扼杀的生命,居然一直在她身边,并让她无比的信任,甚至不亚于自己的亲生儿子。

    走错一步路,便是无底的深渊,容百康这般,柳氏这般,韩澈呢?她自己呢?

    她的指尖在墙上刻出深深的痕印:“既然你骗过了所有的人,现在,又为什么要承认?”

    他淡淡地语气,并没有想隐瞒的样子,是不是现在已没有必要?

    他凝视她许久,冷冽的表情变成一种怅然:“总有一天,我是会告诉你的,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说。”

    他想过很多遍,要如何告诉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他会那么痛。

    终有一天会告诉她的,可他是否知道,这一天对她来说是何其残忍?

    四周忽然一片静谧,到了这里,似乎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只是他还没有告诉她,她在这中间,到底扮演了这样的角色?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她却暗自心动、信他、爱上他。他是容家最危险的一个人,她却以为他是她在容家唯一的依靠。她以为他在她颠沛流离时,许了她一个未来,却不知道,她之前拥有的一切,便是他亲手毁去。他怀着目的接近她,让她以为那是爱,让她奋不顾身地想与他在一起,甚至,想过私奔。他却若无其事的回答了容府,继续他的报仇计划。她只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与文娇龙、秀杏一样。一颗让容少白腹背受敌、容家混乱的棋子。看着她与容少白水火不容,看着容家的人尔虞我诈、呕心斗角,他也许正在偷笑。而当她与容少白敞开心扉,互相接受时,一切却再也不可能了。

    她从不曾怀疑过他,一丝一毫都没有。他说:“一切有我。”她便信了。那印章是她亲手所按,她亲手给了当时已摇摇欲坠的容家,致命的一击。

    她抬起头,目光一片空洞一片:“韩澈,我算什么?”

    他目光一暗,她轻声道:“容少白即将娶妻,那位四少奶奶是关键……”

    目光如黑夜一般晦暗,眼角支离破碎,他凝睇她,声音暗哑:“所有的一切,我都不曾后悔,所有的一切,我都以为在计划之中,我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你。”

    “你料到了不是吗?料到四少奶奶是关键,所以才会无时不刻地出现在我身边,安慰我,接近我,因为你知道,总有用得着我的一天,果然,那一天来了,是不是?”她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虚无的笑,“韩澈,你接近我,是不是和秀杏接近二哥、文娇龙接近少白是一样的?”

    “你这么觉得?”他笑笑,笑容却再也无法到达眼底。

    “我不会原谅你。”她说。

    “我知道。”

    “如果,我没有去沈园,没有以消失为条件,少白也许已不在了,我不可能原谅你。”她低声喃喃。

    她可以原谅他怀着复仇的心,利用她的感情,就当她看错了他。可她无法原谅他给容少白造成的伤害。

    他的指尖在雪白的衣袖下,泛着灰暗的青,恍惚呢喃地应一声:“嗯。”

    她转过身,暮色四合,那满园的白雪在一线晦暗的光线下,闪着点点凉薄的光。她用很低很低的,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说:“韩澈,你真的毁了我的一生。”

    语气轻的仿佛低喃,带着窗外微寒的空气,从他耳边飘过去。他的容颜如雪色下的暗影。

    她一步一步地走出去,走出那扇门,摇摇晃晃,却一步都没有停,从姚小巧怀里抱过汤团,一颗心才微微平静下来,慢慢地道:“姚姨,别问我为什么,如果我要离开这里,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姚小巧张大了嘴巴:“这……”

    “回答我。”

    “走,当然跟你一起走,小澈呢……”

    她紧紧抱着汤团,却没有回答。

    这里,再也不是她的家,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她的家,可她无法拿汤团冒险,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却无法将汤团置于一个危险的环境中。何况,一切都捅破之后,她又怎么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与他相处?

    可是,她能否逃离这里?又要去哪里?混乱的思想,让她一夜无眠。

    第二天,姚小巧也终于看出些什么来,问她:“你和小澈吵架了?今天连笛子声都没听见,也没来瞧过你,刚才我在花园看见他,他只对我说,要出去一下,也没问起汤团。原来不知多紧张呢。”

    她心飞快一跳:“他出去了?”

    姚小巧点点头。

    她拿起昨天夜里便准备好的包裹,抱起汤团道:“走吧。”

    “去哪里?!你该不会真跟小澈吵架要离家出走吧?”

    方静好看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决绝,她竟说不上话来了,只跟着她往外走。

    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嘎吱嘎吱地响声,那稀稀落落几朵梅花,已开满了枝头,依稀记得那一日,她答应嫁他。

    他说:“我心里最美的梅花,是你。”

    他说:“静好,我会把他当做我自己的孩子,教他走路,识字、骑马,看他长大,剩下的日子让我陪你们走,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也许他从来没有说谎,是她自己骗了自己。策马草原、泛舟湖上,初识、心动、怨恨,到真心想与他相守,以为那便是一辈子了,过去那段短短的日子,是多么恬静?然而,老天又与她开了一个玩笑,一切一切,恍如一梦。现在,除了汤团,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望了望那个小花园,轻声道:“再见了。”

    顺利出了门,姚小巧叫来一辆马车,她抱着汤团上车,汤团早上刚吃过奶,拿着风车玩得不亦乐乎,睫毛一颤一颤的。她凝视他,那马车夫问:“夫人去哪?”

    姚小巧也看过来,她顿了顿道:“往南边走吧。”

    马车缓缓前行,乡下路多泥泞,况且又是积雪未化,颠簸异常。猛地一震,汤团手里的风车不翼而飞,他小鼻子一皱,要扑出窗去。她吓了一跳,连忙将他交到姚小巧手中,自己下了车去拾,风车沾了不少雪水,幸好只是湿了一点点,她抬起头来,忽然凝住了。

    那扇熟悉的木门前,他的身影那么清晰,却又那么模糊,乌黑的发,比他头顶的黑色油纸伞更黑、白色的身影,比雪还白。阳光从云层后露出脸,落在他身上,她终是看清了他的脸。秀丽的眉、漆黑的眸子,淡菊般的唇,一动不动,平静地与她对视,她确信他是看见她了,然而他没有过来,甚至一动也不动,风吹起他的斗篷,衣裳一角,如碎花一般飞舞,长长的睫毛,掩盖着深瞳,那里望不到尽头,也看不清情绪。

    也许风太大,她竟觉得此刻他那么不真实,仿佛就要乘风而去。

    她们就这么对视着,相隔不远,却如隔着一片汪洋。最终,她缓缓地、却决绝地转身上了车。

【177】、探病

    宋氏已走出门去,屋子里空空荡荡。

    心头蓦地一窒,方静好很久才平静下来,开始回味宋氏刚才的那番话。

    “她这一辈子,左盼右盼,就是想少白有个子嗣,只可惜,不能瞑目。”

    老夫人过世后,外边那些人所谓的容家老夫人,除了柳氏还有谁?柳氏的身体,她是知道的,在她还在容府的时候便止不住咳嗽,如今竟……

    想来也是,一个人一辈子的信仰,所寄托的一切顷刻间毁于一旦,再无念想,是何等残酷?她的指尖搁在窗棂上,一点雪花飘进来,是别样的清冷,十指连心,她的心却被各种各样的思绪纠结着,无端端地沸腾起来。

    门被打开,带着一丝寒意,姚小巧抱着汤团进来,姚小巧哈着白气连连埋怨道:“嗳,真是的,刚晴了一会,就下雪了,今年这天也真奇怪,往年能看到雪就稀奇了,今年就下不停了。”

    她连忙抱过汤团,小家伙的鼻子被冻得通红,却丝毫不惧寒似的,扯着胳膊往外拽。

    “怎么了?”她觉得有些奇怪,汤团贪玩她知道,可也没像现在这会一般,黑漆漆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望着外头,拧着眉,像是憋着一股子劲一般。

    姚小巧有些讪讪,嘀咕道:“呶,刚才出去,不小心把风车掉了,叫我踩了一脚,坏了。”

    原来是这样。

    汤团对那只风车宝贝的不得了,整天手里拽着,如今不见了,怪不得他小脸臭的跟什么似的。

    她回过身,对姚小巧道:“我……”

    “你是不是想去看看?”姚小巧白了她一眼,“这窗户可都开着,我什么都听到了。”

    她一时怔住。

    姚小巧叹息一声:“我是不知道你跟容四少还有小澈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你出来了,又跟小澈有了孩子,怎么还能想着容家?”

    她指尖紧紧地嵌入手心里,半响听见自己飘忽的声音道:“汤团,与韩澈无关。”

    “无关?”姚小巧吃了一惊,看着方静好的表情才张大嘴巴道,“难道……难道是四少爷的……”

    她默然不语。

    姚小巧从吃惊中回过神来,却没再问什么,只是道:“你若要去看看也行,不过,得带上我。”

    “姚姨!”她欲张口。

    姚小巧摆摆手:“就这么说好了,走吧。”

    牛家弄,是个极小的弄堂,不止小,也不太干净。方静好踏进去的时候,便有人在石板路上杀鱼、洗碗、洗拖把……还有一群小孩子跑来跑去,叽叽喳喳。

    姚小巧知道她不愿意去问,只好自己上前问那个杀鱼的妇人,那妇人有些惊讶地望着不远处的方静好,朝弄堂深处指了指:“呶,就里头。”

    方静好对姚小巧是感激的,若不是她,自己也不知要在这里站多久,也不知道是否有勇气进去。或许直到天黑,她并没有进去,便会离开。

    她抱着汤团走进那窄窄小小的弄堂,弄堂里许是之前积了雪,如今化了,又湿又滑,扑面而来一股子潮湿的气味。她的心便也跟这青石板路一般,湿湿的纠结在一起。每走近一步,心便会犹豫一分,直到看见那小小的院子,她忽然有种想退出来的冲动。

    可惜,来不及了。

    嘎吱一声,中央的那扇门打开,一人缓缓地走出来,青布衫子,刚走几步,身后恍惚可以看到一个女子,发髻高高挽起,清丽淡漠的眉眼,此刻却似乎多了一份恬静,拿着一件斗篷走出来,将它披在那男子的身上:“怎么忘了这个,外头不比家里,小心身子。”

    那男子侧着脸,看不清容颜,只听见他低声道:“嗯,快进去吧,免得着凉。”

    那女子满足地笑了。

    一瞬间,方静好的心犹如被雷电击中一般,止不住的颤栗,这个声音她永远不会忘记。

    容少白。

    恍如隔世。

    尽管此刻他卸下了那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只穿着一袭简单的青衫,但就是这背影,这简单的一句话,她便能认出来。她一步步往后退,甚至是仓皇的,直到贴在冰冷的石板墙上,心跳却无法平静下来。

    因为,她也看清了容少白身后那一脸恬静的女子,是梅若。

    姚小巧皱了皱眉,对容少白身后的梅若甚为不满,刚想出声,却听“哇”地一声,打破了寂静。

    方静好吓了一跳,怀里的小汤团扭动着身子,粉嫩嫩地右臂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直冒出来,她无措地看到他身后有几张破旧的藤椅,大概是她退后的时候,那竹签不小心刺到了汤团的手。

    那鲜红的血让她的心顿时无措,忘了身在何处,只忙着用衣袖按住小汤团的伤口,不停地道:“不痛不痛……汤团乖,不痛……”

    直到无意间抬起头,才蓦地看到一束目光,直直地逼视过来,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让她顿时石化。

    容少白一动不动地望着这张脸,这容颜,曾在他梦里出现过几千几万次,就算是此刻真真正正地凝睇着,也如同做梦一般。然而,那声孩子的啼哭却让他心犹如被刀割一般的疼痛,孩子,她居然有了孩子。

    他生生地压下心里涌出来的各种让人崩溃的情绪,漆黑的眸中只剩下一抹淡漠,望着她,犹如望着一个陌生的路人。

    那种眼神,方静好看到了。她无措地站着,苍白的唇,似要渗出血来。

    姚小巧再也看不下去了,直接道:“四少爷,你就让我们这么站着么?”

    自从知道了汤团是容少白的孩子,刚才又见容少白对那女子关怀备至,她心里便认定了当初方静好离开容家,是因为容少白用情不专,心里便一肚子气,说话也火药味十足。

    容少白瞄了一眼姚小巧,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屋居简陋,怕是招待不起你们这般的贵客。”

    “你……”姚小巧正待发作。方静好却已哑声道:“姚姨……我们走。”

    容少白眉峰一颤,指尖缓缓地蜷缩起来。

    姚小巧跺跺脚,瞪了容少白一眼,正要气冲冲地离开。

    忽听一个声音道:“是隔壁徐嫂家的小萝卜头来了么?”

    方静好一愣,远远望去,沈氏走了出来。

    沈氏本是带着浅笑的,望到院子里的这一幕,却愣住了。搬进来之后,这里有很多孩子,她自己未能生一个,一直很难受,对那些孩子更是喜欢,特别是隔壁徐嫂的小孙子小萝卜头,太讨人喜欢,总喜欢缠着她玩耍,刚才她听到屋外一声孩子的啼哭,还以为是小萝卜头摔着了,于是出来看看。

    没想到居然看见了这么一幕,她望着院子里的四个人,未能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叫道:“四弟妹!”

    一声四弟妹,让方静好尴尬万分,可尴尬的又岂止是她一个?容少白眼神深暗,一直没有开口的梅若贝齿缓缓地咬住下唇,不声不响。

    沈氏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那目光落在方静好的怀里,小汤团右臂的伤口不断冒着血,眼睛泪汪汪的,此刻却倔强地咬着唇,不再哭了。

    沈氏望着他,心头不觉一怔,开口道:“有什么事等下再说,先帮孩子处理伤口,不然会感染的。”

    方静好心一痛,怔怔地站着不动,沈氏拉住她便往里头走。

    屋子不大,不过被沈氏收拾地干干净净,方静好暂时无暇顾及别的,接过沈氏的药膏便往小汤团手上涂抹,药膏冰凉,涂在伤口上可以想象的到疼痛,小汤团小脸惨白,脑袋一别,愣是没让自己哭出来。方静好心里难受,鼻子一酸,却忍不住落下泪来,她觉得自己居然还没有小汤团坚强,这一刻,心里那种苦涩的滋味,无法言喻。

    擦好药膏,小汤团似是终于困了,眼皮耷拉着,靠在她怀里睡着了。

    她抬起头低声道:“我该走了。”

    沈氏道:“既然来了,就去看看娘吧,这些日子,她虽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是惦记你的。”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她本是要来看柳氏的。

    沈氏将她带到柳氏房中,自己掩了门出去。方静好望着床上的柳氏,柳氏面如金纸,细眉紧蹙,似乎十分痛苦,她只是安静地坐着,不知坐了多久,柳氏忽然皱了皱眉不知喃喃什么。

    方静好凑过去细细地听,好像是“水”。她朝四周看了看,见那水壶放在窗棂下的桌子上,犹豫了片刻,将熟睡的小汤团放在床上,过去拿茶壶倒水,当她回过身来时,彻底愣住了。

    小汤团不知是不是离开了她的怀抱,突然醒过来了,此刻正蠕动着肉团一般的小身子在柳氏身边爬来爬去。

    她正要出声,柳氏却忽然动了动,睁开了眼睛。一刹那,疲倦至极的双眸忽然定住了,茫然地望着小汤团,出声道:“少白……”

    少白……两个字,方静好心里顿时犹如被扎了一下,完全忘了该做什么。

    柳氏仿佛也从恍惚中回到现实,震惊地看看她,又看看汤团,动了动干涩的唇:“静……好?”

    她胸口一酸,应道:“嗯。”

    “你回来了?”柳氏脸上似乎浮出一抹疲倦地笑,“我就知道,你不会走的。你是个好孩子。”

    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慌忙去抱汤团,柳氏却仿佛忽然有了劲,轻轻抱起汤团,那双眼睛如两团火在烧:“像……真像……”

    “什么?”她的手落在空中,茫然道。

    柳氏一双眼睛没有离开汤团,像是中了魔一般道:“像少白小时候,那鼻子,那眼睛,那小嘴,一模一样。”

    “娘!”她失声道。

    柳氏蓦地抬起头:“好,你还会叫我娘,你还记得你是我们容家的媳妇。”神情渐渐激动,“那么你告诉我,这孩子,是不是少白的……”

    她猛地一颤,说不出话来。

    “静好,你能来看我,说明你没忘了我们容家,我已经是个快入土的人了,难道你忍心再欺瞒我?让我们祖孙不能相认?”

    柳氏本来明亮的眼睛此刻被泪水填满,柳氏何曾如此软弱,如此低声下气过?方静好一颗心如刀割一般难受,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地放下手,任由汤团在柳氏怀中。

    柳氏眼睛蓦地一亮,那神情似乎从心底开出花来,紧紧抱着汤团,连手都是颤抖的:“老天啊,我们容家终是有了长孙了!”

    “心默,快,快将家里所有的人都喊来!”

    沈氏推门进来,脸上也是欣慰的笑,奶妈更是乐的合不拢嘴:“小少爷……”

    那声小少爷,在方静好心里刺着,她不知应该做什么,当从宋氏那儿听到柳氏病危的消息时,她冲动地便来了,连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想做什么。

    来了之后,她是犹豫的,与袁有望的约定,韩澈所做的一切在她心底挥之不去,最让她难受的是容少白冷漠的目光。

    然而,当她见到柳氏欣喜的神情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这个时候,她脑海里只有她初进容家时,柳氏与她一同跪在祠堂里,对她说,给容家添个子嗣吧。

    柳氏已等了那么久,她怎么忍心告诉她,这不是容家的孩子、不是她的孙子?

    她茫然地站着,小汤团仿佛也被四周吵吵闹闹的人震住了,一动不动地任由柳氏抱在怀里。

    然后,她听到一个声音说:“奶妈,不要乱叫,梅若肚子里的孩子,才是小少爷,才是我容少白的孩子。”

【178】、同住

    “梅若肚子里的孩子,才是小少爷,才是我容少白的孩子。”

    这一句话,宛若凌迟,将方静好的心一点点割开,血肉模糊。

    梅若有孩子了,是容少白的孩子。刚才在院落里,容少白细声地叮咛,梅若恬静幸福的笑容一点点在眼前浮现。

    她的心很痛很痛,可她又有什么资格痛?她为了容少白能平安回来,放弃了一切,可这一切也是因为她轻信了韩澈,才会变成今天这般。

    她无法将韩澈所做的一切说出来,更不能说出与袁有望的约定,所以她只能将所有的痛苦都咽回肚子里,既然,已决定了放弃,又为什么要妒忌?

    是,妒忌。她无法回避这种感觉,当容少白温柔地叮嘱梅若小心着凉时,她的妒忌那么强烈,快要将自己烧毁,小汤团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她那么想念他,却连一面都见不到,然而梅若是幸福的,她有他的关怀,有他的陪伴。

    究竟是谁的错?是她、是他、是韩澈、是柳氏,还是,天的安排?

    她与他经历了那么多,两颗心终于走近了,她还来不及欢喜,却又分开,如今,他已有了另一个女人,有了他们的孩子。她不过是个下堂妻而已。是她先离开,又怎么能再回来夺走这份爱?

    容少白盯着她的眼睛,她的无助和痛苦那么清晰,他却终是淡淡地道:“那一天我便已说的很清楚,我与她,再无任何瓜葛。”

    一句话,方静好的心犹如被什么撕开,惨白一片。

    柳氏厉声道:“住口!那封休书没有我的同意,简直是儿戏,岂能作数?!”她抱紧汤团道,“总之,这个孩子我已认了,你认不认都不要紧。”

    “娘!”容少白一怔,目光紧紧地盯着小汤团,眼底是深邃的痛苦,居然说不出话来。

    忽然,一人冲进来道:“四少爷,四姨奶奶说身子不舒服……”话忽地顿住了,“四少奶奶!”

    容少白没有再看方静好一眼,转过身便匆匆而去。

    方静好只觉得四周空白一片,看清眼前的人,虚弱地笑了笑:“桃莲,居然是你……”

    她没想到桃莲居然还在,桃莲眼眶红了,也是说不出话来。

    柳氏望着方静好道:“静好,我既然已认了这个孩子,便断然没有再让你们走的道理,从今天开始,你便在这住下来。”

    “我……”

    “孩子还小,难道你忍心他没有娘?”

    她愣了一下:“他不会没有娘,我会永远陪着他。”

    汤团,她的小汤团,是她的一切,她怎么会离开他?

    柳氏道:“你没懂我的意思,你若执意要走,我不会阻拦,但,这个孩子,不能带走,他是我们容家的子孙!”

    她心头一片惨白,冲过去想要抱汤团,柳氏却猛地咳嗽起来:“静好,就当你可怜可怜娘,如果你真要带走这个孩子,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双手颤抖,方静好猛地顿住。

    “我不是逼你,孩子我要,我也不想你离开,孩子不能没有娘,也不能没有爹,不是么?我答应你,我会用自己这条命保护他,不会叫他受到一丁点伤害,娘求求你,求你留下来。”

    她咬着唇:“可我们的东西都在客栈,等我拿回来……”

    “东西我都拿来了!”姚小巧走了进来,给了她一个颜色,低声道:“凭什么便宜别人?你给他们家生了儿子,还想赶你走?”

    她顿时欲哭无泪。

    柳氏不等她回答,便叫沈氏与容少青挪了间屋子,将她的东西搬了过去。

    入夜,她好不容易安顿了接连几日换了环境睡觉的小汤团,已疲倦不堪,这个时候,沈氏过来探望她。

    “这里比不得从前,四弟妹将就些。”

    “大嫂还是不要叫我四弟妹了,叫我静好便好。”她低声道。

    沈氏一笑:“你不还是叫我大嫂?”她在床沿坐下来,握住方静好的手,“静好,当初搬出来的时候,我们遣散了所有的丫鬟下人,桃玉和桃莲却执意要留下来,桃玉还未嫁人,总不能跟着我们一辈子的,我好说歹说,她才含泪走了,桃莲和水生却还是不肯,定要等你回来,桃莲说,你一定会回来的,还说,她的宝宝你还未见过呢。”

    “桃莲生了?”她一愣,是啊,桃莲的孩子算起来应该快一岁了吧?

    果然,沈氏笑道:“是啊,刚搬进来就生了,是个姑娘,到月底就满一岁了。”

    她轻轻笑了:“真好。”

    “你看,他们尚如此,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丁点牵挂么?”沈氏温柔的目光凝睇她,“你走之后,娘心里有多难过,病的更严重,问少白,他又什么都不肯说,直到有一天却告诉我们,他……与你已再无瓜葛。可静好,我看着你与少白一路过来,我知道他不是一个不念旧情的人,也知道你不是个不肯承担的人,你们一定有什么误会,或是,你定有什么苦衷,若你相信大嫂,便说出来,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

    容少白是这么说的吗?那一天,应该是她重回容府的那一夜吧?她苦涩地笑笑,牵挂?她何尝没有牵挂?她心里的,又何止是牵挂而已,那是深入骨髓的伤口,轻轻一碰,便会重新裂开。

    她迎上沈氏了然、温柔的目光,心底的闸门仿佛打开一般,压抑许久的痛楚太需要找人倾诉。

    沈氏忽然道:“是不是因为总统公子?”

    她猛地一怔,“大嫂!”

    沈氏笑笑:“那天沈园被立为总统府江南分管的那天,我去了。我看见了总统公子,竟然是……你哥哥。”

    方静好默然不语。

    “你还记得我当初回娘家借钱,跟你说我爹的一位朋友曾说过也许有人故意针对容家么?那位朋友不肯明说,现在我想起来,除了总统公子,如今还有谁能左右商会?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我见到他之后心里便有些明白了,我不知道你们兄妹之间有什么恩怨,但你不妨告诉我,你相信我,我也许有办法。”

    方静好错愕地望着沈氏,沈氏表情真挚,目光带着期待,良久,她长长地舒了口气:“那一天,我去见过总统,离开容家,永远消失,少白便能平安。”

    沈氏仿佛也愣住了,方静好等了半响,那些关于为什么总统要她离开的问题沈氏都没有问,反而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缓缓道:“你安心住下吧,这件事,交给我,至于你与少白之间,我帮不上忙,只能由你自己去慢慢解开了。相信大嫂,少白对你,与任何人都是不同的。”

    相信我,少白对你,与任何人都是不同的。

    沈氏的最后一句话,让她茫然地凝注了,甚至没有问沈氏那天为何会去沈园,老百姓凑热闹很正常,可沈氏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何况如今容家已这般,她万万没有游玩的心思。沈氏又为什么会说,这件事她帮得上忙?

    她再想问时,沈氏却已移开了话题,与她说起了这大半年来,家里发生的事。

    容家大宅没收那天,菊萍带着葛氏的财物跑的无影无踪,葛氏哭天抢地半天,容少弘后悔莫及,却也没有办法,搬进来的时候,葛氏望着这简陋的、脏兮兮的第二,是一百个一万个不情愿,骂骂咧咧的……

    沈氏缓缓说来,将葛氏的神情说的惟妙惟肖,纵然方静好一颗心苦涩无比,却也忍不住笑了,葛氏的模样,仿佛让她想起以前跟自己吵吵闹闹、算计来算计去的那些日子。

    后来,葛氏又打起了玉印的主意,说容家如今已是这般,难道还不算大难?非要叫柳氏拿出玉印来,说这样才能让容家度过这一劫。

    柳氏从前从未有过这个念头,一直说玉印是容家的象征,轻易不能动,可如今却再也没有别的法子,她又何尝不想容家重新振作起来?于是,叫齐了所有的人,那天晚上,当着众人的面,打碎了玉印。

    “真的有什么吗?”方静好也好奇起来。

    沈氏缓缓摇头:“哪有什么绝世宝贝,藏宝图?有的,不过是一张凤凰涅槃的配方而已。”

    方静好微微一愣,继而苦笑,原来,那么多人争来争去的东西,不过是子虚乌有。容家当家的风光也好,当家能得到的绝世宝贝、巨大财富也好,都已不存在了。

    玉印碎了,风光无限的容家,也不复存在了。

    沈氏也叹口气:“二姨娘当时就懵了,之后的第二天,她便跟少弘吵着要分家,娘已无力再劝阻,只得随他们去,他们在旁边的巷子里租了房子,与我们只是一墙之隔。”沈氏苦笑一声,“门口那院子,是公用的,她还非要在地上画了一根线,说谁都不准逾越半步,井水不犯河水。”

    这倒像是葛氏做的事。方静好微微摇头,喃喃道:“本是一家人,何必弄成这样。”

    “是啊,人心是看不透的。倒是二弟妹,容家大宅没了,我们搬出来的那一天,娘没有问起她,我知道,她毕竟是娘娘家的人,娘是想给她一条生路走,可她却没有走,跟着我们来了这里,娘病的这些时候,她除了照顾娘,就是待在屋子里画画,她画的那些画,与二弟的真迹很像呢,娘许是看着这些,也逐渐原谅她了。”

    方静好由错愕中回过神来,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胡氏并没有害容少澜,这件事,在这里,也许只有她清楚了。当初是她相信韩澈,一手导致了胡氏的悲剧,然而这一刻,她又怎么说?她不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然而,韩澈与柳氏的恩怨,柳氏是否还能承受?

    她不知道,心头矛盾万千。

    一声轻微的呻吟,将她从思绪中惊醒,是小汤团扭动了一下身子,大概碰到了右臂上的伤口,下意识地呢喃了一声。

    她连忙过去拍他,他蹭在她怀里,终是又安稳下来。她抬起头,见柳氏望着她,不知想到什么,仿佛无意识地一笑:“梅若的孩子……也快生了吧?”

    在院子里匆匆一见,她的目光都被容少白聚满,并未多留意梅若,此刻想起,梅若是穿了一件宽大的衣衫,应该是为了遮盖肚子的。

    沈氏望住她:“已经8个月,入冬的时候,就快生了。”

    8个月。她思绪缓缓飘回去,8个月前,小汤团在她肚子里差不多快3个月……她没有力气再回想,漠然不动。

    沈氏见她这般,心里也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道:“别多想了,天色也不早了,先睡吧。明日,我便去总统府,你放心。”

    她一愣,心中的疑惑还未来得及问,沈氏已走了出去。

    沈氏走了之后,姚小巧才进来,她就住在外间,方静好给小汤团喂奶,姚小巧在旁说:“这不是挺好,就是要住下来,你出来算是怎么回事,你离开小澈,说明你心里还是有那混蛋的,那就把他再抢回来不就得了?”

    方静好笑笑,这一切,岂是一句话就能说得清的?若真是,她又怎么会这样难过?

    她望着窗外的天色,今夜怕是真的要在这里过夜了。明天,一切等明天再说吧。沈氏的话,她心中的疑惑,以后要怎么走,也许明天她便清楚了。

    她怀抱着小汤团,缓缓地睡去。

【179】、情陷

    或许是心里事太多,或许是累极所以睡眠极差,方静好反复的做梦,恍惚中听到一些细微的响声,蓦地睁开眼,顿时凝注了。

    小汤团不在身边。

    她吓了一跳,忽地想起柳氏白天的那句话:“你可以走,但孩子不能带走,他是我们容家的子孙!”

    一个冷战,她飞快地跳下床,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猛地推开门,一只脚悬在空中,一刹那犹如静止了一般。

    外头的屋子里,姚小巧不在,却半跪着一个人,天青色的布衣,以一个奇怪地姿势跪着,仿佛会很累,却一动不动。

    即使只看见侧面,这个身影她也再熟悉不过,而他的对面,那张软藤木椅子上,小汤团斜斜地躺着,那姿势倒是颇为舒服,手里还紧攥着一样东西。

    是一只火红色的风车。

    风车在他糯米团子一般白胖的小手里摇摇晃晃,他的神情如吃饱奶一般满足,还不忘抽空斜睨着对面的人,小小的脑袋一动不动。

    而对面的人也正凝睇着他,橘色的灯光下,漆黑的双眼如凝注了一般,涌动着莫名的情愫。

    两张如同一个磨子刻出来的脸庞互相凝视着,让她止住了脚步,心无端端地便安静下来,仿佛不敢去打扰这一刻,又仿佛宁愿自己并没有出现,让这一刻永永远远地下去。

    过了片刻,容少白不知想到了什么,蹙了蹙眉,伸手过去,似乎是想拿走风车,小汤团圆溜溜的眼睛一瞪,翘起唇角,露出一抹标志性的笑,小拳头握的紧紧的,藏在身后。

    容少白似乎也怔了怔,眼底带着一丝迷茫,然后鼓起嘴,皱着眉,将他的手从背后抓过来。

    方静好一惊,正要上前,却见小汤团似乎压根不畏惧,不哭不恼,只是将脸颊鼓的圆圆的,死死地拽着风车。

    仿佛是一场拉锯战的开始,一大一小两个人,连神情都那么相似。

    容少白脸憋得通红,甚是气恼地道:“给我!”

    小汤团虽然说不了话,但行动已表明了,坚决不给!

    容少白眯着眼,斜着嘴道:“小孩子要听话,不能跟大人抢东西!”

    “我会慢慢教他,四少爷还是回去教自己的小少爷比较好。”

    一句话,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冻结了。

    方静好缓缓地由暗处走出来,脸上波澜不惊,甚至是一种淡漠的白,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其实已千丝万缕,乱成了一团,本是想平静地出声带走小汤团的,可一出口,却那么酸,那么苦涩,连自己都想咬断自己的舌根。

    容少白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因为从她走出来的那一刻,他的身子便僵硬了。仿佛是逃不开的咒语,他可以在人前装作若无其事,可以在人前淡漠地说,他与她已无任何关系,但当她就这么走出来,单独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心还是控制不住的乱了套。

    静好静好……这个梦中萦绕千百回的人,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他却无法唤出这两个字。

    两人就这么僵持地对视着,容少白的指尖缓缓蜷缩起来,那么用力,以至于风车另一端的小汤团重心不稳,一个滑溜,就要滑下去。

    “汤团!”方静好心底一凉,一个箭步冲上去。

    没有预料的场面,小汤团被一双手稳稳地接住,落在一个人的怀里。

    周围的空气太压抑,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喘息,因为小汤团没有哭、没有闹,只是一动不动地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对面的人,甚至没有一丝挣扎,她几乎要怀疑,这是不是她的汤团,她的汤团不是个讨喜的孩子,不会讨好别人,也不习惯除了她与姚小巧之外的人的肢体接触,哪怕是韩澈,他也从不让他靠近。而此刻,他却出奇的安静,就连风车掉了都没有察觉,撅着小嘴,全神贯注地打量着眼前那张与自己惊人相似的脸。

    反而容少白,却是截然不同的神情。两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间,容少白身体僵硬,呼吸急促,那神情,是方静好从未看到过的,别扭、无措,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整张脸扭曲的滑稽。

    她深吸一口气,从他怀里抱过小汤团,他像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转过身,正要离去,他的声音却传过来:“叫什么?”

    她愣了一下,答:“汤团。”

    “汤团?”他似是错愕了半响。

    她听见自己淡漠地声音道:“汤团是小名儿,大名怀秋,因为在秋天出生。”

    他站在暗处,看不清神色,不再言语。

    她以为这便是结尾,却没想到他一步走到了她面前,漆黑的眸子如两团火在燃烧:“既然走了,为什么要回来?是因为韩澈不要你了?所以带着他的孩子想重回容家?”

    她抬起头,他的面容在她眼里模糊不清,只剩那双眼睛,如血一般,丝丝痛楚那么清晰,而他的话却比那双眼睛更叫她痛彻心扉,她已无暇去思考为何他会知道她与韩澈在一起,心脏传来的疼痛让她快要窒息,是啊,当初她留下一封信一走了之,如今抱着孩子出现,谁会相信,这是他容少白的骨肉?

    她嘴角忽然扬起笑,冷冷地凝视他:“是,我不该回来。”

    她不该的又何止是回来?她不该相信韩澈,她信了,而且深信不疑,她不该独自一人承担一切,如果那个时候,她有勇气断然拒绝袁有望的交换条件,就算死也要与他死在一起,那么今天也不是这样的结局,她彻底的错了,她忘了他们之间的承诺,她曾告诉他,有什么事要共同面对,要坦诚,然而她自己却没有做到。她以为只要他平安,便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忽略了心里的痛苦比肉体上的更为残酷。

    她以为留下一纸信笺,他会彻底忘了她,会平静的生活,但她也错了。

    她本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她前世听过许多相爱却互相折磨的故事,但终于不能幸免。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单方面的成全,是多么自私,是多么愚蠢。如果让她再选择一遍,她会站在他身后,与他面对一切,而不是为了他的平安,隐忍退去,变成了那么多的误会。

    然而,这一切还能重来一遍么?

    她的话在凉薄的空气中回响,也在他心底回响。她不该回来……不该回来。可她是否知道,他要的并不是她这句话?他要她在他身边,永远、一辈子,然而,他无法假装之前的一切没有发生过,鹰眼老大的话,她的背叛,她的决绝。他的心如撕扯般的疼痛,仿佛什么中在了心里,挖不出,也消不去。

    他记得去年的那场初雪,他问她:“你是不是早就想离开?”

    她说,是。

    那声“是”让他情绪彻底失控,他恨自己被欺骗,恨自己动了真情,而他最恨的,是直到那一刻他却仍是爱她。那种情感深入骨髓,无法销毁,只能折磨自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那种痛楚,让他没有问清楚所有的一切,甚至无法再开口问她一句:“你与鹰眼老大,是不是兄妹?你做的一切,是不是只是因为报复?”

    他忽然想起,某一天,她凝睇他,一字一字地说:“少白,不要骗我,不要瞒我,有什么事,都要坦诚的说出来,答应我。”

    那个深夜,在那间充满熟悉气息的屋子里,他曾几次想开口,然而想起她这一句话也许也不过是计划中的一步而已,他便痛彻心扉,难以开口。

    他仍是无法做到心无芥蒂的爱她,也许,就因为在乎。对文娇龙,他也曾从不过问,那是因为那段日子他一直活在糊涂中,他一直以为只要有一个人懂他,愿意在他身边便好,哪怕只是偶尔的问起,她妩媚一笑,他便也不再追究,他以为自己爱她极深,所以愿意妥协,愿意包容,很久之后他才明白,他当时所认为的爱,只是一种依赖,一种习惯,习惯了有她在身边,不愿意再孤独一人,所以不愿意去打破那种关系。然而,对方静好,他却无法做到糊糊涂涂,他想要拥有她的一切,可越是这样,他越怕接近真相,他害怕失去,害怕说穿了一切,她便真的离他远去,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鹰眼老大的话回响在耳边:“她之所以嫁进容家,是想要容家付出代价!”

    “她现在与你们锦绣织的韩少爷在一起,她是不会再回来了!”

    如果他问清一切,会不会就会知道,她本也是鹰眼的人,她与文娇龙也是认得的,他真心对待过的两个女人,原来都是自编自导的一场戏?

    他那么恐惧,恨这样的自己,却无能为力。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种煎熬的、思念的痛苦比知道一切真相的痛楚更深,如果重来一次,他宁愿问清楚一切,哪怕事实真如鹰眼老大所说,他也要明明白白。

    他的心忽然沸腾起来,有一种不顾一切地冲动,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有一句话,我一直没问,因为我不敢,我怕,但现在……”他苦涩一笑,“这半年来,我已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半年来的煎熬、折磨、思念,有什么比这些更恐怖?他原以为自己已收拾干净心底的那份情感,可以淡漠的面对,在院子里,在柳氏房中,他也做到了,可换来的是更深的痛苦。否则,他不会深夜不睡,在她屋外徘徊,不会因为看到姚小巧抱着汤团在院子里,便挪不开脚步,不会因为汤团看到他挂在屋檐下的风车流露出想要的表情,便神使鬼差的拿下来给他,更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跟着姚小巧走到了这间屋子里。

    方静好颤抖地望着这双眼睛,这双眼睛里是漫天的火,快要将她融化。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鹰眼老大是谁?”

    方静好眉心茫然地颤了颤,这个时候,他为什么突然问起了鹰眼老大,难道,是知道了什么?知道了韩澈所做的一切?知道了韩澈是鹰眼的人?知道了容家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也是因为她?

    她几乎是下意识惶恐地退后。

    他的问题却让她避无可避:“你知道,娘曾经害的一个女人终身孤苦无依,还差点害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你与鹰眼老大,是不是兄妹?那个女人,是不是你的娘亲?”

    她紧紧贴着墙壁,震惊地望着他。

    她的神情那么脆弱,那么无措,让他的心生生地被撕开,猛地上前一步,一字一字地道:“为什么不说话?”

    她的气息在他吐纳间环绕,那是他曾经多么熟悉,多么亲密的味道,是他做梦也想再次闻到的气味,行为仿佛与理智脱节,他狠狠地抱住她,灼热的唇覆盖下来。

    当吻上她的这一瞬间,他便什么也不顾了,哪怕她真的做过那一切也好,他只想抛开一切,纯粹地拥有她,那么真实,不是做梦。

    方静好蓦地睁大了眼睛,脑海里一片空白,甚至无法思考刚才他那一系列让自己震惊的问题,这是她思念多久的怀抱?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只有她的体温才能让她鲜活,不是与韩澈在一起的心如止水,而是火一般在烧,奋不顾身的,可以抛开一切燃烧。

    他的双手环抱她,那么紧,像是要将她嵌入自己的生命里,他抱着她,那姿势,却一并将小汤团抱了进去,小汤团仿佛怔住了一般,却一动不动,她有种要流泪的冲动。

    蓦地,一道略微颤抖的声音传来:“少白……”

    像是一道咒语,方静好猛地抽身退开好几步。

    门口,梅若依墙而立,深秋的冷风中,她宽大的衣裳被风吹的紧紧贴着小腹,小腹隆起。她只是远远地看着,深不见底的黑瞳中一丝波澜瞬间敛去,冷冷清清。

    这一声“少白”,那微隆的小腹,让方静好顿时清醒,紧紧地抱着小汤团,仿佛只想抓住点什么。

    容少白却仿佛已恢复常态,平静地道:“夜里凉,怎么出来了?”

    梅若望向他时,目光变得温柔如水,缓缓走过来,却没有走到他身边,反而对方静好道:“少白说去厨房找找吃的,我等了很久不见他回来,就来看看,原来在姐姐这里。”

    姐姐。方静好轻轻笑了,以前,梅若一直喊她四少奶奶,喊容少白四少爷,如今却是“少白”与“姐姐”。

    她不再喊她四少奶奶,是不是暗示她如今的身份不过是前妻?而她叫她姐姐,是不是在说,她可以不介意,可以与自己好好相处?

    这个时候,姚小巧也回来了,手里端着碗米粥,容少白上前一步,对梅若淡淡道:“走吧。”

【180】、转机

    方静好抱着小汤团朝姚小巧笑笑,姚小巧气结道:“刚才汤团醒了,这孩子饿了也不哭不闹的,我怕他饿坏了,你又睡得那么累,所以没叫醒你,去厨房找了点米粥。”

    “没关系,姚姨,你也累了,去眯一会吧。”方静好给汤团喂完奶,哄着他睡着,乍一看,已是天亮。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手脚麻痹,挥之不去的却是刚才容少白的身影。

    直到此刻,安静的时光里,容少白刚才的话才忽然在她脑海里苏醒。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鹰眼老大是谁?”

    “你知道,娘曾经害的一个女人终身孤苦无依,还差点害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你与鹰眼老大,是不是兄妹?那个女人,是不是你的娘亲?”

    ……

    等一下!

    “你与鹰眼老大,是不是兄妹?那个女人,是不是你的娘亲?”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与鹰眼老大,是兄妹?那个女人是谁?

    容少白刚开始问的时候,她以为他是知道了韩澈所做的一切,知道了容家之所以变成这样,是有人在幕后操控了一切,而这一切,她也不知不觉的参与了,虽然是无心的,但却有无法推卸的责任,所以她惶恐、害怕,甚至连他说的那些话都来不及细想。

    而现在,细细回想他的话,却仿佛不是如此的。

    好像,有很多她不清楚的事,横亘在他们中间。仿佛是一个黑洞,明知道迷雾重重,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但她却那么想知道。

    她与他之间,已经有太多的误会了,现在想起来,她与他相处的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她从来没有自己争取过什么,就算明白了自己的心里有容少白,她也是被动的,也许是怕自己再次受到伤害,也许是习惯了戴着面具,她终是有所保留的,他后来为她做的一切,她只是自私的感受着,而她只是画上了他送的胭脂,他便笑容灿烂。

    如果,对结果没有奢望,过程会不会能更轻松?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理会结果是什么,只要自己做过了,便也值得了。什么时候开始,她被这个世界同化,变作了一个循规蹈矩、守着本分,畏缩不前、非要依靠一个人才能生活的旧式女子?失去了这种不顾一切的勇气?爱一个人便是要他知道,就算不能和他在一起,她也可以自己好好的生活;明知道自己错过一次,怎么还可以逃避面对?

    她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出屋子去。

    弄清楚这一切,她才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不是吗?

    这一次,她几乎是没有犹豫便走到了容少白的屋子前,伸手要敲门,一双手在她身后扯了扯,她回头,就看见沈氏。

    沈氏将她拉到院子的一角:“我去过沈园了,见到了总统。”

    “你见过袁有望了?”方静好错愕地望住她。

    之前沈氏对她说,让她安心在这里住下,有办法解决那件事,她原是半信半疑的。没想到,沈氏真的去见了袁有望。

    沈氏点点头:“你是不是有许多疑惑?”

    她点头:“大嫂,你能不能告诉我?”

    沈氏笑笑:“其实,不过是个俗套的故事而已。”她拉着她在花坛上坐下来,“曾经有个女人,她出生富贵之家,她的祖上原来世代在朝中为官,后来受不了宫廷中的勾心斗角,辞了官,成了商人,因为他在朝中人缘一直极好,所以商途也颇为顺利,从一个小小的茶商变成了江南一方的巨贾,那个女子是那一代他们家唯一子嗣,于是便担负着振兴家业的责任,她爹一生遗憾的便是没有男丁,于是便决定要招赘女婿,让女婿改姓沈,继承这份家业。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其实已有心上人。那个女子,有一天偶然中救了一个路过的、受了枪伤的男子,将他藏在自己家的别院里,悉心照顾他,与他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她将自己家里的情况告诉那男子,想让那男子入赘她家,与她永远在一起,谁知道那男人却犹豫了,那男人心怀天下,野心极大,要自己开创一番天下,而不愿依靠女人,做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

    “结果呢?”

    “结果,他们心里再多的爱也比不过现实的残酷,他们只得分开,那个男人一走便是十几年,了无音讯,那女子收拾了心情,将他放在心底,听从父亲的安排,与他父亲的一个徒弟成了家,生了一双儿女,后来,因病逝世了。”沈氏轻微的一笑,“那个女人,便是我娘,而那个男人……”

    “袁有望?”方静好失声。

    “是。”沈氏点点头,“这便是我娘一生最爱的男人。记得小时候,我娘总是拿着一块玉佩痴痴地看,我觉得好看,就问她要,她将那块玉佩戴在我的脖子上,说,心默啊,这是娘最重要的东西,你要好好珍惜,我一直不懂,后来,我娘临死的时候,才告诉我,这是一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送的,那个男人在临走前告诉她,此生无缘,是他愧对于她,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拿着这块玉佩的人出现,他便会倾其一切帮助他。”

    沈氏接着道:“当我听到消息,袁有望住在我们沈家的别院沈园时,就很怀疑,于是回去问了父亲,父亲经不起我一再的问,才告诉我这个故事,他从小便一直跟着我外公采茶,料理店铺的一切生意,几乎是和我娘一起长大的,他爱我娘,甚至可以放弃一个男人的自尊入赘沈家,也终于跟我娘在一起了,他却知道,我娘心里爱的是另一个人,我娘从未瞒过他。袁有望住过的沈园,现在的总统府江南的分馆,就是当初我娘救了他,把他藏起来的地方。我知道了一切,所以,分馆重建那里,我去了,我是想看看我娘穷其一生也不能忘记的男人。”

    方静好张大了嘴巴,诧异无比,没想到沈夫人与袁有望居然有那么一段故事,她记得那一天见袁有望,袁有望望着沈园里那片片的枫叶问她:“四少奶奶,你可知这沈园本是谁人故居?”

    当时她心里全是容少白,一片茫然。

    袁有望缓缓道:“每个人都有过难以抉择的时候,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有,然而,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回头再看时,便会明了,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活着是真的。若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好。”

    他也有过难以抉择的时候吧?可是他终究选择了天下,而放弃了那个他深爱的女人。多少年之后重回故地,他已实现了一切,成为人上人,然而,伊人已逝,往事不可寻,除了那空无一人的花园,还留着当初的欢声笑语、缠绵缱绻。

    仿佛,又是一个陆游与唐婉的故事。

    这个世间,有多少陆游,多少唐婉?多少凄婉、无奈的爱情故事?

    方静好沉默了一会,她被这个故事勾起了许多的感慨,然而她现在更想知道的是沈氏与袁有望的见面到底结果如何?

    “大嫂,你将玉佩拿出来了?”

    “嗯。他见了玉佩,似乎并没有多少惊讶,他应该早就查清了我是我娘的女儿,我求他放过容家,放过你。”

    “他怎么说?”方静好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

    “他答应了,无论如何,他都会答应的。因为,我看得出来,这么多年,他跟我娘一样,对彼此还是难以忘怀。”

    长长地舒了口气,方静好竟觉得犹如做梦一般,若早知道这个故事,会不会一切都不同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嫂,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求他将锦绣织还给容家?”

    袁有望答应了沈氏的母亲倾其一切帮助手拿玉佩的人,那这个要求,他会不会答应?纵然他已答应了韩澈容家的一切不过问,但只要他肯帮忙,也许不是没有一点希望的。

    沈氏却摇摇头:“其实,我本不想去求他的,要不是不想看着你与少白分开,我原想当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去见袁有望并求他的事,我爹并不知道,他年纪那么大了,我不想再让他难过,让他看到自己的女儿还要去求那个他一生都介意的男人。至于锦绣织……”她平静地笑了,“对于我来说,有没有都不重要,一家人能快快乐乐地在一起才是最好的,锦绣织变成这般,与家里人心涣散分不开,如果不能团结,纵然锦绣织拿回来了,总有一天还是会出事的。如果家里的人都能一颗心,又何愁以后没有好日子过?”

    方静好默然,心底的感动却无以复加,轻声道:“大嫂,让你为难了。”

    沈氏笑笑:“没什么,只要你不用再离开就好。”她细眉一蹙,忽地露出担忧的神情,“只是,他也让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方静好愣住。

    “天下太平,他野心极大,结交了不少外国的权贵,其中一位,据说是那边名门望族的伯爵之后,说想见识见识容家的绝技——凤凰涅槃。”

    “凤凰涅槃的一个配方不是已经找不到了么?”她惊讶地道。

    “是,所以才难。只不过,他虽没有以此当做交换条件,但既然他答应了我,我也不想欠他。三个月,有三个月的时间,我总要试试。”

    “加上我吧。”方静好缓缓道。

    “你?”

    “嗯。”她握住沈氏的手,“大嫂,这一切都是由我而起,我怎么可以置身事外?何况,凤凰涅槃是容家失传的绝技,若能重现,不也是一件好事?娘一高兴,说不定病也好了。”

    沈氏望住她:“你已决定留下来了?”

    她轻轻一笑:“无论如何,由我造成的一切,总该由我去弥补,所有的事都真相大白了,都解决了,要去要留,再做决定吧。”

    虽是摸不着头脑,但她隐约觉得还有许多事并未解决。还有很多事,她并没有知道全部。本来,她是想来找容少白问清楚才决定的,而现在,她却决定暂时留下来,沈氏是为了帮她才揽下了所有的事,她不能置之不理,一走了之。

    她望了望紧闭的屋门,无声的叹息一声,对沈氏道:“那张配方,到底是如何的?”

    沈氏苦笑道:“玉印打碎之后,那配方娘就交由我保管,反正那东西也没有会惦记,走,我带你去看看。”

【181】、坦白(一)

    接下来的几天,方静好去看了胡氏、胡氏除了照顾柳氏,就是关在屋子里画画。她也去找桃莲叙了旧,桃莲的女儿叫兜兜,快一岁了,已经能走路,会依依呀呀的说话,她抱着小汤团过去,兜兜倒挺喜欢这个小弟弟的,只是小汤团甚是清高,理都不理,方静好也拿他没办法。早上的时候,柳氏又来看小汤团,仿佛只要小汤团在,她的眼里就没有别人,抱着爱不释手,小汤团不太喜欢她抱,不过也没办法,好像知道这件事向母亲求助也无可奈何,于是也放弃挣扎,嘟着嘴趴着。当然,她也见到了“三八线”另一边的葛氏,那日,桃莲晒衣服,一阵风吹过,衣角越过了界,葛氏二话不说拿了一把剪子就把衣角剪掉了,桃莲为此气了很久,方静好只得安慰她:“算了。”

    桃莲叹口气道:“四少奶奶,人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有的人可以因为爱,连别人的孩子都那么用心,有些人却因为那些身外之物弄得一家人反目。”

    方静好苦笑了一下:“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然后她忽然回过神来,“你说谁为了爱连别人的孩子都用心?”

    “四少爷呗。”桃莲脱口道。

    方静好一愣,桃莲自觉失口,只好低声道,“婢子刚才出来的时候,看见姚姨抱着小汤团出来,正好四少爷经过,姚姨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将小汤团塞四少爷手里就走了,然后,婢子看见四少爷陪着小汤团坐在树下呢……”

    话说到一半,她就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见平时一直冷静的四少奶奶已跑得无影无踪。

    方静好快步朝后院走去,她已无暇顾及桃莲似乎也把汤团当做了她与别的男人的孩子,心里不知该气姚小巧还是该叹息,姚小巧是那种平时口不饶人,但一旦认准对谁好,就会一心一意,姚小巧对她好,于是恨不得撮合她与容少白,快点将梅若赶走。

    当然,汤团是最好的纽带。

    不过,她心里居然也有些感激姚小巧,她又何尝不想与容少白解开一切的误会?虽然也许只要跨出一步而已,但这一步对她来说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她也需要机会,一个能与容少白见面的机会。她曾在他屋门前徘徊过几次,但都见到梅若紧跟在他身后,有些话她想说,可面对梅若,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一步跨进后院,就看见容少白坐在树下,小汤团懒洋洋地躺在他的大腿圈圈里,晃动着小手臂。

    见她出现,他倒没有第一次那么僵硬,仿佛也在等待什么似的,甚至并没有移动姿势,只是看着她,那漆黑的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让她的心跟着微微颤抖。

    “我来继续那天没说完的话。”她听见自己说。

    他点点头,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并没有抱起小汤团,只是用手指轻轻点弄着小家伙的脸颊,小汤团瞧着她,忽然翘起唇笑了笑,她下意识地望向容少白,似乎想找到一丝相似的笑容,却忽然失声道:“你的脸怎么了?”

    他的下颌,有几道血丝,似乎是新的,那一天分明还没有。

    “没什么。”他笑一下,却分明扭开了脸,“干活时不小心蹭的。”

    “干活?”她微微错愕,“你在哪里干活?”

    他苦笑一下,“这两个字不像是我嘴里说出来的么?要活下去总得干活,我和大哥现在都在一家酒楼里打杂,今天老板的儿子满月,所以放了我们一天假。”

    她望着他,他刀刻一般的下颌除了那几道血丝,还长出了青青的胡渣。她一动不动,仿佛想在他脸上找到昔日那鲜衣朱唇、风流倜傥、玩世不恭地神情,却失望了,他的确不一样了,眼底那抹戏谑尽敛,只剩下一丝淡淡的沧桑。她心底涌上无数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骄傲、欣慰、苦涩、感慨……那个时候,他何曾做过粗活?就连难得一次被柳氏罚去送货,也要换上伙计的衣服,用雨笠遮着脸,生怕别人看出来,这是容家的容四少,而如今,他居然能平静地说出自己在酒楼打杂,干活的时候呢?他又吃了多少苦?恐怕不止脸上的伤痕这么简单吧?除了身体上的折磨,还有心理上的,这才是最难捱的。

    都说从穷困潦倒到大富大贵容易,反之却极难,他却做到了。风光的容家没了,他却终于成熟了,不知柳氏看在眼里,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

    分别以来,见到他,她的心一直是摇晃的,从没有这么一刻,那么仔细地看他,也许是因为深秋午后的太阳过于温柔,也许是因为风吹过树梢那静谧的沙沙声,也许因为他也平静了心绪,她那么专注地看他,仿佛一寸一寸,恨不得统统都放到心里去。

    今天坦诚一切,之后,不知道他们之间会如何,就让她将他牢牢刻在心底吧。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他正好侧过脸来,对视间,深深望到彼此的眼底,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有许多话想说,她不想被人打扰,只要一会会,哪怕一会会也好,她要把一切说清楚,哪怕结果还是让人伤痛。

    他动了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汤团正坐在他腿上,他似乎很自然地抱起来,走在前头,她跟在后头,望着两个人的背影,心里生出无端的恬静。温柔的阳光照下来,三个人的身影,像极了出游的一家人。

    院子里的槐树后头,梅若就这么看着,树荫下,她的神情模糊不清,手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一阵风吹过,不知是风的寒意,还是她眉宇间的寒意。然后,她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三个人也是悄无声息地走着。一个是不会说话,还有两个,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又也许,是享受着那安静相处的时光。

    若不是容少白怀里的小汤团,她几乎以为回到了不久前。是,不久前,只不过一年多而已,她却觉得恍如隔世。有一次,从铺子里回来,他吵着饿了要吃饭,点了一桌子菜,却被她退掉了,他身无分文,只好委曲求全,结果,吃光了一碗香菇青菜,然后,在一家卖小玩意的摊子上,她望着那条与许怀安送她的一模一样的链子,不久之后,他却拿来给了她;还有一次,他与她在卢老板的胭脂铺,他买下一盒胭脂,只因为卢老板说:“女为悦己者容”;还有一次,他买了两只风车,一边迎着风倒退,一边叫:“风车啊风车,快快转,把霉运都转走吧!”。逆光中,他的神情那么柔和,他说,是奶奶教他这么说的。她想起他抱着酒坛落寞的眼神,想起他坐在台阶上给老夫人梳头,她总以为是他那些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内心深处的东西,触动了她,让她心动。每个女人天生都有母性情节,对于那些寂寞的、落魄的男人,总是忍不住把他们当做孩子一般,心生怜悯,然而,后来她才知道,不止这些,容少白走路的姿势、说话的神情、甚至他那欠揍的腐笑,都早已深刻在她的心里,在她穿越到这里这段犹如梦境一般的时光里,唯有他是鲜活的。韩澈是素净中依旧的一抹白,本来她渴望那种宁静,现在才发现,已淡的不着痕迹,就连怨也仿佛淡了。而他却是黑白里唯一的那点色彩,那么鲜艳、那么真实、那么强烈,那么让人难以忽视,直到以为再也见不到,她才那么清晰的觉察到。

    还有一次……

    她恍惚地想着,却听他说:“我还没吃饭,去前面吃点东西吧。”

    她遥遥望去,正是那次他们去过的酒楼,如今依然门庭若市,只是,很多事,不一样了。

    坐下来,小二过来点菜,他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一个青菜香菇,两碗饭。”

    “是香菇青菜。”她纠正道。

    他抿抿嘴,“嗯,香菇青菜。”

    依旧是简单的菜,从前是她不愿铺张浪费,他无可奈何,如今却是真的只能吃这些了。

    他再不是那天本可以一掷千金,却被柳氏逼得身无分文,只得委曲求全的容四少;她也不是那个答应了柳氏,掌握着他月钱、存心想给他下马威的容家四奶奶。

    小汤团穿着大红色的斗篷坐在椅子上,像个陶瓷娃娃,邻桌有个不过四五岁的小女孩跟着父母吃饭,见他可爱,逗着他玩,小汤团并不见得喜欢,但她想,她与容少白有许多话要说,汤团不知道会不会睡着,在这里睡着了万一着凉了怎么办?于是她将椅子推了过去一点,对小汤团说:“乖乖,跟这个小姐姐玩吧。”小姑娘很乐意,伸出手,拿出两只布老虎逗他,她父母也笑着望着他们,许是见了玩具,他终于有些了兴致,将手伸出去,方静好放了心,微微侧过脸,容少白没有动筷,她其实也不饿。两人各自望着窗外的风景。

    “我……”

    “我……”

    几乎是同时开口,然后,他指尖微动:“你先说。”

    “还是你先说吧。”她说。

    他抬起头,目光忽然变得灼热:“我想知道的,那天,我已经问了,我要等的,是你的回答。”

    她不知道,他与她一样,期待这次见面。所以,他抱着小汤团,坐在树下等。所以,他告诉自己,要冷静。若再让一切成为僵局,也许,便真的永远失去了。

    他受够了这大半年来的折磨,几乎让他崩溃,他不要再这样下去。痛痛快快地死,总好过行尸走肉般的活。

    她沉默了许久,似乎在组织想说的话,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过是给自己一段缓冲的时间。

    隐约中,她觉得,接下来要面对的,并非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误会那么简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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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城介绍:
侯门深深深几许。
穿便穿了,还要作为替死鬼嫁为人妇。
一入豪门深似海,从此,她置身于一片神秘的陌生地。不学无术、花前柳下的丈夫;看似端庄却城府极深的大婆婆、尖酸刻薄的二婆婆;性格迥异的姑嫂妯娌……
家长里短,明枪暗箭,身世之谜……好戏轮番上演,让她喘不过气来。
在这个丈夫为天,贞节最大的时代下,她该如何守住这个家?
而属于她的幸福,又在何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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