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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暗水微澜     容城txt下载     容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26】、争吵

    方静好在柳氏走之后才说出这番话,是有意要告诉葛氏和宋氏,她不是笨到什么都被蒙在鼓里,但过去的事也不想再追究了,她虽然不想多事,但也不是面团,随人搓圆捏扁。本来这些事她也不想说的那么明的,还要一起过,谁的脸上都不好看,可是今天她的情绪实在坏到了极点,有些无法控制了。

    回到桃苑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吩咐三个丫头出去便坐下来,在灯下看着那条链子,链子已经断了,就算是在现代,大概也没有办法再接上了,何况是在这个时代?她呆呆坐了很久,才把它包起来,重新放到柜子里。破镜不可圆,断了的东西也无法再接上,就像那些消逝的时光,再也追不来回。许怀安走后的头一年,她瘦了整整一圈,慢慢的才明白,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活下去,现在,亦只能是如此。虽然心那么疼,可是父母已经不在了,朋友不在了,许怀安不在了,连唯一的那条项链也破碎了。在这个陌生的、到处隐含危机、又没有人关爱的时空里,一切只能靠自己。

    她轻轻打开门对站在门口的桃心道:“我想吃点东西。”

    刚才吃饭的时候她压根什么都没吃,委屈了身体是自己的,也没有别人会来疼惜,要自己对自己好一些,日子总归还是要过下去的,不是吗?

    第二天,她起床的时候告诉了桃莲太太已经同意了她和水生的事,桃莲着实惊喜了一番,下午的时候,桃莲含羞带来了水生,两个人齐齐的朝她磕头。方静好问过水生,听到他在乡下还有位老娘,想了想道:“你们立刻启程回乡下吧,选个好日子,也好把事办了。”

    桃莲有些依依不舍,方静好笑道:“傻丫头,又不是不让你回来了。何况水生也很多时候没回去了吧?总要回去看看的。”她这才点了头,水生猛地又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四少奶奶,小的永远不会忘记四少奶奶的好,这辈子做牛做马都要报答四少奶奶!”

    方静好失笑:“我不要什么牛啊马的,你去给桃莲做吧。”

    桃心和桃玉闻言,都不禁笑出声来,桃莲嗔怪的看了她们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水生看着她们笑,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抓着头皮憨憨的。

    午后,方静好和桃心、桃玉把桃莲和水生送到门口,府里人来人往的,一些丫鬟下人都各自忙碌着,见到桃莲和水生忍不住都偷偷笑、窃窃私语。桃莲低下头,水生的脸也红成了柿子。

    方静好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交给桃莲:“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看看喜不喜欢。”

    桃莲一怔,受宠若惊的道:“谢谢少奶奶,谢谢少奶奶。”便爱不释手的抱在怀里。临走前,桃莲含着泪,与相处了多年的姐妹告别,桃心和桃玉眼眶也红红的,她们自从进了容家便没有分开过,早已像是一家人了,此刻虽然只是暂时的分别,也是舍不得的。方静好见水生站在一边,便走上去道:“水生,你还记不记得刚才说要做牛做马报答我的话?”

    水生一怔,不明白为什么少奶奶突然提起了这个,但他天生憨直,连连点头道:“记得。”

    “还是那句话,我不要什么牛马,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方静好道。

    “四少奶奶吩咐。”

    方静好微微一笑:“不要辜负桃莲,用真心对她。”

    水生白净的脸上掠过一丝坚定:“四少奶奶放心,我是真心喜欢桃莲的,若辜负她定叫我不得好死!”

    望着他的面容,方静好忽然觉得有些羡慕桃莲,那种平淡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她想过的?但愿他们永远好好的。她暗自笑一声,有些人自己不如意总盼着别人也不好,她也会羡慕,却更希望看着身边的人好好的。也许是每个人的心性不同吧。

    送走了桃莲,经过梅苑的时候,方静好看到奶妈正在对一群下人丫鬟说话,奶妈道:“记住了,门口的花都给换了,换些喜庆的牡丹,另外叫裁缝来给几位少爷小姐少奶奶做些新的春衣,老夫人的寿辰、旌表揭牌的日子,那是整个柳眉镇的大事,一切都要风风光光的,不能出错,明白了么?”

    原来是为了老夫人寿辰和旌表揭牌的事。府里一整天都人来人往,就是在忙着这事,听说要大肆庆祝一番,方静好听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原来旌表揭牌便是接受贞节牌坊,这件事之前她便听葛氏提起过,说老夫人为容家守到了一块贞节牌坊,只是当时她并不知道老夫人寿辰和旌表揭牌放在了同一天。听说老夫人是镇上守节时间最长的节妇,而得到一块贞节牌坊在这个时代来说,是无比荣耀的事。方静好想起了老夫人痴痴傻傻的模样,心底觉得讽刺,这么一块冰冷的石头得到了又如何?能带来快乐吗?能治好她的病吗?

    奶妈交代清楚便走了,留下那些下人丫鬟们开始忙着打扫院子,一边打扫,一边还小声议论着:“老夫人守了那么多年,终于为容家又守到了一块牌坊。”

    “可不是吗,这可是柳眉镇上最大的荣耀啊。”一个小丫鬟道。

    “嗯,估计整个柳眉镇都知道了。”

    “岂止啊,听说那一天族里的人都会来参加呢。”

    “唉,再怎么说也缺了一位。”一个下人凑上来道。

    其他的人便不响了。

    方静好脚步顿了顿,身后的桃心从桃莲走了之后一直在替她开心,此刻也听到了那些丫鬟的小声议论,见方静好停下了脚步,便好心的在她耳边解释道:“四少奶奶,他们在说二老爷呢。”

    “二老爷?”方静好不觉怔了怔,她进门这么多天,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还有位二老爷。

    桃心点点头:“容家到了老爷这一代,只剩下老爷和二老爷两个人,二老爷很多年前便去了外头,好像是个法……什么的国家,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

    方静好本来想说法国,可是转念一想,现在好像还不叫法国,于是便问道:“是不是法兰西?”

    桃心一个劲的点头:“对对对,就是叫这个名儿,四少奶奶知道的真多。”

    方静好苦笑,她哪是知道的多?只是因为活了两个时代而已。

    当然,那位二老爷和法国或者法兰西都与她没什么关系,她听过便算过了,一整天都没什么事,府里的人大概都忙着老夫人寿辰的事,方静好小歇了一下,又和桃心随意的聊了会天,却没想到这个时候,柳氏来了。

    从她进门开始,柳氏是第一次到桃苑来,身边居然没带上奶妈,一进门便吩咐桃心、桃玉退下了。

    方静好微微诧异,却没有说话,只等着柳氏开口。

    果然,柳氏喝了一口茶之后,看着方静好缓缓道:“你呀,和我年轻的时候脾气一样倔。”

    方静好没想到柳氏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回过神来,才明白她是在说昨天饭桌上她和葛氏之间的针锋相对,便道:“娘,静好的确有不是之处。”

    柳氏看着她,半响才淡淡道:“很多事我虽然不说,但心里清楚得很,你做的怎样,我也知道,不过,一个家里总是家和万事兴的,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知道,有些事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你明白吗?”

    其实方静好不太明白,不过她隐约觉得,柳氏不止是在说她和葛氏之间的那桩事,好像还另有所指,但她还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柳氏眉心舒展开来:“知道便好,一个女人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家里的位子就总是她的,不会变。”

    方静好怔了怔,就明白过来,果然,柳氏是在说她和容少白的事,她知道她去过龙门,当然也猜到她遇到了谁,所以来告诉她,只要她做好一个媳妇,四少奶奶的位置便总是她的,谁也取代不了。

    既然柳氏已经暗示了龙门的事,她也有必要说一下,不要连累了别人,她看了看柳氏道:“娘,那天我是有事去找少白,门口遇到韩少爷,我不认得路,他便送了我一程,只是没想到会遇到土匪……”

    柳氏淡淡一笑:“我都知道了,少白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

    “娘都知道?那……”方静好这下错愕了,她知道柳氏不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可是她以为柳氏和她一样只是知道容少白可能欠了别人钱而已,没想到柳氏全都知道,容少白是和土匪有瓜葛,万一真的弄出什么事来,柳氏难道也不管?

    柳氏见方静好愕然,动了动唇道:“我全都知道,所以我早就请了巡捕房的人在龙门守着,我不会让那些土匪真的伤了少白,但也要叫他吃些苦头,否则,他便永远不会害怕,永远野在外头。”

    方静好不得不佩服柳氏了,柳氏虽然处于深宅中,却早已部署好了一切,所以她会那么笃定,容少白会回来。唯一没有想到的,大概就是她——方静好会突然去了龙门。可是,柳氏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她呢?难道不怕她说出去,容少白知道便不会害怕了?

    柳氏像是看穿了她心思一般的的道:“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相信你和我是站在一条线上的,我希望儿子好,而你,经过那么多事你也应该明白了,无论如何,只要少白出了什么事,你总是要牵进来的,所以,只有少白好好的,我们两个人才有好日子过。”

    方静好吐了口气,不得不承认,柳氏的话有几分道理,她之前答应柳氏的约定,这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明白过来,就算容少白再没用,她再不想跟别人争什么,别人还是会防范的,何况,容少白只要一出事,倒霉的便是她,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她,所以,与其这样,还不如积极些,不为别的,只为好好保护自己。

    柳氏见她没有异议,便道:“少白很快便会回来的,你好好想想怎么让他定下心来学习管理锦绣织的事吧。”

    呵,怎么才能让容少白定下心来呢?比叫一只猴子不要上下窜还难,她低着头,忽然一个想法一闪而过。

    之后,柳氏又喝了会茶才离开,奇怪的是,她没再提什么帮容家添香火、子嗣之类的话题,也许是觉得这些事急也急不来吧?方静好想着,微微松了口气。

    桃苑外,奶妈见到柳氏便迎了上去:“太太,您和四少奶奶谈过了?”

    柳氏点点头,奶妈张了张嘴又道:“其实,要四少爷一时半刻改了性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知道,但从那日她染布我就知道,那是个性格倔强、决定了一件事便不会放弃的孩子,我相信她能改变少白。”柳氏望着一园的景色缓缓的道。

    “可是,四少爷和四少奶奶还未圆房,这……”

    “我答应过她……”柳氏的目光落在了远处,“只要我在一天,容家四少奶奶的位置便是她的,至于其他的,我自有打算。”

    奶妈暗暗的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了。两个人一语不发的朝前走,忽然听到一阵争吵声从荷苑传出来。

    柳氏走后不久,方静好怔怔的坐在床边,桃心冲了进来:“四少奶奶,三房吵起来了!”

    “什么?”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桃心解释道:“三少爷和三少奶奶吵得正凶呢。”

    “哦。”方静好淡淡道,夫妻吵架很平常,何况像那对活宝,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桃心继续道:“听说是为了一瓶什么凝香露。”

    “凝香露?”方静好怔了怔。

    “嗯嗯,大概是三少爷拿了一瓶什么凝香露,结果没送给三少奶奶,被三少奶奶知道了,天天追问,三少爷说是送给生意上的朋友了,结果今天三姨奶奶不知擦了什么,被三少奶奶闻到了,非说是凝香露的味道,立刻把三少爷从锦绣织叫了回来,吵得哭天抢地呢。”

【027】、闲聊

    方静好错愕了片刻,不觉失笑,看来那天胡氏还真说对了,容少弘是要给别人一个惊喜,可惜给的不是大老婆宋氏,而是小老婆梅雯。不过如果她是男人也会喜欢安安静静的梅雯,而不喜欢唧唧歪歪、尖酸刻薄、唯恐天下不乱的宋氏。

    她走出院子,夫妻大战已经升级院子外面来了,远远望去,三姨奶奶梅雯似乎跪在地上,就算柳氏和葛氏都在,宋氏的骂声还是响彻了整个容府,然后,她看见沈氏也站在不远处远远的望着,见到方静好,她走过来。

    “四弟妹,你也在?”她轻声道。

    方静好点点头:“听见动静,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大嫂呢?”

    “我也是,本想过去劝劝的,可是见娘已经去了,便不过去了。”沈氏道。

    方静好心想,沈氏真是个善良的人,可是她不知道小两口吵架外人是怎么劝都没用的,夫妻之间的相处如饮水,冷暖自知。

    静默了一会,沈氏道:“昨天本来想来看看弟妹的,可是又怕打扰你歇息。”

    方静好一怔,才明白过来沈氏是暗指龙门那件事,她虽然没有明说,但已透露着关心,怕方静好知道了丈夫外面有女人的事实而受不了。方静好淡淡一笑:“谢谢大嫂,我没事。”

    沈氏轻柔一笑,便想起了另一件事:“差点忘了,娘吩咐铺子新染的布刚送来,奶奶的寿辰快到了,府里要做几套春衣,本是叫我让几位弟妹一起来选的,可是……”她望了望荷苑,无奈的一笑,“四弟妹若有时间,不如先去我屋里选吧,等明个儿我再让二弟妹和三弟妹过来。”

    方静好原本想回桃苑的,可是想到回去了也只能百无聊赖的坐着,便点了点头,笑道:“也好。”

    “那走吧。”沈氏温婉一笑道。

    两人说着话去了沈氏的屋里,远远经过荷苑的时候,方静好目睹了一场恶战:宋氏正扑在二姨奶奶梅雯身上,又是扯头发,又是抓脸,梅雯努力的躲着,一边抽泣身子一边颤抖,柳氏由奶妈扶着显然已是气极,葛氏也是一脸讪然。这时,容少弘也加入了“战争”,他是想去拖开宋氏,没想到宋氏像是发了疯一般把气撒到了自己丈夫身上,容少弘怒极,一把把宋氏推到了地上,宋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似乎愣了愣,猛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容少弘,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梅雯怔了怔,想去扶宋氏,宋氏用力推开她:“都是你,你这个小狐狸精!我……我现在就毁了你的脸,看你还怎么勾引男人!”

    梅雯被宋氏一推,本来就站立不稳,两个人滚到了地上,厮打起来。不一会,葛氏见偷偷围观的人多了起来,又见宋氏口口声声的骂着自己的儿子,终于忍不住叫了几个身材高大的婆子把宋氏拖开了,狠狠按在地上,容少弘一甩衣摆,恼怒的瞪了宋氏一眼,走了进去,他走后,柳氏和奶妈也走了,葛氏瞄了一眼宋氏道,有些不耐的道:“哭哭哭,只知道哭!你是做大的,为了一点小事吵吵闹闹倒叫别人看了少弘的笑话!还不快回屋里去,嫌闹的不够么?脸都让你丢光了!”跺了跺脚,也离开了。

    只留下沈氏坐在冰凉的地上,披头散发,瘫软着身子,嘴里不知骂骂咧咧说着什么,她身边的菊萍走过去扶起了她,她便倒在菊萍怀里放声大哭。

    这是自从菊萍挨了板子之后方静好第一次看到她,身子显然还没好透,在风里看起来很单薄,她再也看不下去了,正想离开,却见沈氏已经上了前去,只好跟了上去。

    沈氏走到宋氏身边,伸出手道:“三弟妹,快起来,地上凉。”

    宋氏身子一僵,猛地抬头,一脸哭花的妆容朝着沈氏喊:“谁要你假好心,你不就是来看好戏的吗?”她狼狈的站起来,抹一把脸,似乎想尽量维持仪态,“别得意,少弘……少弘只是暂时被那只狐狸迷了心智而已,你呢?你有什么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才嫁给大哥的,你……”

    她的话还未说完,菊萍便连忙道:“三少奶奶,我们还是进屋吧。”边说边轻柔的为她理了理额前散乱的发丝,神情透着深深的关切。

    宋氏怔了怔,看着菊萍,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情,半响,瞪了沈氏和方静好一眼,跟着菊萍进了屋。

    一场闹剧终于结了尾,对于菊萍的行为,方静好有些不解,难道上次她去账房的偷燕窝事真的没有隐情?所以虽然挨了板子,仍觉得宋氏没有把她赶出去是天大的恩惠了,才对宋氏越来越忠心的?可是,宋氏刚才没说完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沈氏是为了什么才嫁给容少青的?她回过头,却见沈氏仿佛凝住了,刚才想去扶宋氏的手仍然伸在半空中,显出一个尴尬的姿势,僵直的站着,身子晃得厉害。

    方静好轻声道:“大嫂,我们走吧?”半响,沈氏才缓过一口气,慢慢的迈开了步子。

    “大嫂……”到了兰苑,方静好见沈氏还是丢了魂似的,便出声唤道。

    “三弟妹也是可怜。”仿佛是为了掩饰什么,又仿佛情绪平稳了些,沈氏轻声道。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刚才你好心去扶她,结果怎么样?”方静好本想这么说,但想想还是算了,沈氏是菩萨心肠,倒显得她小肚鸡肠了。

    两个人坐下来喝茶,方静好随意的问道:“三姨奶奶是什么时候跟了三哥的?”

    “前几年的事而已,三姨奶奶本来是娘房里的人,后来被三弟看中了,便问娘要了去。”沈氏抿了口茶道,神情已恢复了端庄。

    原来是这样,方静好想起三姨奶奶闺名叫梅雯,而太太房里的丫鬟都是以“梅”字开头的,当然,还有那位在柳氏身边寸步不离的梅若,不知为什么,方静好对她全无好感,大概是因为她那股清高劲儿,好像除了太太,谁都不放在眼里一般。

    沈氏看着她,不知她在想什么,却是误会了,想了半天,低声开口道:“四弟妹,乘着你和四弟都还年轻,赶紧要个孩子吧,不然……”她顿了顿,没在说下去。

    方静好被这个话题弄得有些尴尬,琢磨了一会,才明白了沈氏的意思,沈氏以为她在担心不久会落得和宋氏一样的下场,所以让她快点给容家添个后,这样,容少白便不会纳妾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沈氏说,只好笑一笑。她哪是在担心这件事?别说她和容少白本来就没有一点感情基础,就算有,他要真的想纳妾,岂是一个孩子能阻止的?这个时代,男人三妻四妾本是正常的事,美名其曰:为了家族开枝散叶,其实,不就是为了满足那点情欲和男人所谓的尊严?

    所以现代的男人有时总会忍不住羡慕古代的男人,又可以左拥右抱,又不用受道德的谴责,还不必为了离婚、分家产而担心。

    沈氏望着她道:“你可是还怨四弟?”

    方静好淡淡一笑道:“怨他什么?”

    沈氏的唇动了动,还未回答,方静好已轻轻摇头道:“不怨。”怨吗?有爱才会有怨吧?

    沈氏看了她许久,忽然开口道:“弟妹,别怪大嫂多事,你……喜欢四弟么?”

    方静好怔了怔,不明白沈氏为什么突然问起了这个话题,不知道怎么回答,随口接道:“大嫂一定很爱大哥吧?”

    她本来只是想转移话题而随意说的,却见柳氏的神情有片刻的恍惚,眼神动了动,敛下了睫:“都老夫老妻了,哪像你们年轻人。”

    这时,沈氏的丫鬟兰芝把几匹布从里屋捧了出来,方静好一看,有上好的棉布、锦缎、丝绸,颜色花纹各有不同。

    沈氏道:“弟妹选一匹吧,看那匹合心意。”

    “大嫂选好了么?”方静好垂下眼,取出一匹明黄色的锦缎道:“大嫂皮肤白皙,这个颜色穿着一定很好看。”说着,她把布比划着放到了沈氏跟前。果然,细细的打量下,虽然沈氏在这个时代,年纪也不算小了,但皮肤白皙、神情温婉,配上明黄色的料子,更有一番雍容华贵。这样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子本是有资格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从平日里来看,她的那位大哥容少青也的确是很在意妻子的,可是,沈氏真的幸福吗?

    沈氏本来低垂着脸,听到方静好的话,忍不住笑了笑,脸上飞起两抹红晕:“快别取笑你大嫂了,让你选呢。”

    方静好其实早选好了,从一开始,她便喜欢上了那匹银白的料子,上面还绣着几朵水蓝与淡粉相间的碎花,素雅中不失亮点,低调却不俗。

    “四弟妹年轻,穿什么都是好看的。”沈氏一直望着她,然后眼神缓缓落到窗外,稍稍暗了些,“弟妹到了我这个年纪便明白了,女人的青春,一晃眼便过去了。所以——”她回过头,朝方静好柔柔一笑,“如果弟妹在乎四弟,便别跟他怄气了,一来二去,那些日子便过去了,到你想挽留时,已经来不及了。”

    方静好心底苦笑,沈氏是以为她在跟容少白闹小脾气吧?她才没有那份闲心,可不知为什么,沈氏的话竟让她有种凄凉的感觉,她想起那些流逝的岁月,不正是如此吗?曾经以为,所有的别离都是会再相聚的,那些熟悉的风景、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人,因为总在身边,而不去在意,忽然有一天,它们却全都不见了。这份心情,也许她是最了解不过了。

    她朝沈氏轻轻一笑:“大嫂的话静好记下了,只是有些事是可以努力去做的,有些事只靠努力是没用的。”

    就像现在,她可以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些,但感情的事,不是努力就有用的,她和容少白便是这样。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对他印象就没好过,他对她也是这样吧?这样两个人,能和平相处已经不错了,还谈什么感情?

    她心里哼笑一声,却见沈氏低着头,仿佛想什么想的入了神,半响,她望着她道:“弟妹觉得什么事是值得努力去做的?”

    嗯?方静好愣了一下,她没想到沈氏居然追问起来,轻笑道:“我也说不太清楚,只是觉得如果一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放弃了会让自己后悔,便要努力去做好,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自己尝试过了。”

    柳氏像是凝住了,半响,方静好听到她低声的喃喃:“是么?不管结果如何……”忽然笑了一声,夕阳照进来,她的侧脸有些恍惚的落寞,似是自言自语般道:“不可能了……”

    一瞬间,方静好的心动了动,却听到门口有人喊道:“心默,我回来了!”抬头,便看见容少弘走了进来。

    容少弘见了方静好,愣了一下,随即憨憨的笑道:“四弟妹也在啊。”

    方静好站起来,微笑:“大哥回来了?下午闲着没事,便来跟大嫂聊会天。”

    沈氏也已经站了起来,走上前帮容少弘理了理衣领,柔声道:“累了吧?”

    容少弘呵呵一笑:“不累不累。”又摸了摸肚子道,“可以吃饭了吧?今天三弟有事出去了,我帮他搬了一天的货,肚子早饿了!”

    听了这话,方静好有些同情容少青了,容少弘以前也一定因为容少青的憨直而没少欺负他吧?自己回了容府处理“小三门事件”,倒叫大哥帮他做事,真是……

    沈氏整理衣襟的手因为容少弘的话,停顿了片刻,才道:“洗过手再去吃饭吧。”

    容少弘猛点头:“对对对,心默说过要洗了手才能吃饭,不然脏的,会吃坏肚子。”边说边乐呵呵的去洗手了。

    沈氏低着头,看不清神情。方静好故意把头别向窗外,装作不在意的道:“大嫂,也是时间吃饭了,我们一块儿走吧。”只是刚才那一瞬间,她忽然有种感觉,沈氏和容少弘在一起,不像是多了个丈夫,更像是多了个儿子。

    晚饭时,方静好发现今天的菜特别丰盛,其实容府每天晚上的菜都是很多的,但今天似乎更多了些,什么玉米虾仁啊,老鸭汤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端上来。

    方静好看着这些菜正觉得眼熟,忽然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那天的事,是你让人干的吧?”

【028】、意外

    一听声音,方静好便知道是谁了,只要听到这个声音,便可以想象出声音的主人那慵懒入骨的模样,果然,她一抬头便看见容少白一晃一晃的走进来。她的目光不禁落到他的右臂上,被衣袖遮着,也看不出什么,应该已是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她有些意外,他还真的回来了。

    更让她意外的是,容少白那一贯半边脸的笑容虽然没变,但却未到达眼底,细长入髻的眼睛微微眯着,紧紧的盯着一个人,那个人——居然是柳氏。

    方静好这才反应过来,容少白进门时的那句话是对着柳氏说的,她不觉动了动眉心,只见柳氏只是有片刻的错愕,很快便波澜不惊的道:“回来了?还不快坐下来吃饭,都是你喜欢的菜。”

    方静好听到葛氏轻微的哼了声,声音不响,但明显的表示出不满,她的目光落到桌子上,虾仁颗颗饱满、晶莹剔透,老鸭汤金黄透亮、清淡不腻,怪不得她觉得今天的菜似曾相识,原来便是那天桃心说的四少爷最喜欢吃的菜。看来柳氏早就知道容少白会回来了。只是,容少白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容少白却没有坐下来的意思,连盯着柳氏的姿势都没变过,一字字的道:“究竟是不是?”

    柳氏看了他许久,不知在想什么,半响,淡淡的道:“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容少白哼笑一声:“娘心里清楚的很,我说的是龙门那件事!那些土匪,到底是不是娘派去的?”

    这下,整桌人都怔住了,就连方静好也放下了茶碗,怎么回事?鹰眼的人是柳氏找去的?她望向柳氏,柳氏的眉也禁不住皱了皱,却没有说话。

    此刻,葛氏开口了:“少白,这就是你不对了,为了那朵交际花,有必要这样跟你娘说话么?”虽是说着长辈般训导的话,脸上却忍不住流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容少弘连忙也道:“是啊四弟,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何必为了一个女人跟家里人闹。”似是有意无意的看了身边的宋氏一眼,“要我看,那些不识大体的女人,还是不要也罢……”

    顿时,宋氏的脸色立刻变了,她今天从进屋开始便一直低着头,此刻猛地一抬头,咬牙切齿的看着容少弘,方静好立刻瞄到了她脸颊上几道若隐若现的红痕,不用说,一定是下午的时候和二姨奶奶梅雯撕扯时留下来的,而那位平日里吃饭时从来被人忽略的三姨奶奶梅雯,大概也是为着下午的事,今天索性没有出现。

    见方静好看着自己,宋氏这才意识到,瞪了她一眼,不甘的低下头去。

    容少白却完全把葛氏和容少弘当空气,只是盯着柳氏,扬了扬眉:“娘敢做还不敢承认么?”

    柳氏沉着眉,显然忍耐已经到了极点,此刻重重的一放茶碗,开口道:“是又如何?”

    容少白的脸色立刻变了,方静好也怔了怔,按照柳氏下午跟她说的,她只是请了巡捕房的人去蹲点而已,跟鹰眼并没有什么瓜葛,难道柳氏没有告诉她全部的事实?如果真是这么回事,柳氏为了儿子也算是煞费苦心,如果不是,她又为什么要承认呢?

    柳氏看着容少白,淡淡的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你若好好的听我的话,也用不着费那么多事。”

    “我说过,不许动她……”容少白咬着牙道。

    “我也说过,除非你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柳氏打断道。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像是电光火石般,方静好不知道为什么亲生母子会弄成现在这般模样,不过如果她有个像容少白这样的儿子,估计早没有柳氏这般冷静了,那一瞬间,她忽然有些明白过来,柳氏目前最大的想法便是容少白在龙门之事后能有所收敛,只要让容少白认为鹰眼的人是她派去的,他便会顾及文娇龙的安全,而被迫听柳氏的话,回想起来,当初方静好觉得容少白有什么把柄抓在柳氏那里,以前她以为是钱,现在看来不全是,最重要的,是因为那位龙门的大老板——文娇龙。做儿子的当然是了解老娘的,容少白一定认为柳氏为了让他安下心来什么事都会做,所以今天才会怀疑到柳氏头上来。

    半响,容少白冷笑一声,飞快的看了一眼方静好道:“娘要我做什么?是和她百年好合,还是接手锦绣织?”

    话音刚落,方静好就听到葛氏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显然“接手锦绣织”这几个字触动了她的心筋,还未待柳氏说话,便急着道:“大姐,你不是要把玉印交给少白吧?”

    玉印?方静好怔忡了一下。

    柳氏道:“我有说过吗?”

    葛氏讪然道:“我只是怕大姐忘了,容家的家规祖训里明文规定了,生下容家长子那房才有资格继承玉印。”

    一边的宋氏听到了这些话,也顾不得脸上的花痕,猛地抬起头来盯着柳氏看。

    方静好想起那日在花园里听到葛氏和宋氏的对话,也说起过容家的家规祖训和生孩子的事,原来还有这么一说,玉印应该是代表容家当家的标志,谁拿到代表了谁便是容家和锦绣织的当家吧?

    果然柳氏淡淡道:“老爷把玉印交给我,便是把让容家延续香火、百代兴旺的责任交给了我,我当然不会忘记老祖宗的训导,你不用提醒我。”

    葛氏仿佛松了一口气,这才撇撇嘴道:“这便好。”

    此刻一边一直没有说话容紫嫣鼓起勇气看着容少白轻声道:“四哥……你的伤……可好了?”

    “啪”,容紫嫣旁边的葛熙然不知是不是手滑了滑,掉了一只筷子,引得葛氏也朝她看去。容少白本来一直盯着柳氏,听到容紫嫣的询问,不禁怔了怔,才唇角一勾:“这点伤有什么。”声音依然是懒洋洋的,却不像对容少弘、葛氏和宋氏一般完全把她们当做空气。

    容紫嫣舒了一口气,便不再说话了,而葛熙然也拾起了筷子,一边的奶妈道:“葛小姐,我去帮你换双筷子吧?”

    葛熙然笑笑,已恢复原来的明朗:“不用了,只是掉在桌上而已,也不脏。”

    柳氏抿了口茶看着容少白道:“坐下吧,有什么事吃过饭再说不迟,吃过饭让奶妈送些白药去你房里。”

    容少白哼笑一声,僵持了一会,终于还是坐了下来,只是脚一瞪,把椅子往后退了一些,环抱着手,看也没看那些菜。奶妈见状,脸上也露出一丝欣慰,连忙把那些容少白喜欢的菜都移到了他面前,小声道:“四少爷,多吃些,身子才好得快。”

    葛氏又发出一声不削的冷笑,缓缓道:“奶妈,以前少弘病了也没见你这样。”

    奶妈愣了愣,退了下去。

    此刻,沈氏轻轻一笑对柳氏道:“娘,新送来的那些棉布锦缎丝绸,我已叫四弟妹来选过了。”又看着胡氏和宋氏道,“待明日让二弟妹和三弟妹来选。”

    柳氏点点头,胡氏翘着兰花指笑道:“说起来去年那套旗袍也过时了,我正想新做一件呢。”看了看方静好,“四弟妹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屋里帮我做做参谋吧。”

    方静好一怔,不知道为什么胡氏突然点了她的名,却见柳氏点点道:“也好,也让静好和她哥哥小聚一下。”

    方静好错愕了片刻,才记起她那位老爹曾经告诉过她,她那个一年到头在外头忙生意的哥哥方春来在镇上开着一家裁缝铺子,一直靠容家照应着,原来是这样。她倒没想跟她那位哥哥小聚什么,本来嘛,她不是那个“方静好”,她来到这个时空,连方春来一面都没见过,更别谈什么亲情和挂念之情。不过既然柳氏和胡氏都这么说了,她拒绝便有些怪异了,于是点了点头道:“知道了,静好也有些日子没见过哥哥了。”

    宋氏本来一直低着头,见方静好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终于忍不住摞下筷子看着沈氏道:“大嫂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说我也是做三嫂的,大嫂怎么倒先让四弟妹选了?”

    胡氏咯咯笑了起来:“三弟妹还真计较,我不是还没选吗?难不成你还怕四弟妹不剩给你不成?不过话说回来,三弟妹担心也是对的,我们倒无所谓,什么样的料子都能穿穿,三弟妹就不行了……”

    “你!”宋氏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氏连忙道:“我本想让三弟妹先选的,可是下午……”她忽然住了嘴。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宋氏只觉得整屋子的人的眼光都落到她身上,脸色惨白,偏又像是火辣辣的烧,一咬牙,猛地搁下碗筷道:“我不吃了!”说罢,扭身便跑了出去。

    容少弘的脸色也没好看多少,葛氏见宋氏跑掉了,不知低声骂了句什么,便别过头,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容少青本来埋头吃着饭菜,此刻懵懂的抬头道:“咦,三弟妹怎么不吃了?”

    葛氏狠狠瞪了他一眼,沈氏刚要去阻止容少青,柳氏已拍拍容少青的手道:“没事,快吃吧。”容少青便继续吃饭,也不响了。

    柳氏抬头,半响才开口道:“静好,你房里的桃莲是不是已跟着水生回了乡下?”

    方静好一愕,点头道:“是,娘,是静好让他们回去的。”

    葛氏正要说话,却听柳氏道:“桃莲这一去便是人家的媳妇了,虽然还会回来,但以后还要生子坐月子,总是有所不便,现在少白回来了,你房里头少了个伺候的也不行,这样吧,我把梅若给了你,你觉得如何?”

    方静好愣了一下,梅若?她看了一眼柳氏身后的梅若,听到柳氏的话梅若倒也不惊讶,依然冷冷淡淡的模样,想来柳氏已跟她提过了这桩事。

    桌上,葛氏眉心轻轻一蹙,眼珠子转来转去,忽然道:“大姐,梅若一直跟着你,少了她怎么行?”

    柳氏淡淡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叫梅若去静好房里,梅若跟了我那么多年,从未出过错,我相信她能伺候好少白和静好。”

    葛氏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此刻就等方静好一句话了。

    方静好沉默了片刻,轻轻一笑道:“就这样吧。”

    饭厅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葛氏表情不定,沈氏张了张嘴,眉微微蹙起来,胡氏眼光飘来飘去,不知在想什么,就连容少白也微微怔了怔。

    方静好站起来:“静好先回房了,梅若整理好便搬来桃苑住吧。”说完,走了出去。

    门外,桃心见她出来便迎了上来,一脸担忧的道:“四少奶奶,太太房里的梅若要来桃苑?”

    “是娘的决定。”方静好道。

    两个人朝着桃苑走,一边走,桃心一边打量她,到了桃苑,桃心关上门,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四少奶奶,三少爷房里的三姨奶奶本来也是太太身边的丫鬟,后来却……”

    原来桃心在担心这个,怪不得刚才沈氏也是一脸担忧的望着她,她笑一笑,就算柳氏说要容少白纳了梅若为妾,她又能说什么?何况柳氏只是说要送个丫鬟给她,虽然她不太喜欢梅若,但也不想为这些小事多想。

    桃心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也急了,便道:“不过四少奶奶也别操心,我看哪,太太有把容家的玉印传给四少爷的想法,到时四少奶奶便是当家奶奶了,还怕什么?依婢子看,四少奶奶现在最重要的便是替少爷生个白胖儿子,这样,名正言顺,谁还能说什么?”

    方静好失笑,她根本不在乎什么玉印和当家,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而已,她抬头道:“你说的玉印,到底是什么?”

    “玉印是容家世代相传的,是代表当家权利的信物,四少奶奶可还记得婢子刚跟提过的‘火凤涅槃’么?”

    方静好茫然的点点头,她记得第一天进门的时候,桃心提到容家的第一代是以一匹“火凤涅槃”发家的,只是不知道说着玉印,为何提到了这个。

    桃心后来的话才让她渐渐明白了些。

【029】、星空

    前朝时,容家染出的“火凤涅盘”因为夜间会发出绚丽夺目的光芒,如凤凰涅盘一般神奇瑰丽,所以被朝廷看中,成了贡品,这是方静好知道一些的。只是,几代之后,那‘火凤涅盘’的手艺虽然还在,可是因为其中一种原料已经绝迹了,所以再也染不出来了。据说那玉印里正有着‘火凤涅盘’的配方,虽然已经染不出布来,但也代表了容家世代的荣耀,所以,容家谁得到,便是有着至上的权利的。

    容家的祖训规定,子嗣中谁先生出长子,谁便能拿到玉印,而到了容老爷那一代,只剩下老爷和二老爷两个容家子孙,容家二老爷容百川,也就是那些丫鬟下人提到的消失多年、去了法兰西那位,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娶妻,而不久之后,葛氏进门,柳氏也生了容少青,所以,容老太爷便依据祖训把玉印和锦绣织交给了容百康。容百康临终前又交给了他的妻子柳氏。

    方静好对这些过往,甚至是“火凤涅盘”、玉印、当家都没什么兴趣,知道了便好,容少白这样的人,就算是做了当家又如何?还不是败个精光?转念一想,剩下的容少青、容少弘她也实在想不出来谁能在锦绣织独当一面。

    除了……韩澈。

    可韩澈毕竟只是柳氏的养子而已,他连姓都未改,就算柳氏有心把容家交给他,其他的人又怎会同意?别说是这个时代,在现代的豪门也一样,是很重视血缘关系的。

    想到韩澈,自从昨日龙门一别,便没再见到,他是不来大厅吃晚饭的,或者是很少,至少方静好进门以来,没有见过。

    他是喜静的人,她想起奶妈这么说过。那日湖边,他便静静的躺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摆设而已,雨点一滴一滴的没入衣襟,他却浑然不觉,那个时候,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她这么想着,不觉开口道:“韩少爷这几日有没有回锦绣织?”

    正铺着床铺的桃心怔了怔,才回过神来少奶奶是在问自己,她嘟着嘴道:“在这府里婢子都难得见到韩少爷一面。”

    方静好一怔,才失笑,她怎么问起这个丫头来了?她一直在桃苑里,又能知道什么?

    “不过——”桃心红着脸一笑,“那天婢子听齐叔正好说起,便偷偷听了,齐叔说韩少爷身子还未好全,便不肯好好养伤,硬要往锦绣织跑,据说他还准备近些日子在杭州新开一家分店呢。”

    方静好暗叹,锦绣织到这一代幸好有韩澈,连容家的子孙都不肯出力,反而要一个外人忙忙碌碌。

    桃心叹口气道:“韩少爷真是个好人。”

    这次,方静好微微笑一下,想起韩澈那双被雨淋湿一般的眼睛,轻声道:“他是个好人。”

    “怎么,后悔嫁错人了?”她话音刚落,便有一个戏谑的声音传来。

    方静好愣住,抬头便看见容少白慢慢走进来,眯着眼看着她。看见这张脸,方静好的心便堵得慌,他还真是一桶汽油,总能叫她的火往上冒。

    桃心尴尬的低下头,正要出去,却见梅若来了。梅若是来请安的,顺便带来了一些伤药。虽然是请安,却丝毫没有请安的样子,只是微微欠身道:“梅若给四少爷、四少奶奶请安。”

    方静好还未说话,容少白已走了过去,用手指撩起梅若的下颌,轻飘飘的一笑:“娘不是一直把你当宝贝么?上次我问她要你她还不肯,怎么突然变了?”

    梅若神情变了变,片刻便恢复冷淡的表情,低着头,没有说话。桃心脸上却露出不满的表情,看了梅若一眼,又看了看方静好。

    方静好也有些错愕,原来容少白还问柳氏要过梅若,那么柳氏把她送过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容少白哼笑一声,看着梅若道:“你不是要来桃苑么?正好,少爷我想要洗澡,你伺候着!”

    桃心连忙道:“四少爷要洗澡么?让婢子来伺候吧。”

    “你?”容少白斜睨了桃心一眼,嘴角一个上扬,“我怎么知道会不会落得和火霹雳一样的下场?”

    桃心脸色白了白,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方静好淡淡道:“走吧,去给四少爷烧些热水。”说罢拉着桃心一起出了屋。

    一路上,桃心小心的看着方静好的脸色,小声道:“四少奶奶千万别在意,四少爷问太太要梅若,是小时候的事了,容府的丫鬟下人谁敢不听四少爷的话啊?偏生梅若清高,那个时候她除了太太和二少爷对谁都不理不睬的,四少爷是一时犯了小孩脾气,才去问太太要的,结果太太没应。”

    方静好“哦”了声,并未多说,容少白和梅若有什么过往她没兴趣知道。她只是在想,既然柳氏那个时候不同意,现在又为什么要把梅若送到她屋里来呢?

    乘着桃心在烧水的时候,她绕着花园走了走,深夜的容府像一座巨大的城堡,她漫无目的的朝前走,忽然听到低低的抽泣声,她一愣,忽然想起那夜在祠堂里听见的哭声,脚下一顿,走了过去。

    没想到,她看见的居然是容家的五小姐——容紫嫣。

    容紫嫣坐在假山边的石凳上,用袖子擦着眼睛,低低呜咽着,方静好愣了愣,刚想走过去,却见远远走来两个人影,一个身材颀长,一个瘦小。

    方静好心一跳,那个身材高一些的是韩澈,不知为什么,从那么远的黑暗处,她还是认了出来,只是那个瘦小的,待走进了她才看清是齐雨。

    齐雨看到不远处的容紫嫣,向前走了几步:“五小姐?”

    容紫嫣猛地一怔,抬头,先是愣了一下,目光落在韩澈身上,连忙低下头,叫了声:“韩大哥……”

    韩澈道:“怎么坐在这里?”

    他不问倒还好,一问,容紫嫣更是委屈,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我……我在吃饭的时候多嘴了一句,娘便骂我……呜呜呜……韩大哥,你能陪我说会话吗?”

    韩澈一怔,轻笑:“还是快回去吧,免得你娘惦记。”

    容紫嫣抬起头,从韩澈脸上看不出别的情绪,一丝微微的失落划过心头,此刻,齐雨似是想起了什么,跑去花坛边,他突然的动作让容紫嫣和韩澈都微微一愣。

    只见他回来时,手中不知多了什么,涨红着脸交到容紫嫣手上,低声道:“五小姐,别、别哭了,呶,这个给你。”

    容紫嫣接过来,泪眼朦胧中看到手中的是一簇五颜六色的小野花,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着,煞是可爱。一时间,她凝住了。

    “我不知道五小姐喜欢什么花……这里,只有这个……”齐雨呐呐的道,“小时候我看见娘哭,爹把园子里的花采给娘,她就不哭了……若是小姐不喜欢,我这就去把它扔了!”

    方静好本来一直犹豫要不要走,此刻一听齐雨的话,不觉抿起了嘴角笑出来,原来齐叔和奶妈年轻的时候竟也是很浪漫的,只是齐雨比这些花还要可爱。

    果然,容紫嫣愣了半响,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不要不要,扔了多可惜!”

    齐雨的脸顿时红了,低头捏着衣角,不出一声。直到韩澈笑一声道:“雨儿,路太黑,你送五小姐回屋吧。”他才把头抬起来。

    容紫嫣站起来,看了看那些花儿,又看看了韩澈,才离开了。

    方静好一怔,正要转身离开,却看到韩澈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一时间,两个人的目光交错在一起,她心头轻轻一颤,想立刻走,又觉得太唐突了,只好道:“我刚看见五妹……她没事吧?”

    韩澈摇摇头:“只是和二姨太有些争执罢了。”

    其实方静好早就知道了,容紫嫣刚才的话她也听到了,一定是饭桌上问了容少白的伤口那句话,让葛氏不满了,被训斥了几句,感到委屈才来了花园。她只是没话找话而已。

    韩澈淡淡一笑,道:“四少爷回来了么?”

    方静好错愕了一下,点点头。

    “明日早上我过来接四少爷和四少奶奶,干娘要我带着四少爷先熟悉一下锦绣织的情况。”

    方静好又点点头,半响,才抬起头道:“韩少爷已经回锦绣织了?”

    韩澈笑笑:“身子好的差不多了,总不能吃闲饭。”

    “看来五妹的药果然有效。”方静好望着他,淡淡一笑,不知为何就说了这么一句,心里有些微酸。

    韩澈凝视着她许久,唇边蓦然间浮上一抹轻笑:“我用的不是五小姐的药,是你给我的那瓶。”

    不知是不是累了,他的声音有些低哑,眼睛像是倒映了满天的夜色,朦朦胧胧的。一瞬间,方静好凝住了,只觉得心怦怦的跳。

    “那瓶药也不是我的,是二姨娘的。”

    她觉得这句话很是多余,可是却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幸好韩澈只是笑一笑,便问起了那天的事:“四少奶奶的链子可有修好?”

    她才摇摇头:“修不好了。”

    “不如四少奶奶把它交给我?我看看有没有办法请人修好。”韩澈道。

    “不用了。”方静好微微摇头,“变成什么样子不要紧,只要还在身边便好。”那条项链,对她来说不仅是一条项链,还是一份回忆,它破碎的时候她心疼过,可是现在想来,它是否完整,是否漂亮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把它拿回来了。

    韩澈怔了怔,眼神看向那片星空,轻声道,“有很多东西,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想把它留在身边,是这样么?”

    “韩少爷也有这样一件东西吗?”有感而发的一句话,方静好没想到韩澈竟然会懂。

    韩澈眉心轻轻一颤,回过头,淡淡的笑,“已经不在身边了,所以,四少奶奶很幸运。”

    他的话,扎了她一下。天空下,那片淡蓝的星光在他侧脸投下了一抹温柔的倒影,他像在笑,却让她有种寂寞的感觉。

    一直到桃苑门口,方静好脑海里还是韩澈刚才的神情,从第一眼看到他,她便相信他是有故事的人,眼睛里有、笑容里。只是,她也许无法知道那些故事了,她发现她竟然很想了解他,她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乱了心神。这是多久没有发生的事了?

    她甩甩头,今夜的星空好像特别亮、特别温柔。

    回到桃苑的时候,桃心正守在门口,方静好想也没想便推门进去,瞬间愣了一下,心里的那片温柔的星空顿时消失了一半——容少白坐在木桶里,露出赤裸的上身,手里拿着一罐开封的酒,水蒸气慢慢蔓延开来,他乌黑的发贴在脸颊两边,滚烫的水珠顺着发髻滑落脖颈、胸膛、再缓缓汇入那一池水中。一边的梅若正用勺子往他身上缓缓的浇着热水,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喝了一口酒,似是十分惬意,蜜色的皮肤因为水温的关系泛着些红晕。

    听到动静,容少白挺了挺眼皮,放下手中的酒坛,顺势拉住梅若的手:“来,帮我揉揉!”

    梅若一怔,把手放到容少白的肩膀上,容少白勾唇一笑,抓过她的手往下挪:“不是那里,是这里……”

    就算再镇定,梅若的脸还是忍不住红了,抿着唇不说话,不时的看着方静好。容少白冷笑一声,顺着梅若的目光也瞟了方静好一眼。

    方静好除了进门时,便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自顾自的坐在梳妆台前,从头上一样样的取下钗子,梳理着头发。她怕污染了眼睛。而且,她也不打算帮梅若解围,要梅若来桃苑的人不是她而是容家大太太。既然梅若答应了要待在这里,便要习惯,不是吗?

    梅若不同桃心,与她本来没有一点交集,所以,这是容家主子下人之间的事,不管她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容少白见方静好没有一点反应,有一丝不耐的挥了挥手。梅若愣了一下,很快收敛表情,朝方静好欠了欠身,出去了。

    “过来!”容少白朝着方静好道。

    方静好不睬他,拿着木梳把一寸寸的头发细细的梳理。

    “怎么。”容少白眯起眼哼笑一声,“你的头发比丈夫还重要?”

    方静好置若罔闻。

    “上次那两巴掌我还没跟你计较!我数到三,若你还不过来……”容少白道,“一、二、三……”

    那两巴掌么?方静好猛地站起来盯着他,容少白没想到她突然站起来,怔了怔,“腐笑”一下,“你不是想做容家的好媳妇好妻子么?过来帮我擦擦身!”

    方静好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他讽刺的笑一下:“怕了?”

    “我只是在想……”方静好忽然淡淡一笑,“你的伤口浸了那么长时间的水,明天会不会废了?”

【031】、看铺(一)

    方静好换上天青色白色底花外衣,头发随意的挽起来,当她以为容少白又要一走了之的时候,他却回来了,手里还拿着那张纸,往桌上一压,眼神落在空气里。

    方静好低头看去,那纸雪白的落款处,已经多了三个大大咧咧的字:容少白。她舒了一口气,想笑,笑容却有一丝苦涩。

    马车上,三个人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方静好以为容少白就算答应了他也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没想到他虽然有一丝不耐,却依然和她一起上了车。

    她的赌注下对了,他是在乎那个女人的。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样他容少白在乎的东西,让她抓住了。

    窗外景色一晃而过,车上的三个人相对无语,韩澈漆黑的眼落在远处,不知在想什么,容少白胳膊环抱在胸前,唇角微微扬起,方静好是与容少白坐在一边的,他们各自朝反方向看着窗外,只是偶尔回过神来,会看到对面韩澈的脸,一瞬、一闪,她便错开目光,只是心间竟挥不去他那双眼睛,像是江南水乡清晨雾起的烟波浩渺,春水般柔和,瞳孔深处却偏偏又有两点晶石般明亮的星光在闪烁。而容少白……她下意识的撇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多数是眯起来的,像是一只吃饱了的猫晒太阳时的模样,又好像永远没有睡醒,可是每次沉下眉瞪她的时候,眼神倒是凌厉的,有些像柳氏。却总让她忍不住血冲上脑门,想把他撕成十八块。她猛地甩甩头,暗笑自己怎么了?把这两个人做起比较来,完全不具可比性。她正要移开目光,却见容少白盯着她哼哼了一声:“怎么?每晚看还看不够么?”

    方静好吸口气,刚想说话,他的手却已经伸了过来,绕住她的脖颈,她僵了一下,正要推开,他的声音却传了过来:“不是你说的,要在人前装亲热么?我可是签了字的,你现在反悔来不及了。”

    方静好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来,他是在说她写的那份协议吗?她协议写的是:各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包括柳氏吩咐的那些,在人前保持正常的夫妻关系,私下互不干涉,总而言之,是做好一对门面上的假夫妻。可是她只是写要他在家人面前不要落了话柄而已,可没叫他故作什么亲热。她可以不在乎什么面子,不过也不想多事,不需要别人知道他们有多么如漆似胶、只要人家不拿他们之间的事做文章就好,可现在……她不动神色的拿开他的手,转眼,韩澈的目光依然落在远处,脸上波澜不惊,她垂下眉,又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容少白的目光正游移在她和韩澈之间,唇边浮起一抹轻蔑的笑。

    一时间,车厢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幸好,锦绣织很快到了,进了大厅,许多人见了韩澈都微微欠身道:“掌柜!”韩澈淡淡笑着,齐叔在一边招呼下人们见过她和容少白:“都过来!四少爷和四少奶奶来了!”

    那其中,有几个下人她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也就是她与容少白初遇的那天,围着那几瓶凝香露的那几个。他们恭敬的朝她和容少白欠了欠身,齐齐唤了声“四少爷四少奶奶”,接着,韩澈带着她们熟悉了一下染房的几道大致的工序,和铺子里的一些事。容少白以前来锦绣织多半是受了柳氏的罚,来做苦力的,对这些并不了解,凭他的性子也不削了解,起先他东看看西看看,倒也没说什么吗,可时间长了,眉宇间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耐,见韩澈话语顿了顿,便歪着头懒懒道:“好了吧?可以回去了吧?”

    方静好还未说话,韩澈已轻笑道:“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我和江南商会的平会长有约,商量杭州分铺的事,四少爷帮忙看着铺子可好?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齐叔。”

    容少白浓眉一挑,冷笑一声:“你去逍遥快活,倒叫我做下人么?”

    方静好觉得他绝对是被柳氏逼得有些神志不清了,铺子是他们容家的,他说的倒好像铺子是姓韩的一般。锦绣织要在杭州开分店的事她是听桃心提起过的,韩澈也不是存心为难他容少白,她不理睬容少白,转头对韩澈道:“韩少爷,你去忙吧。”

    韩澈看着她,轻轻一笑:“那就有劳四少爷和四少奶奶了。”

    容少白眼一眯,正要说什么,方静好正好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努力压下火气,咬着嘴没有说话。

    韩澈走后,齐叔跟容少白和方静好简单说了些柜台上的事儿,不过他也明白,这些事都要慢慢来,一口气吃不成胖子,何况他估摸着太太让四少爷来锦绣织只不过是想管住他到处乱跑的性子而已,并不强求一时半会真要学到多少东西,当然,能学到也是最好的,所以他只是让容少白在柜前坐着,也不敢吩咐他做什么,自己倒忙碌开了。

    容少白坐下来,人懒洋洋的朝后仰,一只手托着下颌,眼睛半张半眯的看着门外穿梭的人流。方静好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这个人,能躺的时候是绝不会坐的,能坐的时候是绝不会站的,总之,他的身体好像没骨头一般,撑也撑不起来。用那些风月小说里的词叫“慵懒”、说难听一点便是“轻骨头”。

    她也不理睬他,夹在客人当中,绕着锦绣织晃了一圈,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和沈氏、胡氏、宋氏一起的,来不及好好参观一下。当然,她要参观不是锦绣织有多么的富贵,装潢有多么雅致,而是那些各式各样的布缎。

    锦绣织大部分的货都是棉布,也有少量的锦缎和丝绸,女人对这些东西总是欢喜的,何况方静好还有点小小的“职业病”,只要看到和服饰有关的东西总是会忍不住驻足,前世也一样,她最喜欢逛的便是时装店,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小店。

    前世的小店什么样的都有,范围宽了许多,服饰店可以和咖啡店摆放在一起、饰品店一角可以拍大头贴……总之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但这个时代的店终究简单了些,卖布的,就只是卖布的,除了后头有与之相关的染房和绣房,便没有别的什么了。能想到在棉布上绣花来做噱头,那位容老爷也算是有生意头脑了。

    如果……她心里冒过一个念头,不过一笑而过了,这与她又有何干?她要做的只是容家的少奶奶而已。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布匹,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过去……

    “哟,稀客啊稀客——”她正入神,蓦然间堂内传来一个声音,抬头,便看见容家三少爷容少弘挺着肥大的肚子走了进来。

    容少白看也不看容少弘一眼,当他不存在一般,容少弘却凑过头去笑道:“今天吹得是什么风啊?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的容四少居然会坐在这里,三哥我刚进来时,还以为跑错了地方呢。”他挑着眼皮,看了一眼方静好,等着她问是什么地方,可方静好只是淡淡笑着:“是三哥啊。”

    容少弘只好自导自演道:“我还以为我到了龙门呢。谁不知道龙门除了文老板,四弟也算的上是半个老板呢。”

    容少白眼睛眯起来,冷冷的盯了容少弘一眼,容少弘才咯咯一笑对齐叔道:“布厂的何老板催着我们去拿货呢,还不快走!”

    那模样,俨然是一副当家人的样子。

    齐叔问道:“告诉韩少爷了么?”

    容少弘不满的撇撇嘴,瞪了齐叔一眼:“这些小事还用得着问么?何况,他不是去见客去了么?哪有空来管这些个事!走走走!”

    齐叔又迟疑道:“可是,这边……”

    容少弘瞄了容少白一眼,笑道:“这边不是正好有四弟么?平时还没那么巧呢,有四弟在,自会管好铺子,是么,四弟妹?”

    方静好看着容少弘,他的样子分明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容少白能管好铺子的,可是偏要拉走齐叔,不是有意的是什么?不过她也不想与他多计较,朝齐叔道:“齐叔,齐雨在么?”

    齐叔立刻领会过来,喊来了齐雨,齐雨自小便跟着他爹在铺子里做事,对那些套路总是熟悉的,于是齐叔便叹了口气跟着容少弘匆匆走了。

    接着,齐雨招呼着客人,方静好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着各色各样的人,有一家子的,有新婚的丈夫陪着妻子来的,也有一些穿戴阔气的男人陪着一些妖艳的女人来的……她其实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以前她在工作室门店的时候,也喜欢看这些人,猜测他们之间的故事,她是设计师,后来也成了生意人,偶尔在门店的时候也会招呼客人,买卖之间,除了货品质量要过硬,无非是互相揣测,所以说门店导购小姐的眼光是极毒辣的,可以从一眼之间看出哪个是买单的,哪个说话才有分量,当然,还有说些什么才会让客人买的心甘情愿又心情愉悦。

    她抿着茶,看着齐雨,看他招呼客人,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只是周围的一切都古老了许多。

    回过神来,她发现容少白竟然很安静,差点让她忽略了他的存在,侧过脸,见他正出神的看着一匹丝绸缎子,不知在想什么。她顺着他的目光移到那匹缎子上,那是一匹黑色暗纹闪光的缎子,不知为什么,方静好心里忽然浮上文娇龙那日的身影,也是黑色的丝缎,裙摆缀着暗色的花朵,缓缓走下来的时候,像一朵妥帖、靡丽的玫瑰。

    几杯茶落肚,方静好感觉有些涨,便去了趟内堂,回来的时候,她发现容少白不见了,连忙问道:“雨儿,四少爷呢?”

    齐雨正与什么人说话,闻言转过头来:“刚还在呢,怎么……”他额头本来就有些汗珠,现在更是微微蹙着眉,露出难色。

    “怎么了?”方静好疑惑的看着他。

    齐雨的目光落在货柜上,方静好望过去,一滞——那匹银黑色的锦缎不见了。

    半响,她吸了口气,微微一笑道:“那匹布颜色很特别,做件旗袍想是很好看的。”

    齐雨这才浮上一丝笑容:“莫不是四少爷也是这么想的?想给四少奶奶做件旗袍?”

    当然不可能。她当然知道有一个人穿这种颜色的旗袍是多么好看。可是她却没有说话,此时,一个下人领着一个瘦瘦的男人过来,朝她欠了欠身,便对齐雨道:“这位刘公子想买三匹苏州宋锦,可……”

    还未待他说完,旁边的男人便急着开口道:“是这样的,小生姓刘,家父在三条街外新开了家医馆,过几日家里有人做寿,想买几匹缎子做些新衣,可出来匆忙,未准备足够的银两,便想麻烦掌柜的喊些人帮我把货送过去,顺路去家父铺子里结账。”

    方静好看了看齐雨,齐雨呐呐道:“可是锦绣织的规矩一向是银货两清的。”

    方静好怔了怔,那位刘公子见她没有表示,脸上呈现出着急的表情:“掌柜的就行个方便吧,也怪我鲁莽,可寿宴就在几日之后,还要叫裁缝赶制衣裳,拖不得了。”

    方静好低头想了一想,其实这种事在现代很正常不过,货到付款、网上交易都是很普遍的,她在刘公子说话间已把他打量了一番,他穿着清爽的青衫,皮肤白皙、举止文雅、说话的时候眼神也透着真挚,只是眉间有一丝急色,大概是想着早点把布拿回去好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她淡淡道:“既然如此,雨儿,便叫个人随刘公子去吧。”

    “是,四少奶奶。”齐雨点了点头,下人中也有很多是见过方静好的,见是四少奶奶吩咐也不再多想什么,便细细的包好了布,准备送出去。

    刘公子眉宇间全是感激之情,作揖道:“多谢少奶奶!”

    “哈!”忽然门口传来一声嗤笑,“这是什么陈年的烂把戏,没新鲜一点的么?”

    随着这声懒洋洋的声音,容少白从门外走进来。

【032】、看铺(二)

    容少白居然那么快回来了。这是方静好没想到的,她以为他既然找到机会出去便会失踪一些时候的。

    她微微一怔,身边的刘公子已开口问道:“这位是——”

    齐雨忙在一边道:“这位是我们的四少爷。”

    青衫男子像是有些气愤,却又强忍着,一张脸上却已经有些薄红:“四少爷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容少白哼笑一下,耸耸肩:“也没什么意思,说你想白拿东西而已。”

    青衫男子闻言脸色立刻变了:“四少爷,我是诚心想来做买卖的,没想到你们锦绣织却出口侮辱客人……”他一甩衣袖,“罢了,这柳眉镇也不止锦绣织一家布庄!我这就回去告诉家父,说锦绣织欺人太甚!”

    “等一下!”方静好拦住他,看了容少白一眼,“刘公子,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她吩咐下人,“货已经包好了么?”

    几个下人看着她,迟疑着没有开口。

    刘公子不满道:“四少奶奶,我急着赶回去,这锦绣织到底是谁做主?行与不行,给句话吧。”

    齐雨本来想说什么,可这一下,他张了张嘴,也说不上话来了。锦绣织谁做主?当然是掌柜的,可韩少爷又不在,是听四少爷的,还是听四少奶奶的?这两个哪一个都不是他能得罪的,但锦绣织也不能得罪客人。一时间,他怔怔的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方静好低着眉想着,容少白已凑上来,眉一挑道:“你还真好骗,连这些鬼话你都相信,没一点脑子,怪不得娘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方静好提起一口气,侧脸看着齐雨道:“送货。出了什么事我负责。”她本来也想细细想一下,但不知为什么,容少白总能轻易击溃她的理智。

    齐雨看了看容少白,容少白歪了歪嘴:“好大的口气!还真当自己是当家么?”他的目光懒洋洋的从那匹苏州宋锦上移回来,看着方静好道,“不如我们来赌一局如何?”

    方静好愣了一下,容少白讥讽的笑一下:“到时货丢了可别哭着来求我。”

    哭着求他?方静好不怒反笑,就算真的是上了当,找他又有什么用?求一个纨绔子弟?算了吧。

    她咬了咬唇,正要说话,忽然一阵喧闹,从门口冲进一个群人来,为首的一个几乎是撞进来的,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刘公子身上,脸色顿时变得愤怒无比,喘着气道:“小兔崽子!终于叫我找到你了!看你这次还往哪跑!”

    刚才的一瞬间方静好还以为又遇到强盗土匪了,现在才看清来人虽然气质败坏,但穿着很得体,而她身边的刘公子在见到那人的那一刻,脸色立刻变成了焉坏的菜,一秒钟的迟疑之后,忽然推开她,夺门而出,守在门口的那些大汉们立刻追了出去。只剩下为首的那位富态的老头叉着腰,喘着粗气。

    一时间,大厅里有片刻的混乱,齐雨连忙去安抚受惊的客人,容少白歪下头看了看眼前的人,也有些惊讶:“卢老板?”

    那被称作卢老板的老头又喘了几口气才抬起头来,扯出一丝笑:“四……四少爷也在啊?”

    容少白看着他一口气提不上来,脸涨成猪肝色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声,揶揄道:“芳华阁快关门了么?卢老板放着生意不做,要改行做捕快了?”

    卢老板一口气总算顺了些:“四少你就别挖苦我了,要不是刚才那兔崽子前几日白白骗去了我一箱上好的雪花膏,我……我怎么会丢下生意不管追到这里来!”

    从刚才他们的对话中,方静好已经猜出来这个胖老头便是街尾那间胭脂饰品铺子的卢老板,她来锦绣织的时候途中好几次看到过那间铺子的招牌,似乎容家的几位少奶奶也是喜欢去那里买东西的。只是,此刻她听了卢老板的话愣了一下,难道,容少白说的是真的?

    容少白笑的很愉快:“啧啧,卢老板这几年赚的还少么?还计较那几罐雪花膏?”

    这卢胖子,以前斩他的不算少,一罐名不见经传的雪花膏要好几十块大洋,还说是看着老主顾的面子上。现在看他这副模样,容少白心里禁不住有些痛快。

    卢老板的老脸也有些讪然:“小本生意小本生意,还不是容四少和几位少奶奶照拂着?”

    “有件事我很不明白。”容少白手指挑了一簇发丝绕来绕去,瞄了方静好一眼,“卢老板这样的精明的人,怎么会着了那些下三滥的道?”

    方静好觉得容少白明显有些指桑骂槐说完意思,但却懒得去理会他,一双眼睛也盯着卢老板,她想知道,到底刚才那个自称刘公子的男人准备用什么方法白拿她的苏州宋锦。

    提起这件事,卢老板便气不打一处来,气的一张胖脸上肥肉颤抖,说起了原委。

    原来,刚才那青衫男子也用了刚才那一招去卢老板店里买东西,卢老板本就是唯利是图的生意人,生意人——没有送上门的生意往外推的道理,而且,还有下人三贵跟着一同去,他也就同意了,没想那三贵到了医馆,那位刘公子便客气的叫他先把东西搁在柜台上,示意他跟着自己的老爹进内堂结账。那位大夫一见三贵便也很自然的把他引进了屋,一切都很正常。

    两人先是见过礼,三贵急着拿钱回铺子,大夫却问起些莫名其妙的话来,时间一长,三贵反应过来,冲出去一看,柜台上的东西早就没了。三贵扯着大夫的衣裳把他送到了巡捕房。调查之后,才知道那刘公子并不是什么公子,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姓刘,而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骗子;那位大夫也压根不是他爹,和那人只是见过一面而已,也是被他骗了。

    听卢老板说完,方静好吸了口气:“如果那人真是骗子,他到底是和大夫说过什么,那位大夫才会一见你的人便引了他进内堂?”

    照理说,大夫看病都是在大厅的,只有结账或一些私事才会进内堂吧?既然那位大夫与那个江湖骗子不是一伙的,而只见过一面而已,他怎么会一见三贵便不多说一句带进了内堂?真像要去结账一般。怪不得三贵到那时还笃定着能拿到钱,这是方静好想不通的。

    卢老板愣了一下,老脸竟然有些红了起来:“那大夫一见三贵进去,掩上门便叫他……叫他脱裤子……”

    “啊?”方静好以为自己听错了。

    卢老板咬牙切齿的道:“那小兔崽子还真做足了功夫,前一天便去了那家医馆,告诉那个大夫说,家里有人得了……男人家的暗病,因为脸皮薄,羞于看病,说是第二天把那人带了来,让大夫别多问一句,引他到静僻的内堂看病。”

    “男人家的暗病?”方静好微微低头,重复了一遍。

    抬头间,目光正好与容少白相撞,接着上一句话,像是用眼神询问他一般。容少白猛地咳嗽了一声,本来上扬的嘴角扯了扯,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形成了一个无比怪异的表情。

    看着他的表情,方静好忽然反应过来——男人的暗病……指的大概就是俗称的花柳病、大疮什么的,怪不得,那大夫见三贵一进去便叫他……脱裤子。

    呵,那骗子还真想的出来。就是不知道这次如果是齐雨或其他的下人去送了货,那骗子又会想什么招,总不能还是这个吧?那家里得“暗病”的男人也太多了。

    她想着便去看齐雨,齐雨低着头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脸顿时烧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上。

    卢老板见没人接话了,便告辞道:“咳,我也该回去看看了。”扭头看了一眼容少白,挤出一抹笑,“四少爷有好一阵子没来小店了。”边说着边凑上去放低了声音,“莫不是上次买的那些古玩文老板不喜欢么?”

    声音不轻不响,刚好够方静好听见,容少白愣了一下,勾了勾唇角,却见方静好神情没有半分不悦,清清淡淡的,倒像是在想别的事,竟不觉又冷笑一声。

    方静好淡淡的对齐雨道:“送卢老板。”

    卢老板这才认真看了看她,不禁扭头问容少白道:“这位姑娘是——”

    “她已经不是姑娘了。”容少白歪歪嘴角,“她是容家的四少奶奶。”

    “四少奶奶……”卢老板喃喃,片刻才反应过来,四少奶奶,不就是四少爷的老婆么?他立刻尴尬的笑笑,出了门,本来想跟容少白说的那些店里已到了新货让他过几日来看看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方静好看着卢老板讪然的表情不禁想笑,刚才那些话,她当然听见了,容少白送文娇龙东西她不是第一次知道了,上次,她便在文娇龙身上闻到那股子凝香露的味道。她不是在装无所谓,而是真的在想别的事情,刚才若不是容少白及时阻止,她是不是也会犯了和卢老板一样的错误?容家的四少爷刚正儿八经去锦绣织做事第一天,就出了这种纰漏。一定又会有人大做文章了吧?可是,容少白又怎么会那么肯定遇到了骗子呢?是了,他那样的人,常年混迹三教九流的场所,怎么会不懂那些?可怜那骗子遇到老江湖了。

    她正低着头沉思,容少白却晃了过来,眼一眯道:“怎么,输了吧?”

    “愿赌服输。”她顿了顿,淡淡的道,“刚才谢谢你。”

    容少白本来讥讽的笑容停顿在脸上,似乎没想到方静好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定了定神,重复:“谢谢?”

    没人跟他说过谢谢吗?方静好觉得容少白的表情真是奇怪,她点点头道:“是,谢谢,不是因为你,我已经把货送出去了。”

    容少白怔了片刻,嘴角一牵,笑起来,笑的那个叫得意啊。

    方静好的眼皮耷拉下来,他的笑把她刚才涌起来的一点点感激之情消磨了个精光。罢了,总算他那些花花肠子难得一次用在了征途上。

    “你拿走的那匹黑色锦缎呢?”方静好的目光落在容少白的手上,那匹布并不在,才想起来问,他出去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若不是把布送去了龙门,便是送去了容府。

    容少白没料到她突然转了话题,随口道:“差人送回府了。”

    她没猜错,果然是他拿了送回去了。她轻轻一笑,经过他,回到红木椅子上去了。

    容少白反应过来,却见方静好已经平静的喝起了茶,刚才的话仿佛没问过一般。

    此刻,齐雨已经在招呼另一批客人,忽然有一个清亮的女声喊道:“不行!我非要那一匹银黑色的锦缎不可!”

    方静好一口茶吞了下去,心想道:今天的黄历难不成是写了不易经商么?

    她望过去,便看到一个婀娜的少女身影,梳着小巧的蝴蝶髻,身穿珊瑚红琵琶襟小坎肩,外披一条烟白色的紫貂皮云肩,娇俏中透着富贵。

    此时,她淡粉色的唇正不满的嘟着,身后的那一群下人丫鬟吓得都不敢出声了。看来是个娇蛮的富家小姐。

    齐雨正解释着什么,那少女不耐的打断他:“锦绣织也不过如此,好不容易找到一匹中意的,你却告诉我没了?你们没有备货吗?”

    齐雨为难的看看方静好,方静好朝他使了个眼色,呵呵,那匹银黑色的锦缎么?既然是容家四少爷惹的祸,便让他去解决吧,她想看看,这次是面对一个娇俏的姑娘家,他要怎么办?

    容少白正百无聊赖的趴在柜前,齐雨迟疑了一下走过去道:“四少爷,那位小姐看中了那匹银黑色的锦缎。”

    “那匹缎子少爷我拿了,告诉她没了。”容少白浓眉掀了掀,想也不想便道。

    齐雨正要说什么,那少女已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去:“骗谁呢?我早就听见了!快叫人去拿回来!再大的价钱我都出得起!”

    容少白懒洋洋的坐着,翘着一条腿,打量了那少女一番,勾了勾唇道:“再大的价钱我也不卖!”

    “你!”

【033】、木棉

    少女正待开口,她身后一个小丫鬟已经愤怒道:“哼,不就是间布庄么?这么横的口气,你知道我们小姐是谁么?”

    容少白懒洋洋的靠在黄花梨椅背上,把玩着柜台上的一把玉骨扇子,眼睛都不斜一下。

    少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凤眼一横:“要不是我爹在跟你们的大掌柜谈生意,我才不会来这里,问你们意见只不过是客气而已,我要是想要,只需告诉我爹,过几日你们还不是乖乖的送过来!”

    方静好本来饶有兴致的看着,此刻听到这句话,不禁怔了怔,她爹在和韩澈谈生意?那么她爹是……江南商会的平会长?她蹙了蹙眉,站了起来。

    少女说完话,便听到一个女声道:“原来是平会长的千金。”她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天青色白色底花斜襟衫的女子缓缓走了过来,头发高高绾了起来,显然已不是未出阁的少女,五官都是小小的,此刻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你是谁?”她问道。

    “平小姐要买那匹银黑色的锦缎,是要给自己做衣裳么?”方静好不答反问。

    “是又怎么样?”少女扬了扬下颌。

    方静好叹息道:“可惜了你那一身雪白的肌肤。”

    “什么意思?”少女微微怔了怔。

    “平小姐。”方静好不紧不慢的道,“你肌肤盛雪,本来穿黑色是极好看的,但若加了锦缎上银色的折光,就白白添了岁数。折光固然华丽,但华而不实,浮在表面,反而失去了原有的味道。”她从货柜上取下一匹纯黑的棉布,莞尔一笑,“棉布就不同。”

    少女身边的那个丫鬟不削打断方静好:“棉布满大街都有,我们小姐这样的身份,怎能穿棉布做的衣裳?”

    “这匹棉布有些不同。”方静好也不生气,展开那匹棉布放于少女面前,那棉布上一朵细致的暗橙色木棉花悄然绽放,刚才看货柜上的丝绸锦缎时,她的眼光却独独被这匹布吸引了,这朵木棉她见过,是作坊里孙嫂的手艺,“锦缎丝绸上多的是龙凤、牡丹,那些图案的衣裳小姐一定也不少,只是穿的人多了,便也不稀奇了。”她淡淡的笑,“小姐是平会长的千金,想必对苏杭的丝绸锦缎颇为了解,苏杭富贵人家的小姐们都极爱这些,我也知道再昂贵的锦缎小姐都买得起。只是,心爱的东西不是以价钱来衡量的。只要有钱,这些锦缎丝绸任谁都可以穿,但不是谁都能穿出韵味的。”

    她见少女盯着那匹棉布没有说话,又悠悠加了一句:“据我说知,就算是柳眉镇这么小的地方,也有许多欢场上的女子穿锦缎丝绸,而且都是上品,可那又如何?”

    方静好的目光轻轻掠过容少白,容少白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眼睛下意识的眯了眯,她也不去理睬他,看着眼前的少女轻轻一笑,把那匹黑色的棉布比在她的身上:“山珍海味吃多了也是会腻的,平小姐试试这盘清淡的小菜可好?”她指尖掠过那朵橙色的木棉花,轻轻摩挲,“好看的衣裳并不是那种第一眼便让人惊艳的,而是就算过了许多年还是叫人难忘的。”

    少女怔了怔,咬着唇,忽然一把从方静好手里扯过那匹黑色的棉布,仿佛学着方静好的样子,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朵橙色的木棉花。

    “每朵花都有花语,小姐知道木棉花的花语是什么吗?”方静好问道。

    “什么?”少女脱口而出。

    方静好望着她,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一字一字的道:“珍惜眼前人。”

    珍惜眼前人。

    木棉的花语便是如此:珍惜身边的人、珍惜身边的幸福。方静好记得很清楚,因为前世她曾做过一个百花图案的策划,所有的衣服都用花来装饰,各种各样的花,每一朵都千娇百媚却又不尽相同。为了更好的凸显每件衣服的特色,她曾彻夜上网查询每种花的花语。

    而木棉的花语——本不是让她印象最深的,却让此刻的她有最深的感触。她似是入了神,却没想到门外此刻多了两个人:一个是位老者,衣着富贵,银丝白发,手中转着两个玉球;另一个一身白衣胜雪,目光深邃、唇边带着一抹轻笑。

    少女的目光落在那朵木棉上,像是凝住了。方静好轻轻从她手中拿过棉布,重新放回货柜上,看着少女道:“静好难得一次来锦绣织便遇到了平小姐,彼此也算有缘,若小姐信得过静好,静好便让人用这匹棉布做件衣裳送与小姐。人生在世,难得相遇有缘人。”

    她目光流转:“若小姐还是心仪那匹银黑锦缎,明日便可来取。”

    少女像是怔住了,半响才道:“算了,那匹锦缎我其实也并不怎么喜欢!我倒要看看,你帮本小姐做怎样一件衣裳。不过,话说前面,我对衣服的要求很高的,你要是做得不好,别怪我翻脸。”

    “那三日后静好亲自把衣裳送去小姐的府邸。”方静好唇角一扬道。

    “哈哈哈!”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苍劲高亢的笑声,“琬瑞,别耍小孩脾气!”

    方静好抬头,便见一个红光满面、银丝白发、眉宇轩昂的老者走了进来,身边是一身白衣的韩澈。她还未说话,少女已飞快的扑进那个老者的怀里,方静好心下明白过来,这人,便是江南商会的平会长了。

    “爹,还不是你为了谈生意不陪我!我才无聊的要瞎逛!”少女嘟着嘴道。

    平会长看来是极疼爱这个女儿的,虽然语气带着怪责,但脸上并无一丝不悦,柔声道:“这也不是很好?还让你骗来了一件衣裳。”

    “谁说是骗?是她……”少女眼睛一瞄方静好,一步窜到她面前,“喂,你叫什么?”

    方静好觉得这位大小姐性子虽然刁蛮了一些,却也直率,不觉一笑道:“方静好,岁月静好的静好。”

    “我叫平琬瑞。”少女大大咧咧的道。

    “琬瑞哪,不得无礼,这是容府的四少奶奶。”平会长道。

    平琬瑞一怔,瞄了容少白一眼,道:“她是四少奶奶,那那个是谁?”

    一边的齐雨连忙道:“这位是我们的四少爷。”

    平琬瑞眼中露出不削,哼了一声,看来还记着容少白刚才那句“多少钱也不卖”,心里不悦呢。

    容少白唇边带着一丝冷笑,依旧懒洋洋的坐着。

    “琬瑞从小被我宠坏了,四少奶奶勿见怪。”平会长也顺着平琬瑞的目光看了容少白一眼,便转过目光对方静好道。

    方静好淡淡一笑:“哪里,平小姐眼光独到、聪慧过人。”

    平琬瑞听到方静好这么说,脸上立刻浮上一个大大的笑容,平会长摇摇头,眼中却充满宠溺:“就是太有主见了。”

    “爹!”平琬瑞娇嗔,又埋入平会长怀里。

    “哈哈,好了好了,老夫叨扰了韩少爷一个下午,也该走了。”平会长道。

    韩澈淡淡一笑:“杭州分店的事还得有劳平会长。”

    平会长摆摆手,便出了门,平琬瑞走到门口,又扭过头喊道:“方静好,别忘了你说的话!”说罢便没了影子。

    她喊她方静好?方静好怔了怔,失笑,好久没听到有人这么连名带姓的叫她了,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时光,她的那些闺蜜,也是这么喊她的,连名带姓,脆生生的叫:方静好方静好方静好……

    她无奈的笑了笑,抬头,见韩澈和容少白竟都看着她,韩澈微微笑着,眼神若有所思;容少白见她望过来,便又不削的哼一声,扭开头。

    韩澈看了一眼容少白,唇边不觉掠上一抹笑,对方静好轻笑道:“四少奶奶来柳眉镇不久,还没去外头吃过饭吧?刚好是吃饭的时候,齐叔已在回来的路上了,这里有他便可。”

    方静好怔了怔,还未说话,手忽然被人扯过去,一把拖到门外,耳边传来容少白的声音:“既然如此,我们便去吃饭了!”

    阳光下,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方静好被容少白拖着走了一段路,猛地停下来看着那双手,容少白本是飞快的走着,被方静好突然的动作弄得也停了下来,眼光也落在一双手上。同一时间,两只手飞快的分开。

    “快走!再不吃些东西,我快饿的没力气走路了。”半响,容少白不耐的蹙蹙眉,径直向前走去。

    “你自己去吃饭吧。”方静好淡淡的道。

    阳光那么好,她今天的心情似乎也不错,难得一个人出来,她想自自在在的逛逛。

    容少白转过身,眼睛一眯,还未说话,方静好已掠过他朝那些街边的铺子走去。

    柳眉镇无疑算是小镇里头繁华的,那天她逛过一次,却碍于身边有宋氏她们所以没好好看看,现在,她一间间的商铺逛过去,在一家饰品摊跟前停下了脚步,那架子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发簪、珠链……一条淡金色的链子吸引了她的目光。花纹与许怀安送的那条有些相似,她想起了那条断了的链子,一时没动。

    摊子前的妇人讨好的笑道:“太太买一条去吧,衬着您今天这身衣裳可好看呢。”

    方静好迟疑了半响,摇了摇头,只是相似而已,却不是她要的,她转过身,差点撞到一个人。

    抬眼,容少白的目光也落在那条链子上,他怎么没去吃饭?

    方静好也不理他,自顾自的逛着,可是容少白像是尾巴一般,离她一段距离,却不紧不慢的跟着。

    她猛地转过身:“你不是要去吃饭吗?”

    容少白突然“刹车”,身子晃了晃,懒洋洋一笑:“你不用吃饭么?既然要,何必分开去。”

    方静好看了他一会,也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样,只是逛了一会,肚子的确有些饿了,低头想了想:“去哪里吃饭?”

    容少白唇边立刻扬起一抹笑:“问我算问对了。”

    天下会。

    看场面,应该是柳眉镇上有名的酒家了。

    四周过往的都是些穿戴富贵的人,方静好踏进这家酒家的时候,便冷笑,容少白还真会过日子。

    一个店小二迎了上来,手上的帕子一甩,谄媚的笑道:“哟,是四少,四少可是有一段日子没来了!今儿要吃些什么?”眼光掠过容少白身后的方静好,眉梢挑了一下,似有一份惊讶,又带着一点点羡慕。

    容少白蹙蹙眉:“还用问么?快些上菜,我肚子饿了!”

    店小二屁颠屁颠的领着他们进了一间雅间,掩门的时候还不忘偷偷瞄了方静好一眼。方静好不理会他有些怪异的目光,径自坐了下来。

    脑海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一个以前听过的故事:

    一个男人渐渐富了,在外头包了个“二奶”,他的那帮兄弟以前只见过他老婆,有一次他带着“二奶”去和兄弟吃饭,到的时候,一帮人已经喝高了,其中一个兄弟斜眼看了男人身边的女人一眼,打了个饱嗝道:“咦,才几天没见,嫂子的头发怎么留那么长了?”

    男人的“二奶”是长发的,男人的老婆一直留着短发。

    这本是个笑话,方静好当时也只是一笑而过,没想到差不多的情景今天却落到了自己身上,她不是读不懂店小二的目光,那目光不过是在说:容家四少怎么换了个女人?

    她眉宇间掠过一丝自嘲的笑,目光看着街头的繁华景色,一时不知在想什么。

    容少白也没说话,拿着桌上的筷子无聊的晃来晃去。不一会,店小二上了菜,一盘盘的端进来,都是些生猛海鲜、鲍参翅肚……

    容少白满意的看着这一桌子菜,勾了勾唇,筷子刚准备落下,却听方静好淡淡的道:“小二,有没有清淡一些的菜?”

    店小二怔了怔:“这位姑……”他本想说姑娘,可看了看方静好挽起的发又改口,“太太,想吃些什么清淡的菜?我们这里最出名的便是江南十色,有过江猛龙、燕窝八宝粥……”

    “家常菜,只要吃得饱便好。”方静好看了看桌上的菜,淡淡的道,“都撤了吧。”

    容少白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眼睛眯了起来盯着方静好,方静好无视他的目光,神色连变都没变。半响,“啪”的一声,容少白用力的丢下筷子。

【034】、相处

    一时间,店小二有些为难,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方静好一脸笃定,容少白虽然眉宇间虽有怒容,却没有开口,脸才终于垮了下来,连声音都没力了三分:“好,您等着!”一边招呼手下的人撤了桌上的菜。

    “你故意的吧?”待店小二一走,容少白瞪着方静好冷笑道。

    “我没逼着你和我一起吃那些菜,你若不满意,大可以另开一桌,我也吃的开心。”方静好道。

    容少白眼一眯,半响,唇角一勾,环抱着双手靠在椅背上:“那些菜我也吃的腻乏了,换换新鲜的也好。”

    这倒让方静好有些惊讶,容少白今天是怎么了?从大街上没有一走了之,到现在的妥协,太不像他的性格。

    容少白一笑:“这么惊讶做什么?不是你说的么,山珍海味吃多了也会腻的,换换清淡的小菜也好。”

    方静好凝住了,那是她刚才对平琬瑞说的一席话,她没想到容少白居然记住了。

    不过她没有多想,因为很快菜和米饭便端上来了,菜虽然清淡,倒也做的很精致,米饭很白,方静好吃的很愉快。

    刚才还不觉得,一闻饭香她才真的觉得饿了,好久没在外面吃饭了,看着周围各式各样的人流,沐浴着三月初的春guang,除了眼前的人,一切都让她很满意,她飞快的吃掉了一碗饭。

    “啧——你是饿死鬼投胎?哪有女人像你这样吃饭的?”容少白看着那些菜,实在戳不下筷子,抬头却见方静好吃的很满足,眉一挑,冷哼一声,还真是没见过世面,不过看她吃的样子,不知怎么,竟觉得肚子越来越饿了。

    方静好自顾自的吃着,很快便吃好了,用帕子抹了抹嘴,悠然的喝起了茶。前世她为了完成样衣的画稿,很多时候总是用饼干和面包充饥的,所以吃饭速度是练起来的,到了容家才要装淑女,没尽兴吃过一顿饭。

    容少白犹豫了片刻,拿起筷子戳了一筷菜放到嘴里,眼睛忽然亮了亮,从前来天下会他从来没叫过这样的菜,这是第一次吃,不知是不是真的饿了,他越吃越觉得另有一番滋味,很快的,米饭一口没动,一盘香菇菜心倒是见了底。

    方静好自顾自的望着窗外,没搭理他,容少白吃完菜,见方静好不发一言,挑了挑眉道:“刚才那些什么珍惜眼前人你都是从哪看来的?”

    哪里看来的?网上。方静好当然不会这么回答他,只是撇过头,想了想,忽然抬头看着容少白,掀起了唇角:“你是不是还欠我一声谢谢?”

    “啊?”容少白怔了一下,半响,扬起了眉,眯着眼看着方静好。

    手指扣着碗盖轻轻划过茶叶,方静好道:“你帮我挽回了三匹苏州宋锦,我帮你保住了一匹银黑锦缎,我说过谢谢,你不应该对我说一声么?”她学着他的样子回给他一个得意的笑。

    容少白愣了一下,三月的阳光斜斜的照进来,眼前的女子绒发在清风下微微抚着脸颊,小小的眼睛轻轻一扯便如新月般弯了起来,几乎要看不见瞳仁,却偏偏透着狡黠的光芒。

    他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笑,平日里在府里她的笑总是适度而淡然的,仿佛戴着面具一般,对他更是从来没有好脸色,现在突然的一笑,竟让他有些难以适应。

    方静好心情是极好的,好到竟然想逗弄容少白一下。

    她心情的好,不是因为她解决了平琬瑞的事,而是她发现自己又可以做喜欢的事了,她站出来的时候的确是因为平琬瑞的身份而不想节外生枝,但后来对平琬瑞说的那些话,让她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时光,对着那些客人说着自己的见地,看着她们买了她介绍的衣服回去,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欢喜与骄傲。

    容少白看到她的表情,心情却不知怎么烦躁起来,一下站起来:“关我什么事。”

    摞下一句话,人便已在几米之外。

    方静好歪起唇,又坐了一会才走出去,可她没想到的是,容少白竟然还没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看见她眯起了眼:“怎么现在才出来?”

    咦,他是在……等她?方静好刚冒出来的念头很快被压了回去,因为她看见容少白撇过头,不耐烦的指了指方静好道:“问她要去。”

    那店小二便走了过来,脸上有一丝不自然的笑:“太太,小店的饭钱……”

    她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容少白居然连吃饭的钱都没了。怪不得刚才他没有自己去吃饭,还一路跟着她,就算她另点了菜他也没说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以为他有些改变了,她心底嘲讽的一笑,从荷包里取出银子交给店小二,走出店去。

    她怎么能对容少白改观呢?还好她换了些清淡可口的家常菜,否则若是刚才那桌鲍参翅肚,那她的荷包就干了。一个手里无钱的人派头还这么大,这个人真的没救了。

    她想到这,便往后看,一看,停住了脚步,一个头上裹着头巾,身穿青色朴素衣裳的女人跟她擦肩而过,一只手遮着脸,一只手拿着一大包东西,神色匆匆,要不是一阵风微微掀起她头顶上的头巾,让方静好看到那女人脸上淡淡的红痕,她还不知道这个村姑一般的女人竟然是那位平日里花枝招展、恨不得把所有的家当穿戴在身上的三嫂——三少奶奶宋氏。

    容少白已从酒家里走出来,见她怔怔的站着道:“又发什么呆?”

    “三嫂。”方静好盯着宋氏的背影,见她到了一家铺子门口四下张望了一下,猛地拐了进去。

    “燕窝铺……”容少白顺着方静好的目光望过去,喃喃道。

    “燕窝铺?”方静好道,“三嫂去买燕窝?”

    容少白哼笑一声:“你见过买燕窝这么见不得人的么?何况我们容家的补品一直是在老字号陈记买的,每一季自有下人会去取,何必到这种小铺子去。”

    方静好倒是听过陈老板的名头,那次吃饭时,葛氏便埋怨陈老板最近黑心了,那燕窝不能入口,看来容少白说的不错,既然如此,宋氏又为何偷偷摸摸出来去别间燕窝铺?那模样,显然是有隐晦之事的。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容少白时,他也是穿着下人的衣裳在送货,不是怕人认出来是什么?

    “那燕窝铺除了卖补品还做什么?”她扭头问容少白。

    “除了卖当然还收购。”容少白挑了挑眉,猫了个腰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还不快走。”他看了看天色,眯眼道,“太阳这么好,在园子里暖上一壶酒,赏赏桃花多好。”

    方静好又看了看那家药材铺,心里闪过什么,便移开目光对容少白道:“还挺清闲,你饭也吃饱了,忘了要回锦绣织么?”

    “还要回去?”容少白的表情一看便知道压根忘了这么件事,半日一边的眉毛才一挑,“你给我适可而止,我已经在锦绣织窝了大半天,明日再去吧。”

    “明日是吗?好。”方静好干脆的道,“明日从锦绣织回来便去跟齐叔学算账。”

    说完,她朝锦绣织的方向走去。容少白今天能去锦绣织已经不易,她不想适得其反。

    身后,容少白戏谑的声音传过来:“怎么,舍不得?还要回去看看?”

    方静好头也未回:“我要去拿那匹棉布,还是,你愿意把你那匹银黑的锦缎拿出来?”

    身后没声音了。

    回到锦绣织,一人白衣胜雪,坐在柜台前算账,方静好走进去的时候,正看到韩澈修长的手指落在算盘上轻轻拨动,下指极轻柔,又灵动十分,浓黑的睫毛垂下来,那双深邃的眼睛却是看不到,只是透着几分专注,周围喧闹的人流仿佛与他无关。

    她有些发怔,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算账也可以如此好看,不沾染一点市侩,仿佛手中的不是算盘珠,而是几缕琴弦。

    好似感觉到她的眼神,韩澈抬起头,随即轻轻一笑。

    那一笑,像是水墨画中的泼墨缓缓渲染开来,袅袅水雾,中间的那一点黑墨偏又亮的如星辰一般,让方静好有片刻的失神,那一瞬间,她竟像是看到了许怀安抱着篮球,站在操场的栀子花树下,朝她回眸一笑。

    他们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有开口。半响,方静好微微敛下眼角道:“我来拿那匹黑色的棉布,答应了平小姐要帮她做件衣裳。”

    她低着头走过去,从货柜上取下那匹布,又低着头走出去,韩澈不语,只是看着她,她的脚步却有些乱了。直到跳上马车,心还在微微跳着。她第一次认识许怀安的时候也是现在这个年纪,她从操场上走过,他正在捡球,抬起头,见她呆呆的望着他,朝她轻轻一笑,那笑容像极了此刻马车外的阳光。她吸了口气,笑一声,方静好,你还以为你真的十六七吗?怎么会乱了分寸。

    踏进容府,方静好的心便又紧缩起来,那扇厚重的门一关,明明院内春guang依旧明媚,那“嘎吱”一声,却像隔绝了什么。

    她抱着布回屋,经过桃苑的时候,容少白懒洋洋的半倚在贵妃椅上,身边的梅若正帮他斟酒。见方静好进来,容少白一手把梅若扯到他大腿上,梅若一惊,沉下眉挣扎着站起来:“四少爷……”

    方静好犹如看到空气一般走过,她不想去看容少白的这些低级的戏码,只要他做好协议上的事,他想怎样就怎样,她不想管,也管不了。

    直到方静好走进了屋,容少白才轻轻推开梅若,勾唇道:“装什么清高,娘把你给了我你就是我的人了,你以前眼里不是只有娘和二哥么?现在,你眼里只能有我一个,我才是你的主子。”

    说罢,他再也不看梅若一眼,自顾自喝起了酒。

    梅若咬着唇,双眸闪动。

    屋里头,方静好喝着碧螺春。

    “四少奶奶,那平小姐要闹就随她闹去呗,不就是仗着她爹是商会会长么?”自从听了平琬瑞的事,桃心就一直为她愤愤不平。

    “我们家是行商的,商会会长便是顶头上司,得罪不得。”方静好淡淡的道。

    桃心望了望门外,咬着唇,眼眶有些红了:“四少奶奶,你这么为四少爷为容家,可四少爷却……不明白你的心。”

    方静好握茶的手顿了顿,呵,这丫头在替她不值么?她却不觉得什么,在锦绣织她走出来是想早些了结这件事,也是因为前世的“职业习惯”还未改掉的关系,而不是什么为了容家为了容少白。她这么做,的确不想锦绣织出什么状况,毕竟她在场,出了事也脱不了干系,可没想那么深远,至于为了容少白,就更不可能了。

    桃心撇撇嘴道:“说起来还真奇怪,那位平小姐以前老爷在世的时候就曾来过我们镇上,还跟着他爹到府里做过客,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这么竟变了这样?”

    方静好怔了怔,平琬瑞以前不是这样的吗?转念一想,又觉释然,谁不会有些改变啊?也许平琬瑞遇着什么事情受打击了就变这样了。

    她们又闲聊了会,桃心便喊她去吃晚饭,她跨进大厅的时候才看到容少白竟已经在了。齐叔在一边对着柳氏说着什么,柳氏的细眉舒展开来,微微点头对容少白道:“不错,无论如何,你是帮锦绣织挽回了损失。”

    原来,齐叔在说白天锦绣织那档子事,大概是齐雨告诉他的,他便来向太太禀报了。

    方静好坐定,柳氏便对她投向一抹赞许的目光,虽然只是一晃而过,但葛氏依旧捕捉到了,眉心不悦的蹙了蹙。

    方静好没有去看葛氏,目光却落在宋氏身上,她的那身衣裳已经换回来了,又变得满头珠翠,脸上的抓痕也淡了些。而今天那位三姨奶奶也出现了,只是头埋得更低,像是恨不得整个塞进跟前的碗里。

    方静好觉得梅雯不像是那种挑拨离间、心里算计着往上爬的人,也不像是宋氏嘴里的狐狸精,好像跟了容少弘,无奈更多了些。可是也看不来,毕竟大宅子里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何况方静好连和她一句话都未说过。

    她中午吃的很多,现在倒也不饿,只是象征性的戳着筷子,吃一点小菜。

    忽然,她跟前的碗里多了一块东坡肉,抬眼去便看到容少白提着筷子,似笑非笑:“多吃点,看你瘦的。”

    方静好顿时抖落了一地鸡皮疙瘩,明知他是故意的,她却没办法反驳,心底冷笑,也伸手夹了一筷熘鱼片到他碗里,淡淡一笑道:“你也多吃点,今天也累了。”

    一瞬间,几双横七竖八伸出来的筷子都同时定住了,饭桌上好几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他们。

【035】、画衣

    方静好正受着众人各式各样的打量,忽然,宋氏眼光向一边瞟了一眼,嘴边浮起一抹笑意:“韩少爷,站在门口做什么?正好吃饭呢。”

    方静好握着筷子的手僵了僵,便见韩澈走进来,对着众人轻轻一笑道:“韩澈来迟了,让大家久等。”

    他居然来吃饭了,从方静好进门第一天开始,她从未见过韩澈和容家的人一起吃饭。

    “不久不久。”宋氏盯着韩澈,似是有什么话想问,但看了看柳氏又住了口。

    柳氏侧过脸对身后的奶妈道:“加个位子。”

    奶妈拿来了凳子和碗筷,葛氏眼珠子一转连忙挪过身子道:“韩少爷坐这吧。”

    一边的宋氏见葛氏这么说,也把屁股底下的凳子移开了些:“对对对,韩少爷真是难得和我们一起吃饭啊。”

    韩澈也没说什么,在葛氏与中间坐下了,正好坐在方静好的对面。

    方静好正诧异葛氏和宋氏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殷勤了,便听柳氏开口道:“阿澈,今日你见过平展鹏了?”

    韩澈点头道:“杭州二分店的公文已经批了下来,等干娘看过黄历选个吉日便可开张。”

    柳氏眉宇间柔和下来,满意的点点头道:“老夫人的寿辰还有许多事要准备,赶在寿宴前选个好日子,虽然仓促了些,也算双喜临门。”

    韩澈应了,葛氏眼光一闪笑着对柳氏道:“大姐,杭州二分店新开是锦绣织的喜事一桩,韩少爷这边忙不过来,不如叫少弘去张罗新店开张的事?我们少弘最近跟着韩少爷也学了不少呢。”

    容少弘眼睛一亮,还未说什么,一边的宋氏已掩饰不住兴奋,迫不及待的道:“是啊大娘,媳妇也好久没去杭州了,这次新店开张,就让我跟着少弘一道去吧?”

    葛氏白了宋氏一眼,却又殷切的看着柳氏,看来也是不反对。方静好心想,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两个人突然对韩澈热情起来,果然打着新店的主意。

    柳氏细长的手指扣着碗盖划过茶面,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才抬头道:“新店开张的事我已经想好了,就让阿澈带着少白和静好去。”

    一瞬间,大厅里安静下来。方静好也怔了怔。

    葛氏的脸色明显从高空到了谷底,容少弘和宋氏也是焉焉的,犹如一盆凉水从上到下浇了个透,不甘的咬着唇。

    柳氏眼光掠过众人,缓缓道:“一来,少白和静好新婚不久,也好乘着这次机会到处走走。二来,我已许久未去灵隐寺了,老夫人寿辰快到了,我本就想去添点香火钱,为老夫人燃一炷长寿香,可最近不知怎么总觉得乏力,精神头儿不够使,静好是新进门的媳妇,我想着让她代我去,也好保佑我们容家平平安安,锦绣织的事顺顺利利……”

    沈氏放下茶碗轻柔一笑道:“这样也好,杭州虽近,但来回也总要些时辰,娘身体不适便别再操劳了,待四弟和四弟妹走后,我陪您在祠堂上柱香,只要心诚,菩萨也不会怪罪的。”

    柳氏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轻轻拍了拍沈氏的手:“嗯。”

    “这些事小蝶也可以代大姐做的。”葛氏顿时皱了皱眉,撞了宋氏一下。

    宋氏便道:“大娘,奶奶的寿辰快到了,我正想去庙里呢。”

    “我话还未说完呢……”柳氏没有理她,只是看着他们道,“三来,阿澈去了杭州,这边的生意总要有人料理的,齐叔一个人也管不过来,少弘比少白多些经验,我想让他留在这里帮忙。”又看向宋氏道,“小蝶,阿澈这一去少则也要好几日,少弘必定会很忙,你要好好照顾他的起居,不能让他累着了。”

    宋氏愣了半响,葛氏眼珠子一转,已笑了起来:“那是当然,这不是做妻子的分内事么。”葛氏转变的快,宋氏也跟着心领神会了,说来说去,杭州二分店只是开张而已,柳眉镇上的锦绣织才是总店,是容家的根基,她虽有些失望,但柳氏说出的话也不是轻易能更改的,既然如此不如顺了她的意,想到这里,宋氏也笑着应了,一副乖巧的模样,完全没了那日撒泼的影子。

    似乎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是谁也没有问过方静好的意见。方静好以为容少白会跳起来反对,谁知她望过去,容少白手指勾着筷子绕啊绕,也不知在想什么,却也没有开口。

    她心里默念,杭州……杭州……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葛氏眼光在容少白和方静好之间来来回回,忽然道:“大姐,三月最适合踏青,少白和静好两个人出去走走是好,可是不免有些冷清,不如让紫嫣和熙冉也一道去吧?人多也热闹。”说罢,眉宇间自顾自的一暗叹道,“唉,以前少澜在世的时候,他们几个便也时常一起去游玩呢,少澜这一走,我们紫嫣也已好久没出去了,整日关在屋子里,我看了也心疼。”那神情,倒真有几分慈母的形象。

    柳氏的眉心动了动,似是也想到了过世的儿子,半响,轻轻点了点头:“也好。”

    方静好望向葛熙冉和容紫嫣,见柳氏应允,葛熙冉虽是明朗的笑着,眉梢却轻轻一跳,似是若有所思,连她投去的目光都没注意,而容紫嫣倒真有几分要去郊游的喜悦,咬着唇,羞涩的笑着。

    柳氏这才侧了侧脸:“少白,你和静好觉得如何?”

    葛氏立刻接口道:“少白会有什么意见?看他刚才和四媳妇那恩爱劲儿,难道还会不乐意不成?”说完,看着方静好。

    方静好等了一下,容少白也没有说话,她忽略葛氏的眼神,想了想,问道:“娘准备让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柳氏道:“早些去也好,杭州那边还有些事要准备的,我看过黄历,后天宜出行,就后天吧。”

    后天……那么就是还有一天的时间,片刻,方静好抬头微微一笑:“好。”

    沈氏笑道:“四弟妹还未去过杭州吧?那可是个好地方。”

    容少青本来自顾自的吃着饭,此刻也抬头道:“是啊是啊,四弟妹,你是没见过西湖的水,真是好看!”

    西湖的水么……方静好轻轻一笑,也未多说什么。

    于是事情便这么决定下来。自始自终,容少白都是懒洋洋的靠着,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

    此刻,一直冷眼看着,没有开口的胡氏突然放下手里的调羹道:“陈老板的店要关门了么?最近的燕窝是怎么了?吃不出一点味道!”

    方静好心里一动,看到葛氏和宋氏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葛氏顿了顿道:“还不是一个味道,燕窝还能吃出鲍翅的味道不成?”

    咦?方静好觉得很有趣,她记得某一天葛氏也说过同样的话,说陈老板的燕窝越来越没味了,今天却反驳起来。

    胡氏眼角一挑:“那倒不是,虽说陈老板的燕窝行已有多年的名号,但保不准他为了多赚些钱从哪里的小铺子里收购些劣质的燕窝卖给我们,二姨娘也知道,那些小店是专门喜欢到那些大户人家收购些他们吃剩下的药材补品什么的,再转手卖掉。”眼光掠过宋氏,一笑,“三弟妹你说是么?”

    宋氏的脸立刻变了,方静好心里咯噔了一下,胡氏已站了起来:“我吃饱了,你们慢吃。”便扭着腰走了出去。

    “越来越没规矩了!”葛氏愣了半响,咬着牙说了句。

    过了一会,方静好也站了起来,朝众人欠了个身,又看着柳氏道:“娘,静好屋里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

    回到桃苑,梅若正在晾衣裳,动作麻麻利利的,来了才两天而已,很多二等丫鬟的事她也都做,毕竟是柳氏屋里的大丫鬟,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而且,容少白好像也挺喜欢她伺候的,倒省了桃心、桃玉许多事。

    方静好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梅若有什么不好,就是人清高了些,不过这也没什么,每个人性格不同,梅若跟惯了柳氏,难免有些傲气。至于桃心要她当心的,她也没放在心上,容少白要真喜欢梅若,就算梅若不来桃苑他也可以寻机会的不是吗?

    方静好拿出纸笔,以前,她习惯了用铅笔画稿,头一次用毛笔,还真有些不适应。后天便要去杭州,刚才她想了想,还剩一天的时间,如果今晚能够赶出样衣的稿子,还是来得及的,她只需画出衣裳的模样,余下的,也用不到她,那些是裁缝师傅的事了。想到裁缝师傅,她心里头冒出一个人,她是不太想和这个人接触的,毕竟接触多了会露出马脚,可是她若舍近求远,又会让人起了疑惑。

    她的目光落到桌上的黑色棉布上,那朵暗橙色的木棉花悄然绽放,她又佩服起孙嫂的手艺来,从第一次看到她的绣品,她就有些惊艳,以前看过各种时装秀,潮流的、复古的,若孙嫂的手艺放在现代,那绝对是艺术家,会被那些顶级的设计师争相追捧也说不定。

    “咦,四少奶奶,怎么又有一匹黑色的布?今儿四少奶奶把锦绣织的布都搬来了吗?”桃心走过来好奇道。

    又有一匹?方静好反应过来:“桃心,下午送来的那匹黑色锦缎呢?”

    “在柜子里放着呢,刚才忘了告诉你了。四少奶奶放心,送货的下人说是四少奶奶吩咐运回来的,我怎么会丢了?”桃心笑着道,“要不我去取?”

    “不用了,放着吧。”方静好摆摆手。

    容少白倒是会耍小聪明,说那锦缎是她要的,送来的时候便不会有人问什么了。毕竟,家里开的是布庄,一个少奶奶要匹布也没什么。

    她继续画稿,也不知过了多久,桌边扔了一堆丢弃的废纸,她揉了揉眉心,暗笑自己真的犯贱,放着好好的少奶奶不做,偏要重操旧业。平琬瑞不是一般的大家闺秀,从她的品味来看,似是比较喜欢标新立异的东西,所以不能做些中规中矩的衣裳,她不会喜欢,说不定还会嗤之以鼻。她忽然想到了现代的旗袍,保留了旗袍的风格,却又糅合了现代的元素,味道出来了,又不显得拘谨。以前搜集过的女明星穿旗袍的样子一个个出现在脑海里。

    心头一动,她飞快的画起来。忽然有人在耳边说:“这是什么?”

    容少白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扯了她的画稿,正盯着看。

    “别动。”她从他手里夺回纸,继续画起来。

    “小气什么!”容少白哼了声,扫视了屋子一圈,走过去打开柜子,抱着那匹黑色的锦缎便往外走。

    “你要去做什么?”方静好喊道。

    “没看见吗?”容少白懒洋洋道,“出门。”

    “不能走。”方静好淡淡的道。

    “我已经去了锦绣织,也按你写的做了,你不要得寸进尺!”容少白不耐道。

    “没错,你是按我写的做了,你现在可以出去,不过——布不能带去。”

    “你不是说……“容少白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是说帮你保住了这匹布,可没说它现在就是你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容少白盯着她。

    “我只是暂时帮你保管而已,等一个月后你做好该做的事,我便会把你的月钱给你,到时你再来买这匹布。”

    “你!”

    “我怎么?”方静好不急不恼,“你现在出去又怎么样?除了一匹布,连吃饭的钱都没有,难道你要用女人的钱不成?我想没一个女人会喜欢这样的男人。用自己挣的钱买来的礼物收到的人才会觉得珍贵不是么?”

    容少白怔了怔,说不出话来。

    方静好从他手里拿过布,重新放回柜子里。她不是要跟他过不去,也没兴趣夺他的心头好,只是想让他知道,什么叫来之不易,他以前就是轻而易举得到太多东西,所以从来不知道有劳动所得这回事。这样下去,又怎么会认真做事?

    画了一整夜的稿,方静好本想找个机会去找她那位大哥,她只会设计衣服,却不会做衣服。却没想到,她还没找他,他已经来了。

    第二天一早,桃心便告诉她,二少奶奶胡氏让她去她屋里一趟。

【036】、兄妹

    初春清晨的阳光和鸟鸣声总是让人心情愉快的,胡氏软绵绵的躺在黄花梨的贵妃椅上,留声机里放着《霸王别姬》,哀哀怨怨的乐声,给寂静的院子平添了几分萧索。

    丫鬟桂香给她上了一壶碧螺春,她一边漫不经心的往指甲上涂抹着鲜红的凤仙汁一边跟着哼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桂香轻轻笑道:“二少奶奶唱歌真是好听。”

    胡氏停下来,望着窗外的景色:“少澜从前也这么说过,他说,凤琴,你唱出了虞姬的神韵。”随即,轻轻哼了声,“唱的和虞姬一般又如何?虞姬,不过是个红颜薄命的女人。”

    桂香赶紧道:“二少奶奶不一样,二少奶奶福气在后头呢。”

    “福气在后头?”胡氏不削的一笑,“守一辈子的寡,老了、死了,这便是福气?”

    “二少奶奶!”桂香脸色变了,“您可别,要是给别人听了去……”

    “听去了又如何?”胡氏提高了声音,“二姨娘和宋小蝶要是听去了我不在乎。”

    “婢子是怕太太听见了不高兴。”

    “太太?”胡氏打断道,“太太已有多久没来我们桂苑了?少澜在的时候,太太每日都会来,看少澜画画,弹曲,作诗,少澜走了,她便没再来过了,她心里的,是她儿子。”

    桂香作声不得。

    “有时我还真羡慕大嫂,大哥虽然痴痴傻傻的,却知道心疼大嫂。”胡氏端着茶碗道。

    桂香沉默半响,犹豫着开口道:“二少奶奶,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在我这儿没什么不能说的。”胡氏道。

    “那天……”桂香凑到胡氏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有人看见二老爷啦!”

    “在哪里?”胡氏愣了一下。

    “我也是听那些厨子在说,说去买菜时看到二老爷在一家酒楼里吃饭,还……还带着家眷。”

    胡氏沉默了半响,喃喃道:“成亲了?”

    “婢子也好奇,就问他们二老爷可是娶了个洋鬼子?他们说不是,只是穿着打扮是洋人那一套。”

    片刻,胡氏道:“这些话传来传去的也没个准,二叔都几年没回来了,这次回来做什么?”

    “谁知道呢。”桂香边说边出了屋子想去厨房拿早点。

    留下胡氏垂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桂香便折返回来:“二少奶奶,裁缝店的方师傅来了。”

    胡氏一怔,眉宇间浮上一丝喜色,抬头便见一个穿着青布衣裳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胡氏对桂香道:“你先出去吧……对了,拿些糕点,去桃苑把四少奶奶叫来,就说她娘家哥哥来了。”

    桂香应声掩门出去了。

    “怎么今天才来?”胡氏瞟了一眼男子道,“我去年做的那身旗袍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瘦了,不能穿了。”

    “开春做衣裳的人家多,不是忙么。”男子莞尔一笑。

    “忙忙忙,我看你是忙着应酬那些阔太太,压根忘了有我这么一个人。”胡氏白了他一眼,脸上竟有几分哀怨,似笑非笑,风情流转。

    男子似是痴了,猛地一把搂住她的腰,下颌靠在她的肩上轻声道:“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啊,我的姑奶奶。”

    胡氏转身逃开,点了他的鼻尖一下:“不要命了?小心被人瞧见……”适才苍白的脸上却飞起两抹红晕。

    “你还怕人瞧见么?”男子笑道。

    “你怕么?”胡氏盯着他。

    男子愣了一下,又笑:“我就怕你不睬我。”

    胡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慢悠悠道:“我也不怕,反正这样活着跟死了没两样,死都不怕我还怕什么?”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男子连忙用手指堵住她的嘴,“什么死啊活的,你还要留着命跟我过好日子呢。”

    胡氏眉心动了动,盯着他问道:“你想浸猪笼么?”

    男子神秘的一笑,凑到胡氏耳边说了一大段话,胡氏的神情似是凝住了。

    方静好推门走进桂苑时,正好看见这么暧mei的一幕。桂香去叫她,却又绕到厨房去拿糕点,她左等右等她不出来,想到还有事要做,便自己过来了。

    她推门的手停在半空中,直到那两个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胡氏只是愣了一下,神色便如常了,倒是她身边的男人看着方静好似是定住了。

    胡氏道:“四弟妹来了?”眼睛瞄了瞄身后,笑一声,“你们两个是怎么了?自家兄妹怎么见了倒像是陌生人一般?”

    一句话提醒了方静好,眼前这个男人居然就是她这具身子的亲哥哥——方春来。只是她没想到,她的哥哥居然是这么一号人物。

    她印象当中老爹的儿子应该和他差不多,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汉子,虽说是做了裁缝,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想到居然生的唇红齿白,比个女人还好看。只是,方静好却觉得太过于阴柔了。她不喜欢这样的男人,这是她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

    此刻,他已经朝她走过来,启唇一笑:“妹妹近来可好?”这一笑,面容更为俊朗。

    “好了好了。”胡氏笑道,“我是叫四弟妹来帮我的旗袍出出主意的,要叙家常待会儿去她屋子里叙吧,有的是时间。”

    胡氏的话正合方静好的意,她本就不知道该对方春来说些什么,也弄不清楚他们兄妹以前是怎么个相处方式,所以便轻轻一笑道:“是啊,二嫂急着做衣裳呢。”

    方春来看了看方静好转头朝胡氏笑了笑:“不知二少奶奶这次要做什么样的?”

    胡氏拖着方静好去看她那一匹新选的锦缎,一边对着镜子比对着一边说,想不好是做坎肩好,还是做贴身旗袍好。方春来在,方静好也不好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说自己对这些也不太精,便敷衍过去了。

    幸好胡氏也不是非要她说些什么意见,只是对着方春来说了些衣裳的细节,方春来便拿出软尺子量起来。

    方静好远远坐着看他们,一个蹲着、一个站着,除了身体的接触,还有眼神间的你来我往,她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来对了。胡氏和方春来之间……她不愿多想,可是却不得不起了疑惑,那眉来眼去的,连她一个外人也感觉到了其中的暗流,他们不可能不懂得避忌。

    那么,胡氏是不怕她看到喽?

    她正想着,胡氏的声音传过来:“好了好了,把四弟妹叫来却把你晾在一边,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方静好回过神站起来道:“二嫂什么话,其实静好也好久没见哥哥了,这次还真有事要他帮忙呢。”

    “哦?”胡氏道,“我差点忘了,四弟妹也选了一匹布,可是要你哥哥也帮你做身衣裳?”

    方静好摇摇头:“我自己的倒不急,只是是受人之托要做件衣裳。”

    胡氏也未细问,又重新坐回贵妃椅上去,摆摆手道:“我就不妨碍你们兄妹两叙旧了,静好,你就帮我送送你哥哥吧。”

    方春来和方静好走后,桂香才从门外走了进来,一下跪倒在地上小声道:“二少奶奶,是婢子疏忽,没想到四少奶奶也没招声招呼就自个儿来了。”

    胡氏笑一下:“起来吧,我又没怪你。”

    “可……”桂香迟疑道。

    胡氏眼梢一挑:“你是想问四少奶奶有没有看见什么?”她懒洋洋的转动着纤细的手腕,两个翡翠镯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看见才好。”

    “二少奶奶就不怕……”

    胡氏笑了一声,眉角含着讽刺:“怕什么?我胡凤琴早就不怕了。”她喝了一口茶,放慢了语气道,“何况,那是她的亲哥哥,她会出卖我难道会出卖她亲哥哥不成?这事传出去,对谁都不好,她又不是笨蛋,怎么会不明白?这样一来,我在府里也多了个说说话的人,也没什么不好。”

    桂香舒了口气:“二少奶奶说的也是。”

    容府的花园里,方静好在前面引路,方春来跟在他后面,走过一群丫头掩嘴笑着,窃窃私语。

    “方师傅来了……”

    “听说方师傅是我们四少奶奶的亲哥哥呢。”

    “方师傅那双手可叫绝,什么时候能帮我做件衣裳就好了。”

    “你得了吧你,那是少奶奶们穿的,什么时候轮得到你?”

    方春来一路听着,忽然转过头轻轻一笑,那些丫鬟们一个个立刻又绯红了脸。

    方静好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到了桃苑,桃心见了方春来也羞红了脸:“方……不,亲家少爷。”

    “桃心,我与方师傅有事要谈,你出去吧。”方静好道。

    桃心关了门出去,方静好正想着怎么开口,却方春来定定的望着她,那表情竟有几分出神。

    “哥……”她咳嗽了一声,试探着唤道。

    方春来的神情微微一变,随即笑了,笑的有几分无奈:“静儿,你还在怨我么?”

    方静好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怨他?从何说起?

    下一秒,方春来的举动让她完全懵了,他走到她身边,忽然用手托起她的下颌柔声道:“否则,你为什么这么喊我?”

    方静好身体僵硬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往后一退,她下意识的动作让方春来皱了皱眉,眼睛里像是染上了一抹哀怨,幽幽道:“你说,从那一年开始你什么时候喊过我哥哥?你明知道我不是你什么哥哥。”

    这一刻方静好才完全的怔住了。方春来不是方静好的哥哥,那么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静儿!”方春来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你为何不说话?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连你寻短见都无动于衷不来看你,可你也知道容家在柳眉镇的势力,我就算心痛又能怎么办?”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凄然,“你不知道,你嫁进容家这些天我是怎么过的,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想我们以前的那些日子,想你在容家好不好,会不会被他们欺负……”

    方静好脑海里乱成一片,她觉得自己完全处于一种被动的局面,前身的自杀居然和眼前这个男人有关?他们不是兄妹……难道是……情人?

    这个想法冒出来,方静好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

    她强迫自己冷静、冷静下来,故作伤感的问道:“你真的担心我么?”

    方春来道:“你不相信我?呵,我也知道你不可能再相信我,可是我只能这样,若我离开你二嫂,她一定会把所有的事都抖出来,她是什么都做得出的,到时候,你怎么办?我怎么办?爹怎么办我们家怎么办?”

    他看定她,眼里全是款款深情:“你应该明白,当初我只是一时犯了晕才和她在一起,我心里自始自终只有你一个,可实现在,已经抽不了身了。”

    方静好深吸一口气,她猜得没错,方春来果然和胡氏有暧mei,她想起胡氏每次暗中帮她说话,忽然明白过来,胡氏不避讳的让她知道那件事,一定是因为胡氏认定她不会说出去,想把她拉到同一条船上而已。只是,胡氏没想到的是,她以为的兄妹居然不是亲兄妹,而且还有着一层更深的关系。

    她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有些想吐,不着痕迹的挪开身子,她不冷不热的道:“对,已经不能再回头了,现在的我是容家的四少奶奶,以后,我们还是以兄妹相称的好,至于你和二嫂的事,我不会说出去,但请你自己好自为之,有朝一日,不要连累了家里连累了爹。”

    方春来听到方静好的话,松了口气,他来之前便想过会见到她,但没想到胡凤琴会把她叫到自己屋子里去,他怕她会受不了而露出端倪,却见她神情根本没有任何变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才定了定心。可看到她冷冷的神情心里却又有说不出的难受,为什么她好像完全变了?自尽之前她还告诉过他,无论她在哪里,黄泉还是容家,心里都只有他一个。难道是她又爱上了另外的人?容少白?

    方春来感到一股酸涩,眉沉了下来,心里那个想法更坚定了。

    方静好整理好思绪,淡淡道:“若哥哥还顾忌兄妹之情,就帮我个忙,我要做件衣裳,要拿出你最好的本事来做,而且要快。”

    说着她拿出画好的样衣递给他:“这是我请一位画师按照我那位朋友的意思画的。”

    她当然不能说是自己画的,否则会引起猜疑。果然,方春来瞪着那张纸神情间也有几分惊讶,半响,才无奈的道:“从小到大,你让我做的,我有哪一样不尽心过?”

    除了嫁进容家这件事,方静好在心底冷笑,却不愿多想,毕竟她已经不是正主了。她以前的事,不是她能改变的,但以后,她要走自己的路。

【037】、临行

    方春来到府里的事似乎只是一只小插曲而已。后来他又去沈氏、宋氏房里为她们量尺寸、做衣裳,说来他已是容府的熟人了,以前就常来府中为各位太太少奶奶做衣裳,而这一次又和容府沾上了一点亲戚关系,怎么说也应该更好办事了。但这一次宋氏似乎特别挑剔,一会说以前那几身衣裳过了时,一会又说选的布不合心意,好的都让别人选去了。

    方静好明白这都是透过方春来说给她听的,宋氏那时就为她先去沈氏屋里选布而憋屈着,这次给方春来脸色看,不就是想给她脸色看吗?不过,或许是恨方静好的绝情,或许是怕生事,方春来从宋氏屋里头出来并未再来见她,而是直接出了府。

    宋氏的那些话,方静好是从桃心那里听到的,而告诉桃心的人,竟然是宋氏屋里的菊萍。

    “菊萍无意中说起的,四少奶奶,现在府里谁不知道方师傅和你的关系,三少奶奶这不是明摆着和你过不去么?”桃心嘟着嘴道。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搬弄是非了?”方静好淡淡一笑,她知道桃心是为了她好,可对她来说,宋氏说些什么话只是小事而已,范不着跟她计较。

    方静好托腮坐在窗前,心和窗外纷纷落下的桃花一般有些凌乱,昨夜画了一晚上的样衣,一早从胡氏那儿回来,容少白就没了影子,她猜到他去了哪,明日便要去杭州,柳氏特别吩咐了今天让他们好好休息一天,准备准备,不用去锦绣织了。她知道容少白是待不住的,果然,桃心告诉她:四少爷出门了。

    是去了龙门吧?应该是的。她打开柜子,那匹布还在,没想到容少白居然真的没动它。她又坐了一会,沈氏和容紫嫣来了。

    容紫嫣似是心情不错,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映着窗外的阳光,看上去娇小可人,见了方静好,她走上来道:“四嫂,明天一早便要启程,我想叫大嫂陪我去街上买些糕点,路上饿了也好充饥,你去不去?”

    沈氏笑道:“这丫头好久没出门,看她激动的,一大早就来我屋里求着我陪她出去,糕点什么的叫下人准备就好,难道还会饿着我们五小姐不成?”

    容紫嫣嘟了嘟嘴,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娘不准我一个人出门,本来想叫表姐陪我一道去的,可不知道她怎么了,整个人像是有心事一般,敷衍了我几句便说昨晚没睡好,要歇息一会,把我赶出来了。”

    葛熙冉怎么了?这个念头在方静好脑子里只是一闪而过,她便笑了笑:“好,反正我也是闲着,走吧。”

    沈氏看了看屋里头,侧脸道:“少白呢?”

    “出去了。”方静好淡淡道。

    沈氏抿了抿嘴,最终没说什么。

    龙门。

    巷子深似海,一片喧闹之后,楼上的一间屋子里,却是安静的。

    果然,容少白懒洋洋的倚在床边,文娇龙解开他的扣子,用棉花团沾着药水轻轻擦拭他的右臂,似乎漫不经心的问道:“怎么来了?不用去锦绣织么?”

    “来看看你,不好么?”容少白望向她,柔声道。

    文娇龙莞尔一笑:“嘴真甜。”看向他的伤口,柳眉轻轻蹙起来,“总改不了小孩子性子,受了伤还要洗澡,你就不怕胳膊废了?”

    “胳膊废了……”容少白撑起身子,下颌靠在文娇龙的肩上,“你会心疼么?”

    文娇龙轻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我怕你的新娘子心疼。”

    容少白怔了怔,忽然想起方静好冷淡的模样,不觉哼笑一声:“她是最好我死了。”

    “瞎说什么。”文娇龙淡淡一笑,“新婚夫妻,总是要好的。”

    容少白凝视她,半响幽幽的道:“你心里没有不舒服么?我回了家,你也不惦记么?”

    文娇龙笑一声:“傻子,你又不是一去不回了。”

    “我若一去不回呢?”容少白盯着她。

    文娇龙愣了一下,才微微一笑:“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少白,我一直说过,不希望耽误了你,更不希望你为了我跟家里闹别扭。”

    容少白静默了片刻,抬起头嘲讽的一笑:“你是不是也想我做个好丈夫好儿子?”

    文娇龙柔柔的看着他,手指轻轻掠过他的脸颊:“你就是你,我认得你第一天开始,你就是这样,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只有你最懂我,你明明知道不可能……”容少白凝视着文娇龙,“我心里的事只有你最清楚,你还要叫我如何做?”

    “好了,不说这些了。”文娇龙笑着转过身,递了一碗茶给容少白,“你明日要去杭州,也要回去准备准备。”

    “你真的不去?”容少白看着她问道。

    文娇龙笑:“我去总是不大好,万一你太太不高兴怎么办?”

    容少白沉下眉,没有说话。

    “好了!”文娇龙手指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逗你的,我就喜欢看你为我生气的样子。”

    容少白看了她许久,眉间闪过一丝落寞:“娇龙,我总是看不透你。”

    文娇龙的身子一滞,站起来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我不是一直都在么?你想到了来看看我便好。”

    文娇龙的身体带着凝香露的气息,容少白深深的吸了口气,那是玫瑰香露,她有一阵子是很喜欢那种西洋花的,于是他便选了这一瓶。想起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时,他带了一帮朋友去龙门喝酒,她正从高高的楼梯上下来,穿的正是那天的旗袍,纯黑的底子,胸口有一朵暗色的玫瑰花,他没见过这种花,后来才知道,是西洋的花。她就这么缓缓走下来,一如胸口那朵深红的花,靡丽、神秘。

    容少白站起来,走到门口又顿了顿:“她说会去跟娘说,接你进门。”

    文娇龙没有说话,待容少白走了出去,才缓缓拿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又放下,忽然想起那天见到方静好的情景,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是太贤良淑德了?还是别有用心?

    方静好此刻正走在大街上,容紫嫣兴奋的像只花蝴蝶一般跑来跑去,那模样和她初来这个时空差不多。想来,她真的已经好久没出门了。

    逛了一圈,容紫嫣买了许多东西,有吃的,穿的,戴的,还有那些好看却不实用的,她一手拿着冰糖葫芦,笑着道:“好久没吃了,以前二哥在的时候,经常会带我来吃呢,二哥喜欢山楂味的,我却嫌太酸,我喜欢蜜枣的,那时三哥就常笑我们,三哥不喜欢这些东西,说是太腻。”

    “他也跟你们一起出去?”方静好怔了怔,虽然容少白对容紫嫣态度还是不错的,但她实在想不到容少白还会和他们一起逛街。

    容紫嫣点点头:“四嫂,你别看四哥现在……”她顿了顿,没说下去,只是道,“以前我、二哥、四哥、还有表姐经常一块儿出来呢。”

    方静好没有说话,沈氏看了看她道:“四弟妹,四弟以前不是这样的,也许是二弟的事对他打击太大,所以变了性子。”

    “二哥的事?”

    一边的容紫嫣道:“四嫂不知道么?四哥从小到大就最粘二哥,是二哥的小尾巴呢。二哥走后,四哥就不常回家了,一定是心里难受的。四嫂,你别怪四哥。”

    这件事倒出乎方静好的预料,她以为容少白和几个兄弟之间的关系都不过尔尔,没想到竟然和去世的二少爷容少澜是很亲的。容少白变成今天这样,是因为伤心容少澜的死吗?

    方静好直觉这里面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不过这些事对她来说,没太大的吸引力,她一直是个不喜欢研究别人隐私的人,也不八卦,何况,有些事情知道多了也没什么好处。

    她转过身正要对容紫嫣笑笑,却见容紫嫣正看着沈氏,她顺着容紫嫣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沈氏目光落在远处,像是凝住了。

    “大嫂……”

    “大嫂!”

    连唤了好几声,忽然,沈氏像是丢了魂似的撇开他们朝前跑去。

    “大嫂!”方静好和容紫嫣都怔住了,呆呆的站在原地,回过神来才跟了上去。

    沈氏飞快的转了几个街角,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四嫂,大嫂这是怎么了?话不说一句就跑了!”容紫嫣急的快要哭出来。

    “我也不知道。”方静好望着前方。

    两个人木然的站在街中央,方静好刚想先送容紫嫣回府,便见到沈氏从一条小巷子里出来了。

    “大嫂,你去哪了?我和四嫂都快急死了!”容紫嫣迎上去道。

    “没什么,刚才看到一个背影很像我娘家很久不见的一位朋友,没想到是看错了人。”沈氏淡淡的笑了一下。

    方静好发现沈氏的唇白的有些透明,沈氏真的只是遇到了娘家很久未见的朋友吗?

    一路上,沈氏总有些心不在焉,方静好便提议回去,容紫嫣也担心出门久了被葛氏骂,所以乖乖的跟着回了府。

    没想到容少白竟然回来了,方静好透过漫天纷纷的桃花丛中看到他坐在软椅上,梅若竟然不在他身边伺候,他一个人坐着,眼神似是落在那些掉落的花瓣上,又像是望在别的什么地方,总之怪怪的。

    方静好从他身边走过,他没有看她一眼,只是问了句:“去哪了?”

    “陪五妹去街上买些东西。”

    方静好以为他又会奚落她几句,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侧过脸,见他又望着那些花瓣,似是出了神。

    今天的人都怎么了?

    晚饭的时候,少了两个人,葛熙冉竟然没有来,从容紫嫣下午的话里,方静好觉得葛熙冉不知道是不是病了。而另一位是容三少——容少弘。

    葛氏的眉眼间是得意的:“明天韩少就要去杭州了,今儿夜里少弘少不了要和韩少交接一下铺子里的事,唉,少弘是有的忙了。”

    宋氏则乖巧的道:“娘,我叫厨子给少弘炖碗人参粥,夜里回来肚子饿了也好吃。”

    葛氏想了想道:“你也累了,早点睡,还是叫梅雯炖了等少弘回来吧。”

    顿时,宋氏的脸色唰的变了,咬着唇,狠狠的瞪了梅雯一眼,梅雯刚抬起头,又被她瞪得低垂下去。

    方静好好笑的看着她们,看来,葛氏是有意让容少弘和梅雯多“接触接触”,可是葛氏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转念一想,她便明白了。

    难道是宋氏的肚子不争气,葛氏把希望都寄托在了梅雯身上?

    宋氏不甘的瞪了一会,正待说话,她身后的菊萍忽然端了碗茶上来:“三少奶奶,喝茶。”

    宋氏看了她一眼,咬了咬唇,便不说话了,两人的目光对视间,像是有某种默契。

    方静好又坐了一会,便先回了屋,坐在床上,百无聊赖,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半夜,她睁开眼,看到床边一个黑影,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坐起来。

    “你做什么?吓死人。”那黑影不满道。

    听到这个声音,方静好才缓过一口气,他说她吓人?半夜蹲在别人窗前,吓人的是他才对。

    方静好在黑暗中爬下床,因为刚醒,不适应屋子里的光线,差点摔倒,身子斜斜的被一双手接住,容少白的眼睛在夜色闪啊闪,呼吸近在咫尺,方静好一时间忘了推开他。

    “女人是不是都难以捉摸?”两个人对视了许久,容少白忽然说了一句。

    嗯?方静好凝住了,他蹲在她床边就是想问她这个问题?

    半响,容少白放开他,自嘲的一笑,喃喃道:“问你做什么。”

    方静好转过身,从床上拿了条被子铺在地上,低着头道:“睡觉吧。”

    容少白看了她半响,才哼笑一声:“呵,你倒遵守约定。”

    “我写的,我当然会遵守,但愿你也能遵守。”方静好淡淡的道,一边躺了下去。

    她写的约定里,便是两人互不侵犯,他睡床,她睡地上,她本来想睡另一间房的,可是毕竟耳目众多,传出去又是一桩事,何必给别人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那就退一步睡地上吧,日本人一直便睡榻榻米,也没什么不好,她这么安慰自己,只要别再发生那天的事。

    不过看来容少白那天只是被文娇龙的事刺激的突然发了疯而已,此刻上了床,没再理她。

【038】、西湖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荫浓烟柳藏莺语,香散风花逐马蹄。袅袅青烟,四周是一片青山,齐雨驾着马车,方静好坐在车头,从今天一大早出发到现在,不远处便是江南最美之处——杭州。

    杭州,杭州……这是多久之别?恍如隔世,不,是真的隔世了。

    前世的一切浮上心头,她的心飞快的跳起来,当那片梦中的景色缓缓靠近,鼻尖漫上一丝酸涩。

    她是杭州人。不过,这已是前世的事。是的,如果是另外一个地方,她也许会婉拒柳氏的意思,毕竟平琬瑞的事还未做好,可是“杭州”两个字在她心里泛起了涟漪,她望着眼前的景色,默默念着,杭州,我回来了。

    “已经到了杭州境内了。”一匹赤红色的马从不远处折返回来,马上的韩澈轻轻一笑道。

    他坐在马上,红马白衣,映着青山绿水,那双漆黑的眼睛如春水中的一颗曜石,那么明亮,温柔。

    一直以来,方静好以为韩澈是适合坐在马车中的,那样温润如玉,怎经得起烈马的颠簸?可没想到,他骑在马上也是一样的妥帖,微风中,头发微微散开,反而平添了几分英气。

    身后的门帘拉开了,容紫嫣露出一个脑袋,脸上带着兴奋的神采:“真的吗?杭州快到了!”她钻出来一把拉住方静好:“四嫂,杭州真的要到了!”

    方静好透过微微撩起的门帘,看到车厢里的容少白懒洋洋的眯着眼睛半寐,而葛熙冉坐在另一边,细细的腕子拖着腮,不知在想什么。

    她一直以为葛熙冉也许今天不会来了,因为她连昨夜的晚饭也没有出现,可没想到今儿一大早,她便在门外了,脸上依然带着明朗的笑意,只是那双眼睛有些红,微微显出些倦容,似是没有睡好。

    方静好的眼神从帘子那边移回来,轻握住容紫嫣的手:“是啊,杭州快到了。”

    杭州快到了,这是她梦中的故乡,是生她养她二十八年的地方。

    马上,齐雨听到她们说话,回头一笑,带着几分羞涩,方静好感到容紫嫣的手轻轻一动,扭头,容紫嫣脸上飞起两抹红晕,低下了头,飞快的转身钻进了车子里。

    方静好深吸一口湿润的空气,心想,真好,三月的江南,羞涩的少女,如一副缱绻的山水画。

    一个时辰后,马车驶进了杭州的闹市。锦绣织杭州的二分店,便在一条喧闹的街市里,规模不算太大,但已基本收拾干净,那些忙碌着的伙计过来见了礼,又张罗着打扫起来。齐雨和几个下人从马车上搬下从柳眉镇运来的货,还有一些行礼家什,一匹匹的布摆上货架,一家布庄的轮廓便出来了。

    这时,从内堂匆忙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年岁和齐叔不相上下,见到她们,微微福了个身,毕恭毕敬的道:“韩掌柜前几日来信说今日到,我还以为是夜里,没想到午后就到了,幸好后面的厢房已经收拾干净了,几位一路风尘,先去小歇吧。”

    “有劳张掌柜。”韩澈微微一笑。

    方静好见这位张掌柜态度中规中矩,脸上带着万事好商量的笑容,只是脸上的“鹰钩鼻”让他看起来有几分不和谐。经人介绍她才知道,张掌柜是锦绣织杭州分店的掌柜,来锦绣织做事不久,是上一任的叶掌柜推荐来的,所以方静好未曾见过。上一任的叶掌柜在容家太老爷这一代开始便是容家的老掌柜,因为年纪大了,几年前告老还乡,临走前荐了自己的徒弟张德全,也就是这位张掌柜来接他的位子。

    方静好他们跟着张德全去了后面的院子,里面有几间厢房,地方不大,却很干净雅致,韩澈一间、容紫嫣与葛熙冉一间,她和容少白一间。齐雨和其他的伙计住一起。

    这样,他们也算安顿了下来,分店的开张是在三天之后,该准备的也差不多了,剩下的两天时间,除了一些琐碎的小事,便是空闲的。

    各人回了自己的屋子,方静好洗了一把脸,洗去路上的尘土,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蓝绿相间的衫子,简单的琵琶襟,像极了天空与湖水,她觉得一天的舟车劳顿也似去了不少。转过身,见容少白无精打采的靠在床边,暗笑一声,真是位大少爷,车子里已歇息了那么长时间,现在仍是打不起精神来。

    她不理他,关上门,走到院子里,正看到容紫嫣和葛熙冉从屋子里出来。

    葛熙冉先看到她,怔了怔,一笑:“四少奶奶,我和紫嫣想出去走走,一起吧?”她换了身简单的白衣,黑色的百褶裙,外套一件天蓝绣花的坎肩,乌黑的短发拢在耳后,看上去干净清爽。

    “是啊,四嫂。”容紫嫣拉住她,在旁道。“我们想去看看西湖!那书上写的犹如仙境一般,我还没去过呢!四嫂先去外头等我们吧,我们一会儿就出来。”

    “好。”方静好想了想,点点头。

    她穿过院子,老远便看到马车边站着一个一袭白衣的男人,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怔了一下:“四少奶奶。”

    “韩少爷要出去吗?”方静好也愣了一下。

    韩澈笑的有一丝无奈:“紫嫣嚷着没去过西湖,要去看看。”

    “我也是被五妹叫来的。”方静好道。

    两人相视一笑,韩澈看着方静好道:“四少奶奶也没看过西湖吧?”

    方静好愣了一下,唇边浮起一抹轻笑:“在梦里去过。”

    “西湖的景色本是梦里才该有的。”韩澈也笑了起来。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拉我出来做什么,都去过好几回了……”

    听到这个声音,方静好转过身,便看见容紫嫣、葛熙冉从树下走过来,身后是睡眼朦胧的容少白。

    “你就当陪陪我们。”葛熙冉朝他皱了皱鼻子。

    “是啊是啊,四哥,我第一次来你就当陪陪我。”容紫嫣笑道。

    三个人远远的走过来,笑意融融,方静好从未在葛熙冉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她总是大方得体的,可是现在,脸颊不知道是不是晒了太久的阳光,微微潮红,一垂首、一低头,美不胜收。

    直到看到了她,葛熙冉才适度的微笑,一行人上了车,容少白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挑了挑眉,一笑:“原来你也喜欢凑热闹。”便懒懒的上了车。

    方静好吸口气站着,直到韩澈略带微笑的眼神看向她,她才上了车。齐雨驾着车,便这么出发了。

    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

    自古以来,从春到冬,西湖总有说不完的诗句,文人墨客也为之沉醉。然而所有的诗句都无法描绘方静好此刻的心情。

    绿色的山头一座挨着一座,满眼尽是烟水索绕的苍翠,水气模糊了天与山的界限,如同方静好此时的心情,湿湿的,迷蒙一片。

    她静静的走着,也许脚下的青石板路正是和许怀安依偎着走过的;也许那一只长长的石凳,正是她们曾经躺在上面睡着了的那只……杭州的恋人们,又有谁约会没有来过西湖呢?

    她沉思着,不一会,便落在了后面,朝前望去,容紫嫣、葛熙冉和容少白并排走着,风中不时传来细碎的嬉笑声,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纵然是同一个地方,相隔的又何止是一百年?时光轮回里,人是微不足道的。

    逛了一会,湖边停泊着几尾小船,容紫嫣跑过去,又跑回来喊道:“我们坐船吧!坐船游西湖!”

    小小的船,只可容纳两个人。

    容紫嫣羞涩的一笑,飞快的看了齐雨一眼:“你会划桨么?”

    “会一点。”齐雨微微一怔,脸也红了。

    “那你载我吧。”容紫嫣小声说道,飞快的跑了过去,又回过身道,“我们比赛吧,看谁的船最先到对岸。”

    齐雨愣了半响,才跟了上去。

    剩下方静好和韩澈、容少白、葛熙冉怔怔的站着。容少白瞟了瞟方静好和韩澈,忽然一把拉过葛熙冉道:“我们走。”

    葛熙冉脚下顿了顿,不知是不是没有反应过来,被容少白拉着走了,到了远处才回头看了方静好一眼。

    方静好看着那尾小船,在她印象里都是西湖的大游船,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她正出神,一双手伸过来,抬头,是韩澈满眼的轻笑:“小心。”

    她迟疑了一下,搭上他的手,跨入船中。

    船儿在碧波中央小心翼翼的前行,方静好坐在船头看着那一袭白衣的人儿动作笃定的划桨。他是会划船的,他们初见时,也是在湖边。仿佛隔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是昨日的事而已。本是积雪未融的季节,现在已是草长莺飞、桃红柳绿了。

    她想起来,原来她嫁入容家已有一个多月了。

    他划的很慢,可飞溅起来的湖水还是落入了小船中,方静好拿起角落里的一只葫芦去舀水,韩澈的声音传过来:“人说江南水乡,杭州与苏州是最美的。”

    方静好望着满湖的*,心情也柔和下来,她想告诉他,还有句话叫做: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是想了想还是没说,韩澈不会懂天堂是什么。这是她的故乡,听人这么说,她心底涌起一股骄傲。

    容少青那日曾说,四弟妹没去过西湖吧?你是没见过西湖的水,真叫好看。

    西湖的水,她怎会忘记?六月的西湖荷花满池,深秋的西湖缠mian缱绻,冬日的西湖白雪皑皑,别有一番风情,每一个季节她都记得。而现在,是春天。

    是整个江南最美的时候。

    她伸手拨动湖水,低低笑道:“就算现在跌下去也是暖的。”

    “记得第一次见你,也是在湖里。”韩澈转过身,看住她。

    方静好猛地抬起头,只见韩澈的目光里闪动着什么,她局促的一笑:“但愿今天你不会让我跌到湖里去。”

    “你放心,再也不会了。”他说。

    再也不会什么?方静好明明听懂了这句话,却又觉得没有听懂,她就这么望着湖面,心也开始和湖水一般起了涟漪。

    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让我来吧,我还没划过船呢。”

    “好。”这一次,韩澈想也不想便答,伸手把船桨递给她。

    仿佛是一个轮回,让她想起了初见时,她也是想要他把桨给她,可他却拒绝了。

    她轻轻划动湖水,小船慢慢前行,韩澈站在她身后,轻轻帮她托着。毕竟是第一次划船,她掀起了不少浪花,两个人狼狈的躲开,眼光相视间,看到彼此脸上的水渍,沉默片刻,笑出声来。

    “你是想报复我吧?”韩澈道。

    不知是不是江南的*实在太美,方静好看到韩澈眉宇间带着一丝促狭,不觉轻松起来,眯着眼笑道:“被你看出来了,你跳下去吧,就当我们扯平了。”

    “你会救我么?”韩澈笑。

    方静好想了想:“嗯——看心情吧。”

    韩澈转过身,看着水天之间,轻轻一笑:“杨柳满长堤,花明路不迷。画船人未起,侧枕听莺啼。若能溺死在这西湖里,怕是最好的死法了。”

    一瞬间,方静好凝注了。她还记得有一年春天,她和许怀安游西湖,问了他一个最俗气的问题:“如果我和你妈妈一起掉进了西湖里,你会先救谁?”

    “先把我妈妈救上来,再去救你。”他说。

    “如果我已经死了呢?”她不满的问。

    “那我就抱着你沉下去。”他轻轻抱住她,“说不定第二天我们便会当选为最浪漫的死法。”

    她咯咯咯的笑了。

    “韩少爷……”她唤他。

    “四少奶奶忘了可以叫我韩澈。”他轻笑。

    方静好脱口道:“你不是也喊我四少奶奶的吗?”

    一转身,呼吸近在咫尺,韩澈目光轻闪,笑容如天边的白云般宁静:“那么以后在没人的地方,就都叫名字好么?”

    方静好脸颊忽然烫烫的,沉默半响轻轻吐出一个字:“好。”他已经第几次让她直呼自己的名字了?如果再推脱,就显得不近人情了。她告诉自己,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她是个现代人,何必拘泥于一个称呼?

    韩澈笑一笑:“我来吧,静好——”他拿过她手里的桨,似是故意把“静好”两个字拖的长长的,眼睛里竟露出一丝玩味。

    今日的他和平日里又有些不同的,第一次见面,他坐在船上,眉宇间有一丝隐约的寂寞,后来的几次相处,他的唇边总是带着云淡风轻,温柔至极的笑容,今天他却又有几分顽皮。

    方静好坐回船头,重新拿起葫芦舀水。

【039】、生病

    两个人各自看着风景,以前的尴尬没了,也不觉得无趣,天色渐近黄昏,水天间都化作了烟云,他们的一叶小舟就这么顺水而行。

    那一瞬间,她忘记了一切,觉得两个人仿佛相识了许多年之久,如同一对平凡的夫妻,急着在暮色前回家。

    这个想法冒出来,她不觉心里一跳。

    一尾船从他们身边飞快的经过,方静好一眼便看见船头那个懒洋洋的身影,此刻飞快的划动着船桨,葛熙冉站在她身后,两人不知细细的说些什么,容少白歪着嘴笑着,葛熙冉双眼比山水还明亮,方静好忽然就想到“青梅竹马”四个字。

    葛熙冉跟着葛氏到容家的时候,他们都还小,年纪相仿的几个人总是很快便熟稔起来的,容少澜、容少白、容紫嫣和葛熙冉,这几个人在那些一起长大的时光里,必定也是有许多回忆的。

    “你曾经说做土匪也是好的,如果真可以抛开一切,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么?浪迹天涯、不问世事。”

    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一句话,让方静好坐在船头好一会没动,她以为是错觉,是水光微眩晃的人一时间产生了错觉吧?

    抬头,韩澈的目光还在水天之间没有收回,仿佛刚才的话是她耳边飘过的一阵轻风而已。她顿了顿,低下头,继续用葫芦舀着水,一瓢一瓢,像似整个西湖的水都倒进了心里。

    可是水总是会舀尽的,她再次抬头时,韩澈正朝她轻笑,而身边的那尾船,已在远处。

    “快到岸了。”她听见自己轻轻的说。

    快到岸了。容少白看着夕阳西下模糊的岸边,脑海里一个人的身影竟挥抹不去。她狼狈的划桨,躲开那些飞溅上来的水花,朝着对面的那个人笑的眼睛眯成一弯新月,那身蓝绿色的衣裳仿佛与山水融为了一体。

    他本是懒洋洋的划着桨,听到那阵爽朗的笑声,不觉怔住了。他从未听到过她这样的笑声,仿佛四周的翠绿都被她吸了进去,连呼吸都是绿的、湿的。他不觉飞快的划桨追了上去,然后听到耳边飘过一句话:你曾经说做土匪也是好的,如果可以抛开一切,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么?浪迹天涯、不问世事。

    她静静的坐着,似是凝住了。

    容少白怔了怔,唇角才勾起来嗤笑一声,做土匪?笑过之后,却不知为什么不想听到她的答案,只想离开,心不觉就烦躁起来,扭头皱了皱眉:“都是紫嫣那丫头想出什么比赛划船的鬼主意,手都快断了!”手中的桨却划的更快了。

    葛熙冉只是望着他,转眼一看,对岸已近在咫尺。为什么,一些时光总是特别快?

    这也是方静好此刻的想法,不一会,徐徐而行的船,终是到了岸边。只是,他们是最后一个。齐雨和容紫嫣早在岸上了,容少白靠在树荫下,葛熙冉与容紫嫣不知说着什么,一见方静好,容紫嫣跑过来嘟起小嘴道:“还以为你们的船浸了水呢,远远望过去,划的慢悠悠的,看来是三嫂最懂得欣赏风景了。”

    方静好有些涩然,抬头,见容少白望着自己,一触及她的目光,便懒懒的扭过头去,不知为什么一脸的欠他多还他少的神情。

    方静好不知道他又怎么了,也懒得去想。游过了湖,此刻天色才是真的暗了。

    韩澈轻笑道:“杭州醉仙楼的江南菜式是出了名的,走,我请客。”

    容少白眼睛眯了眯:“谁要你请客……”人却已走了出去。

    方静好失笑,这个人,自己身上没银子,偏又死要面子。

    醉仙楼最出名的菜是杭帮菜,最出名的酒却是糯米酒。用上等的糯米捞入箩筐中,清洗白浆,蒸好后,发酵压榨,再装入酒坛中,储存时间越久,酒色会从褐红色逐渐变为金黄色,便成了佳酿。

    而此刻端上来的,正是金黄色的糯米酒。琥珀光一般的酒,清澈透明,远远便闻到一股醉人的酒香。

    “还不如我屋里头的那坛女儿红。”容少白端起来一饮而尽,懒洋洋道。

    韩澈只是轻轻一笑:“好酒要慢饮,像四少爷这般一饮而尽,当然少了味道。”

    “算账我不如你,酒和赌你不用跟我比。”容少白“腐笑”一下。

    对了,吃喝玩乐他容家四少爷是最在行的,瞧见容少白那得意的模样,方静好恨不得狠狠踹上一脚,却听韩澈云淡风轻道:“没有比过又如何知道?”

    一时,整桌子的人都愣住了,方静好也放下筷子,看了韩澈一眼。韩澈依然在笑,如一块温润的玉。

    对视间,容少白的眼睛眯了起来,猛地抓过一坛酒往桌子上一敲:“谁怕谁?比!只不过,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本少爷从不玩不下注的局。”

    韩澈波澜不惊的道:“我赢,你答应我一件事,反之,则我答应你一件事。”

    容少白的目光停驻在韩澈脸上半响,笑一下:“一言为定。”

    一坛坛空了的酒摆放在桌脚下,两人似乎不相上下。容少白眼睛微微眯着,一条腿架在凳子上,一坛酒直直的从头顶灌下来,金黄色的浆汁没入喉间;韩澈则是一小盅一小盅的喝着,速度竟也很快,一坛酒霎时便见了底,一双漆黑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方静好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自顾自的吃菜,葛熙冉却一直望着他们,脸上有几分不自然,容紫嫣咬着唇,似是有些被这种气氛吓着了,齐雨更是愣愣的连饭也不吃了。

    ……

    最后一坛酒,两只手几乎同时伸出去,目光在空中对视许久,容少白浓眉忽然猛地皱了皱,咬着牙,手微微颤了一下。

    “别再喝了!”忽然,一个声音道。

    方静好怔了一下,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只见葛熙冉本来一脸关切的表情因为自己突然发出的声音有些许尴尬,随即看着方静好道:“四少奶奶,你让少……四少爷别再喝了。”

    “是啊是啊!”容紫嫣小心的看着那两个人,“四哥,韩大哥,你们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拼什么酒!”

    方静好目光一转,淡淡道:“那么多的菜,不吃就真的浪费了。”说完把几个菜推到他们面前。

    容少白站起来:“再喝!”

    韩澈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道:“我有些醉了,不如改日再比。”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比起了酒量,但方静好明白韩澈是有心退让的,不觉朝他感激的一笑。

    容少白用手撑在桌上,靠近韩澈,眯起眼:“怎么,不敢了?”

    韩澈还未说话,方静好已站了起来,朝众人道:“少白醉了,我们先回去。”她实在不想看下去了,只觉得难堪,想快点离开这里。

    葛熙冉怔了怔,容紫嫣松了口气点头:“也好,四嫂快些送四哥回去吧。”韩澈望着方静好,半响,轻轻一笑:“一起走吧。”

    “不,难得出来倒扫了大家的兴,韩少爷陪葛小姐和五妹多玩会吧。”方静好轻轻扯过容少白便往外走。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喝多了,容少白竟然没有反抗,只是眯着眼,朝她轻蔑的一笑:“舍不得了?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你的韩少爷?”

    方静好不去看身后的目光,也不理睬他,叫了辆马车便往回驶去。

    醉酒的人果然比平时更重了些,回去的路上,容少白几乎是倒在方静好身上的,她几次想推开他,可他像是八爪鱼一般粘在了她身上,直到多给了些银两与那位马车师傅,才算顺利把他“搬”进了屋子,扔到了床上。

    做完了这些事,方静好喘了口气,正要转身,忽然身后一股强大的力量靠上来,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我……”

    方静好扭头便看到容少白迷蒙着双眼盯着她,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困境中的狼,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天的情景,猛地一惊,推了他一把。

    “砰!”只听一声声响,容少白犹如弧线般直直的倒地。

    方静好惊愕的看着这一幕,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用了几分力,回过神来,她踹了他一脚:“发什么酒疯!”

    不会喝就不要逞强,竟然醉成这样。

    可是过了半响,地上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容少白喝酒她是看到过的,虽然真正的酒量不知道如何,但终日吃喝玩乐的人大概也就这点优势了,不至于会醉到不省人事吧?

    她慢慢的走过去,蹲下来,迟疑着伸出手摇了摇他:“喂!”

    “喂——”

    猛地,容少白被摇晃的翻了个身,方静好顿时愣住了。他此刻竟然像只煮熟了的虾子一般,一层密密的潮红一直从额头蔓延到了脖颈,这是……发酒斑?

    犹豫了一下,她把手指伸到他的脸上,指尖炙热的温度让她下意识的缩了回来,现在的容少白竟然像是一只刚灌入沸水的热水袋一般滚烫滚烫。

    她凝住了。

    “容少白!”她奋力的拍打他的脸。

    “容少白!”

    “容少白!”

    半响,她放弃了,咬了咬牙正要走出去,到了门口脚步却顿住了,深吸一口气,又走了回来,把容少白从地上拖起来,两只胳膊挂在自己的肩膀上,费力把他重新放回床上,才关了门出去。

    她很想去院子里赏月赏星星做什么都好,只要把他当做透明就好,可是他倒在地上的模样不断在她脑海里闪过,她叹口气,罢了,她毕竟不是那么心狠的人。

    一炷香的功夫,张掌柜请来了大夫,大夫摸了摸容少白的额头,蹙着眉沉思半响,扭头问道:“四少爷是否有旧疾?”

    方静好摇摇头:“只是刚才喝了些酒。”容少白只有把别人折磨至死的本事,哪会有什么病?

    “或许……”大夫有些为难的开口,“有什么隐疾是四少奶奶不知道的?”

    方静好张大了嘴巴,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暗病”这两个字,心里掠过无数种可能性。容少白花前柳下,虽然似乎对文娇龙颇为真心,但这种事是说不准的,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都免不了私下有些名堂,何况是个纨绔子弟?难道,真的是过了什么“暗病”?又或者,他曾与人打过架留下什么病根子……

    她蹙着眉沉思,忽然脑海里闪过什么,一把撩开容少白的袖子……果然,那只手已肿的不成样子,伤口也开始化了脓。

    半个时辰之后,大夫叫人取了药:“伤口本就不能浸水,加上四少爷舟车劳顿、旧伤崩裂,吹了风又喝了酒,虚寒入侵,才会如此。连续服三天的药,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幸好就医及时,否则这条膀子怕是要废了。”

    方静好付了诊金,又让张掌柜送大夫出门。

    那大夫一边往外走一边叹息,“唉,现在的年轻人哪,怎么就不知道珍惜自个的身子……”

    方静好定定的看着容少白,忽然想起下午他划船时的情景,伤口也许是用力过度才崩裂的,她记得那日他洗澡时,她曾揶揄他,不知明日胳膊会不会废了。没想到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身边现在只有她而已,她不能真的看着他胳膊废了,那么只好所有的事都扛下来。

    方静好身心疲惫的在厨房里煎着药,呛了一鼻子的灰,不觉苦笑,原来倒霉的还是自己。

    “你……”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却在看到她的时候顿住了。

    方静好转过身,看到韩澈正站在她身后:“我想去看看四少爷,敲门却没人应,看到这边有灯火便过来了。”他脸上浮起一丝微微的惊讶,“你这是在做什么?”

    “煎药。”方静好无奈的笑一下,“他不是喝醉了,是手上的伤口溃烂,发了风寒。”

    韩澈沉默片刻道:“我去叫伙计煎药。”

    “不用了!”方静好拦住他,“大半夜的,他们为了开张的事都忙了一整天了,让他们好好睡吧。”

    “这药要熬很久。”韩澈道。

    方静好浮上一抹疲惫的笑容:“我习惯晚睡。”她侧过脸,用扇子煽火,隔了半响,身后安静的没一点声音,她以为他走了,转过头,竟然还在。

    “你去睡吧,过几天还要忙呢。”她道。

    韩澈轻轻一笑:“不打紧,两个人在一起,时辰会过的快些。”

    方静好的手捂在温热的火炉旁,心底漫过一丝暖意,轻轻点了点头。

    两个人守着一壶药,时间仿佛便真的过的快了些。

    忽然间,一个人的脚步声打断了这片静瑟,从门口匆匆进来一个人,竟然是葛熙冉。

【040】、伺候(加更章)

    葛熙冉微微喘着气,仿佛很匆忙,见到韩澈和方静好脚步停了停,才道:“我睡不着,见这屋子亮着灯……四少奶奶在……煎药?”

    药炖了一会,整间屋子散发着浓浓的药香味。方静好点点头:“少白病了。”

    葛熙冉的表情停顿了几秒钟,犹豫了一会才开口:“病的……重吗?”

    “看过大夫了,没什么大碍,吃几贴药就好。”

    方静好看着葛熙冉,葛熙冉的神色没有逃过她的眼睛,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我先回屋了。”她匆匆而去。

    屋子里又安静了片刻,方静好敛下眉,没有说话。

    “熙冉只是关心四少爷,你别介意。”忽然,韩澈开口道。

    方静好的煽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道:“我为什么要介意?”等了很久,身后没人说话,她回过头,韩澈望着她,似是在考虑什么,半响,才道:“你不知道么?二姨太原是想让干娘把熙冉许给四少爷的。”

    方静好心头微微一跳,葛熙冉细微的表情是她看的出来的,只是一直不愿多想而已,却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往事。她缓缓抬起头:“后来?”

    韩澈无奈的一笑:“干娘没有应允,说她心里已有了人选,那个人……便是你。”

    方静好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从一进门开始葛氏那一房就对她充满莫名的敌意,是为了葛熙冉。葛熙冉若嫁给容少白对葛氏来说无疑是最好的,亲上加亲。她不禁想,如果是这样,容少白会不会满意一些?毕竟那是彼此都熟悉的人,青梅竹马,拥有许多儿时的回忆。而她自己呢?是不是也会过另一种生活?

    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是多余了。

    她淡淡一笑:“都过去了。”

    “你心里没有不舒服么?”韩澈凝视她。

    顿了顿,方静好道:“如果我说不介意你是不是会觉得我很假?”

    韩澈怔了一下,没有说话,方静好已道:“无论你相不相信,我和容少白是不一样的,我对他,他对我……你看到过我写的东西,我们之间,只是一张纸而已。”

    他曾看到过她写的那张与容少白之间的协议,她无需隐瞒。她不在意文娇龙,又怎会在意多一个葛熙冉?

    韩澈眼角一挑,才淡淡笑:“少澜在世的时候是很疼紫嫣和熙冉的,他把熙冉当做妹妹,也曾想过撮合四少和熙然,可四少没那份心。”

    这算是在安慰她么?方静好淡淡一笑,扯开话题道:“听说二哥诗歌词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善于经商,可惜我无缘见到。”

    韩澈眼神深了几分,唇边的笑意在微弱的灯光下添了几分朦胧:“少澜是难得一见的人才,能认得他也是我平生最骄傲的事。”

    方静好轻笑:“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想必二哥在九泉之下也是高兴的。”她忽然就想起了柳氏和胡氏,便道:“只是,最伤心的莫过于娘和二嫂了。”

    “逝者已逝,最伤心的是留下来的亲人。”韩澈道。

    方静好抬起头,细细的看着他,半响才轻声道:“你……一直在容家,就不想念你的亲人吗?”问过之后,又觉得有些唐突,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只见韩澈侧过脸道:“我没有亲人。”

    方静好愣住了,一个人怎么会没有亲人呢?像她这般也是有的,只是在另一个遥远的时空而已。没有亲人,除非,都过世了。韩澈的声音有些淡漠,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他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也许,她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她扭过头,捣鼓起炉子来。

    摆弄了一会,药罐上方冒起冉冉轻烟,她偷偷看了他一眼,正遇上他转过来的目光,一瞬间,怔了怔,眼底眉梢全是笑意。

    她狐疑的盯着他,他唇边绽开一个笑容:“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像什么?”她脱口而出。

    他眉毛柔柔的弯下来:“花猫。”

    花猫?她为这句似乎过于亲昵的话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飞快的用手去擦脸,用力的擦了几下之后,他竟在跟前蹲了下来,手指自然的在她脸上轻轻一指,脸上笑意更浓:“再擦就更像了,这里这里……是胡子。”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猫,就是这样的。”他道。

    近在咫尺的呼吸间,他的笑容像个孩子忽然发现了新奇的玩具,一直云淡风轻的眼睛里竟有一抹纯真,让方静好呆呆的问了句:“后来那只猫呢?”

    “死了。”韩澈的神情暗了暗,随即淡淡一笑,“珍惜的东西总是会很快消失的。”

    方静好不知道韩澈为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是在说猫吗?可满室温暖的感觉随着他的那句话变得清冷了几分,忽然,“噗”的一声,药罐盖被水汽顶了起来。

    药煎好了。

    “药好了。”方静好拿起一块棉布垫在药罐底上,小心翼翼的端了起来出了屋。

    身后,韩澈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就想起那天她回过头对他喊:你毁了我的一生。他伸手没入衣襟,触到一枚细细长长的簪子,指尖传来一阵微凉。

    屋子里,方静好坐在床边,望着床上的容少白。他潮红着脸,呼吸有些絮乱,浓黑的眉紧紧的蹙在一起。她摇了摇头,不禁有些佩服他,伤口已经开始化脓,照理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可他之前依然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洗澡、喝酒、划船,倒像是在硬生生的折磨自己。她不禁想起韩澈在祠堂时的情景,苍白的脸、咬着唇淡淡的笑着,仿佛那嘴角流出的血迹不是他自己的。他们之间这点竟有些相同,都是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的。

    她甩甩头,甩掉这种思想,他们怎么会像呢?就算像,韩澈的眉宇间是隐忍,而容少白只是破罐子破摔。

    她盯着这只“破罐子”几秒钟,一手持着药碗,一手艰难的把他扶起来,他斜斜的靠在床上,那模样竟有几分无助。她拍拍他的脸:“吃药!”

    药汁顺着容少白的嘴角淌下来,他下意识的皱皱眉,试了好几次,方静好都没有把一勺药喂到他嘴里,不觉心里堵得慌,又泄气、又烦躁,凭什么他这样对她,她还要伺候他?可是目光触及他干裂的唇,心里又有些不安,再这样下去,就算不病死也要脱水而死了。

    她坐在床角,蹙着眉,想了很久,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吸了口气,猛地拿起药碗喝了一口药水,飞快的把容少白按过来,一闭眼,对上他的唇……

    她告诉自己,他们之间是有协议的,就当她是遵守协议。

    容少白意识是模糊的,头脑烧的昏昏沉沉,却猛地感到唇边传来一流清泉,他在做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快要死了。忽然,一片黄沙的荒芜里有一条小溪缓缓流过。他欣喜若狂的奔过去,尽兴的吸取甘甜的汁水。

    方静好的唇忽然就被人han住,有些炙热的舌尖在她嘴里肆意搅动着,一瞬间,她羞恼万分的想要推开,却看到容少白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脸上的表情带着无助和依赖,像是一个饿了很久的婴儿,忽然找到母亲的**。

    那一刻,她怔住了,竟忘了下一步动作,任由他把她唇上的药汁全部舔干净,看他满意的砸吧砸吧嘴巴,又昏睡过去,像个吃饱了的孩子。

    方静好吐了口气,手指缓缓的划过唇瓣,怔忡了片刻才站起来洗脸。

    镜子里的人满脸黑乎乎的碳灰,一撇一撇的,果然很像花猫胡子,她看着看着,唇边轻轻的浮上一丝甜蜜的笑。

    半夜,方静好从睡梦中被吵醒。

    “水……我要喝水……”

    方静好睡眼朦胧的醒来,发现容少白身子动了动,脸色已没那么红了,看来是药发挥了作用。她扶着他把水碗凑到他嘴边,他像是渴了很久,咕咚咕咚全喝了下去。

    ……

    一整夜,方静好神经像是被绷紧了一般,只要一听到些许的动静便会下意识的睁开眼,腾的坐起来。

    第二天,她一早便起来去厨房煎药,满脸倦容,目光定定的看着炉火,觉得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容紫嫣和葛熙冉走进来的时候,她正打了个哈欠。

    “四嫂,你那么早就起来煎药了?”容紫嫣诧异的道,“刚才表姐还说想让四嫂多睡一会,我们来煎药呢。”

    葛熙冉撞了容紫嫣一下,笑了笑:“四少奶奶不累么?”

    方静好笑笑,她知道葛熙冉关心的是什么,便道,“还好。少白的烧已退了,想来快醒了。”

    葛熙冉微微别过头,没再说话。容紫嫣在旁道:“四哥不知怎么了,小时候很少生病的,还记得难得一次生病是被大娘罚跪回来,病了三天才被人发现。”

    “为什么病了三天才被人发现?”方静好愕然。

    容紫嫣苦笑一下:“大娘对四哥很严厉,让我们别去管他,要他好好反省。四哥小时候顽劣,罚跪挨打是常有的事,那时他还小,发脾气就躲在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习惯了,加上那时二哥快要成亲了,府里忙着呢,便没人在意,没想到他是病了。”

    方静好怔了片刻:“这样?”容少白小时候是这样的吗?

    容紫嫣点点头:“四嫂也知道大哥他……”她顿了顿,又道,“三哥也不太喜欢和我们玩,所以小时候我和四哥便喜欢跟着二哥,后来表姐来了,我们四个人就成了四人帮,不过后来二哥成了亲,韩大哥也进了府,那时候我们便跟着韩大哥学画画,和四哥在一起的时候也少了,有时喊他过来喝茶也不肯。再后来,二哥不知怎么病了,没多久就去了。四哥也越来越难得在家,到后来,干脆好几天都不回来了。”

    方静好没有说话,容紫嫣幽幽的道:“大嫂说得对,四哥一定是为了二哥的事不开心后来才变成现在这般的。”

    方静好不置可否的端起药:“我回屋了。”

    葛熙冉看了看她,待她走到门口才道:“四少奶奶有什么需要我……和紫嫣帮忙的尽管开口。”

    方静好端着药罐穿过长廊,忽然脚下一个踉跄,朝前倒去,幸好被人一把托住。

    “没事吧?”韩澈皱了皱眉。

    “没事。”方静好摇摇头。

    “你一夜没睡么?”韩澈的眼底掠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方静好心头微微一动,又摇了摇头:“睡了,只是睡的不太好,我怕他半夜会醒。”她发觉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对韩澈什么都可以说。

    韩澈望了她半响,轻声道:“我要去铺子里,四少爷喝了药你也睡会,否则会吃不消的。”

    方静好点点头,唇角微微翘起来:“我会的。”

    一整天,方静好煎药熬粥,容少白吃了便睡,脸色一点点好起来,她却快要累垮了。前世父母身体尚好,而且心疼她工作忙,一些小病便瞒着她,她从未这样伺候过别人,这似乎是一件比工作强度更大的活儿,让她身心疲惫。

    下午,容紫嫣和葛熙冉带着大夫来看过容少白,大夫说容少白烧已退了,只是身子还虚,要好好歇息几日。既然没事了,只好耐心等待他自己好起来了。

    好不容易把事情做完,她吃了点东西,望着渐暗的天色,苦笑,一天快过去了。明日,便是二分店开张的日子了吧?

    她望着容少白熟睡的容颜,居然发现他的睫毛是很长的,此刻呼吸也匀称了,睡得如同婴孩。她从未那么仔细的看过他睡着时的样子,忽然觉得他闭上眼睛的样子比醒来时可爱了许多。她不禁又细细的看了一会,不觉想到,葛熙冉到底为什么会对容少白动心呢?在韩澈告诉她那件事之前,她便隐约有些感觉,那是女人的第六感,容少白回府第一天,葛熙冉匆匆从雨中跑去大厅,忘了打伞,那个时候她便该想到她是去瞧容少白的。

    撇开其他的因素,她是很喜欢葛熙冉的,她大方、不做作,和一般的小姐不同,只是当时柳氏为什么会不同意呢?若是因为葛熙冉是二姨太的亲眷,那她方静好和容家也不算门当户对,最初的疑惑又冒了出来:柳氏到底看上了“方静好”哪一点,非要娶她进门?

    此刻,容府里,柳氏跪在蒲团上念经,奶妈端了碗参茶过来:“太太,早点歇息吧?”

    柳氏望着窗外的天色,缓缓站起来:“奶妈,杭州现在天也快黑了吧?”

    奶妈笑道:“太太呀,杭州与柳眉差多远而已?当然也是天黑。太太该是记挂四少爷和四少奶奶了吧?您放心,这次您故意让他们小两口去了外地,那杭州的景色多美?一定和和美美的回来了,说不准不久我们容家就有喜了。”

    “但愿如此。”柳氏望着祠堂上那座空白的灵位,喃喃道,“你看见了么,我对得起你了,对得起……”

    …·…·…·…·…·…·…·

    这章是推荐满三百的加更章,其实推荐真的好少,不过自我安慰一下啦。

    以后推荐、收藏满百都会加更,给自己些压力,呵呵。

    窗外下好大的雨,准备早点睡觉,明天继续码字。

【041】、开张

    清晨的阳光洒满了整间屋子。

    容少白只觉得浑身酸痛,眼皮重若千斤。他动了动,撑起身子,视线慢慢集中起来,便看到方静好斜斜的靠在床边睡着了,脑袋因为找不到依托,不断的上下晃着,头发凌乱的披下来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他的唇角勾了勾,正要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却听见她突然就喊:“药……药开了!吃药!”

    容少白不由得愣住,眉心微微动了一下,见方静好身子动了动,立刻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方静好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酸痛的腰,暗笑,竟然这么靠着便睡着了,这具身体果然不如自己前世能熬夜。

    她侧过脸看了看容少白,轻轻皱眉,药也吃了,烧也退了,怎么还不醒?她走出屋子,去厨房煎第三贴药,心里想着,若是他喝了这贴药还不醒过来,是不是该换个大夫看一看?

    她前脚刚跨出屋子,床上的人便懒洋洋的起来了,容少白摸了摸干瘪的肚子,纳闷,以前喝多了也不是这种感觉,这次是怎么了?为什么连昨天是怎么回来的,怎么睡着的都不记得了?

    他唤了声:“梅若!”没人应声。

    “桃心!桃玉!”还是没人应。

    容少白这才想起这是在杭州,自嘲的笑一声,晃悠悠朝厨房走去,刚准备跨进门,脚下却顿住了。

    方静好蹲在炉灶旁,费力的煽火,炉子底下冒出的青烟呛的她直咳嗽,她揉了揉眼睛,继续打着扇子。

    门口,容少白愕然的看着她,唇角的笑意隐了下去。直到她站起来,他才匆忙回到屋子里。

    方静好端着药罐走进去,容少白刚闭上眼睛,一只脚来不及缩在被子里。方静好皱皱眉,走过去帮他捏好被子,心想真是被他昨天晚上的睡态蒙骗了,看来他连睡着了都是不老实的。

    她推了推他,他不动,她只好伸出手挽住他的脖子把他扶起来,容少白被她的动作弄的愣了一下,刚想睁开眼睛,却又忍住了,心里不觉冷笑一声,她是要做什么?乘他睡着报复他么?

    方静好端过药罐,把调羹凑到容少白嘴边,撬开他的唇要他喝下去。容少白闻到一股子古怪的味道,下意识的吐了出来。

    下一秒,他的唇被什么东西按住了,还没反应过来,一条柔软的舌头便伸了进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温热的液体瞬间流进喉间。

    容少白的身体僵了僵,该死,她究竟在做什么?他眼睛眯起来正要发作,却蓦地微微翘了翘唇角,捕获那抹柔软的唇瓣挑弄起来,虽然他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但逗弄一下她也好。想到她暴跳如雷的模样,他心里便说不出的痛快,很想冷笑一声。

    没想到,方静好并未像预想中那样大叫起来,狠狠的推开他,而是微微挣扎了一下,站了起来,让他的身子重新躺了回去。

    待做好这一切,方静好连忙去漱了口,一边想道:明明前天半夜开始他已能自己喝水吃药了,怎么今天又吐了出来?难道是病情反复了?

    她一边想着,门外忽然有动静,她打开门,容紫嫣一脸绯红的站着,身边是脸色极不自然的葛熙冉。

    “四嫂……韩大哥让我来问问四嫂,今天是分店的开张仪式,四哥好些了没……”

    方静好心里一动,便知道刚才这两个丫头都在门外站着呢,窗是半掩着的,难道……她不动声色的笑了笑:“你四哥吃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我只好喂他吃了。”

    容紫嫣怔了怔,才笑了起来,脸却愈发红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方静好无辜的看着她。

    “没什么没什么。四哥病还未好,四嫂不去也没关系。”容紫嫣连忙道。

    方静好点点头,看了一眼葛熙冉,她的脸色在听到她说吃药时缓和了几分,却还是有些苍白。

    她轻轻一笑:“我厨房去煮些粥。”说完便不再看她们,朝厨房走去。

    葛熙冉脸色黯然的对容紫嫣道:“我换身衣裳再去。”便也匆匆走了。

    剩下容紫嫣站在门口,又随意朝屋子里望了一眼,这一望,她怔住了,刚才还病恹恹躺在床上的容少白竟然好端端的坐了起来。

    她侧过脸,看到韩澈,便迎了上去:“韩大哥。”目光触及韩澈身边的齐雨时,垂下头去,唇边却浮起一抹偷笑。

    “你四哥好些了么?”韩澈朝屋子里望了望。

    容紫嫣这才抬起头来:“四嫂说四哥还没醒,吃下去的药又吐了出来,所以喂他吃药。”她压低了声音笑,“可我刚才分明看到四哥已经醒了,我想他一定是想给四嫂一个惊喜,逗她玩呢。”

    容紫嫣本是很害羞的姑娘,这些话在平日她是不会说的,可这几天来心里有了些小秘密,人也开朗了许多,而且想到刚才的那一幕,原来四哥早醒了,不觉心里又是羞,又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整颗心晃晃悠悠的,不禁又偷偷看了齐雨一眼。

    韩澈眉心动了动,漆黑的眼睛望着那间屋子,没有说话。

    这时,方静好煮好粥从厨房出来。韩澈上前道:“仪式已经准备好了,四少奶奶现在可以走了么?”

    方静好为难的看了看屋子里,韩澈凝视她半响,缓缓道:“四少奶奶是担心四少爷?”眼光瞟了一眼屋子,唇边浮起一抹隐约的笑,“他已经醒了。”

    醒了?刚才明明还……方静好愣了一下,猛地冲进屋去。

    容少白没想到门突然开了,怔了一下,来不及躺回床上,索性懒洋洋的坐了下来,斜睨着她。

    四目相对,方静好吸口气道:“你醒了?”

    “当然醒了,喝了一点酒难道会死了么?”容少白哼笑一声。

    方静好张了张嘴:“我是说……刚才……”

    “刚才?”容少白眨眨眼,无辜的看着她,随即“哦”了声,半边唇飞快的勾了下,“你是说——你偷吻我的事?”

    方静好的手紧紧攥起来,他是故意的,她现在肯定,刚才他是故意的。她还任由他折腾,告诉自己他是病人,居然……她已经气不起来了,只觉得他真够幼稚。

    “四哥,你醒了真是太好了。昏睡了两天两夜呢,真是吓死我们了!”容紫嫣从门口走进来,看看方静好又看看容少白。

    容少白愣了一下:“你说什么?我……昏睡了两天两夜?”

    “是啊。”容紫嫣点点头,“大夫说你胳膊上的伤口崩裂了,还发了烧。”

    容少白立刻掀起袖子,果然伤口被重新包扎过了,却依然有些发红。

    容紫嫣见方静好不说话,走过去挽住她道:“四哥,这次你要多谢谢大嫂,要不是大嫂整日整夜的照顾你,清晨起来熬粥煎熬,还……”她的脸红了一下,“还喂你吃药,你一定又会像小时候那次一样病上好几天了。”

    容少白看了方静好一眼,方静好脸上神情淡淡的,缓缓道:“很好,你没事了对吧?换身衣裳,厅外的宾客还等着呢。”

    “我不去,我没兴趣。”容少白嘟囔了声。

    方静好也不强求:“午饭晚饭,你就自己解决吧……紫嫣,我们走。”

    容少白愣了愣,方静好已经走出门外。他坐在床上,想起刚才那一幕,她是在……喂他吃药?迷迷糊糊中,他曾梦到在沙漠中找到了一汪清泉,没想到那清泉,竟然是她。

    杭州二分店的前厅宾客云集。

    吉时一到,便是接牌仪式,放鞭炮、舞龙狮……巨大的龙狮和着乐声、鞭炮声舞动着,街坊邻里都围成一圈高兴的看着,说不出的喜庆。

    酒宴上,方静好安静的坐在一角喝茶,目光不觉落在韩澈身上,他周旋着各路的宾客,微微笑着,不骄不躁,那一身白衣在人群中不张扬,却又不落俗流。

    忽然,门口有个苍劲有力的声音道:“老夫来迟了,哈哈哈!”

    方静好眼神一闪,便看到江南商会的平会长——平展鹏抱着拳站在门口,而他身边,是平琬瑞。她竟也来了。

    平琬瑞滴溜溜的大眼睛在场内绕了一圈,眼睛一亮,立刻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一时间,方静好看到她那身黑色棉布的旗袍十分妥帖,高高竖起的“元宝领”上,是一朵悄然绽放的木棉花。她是不知道平琬瑞具体的尺寸的,和方春来说起时,也只是说了个大概,让他做好后差人送去平府。没想到方春来动作那么快,旗袍大小丝毫不差,和她心目中的模样也是很吻合的,的确是一双巧手。

    她思衬间,平琬瑞已经走到了她跟前:“方静好!你也来了?”

    那感觉,熟悉的就像是在一场宴会上碰到了自己的同窗一般,让方静好忍不住有些失笑:“平小姐。”

    “叫什么小姐,我都叫你名字了!”她毫不在意周围的目光,大大咧咧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我喜欢别人叫我平琬瑞,叫小姐怪别扭的。”

    “好,平琬瑞。”方静好只好顺着她。她以为平琬瑞这样的富豪闺秀是极愿意别人叫她们小姐的,她倒有些不同。

    平琬瑞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喂,没想到你的效率倒很快,旗袍昨天就送来了,你看,我穿着好不好看?”

    方静好眼光落在那朵木棉上,淡淡一笑:“好看。”

    “切——”平琬瑞一边笑一边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夸你自己?衣服可是你设计的。”她柳眉一挑,“不过,还的确不错,你不知道,我穿着这身衣裳,把我爹的几位姨太太都比了下去!本来我还想找你店里晦气的,可挑了半天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方静好错愕了半响,她说话怎么……这么直接?不,除了直接,好像还有些不对劲,总之让方静好觉得怪怪的,至于哪里怪异,又一时说不上来。不过,这种感觉却让她很喜欢,有些……莫名的亲切。

    “你以前学过这个吗?”平琬瑞望着她。

    “什么?”她愕然。

    “就是设计衣服啊。”平琬瑞道。

    方静好又滞了一下,才笑:“我随意画的,按着自己心里想的就画出来了。”

    “你脑子里的东西还真多,读过书吧?”

    方静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幸好旁边忽然有人说话了:“这位……是平会长的千金吧?”

    方静好抬头,便看到一个宝蓝色衣衫的公子哥立在一旁,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笑容亲切的望着平琬瑞。

    “你是谁?”平琬瑞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的道。

    “小姐忘了?我是何书淮,我们小时候见过的。”他答道。

    何书淮?书淮书淮……方静好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到过。她看向平琬瑞,只见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尴尬,心里不觉一动,桃心曾说起过平小姐以前的性子是极为文静的,难道……平琬瑞和她一样,“失忆”了?

    “我不记得了。”半响,平琬瑞直接道。

    那位圆脸的公子何书淮脸上掠过一抹失落,却很快又笑道:“我却是记得的,小时候我们还一起玩过捉迷藏呢,你再想想。”

    “说了不记得了!”平琬瑞打断他,又补充了一句,“小时候的事,谁还记得。”

    何书淮的神情有些讶异,略显尴尬的站着。

    “我们的何大少爷也有吃鳖的时候啊!”此刻,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

    听到这个声音,方静好反射性的转身,就看到容少白似笑非笑的站在她身后。他怎么来了?转念一想,她暗笑一声,是了,他果然是饿得不行才出来了。伙计下人都在忙前厅的事,谁去给他做饭?

    何书淮听到声音先是一愣,随后浮上了笑:“咦,太阳西边出来了,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的么?怎么来了?”

    “你小子几个月不见影子,唐少他们又想不出什么新花样,我只好来找你了。”容少白挑挑眉道。

    方静好想起来了,怪不得她觉得何书淮的名字熟悉,原来那天在桃苑里听唐大少他们提起过,似乎也是他们一伙的。她看了一眼眼前的男子,笑容亲切、目光明朗,怎么就和他们混到了一块呢?

    正想着,何书淮却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是让你新过门的老婆给赶出来了,出来避风头的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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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城介绍:
侯门深深深几许。
穿便穿了,还要作为替死鬼嫁为人妇。
一入豪门深似海,从此,她置身于一片神秘的陌生地。不学无术、花前柳下的丈夫;看似端庄却城府极深的大婆婆、尖酸刻薄的二婆婆;性格迥异的姑嫂妯娌……
家长里短,明枪暗箭,身世之谜……好戏轮番上演,让她喘不过气来。
在这个丈夫为天,贞节最大的时代下,她该如何守住这个家?
而属于她的幸福,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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