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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暗水微澜     容城txt下载     容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03】、贺礼

    翌日,方静好醒来的时候,阳光已洒满了半张床铺,她怔了怔,苦笑一声,昨夜他做了许多梦,一会梦到与容少白洞房花烛,一会梦到韩澈带她跑在一个空旷的原野上,跑着跑着又忽然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又害怕又无措。

    失眠多梦原是连在一起的,她起先是睡不着的,后来睡着了却又做起梦来,一个晚上,她虽是仿佛睡了很久,却觉得浑身散了架似的,怪不得这大半年来已经习惯了早睡早起,今日却睡过了头。

    她站起来唤道:“桃心!”

    桃心端了脸盆走进来:“四少奶奶醒了?”

    她嗔怪道:“已经很晚了吧?怎么不叫醒我?”

    桃心道:“太太已经吩咐了这几日让四少奶奶多休息休息,何况……”她笑的暧昧,“四少爷出门的时候特地吩咐婢子,不要叫醒四少奶奶,让您多睡会。”

    方静好一愣,桃心自顾自地道:“四少奶奶放心,四少爷可没出去乱晃,而是一大清早便去了账房,跟齐叔学算账呢,婢子适才拿了些点心过去,差点吓了一跳,四少爷缠着齐叔问问题呢,四少奶奶说,是不是稀奇?”

    稀奇,的确是稀奇。容少白说要学算账的时候,她本就没往心里去,现在看来,他竟是动了真格。容少白能洗心革面,本来是她希望看到的,进门时,柳氏把调教容少白的事交给她,她虽是答应了,但一直都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如今,他似乎真心想学点什么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不安起来。

    谁不想找一个有上进心,又对自己体贴入微的丈夫呢?容少白变作了那样一个人,她却无法适应了。

    光是上进当然是好的,可是,他平时的举动也有些变了,比方说,昨天晚上她洗漱完毕进门的时候,他正对着床铺不知在做什么,她一时有些不习惯这么晚了他还在屋子里,这段日子以来,他很少在屋子里睡,总是去隔壁的,所以她也把原来地上的被褥撤了。

    容少白背对着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方静好便看到床上整整齐齐的叠着两个枕头,心立刻咯噔一下,见她盯着那两个枕头,他的神情也略微有些不自然,移开目光道:“枕头不知怎么掉地上了,所以……”

    方静好咬了咬嘴唇,走过去把被褥抱到地上,不去看他。只是说:“睡吧。”

    她飞快地铺着被褥,手却被他拉住,整个人被她拉了起来,一时面对面,无法避免。他盯了她一会道:“都快入秋了,你都不嫌冷么?”

    她哑然无语,愣了一会,坐到床上,别过头道:“那你睡地上吧。”

    她倒不是气他什么,只是有些难以适应这样的他,文娇龙那件事后,他脸上很少出现的那种玩世不恭的笑此刻又出现了,扯了扯嘴角,一屁股坐到地上:“也好,我皮厚,不怕冷。”

    她愣了一会,才去吹灭了桌上的灯。

    黑暗中,她听到他唤了声:“静好……”

    “嗯?”她迷糊地应。

    他没有回答,过了半响,又叫了一声:“静好……”

    她怔了一下,没再应,他却说:“原来地上真的很硬,我从来不知道。”

    那一刻,她的鼻子竟有些酸涩,笑一声:“你是大少爷,当然不知道。”

    “大少爷又如何?”他似乎哼笑了一下,“自以为无所不能,那些不会做的事只是不削去做罢了,而其实,我连身边的人也保护不了,我让他们生气,让他们为我担心,甚至亲眼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却什么也做不了,这样的我,是不是很失败?”

    方静好无言以对。

    屋子里一时又沉默下来。片刻,传来他的声音,闷闷的,犹如隔着什么东西:“那一刻,我忽然发觉原来过去的二十几年是那么滑稽,我讨厌我自己,所以……我不要再做那样的我,我要让你……”他似乎顿了一下,“你们看到,我不再是从前的容少白。”

    江南的夏天似乎是短了些,方静好前世有时看电视剧的时候会想,那个时候没有空调甚至没有电扇,那些古人还要穿着那么厚的衣裳睡觉,夏天怎么就不会热死?

    现在才明白了些,也许是由于污染少,到了七月的夜里倒真有了丝丝的凉意,她躺在床上,稀疏的月光下,容少白背对着她,那句话仿佛不是他说的。她无法看到他说话的表情,只是看到他的背影,忽然便想起他回来的第一个晚上,他们为了谁睡床谁睡地上而争执不休,如果一开始,他就如同今天一般,之后的一切,是不是就会有所不同?

    她在心底喃喃,容少白,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如果他还是像以前那么混蛋,她是不是不会如现在这般不安?

    她怔怔的站着,回过神,桃心笑着拿了一副卷画进来:“四少奶奶,韩少爷叫婢子把这幅画送与四少爷和四少奶奶,说是同二老爷一起作的,作为四少爷和四少奶奶新婚贺礼。”

    小丫头故意把新婚两个字说的极响。

    “韩少爷人呢?”方静好脚下动了动,却听桃心道:“已走了。”

    方静好怔忡了一会,拿过画来,轻轻摊开,手微微有些颤抖,指尖也是冰凉的。目光落在画上,仿佛就是一副普通的画,画着一片碧绿的湖,和一只小船。

    韩澈,这便是你的意思么?送一份贺礼,表示真心祝贺她与容少白新婚快乐?你权衡了许久,觉得在容府里才是自己的人生,所以便忘了当初说过的话,仰或,你那些话一开始便只是说说而已?

    所以,这些天他才波澜不惊的吧?

    多么讽刺啊,她忽然便笑了,木然道:“收起来吧。”

    桃心也不知四少奶奶为何不是很高兴,她倒是觉得这幅画画的真是好,打量了一番,笑道:“咦,还有题字呢。”

    方静好望过去,果然,画卷角落处,还有一行小字,笔迹清隽,她忽然便凝注。

    那行字写的是: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落款处,还有两个字:子时。

    没有年月,却只有一个时间,让她心里蓦地一动。

    一般送画做贺礼或留作纪念,不是应该写明几几年几月几日的吗?为什么却只有一个时间呢?还有这行字……那是韩澈在洞底写的,如果他真是退缩了,想让她与容少白百年好合,大可以不必选这么一句勾起她回忆的话来,这么一来岂非适得其反?

    那么,他是什么意思呢?

    “韩少爷还说了什么么?”她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桃心道:“也没说什么,就说这幅画他费了很多功夫,让四少奶奶好好看看,说是四少奶奶一定会喜欢。”

    费了很多功夫?方静好的目光落在画卷上,画中的山水其实很普通,可是加上那船,却让她脑海里不由得想到了什么。

    没错,真的很像,这湖,这船,与他们初见时湖边的情景那么相似。

    湖……子时……

    子时,湖边见?!

    她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夹杂着各种各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晚上她与容少白拜堂的良辰吉日,时间真的已剩下不多了,她到底应该怎么办?

    耳边忽然就响起容紫嫣的话:幸福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

    她一遍遍地咀嚼这句话,忽然轻声道:“桃心,我去账房一趟。”

    账房里,齐叔正在教容少白打算盘,容少白线长的指尖落在算盘珠上,竟也是飞快的,他的睫毛长长的垂下来,在阳光下一颤一颤,透着无比的专注,就连她走进来也未曾发现。

    这还是她认得的容少白么?那个一刻也坐不住,厌恶算盘,厌恶做事的容少白的么?

    见她来了,他笑道:“四少奶奶来了?老奴刚看了四少爷的题,一题都未错呢。”

    方静好愣了一下,看向容少白,容少白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她转过身道:“齐叔,我有些事找四少爷,能不能让他跟我出去一下?”

    齐叔连忙道:“当然当然。”

    容少白跟着方静好走到院子里,她背对着他,双肩有些细微的颤抖,他不觉问道:“怎么了?”

    “我……”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容少白凝视着她,她的神情不知为何让他有些惶恐,她要说什么呢?她会说什么?

    两人僵持着,忽然从院落外匆匆忙忙地跑进一个下人来,竟是水生,水生见到容少白与方静好不觉脚下一顿:“四少爷四少奶奶。”

    方静好不觉道:“什么事这么急,是桃莲……”

    水生连忙摆手:“不是,桃莲很好,是……是关于齐雨。”他见方静好和容少白都露出惊讶的神情,接着道,“小的刚才看到马探长来府里了,小的有些担心就偷偷跟着去看,马探长说是来祝贺太太,四少爷平安回来的事,其实却是问起五小姐的事。”

    “太太怎么说?”容少白眼睛眯了眯。

    “太太说,五小姐已与何家何公子有了婚约,还说马探长的好意心领了,马探长气的脸都青了,出去的时候那样子可吓人了,太太想必已应允了二姨太想让五小姐嫁给何公子的事,所以小的就急忙过来告诉齐叔一声,让他劝劝齐雨……”

    方静好和容少白面面相觑,水生进屋后,容少白动了动唇道:“你刚才要说什么?”

    方静好顿了顿,道:“我就是想来问问你,紫嫣和书淮的事要怎么办。”

    说完这句话,她吐了口气,要说什么呢?告诉他自己要离开?多么可笑啊,他与她之间,是能分享这一切的吗?她竟觉得适才冲到账房来有些滑稽。

    听完她的话,容少白眉宇间仿佛也微微舒展,无奈的笑一声:“书淮有平琬瑞,紫嫣有齐雨,他们若凑在一起,谁都不会开心。”

    “可是水生刚才也说了,娘是有这个意思的,无论是为了敷衍马探长也好,是真有这个想法也好,紫嫣与齐雨总是难了。”

    “走。”容少白沉默片刻,道。

    “去哪?”她讶异。

    “总要问问当事人是个什么想法,娘能说出紫嫣与书淮有婚约这件事,就一定是和书淮的老爹通过气了,否则马探长只要多个心眼去问一下不久穿帮了?”他耸耸肩道,眉宇间也浮上一丝忧虑,“书淮他爹一直病着,为了这件事,书淮都不敢反抗,就怕把他爹气急了一病不起,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快疯了。”

    方静好愣住,她现在似乎不应该再去管这些事,因为她自己的事更乱,可是,这件事不止关系到容紫嫣、齐雨和何书淮,还关系平琬瑞。

    平琬瑞对她来说,是很珍贵的,是这个时空里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她吸口气点点头:“是去别院吗?”

【104】、告别

    容少白的猜测果然没错,何书淮已经知道了,并且也被软禁了起来,而平琬瑞则在上个星期就被她爹“押”回了杭州。

    方静好叹息,这些天容府发生太多事,她差点忽略了平琬瑞,原来她已被抓了回去,怪不得这些天连口信什么的都没了。

    何老爷要何书淮娶容紫嫣,平展鹏要平琬瑞嫁给那个什么洋鬼子,齐雨只是个下人,容家是万万不可能让他娶紫嫣的,这样看来,这件事似乎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何书淮看起来像一颗打了霜的茄子,容少白推他一下:“你小子,振作一点行不行?”

    要不是心里事情太多,方静好差点要笑,容少白居然也会叫人振作一点。可想起文娇龙的事情和他这几天的态度,她又沉默了,容少白这个人,虽然平时看起来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经不住打击似的,没想到遇到事情,竟又变了。

    何书淮已道:“我现在除了一蹶不振还有什么办法?自古以来感情与忠孝不能两全,我要与琬瑞在一起,我爹怎么办?”

    “何书淮你真他妈的迂腐!”容少白骂了一声。

    方静好不觉怔住,何书淮也怔怔的看着他,只听他道:“你愿意我还不愿意把紫嫣嫁给你呢,谁知道你以后怎么对她。平琬瑞不是不在乎她爹如何么?明天……”他看了一眼方静好,忽然顿住,过了半响才道,“我娘的请帖已经寄出去了,平琬瑞一定会跟她爹一起来的,你就更不用说了,你爹要让你娶我五妹,怎么会不带你来我们家?”

    “对了!”何书淮跳起来道,“差点忘了明日是你跟嫂子新婚的好日子!”

    “什么新婚!”容少白拍了他脑袋一下,不觉朝方静好看了一眼。

    方静好立刻低下头,明天,明天对于她来说,是在极力逃避的字眼。幸好容少白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是道:“紫嫣那里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何书淮问道。

    容少白笑笑:“紫嫣不见了,你跟谁成亲去?你只要关心明日怎么跟你的未来丈人表明心迹,让他不要那个洋鬼子选择你就好。”

    何书淮思考了一下,点点头。虽然事情还是没有全部解决,但至少紫嫣他是不用娶了,这样也是轻松了不少。

    下山的路上,方静好想了很久才道:“你……要放走紫嫣?”

    容少白脚下顿了顿,笑一下:“紫嫣是我唯一的妹妹,你不知道,她从小看着温顺,但骨子里是很犟的,若是要她嫁给书淮,她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方静好想到紫嫣说过的“除了书淮谁也不嫁,死也不嫁”的话来,不觉叹息:“可是,紫嫣被二姨娘关了起来,齐雨在府里还有齐叔和奶妈,你要他们走到哪里去?”

    “我从前在乡下买了栋房子,是为了和娇龙一起去游玩时住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见方静好只是在等他说话,并没有其他神色,心里不知是松口气还是别的什么,接着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天入夜,先让人把他们接到那里,我已叫了几个会些功夫的人带他们一起走。至于齐叔和奶妈,我自有办法。”

    她愣愣地看着他,原来短短的两天之内,他已经做好了安排,她心里头不知是个什么感觉,只见他忽然回过头看住她,片刻道:“只是,我需要你帮忙。”

    她无语,良久才道:“为什么是我?”

    眼睛习惯性的眯了眯,他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只有你能帮我跟紫嫣。”然后笑笑,走下石阶,“子时,我在荷苑后院的树下等你。”

    她蓦地怔住,子时,荷苑树下……

    子时,湖边……

    她的心仿佛被撕扯一般,混乱无比。

    回到府里,桃心正在帮她叠衣裳,她走过去,看着那些衣裳,这都是她来容府之后穿过的,她淡淡地道:“桃心,都把这些给我收起来吧。”

    “收起来?”桃心困惑不解,“四少奶奶是要出门吗?”又独自喃喃,“不对啊,明日就是四少奶奶跟四少爷大喜的日子呢。”

    她打断桃心的话:“不是出门,只是……也许以后用不着了。”

    桃心眨巴眨巴眼睛,半响才笑道:“对了,四少奶奶是不是准备重新开始,所以要把衣裳都换了?说起衣裳,太太刚才叫人送新布料来了,本来各院的奶奶的布料都放在这儿,说是让她们到这个来领呢。”

    “是么?”方静好想了想道,“布料呢?我亲自送去吧。”

    桃心愣一下,便拿出那些布料来。叫了个下人跟着方静好去了。

    离桃苑最近的是菊苑,方静好进去的时候,菊萍坐在窗前,见到她,眉心动了动,便吩咐菊奴给她上茶。

    她把来意说明,菊萍看着那些布料略微讽刺的笑了:“再好看的布料如果人心是白的,也衬不出颜色来。”

    方静好心中一动,忽然淡淡道:“菊萍,你觉得做以前好,还是现在好?”

    她不知怎么就会问出这么一句来,似乎做了某种决定之后,反而变得透明了,菊萍却一愣,看了她一会,才道:“四少奶奶是在暗示我做错了许多事么?”

    方静好摇摇头:“做不做错,不是别人说了算的,是自己感觉的,对与错先不说,只是,有些事现在看来是不值得的。”

    菊萍咬了咬唇,方静好又道:“布料我拿来了,我还要去其他几位嫂嫂那,就先告辞了。”

    她走到门口,忽然听到菊萍问:“你……是见过那瓶凝香露的吧?”

    方静好顿了顿,她道:“为什么不把一切说出来?”

    “没什么好说的。”她并未转过身,“你和三哥的事,是你情我愿的不是吗?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说?至于以前的三嫂,她现在想必已在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对于她来说,也未必不是一种幸运,至于梅雯……人都化做了灰,说再多她也回不来了。”

    她忽然轻轻一笑:“菊萍,虚行大师曾经告诉我,一切俱在人心,你问问你的心快不快乐?如果快乐,又何必多次一问?如果不快乐,已是惩罚,又何须我说?”

    她缓缓走出去,菊萍倚在门口,良久,人缓缓软了下去。

    胡氏正在听戏,桂香来报,四少奶奶来了。她眉尖凝了凝,见方静好踏进来,笑道:“四弟妹怎么来了?”

    “娘放了些新布在我那儿,我特地拿来给二嫂。”方静好也在笑。

    “辛苦弟妹了,明儿可是你跟四弟的好日子,怪不得你看起来满脸喜气呢。”

    “是吗?”方静好笑笑,她不想与她说下去,很快就起身告辞。

    胡氏也未留她,她走了之后,胡氏问桂香:“你说,韩少爷送了副画给四少奶奶?”

    “是啊,婢子亲眼看到桃心拿进去的。”

    “呵呵,真会做戏。”胡氏冷笑。

    桂香便道:“不过韩少爷好像不参加四少爷和四少奶奶的婚礼呢。”

    “怎么说?”

    “我也只是听锦绣织的下人无意中提起,说韩少爷好像今儿晚上要出门,说是附近几个镇上有几笔生意要谈,要过几日才能赶回来呢。”

    胡氏眉尖轻轻一动:“不对劲,总觉得不对劲,桂香,那幅画能看到么?”

    “这……”桂香迟疑了一下,忽然道,“三少奶奶啊,依三少奶奶从前跟桃心的关系,若是要去看一副贺礼有什么难的?”

    胡氏笑了:“也是啊。”

    一幅画摆放在桌上,一双苍白的手指缓缓滑过,手指的主人似是出了神,等松晴进来时,已是晚了,松晴的身后是方静好。

    “二少奶奶!”松晴连忙出声惊呼。

    沈氏回过神来,飞快地收拾画卷,却手忙脚乱地跌在地上。

    方静好走过去拾起来,并未打开,直接交给沈氏,瞳仁却轻轻的收缩了一下,然后淡淡道:“二嫂,我是来送布料的。”

    “哦。”沈氏漫应了一声,仿佛有些心不在焉,把画卷递给松晴,才回过神来,“四弟妹坐一会,喝点茶吧。”

    方静好坐下来,见沈氏脸色苍白怅然,不觉叹息,柔声道:“大嫂,你可是身子不舒服?”

    “四弟妹。”沈氏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道,“我们相处时日虽然不多,但姑嫂一场,也算合得来,大嫂看的出来,弟妹心底善良,但望日后弟妹能与四弟好好相处,好好孝顺奶奶与娘……”

    “大嫂……”方静好隐约感觉到些什么,眉心微微一蹙。

    沈氏却先笑了:“瞧我,尽说些伤感的话,不说了不说了。”

    方静好走出松苑的时候,还在回想适才沈氏说的那番话,心里升起怪异的感觉。路过梅苑的时候,她望着高高的墙,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顿了顿走进去。

    柳氏正在念经,奶妈见她进来垂头道:“太太,我先出去了。”她神色颓然,应该是为了齐雨的事。

    柳氏招了招手叫她坐到自己床头,细细的打量她,也许是心底有事,方静好微微有些不自然,柳氏缓缓开口道:“静好啊,明日便是你和少白拜堂的日子,这些日子是委屈你了,如今那文娇龙已不在,听齐叔说这几日少白学算账也很勤快,我想,他是真的想要好好过日子了。”

    方静好望着柳氏,喉头忽然有些酸涩,轻轻一笑掩饰过去:“娘,这段日子,我一直在给您添麻烦,难得您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娘要仔细自己的身子。”

    柳氏看了她一会,犀利的眼中露出一丝迷茫,随即笑了:“这么多年来很多事我都看在眼里,我之所以不说,是为了这个家安宁,所以,有时表面的委屈并没什么,只要你知道娘相信你就好,娘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娘相信有那么一天,你也会熬过去。”

    方静好点点头,眼眶不觉有些红了。

    之后,她又和桃心去看望了桃莲,桃莲已经不太动了,天气又热,她就躺着,水生再给她打扇,方静好见她过得好,心里高兴,便嘱咐了几句,才出了门。

    好了,该做的告别都做了。她转过头对桃心道:“桃心啊,你以后也要找个像水生那样的,幸幸福福的过一辈子。”

    桃心不明所以,羞道:“四少奶奶做什么取笑我。”

    “我哪有,我只是想说,我不能陪你一辈子,你呀迟早是要嫁人的。”

    “不,桃心哪就要伺候四少奶奶跟四少爷一辈子,等你们有了小少爷,桃心便伺候小少爷,以后还有会小小姐……”她笑着道。

    “傻瓜。”方静好别过头去,片刻才道,“桃心,你先回去吧,待会儿四少爷就要回来了。”

    “四少奶奶呢?”

    “我……”方静好目光落在容府巨大的花园中,淡淡地道,“我想走走。”

    这里,毕竟是她生活过大半年时光的地方,人非草木,焉能无情?在这里的时候,她曾觉得有种窒息的压迫,而待到要离开了,心里却又无端的生出了一丝怅然。

    她苦笑,迷惘,方静好啊方静好,你到底想怎么样?

    桃心回到桃苑的时候,却意外的看到了菊萍,一愣:“三少奶奶……怎么来了?”

    菊萍走过去苦涩一笑:“桃心,我听说韩少爷送了一幅画给四少奶奶,我只是……想看看。”

    “你要看那个做什么?”桃心警惕地道。

    她叹息一声:“你还记得么,韩少爷进府那天,我们一起躲在门口看他,后来我也总与菊奴去竹苑前听他吹笛,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韩少爷画的画而已。”

    桃心不觉恻然,嘟囔道:“原来这些你还记得,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以前的事了。”

    “我知道你怨我,我又怎么会不后悔?只是后悔已经迟了,如今我什么都不可能有了,跟守寡又有什么区别?”她露出细细的胳膊,胳膊上一丝丝红痕,”你看,这便是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说会对我好的男人用鞭子抽的。”

    “三少爷怎么能这么对你?”桃心倒吸一口冷气。

    菊萍冷笑:“也难怪他,一个男人连那事儿都做不了了,除了拿这些来出气还能做什么?”

    桃心不觉脸红,心底又难过,片刻,才道:“你要看就看吧,不过只一会会儿,毕竟那是四少奶奶的东西。”

    “当然。”菊萍道,“不过,你千万不要告诉四少奶奶,我怕她生我气,毕竟那些事,她是晓得的。”

    桃心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105】、失约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方静好坐在屋子里,心是恍惚的。

    其实最简单的方法是她可以找个机会去通知韩澈,说自己要晚一点才去,然后跟着容少白去为容紫嫣、平琬瑞最后做一件事。可是由桃心那里听说,韩澈一早便出了门,说是临近几个镇有几笔生意要谈。这本是在她预料之中的,韩澈要带她离开,必定会先找个借口,可是她无法联络上他,一切就变得很为难了。

    她就这么木然地坐着,心里却像是沸腾的水,扑哧扑哧的翻滚,凌乱地跟什么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一咬牙站起来,拿着包裹,往外走去。桃苑里静的出奇,桃心桃玉与梅若她们想必早已睡了,她望了望桃心的窗户一眼,低声喃喃:“桃心桃玉,你一定要好好的。”转身走出院落外。

    容府的花园里也是安静无比的,夜黑星疏,暗淡的月光照下来,透着几分静瑟。她低着头朝前走,细碎的脚步声中,还夹杂着微弱的心跳声。忽听一个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声音是透着欣喜的,方静好蓦地抬头,便看到容少白舒展的眉目,眼睛在星光下分明是暗的,却又透着两簇光,一闪一闪,看着她,唇角就勾起来,似乎很高兴的模样。

    “你怎么在这?”她脱口就问。他不是应该在荷苑的树下吗?为什么会出现在来桃苑的路上?她本是绕着走的,却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他。

    他的眼睛飞快地眯了一下,看着她,目光落在她的包裹上,方静好心跳加快,下意识地把包裹藏到身后去,他却仿佛并未留意一般,忽然笑一下:“本来想在约定的地点等你的,想来想去,怕你一个人这么晚出来,万一遇到谁就说不清了,所以过来看看。”

    方静好愣了一下,他是在……担心她?心里不觉生出一丝歉意,她张了张嘴,却听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一笑:“走吧。”

    她被他拉着,动作分明是很轻的,手指却仿佛不经意地勾着她,她脑袋一片空白的被拖着走,直到到了桃苑后门口,才见一人抱着一个包裹焦急地躲在一棵树后,见了他们急忙走出来,却微微一愕,流下泪来:“四嫂……你也来了。”

    是容紫嫣,她此刻卸去平日里小姐的装扮,一身素衣,头上抱着一块蓝白头布,神情中有紧张也有激动。

    方静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愣愣的站着,却听容少白催促道:“快走吧,有什么话到了外面再说。”

    容府的后门外的巷子里,一辆马车已经等候多时,听到动静,马车内一人探出半个身子是,不是齐雨是谁?

    齐雨见到容紫嫣,立刻跳下马车来,容紫嫣顾不得羞涩,飞快地投入齐雨的怀抱,齐雨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容紫嫣才低着头退开,齐雨忽然在方静好与容少白跟前跪了下来:“四少爷、四少奶奶,齐雨不孝,这一走,爹和娘……”

    容紫嫣也跟着道:“四哥,我知道我娘平日诸多不是,可请四哥不要与她一般计较,她年纪大了,我又不在身边……”说着说着,泪又滑落下来。

    容少白仿佛有些不耐地道:“好了好了,又不是不回来了,等事情过去之后我再让人接你们回来不就得了?快走吧,到了码头,自会有人渡你们去对岸。”

    两人依依不舍地上了车,马车驶出一段路,还不断地朝身后望着。方静好不觉侧过脸,一时怔住了,容少白的眼睛在夜色中仿佛也有一点潮湿。

    马车走后,黑暗的巷子角落里,忽然探出两个脑袋来,一人低声道:“嘿,探长真是有先见之明,叫我们盯着容府,那小妞果然有猫腻。”

    另一个笑的很贼:“我还以为她真看不上我们探长要嫁给那位何公子呢,原来是约了小白脸私奔,走,快追!”两个立刻朝着马车的方向追去。

    这一切,容少白与方静好是看不到的,片刻,容少白回过身道:“回去吧。”仿佛很自然地伸出手,方静好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看到他的眼底什么东西一暗,她一时慌乱,手一滑,包裹便跌落在地上散了开来。

    包裹里是一些衣服干粮什么的,里面的东西本也没什么,然而此刻,她的心情就像忽然被人扒光了扔在大街上一般,无所适从,木然地站着。

    似乎只是顿了一下,容少白弯下腰把地上散落的物什收拾好,他的动作很慢,方静好看不清他的表情,心情更加忐忑不安,等他站起来,唇边却已带着一抹笑,耸耸肩道:“你还真粗心大意,帮五妹准备了衣裳干粮倒忘了给她了。”

    方静好愣了一下,看着他的伸出的手,好一会才接过去,挤出一丝微笑:“是啊,忘了。”

    ……

    湖边,一只摇曳的小船上,一人脸上盖着荷叶,安静地躺着,漫天是稀疏的星辰,他忽然便记起那日她从湖底冒上来,头发上沾着水草,整个人狼狈不堪,用哀求的眼神叫他带她离开。

    他的心本是封闭的,他的一生只为一件事而活,所以他不假思索便拒绝了。

    她回过头来怨恨的对他说: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的一生。

    后来他才知道,她的一生居然是和他息息相关的。容家四少奶奶——她居然就是要嫁进容家的四少奶奶。

    多么讽刺?他竟无意地为容家拉回了一个儿媳。为什么他这一生总要跟容家有关?

    他十指轻抚荷叶上的露珠,露出一双深邃的黑眸,湖边除了他空无一人,她有看到那幅画吗?他相信他的意思她能懂。

    这幅画他一共画了整整一天,从没有一幅画叫他如此犹豫,他从小便被逼着学琴棋书画,练武,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完成一个使命。

    这个使命,从他出生之后就一直背负着,仿佛无法逃脱的命运。

    那一刻,他的心从未有过的混乱,狼毫笔在手下竟重若千斤,这本是一份新婚贺礼,她是四少奶奶,她嫁的人本就是四少爷,这不是他应该去在意的事,可为何当他想到他们洞房花烛的那一刻,心里竟有说不出的堵塞?

    一瞬间,脑海里忽然浮过她的身影,溶洞里,她埋在双膝之间哭泣;西湖之上,她蓝绿的衣裳似乎与山水糅合在一起,她笑着说:做土匪也是好的,从此海阔天空,逍遥自在。

    她说:你能带我走吗?

    她说,我相信你。

    ……

    她的笑她的泪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左右了自己的心?

    当他把画卷交到桃心手上时,他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二十年来,他从未为自己活着,除了那件事,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不在乎,然而这一刻,竟有一样东西,是他那么想得到的。

    远处依稀有动静,他侧过脸,便看到尘土飞溅,一匹马飞奔而来。

    一人勒马跳下:“你娘的病又发作了,恐怕……”

    他十指狠狠地陷入手心里,凝眸望着一湖的水,幽暗的眼睛仿佛凝住了。

    那人皱皱眉,忽然轻声道:“我也希望你带她走,走的越远越好,可是……这一切都已来不及回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

    片刻,他翻身上马,“驾——”地一声,马飞驰而去。

    ……

    窗外的桃树摇曳着,投下稀疏的影,方静好侧身动了动,地上的人似乎已熟睡,发出轻微的鼻息声。

    刚才回到屋里的时候,他问她:“怎么了,你是在担心紫嫣和齐雨么?”

    她不语,他已轻笑道:“放心,那边有人接应他们,到了明日有人发现五小姐不在时,他们已不在柳眉镇了。”

    她望着他,他的眉目一如从前,为什么她竟发觉越来越越来越看不懂他?

    “他们是安全了,可是这件事总会被人发现的,齐叔和奶妈要怎么办?二姨太会放过他们吗?”

    “人是我放的,与他们何干?”他仿佛无所谓地一笑。

    “你要承认人是你放的?为了紫嫣?”她哑然。

    “人本来就是我放的,做过的事我从来不会不承认。”

    她张大了嘴巴,他道:“怎么这副表情?是不是觉得我突然变得很高大?我偶尔也会做做好事的。”眉头一挑,一双眼睛望住她,唇边扬起一抹自嘲的笑,“也难怪,我以前那副样子,也难怪你不相信。”

    “不过不要紧。”他盯着她的眼睛,“以后,我会慢慢叫你相信。”

    方静好错愕的抬起头,他笑笑:“睡吧。”说完,从床上拿过一床被褥,铺在地上,躺了下去。

    直到他睡着,她的脑海里都是他刚才的话:我会慢慢叫你相信。

    或许……今晚改变的不止是她的一生,还有……他的?

    可她怎么可以犹豫?她笑自己,方静好,你就是心太软,容少白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吗?还有这个容家,你再待下去会被吞的尸骨无存。不行,不可以再左右摇摆了。

    在这个家,韩澈本就是她心灵的依靠,他就像是苍白画卷上的一抹绿意,让她不再那么孤单,如今可以和他一起走,自由自在的生活就在眼前,这不是她一直向往的吗?

    想到这里,她踮起脚下了床,一切收拾妥当,她轻轻绕过地上的人,他忽然便动了动,她屏住呼吸,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来,却见他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淡黄色的月光下,他的脸有半边是宁静的金色,密密的睫毛似乎微弱的颤抖,浓浓的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唇抿着,下巴上有青青的胡渣。

    他原来竟有些好看。

    她发觉自己从未那么仔细看过他,难道是因为心境不同了?

    离别的时候,纵然曾经视如仇敌,也会生出一些情绪来的吧?依容少白的性子,应该很快便会当她从未出现过,不是吗?

    她挥去心中的那丝淡淡的,道不明的情绪,吸口气,走出门去。

    最后那一步是坚决的,所以她根本没有发现,关上门的一刹那,地上的人缓缓张开了眼睛,在黑夜里,一动不动,直到吱嘎一下的关门声传来,他的眼睛仿佛暗了一下。

    因为容家是做生意的,难免晚上会出些状况,所以容府的门一向是不锁的。看门的下人正打着盹,她丢了一块石子过去,他顿时清醒,往声音处寻去,她闪身出了门。

    一路上,她的心情是紧张而雀跃的,像是飞出了笼子的鸟儿一般。

    然而,到了湖边,她的心却忽然静止下来。

    没有人,宁静的湖边一个人也没有。

    船还是静悄悄地停在湖畔,船中却是空荡荡的,连船底的湖面也是静止的。

    她呆呆地站着,心一点点往下沉。

    是出事了吗?是走不开?还是……这个约定根本就是她会错了意?那幅画,只是一份贺礼而已。

    月西沉,云慢慢浮上来,遮去一丝光亮,整个夏夜就显得更为静谧。

    忽然,传出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来了?她心狂跳了一下,猛地转过身,却犹如触电般凝住了。

【106】、心死

    黑影重重,仿佛不是一个人,忽然听到一个人叫:“咦,不是四弟妹么?”

    听到这个声音,她心头一沉,只见浓雾中人影渐渐清晰,是胡氏带着桂香,身边还有菊萍和一大群下人。

    胡氏冷笑着,眉梢间隐约露出得逞的快意,却又仿佛惊诧莫名地道:“呀,四弟妹,你真的在这!”眼光飘过她手上的包裹,冷笑道,“四弟妹这是做什么?明儿要拜堂的人,深更半夜的怎么跑这种荒郊野外来了?”

    方静好打定主意不说话,只是仰起头站着,其实当听到胡氏声音的这一刻,她就知道要出事了,她的心忽然竟是平静了,又像是一团火慢慢燃尽,变作了灰烬一般。

    韩澈啊韩澈,是你到最后一刻突然醒悟了,还是锦绣前程重要,或是你根本从来就没有想带我离开的意思?又或者,你是知道了会有现在这番情景,所以聪明的选择了避而不见?

    她想着想着,忽然就笑出了眼泪来。

    菊萍眉心微微一动,却没有说话,胡氏盯着她,终于忍不住厉声道:“方静好!”她瞥了菊萍一眼,“要不是三少奶奶因为好奇去看了韩少爷送你的画卷,还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见不得光的事呢!哼,子夜湖边……倒真是默契有加啊,人呢?我们的韩少爷呢?奸夫呢?”

    胡氏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兴奋起来,眼睛发着血红的光,四下搜寻着,咬着牙轻声道:“好一对苦命鸳鸯啊,想远走高飞么?从此郎情妾意自由自在?凭什么?”她回过头瞪着方静好,“你说,你凭什么?凭什么!”

    此刻,菊萍忽然开口道:“二少奶奶罗嗦什么,把她带回去就是了。”

    语气淡淡的,脸上也没有太多表情,胡氏愣了一下,仿佛变得不像是平日那位笃定的、冷眼看着的二少奶奶,有些像是入魔的疯狂,阴阳怪气地冷笑道:“请吧,四弟妹!”说罢朝身后的下人使了个眼色,那群下人便围了上来。

    方静好一步步往后退,逃,她要往哪里逃?可是回去呢?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忽然,她的身体被一人抱住,心里闪过什么,一回头,却看见一双细长入髻的眼睛,心中仿佛一刹那燃起的火心又飞快地灭了,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为什么是他?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是他?!

    她一闪而过的情绪没有逃过容少白的眼睛,他的手没有放开,眼神没有离开过她,仿佛跟前的那些人都是空气一般。

    胡氏惊愕莫名,忍不住道:“四弟你来的正好,既然你来了,我这个做嫂子的也不好多说,你说,怎么处置你媳妇吧。”

    “我们回家。”容少白仿佛没有听到胡氏的话,手指自然地勾住她的手。

    方静好身子一僵,回家?这个词在她心房慢慢扩散开去,化作一股酸涩涌上心头。手心传来微热的气息,一瞬间,她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路上,她的心是冰冷的,手却是暖的,仿佛木然了一般,她并未挣脱那双手,只是眼神涣散,犹如神游一般。

    祠堂里,奶妈被人叫醒,埋怨道:“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太太刚睡着……”

    “是……是二少奶奶抓了四少奶奶回来,在……在祠堂呢!”一个下人道。

    “什么抓?四少奶奶去哪了?”奶妈也隐约觉得事态不对。

    “二少奶奶说,四少奶奶……要私奔!”

    “什么?!”里屋忽然传出柳氏的声音。

    方静好走进祠堂的那一刻,忽然放开了容少白的手,一步步的走进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容少白眉心一蹙,柳氏已带着奶妈进来了。

    “到底什么事?”

    见柳氏来了,胡氏立刻道:“娘,亏你平日里对他们那么好,没想到是空养了两只白眼狼!韩少爷一天前送了一份贺礼给四少奶奶,那画中有话,原来是跟四少奶奶约定今夜在湖边等,好去私奔,要不是被儿媳知道了,保不准他们现在已逍遥快活去了!”

    柳氏深吸一口气,盯着方静好道:“你说,究竟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方静好一动不动地跪着,犹如石化了一般。胡氏道:“还说什么,娘瞧瞧,包裹都带上了,半夜三更的去那种地方,不是私奔是什么?!”

    柳氏眼底浮上一丝凌厉:“凤琴,阿澈呢?”

    胡氏一时语塞:“这……儿媳去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影,定是叫他跑了!”

    方静好冷笑,人影?是吗?真好笑,他如果真的来了,她此刻便不会如此。她咬着唇,纹丝不动地跪着,周围的一切像是不存在一般。

    忽然,有人来报:“十三叔公带着族人们来了!”

    “什么?”柳氏一怔,望了胡氏一眼,那眼神中带着复杂的表情。胡氏移开目光,却忍不住浮上一丝笑意。

    十三叔公大步跨进门来,柳氏已道:“十三叔公怎么来了?明日才是婚宴呢。”

    十三叔公瞅了瞅跪在地上的人,皮笑肉不笑:“唉,上次没喝到少白的喜酒,我这心里难受的很,这不,怕路上耽搁了,所以快马加鞭赶来了。若不是这样,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大桩事呢。侄媳,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你想一房处置么?哼,听说这事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以前的事都被侄媳化解了,侄媳还要袒护他们到什么时候?”

    柳氏神情冷漠,慢慢地双眉一沉道:“这件事关系到容家的风节,侄媳当然不会姑息,来人呐,家法伺候!直到她说话为止!”容少白脚下动了动,族里颇为强壮的那些族人却已上前一步把他围住。

    “滚开!”他眼睛眯了眯。

    族人不甘示弱道:“堂哥,这可不是你们一房的事了,难道你连柳眉千年的遗风和祖宗的规矩都要违抗吗?!”

    容少白眯着眼,抿了抿唇道:“见鬼的规矩!难道我老婆考验我也关祖宗的事?那祖宗不是要忙死?”

    “慢着!”柳氏挥挥手,“你刚才说什么?”

    “也没说什么。”容少白甩开那些族人走上前一把拉起方静好,指着她耸耸肩道,“呶,她喽。明天我们就要重新拜堂了,不过女人就是麻烦,还记着从前的事,说要考验我,要我跟她去她爹坟前发誓,还要把从前的衣裳都在她爹坟前烧掉,以示重新开始,否则,就不与我拜堂。”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方静好顿时愣住,胡氏慢慢咬住下唇,十三叔公已道:“少白,你可不要维护你媳妇。”

    “哪有。”容少白笑笑,“不过也难怪十三叔公觉得不可思议,您老自由自在,几位叔婆都相继去了上头了,当然不知道女人家的心理,有时我还真羡慕十三叔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没人管着,说起这个,十三叔公这次来镇上可有相好的?不如侄孙安排一下,难得明日是侄孙的大喜日子,总要尽尽地主之谊的。还是您老依旧惦着楚眉?”

    十三叔公一张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原来他年少时也是风流成性,也讨了好几房老婆,但相继去世,只留下几个女儿给他,女儿出嫁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平日里来了镇上也喜欢逛逛花花馆子,当然,来柳眉的风流人士谁没去过龙门?那楚眉便是龙门里的姑娘。

    容少白怎么会不知道?

    “胡闹!”良久,柳氏低喝了一句,“静好,你是我们容家的媳妇,做事怎么也要有些分寸,这虽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但这么一来,还不被人家笑话去?”

    方静好低着头,并未说话,心里却是一片纷乱。容少白的话只有她知道,全部是假的。可是这一刻,望着他嬉笑的嘴脸,她竟浮上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柳氏又扭头对十三叔公道:“真是叫您笑话了,是侄媳教子无方,也没管好儿媳,倒弄出这样的事来。”

    十三叔公正要开口说什么,容少白已一把挽过去,状似亲密的道:“十三叔公,楚眉与我也算有些交情,想必不会不给面子,走,我们喝几杯去!”

    十三叔公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他自觉每次去那种地方都是隐秘的,谁知叫人看了去,一时也窘迫不堪,无法拒绝,只好顺势朝外走去。

    一群族人也悻悻然跟着散了。

    胡氏一咬牙道:“娘,少白的话您是信了?”

    柳氏望着她道:“不然如何?明日才是正日,十三叔公怎么会半夜来了?”

    胡氏说不上话来,只是道:“可不是很奇怪吗?刚才四弟妹在湖边的时候什么都不说,现在倒凭空冒出一番道理来。”

    柳氏还未说话,一人忽然从门外走进来,雪白的衣衫依旧纤尘不染,笑容和煦的跟春水一般,眼底却仿佛藏着一抹冰雪。

    她望着他,好像隔了一个世纪,他突然出现了。

    他的目光掠过她,忽然闪过一抹疼,然后朝堂上的柳氏道:“干娘叫我一回来便来找您。”

    柳氏点点头:“听说你去处理周边镇上生意的事了。”

    韩澈颌首:“订了些货,虽说数目不大,但也可以周转一阵。”

    “北方的那笔货款如何了?”

    “石掌柜写信来说,叶老板的货款下个月初就可以到位。”

    柳氏又点头道:“最近铺子的货要盯着些,一些不必要的成本就尽量压缩,等北方那笔货款到位了再扩充不迟,免得周转不灵。”

    韩澈应了,两人又说了些铺子生意的事,胡氏冷眼看着,终于忍不住道:“韩少爷,你真是谈生意去了么?”

    韩澈微微一笑:“二少奶奶何来此问?若是二少奶奶不信,可以叫人去查。”

    胡氏立刻不响了,心里堵塞的慌。她分明觉得那幅画就是那个意思,而在湖边也找到方静好了,可为什么韩澈却没出现,难道他临阵退缩了?一念至此,她心里竟觉得痛快起来,也没这么咄咄逼人了:“查什么,韩少爷骗我难道还会骗太太不成。”

    柳氏忽然道:“阿澈,凤琴对你送给少白静好的新婚礼物有些好奇,我想叫人拿来给她瞧瞧,可好?”

    方静好怔了怔,韩澈却笑道:“本来明日也是要拿出来给大家看的。”

    方静好忽然抬头道:“是啊,一幅画惹了这么大的风波,是要拿出来大家看看。”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去看韩澈。

    韩澈的目光突地一暗,终是又浮上一抹笑。

    柳氏于是吩咐一个下人去桃苑拿画。

    桃苑里,桃心正急的团团转,那下人一来她便问:“出什么事了?四少奶奶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下人急着拿画,只是道:“唉,四少奶奶这下不知会如何,太太要把画拿去,一准是想看个究竟呢,现在韩少爷也回来了,恐怕……这事儿弄不好是要浸猪笼的!”

    他边说边拿了画匆匆而去,留下桃心瘫软在地上,眼泪一个劲的流下来,心里道:四少奶奶,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相信了菊萍的话,把画拿给她看,如今,说什么都是迟了。

    要她当面去揭穿胡氏,又有谁信?何况,菊萍与她自幼相识,她又怎么忍心?

    一颗心摇摆不定,她猛地站起来,拿过桌上的剪刀,喃喃道:“四少奶奶,桃心做错了事,害您遭此劫难,再也没脸见您,只好下辈子再服侍您了……”

    祠堂里,那幅画缓缓展开,柳氏的目光落在画上,沉默不语。

    胡氏道:“娘您看,这湖可与柳眉郊外的那条湖很像?还有这字,什么子夜……”

    “二少奶奶这是什么意思?”韩澈淡笑道。

    “是什么意思?这画难道不是子夜湖边相会的意思么?”胡氏盯着他道。

    韩澈惊讶地望着她,失笑:“原来是这样,怪只怪韩澈忘了写年月而已,怎么就变成了子夜湖边相会?”

    “那你画什么湖啊船的?新婚贺礼画些牡丹百花图、富贵吉祥的什么不好吗?”胡氏不甘心地问道。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这些太过于俗套,于是便画了湖和船。”韩澈目光也落在那幅画上,“二少奶奶可听过一句话,叫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韩澈便是这个意思,愿四少奶奶与四少爷同船共枕,永以为好。”

    胡氏愣愣的说不出话来,柳氏缓缓点了点头:“亏你想得到这些新鲜的。”

    只有方静好,飘忽地望着那幅画,眼前的人与话都仿佛很远很远。愿四少奶奶与四少爷同船共枕、永以为好?

    多么美好的祝愿啊,此刻她却只觉得可笑。原来一直以来只是她一厢情愿而已。这幅画,原本是这个意思。

    她忽然便笑了,拿过那幅画放在胸前,一字一句地道:“静好是个妇道人家,本也不知这幅画的含义,如今听韩少爷一说,豁然开朗。”她望着他,淡淡笑,“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多谢韩少爷的祝福,这句话,静好会铭记在心。”

    她看到他眼底仿佛什么东西破裂开来,碎成一片一片,她漠然地别过头,韩澈,你是想让我与容少白百年好合么?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

【107】、起伏

    回到屋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方静好也不想跟谁说话,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容少白推门进来,他一双眼睛有些疲倦,眉尖轻轻蹙起:“出事了。”

    “什么?”她茫然地应了句。

    “齐雨出事了。”

    她这才仿佛反应过来,腾地坐起来:“齐雨?齐雨不是和紫嫣离开了吗?”

    容少白微微点头:“在路上也不知道遇到什么人,东西被抢了,还受了伤,紫嫣把他带了回来。”

    她顿时凝注。

    齐雨受的是枪伤,柳氏一夜折腾,此刻还未歇息一会,又回到了大厅,钱大夫正在为齐雨诊治,齐叔在里头,而奶妈已哭的昏死过去。

    葛氏匆匆赶来,当面就掴了容紫嫣一个耳光,容紫嫣纹丝不动,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葛熙冉抱住她,她却浑然不觉,仿佛失了魂一般。

    方静好心头震惊,想问却又不能问。

    “真是枉费我养了你十七年,你居然跟个男人私奔,你、你你……”葛氏气的说不出话来。

    柳氏沉眉打断道,“都给我消停些!什么事,等齐雨醒了再说。”

    “不行!”葛氏忽然跳起来,“我们紫嫣从小哪件事不是听我的?如今居然敢私奔,定是受了谁的教唆!何况,她一个姑娘家家的,门锁的好好的,怎么出来的?要不是有人接应,哼!”

    胡氏忽然就笑了:“二姨娘说的也是啊,五妹一直乖巧,这回怎么……”说罢眼神有意无意地在屋子里扫了一圈,然后柔声道,“紫嫣,你别怕,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二嫂给你做主。”

    容紫嫣依旧一动不动,咬着唇,一语不发。

    葛氏一个耳光又要下去,容少白吼道:“够了,是我安排五妹走的。”

    “什么?”葛氏怒道,“少白,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存心想看我们三房的笑话么?”

    胡氏也跟着道:“咦,少白啊,你刚才不是还说是跟静好约好去乡下么?怎么又变作安排五妹私奔了,这事儿……”

    容少白挑了挑眉,忽然听到方静好道:“是我想出来的。”

    “静好,到底怎么回事?”柳氏这才开口道。

    “娘,一切都是静好想出来的。”她缓缓道,“五妹与齐雨两情相悦,而何公子也另有所爱,若硬生生的把两人凑活在一起,谁也不会幸福,所以,静好便想了个主意,要五妹与齐雨离开,等事情过了再想办法回来,少白心疼紫嫣,才愿意帮我。我告诉他,若是在路上被人发现,便说是要他跟我回乡下给爹爹上香。”

    容少白张了张嘴,仿佛愣住了。

    “那个包裹又是怎么回事?”胡氏冷笑。

    “自然是我给五妹准备的干粮衣裳。”方静好淡淡地道。

    “那为什么没给五妹?”胡氏仍不甘心。

    方静好看了一眼木然的容紫嫣道:“五妹不肯要,我只好拿回来了。这件事,我本来就要等第二天来向娘请罪的,如今五妹回来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凭娘处置。”

    虽然之前的话被全部推翻,但反而增加了可信度。胡氏只好喃喃道:“真是听不来,一会这个一会那个的。”

    容少白挑挑眉:“那时十三叔公在,若不是这么说,他怎么会相信?”

    “这种事你脑子转的倒快。”柳氏虽是斥责的语气,但明显对容少白在十三叔公跟前的那番说辞也是颇为满意,“不过,即便如此,你们两个私自放走紫嫣和齐雨,如今齐雨出了那么大的事,也不是一句话能过去的。”

    胡氏面容浮上一丝冷笑,随即道:“娘说的对,要不是四弟妹私自出主意,齐雨怎么会遭人抢劫?也不知是谁干的。”

    “如今土匪猖狂,可也保不准是附近一些流窜的灾民、猎户干的。”柳氏沉吟道。

    容少白眉宇间也浮上一丝迷惑,方静好更觉得此事蹊跷,齐雨和容紫嫣私奔,怎么就这么巧,被人抢劫呢?

    胡氏兰花指一掐,道:“娘,您看这件事……”

    柳氏盯着容少白与方静好道:“本来你们做了这种事,是要动用家法的……”

    胡氏眼睛一亮,又听柳氏道,“只不过,齐雨的伤势还未明,明日的请帖也已发出去了,大事要紧,婚宴是推迟不得了,家里的事等关起门来再做计较也不迟。”

    胡氏顿时咬紧了牙关,却又说不上话来。虽说这事也挺大,但容紫嫣已回来了,齐雨是受了伤,可他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她心里想,方静好真是命大,分明是私奔,后来变成夫妻去乡下上香,又变作帮人私奔,结果那些土匪居然还帮了她一个忙,叫容紫嫣好生生的回来了。现在一看,本来好好的一个时机,竟又化为了乌有。

    柳氏转过身,忽然问道:“静好,你刚才说何公子已有了心上人,可是真的?”

    方静好想了想,点点头:“是平会长的千金平琬瑞小姐。”她本是不想说的,可转念一想,这也指不定是个转机,于是便道。

    果然,柳氏的眉心蹙起来,连葛氏满脸的怒容也转为惊讶。

    沉默了片刻,柳氏道:“金枝,看来何公子与紫嫣的事要从长计议了。”

    葛氏虽是也是如此觉得,但心有不甘道:“大姐,只是他们两个孩子有来往罢了,平会长与何老板定是不知情的,否则何老板也不会答应紫嫣与他儿子的事了。”

    “话是这么说,”柳氏道,“可江南商会大小姐的脾气可是大家都晓得的,那丫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说一不二,连她爹都不得不顺着,若是真闹起来,管我们家要人,要怎么办?我们虽然也不怕,但毕竟锦绣织日后还有仰仗着商会的时候,凡事,都要以容家百年的基业为重。”

    葛氏顿时如斗败的公鸡,恹恹的,半响一把拖起容紫嫣走出去,一边走一边道:“反正,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紫嫣嫁给一个下人的!”

    容紫嫣仿佛一具空壳,任由她娘拉出去。

    方静好舒口气,目光游移间,见容少白正望着她,眼睛亮亮的,不觉移开目光。

    过了好久,钱大夫才出来了,摇头叹息道:“唉,虽是抱住了性命,但一条腿……已废了。”

    方静好心头一震,涌上酸涩来。

    他们这么做是对的吗?如果,没有今天的事,齐雨和容紫嫣虽是不能相守,但毕竟人是好好的,而如今……要紫嫣以后怎么办?

    柳氏面容也有些黯然,问道:“奶妈和齐叔呢?”

    钱大夫道:“齐叔无妨,奶妈情绪不太稳定,我给她开了一帖药,服过之后已睡过去了。”

    柳氏点点头:“钱大夫,齐家三代都在我们容家干活,就像自家人一般,你要用最好的药,不要顾及。”

    钱大夫应了。

    柳氏又道:“还有几个时辰,你们都好好回去歇息。”并吩咐一个下人,“你去看看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叫几个人去办了,不用叫齐叔了。”

    折腾了一夜,回到屋子里,已是天色泛白。方静好坐在床头,明明倦极,却合不上眼。心里掠过一幕又一幕,她只觉得满腹悲凉。

    齐雨,初见时那个腼腆、羞涩的少年,在她染布的时候对她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在林荫小道上把秀杏的那封血书交给她看,她相信他是信任她的,虽然后来知道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她,是因为另外一个人,但她知道齐雨性格耿直,若不是真心为她,也不会这么做。

    想到另一个人……她的心生生的一疼,目光落在桌上的画卷上,走过去,指尖微微颤抖的拂上去。

    然后,她听到门口响起脚步声。

    容少白站在门口,见她抬头才走进来。

    她望住他,忽然道:“我们是不是害了齐雨和五妹?”

    他一愣,吸口气:“谁也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我看是有人故意的。”

    “你知道是谁?”

    他眼睛眯一下:“现在的世道,有枪的除了流寇、土匪、猎户,还有谁?”

    方静好一怔,道:“警察!”

    他点头。

    “你是怀疑巡捕房的人?”

    “我是怀疑马探长。”

    没错,齐雨与紫嫣素未与人结怨,要说真有人故意的,那便是马探长了。

    “这帮人真没王法!齐雨就白白的……”她捏了捏手。

    容少白却哼笑了一声,有几分无奈:“现在时局混乱,南北军阀局势紧张,南方政府还要靠巡捕房的人办事,他们就是土皇帝,谁也管不了,官官相护,就算有了证据也不一定管用,何况我们也没证据,总算书淮和紫嫣的事有了转机,至于齐雨与紫嫣,只好听天由命了。”

    容少白的脸上有几分萧条,目光缓缓地落到桌上,然后飞快地移开,道:“刚才你为什么要说放走紫嫣的事是你的主意?”

    方静好沉默片刻,忽然道:“你就不想看看这幅画么?这可是韩少爷与二叔送我们的礼物。”

    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移开目光道:“你也知道,我对画没兴趣。”

    她望着他,良久,吐出几个字:“你是知道的吧?否则你怎么会出现在那?”

    他背对着她,却没有说话。窗口忽然吹进一阵风来,他的衣角就轻微的颤动。

    过了不知多久,她说:“容少白,我记得杭州分店开张的时候看戏,你说过一句话,有情就在一起,没什么好进退两难的。那么,当初,你有没有想过带文娇龙离开?”

    不知自己为什么问了这么个问题,竟像是恍惚中便问了出来,他一怔,声音有些沙哑:“刚开始是因为奶奶,怕我走了没人照顾她,后来……后来是因为……”

    他顿了顿,忽然回过身来望住她。

    她却没有注意他的目光,不知哪里来的气,冷笑了一声,忽然提高声音道:“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吗?思前顾后,说着好听的誓言,到最后才发现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她无法控制自己,这一刻,胸口竟像是压了千斤重的石头,韩澈的笑、韩澈的轻吻,韩澈的话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容少白瞳仁猛地收缩了一下,太阳穴突突跳动,良久,吐出几个字:“你后悔了?后悔相信了那个人?仰或……是在怨我当初没有一走了之?否则你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他盯着她,缓缓道,“容家义子,锦绣织的掌柜,大好的前程,多么诱人,可踏出这里,他就什么都不是了。你觉得你可以比过这一切?”

    她费力地喘息,他仿佛不准备放过她,继续道:“所以你绝望了?才把所有事情全往自己身上揽,你是想要娘重罚你,一了百了么?”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凉意,隔着风吹到她耳边,他的话直接、一针见血,她的心仿佛被钝钝的一击,忽然间狼狈不堪,所有的防备都轰然倒塌。

    她突然发觉没有任何话语来反驳他这句话。他说的不对么?她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一瞬间,她浑身都像是被抽干了一般软弱无力,沉默了片刻,低声笑起来。笑的花枝乱颤,直到笑出泪花来,她听见自己淡淡地说:“是,我什么都不是,容少白,如果你不想戴绿帽子,就休了我,如果你无所谓,那么,今天晚上我们就重新拜堂。”

    容少白沉着眉,紧抿的唇角形成一道硬邦邦的弧线,片刻,眼角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砰”地一声甩上门,转身离开。

    夏夜的风吹过,花园里一盏盏的红灯透着一丝静谧,他的心蓦然的一阵烦躁,猛地一拳打在墙上。他是怎么了?决定不问的,却在看到她悲伤的眼睛的那一刻忽然失了控,喉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却完全背道而驰。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对文娇龙他也可以做到不闻不问,但为何对她竟然无法控制的升起怒火?莫名的愤怒,懊恼,难过……甚至还有一丝恐惧,他究竟是怎么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来到了柏苑。

    厢房里,老夫人熟睡着,梅娟披上衣裳迎出来,她不懂就要拜堂的少爷现在不赶紧歇息来这里做什么,可也不敢问,只是道:“老夫人吃了药,这几日还是昏昏沉沉的。”

    容少白挥挥手让她下去,望着老夫人慈祥的容颜,低声喃喃:“奶奶,我想过要好好对她的,尽一个做丈夫的责任,我不想用那些话伤害她,可是我为什么忍不住呢?若您醒着,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我究竟是怎么了……”

【108】、重现

    桃苑里,方静好坐在梳妆台前,桃玉帮着为她涂抹胭脂,大红蝴蝶的喜衣、鲜红欲滴的唇,她对着镜子一阵恍惚,桃玉一边笑着一边道:“四少奶奶的模样倒叫婢子想起半年前的情景来了。”

    她为她戴上珠翠,珠翠琳琅,她就在流光闪烁中看到韩澈的脸。

    真的仿佛是半年前的情景,然而这一刻,他没有穿吉服,只是一身鹅黄色的褂子,倒映的脸庞白皙清俊。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桃玉已悄悄地退下去。

    她猛地转过身,两人就这么对望着,她冷冷道:“韩少爷来做什么?”

    朱红的唇、巧笑嫣然,眼底却是冰的,如同百花丛中的一片落叶,他眉心微微一动,并未说话。

    她淡淡道:“韩少爷是不是弄错了?今日真正的新郎并未远行,我不用跟公鸡拜堂,更不用麻烦韩少爷。”

    黑羽般的睫毛落下来,遮掩住眼底的表情,他低声唤了句:“四少奶奶……”

    四少奶奶?她怔住,一连地冷笑,仿佛千言万语都变作了这四个字,她的情绪一下子崩溃,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尾音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他抬起头,她一字字地道:“那幅画,真的只是贺礼么?”

    她盯着他,希望他告诉她,不是的,他是真心想带她走,却因为什么原因耽搁了。然而他却只是沉默,眼底如一片深海汹涌,片刻,退潮一般恢复宁静,轻轻一笑:“四少奶奶若是不喜欢,韩澈可以另作一副。”

    “你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仿佛是无意识地喃喃,她用极低的声音说。

    她看着他,发现他的身子像是僵了僵,眼睛深的像个漩涡,要把人吸进去,半响,他说:“对不起……”

    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被生生踩了下去,忘了前世看过的哪一本书说过,爱情,来来回回不过那几个字。

    你好吗、我爱你、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只是三个字而已,却冷的刺入心扉。

    她曾经放在心底最为珍惜的感情,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以为最信任的人,没有一句解释,只剩一句对不起。

    三个字把之前的一切全部抹杀。

    本来没有希望,突然有人给了你希望,在你开始一点点相信,一点点憧憬时,却又断了你所有的幻想,不留一点余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道:“你来,就是为了要跟我说这三个字?”

    “干娘让我来接四少奶奶去大厅……”他顿了顿,道,“宾客差不多都到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蓦然间明了了,她与韩澈的那些破事儿,精明如柳氏,又怎会看不出端倪?她虽不知柳氏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她,但对于柳氏来说,除了容少白,其余的子女还不足以接手锦绣织,容少白虽然在学习,但也荒废了那么多年,现在只学了点皮毛而已,锦绣织还要靠韩澈,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另一方面,柳氏对韩澈也毕竟是不同的,这么多年来,她把对容少澜的感情转移到了韩澈身上,虽然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方静好却是了解的,那是一种爱屋及乌的感觉。

    所以,柳氏让韩澈来接她,是不想把事情弄大,也是暗示他们,名分有别,从今日开始,她真正拜堂的那个人,是容少白。

    她忽然便笑了,笑的妥帖:“是啊,宾客都到了,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呢,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自己丈夫回心转意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高兴,韩少爷,你说是不是?”

    韩澈一怔,眼睛有片刻的黯淡,她却已拿过喜帕盖上:“我准备好了,韩少爷带路吧。”

    语气平淡,平淡的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还带着一丝低柔,如同这便是她等待已久的事,她就是那个空守独房,一直等着丈夫回心转意的小女子,而她的丈夫终有一天回来了,等待与她拜堂,这一刻,她是欣喜的。

    韩澈眼角有一丝破碎,轻风吹过,他衣角掀起来,露出里面素色的衣裳,那抹黑色,晃的人刺眼,方静好却看不见。

    她戴着喜帕,一切都是红的,如一抹血。

    大厅里热闹非凡,容少白站在大堂中,扯着自己的吉服,神情颇为不自然。当韩澈带着方静好缓缓走入大厅时,他有一瞬间恍惚。

    而同样心不在焉的还有容百川,他今日也是主角之一,陆曼穿着喜庆的袍子站在一边,换去了平日里的淡妆,如今一看,竟也是十分娇艳。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容少梓,和一群孩子笑容天真的拿着喜糖洒着,玩的不亦乐乎。陆曼的心思本是一直围着儿子转的,但今日还是有些不同,虽然不时看看儿子,却还是娇羞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容百川身边。

    “两对新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喜娘的诺唱声与周围一切喧闹的声音在方静好听来都仿佛隔得很远很远,远到如同那个初春的日子,一幕幕重叠起来。

    只是,红绸那端不再是那双纤细修长的手,动作不再笃定,甚至带着几分笨拙。好几次,状况百出。

    夫妻对拜时,两人更是差点撞到了一起。

    而容百川夫妇也没好到哪里去,主要是因为容少梓的搅局,他一会儿去拉母亲的裙子,一会儿抱住父亲的大腿,惹得柳氏也忍不住笑起来,吩咐下人把他抱了开去。

    周围的宾客也一阵喧闹,一人道:“听说二爷与二太太是国外成的亲,这事真稀奇,孩子都那么大了成亲的,我们镇上怕是头一回吧。”

    又有人道:“别看容四少外头吃得开,原来遇到这种事也会紧张。”

    “可不是嘛,说是重新拜堂,可前一次四少不是根本不在吗?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我们四少做新郎官也是头一回。”

    容少白眼睛下意识地一眯,正要转身,却忘了红绸是连着两个人的。

    方静好猛然感到一股力量一扯,不明就里,人一晃便要向后跌去,忽然落入一个怀抱中,瞬间淡淡的花香味传来,她心轻轻一跳,然后就被一只手拉过去,用力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她看见喜帕下微小的视线中是红色的衣裳,然后听到容少白说:“多谢韩少,我倒一时忘了这根带子连着两个人呢。”

    “但愿四少爷日后不要忘记,不再是一个人。”韩澈的声音传过来,很轻,堂上闹哄哄的,大概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清。

    “不会,从今天开始我都不会忘记,更不会叫这根红绳落在别人手上。”容少白的声音更轻,仿佛是从什么地方挤出来的,带着一种奇怪的语气。

    方静好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有人喊礼成,忽然一把红布包着的秤杆伸过来,她的眼前便是一片光亮,恍惚中,对面的人也似微微一愕。

    容少白怔怔地望着她,细长的眼睛莫名暗的深沉。他是穿惯了大红大绿鲜艳无比的衣裳的,照理说一袭吉服也没什么,可瞧着竟有几分滑稽。

    再一看,也没什么了。方静好心里笑一下,滑稽的应该是自己的心吧,没有进入状态的并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胡氏冷眼看着,忽然笑道:“哟,新郎官与新娘子怎么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

    柳氏看了胡氏一眼,缓缓道:“今日也不必拘泥于一些老规矩,少梓要娘照顾,弟妹,你坐,少白,你带着静好一同坐吧,大家热闹些。”

    方静好一怔,扭头望过去,才看到一桌子上平展鹏一家子已来了,平琬瑞正望着她,只是眼睛朦朦胧胧的,也不知在想什么,见她看着自己,才朝她挥挥手。而她身边,居然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

    方静好一愣,也猜出了那人是谁。她不觉找寻着,终于看到了何书淮。

    何书淮坐在另外一桌上,他身边是个四十岁开外的男人,何老板应该是病着来不了了。他眼神不时地望向平琬瑞那一桌,神情中全是怅然。

    不一会,几位宾客便围着容少白敬酒,他平日的几位狐朋狗友唐少他们估计也不打算放过他,一人一句“新郎官”的喊着,轮番灌酒。

    方静好听到孟少在容少白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容少白便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不自然。

    何书淮过来时,唐少拉住他:“你小子,躲在角落里做什么?来来来,咱兄弟几个也好久不见了,喝酒喝酒!”

    何书淮象征性的喝了一杯,看了方静好一眼,方静好立刻心领神会的与他走到一边。

    “嫂子,我还没谢谢你跟少白呢,关于我跟五小姐的亲事,太太已托人来说了,说是之前没有考虑周到,后来问了五小姐的亲娘,她娘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还想多留几年。”

    “你爹怎么说?”

    “这事本来就只是提起而已,聘礼也未下,而且我爹这几日身子又差了些,也没说什么。”何书淮有些无奈。

    方静好点点头,看来自己那日的那番话并不是没有作用的,柳氏说是葛氏还想多留紫嫣几年,其实只是怕葛熙冉闹事而已:“我也没帮什么忙,只是把你跟琬瑞的事说了,你不会生气吧?那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我哪会生气。”何书淮道,“少白和嫂子已经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了,只是……”他略微有些担忧地望向平琬瑞,“只是琬瑞,她叫我不要担心,说什么事今天都要一并解决,我怎么能不担心呢?好不容易说上几句话,也没说清楚,我都不晓得她要做什么。”

    方静好一怔,见平琬瑞也望过来,眼神中带着坚定,她也迷惑起来,平琬瑞要怎么解决呢?

    酒过三巡,人都开始闹腾起来,方静好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几个人正在争相给容少白敬酒,而容少弘大概由于自卑心理作祟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菊萍一个人,胡氏坐在她身边,两人不知说着什么,而容少青正不管不顾地埋头吃菜,一旁的沈氏木然地坐着,脸色憔悴。

    柳氏大概怕容紫嫣情绪不稳定,所以叫她待在屋子里了,而葛熙冉也由于“某种原因”自动要求去守着她。

    这种原因方静好是知道的,她望着喧闹喜庆的大厅和笑意融融的那些人,心底不觉冷笑,一场婚宴,几人欢喜几人愁?又有多少人是笑的真心,多少人笑的假意?恐怕只有冷暖自知了。

    容少白眼睛有一丝迷离,却还是一杯杯喝着,他的酒量好她是知道的,可酒量再好的人也抵不住那么多人的车轮战。

    但方静好一出现,众人的目标便转移了,一人说了句“四少奶奶也喝一杯吧,今日可是好日子!”于是众人也跟着起哄。

    方静好怔了一下,忽听身后有人道:“几位就不要再难为四少爷跟四少奶奶了,要喝酒改日我做东可好?”

    一听到这个声音,方静好的身子便僵了一下,她没有回头,敬酒那人却嬉皮笑脸道:“嗳,喜酒喝起来才带劲,韩掌柜要是什么时候也请我们喝喜酒,我们也来个不醉不归。”

    方静好心里一阵刺痛,却见容少白侧过脸笑了笑:“没关系,韩少,今日是本少爷大喜的日子,就算是醉了,也没有叫别人来帮忙的道理不是么?”说罢,拿过桌上的酒便要喝。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方静好忽然一把抢过桌上的酒杯,笑了:“今日来的都是容家的亲朋,锦绣织的贵客,静好先干三杯为敬。”

    说着,她一连喝了三杯,三杯是白酒,三杯白酒下肚,心口火辣辣的烧,不知是否因为胭脂的缘故,脸便更红了,眼睛却亮的惊人,仿佛闪着湿漉漉的光。她啪的放下酒杯,仰起下颌,盯着他们:“还有谁要喝?静好一一奉陪。”

    那群人面面相觑,缩了缩脖子,一人赔笑道:“四少奶奶原来是海量,失敬失敬。”吓得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位子,他何曾见过这样喝酒的女子?就算是那些风月场上的,也不过玩猫腻,混混过去灌别人酒罢了。

    方静好坐下来,并没有去看韩澈,只是忽然对容少白道:“吓着你了?杭州分店开张那次,你应该见过我喝酒,我若喝酒,一定也不输你。”

    容少白眼睛一明一暗的,半响道:“输赢都无妨,最重要的,是愿赌服输。”

    她一愣,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脑子昏昏沉沉的,凌晨他摔门而出,她以为他直到现在还是带着火气的,没想到竟是不像,神情间倒是带着几分莫测。

    忽然,听到一人大声的说:“大家安静一下,我有一件事要宣布!”

    她一怔,扭过头去,便看到平琬瑞站在大堂中央,不觉愣住了。

【109】、洞房

    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那些举杯闲聊的人纷纷朝一个方向望去。

    平展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几位姨太太已张大了嘴巴,不知道她们这位近几年来性格大变的大小姐又要玩什么花样。

    平琬瑞的模样有点像是壮士出征,她的话更是石破天惊:“我、平琬瑞,在这里要宣布一件事,我爱何书淮,我要跟何书淮在一起!”

    一秒两秒……大厅里静悄悄的,然后,不知是哪个起哄的叫了声:“好!”便有人鼓起掌来,掌声稀稀落落,更多的是震聋欲耳的议论声。

    方静好本来喝的有些难受,整个人是晕的,但平琬瑞的话就像是一盆清水,让她顿时清醒过来,一时不知不知该作何反应,怔在那里,过了半响才扭头去看何书淮,见他也竟像是愣住了,石化一般,独自喃喃道:“这就是你说的要解决的方法……”忽然眼睛一亮,冲了上去。

    那边,平大会长平日里威严精明的一张老脸由红变青再变白,最后扭曲起来,低喝道:“琬瑞,你胡闹什么!快给我坐下!快!”边说边示意二姨太去拉。

    二姨太瞧着平琬瑞却像是凝注了,一动不动,连老爷的眼色都不顾了,仿佛有一丝激动,像是要落下泪来一般。

    平琬瑞看了她爹一眼,朝冲上来的何书淮一笑,道:“没吓着你吧?”

    何书淮瞅着平会长的脸色,心底发苦,搓着手,小声道:“琬瑞,你这是……”

    话还未说完,平琬瑞却一把把他拖到平展鹏身边:“爹,不用我介绍了吧?这就是何书淮,我喜欢的人。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平会长忍不住咳嗽起来,脱口道:“你……什么叫已经在一起了?”

    平琬瑞灿烂一笑:“我不用说的更直接了吧?”

    一时间众人揣测纷纷,神情都变得古怪起来。

    平琬瑞见她爹咳嗽不止,完全说不上话来,才嘟起嘴看住旁边另一位当事者道:“喂,你听不听得懂我刚才说的话?我跟你是不可能的,我喜欢的是他,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那位金发碧眼的小伙显然还游移在状态之外,扭头去看身后的人,他身后的应该是犹如现在的翻译一般,为难的在他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小伙脸色变得有些古怪,想说什么,大概也表达不清楚,只是愣愣的望着平琬瑞和何书淮。

    平展鹏好一会才咳嗽完毕,腾的站起来,对柳氏拱手道:“容太太,这……唉,老夫教女无方……”他说了几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众人的目光跟剑似的,他叱咤商界那么多年,精干老练,何时乱过分寸,可这一回竟是载在自己宝贝女儿手中,有苦说不出,只得道,“老夫身体忽感不适,先行告辞!”

    说完也不敢去看外国小伙的脸色,只是瞪了几位姨太太一眼:“你们负责把她给我带回来!”说罢拂袖而去。

    柳氏若有所思道:“平会长,我送你。”

    到了门口,柳氏道:“平会长,本来这是贵府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可有句话说的好,千金求不来真心,平小姐真性情,何公子也是少年俊杰,一表人才,你们两家也算有些渊源,事已至此,不如顺水推舟也好。”

    平会长脚步顿了顿,才大步离去。

    一旁的齐叔开口道:“太太,您这是……”

    柳氏微微一笑:“我倒不是想帮谁,只是紫嫣与书淮的事反正是成不了了,不如做个人情,何况,书淮与少白交好,平小姐又与静好姐妹相称,他们若能成事,对我们容家也未免不是一桩好事。”

    齐叔不语,柳氏见了他憔悴的模样,心底叹息一声:“齐叔哪,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去看看奶妈跟雨儿吧,无论如何,这是我们容家欠你们的,我会放在心里。”

    齐叔眼角带着泪,退了下去。

    大厅里,平琬瑞拉着何书淮已坐了下去,潇洒的吃菜喝酒,浑然不顾周围的目光,何书淮倒是有几分窘迫,不过看着平琬瑞又从心底笑出来,柔声道:“琬瑞,你为我牺牲太多了。”

    “少跟我肉麻!”平琬瑞打断他,“只要你乖乖的,我就心甘情愿,若是你以后对我不好,我就宰了你。”

    一句话,惹得身边本来还未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的几位姨太太也笑了,二姨太道:“嗳,琬瑞哪,你这丫头可真会折腾人,一席话,把我都说的汗毛竖起来了,想当年啊,我就是没这个勇气……”她放低了声音道,“才嫁给了你爹做小的。”

    平琬瑞也笑了:“二姨娘,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以后还有我跟书淮孝敬你。”

    一桌子其乐融融,只剩下外国小伙独自喝闷酒。

    柳氏回来后,招呼大家继续吃酒,一屋子人议论了一会,也就自顾自的玩乐起来。

    陆曼拉拉容百川的袖子道:“那位平小姐倒真有些像那些法兰西的姑娘呢。”却发现容百川似乎有些神不守舍。

    而另一边,沈氏、胡氏、菊萍,都像是触动了心事一般。

    女人的心思本是细密的,一些事哪怕与自己无关,也会牵动起情绪来,此刻她们便是如此,一边惊愕于平琬瑞那番惊世骇俗的举动,内心却又生出了说不清的感觉,平琬瑞的事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在她们的心湖里掀起一阵浪花。

    沈氏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离开座位,悄无声息地走出去。

    胡氏看着自己的指尖,心里忽然觉得悲凉无比。年华一点点老去,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无子无嗣,刚才,她看着方静好一口气喝下三杯酒时,本是十分痛快的,心里头想啊,报应啊真是报应,你夺去了我唯一的希望,现在你也要尝一尝满怀希望去追寻新的生活,结果被人欺骗的感觉,你还不是要乖乖的回来做少奶奶?然而这一刻,她竟提不起劲来,只觉得恹恹的,什么都不想做了。

    而菊萍,心中念头数转,望望方静好又望望平琬瑞与何书淮,心中也有了计较。

    此刻,方静好心里也是有着起伏,她望着平琬瑞与何书淮,良久失笑,平琬瑞啊平琬瑞,你不愧为现代女孩,真是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说,天不怕地不怕,却不计较后果,要知道,这样一番话在这个时代是多么的惊世骇俗,贞节大过天,为了贞节可以一世忍受孤寂,甚至不惜于一死表清白,若是没了清白的,千方百计遮掩还来不及,而她却在如此的大庭广众之下发表爱情宣言,这样的勇气,恐怕在现代也不多了吧?

    她唇角不觉上扬,虽然心里不免为她担心,可她的话还是叫自己一直小心翼翼的心忽然间跳动起来。我喜欢你,我爱你,这是多久之前的表白,可以奋不顾生,可以大声的喊出来。那是逝去已久的勇气。

    容少白从那边收回目光,正看到方静好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愣了一下,忽然道:“她倒是胆子够大。”

    方静好一怔,不觉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回了句:“你不觉得她是疯了吗?”

    不是吗?作为这个时代的男人,该是难容忍这样的女子吧?何况容少白一向对平琬瑞没好感,当然,平琬瑞也不待见他,他们是对头,却没想到他耸耸肩道:“我倒对她改观了,平日里凶巴巴的,没想到对书淮倒是一往情深,只不过倒叫那些老顽固要几天几夜睡不着了。”

    方静好无意中望过去,果然,十三叔公和几位辈分较高的族人正摇头叹息,看来被平琬瑞的举动吓得不轻。

    容少白忽然幽幽的加了一句:“书淮,挺幸运的。”

    方静好一愣,侧过脸用余光看去,韩澈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若他在,会是什么想法?

    想起在看戏时他与容少白分别说的两番话,她其实早该明白,他们是不同的两个人。韩澈,应该也是陆游那般的人吧?为了一些自己坚持的事会放弃其他的一切,而容少白呢?他是可以不管不顾,勇往直前的,只是,那又如何?他心里值得勇往直前的那个人已埋在黄土之下,如何也不会是自己。

    韩澈坚持的到底是什么呢?他曾说他背负很多,她却从未问过,她一直以为,他们是有默契的,可是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她一直不曾了解他。

    她忽然苦笑,了解又怎样,知道一切又怎样?现在说这一切都已经晚了不是吗?

    胡氏突然开口道:“四弟妹与平小姐是知交,怎么看这件事?”

    方静好一愣,缓缓道:“有些人敢于命运抗争,有些人不敢,有些人抗争成功了,有些人却失败了……我与二嫂,大概属于同一种人。”

    这句话或许只有她与胡氏能听懂,因为直到这一刻她才有些明白胡氏当日的心情,她们只不过是同样想逃出牢笼,却又不得不乖乖回来的同一类人而已。

    果然,胡氏怔了一下,凝住了。

    方静好站起来,拿着酒杯,走去平琬瑞那一桌。容少白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怎么也站了起来,跟过去。

    平琬瑞见她来了兴致更高了,拿起酒杯与他喝酒,还朝她挤眼睛,仿佛是宣告革命成功一般,她逐一跟桌上的人敬酒,几位姨太太本来就对她颇有好感,如今更是说些恭喜的话,轮到那位洋鬼子时,她顿了顿。

    他神情颓然的在喝酒,一双蓝色的眼睛忧郁的跟汹涌的蓝色多瑙河似的。

    她拿起酒杯,他颓丧地与她碰杯,一饮而尽,想来是有些醉了,也是,洋人哪喝过中国的烈酒?

    她唇边浮起一抹淡笑,轻声道:“pelled.”

    声音很轻,舌尖打了个滚,洋小伙却像是顿时清醒一般,带着复杂的神情望着她,她一笑,转身离去。

    不久之后,宾客才带着满足的表情一一散去,有酒喝,有菜吃,还有戏剧性的桥段发生,众人当然是愉悦的,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人都是八卦的。

    方静好回到桃苑,看着红色的烛光发呆,不一会,听到远处响起脚步声,她心微微一跳。

    他的脚步声她是听得出来的,懒懒散散的,永远没有规律,而这一刻,竟有些迟疑,脚步声到了门口似乎顿了一顿,才推开门。

    她坐在梳妆台前摘发髻上的挂坠,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在这个静谧的夜里,单调的有些刺耳。

    一个丫头端了一壶酒和两个酒杯走进来,恭恭敬敬地道:“请四少爷和四少奶奶喝合卺酒。”

    两个酒杯用一根线连在一起,方静好走过去拿起其中一只,容少白愣了一下,也飞快地拿起另一只。

    线的两端,两人一饮而尽,那丫鬟才舒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什么巨大任务一般关上门离开。

    烛光喜字,一如当日,不同的却是房中不再是她一个人。

    容少白觉得这种气氛有些透不过气来,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开口道:“刚才你对那个洋人说了什么?”

    “你听到了?”方静好一愣。

    容少白点点头:“听事听到了,就是不明白,你确定他能听懂?”

    “爱不能强求。”

    “啊?”容少白愣住,一双眼睛不知怎么像是凝注了。

    方静好却没有看他,只是淡淡道:“那句话的意思是,爱不能强求。”

    那是她念大学时学到过的一句英国谚语。

    “哦。”他仿佛漫应了声,神情颇为不自然,半响才抬起头道:“是这样吗……”

    他仿佛自言自语,却也忘了她这话怎么与中国话不同。

    夜很深,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蝉鸣声叫人心慌意乱。

    “静好……”他忽然唤。

    “嗯?”她应。

    “今天早上……对不起。”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像低喃。

    她却是一怔,想起凌晨他说过的那些话,良久,唇边浮起一抹苦涩的笑:“不用,你没说错……”

    他忽然站起来,飞快地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什么,方静好愣了一下,那个柜子里,本已是空空如也,容少白出事之后,她的那些首饰什么的,都拿去变卖了,包括……她最珍贵的那条链子。

    现在想起来,当时那一刻,她似乎是毫不迟疑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对她来说,是做了多么大的一个决定。

    她低头沉思间,眼前忽然便出现了一条链子,相同的样子,一如许怀安亲手为她戴上的那一条,连上面的挂坠也是一样的,只是,链子完好无缺,那裂痕也似消失了,她一时凝注。

    链子安静地躺在容少白的手心里,他垂着睫,道:“链子就是之前我买的那条,坠子……是我叫银楼按照一点记忆打造的,记不太清了,也许不太像,你……你如果觉得不对,我再叫人去重做。”

    她怔忡地望着他,这条链子,就是有一天她硬要送给自己那条,她不要,叫他拿去送人,他居然还留着?

    一瞬间,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愣愣的一动不动。

    他伸着手,半天没见她反应才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眼睛不自觉的眯了一下:“桃心说,你把那条链子拿去变卖了,我去那家当铺找过,老板说因为款式特别,第二天便叫人买去了,所以……”

    他的话还没说话,却见她慢慢的伸出手,指尖触碰他的手心,他觉得微微有些酥麻,不知怎么,心突然跳了一下,身体竟觉得莫名的燥热起来,抬起头,见她拿着链子看着,睫毛扑闪扑闪的,小小的眼睛透着专注,仿佛一汪迷离的水,柔和的荡漾,那脸颊上的胭脂也仿佛鲜红的要滴下水来。

    他觉得喉咙忽然有些干涩,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根弦,她的模样在摇曳的烛光下竟有些刺眼,叫他想移开目光,却又忍不住去看。

    方静好凝视了链子半响,抬起头,便撞见他的目光,不觉一怔。他的脸带着微微的潮红,眼睛却暗的像是一潭深水,好像要把人吸进去。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不禁愣住了,心不由自主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她心乱,怎么会这样?这个人是容少白,她怎么会对他有这种感觉?一定是喝了太多的酒,有些醉了,她不觉去摸自己的脸颊,竟是烫的要命,无措间,听见他说:“静好,你热不热?”

    脸颊感觉一丝微凉,他的指尖停住了,声音沙哑,尾音带着一丝莫名的颤抖:“我们好像……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了。”

    方静好身子一僵,他不说她还不觉得,可此时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心跳的想要飞出来,身体里仿佛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春药……她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一定是那酒有问题!她没有研究过这种东西,可是此刻的感觉也书里写的差不多,她顿时叫:“容少白,你、你怎么样?”

    他笑笑,眼睛暗的犹如窗外的黑夜,微微眯着,带着几分无奈:“我……很难受……”

    方静好身体顿时一僵,眼神也不知该往哪里落,却看到他身体某个部位的异样,脸烫的像要火烧一般,用尽气力站起来:“你……你等等,我去叫梅若!”

【111】、释怀

    清晨的时候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快近九月,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凉,下了雨,闷热的天气凉爽了不少。

    方静好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里自己的容颜。眼睛,鼻子,唇,连那眼下的细痣都没有任何变化,可是为什么她却觉得不同了呢?

    她手中拿着绢花,一阵风吹过,轻轻打了个冷战,忽然肩上多了一件外衣,回过头,容少白似是不经意地看了看她手上的绢花道:“这朵好看,就这朵吧,如果胸前再配上一根链子就更好了。”

    说话间,已伸手拿过她手里的绢花,仿佛随意地插在她的发髻间,一时,她凝住了。

    新婚次日清晨,丈夫为妻子发髻上插上一朵绢花,这仿佛是一副琴瑟和鸣的图画,任谁看见也必会羡慕不已,然而,谁会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呢?

    她唇边不觉浮上一抹苦笑,若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半年前的那一天,那么,一切是否就真的不同了?

    容少白从镜子里看着她,虽然她的苦笑一闪而过,他却没有忽略,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脖颈上,眼神微微掠过一丝失落,她没戴那根链子。为什么她刚才的表情会让他的心有一瞬间的难过?

    方静好却没有留意到他的眼神,因为她的目光穿过窗外的雨帘落在了庭院中,漫天细雨下,一个撑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一动不动的立着,白衣如雪,神情也仿佛一场烟雨。

    她们就这样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了许久,然后他慢慢地走过来。

    容少白见方静好似是愣住了,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双眉微微蹙了起来,忽然笑一声道:“一大清早的,韩少爷怎么来了?”

    韩澈走进来,雨伞上的水珠顺着伞柄滴落在地上,形成了一圈水晕,他的眼睛就像那水晕一般迷迷蒙蒙,唇边却依然是一抹淡定的笑:“北方的货款已落实了,太太让我拿来给四少爷过目。”说罢,他拿出一本账簿。

    容少白接过来,随意翻看了一下,密密麻麻的数字,他其实是看不太懂的,虽然他这几日学算账也有些进步了,但对一些账目要弄清楚,还是有些距离的,他拧着眉看了一会,抬头见韩澈与方静好都望着他,韩澈含着一抹微笑,而方静好却是面无表情,不知怎么,他赌气似的把账簿扔在桌上,笑一声:“北方的铺子一直由那边的掌柜管着,接头的事也一直交给韩少爷,娘也真是的,明知道我新婚很忙,这些事让以后还是韩少爷看着办吧,韩少爷毕竟还未成亲,时间多得很。”

    方静好一直没有起身,胡乱抓着一些首饰往头上戴,这一刻,手指却慢慢蜷缩起来。

    韩澈笑笑:“那韩澈便告辞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雨中,容少白回过头忽然走到她身后,望着她哼笑一声:“怎么变了,你从来不在头上戴那么多东西的。”

    她一惊,才发现心不在焉间,她已往头上戴了超过三样的首饰,这些首饰都是前几日柳氏叫人送来的,她自从进了容家的大门,一直以低调为主,的确没有戴过那么多的首饰。

    她平复慌乱的心情,忽然莞尔一笑:“不好看么?”

    轻轻地一笑,眼睛眯起来,遮住眼神中的那一丝落寞,容少白似乎凝注了,半响忽然道:“我只想知道,是给谁看的。”

    她身子一僵,道:“你听过一句话吗?女为悦己者容。”

    这次轮到他怔住了,呆了半响,说了句:“我去铺子了。”就走了出去。

    她坐在窗前,一动不动。

    梅苑里,奶妈对柳氏道:“太太日后真要把铺子里的事都交给四少爷处理?”

    柳氏点点头:“本来我还有所顾虑,怕他们这一辈都未有子嗣,还不能定夺,但如今,少青自不用说,少弘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了,这样一来,除了少白还有谁?”她望着手中的那块染了血的喜帕,笑一笑,“何况少白与静好又真正有了夫妻之实,为我添个孙子那是早晚的事了,谁还能说什么?当务之急便是让少白尽快熟悉生意上的事,这孩子本性聪明,如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和人都没了,以后有阿澈跟齐叔从旁辅佐,我相信他能很快上手的。”

    奶妈点点头:“唉,早知道这样,从前太太就不必费那么多心思把梅若给四少爷了。”

    柳氏道:“是啊,我应该相信静好,那孩子是能拴住少白的心的,以前我只想把她接进来,了却从前的心愿,赎我从前的罪过,不过现在一看,她倒真是我的福星,是我们容家的福星哪。”

    “太太是不是真心有些喜欢她了?”奶妈问道。

    柳氏笑而不语,只是道:“我做任何事的出发点都是为了这个家,只要是对这个家好的,我当然喜欢……”说罢,她望了一眼奶妈,叹息道,“奶妈,所以我只好委屈雨儿了。”

    奶妈惶恐,又有一丝怅然:“太太说的哪里话,是那孩子自己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拐带小姐。”

    柳氏摇摇头:“你呀,我们这么多年,早就如同老姐妹了,门面话你不用同我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怨,你放心,只要容家还在,我必定不会叫雨儿那孩子受一点苦,我已经叫人瞧了,邻村有户姓张的人家,男人是个教书先生,女儿年方十六,清秀文雅,知书达理,你回去跟齐叔商量一下,若是同意,我这就叫媒婆去把亲事说了。”

    奶妈泪如雨下:“谢太太谢太太。”

    中午的时候,桃玉给方静好端来一些饭菜,并告诉她一个消息,桃玉不见了。

    “从前天开始就不见桃玉姐,我还以为她被太太叫去忙着四少爷和四少奶奶的事,今天一起来想问问她中午给四少奶奶准备些什么吃的,结果她也不在房里。”

    方静好惊愕不小,其实这几天她也没见过桃心,可是心里事情太多,也没时间去问,她叫了几个下人去找,可是桃玉常去的几个地方也不见人影,一时,她有些无措。

    “会不会是太闷了,偷偷出去了?”桃玉问了声,可问过之后也觉得不太可能。

    桃心是极有分寸的一个人,何况这几日还是四少奶奶的大日子,她不可能不守在四少奶奶身边。

    方静好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可又说不上来,这件事似乎也不应该惊动其他人,万一又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就不好了,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把这件事跟谁商量。

    晚饭的时候,又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沈氏没有来吃饭,这倒是很少见,沈氏一向都不摆架子,大方得体,作为一个媳妇应该做到的,她从来都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方静好以为她是病了,但当柳氏问起容少青时,容少青的神情却有些古怪,仿佛鼓足了什么勇气似的要开口,但刚叫了一声娘,忽然大门一开,沈氏进来了。

    然后,不止是容少青张大了嘴巴,就连一旁的容百川神情也变得十分怪异,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

    方静好直觉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不过那些事她也不愿去想,毕竟与自己无关。

    反倒是胡氏,一边喝汤,一边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们。菊萍自从出了那件事之后一直都像是隐身似的,倒变作了另一个梅雯,不声不响的,进来出去都如鬼魅似的。

    只是,她毕竟不是梅雯那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冒出些什么来。就如画卷的事,方静好不觉看了菊萍一眼,菊萍是真的因为曾经对韩澈的爱慕而去看了画卷无意中发现了什么吗?还是,菊萍与胡氏本就是串通的?似乎后一种可能性大些。

    本来她可以不再理会这些纷争,去过另种生活,然而,不过是一场幻觉,如今她又回到了人间,该面对的,一样不少都要面对,既然如此,便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不可以再如以前一般掉以轻心。

    沈氏在容少青身边坐下来,容少青望着她,仿佛有千言万语,可看了看周围的人,又不好开口,沈氏却温婉的笑了笑道:“适才有些不太舒服,本来想不吃了,不过现在好了。”

    柳氏问道:“要不要请钱大夫来看看?”

    “无妨,已经好了,怕只是胃胀气而已。”沈氏道。

    容少青关切道:“是不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沈氏摇摇头:“没事了。”看了他一眼,自然地把一粒饭粒从他嘴边拿去,“你瞧你,慢点吃。”

    那神情倒不似容百川一家刚进府时,她对容少青的那些态度,那个时候,她仿佛有些刻意地与容少青恩爱,而现在,却反倒自然了。

    方静好想起那日沈氏桌上的那幅画,虽然沈氏很快收好了,但她还是看到角落处“沧云”那两个字。

    沧云,是容百川的字,她曾经还无意中问起过,当时他的神情有些怔忡,过了半响才笑笑说,那是以前觉得好玩才取的,现在看来,那字是有段往事的,而那段往事,必定与沈氏有关。

    可如今,仿佛只是一夜之间,一切又有些变了。

    她原本也未多想,只是想着桃心失踪的事,可没想到第二天吃过午饭,沈氏却来了。沈氏是来邀她一起去看胭脂水粉的。

    她直觉沈氏是有话要跟自己讲的,于是也没有推辞。

    果然,沈氏试了几款胭脂之后,忽然问她:“四弟妹,你说女人是为了什么才让自己变得好看?”

    她怔住,记得清晨时她曾对容少白说过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

    她当时只不过是为了回容少白的话,她觉得他的问题很讽刺,她是给谁看的?能给谁看呢?其实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昨日那夜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

    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那么他何必关心她是给谁看呢?也许,这不过是因为男人的自尊心作祟吧?分明不爱她,却又想她是在乎他的。呵呵,多可笑。

    所以她只想告诉他,女人是为喜欢自己的人打扮的,你根本不喜欢我,又何必在乎呢?

    可现在她却答不上来,却听沈氏接着道:“女人这一辈子,如果遇到一个真心在乎自己的人,是应该珍惜的吧?那些曾经的风花雪月,终究是过眼云烟,再美好,也敌不过现实。”

    方静好愣住。那些曾经的风花雪月,终究是过眼云烟,再美好,也敌不过现实。这不是正如她此刻心里的写照吗?

    片刻,她笑笑:“大嫂,你真的可以放过那段往事么?不再想,不再怨?不再惦念?”

    沈氏却摇摇头:“不,我曾经是怨的,无法放下,你知道吗,就在昨天夜里,我看到平小姐那么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爱情,我本是下了决心想去找寻那段往事的,可是却被少青发现了,他没有怪我,甚至早就准备了包裹让我离开,那一刻我忽然觉悟,这一辈子,我已经嫁给了他,与他便是再也无法分开了,这也许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这么多年来,我自以为对他只有责任没有感情,可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是有的,所以我选择回到了原来的生活,有一个对我如此情深意重,宁可自己承担一切也要放我自由的丈夫,我还有什么可求?”

    她的容颜发着光,仿佛真的闪烁着幸福,“而他……与妻子也是和和睦睦的,过去的事就让它变作一段美好的回忆吧,不要有怨恨,也不要有过分的奢望,这便是我现在的想法。”

    她虽没有说那个他是谁,方静好却也明了了,不要怨,不要恨,更不要有过分的奢望,就把它当做一段美好的回忆吧。

    “是么?”她喃喃。

    她既然能看出容百川与沈氏之间的暧昧,那么沈氏又怎么会看不出她与韩澈之间的?这些话,沈氏既是对自己说的,也是对她说的吧?她忽然发现,这个大宅子里,有的人故意要窥探秘密,苦于找不到证据,有的人冷眼看着,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葛氏和宋氏是最笨的那一类人,容易冲动行事,如今也不好过;胡氏本也是冷眼看着的,可因为一个方春来,完全变了,剩下的菊萍,仿佛与胡氏是一条阵线上的,却又态度不明。

    而沈氏虽然也经历了许多,却能一笑而过,这样的人,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吧?若人人能像沈氏一般,那该有多好?

    她不由得眼眶红了,却听沈氏道:“四弟妹,我擦这个好看么?少青最喜欢娇艳的颜色呢。”

    回眸一笑,如牡丹绽放,还是那位温柔娴静的大少奶奶,眼神却比从前更多了几分自信与灵动。

【112】、

    回到桃苑,方静好一直在想沈氏说的那番话。

    不要怨恨,也不要奢望,就把过去当做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吧……

    这些话,她前世不知在小说上,电视里听过多少遍,本没什么,但真正落到了自己身上,才发现并不是那么简单。

    前世她的闺蜜曾经对她说过这么一句话:血拼会让你下半个月一直吃泡面;找朋友倾诉会使你变作一个怨妇;猛吃甜食会让你体重狂飙;而借酒消愁除非你有本事醉一辈子。所以,要想彻底治疗一段失恋的痛楚,唯一的方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她当时就揶揄她,别为你的滥情找借口。

    但在那个时空,一切都是可能的,也许,你下一秒钟走在路上就会遇到下一个男人。而这个时空呢?几乎等于一场妄想。

    沈氏还有一心一意对她的容少青,而她呢?曾经,她也以为她有,可原来是幻觉而已,现在,她唯一的希望仿佛便是容少白,但容少白……怎么可能是她的希望呢?有可能吗?这个可能又是百分之几?她无法想象。

    沈氏说,少白是真心想对你好的。

    早上,他为她戴绢花,吃饭的时候,他坐在她身边,竟当着众人的面为她夹菜,她抬起头,沈氏朝她微微点头,她心里知道,沈氏是想告诉她,你看,少白是真的想对你好的。

    她却不置可否。

    容少白也曾为她夹过菜的,那时他是故意的,为了那一纸契约戏弄她,做戏给大家看,而刚才,他唇边没有那丝轻浮的笑,眼睛亮的让她有些无措。

    可她心里却无法相信他是真的对她好,也许,不是不好,只是,他想与她缓和关系,借此来尽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吧。

    吃过饭,有人来报说是老夫人咳嗽的厉害,他便匆匆走了。

    夜深了,她在窗前坐了许久,他才推门进来,愣了一下,道:“刚才去看奶奶了,我看奶奶睡的踏实了才回来。”

    她身子动了一动,他曾经从来也不向她汇报行踪的,甚至于好几天他去了哪,她都不知道,她不觉转过身望着他。

    容少白被她看的有些不自然,摸了摸脸道:“我脸上有花么?”

    她摇摇头,终于忍不住道:“容少白,我知道,文娇龙的死对你触动很大,你答应跟我拜堂,你学算账,学着管理铺子,是想重新开始,是想改过自新,可是……你不必强迫自己对我好。”她慢慢站起来,思考着应该怎么说。

    容少白盯着她,眼睛忽明忽暗。

    她想了想道:“我们都清楚彼此是什么感觉,你不会忘了那一纸契约吧?我们明明都很清楚,心里有另外一个人存在……就算人前你要做一个好丈夫,人后你也大可不必这么刻意。你不觉得累吗?”

    “你觉得我在做戏?”他的眼睛暗了暗,唇边浮起一抹讽刺的笑,“不是你曾经要求的么?要在人前维持良好的夫妻关系,如今我们已是真正的夫妻了,你怎么又别扭起来了?”

    她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说这样一番话,是啊,这曾是她要求的,她的契约上写的清清楚楚,他曾经故意那么做,甚至还肉麻的叫她“好儿”,她也随他去了。可他们有了那一层关系之后,她忽然发现变得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了。自从他从山上回来之后,变的不像从前的他,说话,对她的态度,而这段时间更为明显,不,也许,他一点点地就在改变,只是从前她从未那么清晰的感觉到罢了。

    那个时候,他有文娇龙,虽然名义上他是她的丈夫,但她从未往这方面想过,而现在文娇龙已经不存在了。曾经认为这个男人心里是有另一个女人的,而她也只是她名义上的妻子而已,这种想法已根深蒂固,成了习惯,她可以淡然,可以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上去看他,而突然之间,仿佛是一道屏障忽然消失了,现在这样的他,这样的关系,已经让她感到害怕,无措。

    本来是没有奢望的,可如今,连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想告诉他那天只是一场误会,大家吃了药而已,还是渴望什么,却不敢面对。仰或,是不敢再触及一些事,害怕再次受伤?

    她站在那里,思绪万千,他忽然笑笑,自嘲一般道:“我以为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她茫然的喃喃。

    他望了她许久,忽然移开目光道:“我以前有娇龙,你有……”他顿了顿,一闪而过的烦躁,接着道,“那一切不是都过去了吗?我们已经重新拜过堂……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

    后半句话声音很轻,甚至有些沙哑。

    “什么才是重新开始?如果是婚姻关系,那么在重新拜堂那一刻,不是已经决定了吗?”她凝注了半响,良久,淡淡地道,“我会尽到一个做妻子的义务,你放心,我不会叫你难堪。”

    只能这样了不是吗?其实她回来的那一刻便已明了,她该做什么。过眼云烟,便只是云烟,消散后难觅痕迹。就当是一场梦吧,一场梦。

    容少白的眼角微微一颤,这句话不正是他想要的吗?他跟她拜堂,跟她缓和关系,不就是想要做一个好丈夫给人看吗?为什么在听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却这么难受?她的表情那么淡漠,淡漠的如同心灰意冷一般。她说,如果是婚姻关系,那么我会做一个好妻子……那一刻,他竟然想问,如果是其他呢?可他终于还是没有问出来,片刻,走到窗前关了窗道:“夜深了,睡吧。”

    背转身,狠狠吸了口气,疯了,真是疯了,为什么会有刚才的想法呢?他分明只是想要告别从前的生活,弥补之前的过错,忘记过去而已,才会想缓和与她的关系,嗯,就是这样的。

    他吐气,挥去心中莫名其妙的感觉,躺到床上去。

    方静好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早上的时候,她曾跟着他去看过老夫人,老夫人依旧病着,人恹恹的躺在床上,虽然她是因为容少白被绑架的事而发病的,但容少白平安回来了,她的病却依旧没有起色。年纪大了,一病便很难恢复,前段日子的精神气儿仿佛只是回光返照似的,容少白叫她,她也只是微微撑开半只眼看看,容少白握着她的手说:“奶奶,我跟静好来看你了,我们昨日重新拜了堂。”

    老夫人似是高兴的,因为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却又说不出话来,只是抓着容少白的手不放。

    每当这个时候,方静好的心里就酸酸的,也只有这个时候,她觉得容少白才是完全没有负担,真心真意的。

    面对她的时候呢?果然,他只是想要洗心革面,所以强迫自己做一个好丈夫吧?现在,他得到了她的回答,应该满意了吧?

    相敬如宾,以礼相待,这其实本就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夫妻关系了,容少白能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已是难得,她还能有什么奢求?她又何必追究他是否出自真心?那些曾经的梦想,那些对于爱情的渴望,从今天开始,全部埋入土中。

    她转过身,正要准备睡觉,忽然,远处响起一声尖叫,那方向似乎是梅苑,方静好一惊,容少白已一步窜到门外,半响,返回来蹙着眉道:“有贼进来了,你把门关紧,别出去,我去看看。”说罢便不见了人影。

    有……贼?方静好怔忡了许久,打开一扇窗朝外望,花园里乱哄哄的,都是提着灯笼的下人,只见柳氏带着一大群人一边走一边道:“是从我屋里出去的,想必还没有走远,给我搜仔细了!”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好几批人匆匆而过,灯光渐暗,声音也似乎远了些,仿佛去了花园假山池塘那边。

    不知过了多久,桃玉忽然冲进来:“四少奶奶,说是进贼了!”

    “现在怎么样了?”她走到门口。

    桃玉气喘吁吁:“找遍了府里每个角落,都不见人影,后来,他们发现池塘有些不对劲,就去捞,说是,捞了个人上来,保不准是那小贼慌忙落逃时掉湖里淹死了。”

    “锁上门,我去看看。”方静好顿了顿道。

    花园的池塘边,围了一大群的人,她一看,除了容百川一家和容紫嫣、葛熙冉,其余的都来了,容百川和陆曼大概是担心儿子,所以守在了屋子里,容紫嫣更不用说,齐雨的事之后,她被关的更紧了,而葛熙冉,大概也不想出来。

    柳氏站在中间,眉宇间是难得的凝重,几个下人用力捞着,韩澈背负着双手,一动不动,听见脚步声,他侧过脸,方静好移开目光,自顾自走过去。

    容少白见到她,不觉蹙眉:“怎么出来了?不是叫你待在屋子里的么?”

    她摇摇头,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右眼皮跳的厉害,刚才的那一刻竟无比的心神不宁。

    突然,听到哎哟一声,水池溅起一片水花,“砰”一下,一样重物跌落在地上。

    “啊——”胡氏忽然尖叫,响彻天空。

    这样重物沾满了水草,可隐约还可以看清,是个人。

    方静好退后一步,瞳孔微微收缩,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跳,这个人沾满了水草,本是看不太清的,然而……她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柳氏嘴唇也微微颤抖,喝道:“照照他的脸,看看认不认得。”

    下人们应了,胆战心惊地走过去,提着灯笼一照。

    “这……这……是个女人?”一个下人道,“居然是个女人!”

    “什么?”柳氏眉心沉了沉,走近一步,忽然变色,“这……好像是……”

    方静好定定地望着微弱的灯光处,身上的血液似乎都冻结了,胸口一闷,忽然便要倒下去。

    韩澈脚下一动,却顿住了,因为一双手已稳稳地接住了她。

    容少白一把抱住方静好,低沉道:“要不要先回房?”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的地发出几个单调的音节,容少白凑近了些:“什么?”

    “桃心,是桃心……”

【113】、变化

    这一次,所有的人都听清楚了,四周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沈氏依偎在容少青怀里道:“不是说是贼人吗?弟妹,你可看清楚了?真的是桃心?这人的脸……唉。”

    方静好一步步走过去,目光呆滞,到了尸体跟前,停了下来,蹲下来望着地上,她也不想相信,她也不愿这是真的。

    可是,桃心的脸虽是被水浸的发胖,但她依然觉得熟悉,还有那件衣裳,这布料,曾是柳氏拿来给她,而她穿不了送给桃心的,当时那丫头兴奋的跟什么似的。

    或许,从来便没有一个人仔细关心过一个丫鬟的脸,桃心又一直待在桃苑伺候她,不离她身边半步,所以他们一时都认不出来,而她又怎么会认不出来?桃心对她来说,不是一个下人,而是……姐妹,朋友,亲人。

    容少白忽然走过来,看了一眼,瞳孔也紧缩了起来:“是桃心。”

    他蹲下来揽住方静好,想把她拉起来,她却一动不动,仿佛入了魔。

    四周安静一片。

    沈氏把头埋在容少青怀里,不忍多看,胡氏眉心也拧成一团,菊萍则面无表情地站着。

    忽然,桃玉带着桃莲发疯般飞奔过来,扑到桃心身上哭叫:“桃心姐姐,你、你怎么会……”

    桃莲肚子已是很大,抽泣着,神情悲哀,水生叹息一声,忙扶住她,低声道:“小心身子。”

    桃莲却置若罔闻,只是一边哭一边道:“桃玉,怎么会这样?桃心姐姐前几日还来看过我,好好的,还好好的。”

    柳氏开口道:“都别哭了,谁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桃玉这才抽抽戚戚地道:“是……是从昨日开始便不见了桃心姐,还以为她不知是不是觉得闷了,偷偷出去了……”

    柳氏眉一沉,正想问问方静好,却见她痴痴的,仿佛一片纸人儿似的,心中叹息一声道:“少白,先扶你媳妇回屋去。”

    “不,我要守着她。”方静好幽幽地道。

    柳氏刚要开口,容少白忽然道:“把桃心抬到偏厅去,请钱大夫来看看,无论如何,也要查个清楚。”

    他很少如此认真的讲话,语气低沉,一时间竟有一种威严,让人不容拒绝。下人们不觉便依着去做了。

    柳氏看了容少白一眼,也惊讶不小,但她心里事情太多,也顾不得这些,只是带着一群人到了偏厅等候。

    方静好只觉得脚下仿佛是空的,心也是空的,她茫然地抓住容少白的手,他的手心有一丝温热,她竟舍不得放开,仿佛这才让她有一丝暖意。

    感觉到她不经意地依赖,容少白心头突地一热,不期然把她整个拥入怀中。

    偏厅里,钱大夫看过尸体,叹息道:“应该是溺水而死,死了差不多两天了。”

    方静好猛然一怔,两天,居然已有两天,两天前的那天夜里,她却想要离开这里,之后,她心情纷乱,桃心失踪,她也只是派人去找,却并未告诉柳氏。

    如果,她能早一些叫柳氏派人去找,会不会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究竟在干什么?!指尖冰冷,她不住的颤抖。

    柳氏神情也是肃穆:“两天了……齐叔,叫人埋了吧,总是入土为安。”

    “让我去吧。”方静好忽然缓缓地站起来,轻声道,“让我走吧,让我再送她一程。”

    柳氏道:“可你……”

    容少白道:“我陪着她。”

    柳氏无奈只好同意。

    方静好飞快地回到屋里,拿出自己设计的那件衣裳,缓缓走出屋子,容少白一直跟在她身后,见她神情木然,动作却一丝不苟,不禁蹙眉,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该怎么说,只得一直跟着她。

    “你们都出去。”方静好走进偏厅道。

    柳氏看了她手中的衣裳一眼,道:“都散了吧。”

    方静好关上门,颤抖地为桃心换上一身新衣裳,桃心虽是个丫鬟,从来没穿过好看的衣裳,但在方静好看来,她一直是美的。

    每个女孩子都爱美,可桃心从来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方静好给她衣裳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是亮的,那么美。

    如今,她也不能叫她如此狼狈的走。

    她为她擦干身上的水渍,她从来没有碰过死人,可她居然一点也不害怕,仿佛桃心只是睡着了,不期然间会睁开眼对她笑,叫她四少奶奶。

    站在后院的孤坟前,她望着桃心的身体慢慢被泥土淹没,一动不动。

    “静好……”容少白走上前去。

    “她说,要一辈子陪着我,以后有了小少爷,小小姐,也要伺候她们,一辈子都不离开我……”方静好轻声喃喃。

    容少白心底也是一酸,桃心毕竟是伺候他那么多年,他又何尝不难受?

    “她说,四少奶奶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忽然便笑笑,转过身看着他,“可是,她走了这么多天,我居然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任她在冰冷的水里待了两天,容少白,我不配她对我这么好。”

    她的脸色苍白的可怕,他猛地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身子颤抖不止,仿佛抽搐一般,片刻,他觉得胸前一阵冰凉,竟手足无措,只好把她抱得更紧。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容少白,桃心走了,我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他身体猛地一僵,心忽然仿佛被扎了一下,痛的无法呼吸。一动不动的蹲着,直到怀里的人没了动静,他才轻轻一动,手已麻木。

    她竟是睡着了,极度的悲痛和大哭过后的疲惫让她再也难以承受,睡了过去。他把她轻轻地抱起来。

    方静好昏昏沉沉,只觉得人腾空而起,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周边的体温让她很踏实,仿佛第一次见到梅雯投井时那次昏厥过去,之后,也是这种感觉。

    容少白撞开门,梅若闻声出来,错愕:“四少爷……”

    他置若罔闻,径直朝里屋走去,梅若神情不觉黯然。

    他把她放回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微弱的灯光下,她脸颊上的泪痕还未干,脸色苍白,双唇紧紧抿着,眉心一跳一跳的,显然极不安稳。

    他坐在床边,凝视她,片刻,伸出手,手指不觉伸到她的脸上,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桃心走了,我就不是人么……”

    噩梦,方静好做了一个晚上的噩梦,梦中,桃心跟她说,四少奶奶,我是四少爷跟前的大丫鬟。

    四少奶奶,四少爷一定就会回来的,每当桃花盛开的季节,四少爷总会邀上一群朋友在院子里赏桃,桃苑的桃花可是最美的呢。

    四少奶奶,你别怪四少爷,他……并不坏……

    四少奶奶,你对我真好……

    四少奶奶,婢子要一辈子都陪着你,等以后有了小少爷也是,再以后,还会有小小姐……

    然后,桃心巧笑嫣然的脸忽然全部湿透,哀声叫着:“四少奶奶,这里……好冷啊……”

    她拼命想去抓住桃心,桃心却慢慢地沉入水中,她胡乱地挥动着手,忽然抓住什么,手心传来一阵温暖,她怔了怔,心跳渐渐平静下来,沉沉的睡过去。

    当她睁开眼,桃玉眼睛红肿的站在床边:“四少奶奶您醒了?婢子给您准备吃的去。”

    “不用了。”她缓缓坐起来,看了看周围,“四少爷呢?”

    “四少爷去锦绣织了。”

    她点点头,忽然道:“昨天……我是怎么回来的?”

    桃玉眼中是担忧:“四少奶奶在……在桃心姐坟前昏倒了,四少爷抱四少奶奶进来的时候,婢子吓坏了呢。”

    是容少白抱她进来的?她那时意识是微弱的,只感觉到周围的体温让人很安心,就像……在后院昏倒后的那种感觉。

    她忽然凝注,半响才道:“桃玉,去桃心的屋子看看吧。”

    桃心的屋子整理的很干净,窗台上放着瓶金疮药,桃玉望了一眼,低声道:“这药,是桃心姐一直备着的,四少爷从小顽皮,挨打,磕磕碰碰难免,桃心姐说,备着才安心。”

    方静好鼻子一酸,背过身去,忽听桃玉道:“咦,这是什么?”

    她回过身,便看桃玉手中拿着一个信封,心中一动:“哪里来的?”

    “桃心姐的枕头底下,”桃玉看了看张大了嘴巴。

    方静好愣了一下,颤抖地接过信去。

    信纸的字弯弯扭扭,桃心识字不多,听她说,都是小时候偷偷学的。

    信纸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甚至还有错别字,方静好看了半响,抬起头来,面容苍白:“我出去一趟。”

    她拿着信走出去,桃玉错愕地望着她。

    方静好没有一丝停歇,却也很小心翼翼,到了菊苑门口,见容少弘走出去,她才慢慢走了进去。

    菊萍坐在窗前,见到她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她的眼睛也是肿的。

    方静好一动不动地看着菊萍,半响,才把那封信丢在桌上。

    菊萍错愕片刻,才接过去打开,她的表情慢慢变得激动,然后一滴泪落下来,哑声道:“桃心,真傻,真傻……”

    方静好面无表情:“之前,你在厨房外对桃心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从未问过桃心,因为我相信她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菊萍咬着唇不说话,只眼泪不断的涌出来。

    “你恨我吗?”她忽然笑了笑。

    菊萍怔住,半响摇摇头:“不……我只是……”神情中流露出凄惨,“是,那个时候,我还有孩子,我想要把对我孩子的地位有碍的东西都除掉,我担心你知道了梅雯和三少奶奶的事跟我有关,会对我不利,对我孩子不利,所以才会让桃心帮我忙盯着你,可是……她从未那样做过。她还是选择了你。”

    “你错了。”方静好的眼中浮上一丝凄然,“她如果真的选择了我,便不会走上这条路,她是无法选择了,只好用死来解决,你说的对,她真傻。”

    桃心的信上说:四少奶奶……对不起……走了……求你,别怪……后头是一朵菊花。

    她不会写,只能画。但方静好已明白了,画卷,是桃心让菊萍看的,事情发生之后,桃心觉得无法面对这一切,觉得对不起她,又不忍揭穿菊萍,所以只好选择自尽。

    傻瓜,桃心,你这个傻瓜,我已经没事了,你为何要这么傻。方静好心里默默念着。

    菊萍已是泪流满面。

    “你应该明白桃心跟我的感情,因为你也有菊奴。”方静好忽然道,“桃心不在了,而菊奴呢?上次巫术娃娃的事,菊奴不也是冤枉而受了罪么?”

    胡氏故意让菊奴来她房中找帕子,叫人看到那个巫毒娃娃,结果很巧的是,不知为何虚行大师救了她一命,(关于这件事,她到现在还是觉得很奇怪)。然后,胡氏便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了菊奴身上,说自己根本没丢什么帕子,叫人狠狠打了菊奴一顿,说她惹是生非,挑拨离间。

    菊萍猛的抬头,方静好淡淡道:“菊奴只是个丫头,一个丫头为什么要栽赃嫁祸于我?若不是太太想息事宁人,而是追究起来,你说,你能逃得过吗?”

    菊萍猛的一震,是了,菊奴是她的丫头,这件事,任谁都会觉得是她出的主意,如果事情真的查起来,她怎么还能说得清?何况她那时已没了孩子,若柳氏真要追究,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不过也幸好她没了孩子,所以,柳氏并未打算多事。这件事她不是没有想过,菊奴挨了打,她心里也不好受,毕竟她们这么多年情同姐妹,所以这阵子,她一直进退两难,直到桃心出事……她生生地出了一身冷汗,唇慢慢咬起来。

    方静好缓缓道:“我知道,你心里的苦,谁不想过上好日子?在这个府里谁都想找个可靠的人依靠,可是,千万别看走了眼,谁是真心对你,谁是假意,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她微微一笑,“何况,你别忘了,四少爷还在,而二少爷……已经不在了。”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菊萍似是怔住了。她怔怔地望着方静好,她发觉这个女子不声不响,竟是什么都了然于心,的确,胡氏叫她来看画,她本是不想再多事的,可想到日后的好日子,还是犹豫了一下,便去了,没想到,竟害的桃心……她昨晚整整哭了一夜,与桃心从小长大的一幕幕不断浮现在眼前,她的心已经摇摆不安,而这一刻,她忽然醒悟似的,做了一个决定。

    方静好缓缓走出去,一阵风吹过,她生生的打了个冷战,心却如冰封一般。她来找菊萍,不只是想给她看信,还想让她明白,她依靠的那个人,随时都有可能为了自己把她出卖,她相信菊萍能听懂她刚才的那番话。

    她忽然觉得自己变了,从前,她是不会说这些话的,可是桃心死了,她在这个世上亲如姐妹的人死了,她的心慢慢蜷缩起来。这一刻,她不愿在做明哲保身、极力忍让的方静好。

    也许,她可以承受自己所受的伤害,但身边的人,不行!

    她面无表情,一步步朝前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忽听身后的人道:“有一件事……”

【004】、病中

    方静好握着手心的纸片卷成一团,慢慢地走进房里。桃玉见她脸色煞白,忙扶着她走到床上坐下:“四少奶奶要吃些什么?不如婢子去叫厨子做些清淡些的。”

    “桃玉,”她忽然抬头,“之前掌管厨房的吴妈身子可还好?”

    桃玉一愣,不明白四少奶奶为何提起吴妈来,便道:“这……婢子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厨房里的人说起,说吴妈在乡下养病呢,虽然病的很重,看起来倒还能拖些日子。”

    “以前我们府里中午的配菜,是否都是吴妈过目的?”

    桃玉点点头:“是啊,吴妈烧菜可好吃呢,比现在的花嫂好吃多了,四少奶奶是不是也想念吴妈做的菜了?”

    方静好想了想道:“是啊,以前吴妈在的时候,想必经常变换着花样做菜吧?”

    桃玉道:“嗯,四少奶奶也知道,二姨太跟以前的三少奶奶嘴刁,不好伺候,其他房里倒还好,只是有一阵子,二少奶奶也经常开了菜单叫厨子做菜呢。”

    方静好心一沉,道:“是什么时候?”

    桃玉叹息一声:“是秀杏姑娘来了之后,秀杏姑娘很会做菜,跟了二少爷之后,常常在后院亲自做菜给二少爷吃,二少爷一直很喜欢,中午几乎总是待在后院的,后来,二少奶奶知道了,也开始吩咐厨子变换着做起菜来,唉,谁都知道,二少奶奶是想留住二少爷的心,我们二少爷是个情深意重的人,虽然对秀杏姑娘有情,可也不想负了二少奶奶的一番好意,于是便一天在桂苑,一天在后院隔着吃饭……二少爷走后,二少奶奶便没再管厨房的事了。”

    方静好沉默许久,才道:“菊萍……现在的三少奶奶,那段时候也经常去厨房么?”

    提起菊萍,桃玉眼眶红了,咬着牙道:“菊萍是三房的人,以前的三少奶奶中午嫌这嫌那的,她少不得要跑上好几趟厨房。只是婢子没想到,从前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般!”

    “桃玉……”方静好知她想起了桃心的事,瞳仁慢慢的缩起来,“桃心……我不会叫她枉死。”

    “四少奶奶!”桃玉睁大了眼睛,“您是要对菊萍……”

    她缓缓摇头:“菊萍不过是个棋子,最重要的,是下棋的人。”

    桃玉似懂非懂,她只觉得四少奶奶的眼睛里似乎冒着两团火,不禁轻声道:“四少奶奶……”

    “没事了。”方静好笑笑,只觉得头痛欲裂,淡淡道,“我要歇息一会,你出去吧。”

    桃玉走后,她缓缓摊开手中的纸团,那是一份菜单。

    她注视了许久,心里冰凉冰凉,这个府里,究竟隐藏着多少罪孽?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心缓缓往下沉,她迷迷糊糊的睡过去,朦胧中只听得人喊:“不得了了,四少奶奶烧的厉害,快来人哪——”

    然后,她感觉一双手按在她的额头,很凉,很舒服,她恍惚中抓住那双手,呢喃道:“别走……”

    病来如山倒,方静好前世并未生过什么大病,不过是感冒什么的,人病的时候总是脆弱的,小时候有母亲守在身边,后来有许怀安,每次生病,母亲总唱歌哄她吃药,许怀安总会守着她,直到她醒来。

    来到这个时空之后,她第一眼看见的是老爹,老爹喂她吃药,进了容府,她有些不舒服时,陪着她的便是桃心……而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她几乎不想睁开眼睛,她怕醒来什么都没有了,那种刻骨的痛,她怕自己难以承受。所以当闻到一股子药味时,她下意识的抗拒,全部吐了出来。

    然后,忽然有人轻轻搂住她,她一怔,唇便接触到一抹柔软,有些笨拙地打开她的嘴,一股温热的液体直接从喉咙里流淌下去……

    嘴里是微涩的苦,她昏睡着,隐约感觉有人在轻轻摇她,是桃玉么?这丫头也该担心了吧?

    她叹口气睁开眼睛,却猛地愕住。

    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眼底满是血丝,还带着一丝焦灼和关切,居然是……容少白。

    “你……”她张了张嘴。

    容少白一愣,眼睛忽然亮了,像是碧波荡漾开去:“你醒了?”

    她从来没有觉得他的眼睛这么好看,一时竟是傻了,怔怔地望着他。他皱皱眉,手伸出来放在她的额头,自言自语道:“烧退了……”

    “你……一直在这里?”

    他移开目光,嘟囔了一句:“谁知道你半夜会不会又烧的跟块碳似的。”

    她愣愣地望着他,他的唇边亮晶晶的,有着淡黄色的水渍。她凝了凝眉,却听一个声音道:“四少爷,四少奶奶吃好药了么?”

    桃玉走进来,见她睁着眼睛,欣喜地叫:“四少奶奶您醒了?真是谢天谢地,还好有四少爷喂您吃药,不然,您都把那些药吐出来了……”

    方静好一愣,望向容少白,他微微扭过头去。桃玉跟了桃心那么久,也是个聪慧的丫头,连忙收拾了药碗退了出去。

    两人沉默不语,忽然,有人在屋外道:“四少爷,四少爷在吗?”

    他看了她一眼,推了门出去,透过门缝,方静好看到竟是水生,面容焦急的跟容少白说着什么,她一愣,他已跟着水生走出院落去。

    她迟疑了一下,走下床去。

    一路上头还是昏昏沉沉的,见他们走进了下人住的院落去,她有些狐疑,也跟着走进去,遇到一些下人惊讶地看着她,她也只是摆摆手,让他们走。

    庭院角落的一间屋子里,水生带着容少白走进去,她站在屋外,不一会,里面便传来容少白怒气冲冲的声音:“你倒是说句话呀!究竟怎么办?”

    没人回答,于是又是容少白的声音:“没想到你根本不是个男人!要不是看在紫嫣的面子上,我还揍你!”

    她一顿,想也没想便推门,就看到容少白举着手,跟前是面容苍白,脸上是淤青的齐雨,而水生则在一边束手无策。

    “你干什么!”她跑过去拉住他的手,怒道,“做什么打人!”

    容少白胸口起伏:“问他自己!”

    方静好看了看齐雨,侧过脸问水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水生嘟囔道:“是……是太太给水生安排了一桩亲事,小的,小的就赶紧来告诉四少爷,可齐雨说……”

    “说什么?”

    “小的已经同意这桩亲事。”忽然,齐雨开口道。

    他的声音很平静,波澜不惊。

    方静好错愕了半响道:“你……那紫嫣呢?”

    齐雨背脊似是一僵,然后笑了,笑容苦涩:“四少爷、四少奶奶,这些日子,为了齐雨的事,让你们操心了,只是,齐雨已是残废之人,下半辈子非但不能孝敬爹娘,还要爹娘为我担忧,实属不孝,那些事,齐雨已力不从心。”

    方静好的目光从他惨白的脸上落下,落到右边那只软绵绵的腿上,心中酸涩,却也无话可说。

    良久,容少白踢翻一只椅子,走出门去。

    回到桃苑,容少白气呼呼地坐在桌前,好像自己在跟自己生气。

    她走进去,道:“紫嫣知道这件事吗?”

    他不置可否:“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要让她知道吗?”

    他顿了顿,哼笑一声:“知道又如何?让她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已答应另一桩婚事?”

    方静好默然,是啊,他们可以帮一对两情相悦的人私奔,可是,若是其中的一人心已变了,那么又有谁能做什么呢?这些事,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解决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良久,她问。

    他耸耸肩:“不知道为什么,看他那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就想揍他,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连自己都不去争取,谁会给你?”

    方静好怔了许久,慢慢咀嚼他的话,然后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药……”

    容少白忽然不响了,半响才道:“你不是也这么做过么?”

    她顿时无语,记得在杭州时,她也是这么喂他吃药的,原来……他竟早已知道。她忽然便道:“你这是算在报答我?”

    他愣了一下,忽然心中升起一股恼怒,笑一声:“是啊是啊,我是在报答你,我要把你对我做的事情全部做一遍!行了吧?”

    说罢便走出门去。

    她呆呆地坐着,不知他为何突然发火,这人的脾气还真是古怪。

    到了夜里,她以为他不会来了,没想到他竟然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药。

    “我自己来吧。”她慌忙拿过药。

    他笑一声,别过头:“以为我想喂你呢?”

    她喝着药,差点呛住,咳嗽个不停。

    “你是小孩子么?喝个药都这样!”他皱皱眉,很自然地把手伸到她的后背拍,她咳了一会,停住了,望着他,两个人就这么对望着,谁也不说话。

    她忽然道:“容少白……”

    “嗯?”他应了声。

    “那天,是你抱我进去的吗?我是说……后院那次。”她轻声道。

    他没有说话,她苦笑:“后来的事,你也看到了?”

    那一夜,韩澈来看她,他们说了许久的话,有一刻,窗外是有动静的,她以为是野猫,可现在想来,也许并不是……

    他笑笑:“那天还很热闹,除了我,还有秀杏。”

    “秀杏也看到了?”她惊的说不出话来。

    “秀杏真是为了二哥殉情么?如果是,为什么隔了那么久?”他哼笑道。

    她的心往下沉,这是她也有过的疑惑,秀杏为何突然要自尽?她受了那么多苦,若是不能承受,为何要忍到那一天?

    原来如此。

    她是看到了韩澈与她在一起,是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吗?他说,我会带你走……他说,你要相信我……

    原来,秀杏爱的真的是韩澈。

    所以,她才会心灰意冷,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而自己呢?那日黑暗中的温柔,那些誓言,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稍纵即逝的烟花。她和秀杏又有什么两样?

    那一天的窗外,原来竟有那么多人,那么,韩澈是否知道?他记得是他去关窗,然后转过身来朝她淡淡地笑着说,是一只野猫而已。

    她有多少天没见到他了?她目光忽然落在角落里,那里,是一把伞,是韩澈那日离去时忘了带走的,他似乎总是忘了拿伞,上一次也是。许是桃玉把它放在角落里,也没人注意。

    她闭了闭眼,觉得身子好倦:“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从来不问?”

    他没有声音,过了半响,她去看他,才见他背过身道:“问了又如何?”

    他顿了顿,走出屋去。为什么不问?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天回来,他喝了个酩酊大醉,梅若的事似乎也是那一夜发生的。他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只觉得与那酒一样,又苦又涩。

    他哼笑一声,觉得讽刺,容少白啊容少白,你还是老样子,像面对文娇龙一样,什么都不问。一念至此,他忽然怔住,他居然拿她与文娇龙比,什么时候开始,在他心里,她竟可以与文娇龙比?甚至,这些天,他竟渐渐地不再记起文娇龙。

    接下来的几天,方静好发现容少白好像不用去铺子似的,总是在她面前晃,到了吃药的时候,她还没记起来,他便端了药进来。

    晚上,她总能感到一双手,时不时的摸摸她的额头。

    后来听桃玉说起,她才知道,她昏睡了整整三天,那三天里,柳氏来看过她一次,其余的时间,都是容少白守着。

    “四少奶奶,四少爷铺子也不去,饭也是在这里随便吃的,婢子跟了四少爷那么多年,还没见他吃饭那么马虎的,好像整颗心都不在似的,心不在焉,过一会便要去瞧瞧您,摸摸您的额头,看烧退了没。”桃玉告诉她。

    她愣了一下,她害怕那种感觉,竟似乎……有些眷恋那双手,那份温暖的气息。心仿佛被什么触动,莫名其妙的酸涩,又暖暖的。

    特别是知道了那次后院的事之后。

    她直到后来才想起来,那一天,便是他喝醉,与梅若发生了什么的那天晚上。他为什么抱了她进去,却又离开?既然离开了,为什么不回到桃苑,却要在后院里徘徊?

    又……为什么会喝醉?

    她不敢想,又仿佛拒绝去想,好像就要触及什么难以面对的东西一般,宁可让自己躲在壳里,人生病的时候,果然便是脆弱的。

    几天后,她身子好了些,便去大厅吃饭。饭厅里颇为冷清,葛氏守着容紫嫣,怕她再出事,所以一直在荷苑住着,容少弘自从那件事之后,便一直很少来吃饭。葛熙冉也不在。

    柳氏问了她一些关于身子的事,她回答无妨了。

    菜上来了,她望着那些菜,不知想到什么,也因为病了太久,竟是一口也吃不下去。

    容少白看着她,忽然道:“奶妈,叫厨子做些清淡的菜来。”

    胡氏忽然没好气地道:“这桌上干的湿的、冷的热的,辣的清淡的缺哪样了?四弟妹一样都看不上么?”

    方静好没有说话,容少白淡淡道:“她身子不爽。”

    胡氏笑笑:“差点忘了弟妹病了好些天了……”她扭头道,“桂香,还不照四少爷的吩咐去做,免得有人说我这个暂当家的不会做事。”

    “不过,四弟妹啊,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们容家本是不在乎那些个小钱的,可自从上次四弟那件事,那二十万两都没了,现在铺子要周转,家里就得省着点,说到底总是祖宗的基业要紧,你也就委屈点吧。”胡氏又补充了一句,“二十万两哪,能买多少吃的,前朝皇宫里的御厨估计也不用花那么多钱买菜。”

    “够了,吃顿饭都不让人安生。”柳氏忽然道。

    胡氏愣了一下,她嫁进容家以来,嫁的是柳氏最宠爱的儿子,又跟柳氏沾亲带故,就算容少澜撒手人寰之后,柳氏也因为容少澜的关系总是对她另眼相待的,从未对她疾言厉色过,而如今,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呵斥她,她咬着唇道:“娘,我这也是为了容家好,要不是您交代要管好府里的事,我又何必那么黑着脸做恶人?我以前,可是从来不管这些事的。”

    柳氏缓缓道:“是啊,当家人的确是不好做,你以前是那么淡然的一个人,每日听听戏,唱唱曲,从来也不管家里的纷争,现在,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做了当家人,连脾气都变了?”

    柳氏目光灼灼,“若是这样,少澜想必在地下也会怪我让你这样辛苦,过几日,你就把钥匙给我吧,我这把老骨头还好撑段日子。”

    胡氏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方静好站起来道:“娘,我吃饱了,先回房了。”

    柳氏也站起来:“我胃口也不好,不吃了,你们吃吧。”

    她走了之后,容百川一家也走了,接着,便是容少青,沈氏,菊萍……最后,偌大的一张桌子上,只剩下胡氏一个人。

    桂香诺诺道:“二少奶奶……人都走了,还吃么?”

    胡氏一愣,拿起筷子道:“吃!为什么不吃!没人吃反而更好,全让我一个人吃!”她飞快地往嘴里塞东西,吃着吃着,忽然一滴泪掉落下来,猛地甩掉筷子,“都欺负我!欺负我一个人,没人疼,没人爱!”

    她站起来,望着天空道:“容少澜,你看见了?你满意了?你们家的人,都这么对我!”她缓缓地瘫软在门柱边。

【115】、皮影

    方静好回到桃苑,不一会,桃玉端了一碗粥进来:“四少奶奶,喝点粥吧。”

    她端过来一时怔住了,这哪是粥,分明就是锅巴。桃玉见她愣愣地望着碗里的东西,连忙道:“四少奶奶,都是我不好,我一时忘了火候,所以……所以烧焦了。”

    她摇摇头:“不要紧,锅巴清肠胃,也好排排毒素。”

    桃玉不明白她都说的是些什么,只是有些不安地看着她。见她吃下去,才舒了口气,问道:“四少奶奶,味道如何?”

    她怔了怔,一碗白粥,味道能如何?何况还是煮焦的粥,可她见桃玉期盼的看着她,想是以前都是桃心为她张罗饭菜,桃玉这丫头是第一次,所以便有些手忙脚乱,于是道:“挺好吃的,我就想吃些清淡的。”

    桃玉似是乐了,嘴里嘟嘟囔囔,笑的神秘:“我就说一准好吃,都是用了心的,能不好吃么……”

    “你说什么?”方静好回过神来道。

    什么用了心?

    桃玉连忙摇头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四少奶奶若没什么别的吩咐,婢子就下去了。”

    她点点头,桃心便收了碗下去,一脸笑意,自从桃心走了之后,还没见她那么舒心过,也不知是怎么了。

    过了一会,容少白才走进来。

    “你又去看奶奶了?”她见他神色疲倦,衣服也不知怎么搞的全是黑乎乎的东西,不觉问道。

    他抬起头,她更愣住了,连他脸上都是黑乎乎的,好像从不知哪个泥堆里钻出来一样。

    见她错愕地望着自己的脸,他别过头嗯了一声,又好似解释似的道:“路上不留神摔了一跤……”

    她也没有多想,只问:“奶奶好些了么?”

    他的神情转为忧虑:“还是老样子,时醒时睡,醒了也不太清楚。”

    她叹息一声,没再说话。

    过了几天,天气转凉,立秋便来了。她的身子似乎好了些,她不知道是老天爷对她好,还是想继续留着虐待她,不过四季更换、日升日落,这天下那么多人,快乐的悲伤的,老天爷似乎也管不过来。

    身子好了,胃口似乎也好了些,这几日桃玉给她做的,都是些可口却也清淡的小菜,这些菜看着颜色鲜艳,吃起来也不错,不过,头一天的粥是再也没有吃过。她不禁怀疑,桃玉是不是只是不太会做粥,否则为什么烧焦这样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她轻轻笑:“桃玉,你挺会做菜的,就是不会煮粥。”

    桃玉听她这么说,脸上一僵,又露出那天的神秘的笑,让她莫名其妙。

    那一天,是齐雨大喜的日子,婚礼很低调,新娘子是一户张姓人家的女儿,闺名叫红娟,长得一般,只是文文弱弱的,倒也挺乖巧。

    齐叔与奶妈坐在堂上,脸上也不知是喜还是忧,而齐雨,则是一脸木然。

    新娘子掀了头盖,看了一眼齐雨,娇羞的低下头,看来并不因为齐雨的腿而难堪,奶妈见了,终是长长的舒了口气。

    方静好原以为事情会有些转机,但当齐雨拜堂的消息传来之后,才觉得尘埃落定。

    每个女孩子,心中都会有一个童话故事,以为所有相爱的人就算历经千辛万苦最后还是会在一起的,然而这一刻她才知道,童话再美,也只是个故事,现实终究要粗糙许多。

    那天傍晚,吃过饭,她去看容紫嫣。

    因为齐雨已成亲,所以容紫嫣门口的那些婆子看的已没那么紧了,而事实上,容紫嫣也并没有打算逃走的想法。

    她坐在院子里修剪枝叶,一下一下,那些枝叶被风轻轻一吹便飞上了天,她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的长长的,犹如一个寂寞的手势。

    “紫嫣……”她轻唤道。

    过了许久,她才回过身,飘忽地一笑:“四嫂,你来啦。”

    她的脸庞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白,整个人仿佛要随风而去,那抹笑,像是虚无的空气般单薄。她不觉心酸:“你在做什么呢?”

    “修剪花枝啊。”她笑笑,“四嫂,以前,每天修着这些花花草草,便是我最开心的事,仿佛一天一天就会很快过去,我想着,终有一天,我会遇到一个心爱的男人,带我离开这个寂寞的地方。”

    方静好说不上话来。容紫嫣侧过脸,看着一片叶子:“它们是多么幸福啊,可以随意飘到任何地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原本是那么羡慕它们,可是现在不了,现在我才知道,每样东西,都有它们的归宿,鸟的归宿是天空,鱼的归宿的湖泊,而我的归宿……便是这里。”

    “紫嫣……”

    她摇头笑:“我不想离开这里了,我跟我娘说了,我不会再成亲。”

    “二姨太怎么说?”良久,方静好道。

    “你说我娘会怎么说?”容紫嫣笑笑,“不过,我对她说,她可以强迫我跟谁成亲,我没办法反抗,但是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让那个男人休了我,一切办法。”

    方静好顿时呆住。容紫嫣仿佛已不是当初那个纯真、善良、软弱的女孩子,她的眼睛里呈现一种绝望的灰,轮廓如雕刻一般冷硬。

    “齐雨……对你说了什么?”她不相信容紫嫣会突然变了,除非,齐雨对她说了什么。

    果然,她眉尖一凝,半响才淡淡道:“他说,和我在一起,只是一时的冲动,早在私奔的时候他便后悔了,如今,他更恨为了我失去了一条腿,从今以后他要好好孝敬父母,让我别再想他。”

    “你相信他说的?”

    她摇头:“不,我不信,可是我愿意成全他,既然那是他选择的生活,我便成全他。既然他想要我把他当做那么一个人,我便相信,这样,他会心安。”

    方静好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紫嫣,你真傻。”

    “我不傻,”她转过脸来,“四嫂,我一点儿也不傻,这些天我才明白了,如果当初我没有一意孤行,那么齐雨便不会失去一条腿,现在,只有我不再那么执着,他才能平平静静的过一辈子,而齐叔和奶妈才不那么为难,齐叔和奶妈好了,齐雨也尽了孝道,我不想他为了我,做一个不忠不孝的人。”她望着那片天空缓缓道,“而我,只要看着他开心便也好了,剩下的日子我就陪着我娘,守着这个家,这个世上,多得是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我能够衣食无忧,还有什么抱怨还有什么不满足?”

    方静好望着她,良久道:“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也不能说什么。有什么事需要四嫂帮忙的,便来找我。”

    容紫嫣点点头:“我最希望四嫂做的,便是好好跟我四哥过日子。”

    她不由得凝注。

    回到桃苑,已是夜深,她本以为容少白会在,没想到屋子是空的。她唤来桃玉:“四少爷呢?”

    桃玉摇摇头:“四少爷晚饭那会便没回来。”

    她愣了一下,原以为他只是没来吃饭,或者在老夫人那里吃了,没想到竟是没回来。

    “是在锦绣织么?”她又问道。

    桃玉为难地道:“这……婢子也不知道。”她看看她,“四少奶奶怎么了?是找四少爷有事吗?”

    她一愣,是啊,她是做什么?容少白从前隔三差五的不在,她几时问过?就算问起,不是有事便是随口那么一问,问过之后便不再往心里去了,而此刻,她竟盘根问底起来。

    这些天,他一直在她身边,她竟有些习惯了,她不觉好笑,人果然是有依赖性的,她怎么可以这样?

    如果这样下去,会摔得更重。

    她心里默默道:方静好啊,你是个新时代女性,为什么还会这样?你明明知道容少白不过是在尽义务,又何必期盼什么?

    她笑笑,决定不再去想。只是,夜里竟一而再再而三的醒来,床边空无一人,仿佛空气都是寂寞的,入秋的第一天,竟是那么冷。

    第二天,她很早便出了门,她要去找一个人。蜿蜒的小路尽头的小茅屋里,她见到了吴妈。吴妈病的不轻,幸好神智尚清楚,见她来了,着实惊讶不小。

    她笑笑,拿出叫桃心准备好的一些药材道:“府里的人都惦记着吴妈做的菜呢,太太便叫我来看看您老好不好。”

    吴妈老泪纵横:“亏得太太还惦记我……”

    方静好在床边坐下,仿佛随意地拿出怀里的纸片道:“还有一件事,是我的私心,吴妈也知道,四少爷从小嘴刁,这些天我学着做菜,想做些他喜欢的,可是他那个脾气,也不告诉我,我只好自己摸索,前段日子听一个丫头说,二嫂曾经为了让二哥高兴,准备过几分食谱,我也不好直接去问二嫂,怕她提起二哥伤心,想着您是厨房里的老人了,便觉着正好可以来问问。”

    吴妈笑了,神情透着骄傲:“说到容府厨房的事,是没有我不晓得的。以前二少爷还在那会儿,二少奶奶倒是每天变着法子整一张食谱出来,盼着二少爷过去吃饭,那时,秀杏姑娘也做菜给二少爷吃。”

    “秀杏姑娘和二嫂的食谱,吴妈可还记得?”她问道。

    “这……有些记得,有些记不得了。”吴妈叹口气,“人老了,脑袋瓜子便不好使了,搁以前,哪一样不都放在心里,可现在……唉。”

    纸片在方静好手里转了个圈,她才递过去道:“您看看,是不是这张?”

    吴妈颤抖地接过去,立刻点头:“是是是,这便是其中一张,我记得是因为之前二少奶奶只是口头吩咐,有一次一个伙计弄错了,结果她发了脾气,之后便每天抄食谱给我,我不识字,有时她吩咐的记不住,便请齐叔去瞧,再记一遍,这样就不会弄错了。”

    “二嫂那么多的食谱,不知是哪来的?”

    吴妈摇摇头:“这我便不知道了,听说好像是去慧济寺求神的时候,路上遇到一个杭州来的名厨,给她写的。”

    “慧济寺?名厨?”方静好若有所思的看着纸片上的食谱,不觉回想起菊萍对她说过的那番话。

    这张纸片,是菊萍很早之前去厨房的时候无意中捡到的,她当时只是觉得好玩,便收了起来,后来才知道那是胡氏的食谱。

    火爆脑花、芹菜香干,清蒸大闸蟹、板栗红烧肉。

    菊萍把这张纸交给她,幽幽地道:“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用,我只知道,二少奶奶给二少爷做吃的之后没多久,二少爷便病了,病症很奇怪,连钱大夫都束手无策……”

    这些菜从表面上来看并无什么蹊跷,从吴妈这里已经印证了的确是胡氏写的菜谱,看来,只能让钱大夫看一看才能明了。

    她又跟吴妈说了会话,嘱咐她注意身体才出了门。

    这一天,容少白依旧没回来。

    第三天第四天,容少白像是失踪了一般。

    柳氏问起,她也只好说不清楚,柳氏只好道:“你身子还不太爽,我叫个人去铺子问问。”

    后来,吃饭的时候,那个下人从铺子回来了,似是欲言又止,柳氏问了几遍,他才道:“听铺子一个伙计说,四少爷每晚出了铺子便离开了,有一次他正好与他同路,见他去了……去了龙门。”

    柳氏不说话了。胡氏眼中露出一抹得意,轻声道:“四弟可真是情深意重,在家里没几日,想是怀念起从前的日子来了。娘,其实这也没什么,反正那位文老板人也不在了,想必四弟只是想去怀念一样故人罢了。”

    方静好深深吸了口气,没有文娇龙的龙门……容少白去那里做什么?凭吊、怀念?仰或是,重蹈覆辙,喝酒寻欢?

    她不愿再想下去,每一天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时间过得飞快,到了第五天,她正在准备睡觉,桃玉来唤她:“四少奶奶,婢子好像拉了什么东西在别院,可现在黑灯瞎火的,着实可怕,您……您能不能陪着婢子一起去找找?”

    她点点头,一路上她问她:“掉了什么?”

    桃玉不说话,问急了,她便说:“是帕子,前几日绣的帕子。”她也不再问了。

    到了别院,的确是黑灯瞎火的,因为容百川一家住在最里头的那一间,所以平时容府没客人时,这里都是空着的,当然不用点灯。

    方静好小心地走着,一边对桃玉道:“你怎么也不带个灯笼,看都看不清楚,哪里找得到什么手帕?”

    过了很久,不见人回话,她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后背有些发麻。

    “桃玉!桃玉——”她叫了好几声桃玉都没回答。

    她正待往回走,却见院子里不知哪个方向忽地有光亮起。隐约的光线中,是一片月白色,她猛地一怔,还未反应过来,那月白色的一片上竟是踱上来一双影子,仿佛两个小人,来回蹦跳着,接着便是清脆的敲击声,叮叮咚咚,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两个小人滚成一团,一会上一会下,随着动作的加快,敲击声也越来越快。

    她怔怔地站着不动,只是盯着那抹月白,仔细看,竟是扇素白色的屏风,而那屏风上的小人,竟是十分眼熟。

    她仿佛出了神,一瞬间,那屏风上的小人双双退去,屏风似乎没了踪影,一片漆黑中,听到一个声音道:“好看么?”

    她一愣,院落中的灯忽然全亮了起来,只见桃玉巧笑盈盈的点亮了灯,而院落中央,一人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来,手上拿着两个纸片一般的人影儿,橘色的火光照在他脸上,一明一暗,他的眼睛亮的犹如天边的月亮。

    竟然是……失踪了好几天的容少白。

    她望向桃玉,桃玉只是吐吐舌头,便连忙闪了出去。

    容少白举着纸片人儿到她跟前晃了晃,她吸口气道:“三更半夜你发什么疯?”

    “你不是喜欢这个么?”他的手伸在半空中,眉宇间掠过一丝失望,“虽然我耍的没大师傅好看,但也学了三天三夜的,这玩意儿学起来不简单,做起来更难,呶,就这个皮影人儿,就刻了我一整天。”

    “等一下!”她打断他,“你是说,这几天,你都在学这个?”

    他点点头,笑笑:“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她脱口而出:“不是去了龙门吗?”

    他愣了一下,才道:“是啊,龙门有个大师傅是专门做皮影戏的,所以就去学了。”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忽然道:“你……不高兴了?”语气似是突然放低了,眼神带着一丝隐约的期待。

    她看了他半响,不知为何一股子气冒了上来,冷声道:“容四少真是好兴致,现在不喝酒不赌钱,改玩皮影戏了?”

    她还以为他变了,原来不过是三天新鲜劲而已,兴头过了,又故技重施起来。失踪了几天,竟是去学什么皮影戏了?

    仿佛是突然时间静止了,他上扬的嘴角定格在那里,眼睛暗了一下,半响才哼笑了一声:“原来你这么以为。”

    拿着皮影人儿的手垂了下去,他晃悠悠地走出去,分明是一种很懒散的姿势,黯淡的月光下,背影竟瞧着有几分落寞。

    她望着他,良久,笑一声,真是中了邪了,怎么会觉得他可怜?分明是他玩性又上来了,丢开铺子的事失踪了好几天,怎么反而她心中有些不舒服呢?好像错的是她一样。

    心里说不出的堵塞,她望着他的背影出了神。

【116】、摇摆

    方静好就这么怔怔地站着,直到桃玉匆忙跑进来:“四少奶奶,四少爷怎么走了?”

    她甩甩头:“做错事自知理亏,不走还要怎样?”

    桃玉望了她半响道:“四少奶奶,那皮影戏你不喜欢么?”

    “我为什么要喜欢?”她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容少白刚才问,你不喜欢么?

    她为什么要喜欢?难道她应该喜欢皮影戏?

    桃玉错愕地看着她,忽然轻声道:“是,四少爷耍的是不太好,可只是学了几天而已……”

    方静好对这些没兴趣,侧过脸看了那块屏风一眼,打断道,“桃玉,你的帕子找到了?”

    桃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根本没什么帕子,是……是四少爷叫婢子带四少奶奶来这里的。四少爷说,他学了四少奶奶最喜欢的皮影戏,要给四少奶奶看看。”她顿了顿道,“四少奶奶,就算您不喜欢,可那也是四少爷的一片心……”

    桃玉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方静好听的迷迷糊糊,脑子里只有一个点,皮影戏,是专门学来给她看的?这算什么?她什么时候说过要看皮影戏了?

    桃玉在旁道:“还有一件事,四少爷吩咐婢子不能说,可婢子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四少奶奶。”

    “什么?”她还未从皮影戏的事中回过神来,随口道。

    “那碗粥,其实不是婢子煮的,是……四少爷。四少爷从未做过那些事,婢子看着他在厨房里弄得脸上身上都是灰,心里真是难受……”桃玉话还未说话,便发觉四少奶奶不见了。

    桃苑里,容少白晃动着两个皮影人儿出神,听到脚步声,也并未抬头。

    方静好经过他身边,停下来,过了很久才道:“想出去就别找什么借口说学什么皮影戏给谁看。”

    “哦。”他应了声。

    “别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来。”她又道。

    “哦。”他继续应。

    她说什么,他都是哦,一个字,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的起伏。

    她吸口气忽然道:“以后煮东西就认真点,我不喜欢吃锅巴粥。”

    “哦。”

    这一声之后,他愣了一下,猛地抬头望住她。

    “还有那个……皮影戏,你学那个做什么?”问是问了,但她是别过头的。

    良久,不见他说话,回过头去看一眼,才见他晃动着手里的皮影人儿笑一声:“也是,人是会变的,你已经不喜欢了……”说着便站起来晃悠晃悠地朝里走。

    “等一下!”方静好叫住他,“你说话能不能清楚点?什么叫人会变?什么叫不喜欢了?”

    她觉得心里的疑惑就像一千只小虫子在绕,偏偏他容四少爷说话喜欢露一句藏一句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时他这么说话,她是懒得去追根问底的,他不说,她不问,他要说,她也只是听听过罢了,一向如此,可今天是怎么了?一个皮影人儿,竟让她好奇起来。

    容少白顿下脚步,半响才道:“你还记得你爹去世那日么?”

    “当然记得。”那么大的事她怎么会忘了?可这事跟她老爹去世有什么关系?

    他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那日,那个……”他似乎想了想才道,“那个姚什么的在厨房里告诉我,你小时候顶喜欢看村里头的皮影戏,每次皮影戏的师傅一来,就会搬张小凳子坐最前排……”

    “啊?”她发出一个单调的音,就说不上话来。

    容少白说的……是她小时候的事,也就是,那个喜欢看皮影戏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方静好。

    他耸耸肩,语气有些失落,又有几分自嘲:“你一定忘了。”

    “不不不!”她连忙道,“我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就是小时候……不过那么久,真的差点不记得那么一回事了。”

    老天,她不是忘了,是根本不知道,要她怎么说?

    “那么有一件事,你大概不会忘记的。”他忽然转过身来,走到她跟前。

    两人离得太近,他的眼角微微上扬,注视她,一动不动的,她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问一声:“什么?”

    他轻轻笑了:“七月十七,你的生辰。”

    “我的……生辰?”她尽量不让自己再次露出那种极度错愕的神情,慢慢重复了一遍,脑海里念头数转,忽然脱口道:“今天是七月十七?”

    他点点头,然后抿着唇,眼光四下游移:“怎么,这也忘了?还是……你不想说?”

    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生辰本来就不是她的,她张张嘴:“你怎么知道?”

    “姚什么的说,你爹临终前惦记着你的生辰,说怕是看不到了,就这么一直唠叨着。”他垂下眼帘道。

    方静好愣愣地站着,原来姚小巧在厨房里还说过这样一番话,她老爹……病的那么重竟还惦记着女儿的生辰,父女终究是父女,她本以为老爹对女儿并未有多少上心,否则也不会把女儿“卖”到容家,而其实,天下有哪个做父母的不疼惜自己的孩子呢?

    想到每次她生日的时候,她母亲就会给她买一个巨大的生日蛋糕,她父亲亲自下厨做菜,吃过饭,一家人围在一起看电视,那些时光她本以为是微不足道的,而如今却是一去不复返了。

    她的喉头蓦地一酸,挺着眼睛望向天空,好像要克制自己不让什么东西掉落下来。

    容少白一直望着她,眼底慢慢浮上一丝复杂的情绪,半响,伸过手把那一对纸偶人放到她跟前,用微不可寻的声音道:“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她咀嚼着这四个字,一连串的事忽然浮现在脑海里。他失踪了好几天,他去龙门学皮影戏,他让桃玉编了借口把她拖到别院,竟都是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他是……在给她过生日?

    她没有动,他的手维持一个尴尬的姿势,半响,缓缓垂下,快放下时,她却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把那两个皮影人拿过去。

    也不知碰到了哪里,他竟“嘶”了一声。她不觉愣了一下,看着他的手,他飞快地把手放到身后,她才移过目光,淡淡的月光下,纸偶人上面的剪痕清晰可见,弯弯扭扭,粗糙不堪,甚至鼻子眼睛都是斜的,像是被什么动物啃过似的,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看着看着,她忽然道:“真丑。”

    “不要算了!”他作势要抢过去,她却轻巧的躲过,忽然抬起头道:“真小气容少白,送出去的东西怎么可以收回来呢?”

    一瞬间,他凝住了,黄蓝交织的月光下,她就这么仰着头望着她,眼眶仿佛还是湿的,眼睛却慢慢弯了起来,笑的那么纯粹,甚至还带着一丝狡黠。

    这种笑,他曾经看见过,但却从未在他面前流露过,心底仿佛什么东西缓缓流淌开去,整个身子暖融融的,他怔忡了半响,低下头摸了摸鼻子,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这下轮到她怔住了,他的牙齿原来也很白,她从来没有在意过,或者说,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经常笑,戏谑的笑、勾起唇的腐笑、讽刺的笑,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张开嘴笑。整个眼底都是笑意,偏偏又想强忍住,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扭过头,她跟在他身后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些的?”

    他晃着手大步走不回答,她又问:“从你知道那天开始你就这么想的吗?”

    他还是不说话,步伐却很轻快。

    她嘟起嘴,切了一声。

    这个初秋的夜,她竟然觉得从未有过的舒畅,好像回到了前世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里,好奇的追问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没有顾虑,不需要在意措辞;好像之前的一些繁杂的心事也暂时消失了,变的轻盈;好像……她面对的那个人,不是容少白。

    她与容少白之间,什么时候有过那样轻松的相处?

    一开始,她是不待见他的,甚至带着仇视;后来,那一纸契约之后,是冷漠,公式化;而那一夜之后,她又是小心翼翼的。

    现在,她的感觉说不出来,当他把皮影人塞到她跟前,低声对她说生辰快乐的时候,她觉得心轻轻飘飘的,无数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然后,仿佛是心的某一处角落,慢慢变得柔软。

    她慢慢在院子里晃,不知过了多久才回去,她只记得她回去的时候,容少白居然已经睡着了,仿佛累极。

    她坐到床边看他,还是无法想象他怎么学会了皮影戏,记得前世的时候有一次去西塘旅游,她是看过那玩意儿的,看的时候觉得也没什么,但演的人是很有一番讲究的。显然,他只学了几天,就像桃玉说的,耍的还不是怎么好看,甚至,那纸偶人也有些面目全非,可他是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也许连坐着看都会觉得无聊,他不喜欢画画,不喜欢写字,不喜欢费心去做一件事,而现在却……她的目光缓缓由手中的布偶落到他脸庞,他神情疲倦,嘴角却微微翘着,那神情,好像一个孩子得到了渴望已久的玩具。

    她望了一会,站起来,把那一对布偶放入了柜子里,不经意间看到那根链子,那是洞房那天,他给她的,她一次都没有戴过。

    她呆呆地望着这两样东西出了神,忽然身后传来模糊不清的呢喃,她转过身,见他不安分地晃动身体,嘴里不知叽叽咕咕说着什么。

    “容少白!”她叫了声,他却没有睁开眼,说的应该是梦话。

    她凑近一点,忽然一个踉跄,被他拉到怀里,灼热的唇贴上来,她一惊,微微挣扎,忽然感觉他手心有些不同于往日的粗糙,微弱的灯光下,虎口处竟是细细的伤口。

    他说:“这玩意学起来不简单,做起来更难,呶,这个皮影人儿就刻了我整整一天。”

    眼前一片模糊,她望住他,他忽然喃喃一声:“静好……”

    仿佛是半梦半醒间的一声轻叹,让她竟忘了挣扎。

    沉沉的黑夜,添了几许暧昧的暖意,是一时的感动还是还是长夜太冷,心太冷,渴望一丝温暖?她已经无力去想,闭上眼,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想就这么沉下去,沉下去……

    晨光里,方静好醒过来,桃玉告诉他,四少爷去铺子了。

    “四少爷今儿心情真是好,一大早还哼着小曲呢。”

    她一愣,半响,无声的笑了,目光转到墙角那把雨伞上,心中微微一颤,是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她拿起伞,朝竹苑走去。

    这是她第二次到竹苑,上一次已是韩澈受了罚,她为他送金疮药。好像是隔了很久很久,竹枝是近黑的深绿,不再是春天时那种青翠的绿,如同心事一般。

    她踏进院子,便忽而听到一阵幽幽的笛声,低沉的犹如呜咽,半开的窗前,一人站着,一半是素净的白,一般的斑驳的影。

    仿佛是意识到什么,笛声忽然停下来,他抬起头注视她。

    隔着一条长长的小径,对望着,她慢慢走过去,唇边一抹淡的不着痕迹的笑:“你忘了你的伞。”

    韩澈一怔,轻笑一声:“这把伞和我无缘,总是会忘记。”

    她心中微微一定,转身便要离去,他唤住她:“你……好吗?”

    忽然又想到关于爱情的三字箴言,她转过身笑了:“好,当然好。少白对我很好,我过的也很好,这些,都是托了韩少爷的福。”

    他眉峰轻轻一颤,手指握着玉笛,手背上青筋突起,似是欲言又止,良久,道:“好就好。”

    “是啊,怎么会不好?不是人人都像韩少爷一样,没有心的,我对他好,他自会知道,韩少爷放心,有一天静好若能当家,定不会忘记韩少爷的一番大恩大德。”她脸上的笑已收起,缓缓地,冷漠地道。

    韩澈没有说话,漆黑的眼底有一抹破碎,一阵风吹过,掀起一片衣角,她看到一角麻布,心一紧,脱口道:“那是什么?”

    他按住衣角,还是不说话。

    麻衣,这个时代穿麻衣的时候并不多,披麻戴孝……除非……她心中一凛:“丧服?”

    他的表情仿佛停住了,半响仿佛习惯性的笑笑,淡淡地道:“是丧服。”

    “是谁……”过了很久,她问。

    “是我娘,我娘,过世了。”语气平淡,好像在说一件极为普通的事。

    方静好却一直盯着他按住衣角的手,他的手指蜷缩起来,指节青白。

    她呆立着不动,忽然想到了什么,吐出三个字:“哪……一天?”

    他的身子似乎僵了一下,然后笑一笑:“人没了就是没了,哪一天又有什么重要?”

    她呆立着,有好多次想说,重要,对于她来说,是那么重要,她想知道是不是那一天,是不是,可最后她只是轻声道:“节哀顺变。”

    她飞快地转身,他的笑让她心酸,如果,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她问自己,会不会过去抱住他?她怕自己无法控制自己。这是容府,这里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况且,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她走出去,才缓缓走进里屋,轻轻展开一块黑布,黑布里,是一块灵牌,他凝视许久,眼底的悲伤化作一抹犀利,沙哑地喃喃:“很快,很快,我就要把你放在容家的祠堂里,很快……”

    小径尽头,身后又传来幽幽的笛声,仿佛天边那一朵灰色的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她以为自己是来做一个了断的,一路上她都在问自己,方静好你矫情不矫情?前世的时候,她总是揶揄那些姐妹,分手便是分手,又何必要一个仪式?做一个仪式,不是还想见他一面吗?不是还放不下吗?

    现在她竟也在做同一件事。她告诉自己,真的只是个仪式,让自己死心,也许这个仪式并不是要告诉他什么,而是要告诉自己,要在心里与他划清界限。她以为自己可以做的很好,但面对他时却又忍不住想告诉他自己过的很好,那种心理她自己都难以明白,记得很久之前,她的闺蜜说起在街上偶遇从前的情人,她说,她仰起头从他身边走过,笑的明媚而灿烂。

    她问她:“你还在乎他吗?否则为什么要故意笑的那么好?”

    她那个闺蜜说:“方静好,你不明白这种感觉,那个曾经先放弃你们之间那段感情的人,你永远无法忘记,你要叫他知道你过得比他好,没有他你会更好,这种微妙的心理,你不会明白。”

    她是不明白,因为她曾经爱过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在街上遇到。

    然而,现在她有些明白了。

    她以为她和那个闺蜜一样,只是心里还有芥蒂,无法释怀而已。然而当她看到韩澈忧伤的眼睛时,竟还是忍不住会难过,这是为什么?

    她缓缓走着,一步步都那么累,远处跑来一个下人,到她跟前停住,喘着气道:“四少奶奶,老夫人……”

    “老夫人怎么了?”她突地回过神来。

    “老夫人恐怕不行了。”

    她顿时凝注。

    匆匆赶往柏苑,一路上都是奔走相告的人,那下人一边走一边跟她讲:“老夫人这几日一直不太好,今儿早上起来吐了一痰盂的血……”

    “四少爷知道了吗?”她心里泛起凉意。

    那下人点头道:“知道,四少爷前几日就知道,可不知为什么,四少爷这几日好像有急事,嘱咐梅娟好好看着老夫人有什么事立刻通知他便不见了人影,直到今儿早上小的才找到他……”

    方静好脚步猛地顿住,心忽然便攥成一团,容少白……你是傻子吗?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117】、遗言

    柏苑里,围了一屋子的人,方静好进去的时候,容少白已经在了,他坐在老夫人的床头,眉头紧锁。

    柳氏与钱大夫在外头说话,说话声音很小,带着些沉闷,然后,柳氏走进来时,老夫人忽然张开了眼。柳氏连忙跑过去:“娘,您觉得可好?”

    老夫人扫了屋子里的人一圈,哑声道:“钱大夫怎么说?”

    柳氏眉宇一怔,忙道:“钱大夫说只是前些日子惊着了,稍作休养便好。”

    老夫人笑笑,缓缓道:“你呀,别诳我了,我自个的身子,自个还会不晓得么?年纪大了,这一天迟早会来的,躲不过也避不过,这样也好,可以见到百康和少澜的,我们母子祖孙是有多少日子未见了……”她低声说着,连柳氏一贯沉静的脸也显出了几分起伏:“娘,您说那些做什么?好好歇着。”说罢吩咐下人去煎药。

    容少梓站在母亲身后,容百川把他抱过去,神情难受:“娘,您看看少梓,少梓还小呢,等以后少梓长大了还要孝敬您,等着您给他娶媳妇呢。”

    老夫人看着少梓,又看看容少白,脸上露出柔和的笑:“是啊,我们少白算是安定下来了,还有少梓呢,这一代一代的,就是这么过来的……”她握着少梓的小手,眼眶有些湿润,“只是,奶奶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少梓毕竟小,懂得并不是很多,但他天生乖巧,小手抓住老夫人枯瘦的手,来回摩擦着道:“奶奶疼不疼?梓儿给奶奶揉揉奶奶就不疼了。”

    “梓儿乖,梓儿长大了一定要孝顺父母兄嫂,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老夫人顿了顿,看了容少白与柳氏一眼,目光充满无奈,“梓儿要知道,天底下最割舍不掉的便是骨肉亲情,别留下解不开的疙瘩……”

    柳氏一怔,也是沉默了。

    容少白并未说话,他只是呆呆地坐着。

    浓重的气氛,让屋里头的其他人都不敢出声,葛氏站在一边,容少弘与菊萍也是垂着手,容紫嫣定定的,葛熙冉抿着唇,偶尔会把目光投向容少白,露出担忧的神情。容少青和沈氏默不作声,而胡氏也是看不清表情。

    门外响起一些动静,韩澈由外头进来,一身素净的白,方静好退开一小步,他只是站着不动,直到老夫人的目光移过去,忽然道:“阿澈,你来。”

    韩澈分明是一怔,眼底一闪而过什么,慢慢走过去,老夫人望着他笑了笑:“阿澈啊,我就跟你干娘一样叫你,这些年来,我脑子不清楚,少澜走后,多亏了你一直顾着我们容家铺子里的事,辛苦你了。”

    韩澈垂下眼帘,半响道:“老夫人言重了,这是韩澈分内之事。”

    声音是平稳的,却掩饰不住有些沙哑。

    老夫人望着他,许久许久,才微微点头,缓缓道:“我们容家的基业,是祖上辛辛苦苦创建起来的,传到少白他爹,已是三代,都说创业容易守业难,以后,我这些孙子,你要多费心带带他们……”转而望向容少白,“他们从小过惯了舒适的日子,其实只要肯用心学,还是可以的。”

    韩澈眼角一跳,立刻垂下眼,仿佛要掩盖什么,低声道:“韩澈明白了。”

    老夫人点点头,缓缓道:“奶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韩澈猛地抬头,老夫人却已移开目光,似是极为疲倦,闭上眼道:“我乏了,你们都出去吧。”

    柳氏道:“娘,您睡吧,我们在这守着。”

    老夫人摆摆手:“不用了。”

    众人无奈,只好一一离去,容少白并没有站起来,方静好转过身,看了他一眼,老夫人忽然道:“静好,你留下来陪陪奶奶。”

    她一怔,应声道:“嗯,奶奶。”

    她走过去,老夫人却又道:“少白啊,奶奶有些口渴,你去给奶奶拿碗水来可好?”

    容少白抬起头,愣了一下,才道:“好,奶奶等着,我这就去。”说罢转身离去。

    院落外,葛氏看着容少白走出来,对容少弘道:“你看,老太婆搞什么鬼?”

    容少弘摇摇头,迷惑道:“不就是叫四弟妹陪陪她么?”

    葛氏朝她脑门戳去:“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木鱼脑子!你奶奶又说倦了叫大伙儿都出去,眼睛一眨又留下你四弟跟四弟妹,准是有见不得人的事,不想被咱们知道!”

    “那是什么事?”容少弘莫名其妙。

    “能有什么事?”葛氏眼睛一挑道,“你忘了老爷子那份遗书么?柳依华肯定知道什么,可老太婆是老爷子的亲娘,保不准也知道什么,柳依华想把这个家传给他儿子,老太婆最疼的又是少白,你说,她要是不行了,是不是会交代些什么?”

    容少弘眼睛一亮道:“那我去听听!”

    “你给我回来!”葛氏一把拉住他,“少白也不知去了哪,看来就回来的,要是被他撞见了,你怎么说?”

    “那怎么办?”容少弘苦着脸道。

    “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葛氏想想就来气,骂道,“要不是你惹了一身不干不净的回来,菊萍没几个月就生了,要是那样,连这栋大宅子都是咱们的,到时候拿了玉印,老爷子的遗书还怕找不到?得了遗书,那东西就算挖地三尺也得找出来,还用得着想其他法子?”

    容少弘被说到了痛处,整张脸都扭曲了,葛氏看着又是气又是心疼,只好道:“如今,咱娘俩别的也指望不上了,只好自己想法子了,要得了那东西,还怕没好日子过?”

    容少弘张嘴就叫:“娘你要分家?”

    葛氏连忙捂住他的嘴:“分什么家?柳依华会让咱们那么好过?再说了,现在就算她同意分家也是借着分家的由头把我们赶出去,到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难道在街上喝西北风啊?我这是自己盘算,明的不行来暗的,得到了那东西,再离开这里,就什么都不愁了。”

    “何况……”她眼珠子一转道,“惦记这东西的可不止我们,你以为柳依华那天房里为什么会来了贼?她又为什么把事情遮掩了下去?我看她是肚子里清楚着呢……不行,我们得处处留意点,快走……”

    容少弘本没有什么主意,一向听他娘的,他娘这么一说,他便也跟着走了。

    而屋里头,老夫人紧紧抓着方静好的手:“静好啊,你知道我为何支开少白?”

    方静好一愣,摇摇头,她隐约感觉老夫人是有什么事要跟她说,但为什么连容少白也不能听?她有些不解。

    老夫人虚弱地笑笑:“因为这件事,除了你,我想不出任何人可以帮我做。”

    “少白……”她开口。

    老夫人摇摇头:“我不是信不过少白,只是,他个性冲动,而且这件事与他也不是没有关系,我告诉你,凭你的直觉,若是你愿意相信少白,和他一起去做,随时可以告诉他,只是,除了你与少白,其余的人,都不能知道。”

    方静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见老夫人布满血丝的双眼不知望着那里,缓声道:“这件事在我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还记得有一天你来我这里吃饭,我要你帮我做件事么?”

    “就是这件事?”方静好错愕,她还记得,那一天,老夫人说要她帮忙找个人,可一会,容少白就回来了,这件事便也没有再提起,“那个人是谁?”

    老夫人沉默半响,道:“是少白他爹的血脉,也是我们容家的子孙。”

    “啊?”方静好无比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奶奶,你是说,除了大哥二哥三哥和少白,还有一个……”

    老夫人却摇摇头:“其实,也许不止一个的,可一个怕是早就不在了……”她的目光落在方静好脸上,有片刻的失神,“静好,你跟你娘真像……”

    方静好愣了一下,不明白老夫人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话题:“奶奶见过我娘?”

    老夫人有些恍惚地道:“很久很久之前了……”

    老夫人见过她娘?她迷惑了一下,那就是说,老夫人与柳氏极可能很早便认识他爹娘,所以才要叫她进门?可是,这又是为什么么?她爹娘应该只是普通的农民农妇而已。

    她正想着,老夫人忽然猛烈的咳嗽起来,方静好连忙扶住她:“奶奶,您先歇歇,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她摆摆手,吃力地道:“不,再不说我怕来不及了,静好,那孩子,我不知道他叫什么,论岁数,他应该还比少白大一些,和少弘差不多大,他娘……出身不好,原本是个青楼女子,当时也怪我,容不下那样的女子,她来找少白他爹,少白他爹因为铺子的事出了远门,我知道你娘命人把她赶了出去,可我不知道,那时她已有了容家的骨肉……”

    这是容家的一段不太光彩的历史,方静好听着,也颇为尴尬,只好不语。老夫人忽然拉住她的手道:“静好,奶奶这一辈子,曾经也做过许多错事,这是一桩,还有……唉……”她顿了顿道,“奶奶对不起,对不起你……”又是一阵咳嗽,老夫人脸色苍白,那些含糊不清的话,方静好也听不明白,只是焦急地拍着她的背。

    老夫人用尽力气道:“那孩子,胸口有一枚蝴蝶状的胎记……我知道,人海茫茫,仅凭一枚胎记,恐怕是找不到了,可这是我心里搁了太久的事,我若还不说出来,怕是再也没有希望了,所以,奶奶求你,求你留意,若是有一天见到他,把他带到奶奶坟前来,奶奶也无憾了……”

    “奶奶,您别急,我答应你……”方静好拼命地点头。

    老夫人见她应了,微微一笑,断断续续地道:“还有,少白……他以后就交给你了……”

    声音越来越弱,那双枯瘦的手忽然轻轻抽离方静好的掌心,垂了下去……

    “奶奶——”方静好一怔,打开门叫:“来人呐!钱大夫,钱大夫呢?”

    柏苑前厅里,柳氏目光肃穆地等在门外,其余各人心中也是万千思绪。片刻,钱大夫由里屋出来,神情严肃,低沉道:“老夫人……去了……”

    老夫人,去了……方静好一愣,整个人像是呆了。

    忽然,“啪”的一声,一只碗跌落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一个人影飞快地朝屋里冲去。

    床上,老夫人双眼紧紧合着,仿佛只是睡着了,容少白痴痴地站了一会,忽然腾地跪在地上。

    仿佛只是一会会的功夫,容府上下一片哀戚的哭声。

    方静好呆呆地站着,她不知道这些哭的撕心裂肺的人里,有几个是发自真心,有几个是假意,或者,并不是假意,只是想到了自己的伤心事罢了。

    她在一片哭声中,看着老夫人被几个下人抬出来,如一张薄纸,所有的人都扑上去哭喊着,她却忽然跑进屋子去。

    静谧又阴暗的屋子里,容少白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跪着,双目空无一物,仿佛失了魂一般。方静好一步步走过去,与他并肩跪下。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手,像一块冰,叫她凉到了心底,她默默无语,缓缓地抓过他的手,拽在手心里。

    竹苑里,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韩澈俯身立在窗前,他的手下是一张纸,他提着笔,仿佛很专注的样子,浑然不觉,笔尖的墨汁已经干透,乱糟糟的分了叉,攥着笔的手微微颤抖,青筋突突地跳着,脑海里只有那几个字:老夫人,没了。

    没了么?他望向那座灵牌,没了。人总是要没的,他爱的,恨的,终有一天都是要没的。所有的事都留不住,美好的,丑恶的。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吗?看容府一点点,一点点消失……然而为什么,他脑海里全是她抓着自己的手说的那番话。她叫他阿澈,眼中透着慈爱。她说,奶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那一刻,没人知道他心底的感觉,仿佛一把剑硬生生的插入胸膛,苦涩却又跳跃。他想抓住她的手,然而他只是恪守着规矩应了而已。

    他没有悲喜,他本不用,在这里,他本就是个外人。就算心里血流不止,他也要淡然,可是,分明有一种东西是逃避不了的,那种东西在体内缓缓流动,烫的身体就要爆裂。他手中的笔忽然跌落,在纸上划下重重的一道黑痕,浓重、悲戚。

    深夜,奶妈扶着柳氏回到屋子里,柳氏脸色苍白,喃喃道:“翠莲,还记得我刚进门的时候,她是强硬的,和我现在一般,早早的没了丈夫,为了这个家什么都做,我生不出孩子,她并不待见我,好不容易有了少青,竟是个傻子,于是我咬着牙给百康娶了金枝,我知道,金枝这样的女人,百康是不会放在眼里的,所以我很放心,我就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直到有了少白,她才慢慢对我好了。后来,她病了,没了记忆,我才平平稳稳地走到了今天。”

    “太太……”奶妈心里难受,太太已有多少年没有叫过自己的闺名?她知太太是回到了那些刚进容家的时光里,她是太太的陪嫁丫鬟,她俩当时都很年轻,太太做了少奶奶,而她自己,就嫁给了容家老管家的儿子齐发,从此也在容府落地生根了。

    一晃神,奶妈仿佛也回到了那些年轻的岁月中去。直到柳氏又道:“可她现在没了,人呐,总有一天会没的,一代又一代,有一天,我也会走,翠莲,你说,我们都是在争什么?”

    奶妈含着泪道:“太太,您能明白便好。”

    柳氏沉默不语,良久,抬起头,却已恢复神色:“明白,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这个世上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你明白,别人明白,可你不做,别人也会做。逃不过的……这条路,还是得走下去,除非,我也死了。”

    柳氏面容已是沉静如水:“少白还在老夫人屋里头么?”

    奶妈一怔,她明白,她的这位小姐,现在的容太太,永远都能理智,就算一时的失了神,也能很快回来,她微微一叹道:“还跪着呢,四少奶奶在陪着他。”

    柳氏点点头:“随他去吧,发泄发泄也好,老夫人大殓的事,叫人麻利些赶快准备。”

    此刻,方静好浑身都是麻木的,容少白却一动不动,他这样跟泥塑一样不说话不动弹已有一个时辰,低着头,背部是僵直的,眼神灰蒙蒙的一片。

    有很多次,她想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哪怕是喝点水也好,可是终是没问,他现在,也许并不需要这些。

    他需要什么呢?她说不上来,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仿佛很奇妙,她老爹去世的时候,是他陪着她,然后,文娇龙死了,是她在他身边,后来,桃玉走了,她病了,他守了她三天三夜,又为她过生日,而现在,他最亲的人走了,也是她在他身边。

    生离死别,就只有两个人。丝丝缕缕,好像剪不断了。两个人,要如何才算融入了彼此的生命中?

    前世,她听人说,女人和男人如果有了肌肤之亲,那便仿佛有了那么一丝血肉的联系,她不知道是不是,她也不知道她与容少白,以后会如何,但这一刻,她无法否认,她与他之间,牵牵绊绊,是分不开了。

【118】、表白

    天明后,柳氏请了柳眉镇有名的阴阳先生批书,定了老夫人大殓的日子。那一天,因为是柳眉镇上的节妇,围了许多人,漫天雪白的纸钱飞扬开去,一行人披麻戴孝,哭声悲戚。容少白却只是木然地走着。

    一切结束之后,方静好随着柳氏一行人去慧济寺给老夫人立长生牌位,诵经超度。慧济寺里的一切让她想起几月之前老爹去世之后来这里住的那些日子,之后,所有人被虚行大师安排去别院小歇,她独自一人想去原来住过的院落看看。

    经过往生堂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只是一晃而过,她不觉走过去,佛堂内多是诵经超度之人,一排排的灵位,也看不清。她找了一个沙弥问,那沙弥合掌道:“哦,刚才那位施主为他生母在本寺立了长生位。”

    “我是他朋友,想去拜祭一下,请问师父是在何处?”她想了想问。

    “小僧为施主引路吧。”

    佛台前,一处灵位燃着香,上刻“卫红霞”三字,并无夫家的姓氏,右侧是一串日期,方静好看了一会,燃了一炷香。

    七月十三,七月十三……她脑海里只有那个日期,那一天,她不会忘记,她曾以为那一天会是新的开始,然而命运终归是跟她开了个玩笑。

    那幅画,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一天,他到底有没有出现?这一切,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心里释然了,起初的怨恨也淡了,原来,所有以为自己不能过去的坎,再回首望时,也不过如此。

    容府一片素白,老夫人头七过后,隔了几天,又传来一个消息,容百川一家要回法兰西去。

    容百川是吃饭的时候提出来的,说本来是为了看望多年未见的老夫人而回来的,如今老夫人不在了,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而少梓从小也习惯了那边的生活,所以要回去。

    方静好知道他的话并没有错,他回来当然是为了惦记老夫人,而回去也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老夫人去世,然而,不可否认,这中间,还有一个沈氏。

    沈氏那日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她的心结也解开了,所以,她一定与容百川说过什么,容百川心死了,便也不再强求。本来容百川回来也是想看一看心底的人过得好不好,见她过的不好,想带她离开,她拒绝了,他不回去又能如何?

    这样的相见,这样的名分相隔,还不如永世不见吧?

    临行前的一天,让她意外的是,容少梓居然一个人来了她的桃苑。她真是惊讶了一下:“少梓,你怎么来了,你爹娘呢?”

    容少梓手里拿着什么,奶声奶气地道:“梓儿想跟四堂嫂道个别。”

    方静好心里不禁一酸,少梓在的这段日子,府里的确说了许多欢笑,她有时路过花园的时候看到陆曼带着少梓散步,或听到别院外传来少梓有板有眼的读书声,总觉得容府像是多了几分真实与温馨。然而她与他相处不多,实在想不到这小家伙居然特地来跟她道别。

    “少梓真乖,还来跟四少奶奶道别。”桃玉也笑着夸道。

    容少梓露出甜甜的笑,忽然道:“四堂嫂,以后我还能听到你唱歌么?就是那只老虎歌。”

    老虎歌?她错愕了半天,才记起那日容少梓鱼骨卡了喉,她跳舞唱歌逗他来着,心底不觉升起一股温暖,原来孩子的世界里,只要一点点的付出便能得到回报,也许在她心里早就忘了,他却还心心念念,如果所有人的心都像孩子那般纯粹,该有多好?

    她抱住他,摸摸他的脑袋:“当然,等少梓以后回来,四堂嫂再唱歌给你听!”

    “四堂嫂会来法兰西看梓儿么?”少梓仰起头,一脸期待。

    “会啊,会的。”方静好道。

    “嗯!”少梓开心地道,“四堂嫂,这是梓儿写的一幅字,送给四堂嫂。”

    方静好接过来,只见白纸上写着几个大字:岁月静好。

    她笑着道:“梓儿真聪明,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韩大哥说了,那是日子和美的意思。”

    她一愣:“韩大哥?”

    “嗯,韩大哥有时教梓儿写字,梓儿告诉他要送四堂嫂一幅字,他便教我写了这个。”

    方静好凝视着字卷,忽然便想起一句话: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那是胡兰成对张爱玲的承诺,然而,这初秋阳光温淡,岁月静好,你不在,我又如何独自老去?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传奇之恋,终究只是辛酸落幕,对胡兰成来说,张爱玲或许只是生命的点缀,而对张爱玲来说,爱过了,只是萎谢了。

    岁月静好,花事了。

    春风如旧,人空瘦。

    方静好没有张爱玲的才情,她也不觉得自己是萎谢了,更多的,只是无可奈何,阴差阳错。

    忽然,她牵着的小手抽离她欢快地跑到门口:“爹!”

    方静好一看,竟是容百川来了。

    “二叔。”她欠了欠身。

    容百川笑的温和:“到处找不到梓儿,他竟来了你房里。”

    方静好把字卷放于一边,淡淡笑道:“梓儿天生聪慧,又重情,是来跟我告别的,呶,还送了我一幅字呢。”

    容百川摸了摸梓儿的头道:“你娘在花园等你呢,快些去吧。”

    容少梓朝方静好招了招手,一蹦一跳的出去了,这栋宅子里,也许只有他才是内心无忧的,来了这里,再离去,总是随着父母,小的时候,只要父母在身边,还有什么事是让人忧愁的呢?

    容百川当然已不是小孩子,他的眉宇间是有一丝怅然的。方静好问:“二叔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东西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就这两天吧。”容百川有些心不在焉,忽然道,“她说,曾与你细谈过……”

    方静好只略微一愣,便知道他说的“她”是谁,微微点头:“她很好,二叔放心走吧。”

    容百川半响才点点头:“是啊,很好,我也该对身边的人好些。”

    方静好一愣,容百川已笑道:“静好,我在国外这些年难免自由惯了,不随规矩,叫你一声静好你可介意?”

    她摇摇头,笑了。

    “那么静好,”他说,“娘走了,大嫂毕竟年纪也大了,以后,这个家就要靠你跟少白了,容家……锦绣织是容家世代的基业,我本为了一己私心,走过偏路,现在醒悟了,只是,已力不从心,只想过些平静的日子,之后……或许会有很多事,静好,一切都要小心,切勿太轻易信人。”

    方静好愣愣地站着,容百川说的不甚明朗,走过偏路,是指想带沈氏离开的事么?以后或许会有很多事……是指家里的争斗吗?那么切勿太轻易信人又是什么?是提醒她大宅里人心叵测,要小心为上?

    应该是吧,她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容百川一家离开那天,沈氏并未送行,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容百川偶尔会向后张望着,也许他心里还是希望见她最后一面的,然后,陆曼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柔声道:“百川,时辰不早了,再迟就赶不上车了。”

    他这才点点头,转身离开。

    方静好其实觉得陆曼是一个聪明的女子,住在容府那么多天,她也许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用温柔和豁达挽回了丈夫的心,这其中虽有沈氏的回心转意,但又何尝没有陆曼的心机?

    这是爱的心机,因为爱一个人,所以使了一点点的小心机,不动声色地把他拉回自己身边。如果没有爱,也许,便不会如此忍气吞声了吧?

    只有爱,会让一个人低到尘埃里去,卑微若斯。

    她不禁想,若换做他呢?之前面对文娇龙时,她也是不动声色的,只不过,那是因为她并不在意,她既不会像一个妒妇一般,也不会忍气吞声把他拉回身边。

    那么,现在呢?

    她不知道,或许只有到了那一天才会知道吧?

    容少白因为老夫人离世的事,心情不太好,也难怪,无论谁失去了一个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的亲人,心情都不会好,何况在容少白心里,也许老夫人是府里唯一疼爱他的人了。

    方静好曾觉得容少白是个十足的混蛋,什么也不缺,还不思上进,可渐渐的,她慢慢有些改变了,特别是当她这几日看到他一动不动地跪着,犹如石雕一般,眼底空无一物时,那种想法慢慢清晰起来。

    容少白,不过是一个富裕的穷人而已。

    他有所有平民眼中求而不得的锦衣玉食,却没有拥有过一个平常孩童应该享受到的父母之爱。

    他的样子,让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被轻轻触动,她害怕那种感觉,仿佛有什么即将改变,自己却无法控制一般。

    人和人相处久了总是会慢慢了解,慢慢产生感情的。她这么告诉自己。

    她以为,容少白会颓废很久,甚至一蹶不振,但让她出乎意料的是,过了没几天,他便去了铺子。

    这一点她是惊讶的,文娇龙死后,他也是不久便恢复了,如果说,那是因为他把她放在了心里,那么老夫人呢?

    最亲的人去世,伤痛总是长久的。或许……容少白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蹩脚?

    晚上的时候,容少白从外头回来,她正望着那张食谱出神,见他进来,她便把食谱往怀里一塞,他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却走过来道:“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她有些诧异,难道又是不好的消息?

    当日,容少白告诉她齐雨出事了,之后,便是一大串的事,到现在才稍微平静了一点,难道……

    他摇摇头,疲倦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似的道:“是好事,书淮和平琬瑞已经定了成亲的日子。”

    “真的吗?!”她几乎跳起来,一把抓住他,“你是说真的?”

    她太过激动,手下也是重的,他却只是微微一动,并未移开,然后点点头:“唔,这种事骗你做什么?”

    “怎么会?”这好消息来的也太突然了,不是前几天还摆不平么?

    容少白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声:“呶,你的好姐妹,不是那日说了与书淮已有了肌肤之亲么?当着那么多人,都是江南的大户和商家,你说,平会长那张老脸要怎么才能拉下来?”

    “除非……”方静好眼睛一亮,“成亲!平琬瑞嫁给了何书淮,就可以遮掩过去了。”

    “聪明。”容少白道。

    “可是,不是还有个洋鬼子吗?”她静下心来想了想又问,“那洋鬼子肯吗?我看他也挺喜欢平琬瑞的。”

    容少白看了她一会,笑笑:“关于这一点,书淮叫我来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她诧异。

    “他说这件事那么顺利,要多谢你,因为你不知跟那洋鬼子说了什么,那洋鬼子来了个大转变,不仅不从中作梗,还真心祝福他们来着,并且还说服了他父亲,促成了投资的事。”

    方静好突然想起那日敬酒时对洋鬼子说的话,半响,不觉扬起了嘴角:“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洋人性子豪爽,想通了罢了。”

    她抬起头,容少白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良久,忽然喃喃道:“爱不能勉强,是这么说的么?”

    她怔了怔,他又问:“你怎么知道那些鬼符怎么念?”

    鬼符?哦,是英文,她有些讪讪,敷衍道:“以前村子里来过一个洋人,听他说过而已。”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几日后,是平琬瑞与何书淮大喜的日子,柳氏当然也是乐意见到这件事的,所以备了丰厚的礼差人送过去,本来,何书淮与平琬瑞早就叫人送来了请帖,但因为老夫人的事,容少白与方静好还在守孝期间,不方便参加,所以便只是送了礼。

    那日,她正准备出门买些礼品送过去,走到门口却看见了应该在锦绣织的容少白。

    “你怎么回来了?”她问他。

    “我想去街上转转,看看有什么好买给书淮的,可是……”他的脸色有些别扭。

    她明白过来,从怀里拿出银子道:“我正好也要去,一起吧,还有,过几天我会告诉娘,以后你的月钱便自己处理,放我这又不是我的,只看着,真没意思。”说罢,她经过他走出门去。

    容少白一怔,唇角勾了勾:“等等我!”

    大街上颇为热闹,两人逛了一圈,去了胭脂铺和礼品铺,大概是容少白好久没有光顾那些铺子里,所以老板见了他都颇为惊喜,一个劲的招呼着。

    她选了些花露和饰品,忽然看到一盒粉色的胭脂,粉质细腻,颜色是淡淡的桃红,很好看。她停驻很久,耳边忽然一个声音问:“喜欢么?”

    那老板道:“四少奶奶真有眼光,这可是英吉利过来的东西,其他铺子里没有,小店也只有一盒而已,价钱是大了些,不过,用着可和普通的胭脂不一样呢,四少奶奶这样漂亮,要是用了这胭脂,准把我们柳眉镇上其他的女子比下去。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四少爷,虽说花些银子,可不也是给您看的么?”

    老板唠唠叨叨,容少白本是不响的,听了最后一句话,忽然眉毛挑了挑,飞快地掏出银子放在桌上:“包起来,少爷我要了。”

    那老板笑立刻笑的跟朵花似的:“四少爷真是疼四少奶奶。”

    她正愣愣的,他已把胭脂盒往她怀里一塞,不知怎的,她脸忽然就红了,比那胭脂还红。

    “有了钱你倒真大方。”她嘀咕一句,转身走出铺子去。

    过了很久,也不见容少白追上来,她转身一看,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风车,迎着风跑过来,一边走一边喃喃道:“风车啊风车,快些转,把霉运都转走吧——”

    她一愣,他已递过另一只来:“你试试。”

    “幼稚。”她说了一句,他耸耸肩,语气忽然转为低沉,“小时候奶奶给我买过一只,当时她就是这么教我说的,她说,这么一说,霉运就会没了。”

    他似是自言自语地点点头,眼睛一闪一闪的,“嗯,会的,不好的事都会过去的。”

    她忽然凝注,红色的风车捏在手里,她轻轻摇了摇,见他走远了,才迈开步子小跑:“风车啊风车,快些转吧,把霉运都转走吧——”

    容少白停下脚步,她经过他身边,朝他笑一笑,指了指天空:“快走吧,奶奶在那里看着我们呢。”

    他一愣,阳光下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唇角缓缓地,缓缓地扬了起来,良久,轻笑出声,追了上去。

    对于不能去参加平琬瑞婚礼的事,方静好着实被她骂了一顿,不过,毕竟守孝是大,她也没办法。

    那一天,她望着远处深蓝的天空,心情是恬静的。

    容少白从身后走过来:“想什么想那么入神?”

    “我在想,琬瑞跟书淮应该拜了堂,要入洞房了。”她没有动,轻笑道,“真好,但愿他们好好的,永远都好好的。”

    “你总是为别人想那么多么?”他道。

    她顿了顿,他的手却忽然伸过她的腰,她身子一僵,他如耳语般的喃喃在耳边:“静好……”

    “嗯……”她觉得腰里痒痒的,应了声。

    “我们也会好好的。”

    仿佛是不真实的声音,就这么传过来:“以前的一切都让它过去好么?”

    她一动不动,他有些失落,却笑一笑道:“我知道我以前做的一切,要让你对我有信心很难,我不会勉强,那什么……是不能勉强的……”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生硬,飞快地掠过,然后道:“可我能等,等到不勉强的那一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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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城介绍:
侯门深深深几许。
穿便穿了,还要作为替死鬼嫁为人妇。
一入豪门深似海,从此,她置身于一片神秘的陌生地。不学无术、花前柳下的丈夫;看似端庄却城府极深的大婆婆、尖酸刻薄的二婆婆;性格迥异的姑嫂妯娌……
家长里短,明枪暗箭,身世之谜……好戏轮番上演,让她喘不过气来。
在这个丈夫为天,贞节最大的时代下,她该如何守住这个家?
而属于她的幸福,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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