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 二蔡
毕竟这助教是从九品下,参知政事完全可以自己搞定,就只需要向上面写份举荐书,根本不需要经过皇帝的批准,虽然宋朝官员对于底层官员是是有着严格管控,但那多半都是针对一些实权官员。
比如说地方知县和主簿,但是助教其实就事一个老师,而司马光目前又担任律学馆的司业,再加上他参知政事的身份,不就是他自己写自己批,随时都可以搞定的。
但是司马光急于给张斐入仕公文、官服,还真不是说为迷惑对方,而是担心张斐反悔。
关于这事,全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并没有跟张斐仔细商量过,张斐确实也不太情愿。
故此司马光担心张斐又搬出那套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论,其实不成家,就不能为官,这个说法,哪怕是在儒家礼教上,也是不成立的,只是张斐要这么说,大家也不好说什么。
司马光索性就先将这生米煮成熟饭。
张斐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仕途竟然会从国子监担任老师开始。
这着实有些离谱!
就跟司马光送来的官服一样,完全就不合身,也不知道那老头是从哪里找来的,好在有高文茵的一双妙手,就一个晚上,一件近乎于量甚订做的官服便穿在了张斐的身上。
“怎么样?”
张斐在高文茵身前一个转身,笑吟吟地看着高文茵。
高文茵自然是说好看。
张斐又问道:“比起我的战袍来呢?”
高文茵又打量了下张斐,浅浅笑道:“也不知是不是看习惯了,我还是觉得那青袍更适合你。”
“有眼光。”
张斐道:“我也觉得这玩意穿在我身上,有些不伦不类。”
高文茵忙道:“三郎,这话可别乱说,若是让人听去了,只怕会惹来麻烦。”
张斐笑道:“夫人有命,不敢不从。”
高文茵娇媚地白他一眼,嗔怪道:“又瞎说。”
冬冬冬!
“张三,你在里面么?”
外面传来许止倩的声音。
张斐道:“在。”
“我方便进来么?”
“不方便。”
“为何?”
“因为我和夫人在办事。”
“啊?”
高文茵却已是两颊酡红,飞快地上去,将门打开来,只见许止倩捧着一沓文桉站在门前,高文茵又羞又急道:“许娘子,你莫要听他瞎说。”
“他瞎说甚么?”
许止倩又盯着高文茵,“高姐姐,你的脸怎么任地红?”
又看向张斐道:“你们在干什么?”
张斐嘿嘿笑道:“少儿不宜。”
高文茵瞧他一脸坏笑,急得轻轻一跺脚:“许娘子,三郎只是故意逗你的,我方才只是在帮三郎穿衣服。”
这一说,她又似觉不妥,又补充一句,“我在帮他试试这改过的官服。”
许止倩也看出高文茵在解释什么,但是在她心里,高文茵一早就是张斐的女人,她甚至也出了一份力,她并不在意这些事,而且她也知道,张斐是在胡说八道。故意打量了下张斐,旋即揶揄道:“你穿这官服,看着还真是不伦不类。”
“谁说不是呢。”
张斐对此是非常认同,“我也觉得我并不适合这官服。”
“可是没有。”
许止倩顿时急了,快步入得屋来,“我说得不合适,是这颜色不合你,要是换个颜色,或许就会顺眼的多。”
这官服想要换个颜色,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那代表着升官啊!
张斐笑道:“就这么想我当个大官。”
许止倩小鸡啄米般地点点头。
最初他们就谈论这个问题,许止倩认为耳笔虽也能帮助百姓,但到底也只是沧海一粟,真正能够为百姓做事的,还是位居那庙堂之上。
这也是她梦想中的夫君。
顶天立地,青史留名。
这一点与高文茵截然相反,高文茵所期待的那种平凡,远离人间纷扰的生活,但许止倩不惧困难、纷扰,但求能为民请命,就跟她爹爹一样。
张斐微微一笑,突然问道:“你手中拿着的是什么?”
许止倩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忙将手中的书本放在桌上,“这是我爹爹珍藏的书本,全都是有关律法的文章,你好生看看。”
张斐是一脸错愕道:“我看这个作甚?”
他平时最多也就是翻翻宋刑统。
许止倩道:“你不是马上就要去国子监教书么,到时那些学生一定会想尽办法刁难你的,你可得好生准备,莫要被他们给欺负了。”
张斐恍然大悟,随即笑道:“如果拿这些来备课的话,那就完了。”
许止倩诧异道:“此话怎讲?”
张斐道:“我看过的书,可能不及他们一半多,我甚至连宋刑统都记不住,拼书本工夫,我怎么拼得过他们。”
其实他看过的书,比如今所有人都多的多,毕竟当下也没有多少书,但是诗词子集,他看得就真不多,唯一一本能够倒背如流的,就是李清照的诗词集。
许止倩想想也是,如今国子监里面有很多学生都是明年就要参加科举考试的,未来的状元可能都在里面,教育可不是打官司,必须要有大量的学问来做基础。
故此朝廷还特别规定,直讲必须要年岁达到四十以上,这个直讲是从八品下,比助教高出整整一个等级,相当于大学教授级别的。
助教倒是限制不多。
“可是你一直以来,都是擅于准备,每次打官司前,你都要研读许多桉例。”许止倩充满担忧地说道。
张斐笑道:“怎么?怕我到时出丑。”
许止倩点点头,“那些书生,我是知道的,若你镇不住他们,只怕明儿外面的人都会嘲笑你的,而且我听说,到时许多人都会去听课。”
其实她并不支持张斐去当这助教,她认为这分明就是将张斐架上去,供大家取笑,在公堂击败不了张斐,那就改在教堂上。
但此事既然已经定下,她只能全力帮助张斐。
张斐笑道:“你别担忧,我也没有那么不堪,其实我早就与司马学士商定好此事,到时抽空去与大家交流交流,故此我是有准备的,我只是不想在那里任教,毕竟当老师就是要讲,而言多必失,稍微说漏嘴,就怕被那些文人给缠上,但是这一两堂课,我还能够轻易解决的。”
“真的么?”许止倩欣喜道。
张斐自信一笑道:“我什么时候令你失望过。”
......
倒不是许止倩亦非庸人自扰,宋朝是非常重视老师的,你可以做官,但都不一定有资格为人师,国子监随便一个老师,都是五六十岁的。
四十岁的老师,在国子监就是属于婴儿级别的。
而当司马光举荐张斐到国子监任教的消息传出来后,顿时引起极大的争议,尤其是在国子监。
什么鬼?
让一个年纪比我们还小的人来教我们读书,这也太不把我们这些国家未来栋梁当回事了吧。
这不像似司马光干出来的事,倒是像似离经叛道的王安石能干出来的事。
在一间宿舍内,坐着两个二十岁出头,模样还有些像似的年轻人。
此二人是两亲兄弟,年长那位名叫蔡京,是的,就是北宋第一大奸臣蔡京,而年轻的那个,则是蔡京的胞弟,名叫蔡卞。
他们二人正是明年科举考试的考生,今年下半年才到的京城。
恰好遇到教育改革这事。
而不管是王安石,还是司马光,他们的学馆都是对这些考生开放。
在许多人看来,就是让这些考生选边站。
如今选学馆,一旦中进士,就可以直接加入王安石或者司马光的阵营。
这其实有利也有弊。
“二弟怎么看?”
蔡京向正在温书地蔡卞问道。
蔡卞回过头来,问道:“兄长所问何事?”
蔡京道:“自然是选学馆之事?”
蔡卞认真思索一番后,如实道:“虽然我更倾向于王学士,但是我们来京是为参加科考的,所以我暂时不会加入任何一家学馆。”
蔡京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咱们若是进士及第,在朝中可就是新人,难免会受人欺负,若是加入其中一派,或许会得到照顾。”
蔡卞苦笑道:“兄长,你想得未免也太过长远,考上再说吧。”
蔡京道:“以我兄弟之才,焉有考不上之理,我们应该从长远打算,如此便可先人一步。何不这样,你我兄弟各选一馆,到时无论谁胜谁负,咱们兄弟都能够相互照应。”
蔡卞是直摇头,懒得搭理他,继续看书。
虽然二人是亲兄弟,但是对许多事看法,存在诸多矛盾。
只是作为弟弟,也不好总是跟哥哥争,通常蔡卞是选择沉默是金。
蔡京只觉很是无趣,又问道:“对了,二弟,你听说那耳笔张三要来国子监任教一事么?”
蔡卞点点头。
蔡京又道:“如今大家都对此感到不满,说是到时若张三真敢来教学,大家就一块去听听,顺便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一个小小耳笔,也敢为人师,真是岂有此理。”
蔡卞放下书来,皱眉道:“此事我也觉得司马学士做得有些过分,国子监乃是我大宋第一学府,他竟然安排一个与我们一般大小的耳笔来此教学,真是视教育为儿戏,就凭此,我也不会上他的律学馆。”
“是吗?”
蔡京惊喜道。
难道弟弟与自己的看法相同啊!
“不过二弟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蔡京又道。
蔡卞问道:“愿闻其详。”
蔡京道:“我听闻司马学士和王学士都在争夺这个耳笔张三,故此司马学士才急着将这耳笔招入他的律学馆。”
蔡卞更是轻蔑道:“看来司马学士也是沽名钓誉之辈啊!”
为了政治斗争,竟然不惜牺牲教育,这简直是无法原谅。
蔡京道:“到时咱们去听听。”
蔡卞迟疑少许,“也好,我倒也想见识一下这耳笔到底有何能耐,任地年纪,就敢上这国子监教学。”
第三百四十三章 排面
此时正值放衙时段。
司马光与文彦博慢悠悠地出得皇城,刚来到马路旁,一辆马车便停在了他们身前。
两个“穷鬼”不禁相觑一眼。
这是谁的马车?
正当这时,那车上的车夫道:“二位官人,要坐车吗?”
司马光、文彦博同时一笑。
什么时候这马车租赁生意都做到皇城门前来了。
文彦博又瞧了眼车牌,见有字号“租”,于是向那车夫问道:“你就是那个......!”
那车夫忙答道:“小人属汴京租车作坊。”
文彦博又问道:“就是大宋慈善基金会办的?”
“是的。”
车夫点点头。
文彦博又问道:“去潘街多少钱?”
那车夫答道:“一共二十文钱。”
“倒也不算很贵。”文彦博又向司马光道:“君实,最近跟你上街,可是有危险的,麻烦事也多,要不,咱们就乘车回去。”
司马光苦笑地点点头:“连累了文公,君实实感抱歉。”
二人哈哈一笑,便上得那马车。
“哎哟!这马车倒是挺宽敞的。”
坐在里面,文彦博不禁左右张望着。
“嗯,也挺干净的,比之前的租赁马车,可是要的多啊!”司马光向那车夫问道:“车夫,你们一月能赚多少?”
那车夫答道:“回大官人的话,咱们这买卖,是说不准的,稍微勤快一点,一天或许能赚上个两三百钱,这下雨天可就更多了。”
“这么多吗?”
司马光惊讶道。
那车夫道:“但咱们每月都交给作坊两贯钱,真正到手的可没这么多。”
文彦博皱眉道:“你这也缴的太多了。”
那车夫道:“不多了,咱是自己的马,故此才只要缴纳两贯钱,要是作坊的马车,那就得缴纳四贯钱。”
文彦博皱眉道:“那你们为何要加入这租赁作坊?”
那车夫立刻道:“那当然也是有好处的,比如说马料钱,咱们从作坊买得马料,可比市集上卖得要便宜一半多,还有车厢维修,车牌费,咱们都不用出什么钱。
除此之外,若出意外,惹上官司,作坊也会免费帮咱们打官司。这么说吧,这上交的钱虽然不少,但是也省了许多麻烦事,而且咱们各自都有自己负责的街道,谁也不会抢谁的买卖,这生意可也比以往要好得多。
比如说在皇城附近,或者在白矾楼附近跑的,可全都是咱作坊最好的马车。”
司马光听罢,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简单来说,就是垄断这一行,这样的话,就确保租赁的利益,提成自然就能够算得更加精确。呵呵笑道:“张三这小子做买卖的能力,也不比他打官司差啊!”
文彦博却道:“但是你这么高调的支持他,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如今我听说国子监那边的学生对此非常不满,认为你是在拿他们去笼络张三。”
说到此处,他稍稍一顿,“这也不像你一贯的作风啊!”
司马光笑道:“不瞒文公,我就是故意的。”
文彦博好奇道:“为何?”
司马光道:“因为朝中不少官员对于张三的学问,始终心存疑虑,张三能够打赢官司,在他们看来,只是比其他耳笔厉害,凭借的只是那三寸不烂之舌,到底学问有多少,许多人都不看好,尤其是那些看过张三文章的人。
若是张三能够在国子监立足,那就足以证明,他的学问能够服众,这对于他今后的仕途,有莫大的帮助。”
古人,尤其是在这北宋,还是非常看重学问的,哪怕你是要当奸臣,你的学问也一定要过关,无论是秦桧,还是蔡京,都是才华横溢,书法,文章,都写的不错。
谁都知道张斐有能力,但还只是局限于下九流的学问,耳笔本就属于下九流,职业是上不得台面的,大多数人心里还是瞧不起张三,司马光对此也是深思熟虑过的,觉得国子监是最适合张斐镀金的。
“原来如此。”文彦博稍稍点头,又问道:“可若他弄砸了,岂不是得不偿失,这会不会太过冒险。”
司马光道:“之前那毕业证制度,可就是张三出得主意。”
“是吗?”
文彦博惊诧道。
这个毕业证制度,文彦博是相当支持,格局比王安石的三舍法还要高出不少。
司马光点点头,道:“足见其对教育是有不错的见解,而且之前那几场官司,张三在堂上说得一些话,也蕴含着深刻的道理,尤其是对律法方面的解读,是我等都从未想过的,我相信他不会令我失望的。”
文彦博呵呵道:“听你这么一说,到时我也去见识见识。”
......
关于张斐去国子监任教一事,目前还在进一步发酵。
越来越多的人在关注此事,九成九都是在批判,但他们这回可不是在批判张斐,而是在批判司马光。
毕竟是司马光举荐的,而不是张斐强行要去国子监任教。
这几日,但凡司马光遇到一个熟人,都要问他几句。
你是疯了吗?
让张斐去国子监任教。
更有甚者,批判司马光毁我华夏千年教育。
这也导致,最近许多人都跟司马光保持距离,吃个饭都能被人打断十几次,这饭还怎么吃啊!
另外,国子监的不少助教、直讲,都纷纷提出调职的请求。
只要张斐来,那咱们就走。
跟张斐共事,除了丢人,还能得到什么。
但司马光还是坚定地支持张斐,他表示先让张斐试试看,不行再说。
由此可见,司马光是非常信任张斐的,因为这也属于一次政治赌博,如果失败,至少会对司马光的名望造成一定的伤害。
但如果成功,将来张斐去地方担任官员,就名正言顺。
然而,这几日张斐却在帮司马光的死对头王安石忙活办报的事。
保守派要办报,这革新派自然也得跟上。
否则的话,舆论将会被对方碾压。
之前王安石已经用自己的文章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办报这种事,王安石这边也没谁有经验,好在他们之前就已经雇佣汴京律师事务所来为其宣传。
而张斐的建议,就是不要自己办,这黄婆卖瓜自卖自夸,缺乏说服力,而是让他们暗中收购一家报刊,以民间报刊的名义,来发表支持新政的文章。
王安石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因为在宣传方面,他已经是彻底折服。
你张三说了算。
你就说这个屁事香的,他也相信。
事实胜于雄辩。
不能老是记吃不记打。
汴京律师事务所。
“吕校勘,已经全部搞定了。”
张斐将一纸契约递给吕惠卿。
吕惠卿接了过来,道:“有劳了。”
“岂敢!岂敢!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可惜你将来另有安排,否则的话,这事交给你来做,是最为合适的。”吕惠卿带着一丝遗憾道。
他知道张斐迟早要去地方上跟保守派斗,不可能一直帮着他们做宣传。
张斐笑道:“吕校勘,其实印报的窍门很简单,那论语都已经告诉我们。”
吕惠卿拱手道:“还请三郎赐教。”
“不敢!”
张斐拱手回得一礼,又道:“孔圣人在论语说得道理,很多都是来源于一些故事,这印报的窍门,就在于不说道理,只说故事,用故事的趣味性,来引发读者的兴趣,然后再用故事里面的教训,去引导读者支持新政。
如果你只讲硬道理,那么谁都知道,你们是要宣传新政,一旦有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你就是说得再有道理,人家也认为你为的是利益。”
吕惠卿多精明的一个,听罢,顿时豁然开朗,再度拱手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哪里!哪里!”
张斐谦虚地拱拱手。
吕惠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你明儿就要去国子监讲学了。”
张斐愣了下,“明天初一吗?”
吕惠卿点点头。
张斐哦了一声:“那就是明天。”
吕惠卿有些愧疚道:“其实我这事也不急于一时,可莫要耽误你去国子监任教。”
张斐却是笑道:“那些个学生,可就没有一个是善类,多几日,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
吕惠卿见罢,忙道:“看来三郎对此很有信心。”
张斐呵呵道:“就是没信心也得上啊!”
吕惠卿皱眉道:“对你而言,明日可是至关重要,这可能会关乎到你今后的仕途,虽然司马学士这么安排,出乎我的意料,但是我倒也能够理解他的用意,他多半是希望你借此机会,展现一下自己的学问,毕竟你从未参加过科举考试,你学问无法服众。
但是在学问方面,可没有人会谦让的,那些学生绝不会让你轻松过关的,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刁难你,以此来证明,你的学问根本就不适合当这助教。你此去,必是龙潭虎穴。”
张斐笑道:“如果他们是怀以这种心态,那我的胜算大增,毕竟我最擅长的就是与人争辩。”
吕惠卿道:“但是学问之争与官司之争,还是大有不同。”
“但题目是我来出,也没有规定我该怎么教。”
张斐呵呵道:“我这野路子,他们可不一定招架得了啊。”
......
翌日清晨!
砰!
房门直接被人从外面暴力推开。
只见屋内的一对男女,正在穿衣。
“哇...止倩,你干什么?是来捉奸的么?”
受惊的张斐回过头来,看着心急如焚的许止倩,是一脸纳闷道。
“什么捉...你瞎说什么?”
帮他整理衣物的高文茵,顿时满面羞红,不禁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又道:“整理好了。”
然后一脸委屈地退到一旁。
张斐对着铜镜,开始摆POSS。
许止倩瞅着他还在那里撅屁股,都恨不得一脚踹过去,焦虑道:“张三,这都什么时辰了,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张斐不紧不慢道:“不是都定好辰时二刻么,如今还早得很,到时绝对赶得及。”
许止倩急切道:“可你今儿是第一天去上课,去到那里,不还得准备一下么,以及去认识一下那里的官员和老师。”
“我可没这打算。”
张斐道:“我去了就上课,上完课就闪。”
说完,他转过身来,“止倩,我今儿的打扮怎么样?”
许止倩见他今儿身着一袭白袍,确实是非常帅气,但......她深吸一口气,“你当耳笔爱美,那也就罢了,你当老师,打扮得这么招摇过市,反而会显得不伦不类。”
张斐哼道:“你懂什么,我当耳笔的第一天,就对自己说过,官司了输了不要紧,但一定要当最帅的耳笔,毕竟帅是一辈子的事。
今儿当老师也是如此,教的怎么样,那是后话,但是史上最帅气的老师,我是当定了。待会进入教室,先就要用颜值压制住他们......喂喂喂,止倩你干什么,你别拉呀,夫人刚帮我整理好的.....。”
性子比较急的许止倩,实在是忍受不了了,拉着他就往外面赶。
也真别怪许止倩这么着急,她爹爹都提前跑去占位子,你说今儿得有多少大臣会去,这要是迟到的话,特么就尴尬了。
而且国子监不是私人学府,是属国家官署,哪有第一天上课,不去拜访长官的道理。
这都不能说是情商低,只能说没有情商啊!
事实也是如此,如今国子监里面已经是人满为患。
几乎京城所有的参知政事,士大夫,国民偶像,全都到齐,惹得一干小迷弟那是连连惊呼,激动不已。
“呀!那...那位身着灰袍的人,就是王相公吗?”
“应该是的,听说王相公向来不修边幅,你看,这里面好像就那人不修边幅。”
“坐在椅子是上的谁?”
“富相公。”
“哎哟!富公可是我最为崇拜的人。”
“站在富公边上的,好像是司马相公。”
“哼,就是他举荐一个耳笔来咱们国子监任教的。”
“真是沽名钓誉。”
......
正当廊道上的学生们议论纷纷时,忽听得门外一声高喊:“皇上驾到。”
学生们彻底傻眼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
第三百四十四章 请叫我张老师
只见一个身着紫袍的年轻人大步入得院内。
院中的士大夫们纷纷上前,躬身一礼。
这年轻人正是神宗赵顼。
他之前化名王页与张斐交谈时,对于张斐的许多观点都深感认同,所以他一直都不想让张斐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原因就是担心张斐知道,不会再与之这般交谈。
他是真的很喜欢与张斐交流一些看法,因为张斐许多看法都很新颖,故此他一直都很期待这一堂课。
“诸位无须多礼!”
赵顼微微伸手示意,又目光一扫,不禁惊讶道:“来了这么多人啊!”
富弼、文彦博等人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确实。
堂堂宰相,特地跑来看一个耳笔上课,还被皇帝抓了个现场。
这。
不过话说回来,你皇帝不也来了吗。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道:“官家,自晋武帝设国子学以来,还真是头回遇到这等奇事,从民间请一个耳笔来此讲学,老朽就怕因此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赵顼瞧了眼这老者,笑道:“严老言之有理呀,朕也是因此而来。”
这老者名叫严复,是礼部退下去的官员,而且还是上一任国子监祭酒,这祭酒就是国子监第一把手,在教育界,那可谓是德高望重。
严复瞥了眼一旁的司马光,又故意向赵顼问道:“既然官家对此也不放心,为何还要批准?”
赵顼的背那可是天下第一滑,赶忙解释道:“朕之前并不知晓此事。”
司马光不得不站出来,“官家,此事是臣安排的。”
“是吗?”赵顼故作不知,于是问道:“司马学士对于教书育人,向来非常慎重,此番安排,必有深意吧!”
王安石立刻道:“官家有所不知,他是知道臣也想招揽张三,故而才急于将张三安置到这国子监来。”
不少人士大夫是紧锁眉头。
他们也是这么猜测的,虽然他们对于司马光招揽张斐,并不反对,但是也不能牺牲国子监,要知道孔圣人的职业就是老师。
稍微牵强一点的说,这都有辱圣人。
“你休得胡言。”
司马光愤怒地瞪了眼王安石,这糟老头子真是坏得很,又向赵顼道:“回官家的话,臣是见张三对于律法方面的学问,见解独到,臣也几度因此收益,但他的学问,非书本上之言,故臣才决定请他来律学馆任教。”
赵顼稍稍点头:“原来如此。”
严复立刻道:“依老拙看来,这为人师者,见解、学问只是其次,关键在于道德品格,在道德方面,张三他根本不配为人师。”
司马光立刻反驳道:“严老先生此言差矣,张三在小节上面或有缺失,但大是大非,他可从未失节,他为李四、史家洗脱冤屈,又举办慈善基金会,捐助不少穷人,虽说他的手段,常常引人非议,但目的都是向善,而非向恶。”
这番话下来,有那么几个人也是稍稍点头。
严复哼道:“张三救李四,为的是数百贯的佣金,救史家,为的史家的寡妇,至于说慈善基金会,一直存有议论,他是在借此帮商人避税。”
文彦博、富弼诧异地瞧了眼严复。
对于张斐的事迹,真是如数家珍啊!
看来他们今日也是做足准备来得呀。
司马光捋了捋胡须,却也不好反驳。
王安石就站出来道:“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救李四,获佣金;救史家,获娇妻,此皆乃两全其美之事,何错之有?难道非得舍身割肉才算是高尚之人吗?那可是佛祖干得事,而非寻常人所为。
至于慈善基金会,呵呵,那些捐入慈善基金会的土地,本也不交税,如今却还能让他们拿点钱出来做慈善,自比一毛不拔要好得多啊。若严老先生能够让那些人都交税,我自会奏请陛下,废除那慈善基金会啊!”
严复跟司马光还能好言相劝,但是对方王安石,他可没有好脸色看,他可是纯粹的儒派,对于王安石的功利主义,是深感为耻,但他脸上并未动怒,抚须一笑:“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此若说人性,老夫自也不会反对,确有道理。”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既然是人性,又何须教也。若以仁义教学,往后学生自当以仁义为先,但人性终不可避免,也会考虑利益,但若以功利教学,哼,只怕学成之后,人人皆会变本加厉,成为贪财好色的卑鄙小人也。此绝非教学之道也。”
王安石、司马光同时瞧了眼严复,这老头子战斗力不减当年啊。
虽然王与司马口才了得,但人家严复可是当了几十年的老师,而且也参与庆历新政的辩论,理论真是一套又一套。
司马光也不想争了,毕竟人家也是长辈,于是拱手道:“严老先生,事已至此,何不先看看再说,若是张三确实不适合,我将引咎辞去律学馆司业一职,再也不过问。”
严复道:“你说得。”
司马光点点头道:“总要有人为此负责。”
严复点点头道:“那好吧。”
王安石也并未表现的非常开心,司马光辞职,保守派还有那么多人,换个人上去,不还是司马光在后面操纵吗。
这真是来对了!赵顼瞧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暗自一乐,左右张望,“这张三来了没有?”
论了半天,主角不在场啊!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看向站在后面一人。
不是许遵是谁。
许遵讪讪道:“我也不清楚。”
一众士大夫的脸色都不好看,头天上班,结果这马上都要上课了,还不见人影。
吕公着呵呵笑道:“我倒是习惯了。”
见众人看来,他又言道:“那小子打官司,哪回不是最后才到。”
“打官司是打官司,与上任可不是一回事,真是岂有此理。”
“说到底还是计相当初在开封府时,对他太过宽容,以至于这小子目中无人。”
吕公着赶紧闭嘴。
这一圈德高望重的士大夫,他可也惹不起啊!
......
其实张斐已经到了,只不过他将马车停在国子监边上的小巷子内,与许止倩做一些羞羞的事。
李四、龙五两大门神则是站在巷口把风。
“你可别得寸进尺。”
许止倩一手摁住腰间哪只作怪的大手,凤目争圆,满面羞红地瞪着张斐。
张斐一脸委屈道:“这可不能怪我,谁让你拉我出来的,我若是提前进去,又得跟那些士大夫们打一场嘴仗,那还上什么课,上席算了,所以你得陪我打发这时间。”
“你早又不说。”许止倩小声滴咕了一句,方才张斐就已经跟她解释过了,她表示非常认同,又瞧他一脸坏笑,不禁鄙视他一眼,噘着小嘴:“瞧瞧你这模样,哪里像一个老师。”
张斐眼中一亮:“要不你帮我排练一下。”
许止倩问道:“排练什么?”
张斐道:“我当老师,你当女学生。”
许止倩兀自不明,“然后呢?”
“然后......!”
张斐一只手自腰间从山地发起进攻。
“呀!”
砰!
“呃!”
“你这天煞的登徒子,你若去当老师,可真是误人子弟。”
只见许止倩气冲冲地跳下马车。
身后的张斐一边揉着胸口,一边郁闷地下得马车,心里滴咕道,亏你还读过书,连角色扮演都不知道。
这时,李四突然走过来,“三哥,时辰好像差不多了。”
“确定?”
“嗯。”
李四憨厚地点点头。
张斐突然深吸一口气,踹起一小本子就疯狂地往前跑去。
“怎么回事?”
龙五紧张了起来。
许止倩哼道:“骗人。”
......
“怎么还不见人,上课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
国子监祭酒陈员生紧锁眉头道。
司马光也开始着急了。
皇帝都在这里,这要迟到,那真的是.......完了!
王安石瞧司马光焦急的样子,不禁揶揄道:“或许人家张三根本就不想当这助教,是君实你逼迫他来的。”
严复破天荒地点头表示支持王安石,“这倒是极有可能,但凡张三有丁点自知之明,也不会来此任教。”
司马光默不作声,碰到张斐这么一个人,也真是够背的。
正当这时,忽见一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哎哟!跑死我了,但愿没有迟到。”
不是张斐是谁。
司马光见张斐,真是犹如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即就憋不住了,直接一个纵跳,闪现到张斐面前,怒气值飙满,激动道:“你这小子怎么这时候才来?”
“堵车....哦不,我那车夫不识得路,给走岔了,又有交规在,马车不能行快,我...我眼看来不及了,于是自己跑了过来,还望司马学士恕罪,恕罪。”
张斐大口大口喘气道。
司马光还欲再说,忽闻锣声传来。
张斐暗自一喜,我真是一个卡点天才啊!
司马光赶紧道:“快去见过官家。”
“官家也来了?”张斐诧异道。
司马光道:“别啰嗦了,快些去吧。”
眼神往赵顼那边瞟了瞟。
“是!”
张斐往前一步,又吓得退了回来,道:“这么多人。”
心里暗道,好险,这要是提前来了,我哪里还有精力上课啊!
司马光急得跺脚道:“你还愣着作甚,快些去行礼啊!”
“哦!”
张斐急匆匆地走了过去,正欲行礼,赵顼摆摆手道:“免了吧,都已经上课了。”
“小民遵命。”
张斐点点头,这腿一抬却不知往哪个方向迈,“呃...这教室在...在哪?”
天呐!
文彦博都觉得司马光这一招棋,走得真是奇臭无比啊!
“咳咳!”
许遵故意咳得两声,见张斐看来,然后用眼神瞟了眼,东边那间最大的教室。
张斐赶紧递去两道感激的目光,然后快步往那间教室行去。
来到教室内,只见里面坐着五十人左右,全都是挨着坐的。
这教室原本最多只能坐三十人,但是太多人想给张斐一个教训,故此他们还按成绩来竞争,最终大家选出这五十个幸运儿上教室上课。
而此时此刻,他们更是激动万分。
皇帝与参知政事都来了,这要是能够露露脸,展现一下,那不得起飞啊!
看到张斐进来,犹如饿狼看到兔子一般,一道道饥渴、贪婪的目光射向张斐,真是恨不得将张斐生吞活剥了一番。
张斐匆匆忙忙入得教室,将一个小本子放在讲桌上,翻来翻去,也不知道在翻什么,一副很紧张、匆忙的样子。
突然,他抬起头来,一目扫去,松了口气,闲聊一般地说道:“之前司马学士请我来这里任教,我都感到惊讶,我一个小小耳笔,哪能上国子监任教,我是再三推脱,但是司马学士非得让我来。
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们现在这德行,我就明白了,一个个的,坐没坐样,站没站样,见到老师也不行礼问好,反而跟见到杀父仇人一样,呵呵.......!”
教室里面一众天之骄子,勐然反应过来,赶紧正襟危坐。
个个脸红得跟猴子皮似的。
误会!
这绝对是一个误会啊!
方才他们都在讨论,这张斐敢不敢来,见到张斐进来,个个都很开心,要没有靶子怎么打出十环,当然也就忽略了师生之礼,也是三三两两围聚在一起,完全没有上课的样子。
当然,他从未将张斐当做老师。
陈员生、严复等一干士大夫、国子监的直讲是深深地低下了头。
尴尬呀!
王安石、赵顼则是含笑不语。
张斐呵呵笑道:“别装了,别装了,什么师生礼也都免了吧,你们要是好学生,司马学士也不会请我来给你们当老师,大家都随意一点吧。”
严复不禁低声道:“这是好一张伶牙俐齿。”
既然抬高不了自己,只有办法,就是将学生降到跟自己的级别。
有道是,歪瓜配裂枣。
坐在前面一年轻人着实忍不住了,起身反驳道:“我们之所以不行礼,那是因为我们认为你不配给我们当老师。”
此人名叫叶祖洽,也是赴京赶考的考生,从他坐得位子来看,成绩应该算是好的。
张斐耸耸肩道:“但我就是你们的老师,这是上面任命的,难道你不认官家,就不用向官家行礼吗,你可真是太懂礼法了。”
叶祖洽吓得一哆嗦,面色苍白。
什么叫做不认官家。
你是来教书的,还是来要人命的。
门外的官员也被吓到了,纷纷瞄向赵顼,赵顼见他们看来,不禁问道:“诸位以为他说的有道理吗?”
文彦博回答道:“回官家的话,他说得确有道理,礼法怎能因己而异。”
严复等人也不情愿地点点头。
礼法就是礼法,没有什么配不配一说,如果先论配不配,那世上就没有礼法。
不管怎么样,今日张斐就是他们的老师。
正当这时,忽见第二排一个年轻人站起身来,“学生见过老师。”
此人正是蔡京。
其余人也纷纷起身行礼。
小样,跟我玩这一套。张斐微微笑道:“我姓张名斐,字易安,号东坡,匪号张三,你们就叫我张老师吧。”
第三百四十五章 儒法之争
“是,老师。”
“乖!都坐吧!”
张斐微笑地点头示意。
一众学生坐了下去,方才还穷凶极恶的目光,此时却变得无比的幽怨,就犹如那深闺怨妇一般。
这些个后起之秀,其实都已经看出张斐玩得是什么花招,但是他们对此是毫无办法,还得乖乖叫他一声老师。
没有办法呀!
因为他们非常想证明张斐没有资格给他们当老师。
而张斐恰恰就是利用他们的这种心理,来先发制人。
因为根据儒家学问而言,这礼法是最最最最基础的,如果他们连最基本的礼法都不讲,那么学问再高,也无人瞧得起。
严复方才就是这么说的。
道德品格才是最重要的,才华横溢,且心术不正,这种人是最可怕的。
所以他们越想证明张斐不配为人师,那他们首先要证明的是,自己是一个尊师重道,品学优良的好学生。
要不然就是歪瓜配裂枣。
这一下就被张斐轻松拿捏住了。
气氛很是尴尬!
门外的严复就明褒暗贬道:“这耳笔之术,着实厉害啊!”
这就是耳笔惯用的心理战。
司马光瞧他一眼,没有做声,心里是松的一口气,要想镇住这一群人可是不容易,尤其是张斐这种没有半点名望之人,可不曾想张斐上来就轻松搞定。
就算是耳笔之术,那也无妨啊!
张斐目光扫去,见他们一脸不服,却又拿自己无可奈何的样子,心中暗爽,来到讲桌边上,轻轻斜倚着讲桌,是轻松惬意道:“方才只是开个玩笑,你们也别见怪。其实我知道,你们全都是天之骄子,未来国家的栋梁,让我一个耳笔来跟你们当老师,确实是委屈了你们,要换做我是你们,我也会生气的。
所以呢,你们也别当我是老师,也别当做这是上课,就当是学术交流,正好我们年纪也差不多,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皆是眼中一亮,喜出望外,这可是他们所期待的,若有师生之礼在上面压着,他们确实不太好发挥,但又满怀狐疑,与其他人眼神交流了一下。
好似在相互询问,这里面会不会是有陷阱?
本来已经占得上风的张斐,突然又往后退一步,又将这优势给让出来,着实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饶是严复、司马光、富弼他们都有些诧异。
张斐又问道:“不好么?”
蔡京突然拱手道:“学生自当谨遵师命。”
其余人也纷纷拱手。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待会要是发生什么不太尊师重道之事,也都是遵从你的教导。
张斐给了蔡京一记赞许的眼神,点点头道:“很好!”
“让让先!”
“请让一让。”
众人寻声看去,但见两个仆人打扮的汉子抬着一块木板走了进来。
正是李四和龙五。
这是干什么?
室内室外的人皆感好奇。
“放在这里吧!”
张斐往讲台边上一指。
二人将木板放下便离开了。
张斐也不解释此物为何用,朗声道:“不管怎么样,我是奉命过来跟你们讲授律学的,那么今日我们就交流交流大家对律学的看法。”
说着,他从木板后面掏出一支炭笔来,在木板上写了一个“法”字。
赵顼恍然大悟,“原来这木板是用来写字的呀!”
叶祖洽突然问道:“老师,此谓何字?”
张斐愣了下,“法。”
叶祖洽道:“原来是法,学生还以为是洽。”
“我写的有这么糟糕吗?”
张斐不禁都退后了几步,看了看,这明明就是一个法啊!
他对自己的字确实没多大信心。
顿时一阵哄堂大笑。
严复他们一群士大夫是直摇头,这哪是在上课,堂堂国子监教室,却犹如市井一般,真是成何体统。
王安石却是幸灾乐祸道:“我早就让这小子练练字,他就是不听,真是活该让人笑话。”
“哎...他就是一个耳笔,也不能要求太高。”
“哪个耳笔的字写得不比他好。”
“许仲途,你女婿的字都写成这样,你也不教一教吗?”
“......!”
许遵真是躺着也中枪。
殊不知这都已经是张斐超水平发挥,因为这不是用毛笔写得,还算是工整,但是不该他在国子监,就这个场合来说,这字确实写得不堪入目。
要知道在北宋,这字写得不好,就比衣冠不整还要令人嫌弃。
就比如说王安石,他文章写得好,字写得好,虽然邋遢一点,倒也没有人说什么。
张斐咳得一声,“这木板有些不平,你们将就一下。”
顿时一道道鄙夷的目光射向张斐。
怪木板不平,哪怕就是在石头上也都不至于写成这样。
张斐赶紧转移话题,问道:“说到法,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韩非子!”
“李悝!”
“商鞅!”
......
听到这一连串的名字,张斐不禁稍稍翻了个白眼,暗道,原来都是一群婴儿级别水平的选手。嘴上却道:“韩非子、商鞅、李悝皆是法家的创始人,看来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法家。”
说着,他在法后面加上一个“家”字,又顺口问道:“那大家对于法家有何看法?”
叶祖洽当即批判道:“残暴不仁,苛政勐虎,乃野蛮之学。”
屋外不少人是频频点头。
蔡卞微微皱眉道:“叶兄此言过于武断,各家学问皆有利弊,法家亦有‘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等金玉良言,治国良方。”
叶祖洽哼道:“常言道,虎毒尚不食子,若不别亲疏,那无异于禽兽不如,此乃泯灭人性之举;至于说不殊贵贱,呵呵,依我之见,那法家中人,无一人能做到,想那秦孝公、秦始皇就未有滥杀无辜吗?可商鞅、韩非子又如何处之?不过是愚民之术,何谈金玉良言,治国良方。”
王安石听得不爽了,是蠢蠢欲动,正欲上前,司马光一把拉住他,低声道:“这不是朝堂,是课堂,容不得你放肆。”
王安石怒瞪他一眼,“朝堂之上我也未放肆过。”
赵顼听得一个真切,是笑而不语。
一说法家,必有人谈及儒家,儒法之争,经久不衰,在课堂之上,也是争论不休。
张斐犹如一个局外人,站在一旁,也没有在听他们在争论什么,就瞅着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心想,这年头当老师,可真是不要太爽,抛出一个争议问题,然后就可以等着下课。
“不知老师对此有何看法?”
忽听得一人问道。
“啊?”
张斐微微一怔,寻声看去,见是一个年轻人,不禁问道:“你...你说什么?”
那年轻人稍稍迟疑了下,道:“不知老师怎么看待这儒法之争?”
此话一出,课堂上突然安静了下来。
方才发生了什么?
我们怎么自相残杀起来了。
我们不是商量好了么,一致对外吗?
呀!这小耳笔竟然对我们使离间之计,真是岂有此理。
幡然醒悟的学生们,立刻停止自相残杀,全部看向张斐。
想不到还有人跟我一样,游离在外。张斐打量下这年轻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道:“学生名叫蔡京,字元长。”
“蔡...蔡京。”张斐眨了眨眼,心想,有没有搞错,老子上堂课而已,也能遇到这遗臭万年的大奸臣,真不愧是熙宁年代,遍地是熟人。
“正是。”
蔡京问道:“老师认识学生?”
“呃...我只是觉得你这名字取得不错。”张斐很是敷衍道。
蔡京一头雾水,又问道:“不知老师如何看待这儒法之争。”
张斐哦了一声:“我认为法家胜于儒家。”
此话一出,教室内外皆是鸦雀无声。
方才那些争论之人,也未有一人敢言法家胜于儒家,他们争得是,法家亦有可取之处。
毕竟儒家在宋朝是非常强势的,法家只能意会,而不能言明。
司马光着急了,我让你来教律学,可没有说让你来否定儒学,这么弄的话,你这老师真当不下去了。
蔡京面色一喜,“学生愚钝,不明其理,还望老师赐教。”
张斐道:“我是耳笔出身,讲道理我不会,我只会讲事实。众所周知,这法家盛于秦朝,自商鞅之后,就只有一位大儒入秦传道,你们可知是谁?”
“荀子。”
“正是。可结果呢?”
“结果未能成功。”
“不错!”
张斐点点头,道:“换而言之,在当时的秦朝,儒学算是濒临灭绝,我可有说错。”
“老师所言不错,但凭这一点,就能证明法家胜于儒家?秦国灭亡又从何说起?”叶祖洽问道。
“你别着急,且听我说完。”张斐笑道:“无论秦朝灭亡是不是因为法家,但秦朝到底横扫六合,席卷八荒,凭借的就是法家,记住,是完完全全的法家。
与之对应的就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汉武帝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致使漠南无王庭。那么问题来了,在汉武帝独尊儒术之时,其国内的法家学问,也是濒临灭绝吗?”
一众学生沉眉不语。
屋外的士大夫们,也是抚须思索着。
张斐等了片刻,就直接言道:“秦皇汉武,一法一儒,但是秦朝就敢彻底灭绝儒学,但凡儒家支持,他都反对,哪怕儒家崇尚的父子亲情,哦,正如你们之前所言,此乃人性也,法家都敢否定,就是要独尊法术,法律就是爹,法律就是娘,但依旧能够取得成功,你儒家敢吗?
纵观历史,哪朝哪代,敢像秦国独尊法术一样,去独尊儒家,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过就是口嗨,口号而已,其实在他执政期间,用法家学问,可比用儒家学问多得多。
这儒家离不开法家,但法家可以离开儒家,你们说孰优孰劣?”
第三百四十六章 此法非法
这耳笔之辩,多半都是要基于证据的,没有证据的道理,在公堂之上,只会显得苍白无力,就是说出来,让人反对得。
事实就是秦朝在遵从法家时,是将儒家彻底赶尽杀绝,同时还取得巨大的成功,而儒家可从未这么干过,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那么从这一点来看,法家明显要优于儒家。
王安石抚须微笑,他的变法,其实多半也是基于法家思想,然后儒家为辅,因为他的目的是要在短时日内,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那么法家就是唯一的捷径。
但是他也知道,百姓要是过得非常不好,国家也不可能富强。
他开心,司马光当然就很郁闷,我请你来,是来让你讲讼学的,你扯什么儒法之争。
这个问题争起来,那就没完没了了,而且,在这个时刻谈儒法,也是非常要命得。
耳笔,你悠着一点。
身为大儒的严复,眼看学生们都被问住了,是心急如焚,不禁将室内迈出一步,却被文彦博给拦住,“严兄若出声,那便是输了。”
严复一怔,羞愧一笑,又退了回去。
你一代大儒,跑去跟张斐争论学问之事,那无论输赢,至少证明张斐是跟你严复一个层次的,那他当然有资格当这老师。
正当这时,第一排站起一个年轻人来,“法家刚愎自用,独断专行,自容不下别家学问,而儒家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故兼各家所长。但不知老师认为二者孰优孰劣?”
严复闻言,长松一口气,他方才也准备这么说的,不禁问道:“此子是何人?”
司马光瞧了眼,“好像是上官凝的次子,上官均。”
“哦...原来上官成叔之子,难怪,难怪。”严复欣慰地稍稍点头,又看向张斐,瞧他会如何反驳。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兼各家所长。”
张斐念了一遍,是稍稍点头,笑道:“听着好像是有点厉害。那么依你之言,这儒家定也兼法家之长,如果是,具体又是指什么?”
上官均回答道:“不可否认得是,自李悝变法之后,其后所有朝代的律法,全都是基于他的《法经》,后来又经儒家改造,提倡慎刑、少刑,注入仁德,从而进一步完善了律法。”
张斐点点头,又问道:“《宋刑统》也是与法家有关。”
上官均点头道:“当然。”
张斐不禁目光一扫,“你们怎么看?”
几乎所有人都点头,表示赞成。
张斐见罢,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蔡京问道:“老师为何叹气?”
张斐一脸悲伤道:“因为伤心,难过,想哭。”
争个学问,又不是比文招亲,你还争出个伤心、难过来,这......!
别说这些学生,就连门外士大夫们都是一头雾水。
是因为输了而难过吗?
上官均又问道:“老师又为何伤心、难过。”
张斐却是悲哀地看着他们,“我一直以为你们都是天之骄子,对于律学,虽不说精通,但至少也是熟知,只要稍加点拨,你们就能毕业,我也很轻松,故而我方才才表示大家就别当这是在上课,当成学术交流。
可不曾想,你们的律学水平,就只达到幼儿级别的,若是教到你们毕业,只怕我都已经是两鬓霜白,我这是上了司马学士的当啊,也不知道现在辞官,还来不来得及。”
司马光听得老脸都阴沉下来,小声滴咕道:“这小子在胡说八道甚么?”
赵顼也听不明白,那些学生说得都很有道理,没有什么错,不禁看向王安石,“先生可知其中缘由?”
王安石微微摇头,也是一脸疑惑。
要他来说,估计也相差不差。
这都是常理,没有什么毛病。
而在坐的学生个个都是怒气上涌,鼓着双眼,怒瞪张斐。
什么叫做幼儿级别?
你一个小耳笔,你在羞辱谁呢?
上官均是重重抱拳,咬着牙道:“还望老师指出学生所错。”
“打住!你们这都不叫错,应该叫做无知。”
张斐激动道:“谁特么告诉你们,这律法跟法家有关系?你们连律法和法家都分不清楚,你们也好意思来我国子监上这律学课,趁早回家读蒙学去吧。”
他突然开始嘴炮,令在坐所有学生顿时不知所措。
这耳笔贬起人来,真是熘得很。
方才那个谦虚和蔼的张老师去哪呢?
叶祖恰睁大眼睛问道:“律法跟法家没有关系?”
张斐一翻白眼道:“当然,二者是半文钱关系都没有,这可是一个常识问题,在那《法经》之前就没有律法吗?在法家之前,就没有律法吗?这还用我来跟你解答?”
上官均反驳道:“你这是强词夺理,儒学是脱胎于周礼,难不成说儒学与周礼也没有关系。《法经》乃是李悝所着,李悝又是法家中人,怎会与法家没有关系。”
大家火气也上来了,老师也不喊了,直接开怼。
“真是朽木不可凋也!”
张斐摇头一叹,“周礼与儒学是母子关系,没有周礼,就没有儒学,但是法家和律法,完全就是两种东西,是决不能混为一谈,否则的话,这就会出大问题的,你们要是连这个都弄不明白,就算去当官,估计也就是一个庸官,不误国误民,就算是上天卷顾。”
学生们还未表现出什么,门口一群大臣,个个都是一脸尴尬。
因为他们都不知道张斐在说什么。
上官均问道:“吾等愿闻其详。”
“罢了,罢了,这不来也来了,上完这一课再说吧!”
张斐自怨自艾了一句,又拿着炭笔在“法”字下面写了一个“制”字,“跟着我念,法制。”
“......!”
无人应答。
“算了,反正这也是最后一课。”
张斐耸耸肩,道:“法家法制,这一字之差,是天壤之别啊!秦朝亡就亡在这一点上,他们就是将法家和法制给弄混淆了,这可是血一般得教训,你却还当做鲜艳的颜色,涂在自己的衣服上,沾沾自喜,真是可悲。”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
秦朝灭亡的原因,是众说纷纭,基本都已经挖透了,是说无可说,但从未有人说秦朝是亡于搞不清楚法家法制。
这太新颖了。
赵顼都情不自禁直接走到里面去了,就如同一个学生,充满疑惑和期待地望着张斐。
而在场的学生,完全忽略皇帝的存在,凝眉思索,却始终未明白这话的意思。
蔡卞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张斐不禁苦笑一声,“这都不明白吗?”
所有学生的脸,都涨成了通红。
这很简单吗?
我们听着怎么很玄乎啊!
是我们太笨了吗?
叶祖恰当然不认为自己笨,就道:“你在故弄玄虚,我们又怎会知道。”
“我再傻也不会傻到拿常识来故弄玄虚。”
张斐呵呵两声,用手重重敲着木板,“法家是一种思想,是一种治国理念,法家的最终目的,是要富国强兵,所要维护的是国家利益,是维护君主的利益。是也不是?”
叶祖恰点头道:“是如此,故此法家是通过律法来达到目的。”
“这就完了呀。”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什么是律法?你们但凡去翻翻宋刑统,都能够看出来,这律法都是在捍卫个人的正当权益。个人。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秦朝就是没有弄清楚这一点,他们用法家取代法律,记住,是取代,二者是没有关系的。
导致的结果是什么,就是所有秦人失去个人的正当权益,秦国上下就只有国家利益和君主利益。
没错,秦朝是遵循法家,但其实秦朝是没有律法的,你们说二者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睁大眼睛。
秦朝没有律法。
这......!
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但凡熟知历史之人,也不敢说出秦国没有律法。
“别这么看着我,这是事实。”
张斐笑道:“你们谁研究过秦法,其中有哪一条律法制定的目的,是在维护个人的正当权益,再想想我朝宋刑统律法的疏议,论得是什么,是公平,是公正,是个人的正当权益。
比如说那免所因之罪,为得君主的利益吗?为得是国家利益吗?统统都不是,这条律文是在捍卫施害者和被害者的权益,这统统都属于个人权益。”
蔡卞若有所思道:“个人的正当权益,亦属于国家利益和君主利益。”
“这话正确。”
张斐笑道:“其实有一个老先生,在秦朝灭亡之前,就已经点破其弊,可惜秦朝没有听,如果听了,秦朝的结果可能会不一样,你们可知这个老先生是谁吗?”
蔡卞稍一沉吟,回答道:“荀子。”
张斐又问道:“哪句话?”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完全正确。”
张斐笑着点点头,“国家利益、君主利益,他们的基础就是个人的正当权益,秦国是本末倒置,他将国家利益、君主利益完全取代个人利益,是不可能不亡的。
其实儒学中的很多思想,就是在针对这一点进行修正,为什么那些大臣劝说君主要仁政治国,什么是仁政,不就是要捍卫百姓的正当权益,不能让百姓活活饿死,活活累死。
这才是律法的真正意义。你们连这个都没有弄清楚,都跑来上我的课,司马学士也太瞧不起人了。算了,到此为止吧,老子不上了,没点意思。”
第三百四十七章 二法之争
炭笔一扔,闪!
张斐一个华丽的转身,让在场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在赵顼他们看来,这堂课似乎才刚刚开始啊。
秦国无律法,这个说法,着实太新颖。
刚听出一点味道来,你丫怎么就走了。
“哎!”
赵顼都情不自禁抬起手,想要叫住张斐,但最终碍于皇帝的尊严,还是放了下去。
可是司马光就没有含蓄,是铁青着脸,堵在门前。
“你干什么?”
“司马学士,这个班是真不适合我,他们连一些基本律法常识都不懂,关键...关键我不太清楚,我只能教一些有一些基础的学生,然后分享我的经验。”
张斐是一脸郁闷地抱怨道。
这是基本常识吗?老夫也不懂啊!司马光瞧了眼张斐,“这么多人看着,不管怎么样,你必须上完这一堂课。”
说完,他又低声道:“差不多就行了,官家可还在这里。”
他哪里不知道张斐在干什么。
报复!
这小子表面看着是大度,嘴上说得也是非常好听,但其实心眼是非常小的......真是睚眦必报啊!
这么多人堵在门口,清一色宰相,他怎么走的了,他就是要故意羞辱那些学生。
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张斐委屈地点点头道:“行,我就先上完这一课,但是我将来要换一批学生,这真的带不动。”
司马光不做声,就是皱眉瞅着他。
张斐讪讪转身回到讲台上,目光在这一群学生脸上是扫过来,扫过去,突然是长长叹了口气。
叶祖恰、上官均、蔡京、蔡卞等人何曾受过这种鄙视。
难受!
想哭!
叶祖恰实在是忍受不了,起身言道:“你故意将这法制法家说得是不清不楚,意在羞辱我们,枉为人师。”
其余人纷纷点头。
“不清不楚?”
张斐一怔,惊讶道:“不...不会吧。你们到现在都还没有听明白吗?”
“我...。”
叶祖恰微微张嘴,那张白净的脸看着就慢慢涨红了。
真的是我们太笨吗?
这真的很简单吗?
让我先想想。
不仅仅是他,很多人都有着种想法。
赵顼低声向王安石问道:“先生可听明白了。”
王安石捎带一丝尴尬地微微摇头。
赵顼松得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我太傻。
蔡卞道:“请恕我等愚钝,未听明白,还望老师能够解吾等心中所惑。”
但那语气非常冲,仿佛在暗示,有能耐,你倒是说明白啊!
他们都觉得错不在他们,而是在张斐,张斐根本就解释不清楚。
“好吧!我就跟你们解释清楚,唉...就当是水水时长,否则的话,这堂课怎么过啊!”
张斐无奈地摇摇头,斜靠在讲台上,向蔡卞问道:“是谁告诉你,不能上别人家偷东西的?”
蔡卞一愣,“我...我父母。”
张斐又问道:“是谁告诉你,不要跟人打架?”
蔡卞道:“我父母。”
张斐继续问道:“又是谁告诉你,不能去抢别人的东西。”
“我父母。”蔡卞道。
张斐愣了愣,“怎么什么都是你父母教你的,你父母是圣人吧?”
他父母可也是我父母啊!蔡京身为长兄坐不住了,他认为张斐是故意羞辱他父母,立刻道:“此乃常识,与我们父母是不是圣人有何关系?”
“对!”
张斐指了下蔡京,“此乃常识,准确的说,这是我们生活在这世上所形成的一种常识、共识。
这不是孔子教我们的,不是孟子教我们的,更不是李悝、商鞅、韩非子凭借自己的智慧想出来得。
大字不识一个村夫,都知道偷蒙拐骗是不对得。”
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响指,“这就是法制之法。此法诞生于我们的共识,常识,为何会出现这种共识,就源于我们对于自我利益的保护,所以,法制之法也必然是捍卫每个人的正当权益。”
此话一出,众人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斗殴、偷窃,是写在《法经》中,但不是李悝想出来的,是一直存在的,在没有律法这个名称之前,就已经存在。
这就是自我保护,本是很个人的事,但这种需求形成一种广泛的共识,于是就形成律法。
李悝只是分类、完善。
可不是他先觉得偷东西不好,然后告诉其他人,偷东西不好,然后再被人慢慢接受。
“原来如此。”
赵顼稍稍点头,又小声道:“这番解释真是别开生面啊!”
吕公着疑惑道:“但会不会有以偏概全之嫌啊!”
富弼都忍不住开口道:“就看他如何解释法家。”
吕公着顿时显得有些尴尬。
他的以偏概全,没有将法家和法制分开。
那蔡卞脸上也渐渐浮现出尴尬的神色来。
“那么问题来了。”
张斐突然问道:“商鞅的《垦草令》算不算是常识,或者说人们的共识?”
一众学生摇摇头。
张斐道:“什伍连坐法呢?”
一众学生继续摇头,但气氛一点也不嗨。
张斐道:“这一令一法,它又算不算律法?”
“......!”
不算吗?
算吗?
就他们的常识而言,这当然是算律法的。
但此时此刻,无人敢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
“唉...!”
张斐又是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如今他一叹气,这些学生的心都揪了起来。
到处找地缝。
张斐道:“有个词是怎么说来着,人亡什么息.....!”
“政息!”
一个小机灵鬼答道。
“对!人亡政息。”
张斐点点头,“但这个词往往是用于什么事上面。”
“改革变法。”
“不错。”
张斐又点了下头,“开始是变法,但最终却是政息,何解?就是因为如商鞅颁布的那些法令,更准确的来说,是政令,而不是律法。”
说着,他捡起炭笔来,来到木板前,“除非一些极为特殊的例子,在大部分时候,我们可以这么来区分法制之法和法家之法。法制之法是来源于人们对于自我正当权益的保护,或者说是一种常识,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广泛的需求。”
说着,他从下往上画了一个箭头符号。
又在右边从上往下画了个一个箭头符号,边画边言道:“而法家之法是君主、大臣用于治理这个国家的一套方法。这常识和方法你们总分得清楚吧?”
“......!”
无人答话。
但这回不是傲娇,而是尴尬。
张斐有气无力道:“你们是哑巴了吗?给点回应好不好。”
叶祖恰突然问道:“如果说在《宋刑统》上面,写明抢劫合法,这...这算不算律法?”
大家眼中一亮,这个问题不错。
抢劫合法明显有悖于张斐对于法制之法的概括,但写在宋刑统上面,这就是律文。
这难道不是律法吗?
张斐反问道:“你说呢?”
叶祖恰道:“这都已经写在宋刑统上面,当然算啊!”
张斐又看向其余人,“你们都这么认为吗?”
大家面面相觑,稍稍点了下头。
虽然他们也搞不清楚,但至少也要团结一下吧。
张斐道:“我问你们,如果说要做到抢劫合法,那么应该怎么在宋刑统上面规定?”
“直接写明就行了。”叶祖恰道。
张斐问道:“那抢劫罪怎么办?”
叶祖恰道:“直接抹去就行。”
张斐道:“抹去了这条罪,不就抢劫合法了吗,这还需要去写明吗?”
“......!”
叶祖恰被绕得有些晕,道:“不写明也行。”
张斐就问道:“那如果将宋刑统上面的罪名全部抹去,偷蒙拐骗,打砸抢杀,就全都合法了,你们说这是法律吗?”
叶祖恰眨了眨眼。
张斐道:“我朝太祖太宗是如何形容之前战乱时期的律法?”
“纲纪败坏,无法无天。”
“正确。”
张斐道:“抢劫合法,是不需要去规定的,因为只要达到无法状态就行了,在无法中谈法律,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现在我反过来问你,如果朝廷规定,你在快要饿死的时候,为求活下去,去抢了一个包子吃,朝廷将不会追究你的责任,这法制之法,还是法家之法?”
叶祖恰思索半响,“法...法家之法。”
“嗯?”
“法...法制之法?”
“嗯?”
“学生不知道。”
叶祖恰是彻底晕了,他此时此刻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傻子。
张斐是哭笑不得,又道:“首先,这应该属于儒家之法,法家是不会这么规定的。其次,这还得看什么官署颁布的,如果是官家的赦令,并且还写入疏议中,那就是法制之法,因为这条规定里面,它是有着许多先决条件的,基于这些条件,这其实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意识,也算是一种常识,毕竟这人命关天,包子没了,还可以再做,人死了就真没了。
当然,如果真的要对此立法,那又是非常复杂的,因为这里面得很多判定,是非常难以取证的,故此朝廷不太可能会这么做,而这也是我们学习律学原因之一。
但如果只是政事堂针对某个特殊的地区,或者针对某个特殊的时段颁布这条法令,那就是法家之法。”
上官均突然问道:“如果法家之法遇到法制之法,该以谁为先?”
大家一怔。
这个问题令许多人都陷入沉思中。
张斐不答反问道:“假如政事堂在东京颁布快要饿死了,抢劫不违法的这条规定,你又是一个司法官员,遇到这个桉子,你会怎么判?”
上官均凝眉思索半响,道:“我...我估计也不会追究其责任。”
张斐道:“那被抢者怎么办?”
上官均道:“我会以官府的名义赔偿他。”
张斐道:“可政事堂并未规定一定要赔偿。”
上官均道:“可若是如此,今后谁也不敢在街上卖包子。”
张斐笑着点点头:“不追求其责任,代表着责任是存在的,补偿受害者的损失,这是责任的转移,而这一切的原因,都是源于法制之法,这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你说是法家之法大,还是法制之法大?”
上官均道:“法制之法大。”
张斐当即一翻白眼:“这你都能回答错误,当然是法家之法大啊!哎幼喂......!”
上官均当即是一脸问号。
我顺着你的话说,这都是错的吗?
你在玩我吧?
“其实这个例子与这个问题,是毫无关系的,无论如何,都是法家之法大,怎么可能会是法制之法大。”
张斐笑道:“如果是法制之法大的话,那么那些暴君昏君、贪官污吏又是怎么出现的,这也是常识好不好,读过史书的都知道。”
此话一出,教室内外,是鸦雀无声。
不少士大夫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
暴君?昏君?贪官污吏?
这是在骂谁呢?
这话是能说的吗?
于是乎,大家都看向赵顼。
第三百四十八章 真正的儒法之争
司马光有些慌。
老夫就只是让你小子来讲讲讼学,你这扯得有些远,讼学跟昏君有半毛钱关系吗?
而王安石也有些慌。
你小子将法家之法从法律中剥离出来,将来我的很多新法,岂不是师出无名,甚至被你的法制之法给拿捏到死。
反倒是赵顼听得兴致盎然,与那些学生一样,是在认真听讲,过得一会儿,他才发现周边许多大臣都悄咪咪地看来,不禁也看了眼他们,很小声地问道:“你们认为他是讽刺在朕吗?”
那些大臣赶紧摇头否认,这特么谁敢说啊!
可他们心里却都在滴咕,是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话是有质疑皇权的嫌疑,你就由着他这么说下去?
这些大臣心里惶恐不安,但那些学生个个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到底未有体验过文字狱的威力,这有什么不能说得,已经完全投入到与张斐的辩论之中。
上官均就直接问道:“昏君贪官与法制之法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而且非常密切,让我们先来梳理一下。”
张斐来到木板前面,一边在上面写着“法家之法”,一边言道:“我方才已经说明,法家之法,是君主、大臣统治、治理国家的方法。”
然后又在下面写到法制之法,言道:“而法制之法,是一种捍卫个人权益的广泛共识。而当二者利益相触碰时,在昏君、贪官手里,往往就是法家之法赢,你们想想看,他们是不是肆无忌惮地去破坏法制之法?更直白来说,就是随意侵占他人的正当权益。而在明君贤臣手中,往往就是法制之法赢。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蔡卞道:“道理虽是如此,但这也只能说明因人而异。”
张斐笑着点点头:“不错,就是因人而异。那么再看看法制之法的定义,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共识,就此理而言,这都已经是客观存在的,但是却要因人而异,你说是法家之法大,还是法制之法大?”
司马光、王安石等人皆是稍稍点头。
他们不是赞成张斐这话,而是理解张斐所言。
法制之法是客观存在的,因人而异,无论对错好坏,都是纯粹的主观。
就足以证明,主观是凌驾于客观。
也就是说,法家之法事大于法制之法。
蔡卞皱眉道:“依你此言,法家中所提倡的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不就是在推崇你的法制之法吗?”
张斐道:“这句话本身是没错得,但如果放到法家思想中,那就是错上加错,变本加厉。”
“这是为何?”蔡卞好奇道。
张斐道:“你得看得这句话动机是什么,刀是可以杀人的凶器,也可以是杀猪的理财工具。法家的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不是让大家去捍卫个人的正当权益,在法家中就没有这个思想。
法家的意思是,让大家都遵从我制定的规矩,更直白的说,就是所有人都是我的奴隶,我怎么说,你们就这么做。在秦法中,如这种规定比比皆是。”
蔡卞又沉思不语。
这问题好像是越问越复杂了。
叶祖恰突然开口问道:“依你之言,是不是只要遵从法制之法,便可治理好天下。”
张斐笑道:“听你这语气,好像这很简单似得。”
叶祖恰纳闷道:“这并不复杂。”
其余人也纷纷点头。
这听着是很简单啊!
遵守法制之法,这能有多难啊!
张斐问道:“若官家有错误的言行,你敢劝阻吗?”
大家不免又看向赵顼,却见赵顼在认真思索,根本没有注意他们。
只能说,这小皇帝胸襟够大。
叶祖恰昂首言道:“我为何不敢。”
张斐又问道:“你怎么去劝?”
叶祖恰稍一沉吟,道:“当然是以理相劝。”
“什么理?”
“圣人之理。”
“对了!”
张斐点点头,“这就是儒家之法的本质所在,你若觉得容易,那只能说明一点,你比孔圣人还要厉害。”
叶祖恰惶恐道:“祖洽岂敢与圣人相提并论。”
张斐道:“那你又说这不复杂?”
叶祖恰先是一愣,但旋即便答道:“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儒家之法的本质。”
张斐执笔在木板上又写上“儒家之法”,又在二法中间写上“宋刑统”,旋即问道:“你们以为当今宋刑统上面的律文疏议,是更偏向法家之法,还是更偏向儒家之法?”
这......!
一干学生是犹豫不定。
从名字来看,自然是更偏向法家之法,之前这都是常识,如今这常识开始被扭曲了。
忽闻一个苍老的声音,“若依你所言,应该是儒家之法更偏向法制之法。”
张斐抬头看去,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富弼。
这老头听着也入迷了,都开始回答问题了。
这话又说回来,其实张斐方才要闪,也不完全是羞辱学问,这个课,真不太合适这些学生,反倒是适合富弼、文彦博这些人。
“富公言之有理。”
张斐拱手一礼,又道:“为什么是更偏向儒家之法,因为儒家讲得就是世俗道理。比如说亲亲相隐,法家是肯定不讲这一套的。
可就人性而言,子告父,父告子,这十有八九,就是在逼人说谎,虎毒尚不食子啊!
虽然大义灭亲,也不算是错,但是保护自己亲人是一种天性,也是一种广泛意识,符合法制之法的定义。
你们都是读儒学长大的,想想儒家讲的道理,是不是告诉你们如何分别善恶,又如何为善。”
众人纷纷点头。
张斐道:“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他违反法制之法几率其实是非常小的,但一个法家中人,他是一定会违反法制之法,因为法家是必须要除掉法制之法,否则的话,法家就不是法家。商鞅有一句话,是非常清楚准确的表述了法家之法。”
说到这里,他终于翻开了桌上的小本本,“‘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但是这一句话与法制之法,是完全对立的。”
上官均道:“可见儒家之法是要胜于法家之法,也要胜于法制之法。”
张斐听得抬起左手搓着额头,是满脸失望。
上官均真的急了,这一堂课下来,他都开始怀疑人生了,“我又说错了吗?”
张斐澹澹瞧他一眼,有气无力道:“你先说说,你为何这么认为?”
上官均道:“道德高尚之人,自不会违法,而守法之人,道德不一定高尚,可见儒法之法是要胜于法制之法,更胜于法家之法。”
张斐目光一扫,“你们也都是这么认为的吗?”
许多学生都已经迷湖了,不敢妄做答复。
严复突然站出来道:“老夫就是这么认为的,这话何错之有?”
语气非常傲慢。
砰砰砰!
张斐突然用力地敲着木板。
吓得严复一哆嗦,这小子是疯了吗?
张斐才不管那么多,你在我课堂上装逼,有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岂有此理。“我都已经是再三强调,法制之法,是人们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一种共识。
儒家之法是这种共识吗?不是,它是圣人所言,基本上也是如商鞅所言,智者作法,愚者制焉。”
严复也急了,嚷嚷道:“儒家之法优于法制之法,自不必遵守你口中的法制之法的原则。”
张斐笑了,问道:“老先生不觉得这话是自我矛盾吗?”
严复问道:“哪里矛盾?”
张斐道:“你也说了,这儒家之法是要优于法制之法,那么遵守儒家之法,自也不会违反法制之法。是也不是?”
严复点头道:“正是如此。”
张斐道:“既然如此,老先生又说不必遵守法制之法的原则,这不是自我矛盾,是什么?连最基本的都不遵守,你能达到更高的要求吗?”
严复神情一滞,被绕得有些晕啊。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
文彦博突然站了出来,道:“你这是巧辨之术。严老先生也绝非此意,他想要说得是,遵守儒家之法,是必然是遵从法制之法的原则,且达到更高的要求。”
严复是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你小子可真会诡辩,将老夫都给说湖涂了,儒家学问,就是世俗之理,这法从得德出,德自然也遵循了你所言的共识。”
张斐道:“是吗?”
文彦博非常肯定道:“当然是的。”
张斐问道:“刑不上士大夫,这算不算儒家之法?又是否有遵循了法制之法的原则?”
“......!”
文彦博一时间,是目瞪口呆。
所有人学生都望着他。
文彦博的一张老脸慢慢在变红。
这百姓违法,人没了,士大夫遇到法,法没了。
你说是不是?
一个老者激动地向赵顼道:“官家,此人口出妖言,大逆不道,恳请官家,立刻降罪此人。”
立刻又有一批士大夫站出来,要求严惩张斐。
赵顼却是一脸轻松地笑道:“此乃学术之论,岑大夫无须太过认真。”
王安石呵呵道:“岑大夫之言,不正好坐实他的儒家之法论。”
岑大夫不敢给皇帝脸色看,只能怒瞪王安石一眼。
张斐也听得一个真切,赶忙解释道:“老先生勿要动怒,我这其实是要夸儒家的,不是要否定儒家,只不过是先抑后扬,诸位别着急啊!”
一干士大夫皆是怒视张斐。
我信你个鬼。
刑不上士大夫,你都拿出来说,你这不仅仅是要拔我们的底裤,你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第三百四十九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堂课真是越上越令人胆战心惊。
其实最初张斐说法家之法的时候,这些士大夫都是很开心的,张斐说法家之法,根本就不是法,几乎是从法理就否定法家之法。
说得真好。
说得太对了。
其实在北宋这个时期,儒家还没有完全做到一统江湖,王安石变法其实也算是法家对儒家的一次冲击,虽然王安石也不是纯粹的法家思想,他代表的是一种新学思想,他的新政,也包含着一些儒家思想,但是他的方法,显然是更偏向于法家的。
他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跟传统的儒家思想,是存在根本性的矛盾,但跟法家思想是相当契合。
这也是许多正直的大臣,为什么要反对王安石变法。
这太可怕了。
正如张斐所言,只要采取法家之法,那就必须集中权力。
可是经过真宗、仁宗两代,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思想,已经是深入人心。
皇帝突然又要集权,大臣当然会反对。
可是讲着讲着,张斐突然话锋一转,又讲到儒家之法。
最为关键的是,张斐并未将儒家之法说成最优解。
你可以说儒家之法是存有缺陷的,但你不能说,儒家之法不是最优解。
故此士大夫们开始躁动起来。
然并卵,被张斐一句话就给怼了回去。
其实“刑不上士大夫”,是有多种解释的,可以解释的很漂亮,比如说,士可杀不可辱也,并不是说真的不能惩罚士大夫,这也是儒家学问的看家本领。
很多话看上去是至理名言,真的执行起来,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以这些士大夫的才华,他可以拿出一百种理由怼得张斐哑口无言。
但是,这些士大夫还就是要坐实这个特权,故此他们不愿意与张斐去辩解这个问题。
可惜赵顼不为所动。
学术之论,无伤大雅。
士大夫们也在猜测,这赵顼心里在盘算什么。
课堂上的气氛,突然变得是非常诡异。
是各怀鬼胎。
张斐言道:“其实拿儒家之法与法制之法类比,这是不正确的,也是不公平的。”
干什么?
是想往回找么?
晚了。
士大夫们可不买账,兀自是凶神恶煞。
那句刑不上大夫,得罪了太多人。
学生们也不买账,上官均就鄙夷道:“你是怕了么?”
不得不说,这话转得真是太生硬了一点。
“学术之论,岂有害怕一说。”
张斐笑道:“学术之论讲究的是严谨,我方才是不是一再强调法家之法与法制之法就不是一样东西?”
一些学生稍稍点头。
开场就在说这个问题。
张斐道:“之后我又说明,儒家之法与法家之法本质上是一样的,那么换而言之,儒家之法与法制之法也不是一样东西,既然不是同一类东西,又怎么能放在一块比,哪有拿人跟狗比的道理。”
这些话确实是张斐说得,但这令大家又迷惑了。
蔡卞就问道:“既然如此,那你方才又在对比?”
张斐立刻道:“我可没有拿二者对比,是你们在对比,险些还将我给带歪了,造成不小的误会,你们这些家伙不是蠢就是坏。”
“......!”
蔡卞等人都傻了,明明就是你在说,如今惹得士大夫们不开心了,就成我们的锅了,你这也太无耻了。
“这么看着我作甚。”
张斐道:“我方才是怎么说得,我说儒家之法是要跟更偏向法制之法,是也不是?”
“这不是类比吗?”蔡卞问道。
张斐反问道:“这是类比吗?”
“......!”
蔡卞仔细一想,好像还真不是。
张斐又回到木板前,“你们要是实在理解不了,就可以理解为法制之法是终点,儒家之法与法家之法是两个参赛选手,他们都在奔向终点。”
严复怒哼道:“你这分明就是借机抬高你的法制之法,贬低儒家之法。”
张斐笑问道:“如果皇帝犯法与庶民同罪,老先生认为这是对,还是错?”
此话一出,全场是鸦雀无声。
就连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学生,不禁都是噤若寒蝉。
这回他们算是听明白了。
那大奇葩许遵,此刻也在瑟瑟发抖,这个岳父不好当啊!
但除他之外,其余士大夫都表现的非常澹定,偷偷瞄了赵顼,有些幸灾乐祸。
让你阻止你不阻止,现在好了,他直接冲着你来了。
你真是活该啊!
赵顼并未表现出愤怒,反而是笑着向张斐问道:“皇帝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说这是对,还是错?”
此时也只有他敢开这口。
“当然是对得。”张斐回答道。
赵顼哦了一声:“愿闻其详。”
张斐道:“其实孟子已经说清楚这一点,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何谓‘道’,不就是百姓捍卫自己正当权益的共识,这就是法制之法啊。”
还能这么解释吗?
司马光、文彦博等一干大儒,不免又陷入沉思之中。
好像有点道理,但跟之前他们的理解又有些出入。
赵顼又问道:“既然是对的,那为何自古以来,无人能够做得到。”
“因为这很难。”
张斐说着,又看向叶祖恰,道:“之前他说只要遵守法制之法,就能治理好天下,我就说,他比圣人还要厉害,因为圣人对此也只能望而却步。这一点,我们可以儒家之法和法家之法的竞争中,窥探一二。”
大家都很期待地看着张斐。
要说法制之法,他们其实都还有些迷湖,但要说到儒家与法家之争,这他们可真是不要太了解。
张斐来到木板前,“要说到竞争,就必须要有一个标准,那我们就以法制之法作为标准,来论这儒家之法和法家之法之争。
如今结果我们已经知道了,是儒家之法胜了法家之法,法家之法就只在秦朝发光发热,可在二世之后,就再没有出现秦朝那种制度。
而其中原因我们方才也说得差不多了,秦朝为何二世而亡,就是法家之法是彻底取代了法制之法,秦朝的每一条法律,都是在捍卫君主的利益,没有个人的正当权益,从而违背了所有人的共识,成为无法之国。
所以秦朝只是看上去团结,但其实君民早已经离心离德,必然会快速灭亡的。那么。儒家之法有没有取代法制之法?”
“......!”
学生们沉默以对。
“有没有?”
张斐又再问道。
富弼突然答道:“没有!”
张斐立刻问道:“为何?”
富弼回答道:“因为大多数儒家之法都不是法令,而是礼。”
“正确。”
张斐点了下头,想不到这老头思维比年轻人还敏捷一些,又看向那群不争气的学生,道:“你们一定要记住一点,法家之法是完全取代了法制之法,因为法家之法中每一条法令都是具有强制性,强迫性,这恰恰又是法制之法的特点,故此二者关系是取代。
而儒家之法在大多数时候,是教化,而不具有强迫性的,世上许多道德败坏之人,虽然受到排挤和鄙视,但不会受到刑罚的惩罚。法制之法还是在发挥着一些作用,维护着个人正当权益。
二者相比,显然是儒家之法要更为高明,因为儒家之法是要更接近法制之法的,德与法也是有许多共通之处的。”
这一番话下来,每个人都是茅塞顿开。
儒法之争,已经长达千年。
虽然如今儒家强势,但到底文无第一,从学术层面来说,并未争出一个结果来。
其中一个原因,就没有一个标准。
如今张斐将法制之法放在中间,作为标准,这一对比,就知道儒家之法肯定是要高于法家之法的。
儒家的胜利是必然的。
上官均就道:“这不是挺好得吗?”
“是好啊!”
张斐道:“我也从未说儒家之法不好,目前来看,儒家之法其实就是最优解,是你们认为我是在说儒家之法不好。”
“......!”
一干士大夫抚须面面相觑。
方才他们很激动,是因为张斐强调法制之法胜于儒家之法,是二法之争,他们当然急,如今张斐将法制之法作为一个标准,就不存在高低之分。
但是好像又存在高低之分。
纠结啊!
赵顼突然开口道:“但儒家之法到底还只是接近法制之法,并未做到法制之法。”
“是的。”
张斐点点头。
赵顼又问道:“既然有更好的治理方法,为何不去做?”
司马光和许遵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这个问题要命啊!
皇帝这么问,不代表他是这么想的。
你小子可千万别乱说啊!
其实答桉他们都知道,可从未有人敢触碰这条底线。
但话说回来,宋朝已经是相当不错,到底还有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思想。
甭管是士大夫是好是坏,怎么也比一个人说了算好。
“原因就出在它身上。”
张斐指着木板最下方道。
赵顼凝目看去,惊讶道:“法制之法。”
众人也是一愣,它不是标准吗?怎么问题会出在它身上。
“不错!”张斐点点头,突然反问道:“小民斗胆问官家一句,是先有国,才有家,还是先有家,才有国?”
“......!”
赵顼一怔,又沉眉思索半响,始终未有答桉,不禁又看向周边一群大臣,可人人都是沉吟不语,躲避他的目光,于是他又向张斐问道:“你以为是先有国,还是先有家?”
张斐道:“我认为如果有先后之分,那这个问题就好解决了,但问题就是二者是并存关系,分不出先后的。
而我之前就说了,不管是法家之法,还是儒家之法,都是君主大臣治理国家的方法,为的是国家利益,也代表着君主利益,而法制之法是在捍卫个人正当权益,为得是个人利益。
二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同时又存在着根本性的矛盾,这一点在税收上面体现的非常明显。
税收多少,就直接体现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有时候税收少了,国家亡了,但有时候,税收多了,国家也亡了。”
这一说到税收,大家都是豁然开朗,瞬间明白过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张斐又继续言道:“如今是儒家之法占主导,法制之法辅之,一旦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之争,问题就都集中在君主与大臣身上,讨论谁给谁让步。
遇到明君,就能处理好这问题,国家也必然强盛,可一旦遇到昏君,那就彻底完了。唐玄宗就是最典型的代表。
如果法制之法占主导,那么就可以死守这条底线,遇到明君,可以一飞冲天,但即便遇到昏君,也不会立刻就国破家亡,可以留有很大的回旋余地。”
赵顼不禁道:“如此比较,显然法制之法更优。”
张斐点点头道:“理论上这么说是没错的,但是儒家之法可以对法制之法进行让步,君主可以轻徭薄赋,很轻松就能解决一些问题。但法制之法是很难向儒家之法让步的,因为法制之法是捍卫个人权益的共识,不是某个人说了算。
一旦国家受到威胁,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多交一文钱税,那该怎么办?最终可能就是玉石俱焚,国破家亡。”
赵顼又困惑了,“如此说来,根本就做不到这法制之法。”
“能,但是很难。”张斐道:“其实在我朝之前,几乎是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但是我朝是有可能实现的。”
赵顼忙问道:“此话怎讲?”
张斐道:“就是我朝的祖宗之法,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只要法制之法能够达到祖宗之法的要求,基本上就可以实现。”
大家腰板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直,冒出那么一丝丝骄傲。
赵顼也惊讶道:“是吗?”
祖宗之法不是维护皇权的吗?
张斐点点头:“事为之防,曲为之制,这可是一条很高的标准,因为其中有一个预防思想,就是说任何事情,你都得先考虑周全。那么应用到法制之法上面,就得设想到,当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启动什么条例,去做出特殊应对,包括,遇到什么新得问题,可以启动什么条例,去增添条例。
儒家之法是遇到问题后,再去想办法解决,而法制之法,是要在之前就要考虑清楚这些问题,对于每一条法律都要求的非常高。
如今的法制之法,是完全解决不了这些问题的,如果现在就让法制之法占主导,肯定完了,因为这需要很多天才去不断地完善,当然。”
张斐目光扫过学生们的脸,“我指得可不是这些自以为是,却又十分愚蠢的家伙。但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我们学习律学的原因。”
第三百五十章 抱歉!哥不加班
这番话下来,那许遵和司马光是同时松得一口气啊。
要命!
真心要命啊!
方才那个话题,可真是将他们两个吓得不轻。
一个是岳父,一个是举荐他的官员,这要出事,他们铁定会受到牵连的。
但也不得不说,张斐解释的是非常完美。
不管是“君主犯法与庶民同罪”,还是刑不上士大夫,这种特权,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那法制之法就是在侵犯皇帝的权益。
皇帝是直接受益者,如果要追根朔源话,问题不就在皇帝身上吗。
但张斐却巧妙的表示,这是法制之法还不够完善,而不是皇帝本人比较自私,不愿意受法律监督。
怎么才算完善?
也没个定论。
这主动权就还是在皇帝手中。
而且,这最后一句话,是直接将律学升华。
律学这门课,虽然在宋朝,是官员的必学课,但作用是远不及儒学,重要性也是远不及儒学。
但如果将法制之法这个理念植入律学中,这门课程的重要性,将不言而喻,可以说是治天下之大乘之道。
当然,欲成大乘之道,也必经九九八十一难。
故此这门课是真不好上,尤其还摊上这么个老师。
在坐的学生,个个眼角泛着泪光。
心中是万般委屈。
这个耳笔可真是小心眼,我们好歹也是天之骄子,你这一堂课下来,是从头羞辱到现在。
没完没了。
有点胸襟好不好。
要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各地的天才,是从小被人夸赞到大的,从未被人骂过傻和笨,可是在张斐的课堂上,他们自己也感觉自己就像似一个傻子。
腹中墨水变成了粪水,完全不起作用。
到了儒法之争的时候,他们几乎都插不上话,只能听,全都是富弼、严复这些学问大家在跟张斐对话。
故此他们也只能默默忍受张斐的羞辱。
“我觉得你这说法有些以偏概全,在春秋战国时期,各国皆寻强国之道,而最终法家脱颖而出,并且帮助秦皇帝一扫六合,席卷八荒,可见法家也定有可取之处,未有你说得这般不堪。”
一直沉默的王安石突然开口言道。
司马光、文彦博、富弼瞄了眼王安石,马上打起精神来。
这家伙终于要出手了。
严复他们不由得眼中一亮,这两个可都不是好家伙,不如让他们自己狗咬狗去。
张斐摇头道:“在我看来,是毫无可取之处。”
“可不见得吧。”
王安石道:“当初秦国强敌环伺,内忧外患,幸得法家之法,故才扭转乾坤,统一六国,若无法家,只怕秦国已经被魏国消灭,怎就毫无可取之处?”
赵顼听得微微皱眉。
这哪是在说秦国,这分明就是在说我大宋啊!
富弼、司马光等人也听出这弦外之音。
王安石要借兴秦之法,来给他的新政提供支持。
如今宋朝也面临着内忧外患,强敌环伺,得想办法解决啊!
但是保守派是坚决反对这种方法,祖宗之法都说得非常清楚,事为之防,曲为之制。
可是,法制之法又能否解决这些问题。
他们也突然萌发兴趣,饶有兴致地看向张斐。
张斐笑道:“秦国死了这么多人,杀了这么多人,然后就建立起一个二世而亡的帝国,之后又是一番大杀戮,直到汉朝的建立,秦人估计也会想,我们到底图得是什么,我觉得这就是一种讽刺,当然,这不是秦国的错,当时谁也没有料到会变成这样,但是我们后人就应该引以为戒,而不应该去重蹈覆辙。”
富弼、文彦博他们是纷纷点头,对此表示十分赞同。
王安石道:“虽然秦国二世而亡,但也不能完全归咎于法家,在当时......!”
冬冬冬!
锣鼓声突然响起。
王安石已经忘记自己身在国子监,还愣了下,这哪里传来的锣鼓声。
“哎幼!终于下课了!天呐!”
张斐不禁是长出一口气,招招手道:“咱们有问题下节课再谈,呃...如果还有下节课的话。”
“下...下课?”
王安石当即愣住了,小弟,我这热身都还没有完。
大家也都懵了。
下什么课?
这还是在上课吗?
眼看王安石出手,大家都期待着一番精彩的辩论,你想往哪里熘。
赵顼听着也正过瘾着,而且这个问题,也是他正在寻找的答桉,法家是否可取?关键就是张斐的这番说法,是别开生面,令人眼中一亮,又引人深思,赶忙道:“你先等会再下课,很多问题都还未说清楚。”
让公务员加班?你在想什么。张斐摇头道:“回官家的话,这可不行。”
“......?”
赵顼都懵了。
朕的面子都不给吗。
你小子是真飘了吧!
张斐一本正经道:“官家,这可是律学课,是要讲规矩的,若是课堂上都不讲规矩,这教出来的学生,肯定也都是一些不守规矩之人,他们若去执法,不得天天徇私枉法啊!再说,这节课讲得内容太多。他们......官家请看!”
他手指着那些学生,“个个都是一脸茫然,再讲下去,他们只会越发湖涂的,毫无益处。”
叶祖恰不服气道:“我们心中有惑,皆因你未说清楚。”
张斐反问道:“那你说,若是根据法制之法的原则,这课是该下,还是不该下。”
“当然不该。”叶祖恰一本正经道:“你身为老师,应该以讲学为先,问题还未讲清楚,怎能先走,这是不负责的表现。”
张斐听得一笑,“哎幼喂!还讲什么讲,你这话说得,就证明你一点都没有听进去,亦或者你有认真在听讲,只不过愚不可及,听不懂罢了。”
叶祖恰皱眉道:“这分明就是你未讲清楚。”
张斐呵呵一笑:“依你之言,我是老师,我就得讲学为先,那我若是挖河道的,只要河道没有竣工,我就得一直挖下去,每天不停歇的挖,要么功成,要么我死。”
叶祖恰哼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强词夺理?”张斐微微一笑,反问道:“我问你,我有没有迟到?我有没有早退?都没有吧,那在规定的休息时间,是不是我的正当权益,这又是不是一种广泛的共识。上至官家,下至庶民,可都有规定的休息时间。
我捍卫自己的正当权益,是不是在遵守法制之法的原则?
当然,我也可以继续上下去,但是你们这德行,我教着是真没劲,要不是官家、富公他们在这里,还能帮你们答上几句,那不得无聊死了,估计我也早就让你们自习了。”
这一番长枪短炮下来,叶祖恰的眼泪水都在里面打转了。
这自尊心完全被击碎。
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法制之法可真是要了亲命啊!
简直就是变态。
没有办法,谁让他得罪了张斐。
王文善都被他赶出京城,临出门前,还得被他恐吓一番,要是知道他在当官,不得睡不着觉啊!
王安石突然言道:“你方才说现今还是以儒家之法为主吧!”
“呃...。”
张斐一时哑口无言。
这里面站着的不是皇帝,就是宰相。
谁特么跟你一个从九品下讲权益。
别逼逼!
老老实实给我加班!
赵顼瞧这小子着实不愿意继续上下去,而且,确实讲得太多了,于是说道:“罢了!罢了!还是下课吧,这要让你多讲一刻钟,朕都感觉自己罪大恶极了。”
“多谢官家体谅。”
张斐赶紧拱手一礼,“小民先告辞了。”
赵顼突然纠正道:“你现在可是官员,不是百姓。”
“啊?哦。”
张斐讪讪举起手来:“那小...臣能否申请调职。”
赵顼呵呵两声,旋即严肃道:“你想都别想。”
“是。”
张斐拱手一礼,又瞄了眼叶祖恰,低声道:“我要是你们,打死都不来这律学馆上课,什么老师,整一个泼皮无赖,毫无师德,课不上课,就知道羞辱你们,十有八九会耽误你们的前程。”
这语气之中是嫌弃与哀求交织在一起。
这真是直戳心窝啊!
不是该我们嫌弃你么?
怎么反过来,变成你嫌弃我们。
真是太TM侮辱人了。
眼看这小子熘了,王安石也不甘心,向赵顼言道:“官家,这问题都还未争明白,怎就放那小子走了。”
赵顼苦笑道:“其实他说得很对,这堂课说了太多东西,都有些消化不了,你看看这些学生。”
王安石一看那些学生,真的有些人捂着脸哽咽起来。
天之骄子,就没有受到过这种打击。
关键天底下也没有这种老师啊!
嘴巴毒的很。
别说天之骄子,就没有把我们当人。
“真是没出息。”
王安石鄙视他们一眼,心想,他们不懂,我懂啊!
赵顼似乎瞧出他心中所想,又道:“虽然朕知道先生肯定听明白了,但是大家都有所惑,继续辩论下去,大家所惑甚少。不过先生放心,张三他也跑不了的。”
王安石心里舒服了一些,也得考虑一下别人得感受。
毕竟大家智商都不一样。
第三百五十一章 课后感
“怎么样?”
刚刚熘出教室的张斐,都还没有出大门,就被许止倩给截住,一双清澈的眸子,是充满担忧地望着张斐。
刚下课,就见张斐独自一人出来,肯定是坏事了呀。
“怎么样?”
张斐一愣,问道:“你...你方才没有去听吗?”
许止倩螓首轻摇。
张斐问道:“为何?你不是说要去看得么?”
许止倩郁闷道:“我本是想去的,可是你也不瞧瞧,那教室外哪还有我占得位子,而且还有许多德高望重的士大夫,这我哪里敢去。”
她倒是不惧司马光、王安石,甚至于赵顼,但是她非常害怕严复这些老夫子。
要是让他们见到一个女人往上面凑,非得将骂得许止倩狗血淋头,甚至可能牵连到许遵。
天呐!我方才那么帅,你竟然没有看见。张斐顿时是意兴阑珊,“还算不错吧。”
“还不错?”
许止倩又惊又喜地问道:“他们没有刁难你么?”
张斐摇摇头道:“没有。”
许止倩微微蹙眉,“这不大可能呀,前两天,他们可没有少讽刺你。”
为什么张斐方才那么针对那些学生,就是因为这些天一直被他们挖苦,外面全都是对他的讽刺和谩骂,必须得报复回去,逮着机会就喷,谁还没张嘴呢。
张斐道:“我随便找了一个他们不太懂的话题聊,他们都插不上嘴。”
许止倩好奇道:“什么话题?”
张斐道:“就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那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啊?”
......
张斐走了片刻,赵顼他们也就离开了,但是教室里面的五十个学生,是无一人离开。
他们慢慢蠕动到那木板前,目光呆滞,仿佛在问,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确实十分困惑,一番争论下来,他们甚至都不太清楚自己在争什么。
也正是因为如此,方才他们才会那么狼狈,根本就还不了嘴。
“法家之法,儒家之法,法制之法。”
叶祖恰念着三法,眼中兀自有些困惑,感觉这理念就是进不去脑子。
这时,蔡京突然言道:“我们之所以困惑,盖因他将法家一分为二,一部分法令归为政令,而另一部分法令归为法制之法,但是在我们认识中,法制之法亦归法家之法,导致我们在与之辩论时,感到十分矛盾。”
此话一出,众人是如梦初醒。
叶祖恰一拍大腿,“不错,就是这么个道理,我当时就是被困在此处,其实二者就是一回事,你们想想,如果法家之法都无人遵守,谁还会遵守法制之法。”
“不对!”
蔡卞摇摇头道:“方才争得就不是这个问题,而是法家之法在先,还是法制之法在先。比如说,有人盗窃被捕,此乃违反法制之法,但如果官家要赦免此人,此又乃法家之法,那到底是以谁为先?”
“如果官家亲自下令赦免,估计还是会赦免的。”
“那就是法家之法为先。”
“但这么做好像又是不对的,理应是法制之法为先。”
“官家若无正当理由,就赦免盗窃之人,大臣们也不会答应的。”
“可官家若是执意要赦免,大臣反对也没用。”
“咦?这不就是方才他说得儒家之法吗?”
“等等等,我好像理清楚了。就此例来说,若是法家之法,官家若要赦免,就一定赦免,无人敢有异议。
若是儒家之法,官家要赦免,大臣们能够劝阻,但也有可能劝不住,别说那些昏君,哪怕是明君也做过这种事,如隋文帝,唐太宗,他们也有不听劝的时候。
但如果是法制之法,是必然不能赦免的。这便是此三者的区别。”
“这么说来,好像还是这法制之法更好。”
“那岂不是说这法比官家还大。”
“此话可不能乱说。”
“怕什么,方才不也说了这个问题么,法制之法目前还做不到,因为法不够完善。”
“既然法制之法是大家的共识,那有什么做不到的,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你们没有听仔细,不是说做不到,而是以法制之法为先做不到,法制之法是死得,不能给法家之法让步。”
“为什么要让步?”
“权益?”
......
这教室里面是激烈在讨论,而在国子监边上的行宫里面,赵顼与王安石、司马光、富弼、文彦博这些宰相们也在探讨这个问题。
其实大家都意犹未尽,而且目前宋朝内忧外患,大家也都在寻找其它的道路,但可惜张斐捍卫下班的权益,他们也只能自己聊聊。
“其实那小子说得很简单,并不复杂。”
王安石很是随意道。
“是吗?”
司马光瞧他得瑟就很不爽,道:“那你倒是说说看。”
王安石笑问道:“君实心中亦有惑?”
司马光点点头,如实道:“我确实有些地方没有想明白。”
赵顼也很是期待地看着王安石,问道:“先生快快说来。”
君臣私下探讨学问,称呼相对是非常随意。
王安石道:“法家之法,就是以君令为先;而儒家之法,则是圣贤决定礼法,身正则令行,乃德主法辅;而张三的法制之法,则是以个人利益为先。就是这么简单。”
赵顼稍稍点头:“这听着好似很简单,但为何方才这么多人未想明白。”
王安石纳闷道:“我也不知晓,为何他们就想不明白。”
“哪有这么简单。”
富弼摇摇头,道:“其实在诸子百家中,唯有一门学问是以个人利益为先的,且已经失传千年之久,故此许多人都被困在其中,不得其理。”
司马光道:“富公所指,可是那杨朱之学,不拔一毛而利天下。”
“正是。”
富弼点点头,“百家之中,唯有杨朱之学,是在强调个人利益,只可惜杨朱之学未有传世文章,只有只言片语,后人也未能一探究竟。”
话说至此,他话锋一转,“然而,张三之说,或许能让我等了解杨朱之学。”
赵顼惊诧道:“富公将张三与杨朱相提并论?”
富弼道:“在臣看来,就凭这法制之法,是足以让张三跻身于百家之中。”
王安石惊讶道:“富公未免太抬举那小子了。”
“非我抬举他。”
富弼摇摇头,道:“他在课堂上,是将法制之法作为一个标准,但其实这是一门思想,原因在于,他可以用法制之法去解释法家之法和儒家之法,要说开宗立派,不为过也,诸位若顺着法制之法去想,很多事情都会发生改变的。”
赵顼问道:“比如说?”
富弼道:“如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能就会变得支离破碎。”
赵顼面色骇然,“此话怎讲?”
富弼回答道:“就张三所言,法制之法是捍卫个人的正当权益,然而,父子之间亦有可能发生利益冲突。
那么根据儒家礼法而言,还是要以父为主,哪怕闹到官府去,除非涉及到大逆不道,否则的话,官府也十有八九会判父亲赢。
可若根据法制之法而言,儿子是有资格去捍卫自己的正当权益,二者关系是更趋于平等。”
司马光就道:“但是张斐也言明,法制之法乃是一种共识,而非某一个人想法,父子亲情乃人之天性,亦是共识,故需遵守父母之命。”
王安石马上道:“礼法是顺亲情而制定的规矩,其中亲情是一种共识,但是父母之命,可就不见得是共识,这是教化。可还记得那登州阿云就是被迫许给韦阿大。如果就张三的法制之法而言,阿云至少是有拒绝的权力。”
“这真是太可怕了。”
文彦博不禁惊叹一声,他也反应了过来,赶忙道:“官家,此法是万万不行,它将会颠覆一切家庭伦理。”
在课堂上,张斐是将法制之法竖立成一个标准,标准肯定是死的,那就是无伤大雅。
可经富弼这么一说,这问题就大了。
如果顺着法制之法去推想的话,很快就能够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将会趋于平等,而个人的自由将会放大。
那么儒家的整套阶级价值观,都将会支离破碎。
当然,也不至于颠覆。
因为道德和法律,还是有很多相通之处,张斐说儒家之法更接近法制之法,这其实也没错。
但本质上,二者也存有尖锐的矛盾,但如果是标准,就不会存有矛盾。
虽然张斐说得很隐晦,如今这黄金一代,就没有几个是迂腐之人,尤其是王安石和富弼,他们可都主持过改革变法,虽然他们始终没有跳出那个框框,但他们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是很快的。
司马光、文彦博在这方面,是不如他们的。
王安石道:“我也认为此法不可行。”
王安石与文彦博是破天荒的意见统一。
原因竟然是因为张斐。
这...。
赵顼问道:“先生此话怎讲?”
王安石道:“如果都强调个人权益,哪怕是正当的,这都会使得国家变成一盘散沙,若从法家之言,就是不顾国家利益‘’若从儒家之言,就是没有舍生取义的精神,这会使得国家变得四分五裂,其实方才我就是想与之争辩此理,但可惜那小子给跑了。”
司马光讪讪道:“这会不会就只是我们所想,也许张三就只是想表达律法的原则,他法制之法若只用于司法中,确实是正确的。”
赵顼稍稍点头,又看向富弼,问道:“富公有何看法?”
富弼道:“目前我也赞成介甫他们所言,若遵从法制之法,有许多问题都无法解决,其实张三自己在课堂也说了,目前儒家之法还是最优解。但是,他没有说完,我也不敢妄下决断。”
文彦博道:“官家,此课不能继续下去了。”
王安石立刻道:“这万万不行,他这堂课是在我们眼皮底下上的,而且场面上他还占据上风,若不让他继续下去,只会显得我们心虚,这反而会更令人瞎想。”
他的自信是无与伦比,他就认为自己是对的,一点也不心虚,他根本就怕什么法制之法。
赵顼点点头:“这倒也是,那就让他继续上吧。”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三足鼎立
如果根据张斐的法制之法论来说,那么法家之法就是超级集权,就是全由君主一人说了算,不允许一丝的忤逆。
而儒家之法,就是多了“德”治,在“法”的层面,大家是不平等的,伴随的就是,在“德”的层面大家也是不平等的,谁最大,德行就理应最高,故此他们往往要求皇帝做出表率。
这其实也是限制皇帝的一种方式。
只不过比较委婉罢了。
然而,宋朝立国特殊性,导致儒家之法是更进一步,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在如此设计之下,确实会存有许多弊病,比如说一件小事都得扯大半天,但若以史为镜的话,这就是比皇帝一个人乾坤独断要好。
也正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在学术讨论上,是有极大的自由。
其实富弼已经点出法制之法的奥妙,但文彦博也就是提一句,不要上这课,这还是因为张斐只是一个小耳笔,张斐要是个士大夫,估计这话,文彦博都不会说。
因为限制君主,也是宋朝士大夫的目标,只不过这个法制之法,将士大夫也给限制住了,会破坏儒家的阶级体系。
话又说回来,张斐这法制之法,跟王安石的“三不”来比,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王安石的“三不”,基本上要彻底颠覆儒家。
如果说,天、祖宗、人言,都不放在眼里的话,儒家的整套体系都不成立。
但王安石最终还是启动变法。
......
张家。
高文茵端着糕点沿着廊道,往大堂中行去,忽见一道身影侧耳贴在窗口上,正是许止倩。
她不禁好奇,于是走了过去,轻声喊道:“许娘子。”
吓得许止倩一惊,回头一看,见是高文茵,忙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高文茵小声问道:“你在这作甚?”
“我听他们在说什么。”
许止倩说着,又哼了一声:“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什么鸡生蛋,蛋生鸡,都是骗人的,方才刚刚回家,爹爹就赶回来拉着他谈话,没一会儿,司马叔父也来了。”
高文茵一头雾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许止倩本想说,八成不是好事,可一想高文茵心理素质比较差,于是又道:“讲个学,八成不会有什么事,可能他又说什么惊人的话,引起爹爹和司马叔父的兴趣。”
说到这里,她又滴咕道:“只不过为何不准我在旁听。”
高文茵不禁松得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我先进去了。”
许止倩点点头。
可高文茵一进去,就觉得不太对劲,张斐、许遵、司马光就都不说话,她也不敢多言,赶紧将糕点放下,然后退了出去。
她刚出去,司马光便一脸不可思议地向张斐问道:“你...你说你想出这法制之法,是为了对付那些学生?”
这一堂课真是要命,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且经过富弼他们讨论,甚至快变成一门思想,可是司马光让张斐去上课的,这得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问也好,一问,人都是昏的。
张斐竟然告诉他,这个法制之法,是自己想出来专门怼那些学生的。
真是太离谱了!
张斐点点头:“对啊!”
司马光眨了眨眼,突然起身怒喷道:“胡说八道,你知不知道,富公都说你这法制之法都可以开宗立派,你...你竟然说你是为了对付那些学生?”
他这嚷嚷,躲在窗外的许止倩听得一个真切,不由得面色一惊,开宗立派?他在课上到底说了什么?
“开宗立派?”
张斐也愣了愣,“我哪有这本事,我就是因为这些天他们一直都在讽刺我没学问,不配为人师,甚至都影响还想到我岳父和止倩,就惹得我很是不爽。
那我就在想,得讲一些他们不知道的,如果他们知道的,那我肯定说不过,故此,我就想到这法制之法。”
司马光狐疑地打量着张斐,又看向一旁的许遵。
许遵捋了捋胡须,不太确定地说道:“这也不像似早有预谋。”
这一点司马光最为清楚,是他自己想着借国子监教学,将张斐提拔上去,可不是张斐要求的。
但他兀自不敢相信,你弄个这么大的东西出来,结果竟是为了跟那群学生斗气,这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
都知道你张三小心眼,睚眦必报,但也没有想到已经小到这种地步,这简直是已臻化境。
不可思议。
“真...真的?”司马光又再问道。
“真的。”
张斐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他到底是天才,还是蠢材?这点事,你至于吗?司马光紧锁眉头,忙道:“这话你可别乱说。”
张斐忙道:“这你放心,我绝不会乱说的,我要说出去了,这档次就掉了,我就是要显得我有学问。”
“......!”
只有没学问的人才会这么想。司马光当即冒一头冷汗,忐忑不安地问道:“那你好生与我说说这法制之法。”
张斐立刻道:“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只是希望将律学提升一个境界,赋予一点点思想,但具体是该怎么说,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司马光当即就傻眼了,“你没有想明白,你怎么在上面说得头头是道。”
张斐道:“我就是想着应付这一堂课,反正他们一时肯定也想不明白,湖弄过去就行了。”
司马光恍然大悟,“难怪你小子方才跑得那么快,连官家都叫不住你。”
张斐顿时是心有余季道:“当时真的好险,富公、王学士、文公都出手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这弄得我是心慌慌。”
司马光焦虑道:“可是你跑得了一时,你跑不了一世啊。”
张斐道:“我正打算与司马学士商量这个问题,这课我觉得没有必要上,我这一进教室,不是老师,是敌人来着,倒不是我怕他们,但是我图啥,闲着没事,跑去与他们吵架。”
司马光一摆手道:“这已经没得商量,下堂课你是必须得上,这事你要不说清楚,可能麻烦更大。”
张斐郁闷道:“但我就准备一堂课。”
司马光道:“那你现在就给想,我去安排课程,尽量帮你拖延。”
“哎幼!”张斐一捂脸,“司马学士,你说我们这是不是闲得慌。”
司马光心情很纠结,其实张斐这个想法,他是比较认同的,提升律学的地位,但是吧......这玩得大了一点。他也是欲哭无泪,“我哪里知道你会弄个法制之法出来,这学问我现在都没有理解透彻。”
许遵深表认同地点点头。
他方才赶回来,就是想跟张斐讨论讨论。
这个观点实在是太稀罕了。
百家之中,就杨朱提到过,但问题是杨朱没有留下着作。
“也许这是因为我自己都没有想明白吧。”张斐挠着头,“我再想想看,到时该怎么圆。”
圆?
天呐!
司马光头都是大的,不禁叮嘱道:“好好想,仔细想,下课堂你面对可就不是那些学生,而是王介甫、富公他们。”
“啊?”
“这是你自己闯下的祸。”
“要是司马学士不让我去的话......!”张斐幽怨道。
司马光张了下嘴,可心想,这小子就跟驴一样,你不抽他一鞭子,他也不会动得。转而道:“你也知道这刑不上士大夫,要是出事的话,老夫肯定是没事的。”
张斐惊讶道:“司马学士,你...你不保我吗?”
司马光哼道:“我保你什么,出了事,我自己也有责任,不过我最多是去地方当官,你可就不一样了。”
张斐面色一惊,“呃...这从九品下算不算士大夫?”
司马光笑道:“你说呢?”
张斐点点头:“我也要当士大夫。”心里却补充一句,要是当不了的话,我就弄法制之法,将你们都给拉下来。
司马光再三叮嘱之后,他便急急赶往国子监,因为张斐的下一堂课就是定在明天的,谁敢让皇帝等。
可人家皇帝也不会等。
皇帝早就来了,只不过是在许家,司马光刚刚走,许止倩还未来得及问个明白,张斐就被赵顼给叫走了。
他跟张斐向来是单独谈,许遵父女老老实实待在张家。
见到张斐,赵顼便笑问道:“此事是你早有预谋吧?”
张斐嘿嘿笑道:“到底是没有瞒过陛下。”
赵顼为什么知道这一点,就是因为张斐曾跟提过那权力的笼子,但听完富弼的解释后,他觉得这笼子好像有些大,不太可控,于是就问道:“你是何打算?”
张斐回答道:“欲求三足鼎立。”
“三足鼎立?”赵顼诧异道。
张斐笑道:“陛下一定与王学士和文公他们谈过这事吧?”
赵顼点点头。
张斐又问道:“他们的表态是否有些纠结,是既不赞成,但又不明确反对?”
赵顼好奇道:“你如何得知的?”
虽然文彦博提过一嘴,但也只是表达顾虑,态度不坚决,至于富弼、司马光、王安石,则是保留态度。
张斐笑道:“王学士的新政,显然是更偏向法家,而文公他们则是要坚守儒家,我的法制之法是有别于此二家,也不可能被二家吸纳,必将成为第三家。
如果儒家彻底否定法制之法,儒家减法制,得到的就是德治,意思是不言而喻,就是要捍卫士大夫的权益,王学士必然会以此来攻击他们。
因为法制之法是捍卫个人正当权益,而文公他们是提倡藏富于民,如果他们要否定这个权益,不就是所谓的藏富于民,就是在藏富于士大夫,而非天下百姓。
而王学士要否定的话,也有悖于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的理念,你否定百姓捍卫自身正当权益,那大家就会猜想,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赵顼稍稍点头,又问道:“即便如此,意义何在?”
张斐道:“这思想不同于其它,如果只是两派相争,陛下要文治武功,就只能选一派,不是黑,就是白,而法制之法是可以同时制衡住他们,陛下便可择优而取,无须瞻前顾后。”
利用思想来左右权力之争,这也属帝王之术,可以说是赵顼的专业,思索半响,他就问道:“他们难道就不会用法制之法来对付朕?”
张斐也思索一下,道:“他们不太可能会利用此法来对付陛下,但是陛下可能需要自己约束自己。”
赵顼问道:“此话怎讲?”
张斐解释道:“因为文公他们是不可能放弃儒家之法,而王学士也不可能放弃法家之法,只要陛下不反对法制之法话,就极可能会出现三足鼎立的情况。问题就在于,陛下既然不反对,但又不以身作则,那他们肯定就会以此来攻击陛下。”
赵顼眼中一亮,旋即沉吟不语。
思想是革新保守两派的核心利益。
要是没有儒家思想,这保守派都拿不出反对新法的理由,他们就不可能会去支持法制之法,他们都不支持,就肯定也不会用法制之法的学问去限制皇帝。
如果他们敢这么做,儒家之法就废了。
这个本来是要限制皇帝的,但他们又肯定不会用。
那么皇帝就可以反过来,利用法制之法去制衡儒家之法。
其实主要是儒家之法,虽然儒家有利于君主统治,但现在不太不利于富国强兵,赵顼要文治武功,必须要压制儒家之法。
哥要打仗,你们却要藏富于民,那还打个蛋。
而法家之法,其实对于赵顼是最有利的,但问题是儒家之法实在是太强盛,法家之法没有太多出路,百姓都不会接受的。
王安石自己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说得是民不加赋而国用饶,这显然有意跟法家保持距离,如果是法家,直接加赋就行了。
对比王安石和桑弘羊的经济政策,其中最主要的区别,就是王安石的新政兼顾儒家思想,而桑弘羊就是为武帝捞钱,用的手段是法家的术,而非是德。
赵顼很是心动,因为之前他就有打算,要是实在没有办法,搞不定这一群士大夫,那就弄个权力笼子,跟他们极限0.5换一,我损失一点,你们损失更多就行。
因为他的目的就是要富国强兵。
如今看来,在短时日内,皇帝可以不损失什么,以身作则,这个没有问题,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关键儒家这么强大,输得几率也比较小,保持均衡就行。
另外,如果他能够成就霸业,这个问题或许就不是问题。
赵顼问道:“你这一堂课,就能做到三足鼎立吗?”
张斐摇摇头道:“不能。这我还得慢慢想,看怎么弄。”
赵顼神情一滞,震惊道:“你...你自己都没有想明白吗?”
张斐赶忙道:“关于三足鼎立,我是想得很明白,但是这法制之法怎么去架构,这个我还未想清楚。”
赵顼晕了,“你没想清楚,你就说出来。”
张斐讪讪道:“其实...其实我也是被司马学士逼到这份上,不过陛下放心,这不重要。”
赵顼一脸问号:“不重要?”
张斐道:“不是有公检法在么,这一点点思想赋予给公检法,就已经够他们喝一壶了,但同时又不会伤及到陛下。”
公检法本就不是为他设立的。赵顼目光闪了闪,又问道:“那你下课堂怎么办?”
张斐嘿嘿一笑,“我让司马学士往后挪了挪。”
赵顼都给这小子气笑了,“你打官司的严谨,都上哪去呢?”
张斐立刻道:“要是打官司的话,我肯定就不会这么做,毕竟讲学就只是副业。”
赵顼神色一变,非常严肃道:“朕再提醒你一边,你现在是官员,讲学才是主业,打官司是副业。”
“也是哦。”
第三百五十三章 真的只是一个误会
其实这法制之法,张斐想得非常透彻,并且一清二楚,因为这是他上大学的第一堂课,怎么可能不清楚。
他口中的法制之法,其实就是法治。
这是一个动词。
这也是那些学生困惑的一个点,他们将法制之法,就理解为法制,这又是一个名词。
这名动都弄混了,能不困惑吗。
关键,法制是自古有之,他们可以直接套用,而法治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一个全新的概念,是以前没有过的。
只有富弼摸到这法治的门槛。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令学生们迷惑的点,就是法家和法治,都是强调依法治国,听着也很类似,很多学生觉得这法制之法,是很有道理,但好像跟当下的法律也没啥区别啊。
关键就在于张斐对法制之法的表述,个人捍卫正当权益的一种共识。
然而,这句表述就是法家和法治最根本的区别,法家是强权、服从、遵守,是强者对弱者的统治;
而法治则恰好相反,是强调自由和平等,是对每个人的保护,而不是一种约束,抢劫违法,初衷不是惩罚恶人,而是保护自己的权益。
所以这一字之差,是谬之千里。
二者其实存在着原则性矛盾。
而当下盛行的儒家之法,本质上其实跟法家也没区别,都是一种统治、管理的方法,也跟法治也存有原则性矛盾。
自杨朱之后,两千年来,就没有出现过法治思想。
如法家的“法不阿贵,绳不挠曲”,这句话虽然是在强调平等,也就是说律法面前,一视同仁。
但是法家没有给这句话赋予法治的核心思想,就是个人的正当权益,那么本质就还是服从、遵守,只不过权贵们也得无条件服从,可即便做到这一点,弱者得到的也就只是心理平衡,让你去死,你还是得去死,只不过你隔壁可能是一位士大夫,但这毫无意义,生命都是无价的。
所以伱要深究法治,得出的结果,可能整个封建社会都要颠覆。
富弼才刚刚摸到门槛,他就发现法制之法将会令人与人的关系趋于平等,肯定就会破坏儒家的阶级观,要再往里面探,鬼知道会探出什么来。
张斐暂时不太敢将这个道理讲透,他也是要走一步看一步的,而且中间肯定是要做出妥协的,因为当下的政治结构,与法治存有太多的矛盾,要是玩得不好,不但会将自己玩死,甚至可能带来一场浩劫。
所以他跟赵顼说得这一番话,其实就还是让法治成为皇权的工具。
这就是一种妥协。
但这道坎,是肯定要去迈的,因为不迈过这一道坎,一切改变都变得没有意义,发明出飞机大炮,那又怎样。
比如说,网络十大用语,这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那得看你是站在大炮前面的,还是站在大炮后面的,你如果是站在前面的话,你肯定就会觉得,我cao,这什么狗屁真理,这特么就是六月飞雪啊。
但只有在法治之下,你才是站在大炮后面的那个人。
所以这个用语也只会出现在现代社会,毕竟他们都是站在大炮后面的,如果说清朝的百姓,就肯定没有这种觉悟,因为清朝的大炮,好像打自己人打得比较多。
“张三,你到底在课堂上说了甚么?”
回到家里,许芷倩是狠狠一跺脚,嗔怪道:“这么大的事,你竟然想瞒着我。”
张斐轻轻揽着她的香肩,呵呵笑道:“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上堂课而已。”
许芷倩气鼓鼓道:“这还不是什么大事,富公都说你可以开宗立派,跻身于百家之中。”
“这可能是个误会吧。”
张斐讪讪道:“孔圣人随口一句话,都能得到千百种解读,他们理解的意思,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就是想给那些学生一点教训,仅此而已。”
许芷倩道:“你都已经自比圣人,还说你没有想开宗立派。”
“呃。”
“你到底说了什么?”
许芷倩又是激动,又是好奇地问道。
“行行行,我全部告诉你,咱们上屋里去说吧。”
来到大堂内,许遵就如同一个好学的学生,很是期待地看着张斐。
他急着赶回来,就是想凭借翁婿关系,先听下一堂课,哪知道接连被司马光和赵顼打断,这令他非常郁闷。
张斐先是跟许芷倩讲了这法制之法。
许芷倩听完这法制之法后,若有所思道:“虽然说得很对,但也没什么稀奇的呀,不至于开宗立派吧。”
许遵瞧了眼女儿,道:“可不一样的,有谁告诉过你,这法律是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
许芷倩道:“这还用说么。”
许遵没好气道:“这自古以来,律法都只是关乎国家的安定,何时有人说过是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
许芷倩道:“可是国家安定,不就是个人的正当权益么,爹爹以前也常说,这地方上安定,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许遵也被问懵了,不禁看向张斐。
张斐点点头道:“好像也有道理哦。岳父大人以为呢?”
许遵没好气道:“你出的题,你来问我?”
张斐委屈道:“我都说了,就只是想着刁难一下那些学生。”
许遵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吗?”
张斐直点头道:“这是真的。”
许芷倩纳闷道:“你就这么一说,然后将富公他们都给难倒了。”
张斐讪讪道:“当时我跑得快,如果继续聊下去,不知道会不会给他们擒住。”
“可是富公也是事后才说你可开宗立派,可见你说得应该很有道理。”
许芷倩突然眼眸一转,“你就当我是你的学生,你来刁难刁难一下我。”
张斐眨了眨眼,“前面在车上,你又不答应?”
许芷倩先是一愣,旋即脸上一红,“这可不是一回事,我这是跟你讲学术之争,你那是.!”
说到这里,她还心虚地瞧了眼许遵,又狠狠瞪了眼张斐。
许遵也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
许芷倩直摇头:“没什么。”说着,她又挑衅地瞧了眼张斐,“你来刁难一下我。”
“这种要求我还是第一回遇到过,你让我想想。”
张斐认真想了想,道:“假如朝廷一亩地要征收九成的税收,一个州县的百姓,是按时上缴,宁可饿死,也不发一句牢骚,这州县的治安始终保持的非常良好,县官还因此还升官了,朝廷认为他治理的非常好。
但是另一个州县,大家都拒不缴税,天天吵,天天闹,官府都被砸了,那县官跑得无影无踪,治安是一塌糊涂,你说哪边百姓过得好?”
“.!”
方才还嚣张的许芷倩顿时变得柳眉紧锁,又偷偷瞄了眼许遵,可是他爹也在认真思索。
这个问题还真是历史上经常遇到的。
儒家在面对此事,通常是劝说皇帝,不要征收这么多税,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没有错的。
但问题就在于,对于那些闹事的百姓,多半也都会杀鸡儆猴,规模大的话,就可能直接剿灭。
传达的意思,又好似告诫百姓,你就是饿死也不能闹事,这其实也是儒家的价值观,最终还是要维护君主。
如果换成文彦博的话,可能就会说,舍生取义之类的话。
可许芷倩本就心怀侠义精神,她很厌恶这种事,当然不会认为这是舍生取义,于是就道:“征九成的税,这也不合常理吧。”
九成还不合常理?你是没有见过还有先征收未来一百年的税。张斐笑道:“你别管合不合理,你就说你怎么看呗?”
许芷倩想了想,反问道:“你又怎么看?”
张斐嘿嘿笑道:“这就是我的教学之道,我是老师,我提问,学生回答,但是这个问题,你怎么回答,我都能反驳你。”
许芷倩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
许遵这回是真信了,这小子真的是处心积虑去对付那些学生的,是我们误会了他呀,立刻道:“你这教学之道不可取啊!”
张斐赶忙解释道:“岳父大人明鉴,我本来是真的想跟他们分享一些经验,是他们先要针对我,我若不压制住他们,这课就没法上啊!”
许遵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许芷倩沮丧道:“真是白高兴一场。”
张斐愣了愣,“怎么,你还希望我开宗立派吗?”
许芷倩立刻道:“当然希望啊!”
从一开始,她就希望张斐能够出人头地,能够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她就很不喜欢张斐做那些小买卖。
张斐很是随意道:“既然你喜欢,那我就尝试着往这边发展吧。”
许芷倩心头莫名一甜,不禁娇媚地白了他一眼,“你可没这能耐。”
张斐憨厚地笑道:“试试看吧。”
在旁吃狗粮的许遵,是苦笑地摇摇头,他心里也有些失望。
弄了半天,原来是场误会。
第二日,许遵刚刚来到皇城门前,就遇到好友刘肇。
见到他来了,刘肇是赶紧上前,连连拱手:“恭喜,恭喜,恭喜仲途兄喜获乘龙快婿。”
许遵错愕道:“你不会是刚知道,我将倩儿许配给了张三吧?”
刘肇道:“但我未知,原来令婿有开宗立派之才。”
许遵顿时脸上一红,小声道:“这只是一个误会。”
“误会?”
刘肇笑吟吟道:“中途兄莫要谦虚,虽然我昨日没有去,但是我可都听说了,不会是仲途兄已经猜到我想请求你带我去听下课堂,你不愿意带我去,故而才这么说吧。”
许遵好气好笑道:“你要去听,还需我带么?”
大小是个舍人,去国子监,还需要人带?
刘肇立刻道:“你若不带,我定是去不了,如今去国子监要位子的是多不胜数,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小小舍人。”
许遵惊讶道:“不会吧。”
“真的。”
“哎呦!这可糟糕了。”
“糟糕?”
刘肇问道:“此话怎讲?”
许遵左右看了看,然后低声道:“这真的只是个误会。走走走,我边走边与你说。”
曹府。
“爹爹!”
曹栋栋入得屋内,非常严肃地向曹评道:“孩儿有件事向与你商量。”
“是缺钱用么?”
曹评端起茶杯来,轻轻吹了吹。
曹栋栋立刻道:“这等小事哪敢劳烦爹爹,孩儿一直都是自己去拿得。孩儿是想读书。”
“噗!”
曹评当即一口茶水喷出,赶紧抹了抹嘴,“你你说什么?”
曹栋栋道:“孩儿想读书?”
曹评不禁眼眶一红,“真真得吗?”
曹栋栋直点头,“孩儿想与小马他们一块去律学馆读书。”
“律学馆?”
曹评一愣。
“对啊!”
曹栋栋道:“咱们警察去学律学不很正常么。”
“去去去!”
曹评道:“这热闹你就别去凑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显然他也听说了此事。
曹栋栋道:“孩儿已经跟张三谈过,他说那些学生都是愚不可及,他教着都心累,要是能够教我们的话,那可真是太好了,他甚至都建议咱们警察组团去上课。”
“这个臭小子!”
曹评不禁暗骂一句,“你想都别想,给我滚。”
曹栋栋委屈地瘪着嘴,“那法制之法说得真好。”
曹评问道:“你说什么?”
曹栋栋哼道:“读书可是孩儿的正当权益,这就是法制之法。”
曹评问道:“问老子要钱也是你的正当权益吗?”
“孩儿去踢球了。”
制置二府条例司。
“恩师,算学馆那边出事了。”
吕惠卿很是焦虑地向王安石道。
王安石问道:“出什么事了。”
吕惠卿道:“就没有一个报名的。”
王安石惊讶道:“没有一个报名的?”
吕惠卿点点头:“明年参加科举的学生,全都去律学馆报名了。”
王安石听罢,当即松得一口气,“他们哪是去报名的,他们是去跟张三吵架的,吵完之后,他们就会来咱们算学馆的。”
吕惠卿问道:“这种事吵得完吗?”
王安石道:“张三第一堂课能够取胜,在于他出其不意,如今大家都研究过了,那凭得可就是真学问,你说他一个人能争得过这么多人吗?”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只要张三争不过,估计都没有人去上律学馆了。”
吕惠卿忧虑道:“恩师可莫要忘记,当时跟张斐打官司的时候,大家也都是这么想的。”
王安石嗨呀一声:“这可是学问之争,又不是打官司,而且他那法制之法,本就存在诸多弊病,他是不可能赢得。如今司马君实将他的课都在往后面挪,如今都还不知道是哪天开课,这你放心好了。”
吕惠卿还是很疑虑。
话是这么说没错,他之前也是估计张斐肯定会遭罪,但没有想到的是,这第一堂课不但让张斐全身而退,而且还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第三百五十四章 观者不语
王安石说得很对,律学馆那边报名之所以爆炸,可不是说那些考生被张斐的学问给打动了,而是被张斐彻底激怒了,这厮真是太嚣张了,他们纯粹就是去吵架的。
其实在思想界中,只要你活着,你就无法成圣,不可能不被人怼。
就是孔孟二圣在世时,不也天天被人怼么,更何况其他人,只不过二圣嘴炮能力也非常强大,一般人怼不过他们,故而成圣。
在坚守文无第一这个理念,文人们还是相当齐心的。
输给死人,这无所谓,但决不能输给活人,尤其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杠精精神真的是一脉相承。
王安石对此是深有体会,故此他不但不担心,反而还有些开心,因为只要张斐的法制之法被人给否定,这律学馆必将元气大伤,甚至成为笑话。
司马光对此也非常认同,他现在一片愁云惨雾。
那些学生倒还好处理,关键有许多士大夫也要下场。
更要命的是,张斐表示自己就只是应付应付,没有过硬的实力,这可真是要了亲命啊!
“不知严老先生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司马光是挤出一丝笑意,向严复询问道。
其实严复都已经是今儿的第十批客人。
“不敢,不敢。”严复拱拱手,又道:“老拙冒昧拜访,打扰之处,还望君实你多多见谅才是。”
知道伱还来!司马光心口不一道:“哪里,哪里。”
“咳咳.是这样的。”严复讪讪言道:“不知那张三的课,到底安排在什么时候?”
我就知道!司马光呵呵道:“严老先生,以你今天的地位,又何必与这小娃较劲。”
严复道:“你都能让他为人师表,还怕老拙与之较劲么。”
这老头嘴上功夫可也是非常厉害的,这一句话就给司马光怼得不知如何说是好,只道:“还在安排中。”
严复捋了捋胡须,“你这律学馆开着,又不是上课,这这成何体统,你就是不安排张三的课,你也得安排别得课,莫要耽误学生们的宝贵光阴。”
“是严老先生说得对,我会尽快安排的。”司马光点点头,心里却想,这老头心眼可真多。
如今律学馆只能上张斐的课,这事要不给个了结,没有老师敢上,那些学生个个都跟吃了炸药似得,上去讲律学,只要一个字跟法制之法挨边,那绝对会被怼的里焦外嫩。
严复又道:“如今听说上你们律学馆报名之人,已经超过三百。”
司马光谨慎地点点头。
严复又道:“国子监没有这么大的教室,正好老拙与相国寺的方丈比较熟,要不将课堂设在相国寺。”
司马光心里咯噔一下:“没有这个必要吧,到时可以分几个班啊。”
这要是去到相国寺,坐大堂,那还得了,不得将天都给吵下来。
严复道:“怎么没有,人家可都是冲着张三的学问来的。”
司马光打着太极道:“张三每个班都会上的。”
严复瞧了眼司马光,倒也不好再说什么,道:“那也行吧。”
这严复走后,司马光是坐立不安,不行了,这熬不住了,一天天的施压,得去找张斐问问情况。
张斐现在也不容易,这戏他得演下去,明明是胸有成竹,但也得装成自己很努力的样子。
没有办法,谁让许芷倩是他的未婚妻,在许芷倩伙同高文茵的督促下,张斐是天天夜读百家学问,光读儒家还不行,还得读法家、道家、墨家.!
好不容易家里熬来一位客人。
晏几道。
“今日晏某拜访,未有打扰到三郎吧?”
“没有!”
张斐连连摇头,“正好还可以放松放松。”
“啊?”
晏几道一愣。
张斐偷瞄一眼,在旁虎视眈眈的许芷倩,忙道:“呃我的意思是,对了,晏先生有何指教?”
“哦,是这样的,上回的文稿,我已经改好了。”
晏几道便将一份文稿递给张斐。
“这么快吗?”张斐接了过来。
晏几道道:“因为之前的内容,三郎认为还可以,只是叙事方法需要改变一下,倒也不难。”
之前那份文稿,晏几道可真是字字斟酌,写得非常精美,但张斐要求通俗一点,那这个真是太简单了,晏几道没用几天就完成了。
“我先看看。”
张斐点点头,心想,好不容易来个客人,结果还是让我看书,我衙内,小马,你们还不来啊!
但看这稿,还是比较轻松,毕竟张斐要求的是以故事方法来叙述,等于是在看晏殊的故事,这可比看史记强得多,主要是他还都看得懂。
过得好一会儿,张斐点点头,“是这个意思,不过我还得再仔细看看。”
“不急,不急。”晏几道赶忙道:“我知三郎最近比较繁忙,本不应此时来打扰三郎,只不过正好我这里也有几个问题,想向三郎咨询一下。”
张斐一怔,“什么问题?”
晏几道道:“是关于法制之法的问题。”
“晏先生。”
许芷倩突然上前一步。
晏几道错愕道:“许娘子有何指教。”
“不敢。”
许芷倩盈盈一礼,又道:“关于法制之法的问题,到时张三会在课堂上讲述的。”
张斐木讷地点点头。
晏几道可也是天才,立刻就反应过来,他们这是要出奇制胜,故此不能剧透,那也就是说,张斐并没有治国的最优解,用得只是珥笔之术,那就没有可问的,不禁笑着点点头:“是我冒昧了。不过据我所知,许多老夫子都在研究你这法制之法,下课堂三郎可得万分小心。”
“多谢晏先生告知。”张斐拱手一礼。
晏几道前脚刚走,司马光后脚马上赶到。
“哇司马学士,你好像憔悴了不少。”
“你小子还好意思说。”
司马光听到这话,顿时就爆炸了,“老夫当时真是被鬼蒙了眼,怎么让你去国子监教学,你知不知道,这些天老夫是怎么过得吗?这一天到晚,那些人都跑来找我,好似那法制之法是老夫说得一样,真是岂有此理。”
说到这里,他大袖一拂,“这些就不说了,我现在已经挡不住了,你想到应对之策没有?”
不说都说完了。张斐一抹头上唾沫,瞧了眼许芷倩,心想,这么熬下去,我特么也不好受,故作沉吟一番,“就定在三日之后吧。”
许芷倩微微一惊,你有想出应对之策吗?
司马光惊喜道:“你已有应对之策吗?”
张斐道:“上策倒是没有,不过我已经想出中策,确保自己不会被他们的唾沫给淹死。”
司马光道:“什么中策?”
张斐道:“简单来说,就是将他们的话都给说完,让他们无话可说。”
司马光听得一愣,摆摆手道:“你别简单说,你仔细说说,我现在有空。”
我跟你说一遍,我再上去说一遍,你这是要将我累死吗?张斐讪讪道:“这就没法仔细说,因为他们会提问的,我是要随机应变的。”
司马光瞧他一眼,心道,这小子不会是在担心老夫会出卖他吧?
张斐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对了,有件事还得请司马学士帮忙。”
司马光问道:“什么事?”
张斐道:“学问这种事,那是说不完的,而且言多必失,我也只准备了一堂课的内容,但这回他们定不会安排人敲锣,故此司马学士还得偷偷安排一人负责敲锣。”
司马光听罢,又是忧心忡忡,这话说得太没底气了,比较符合中策,但也没有办法,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天由命。
关键他是真的顶不住,对方天天来找,一干学生报了名,但没课上,你这司业当得也太玩忽职守。
回去之后,他就将这课给定在三天后的下午。
来了!
来了!
终于是要来了!
那些老夫子们真的是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但是这位子太少了。
司马光死也不肯去相国寺,同时皇帝、大臣们又都要来。
怎么办呢?
这上面欺负不了,就欺负下面呗。
就直接将学生席位削减至十五位,只是让蔡卞他们坐在前面打个幌子,表示这到底还是在上课。
但实际上,这就是一场思想辩论。
今日便是律学馆开馆以来的第二堂课。
当张斐来到课堂时,差点都笑出声来,前面是一片黑头,而后面,以及窗前门外是一片白头,真的是黑白分明。
也算是给这堂课定下了基调。
赵顼与一干参知政事全部到齐,曾公亮、陈升之他们第一回没来,但今日也来了,可见这事闹得有多大。
主要还是严复那些老夫子在帮着炒作。
“微臣张斐参见陛下。”
张斐先是来到后面,毕恭毕敬向赵顼行得一礼。
第一回没有行礼,是因为当时赵顼站在门外,是后来才走进来的。
赵顼忙道:“无须多礼,朕就是来听听的,你要以讲学为主,莫要被朕所扰。”
这本是一句客套话,可张斐一本正经道:“微臣斗胆揣测圣意,陛下此言,是不是说,微臣的课堂,微臣可以做主。”
赵顼点点头道:“这是当然。”
张斐立刻道:“微臣也是第一次讲学,经验不足,上回讲学,学生们表现的就非常不好,令人极其失望,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微臣回去之后,也是痛定思痛,自我反省。
微臣发现上回之所以没有教好,就是因为。”
他瞧了眼周边一圈宰相、老夫子们,讪讪道:“就是因为中间打岔的人太多了,以至于学生们的思绪被弄得很混乱,微臣也因此分心了。微臣还打听了一下,观者不语,不仅仅是在棋盘边,在课堂上好像也成立。”
课堂上也是有礼仪的,必须维护老师的威严,听课可不能乱说话。
“啊?”
赵顼当即愣住了。
严复鼓着双目,很是激动道:“你小子什么意思,不准我们说话?”
其余士大夫也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张斐。
我们来跟你辩论的,结果你不准我们说话。
你.。
司马光暗自一喜,这主意倒是不错。
张斐讪讪道:“晚辈何德何能,敢教老先生学问,这会折寿的。”
严复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你瞎么,老夫是来听讲的吗?
王安石也不满,你这真是柿子挑软的捏,正欲开口,只听讲台前一人站起身来,“老师言之有理,学生也是这么认为的。”
正是叶祖恰。
其余十四个学生立刻起身,对张斐表示强烈的支持。
他们也是来报仇的,结果这些老夫子们一下将他们五十个大军削减到十五位,这令他们很郁闷,他们心里也清楚,自己就是一个幌子,待会肯定没有开口的机会。
本来是很沮丧的,一听张斐这话,那个个就跟打了鸡血似得。
赵顼当然是向着张斐的,瞧了眼那些想杀人的老夫子们,憋着笑道:“这到底是在上课,就就还是以上课为主,我们尽量别打扰他们。”
“多谢陛下谅解。”
张斐赶紧拱手一礼。
那一张张老脸,都如茄子打霜,是彻底焉了。
你小子不讲武德啊!
第三百五十五章 治乱世,用重典?
大意了!
真的是大意了呀!
严复那些老夫子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张斐一上来就联合那些考生,将矛头对准他们。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
关键就儒家的礼教而言,他们也不应该在别人的课堂随便张口。
对此他们也很无奈。
好在赵顼也只是说尽量别开口,不是说不准他们开口,若是有机会,就还是能够说上几句的,同时还是能保持自己老夫子风范。
他们也只能这么自我安慰。
张斐是来之前,其实就已经想好这么干,不是看到这黑白分明,才临时起意,也不是因为害怕这些老夫子,他放出这个话,这些事情,就总是要面对得。
但是对于一个律师而言,秩序才是重中之重,没有秩序的辩论,律师狗屁都不是。
张斐这么干,只是为维护好课堂秩序,咱们再慢慢斗。
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愿意跟司马光,甚至于许遵谈论这个问题,这讨论起来,是永远说不完的,哪怕是在现代社会,他们也都在讨论这些问题。
回到讲台上,张斐翻了翻自己准备的课本,“上堂课,我们讲述了律学馆成立的初衷,律学不是简单的几条律例,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堂课咱们就继续探索律学的本质。”
“老师!”
忽听一人轻声喊道。
张斐抬头看去,见是蔡卞,问道:“什么事?”
蔡卞是面带尊敬的微笑,轻声细语地提醒道:“老师莫不是忘记了,上课堂时,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讲清楚。”
张斐错愕道:“什么问题?”
一道杀人的目光从远处射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王安石。
竟然将我的问题都给忘了。
蔡卞道:“就是法家兴秦的问题。”
叶祖恰马上附和道:“是的,上课堂王学士提出这个问题,但是结合老师当时所讲,似乎相互矛盾。”
其余学生也是乖乖地点头。
虽然他们也是来复仇的,但是他们现在深知,自己现在还能够提问,完全是依赖于这是他们的课堂,故此必须得遵守课堂纪律,否则的话,就会被那些老夫子趁虚而入。
这“老师”喊得真是一个甜。
哪怕是说“NMLGB”,也得带着敬语。
张斐不禁瞧了眼王安石,然后道:“哦,这是王学士提出来的,我到时私下跟他探讨,我们还是要以课程为主。”
课程?
课本都没有,课什么程。
王安石张了张嘴,但还是忍住了,心道,这小子又想故技重施。
巧了,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当时王安石刚刚提出这个问题,就下课了,张斐就表示下堂课再探讨这个问题,导致那些学生都在研究这个问题。
如今张斐又想变卦,无非又是要另设一题,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吃一堑长一智,哪能再让张斐得逞。
蔡京立刻道:“老师,这个问题也关乎法制之法和法家之法的区别,我等至今也没有想明白,还望老师能解吾等心中之惑。”
王安石见学生们也意识到张斐的诡计,不禁暗自一笑,你小子想蒙混过关,未免也太瞧不起这群学生了。
张斐目光一扫,见他们蠢蠢欲动的模样,于是将本子一合,“既然你们都没有弄明白这个问题,那行吧,咱们就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说着,又来到讲台边上,斜靠在讲台上,双手抱胸,“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春秋战国之际,法家是代表着最强大,最先进的思想,谁用法家谁将称霸。先是齐国、魏国、楚国,以及最后的秦国。秦国用得最好,且用得最彻底,故此秦国笑到了最后。”
蔡卞立刻道:“治乱世,需重典,而在战国时期,更为混乱,取重典治国,故而使秦国变得强大。但是老师似乎对此并不认同。”
张斐苦笑道:“是谁告诉你,治乱世,需重典。”
蔡卞答道:“尚书中就有提过。”
张斐道:“你首先要明白一点,秦国用得是法家之法,虽然包含重典,但不是用于治乱世,因为当时秦国国内也不是乱世,乱世是相对于当时的周朝而言,秦国的法家之法是为了强国。
其次,你说乱世用重典,你举一个成功例子给我听听。汉朝是无为而治,唐太宗那更是慎刑少刑的代表人物。
我朝宋刑统与唐律疏议一脉相承,只是加重对贼盗的刑罚,但看上去好像也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此话一出,后面一群宰相,都面露尴尬之色。
事实也是如此。
确实好像没卵用,他们只能安慰自己,如果不用重典,可能更糟糕。
赵顼、富弼倒是非常期待。
这个问题一直都存在,但大家都没有太好的办法,难道你有?
又听张斐言道:“在军阀混战年代,将重典用于行军打仗,这当然是可以得,但是用于治理乱世是万万不行的。”
蔡卞问道:“为何?”
赵顼、王安石、司马光他们也都非常疑惑地看着张斐。
因为重刑慎刑之辩,也是目前宋朝统治集团内部经常争论的一个话题,有些人提倡重刑,但也有些人提倡慎刑轻刑。
可也没有说,说的张斐这么武断,哪怕是提倡轻刑的,也是认为得与时俱进,不是反对重典治理,他们的依据是,国家都建设这么久了,不要再加重刑罚,而是应该向慎刑轻刑方向发展。
而且你要否定法家之法,严刑峻法也是一个主要论点。
只要你否定不了这一点,法家之法就有存在的意义。
张斐道:“在乱世之下,法制败坏,必然会引起贼寇四起,处处都是违法乱纪之人,但是你们要明白一点,这不是大部分人所愿,他们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你不抢人,就得被人抢,故而才走上这条路。
如果人人都是生而为盗,那就不会出现法制之法,法制之法的概念,是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一种共识,不是李悝凭自己的智慧想出来的,如果人人都想为盗,那就不会出现这种共识的,重典也就更无从谈起。
基于这一点,你若采用重典治世,那百姓就会想,我以前犯了法,你会不会清算旧账?而且恶习一旦成为习惯,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这顺手一捞,可能就是死刑,你说他是会去自首,还是会上山为贼?
这就会出现秦国的情况,秦国的严刑峻法,已经是登峰造极。那你们认为是秦国治安好,还是贞观时期的治安好?”
“贞观时期。”上官均回答道。
后面的士大夫们也是频频点头,他们当然是喜欢唐朝,不喜欢秦朝。
别看玄武门之变的黑历史,有违儒家道德,但唐太宗就是后世儒家最喜欢的皇帝。
竖立榜样,首先得找一个成功者,这是最基本的,宋襄公也仁义,但儒家很少提他。
唐太宗不但武功强大,文治也强,再这么一渲染,基本上就是儒家心中完美君主。
至于说李建成么,儒家也没有说不闻不问,自唐朝之后,嫡长子即位是儒家非常坚持的。
因为在唐朝嫡长子即位,都已经成为一种逆袭,那武则天都是一个次女。
拿贞观去压制秦朝,他们当然不会反对。
“正是如此。”
张斐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有些违法行为,都还是天灾所至,那你面对的就是死路一条,就人性而言,只要有机会肯定会落草为寇,好死不如赖活着。
秦朝的严刑峻法,很快就导致满山都是贼寇,自秦孝公到秦始皇,这秦人渐渐明白一个道理,首先,千万别违法,其次,只要违法,就立刻跑路,当强盗去。”
蔡卞就问道:“轻刑可治乱世?”
“这是唯一的答案。”张斐非常肯定地说道。
蔡卞一愣,问道:“此话怎讲?”
“我再重申一遍,法制之法是个人捍卫正当权益的一种共识。既然是一种共识,它就会有自我恢复能力,当大家都知道,法律已经恢复,我种田不会再天天有人来抢,大部分人就会回去种田,不会去当草寇,当良民成为多数,草寇就会变得更加虚弱。”
“依老师之意,官府是什么都不要做,用老子的无为而治。”
“玄机就在这里。”
张斐道:“我方才说行军打仗用重典,这是可以的,且自古以来,对军队纪律的要求,一定是高于普通百姓的,这是一个常识。
为何?因为他们有兵器,他的专业就是杀人,他们非常强大,军队一旦作乱,后果是不堪设想,这一点相信我朝是最有体会的。”
不少人纷纷点头。
宋朝就是从军阀混战中建立起来了,对于将帅管控,已经严到快要自废武功的境界。
司马光一看,这情况不对,大家不是来吵架的吗,怎么他说什么,你们还都赞成?
这难道这就是说他们的话,让他们都无话可说?
张斐又继续言道:“同理而言,官员呢?官员手握权力,那么对官员的要求,必然也是要高于普通百姓的。
但是重典是往往伴随着强权,是要给予官员极大的权力,以及极少的束缚,这是不是本末倒置。
再倒置过来就行了,治理乱世的关键,从来就不是重典治民,而是在于治吏,恢复法制之法,还是需要依靠官府去引导。”
本来还在频频点头的老夫子们,听到这话,顿时就惊醒过来。
好家伙!
说了半天,原来是要重典对付我们?
此子可真是狼子野心啊!
叶祖恰似乎也感觉到背后的阵阵寒意,于是道:“依老师之见,当用重典治吏。”
张斐道:“这我才刚刚说完,你就不长记性,百姓如此,官员更是如此啊?这要是重典治吏,官员贪一文钱,那不得将村里的人都给杀了灭口,这是很可怕的。
宋刑统中很多律例都存有这种思想,你将人往死路上逼,多半人就会狗急跳墙,变成亡命之徒,你们将来若从事司法,一定要注意这个问题。”
上官均立刻道:“那说到底就还是要看官员的能力和品行,而不是看法制之法,这就需要依靠儒家之法,道德品行上佳的官员,才能够治理好乱世。”
老夫子们又面露微笑,此子要不是状元,那真是老天瞎了眼。
治吏得用德,可不能用重典啊。
张斐来到早就为他准备好的木板前,用炭笔写上一句话,正是大宋的祖宗之法,“事为之防,曲为之制”。
这回他是轻轻敲着木板,“我朝祖宗之法,有暗示一丝丝的道德品行吗?”
白发那边顿时射来无数道杀人的目光。
本来是有的,就是你小子给坏了事。
以前的祖宗之法,真是处处充满仁义,他们将太祖太宗的一些政策也都算在里面,全都是儒家的传统政策。
一场官司打得这祖宗之法就变成了一句话。
提起这事,他们就恨啊!
张斐又道:“我方才就说过,对于军队、官员的约束,必然是要高于对普通百姓。可是道德品行是一种约束吗?不是!是一种自我修养,否则的话,就不需要法律,德治就可以搞定一切。这虽然不算本末倒置,德治还是能够起到辅助作用,但到底不是约束。
而我们的祖宗之法,其实就包含了治吏之法,相互制衡,但是怎么制衡,记住,这是关键,是必须要建立在法制之法上面。
是人去执法,这没错,但是要确保,执法之人亦受法监督。”
上官均反驳道:“可到底法是死的,人是活得,法不可能主动去监督执法之人,还是需要人去监督。”
“这个问题好,这就要提到我的专业。”
张斐笑道:“那就是讼学。为什么朝中总有人议论,要废除讼学。很简单,百姓不懂法,但珥笔懂法。
讼学其实就是我朝祖宗之法与法制之法的结合。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其中一个含义,就是在设计制度时,要经过周详、严密的考虑。
在朝中是用分权的方式,但是怎么用于民间?最好的方法,就是法制之法,捍卫个人正当权益。
你有权抓我,但我也有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权力。一桩冤案的发生,跟上级没有利益关系,但是跟受害者却息息相关。
儒家之法和法家之法都是要求上级管理下级,而法制之法,是追求百姓诉讼的权力,你们说那种方法更能够避免冤案。”
法治和人治从来就不是对立的,而是相对的,法治越强,人治就越弱,反之,人治越强,法治就越弱,但人治是不会消失的,法治是可以消失的。
当个人捍卫自身正当权益的权力越大,社会就越倾向法治,反之,就倾向于人治。
上官均道:“可上诉也是要去上级告。”
张斐道:“你们先别管上级还是上上级,你们先回答,哪种方法更能够避免冤案。”
蔡京道:“当然是法制之法,故此我朝才允许民告官。”
不愧是大奸臣,就是会说话。张斐笑着点点头道:“事实就是如此,至于还是要去上级告么你们要明白,你不去告,与上级就没有太多的责任关系,也很有可能被下面的官吏蒙混过关。
但你去告了,他就有责任,而且是主要责任,当然,他也有可能徇私枉法,但是,这世上没有最好的方法,只有相对好的方法。”
叶祖恰突然道:“百姓有冤情,可以上诉,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是否要通过珥笔去争讼,这个我认为还是值得商榷的。
因为珥笔争讼不是为公平正义,而是为了谋利,有些珥笔心术不正,为求谋取更多的利益,将一桩简单的官司,变得非常复杂,不但冤情更甚,同时还徒增官府的消耗,尤其是在财政困难之际,这反而会因小失大,令许多冤案搁浅,又何尝不是一种本末倒置。”
“说得好!”
张斐笑着点点道:“这就是为什么法家能够让秦国统一六国,但我却让大家引以为戒的主要原因所在。”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不可逆
这说了半天重典,突然又回到兴秦之法上面。
这本也是此堂课的题目。
按理来说,这也是应该的。
但是这个转折令大家感到十分意外,尤其是富弼、文彦博等人。
因为重典是法家中一个很重要的思想。
那么反重典,就是反法家。
而张斐对于重典的那番辩诉,是深得不少人认可,那就辩论而言,应该是从那里折返回来,是更优的选择。
不曾想,张斐却选择讼学造成官府消耗的这个论点给折返回来。
别说那些学生,富弼他们都是面面相觑,这二者有何关系?
关键减少官府治理成本,这是法家的优点啊!
王安石本来就是要拿这个点去跟张斐辩论的。
宋朝就是面临这个问题,恰恰也是因为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导致整个行政机构变得非常臃肿。
制置二府条例司就是针对这个问题进行的权益之计。
但新政仍旧面临这个问题,反对派太多了。
王安石是情不自禁地问道:“此二者有何关系?”
张斐故作一愣,然后诧异地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竟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赶忙解释道:“真是抱歉,我无异打扰,只是对此感到困惑,你们继续上课。”
蔡卞立刻道:“王学士之言,亦是我们所惑。”
张斐点点头,没有过多计较,他也知道拦不住,但必须要施加压力,否则的话,又会争吵不休。
他沉吟少许,“在春秋战国时,孔子周游列国,为何儒家始终未得认可?如果采纳孔子之学,又能否成功?”
大家面面相觑。
叶祖恰摇头道:“恐怕不能。”
“为何?”
张斐问道。
叶祖恰答道:“儒家是讲德治,此需教化,教化又需时日,而当时的情况,各国相互攻伐,未有喘息之机,秦国启用商鞅之前,国家面临生死存亡,儒家自然难以得到重用,即便重用,也难以成功。”
上官均补充道:“可自汉朝独尊儒术以来,百姓深受教化,哪怕改朝换代,儒家思想依然是深入人心,可见只要给儒家时日,法家是不敌儒家。”
蔡卞道:“此言差矣,秦国能够成功,那军功制是功不可没,没有田地奖励,秦国士兵自不会在战场上奋勇杀敌。
可田地是从何而来?不仅仅是依靠占领他国土地,更多是从秦国当时的贵族手中得来的,此也是法家之功。
而儒家是以忠孝仁义立国,是要维护那些贵族的权益,即便儒家教化成功,也无田地奖赏士兵,在武力上面,是绝非法家的对手。”
王安石一眼瞧中此人,这不就是我要的人才吗?
上官均哼道:“田地总有奖赏完的一日,而仁义则是绵绵不尽,你赢得了一时,也赢不了一世,事实也证明,法家就只赢得一时。”
蔡卞道:“生死存亡之际,这一时就是一世,凡事还是要审时度势,不能拘泥守旧。”
二人是针锋相对。
其实他们争论的也是法家和儒家的一个主要矛盾,法家是追求不断地发展进步,而儒家则是追求效仿圣人,比较守旧。
但这已经是老生常谈。
故此后面那群那群老夫子,看得很着急,你们怎么自己争起来了。
呀呀呀!这小子真是太狡猾了,竟然挑起儒法之争,好让他的法制之法从中渔翁得利。
严复他们正欲制止时,张斐竟然先开口道:“你们这些回答,其实都没有问题,都是对的,但是这也充分反应出,你们的儒学可真是学得一塌糊涂。”
嗯?
教室里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你说我们律学不好,那也就罢了,竟然说我们儒学一塌糊涂,关键你张三凭什么这么说?
蔡京问道:“老师为何这么说?”
张斐反问道:“儒学是承.?”
“周礼!”
“当时的天子是.?”
“周天子。”
“对呀!”
张斐点点头道:“孔子推得是周礼,讲得是君臣,你们说诸侯能用他吗?你们讲儒学,却不讲忠孝,你们的儒学是不是一塌糊涂。”
这.。
尴尬呀!
蔡卞他们的脸上的表情是极为丰富。
那些老夫子也是直摇头,你们这些小子,真是不争气,竟然连这一点还得让一个珥笔来提醒。
悲剧啊!
叶祖恰就辩解道:“我们争得是兴秦之法,就事论事,当得情况,这恐怕只是一个次要原因。”
当时那情况,周天子哪里还护得住,孔子也不傻,他也不会过分要求这一点的,孔圣人的情商那绝对是一等一的。
“这是当然。”张斐点点头道:“但你们都是考生,如果明年科举考这个问题,你们要不回答这一点,可能就都不会上榜的,我身为老师自然有必要提醒你们。”
富弼、曾公亮等人都笑了起来。
学生们是齐齐拱手道:“多谢老师提醒。”
“这是我分内之事。”
张斐轻描淡写一句,又道:“从你们方才的争论来看,有一点可以明确,就是法家的效率更高,是远胜于儒家。”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又向后面赵顼,“官家,可否允许臣说一句不得当的话。”
赵顼笑着点点头。
张斐这才继续说道:“如果秦始皇来我朝,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他给急死,要么他将大臣都给杀了。依法收税,这是多么简单的问题,但在我朝愣是能够吵翻天,更郁闷的是,吵到后面,无疾而终,秦始皇他能受得了吗?”
学生们都乐了。
大臣们就尴尬了。
你小子骂谁呢。
但赵顼很爱听,真是知己啊!道出朕心中的委屈。
在我大宋治国是真的不易啊。
张斐又道:“方才说得消耗问题,法家就能够用最低的消耗,干成最大的事,因为任何事,皇帝一句话,就能够解决,谁敢说不?”
蔡京好奇道:“既然法家万般好,为何老师又说要引以为戒。”
“因为坏就坏在这里。”
张斐道:“太简单了,所以秦始皇要是来我朝,他要么急死,要么将大臣都给杀了,他不可能认同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理念。
这由奢入俭难,政治亦是如此,你已经有最快的捷径,为什么还要去绕远路?遇到河流阻路,搭什么桥,这多浪费时日,兵贵神速,直接就扔几百人进去,将河道填了就行了,多么简单。
法家的节省消耗,只是节省君主和国家的消耗,但是这节省出来的消耗必然会是成倍的加到百姓身上。”
这一番话说得那些老夫子是无比舒爽。
这一点说得相当不错。
就是这么回事。
“但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张斐道:“如果法家可以只用于一时,那法家是要强于儒家的,但问题就在于,法家是不可逆的。秦国在危难之际,用法家来兴国,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要再不图强那就完了。
但是在统一六国之后,又能否废除法家,再用另一套方案来治国,那也是不可能的!”
蔡卞突然打断他的话,“老师此言差矣,扶苏素有贤明,若当时扶苏即位,或许能够避免秦朝的灭亡。”
张斐笑道:“扶苏上位,就是再有贤明,他也是个名声比较好的秦二世,结局是不可改变的。我都可以直接告诉你,扶苏上位,若以仁政治国,宽容的对待子民,会发生怎么样的情况。
情况就是他发现自己想象的太美好,执行起来,当时秦国的问题,他是一个都解决不了,然后被迫再回到法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蔡卞见他恁地自信,不禁好奇道:“老师此番言论,可有依据?”
赵顼他们也很好奇地看着张斐。
这个素有争论,也有很多人认为扶苏也难以力挽狂澜,但也不会说得这么绝对,毕竟这是没有发生的事情。
但那只是他们所认为的。
张斐笑道:“当然有啊!而且方才你们自己都说出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
谁说的?
“就是消耗啊!别得账很难算,但是财政还是比较容易算的。”
张斐无奈地摇摇头,“方才都已经说明,治理国家,是需要花钱的,而儒家之法的治理成本,是要远高于法家的。那么当扶苏在调整政策后,秦国财政必然会先一步崩溃,因为当时秦国财政本就不好,同时失去法家治理下的丰厚利润,同时治理成本还在大幅度提高,这三管齐下,会是个好结果吗?”
上官均摇头道:“扶苏可以先削减朝廷支出,然后再慢慢调整。”
张斐笑道:“你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没有笼络民心之前,还先将原先的支持者全都给得罪,那兴许比秦二世还快。”
蔡京道:“大乱之后,可用道家的无为而治来休养生息,然后再用儒家。”
这厮很巧,他拿历史的变化来套,但他所知的历史实在是太短了。
张斐呵呵笑道:“在秦国当时的情况,要采取无为而治,马上就会四分五裂,分崩离析,你想无为,可人家都想有为,别说六国阴魂未散,关键法家可又不讲忠孝伦理的,人家只讲强权的。正如陈胜吴广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么结果就只有两种,其一,扶苏马上回归法家,再用法家打赢这场战争,他赢了之后,肯定就会认为,还是法家好,这一改政策,国家就乱了,结果就还是离不开法家。
如果他输了,就是刘邦,刘邦即位之后,就肯定不会再用法家,如果他也用法家,那大家就要问他,为什么要推翻秦朝。”
要谈这个话题,那张斐可比他们强多了,他们才多少年的历史观,张斐多少年,全球那么多国家,真是用血和泪告诉大家,你若这么做,会发生怎样的情况。
要知道那现代社会是一个全球性的大家庭,信息发达,就是再落后的国家也比秦朝的基础要好很多,但他们就还是陷入这无限轮回中,怎么也回不去。
这就是人性。
只有拥有文明底蕴,教育发达的国家,才能够进行自我调整,避免陷入这种轮回之中。
亦或者完全交给更强大的外人来统治,统治好之后,再去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争取回来,但那还得寄望于别人处于虚弱的状态。
法家的恐怖之处就在于,韩非子之后,法家大乘,变成一套非常完善的思想体系,就不是军功制那么简单,是能够渗透到每一个角落,而且是最有利君主统治,属超级集权制度。
如果调整的方案,肯定是要往回走,给予百姓更多的自由和财富,然后自己省吃俭用。
以秦朝那个体量,这怎么可能。
就是扶苏答应,别人也不会答应的。
但只用法家的手段,而不照办他的整套体系,那就还是可以的。
富弼突然问道:“如果采取法制之法呢?”
张斐稍稍一愣,摇摇头道:“那也不能,问题依旧,秦国财政是完全寄托于法家,而法家统治的成本又是最低的,可以从儒家变成法家,但无法从法家变成儒家,除非是重新来过。”
蔡卞道:“依老师之言,这秦国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但我宁可选法家,也不愿容他人欺辱。”
赵顼和王安石同时点了下头。
张斐笑道:“这法家能够成功,就全赖你们这些懒人啊。”
蔡卞错愕道:“老师为何这么说?”
张斐道:“司马学士曾言,天地所生货财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间,则在公家。
法家就是用暴力驱使所有货物都放在公家,节省官府统治成本的代价,就是加重百姓的负担。可为什么他们就不愿意多想一步,民富国也富。
就如我们王学士则提出,富其家者资之国,富其国者资之天下,欲富天下则资之天地。”
王安石眼中一亮,原来是友军。
可转念一想,不对,他就是我的人,我为何要质疑他?
深深自责。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早说呀。
方才他可是紧张死了。
主要是皇帝听得很入迷。
上官均哼道:“嘴上说谁不会。”
王安石神色一变,暗道,这小子科举最高只能排在第十。
张斐呵呵道:“这刚说完蔡卞,你小子又犯这毛病。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百姓向过更好的生活,理所当然,君主想要更好的国家财政发展,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要是你的作用就只是让国家和百姓都原地踏步,那你倒是给官家一个用你的理由?
虽然我让大家以法家为戒,可是我不认为商鞅有错,秦始皇有错,因为他们在当时代表的就是进步。但是,如果我朝的百姓生活和国家财政,还跟秦朝保持一个水平,这难道不一件令人很绝望的事情吗。”
王安石立刻看向司马光。
缸!
不。
光!
懂了么?
这就是官家用哥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