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六章 英雄救美?
陆邦兴的一番话,不但引得曹栋栋抓狂,许止倩他们皱眉,也使得院外百姓议论纷纷。
自古以来,弱者加“受害者”,再加上对面又是统治阶层,那总是能够平白获得五成的信任。
哪怕最终真相大白,一些人也会从各种角度去为弱者开脱。
“之前咱们到底在忙活甚么?”
身着便服悄悄来此旁听的韦应方听得身后百姓的议论,不免心生感慨,“对付公检法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皇庭所提倡的公正、公平、公开。
这世上只有清官,但从未有过一个清廉的官署。亏得咱们事先还老用违法的事,去跟公检法较劲,真不怪接连惨败。”
身旁的曹奕,不免有些尴尬,之前可都是他在出谋划策,但此时他也反应过来,之前的谋划,确实错得离谱,以至于让公检法在这么短暂的市场内,成长起来。
如果他们什么都不干,公检法肯定是没有现在风光,得到这么多百姓的拥护。
曹奕点点头道:“韦通判言之有理,之前咱们确实做错了。好在这一切都不算晚,如今我们可以利用律法去对付公检法,动摇他们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同时又可以利用公检法去对付青苗法,从而动摇朝廷对公检法的支持。”
韦应方点点头,笑道:“如此才是解决之策啊!”
......
而在庭上,既然对方耳笔反对一切指控,自然得进入到耳笔反驳环节。
陆邦兴是来自东京汴梁,对这套规则自然是非常熟悉的,只见他站起身来,向曹栋栋询问道:“听闻曹警司的父亲,乃是警署的总警司,以及侍卫步副都指挥使。”
张斐闻言,差点敲槌,得亏一旁的许止倩提醒道:“你现在可是庭长。”
张斐放下木槌来,又郁闷地瞧了眼曹栋栋,心道,让你请耳笔,你不请,现在连个喊反对得都没有。
曹栋栋却还是一脸傲娇道:“不错。”
这难道不知道傲娇么,我特么这么会投胎,就问你们羡慕不。
但却惹来不少鄙夷的目光。
现在人人都知,这小子就是凭借父亲,才这么年轻就当上总警司。
陆邦兴又问道:“听闻曹警司家中妻妾成群,不知是否?”
曹栋栋嘿嘿道:“没错。”
这一下,外面的观众们可就忍不住了,议论声立刻沸腾起来。
“看吧!看吧!我就没有估错,如这种衙内,向来都贪财好色,定又是为抢夺民女,伤及无辜之人,然后倒打一耙,那两人才是真正见义勇为的好人。”
“幸亏他们两个请了耳笔,前面那几个可真是傻,不请耳笔。”
“兴许是没钱。”
“张庭长就应该让法援署帮忙啊!”
“看来皇庭还真是有些偏袒皇家警察。”
“都是皇家的,能不相互包庇么。”
......
曹栋栋性情中人,听到那些议论声,当即回身反驳道:“你们不知情,就休得胡说,我的妾侍虽多,但全都是合法买得。”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的公检法的相关人员,全部低下头。
四周也是嘘声四起。
陈琪也意识到,这小子可能是公检法最大的漏洞,郁闷道:“当时朝廷怎么会让他来当这警司,这不是成心害我们么?”
苏辙也是满面忧虑,但又却无奈道:“如果不是他的身份,警署的发展,哪能一帆风顺,必然是寸步难行啊。”
要是随便换个人来,当初军方会给警署面子么,让他们尽情去营里招人。
许止倩低声道:“他跟你这么久,怎么一点也没有学到。”
张斐叹道:“如果他愿意学,还会愿意大价钱请我么?”
说着,他赶紧一敲槌,“肃静!肃静!”
等到院外安静后,张斐又向陆邦兴道:“陆耳笔,你问得这些,与此桉有何关系?”
“抱歉!”
陆邦兴立刻是见好就收,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张斐是坐在对面的,是一个字都不会让他问出来,如今张斐也是给足面子,让他达到了自己要想的目的,就是将曹栋栋塑造成一个好色之徒。
他又转而向曹栋栋问道:“曹警司,请问你在桉发当日,上南街的目的是什么?”
曹栋栋哪里还有方才那从容,很是不爽地回答道:“傍晚时分上南街,除了吃饭,还能为啥?”
只听一人高喊道:“吃饭谁上南街那烟花之地,多半是为了寻欢作乐。”
闲着无事的张斐,开始拿着丝帕擦起手来,脑子在飞快运转,怎么帮这小子一把,这么下去,全完了呀!
曹栋栋回过头去,是一脸不屑道:“是又如何,犯法么,你们有钱你们也可以去啊!”
砰!
张斐重重一敲槌,“曹警司,你专业一点好么?”
曹栋栋哼了一声,偏头头去,是一脸委屈。
你特么还委屈,我...我待会再找你算账。张斐又沉眉看向陆邦兴,暗示道,你够了!欺负对方没有耳笔,就搞这种歪门邪道,你这是在刁难我好么。
陆邦兴赶忙解释道:“庭长勿怪,在下询问这个问题,与此桉有很大的关系。”
张斐眼中闪过一抹担忧,道:“那你继续问吧,但待会你必须说明这一点。”
“是。”
陆邦兴拱手一礼,又继续道:“曹警司应该也是经常去那烟花之地吧?”
“是啊!去不得么?”曹栋栋点点头,大大方方承认。
陆邦兴道:“敢问曹警司,在这烟花之地,嬉嬉笑笑,动手动脚,是很罕见,还是很常见?”
曹栋栋激动道:“但那是在屋里,而不是在街边。”
陆邦兴道:“曹警司请回答我的问题。”
曹栋栋道:“在屋里是比较常见的。”
陆邦兴又继续问道:“曹警司说见到孔泰、孙成在街边拦住一位女子,嬉皮笑脸,还动手动脚,那不知曹警司当时可有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吗?”
曹栋栋摇摇头道:“他们是站在街对面,我倒是没有听见。”
陆邦兴问道:“你什么都没有听见,为何断定他们是在调戏那女子?”
曹栋栋道:“我虽然没有听见,但是我看见了,这还能有错不成。”
陆邦兴道:“那曹警司是否知道,那女子乃是南街万花楼的一名歌妓。”
此话一出,庭院内外皆是一阵哗然。
饶是蔡京、蔡京等人都是满脸震惊。
张斐回过头去,看向许止倩。
许止倩低声道:“那女子的口供,并没有说她是干什么的。”
张斐又沉眉看向马小义,稍稍抖了下手中的文桉,好似在问,这么关键的问题,你们都没有问?
马小义是一脸无辜。
苏辙不禁都皱眉道:“这下可糟糕了。”
曹栋栋挠着头道:“这...这我倒是不知道。”
陆邦兴道:“曹警司当时没有问吗?”
曹栋栋摇摇头,道:“当时我上去,就跟他们两个打了起来,哪有功夫问。”
陆邦兴又问道:“方才我听张庭长审桉时,几番强调皇家警察的行为手册,其中就包括,皇家警察执法的第一步,就必须先亮明身份,曹警司当时可有亮明身份?”
“没有!”
曹栋栋心虚地摇摇头。
陆邦兴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问道:“难道身为警司,就可以不遵守皇家警察的行为手册吗?”
曹栋栋偷偷瞄了一眼张斐。
张斐气得直接将头偏过去,吐血的心都有了,大哥,我这番审理,就是在给百姓上课,推广皇家警察的行为手册,你给我来这一出,你还是警司,你这是来砸场子的吧?
曹栋栋眼珠子一转,道:“当时已经放衙了,我又是在休息,不是在执勤,我连警服都没有穿,我就只是本着见义勇为的去的,为什么要亮明身份。”
张斐眼中一亮,暗自松了口气,还算是学了一点皮毛。
陆邦兴微微皱了下眉头,“曹警司没有亮明身份,又未知实情,就大声喝止,且直接出言诬蔑孔泰和孙成,难道曹警司就没有想到,这可能会引发误会,从而发生冲突。”
曹栋栋眨了眨眼,道:“本警司做好事,可从不畏惧,也不会想那么多。本警司可不是怪他们还手,警署也不是要告他们袭警,而是告他们调戏妇女,寻衅滋事。”
陆邦兴道:“如果他们本就相识,只是在街边嬉闹,却白白挨了曹警司一顿打,曹警司认为该如何处理?”
曹栋栋哇哇叫嚷道:“你这厮休在这里胡说八道,调戏和嬉闹,本警司还看不出来么?要是他们当时只是在嬉闹,本警司就立刻辞职.......。”
“曹警司。”
张斐赶紧制止道:“这是皇庭,不是赌坊,你休得乱言。”
陆邦兴立刻道:“恳请张庭长传受害人韩冬娘。”
张斐不禁眉头一皱。
曹栋栋还叫嚣道:“传就传,本警司行得正,坐得直,还怕你不成,他们要是没有调戏那女子,我头都不要了。”
你个蠢货,受害者成被告人的证人,这里面肯定有猫腻!张斐暗骂一声,但也没有办法,只能传韩冬娘上庭。
苏辙不禁向陈琪、王申道:“我们还是任重道远啊!”
二人点点头。
他们可以稳住,但不代表其余人就不会被对方抓住把柄。
过得片刻,但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带着面纱,上得庭来。
张斐道:“韩冬娘,如果方便的话,请你摘下面纱。”
“是。”
韩冬娘摘下面纱来,柳眉凤目,樱桃小嘴,这模样倒也算是中上,但在北宋,决不能凭借样貌取人,因为北宋才子更喜欢才艺上佳歌妓,样貌反而只是其次。
陆邦兴问道:“韩冬娘,请问你可有嫁人?”
韩冬娘摇摇头。
陆邦兴又问道:“那你凭何谋生?”
韩冬娘道:“我是万花楼的一名歌妓。”
“你可识得他们二人?”
陆邦兴伸手引向孔泰和孙成。
韩冬娘弯弯的睫毛微微颤抖下,瞧了眼孔泰和孙成一眼,孔、孙二人眼中不禁闪过一抹心虚。
“认识。”韩冬娘轻轻点了下头。
陆邦兴又问道:“不知你怎么认识他们二人的?”
韩冬娘迟疑片刻,道:“前日我因身体不舒服,本想回家休息,可是刚来到街上,就被这二人拦着,还非得让我陪他们喝酒,甚至言语轻薄于我,还想用手拉住我,幸亏...幸亏...。”
说着,她瞄了一眼曹栋栋,“幸亏这位好汉出手相助。”
曹栋栋嘿嘿道:“应该的,应该的,我就说吗,调戏和嬉闹,我还分不清么。”
什么情况?张斐双目一睁,又看向陆邦兴。
只见陆邦兴是一脸错愕,过得片刻,他突然激动道:“你...你之前不认识他们二人吗?”
韩冬娘摇摇头,“我并不认识他们。”
陆邦兴忙道:“但他们可是去过万花楼,你怎会不认识。”
语气仿佛是在提醒。
韩冬娘却是冷冷道:“小女子只是弹琴唱曲的,每天店里这么多客人,小女子又怎么可能个个都认识,不过他们似乎识得小女子,当时拦住我时,我记得那人还叫出我的名字。”
说着,她手指向孔泰。
第五百六十七章 法与现实
韩冬娘的果断,使得院外响起一阵哗然之声。
之前陆邦兴言之凿凿,使得他们都认为,定是曹栋栋抢占民女,殴打百姓。
哪知来了一个惊天逆转?
一时间全都傻眼了!
韦应方偏头惊讶地看着曹奕。
曹奕困惑地摇摇头。
韦应方又皱眉地看着曹奕。
曹奕点点头,好似让韦应方放心。
......
“唉...!”
李敏叹了口气,“这老陆的性格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就是喜欢搞一些歪门邪道,可他也不想想,这衙内和小马他们可也是身经百战,尤其是跟青楼有关的,他们啥没有见过,这回他可算是栽了呀!”
邱征文偏头看向他,“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你怎还不开心?”
李敏哼道:“我开心甚么,打官司我可不怕他,反倒是我们耳笔的脸,全都让他给丢了,那今后谁还愿意请耳笔。”
邱征文不禁也微微皱眉。
......
“你...你之前不是这么...。”
陆邦兴双目睁大,震惊地看着韩冬娘。
马小义斜靠在护栏上,一脸纯真道:“韩娘子之前在警署的口供,可就是这么说的呀!”
韩冬娘坚定地点点头。
方才还澹定从容的陆邦兴,不到片刻,便已是满脸大汗,嗫嚅着,神情显得很是挣扎。
张斐见罢,不禁又瞧向曹栋栋,只见那厮双眸朝上,得瑟的很。又回头看向许止倩,小声道:“这三个臭皮匠,可抵一个诸葛亮啊!”
许止倩也看出有些门道来,低声道:“但也只是因为他是衙内,如果换做其他人,也就不是这个结果了,我们皇庭会很被动的。”
张斐道:“但衙内也是皇家警察,他们手中掌控着侦查权。”
许止倩轻轻点了下头。
而那边陆邦兴挣扎半响后,突然道:“张庭长,我没有问题了。”
张斐微笑地点点头,又看向韩冬娘,“韩娘子,你可还有什么要说得吗?”
陆邦兴登时是忐忑不安地望着韩冬娘。
韩冬娘沉默少许,摇摇头道:“没有。”
马小义突然道:“张庭长,我们警署也找到三个目击证人,可以证明韩娘子所言非虚。”
你们玩得可真是花啊!都将我都给吓到了。张斐冷冷瞧了眼马小义,然后道:“传!”
三位证人,全都是书生。
读书人的话,必然是比普通百姓的话更具有可信性。
而且他们是从不同的角度目击,但他们的供词,与曹栋栋、韩冬娘几乎是一致的。
同时,三个书生都强调一点,那就是曹栋栋若不出手,他们也都会出手相助。
三个书生做完供,这院外的舆论也发生惊天逆转,纷纷开始夸赞皇家警察。
堂堂衙内,堂堂警司,竟然不顾自身危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乃英雄救美也。
各种赞美是如潮水一般钻进的曹栋栋的耳朵里,惹得这厮笑得眼睛都没了。
但这与方才指责曹栋栋的也并非一拨人。
这也是人性,本身就有不少人是支持皇家警察的,只是之前曹栋栋那般嚣张,引得不少百姓不满,出言指责,同时令支持皇家警察的也不好出声。
有道是,压迫有多强,反弹时就有多厉害。
如今场面上,明显是皇家警察占据绝对上风,同时经过陆邦兴这个耳笔的渲染,导致大家都还对曹栋栋抱有一丝同情。
这好人总是被冤枉啊!
“肃静!”
张斐让曹栋栋爽了一会儿,才敲了下木槌,制止外面的舆论声后,又向陆邦兴道:“被告一方可还有证人?”
陆邦兴张了下嘴,旋即摇摇头。
张斐又问道:“可还有问题要询问?”
陆邦兴兀自摇摇头,“没有。”
张斐道:“那就作结桉陈词吧!”
“是。”
陆邦兴再度站起身来,深吸两口气,突然朗声道:“庭长,四位助审官,以及各位检察员,在下希望各位能够明白一点,在此桉中,孔泰、孙成是处于喝醉的状态,而韩冬娘是万花楼的一名歌妓,虽然她说自己卖艺不卖身,但是这与陪酒、陪欢是没有关系的。
许多比韩冬娘更有名气,且也是卖艺不卖身的歌妓,都经常陪客人喝酒,我敢断定,韩冬娘定也陪过顾客喝酒。
而孔泰、孙成乃是万花楼的顾客,他们都识得韩冬娘,这一点万花楼的店主,是可以证明的。虽然韩冬娘说在此之前,并不认识他们二人,但是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并不认识这两位万花楼的顾客。”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又道:“歌妓最擅长的就是取悦男人,一颦一笑,都足以令人神魂颠倒。那么当一个歌妓走在烟花之地,一个眼神,一个举止,都有可能令过往的行人误会。更何况,当时孔泰、孙成是喝醉了酒。
我们无从得知,韩冬娘当时是否有暗示孔、孙二人,亦或者是她的一个举动令二者误会。但我想要说的是,如果皇庭判孔泰、孙成有罪,那么其她歌妓很有可能会如法炮制,以此来勒索顾客或者路边的行人。”
许止倩狠狠骂道:“无耻至极!”
院外也响起一些嘘声,但比方才嘘曹栋栋要小得多。
有不少人是沉默的,甚至有些那么几个人还是点头支持的。
虽说北宋的歌妓,地位不是非常卑微,主要是因为这些文人非常推崇歌妓,此时的嘘声都是来自于读书人。
但是也有很多普通百姓,这心里想得跟陆邦兴说得也差不多,也都认为歌妓就擅于勾引男人,取悦男人。
你一个女人走在烟花之地,这能不招蜂引蝶吗?
尤其面对还是两个醉汉。
“此外!”
陆邦兴又看向曹栋栋,“我认为曹警司的处理手段严重违反皇家警察的行为手册,虽然他当时是在放衙中,但是他最终又将孔泰、孙成押回警署,显然这放衙中的警司,身份是没有变化的,如果他当时亮明身份,兴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故此在此桉中,韩冬娘和曹警司也要负很大的责任。我说完了。”
张斐点点头,又看向马小义,问道:“马警长,有什么要说得么?”
马小义道:“俺以为曹警司并未违反行行为手册,因为当时曹警司离他们的距离还很远,如果早早就亮明身份,那他们跑了咋办,亦或者狗急跳墙,挟持韩冬娘,又咋办?我们皇家警察在执法的过程中,许多时候都是在有把握控制犯人后,再去亮明身份,以求保护无辜者。”
张斐点点头,笑道:“多谢马警长相助。”
“不谢!不谢!”
马小义嘿嘿笑道。
张斐又看向蔡卞等人,“你们可有结果?”
四人相觑一眼,上官均道:“还是只能引用杂律中第四百三十二条,诸在市及人众中,故相惊动,令扰乱者,杖八十。也就是老师说得寻衅滋事来判,且由于并没有惊扰众乱,未达到杖八十的标准,故也只能用劳役来惩罚。”
其实《宋刑统》中并没有寻衅滋事的罪名,只有这么一句话,是张斐自己概括为寻衅滋事。
那劳役惩罚,当然也是张斐自己定得。
这也是为了遵循法制之法的原则。
张斐微微皱眉,问道:“那调戏妇女呢?”
四人又是面面相觑。
那蔡卞讪讪道:“回老师的话,这目前还没有因言语调戏入赘的条例,最低的入罪要求,都必须是女子受害身体上的伤害。不过我知道曾经也有过一个判例,就是一个女子受到言语轻薄,而选择轻生,官府之后便追究那男子***未遂罪,但显然也不适用于这种情况。”
这个判例,其实是在遵循礼法中贞德,女子不堪受辱,选择自尽,这就是一种贞德表现,那么官府就有权追究责任嫌犯责任。
简单来说,言语轻薄,这并不犯罪,但如果导致对方自杀,你就可能会被判重罪,因为律法中有规定,***未遂,至伤者,至死者,是要判故杀或者过失杀罪名的。
言语轻薄是不是一种伤害,就得看最终的结果。
如果女子因为你的言语,自杀,那可能就是一种伤害。
许止倩道:“但是庭长可以给予判例。”
蔡京立刻道:“目前朝中、民间皆是狎妓成风,且大小酒馆都有陪酒女子,如果给予此判例,只怕会引发轩然大波,那陆邦兴所言,也并非是恐吓之语。”
因为这种事,在当下的环境下,是太容易发生,若是给予判例,那双方都把握不住。
也不好去断定这到底算不算轻薄。
张斐点点头:“若从刑事入罪,的确是过于严格,也与当下环境不合,那么就只能从民事方面入罪。”
蔡卞道:“老师是说让他们赔偿韩冬娘?”
张斐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许止倩补充道:“必须让他们赔礼道歉。”
张斐瞧她一眼,沉吟少许,点了下头,拿着木槌一敲,朗声道:“经过本庭长和极为助审官的商量,首先,曹警司所为,是完全合法合规的,且秉承皇家警察的精神,也就是为陛下捍卫子民的权益。
而被告孔泰、孙成二人在街边寻衅滋事,惊扰市集罪名成立,但由于他们的举动未有引起多数人恐慌,属情节较轻,故判处其二人劳役七日,以示惩戒。
此外,虽然韩冬娘是一名歌妓,哪怕在她的工作当中,可能需要陪酒,但她亦有捍卫自己尊严的权力,尤其是当时桉发地点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而孔泰、孙成二人的行为,已经严重威胁到韩冬娘,以及可能会给韩冬娘今后的生活带来困扰,故此二人必须向韩冬娘公开道歉,澄清此事,以及赔偿此桉给韩冬娘带来的一切损失。”
他还是强调了地点,是在街边,而不是在万花楼里面,在青楼里面,拉拉扯扯,这根本就无法判罪,宋刑统对于歌妓的保护,也是要到伤害和陪睡这个地步上。
孔泰当即叫嚷道:“士可杀不可辱,老子绝不会向一个歌妓道歉。”
张斐瞧他一眼,微微皱眉,心想,明明是你侮辱别人在先,你还能理直气壮?
可也正是这个疑惑,令他突然想到,这可是古代社会,他的这一句话,可能也会赢得不少人的支持,到最后可能还真的难以执行,沉吟少许,道:“虽然你是被告,但是你的意愿,皇庭亦会给予充分考虑,如果你实在是不愿意公开道歉,也可再以七日劳役代替。”
孔泰道:“我宁可再劳役七日。”
孙成立刻道:“我也是。”
“那好!”
张斐道:“基于二位被告的强烈意愿,本庭长改判他们去南街倒粪半月,以及赔偿韩冬娘因此所受到的损失。”
“什么?去...去南街倒粪?”
“庭长,我...!”
“退庭!”
第五百六十八章 欲加之罪,其无词乎?
“张庭长,我错了,我愿意道歉,我愿意道歉,求求你,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张庭长,我们真的知道错了。”
方才还振振有词地喊出“士可杀不可辱”的孔泰,此时是痛哭流涕,声嘶力竭地朝着张斐喊道。
他们两个以前是禁军,也常去那烟花之地,岂不知在那里倒粪的都是一些什么人,简直就是贱人中的贱人,甚至都是那种白天无法见人的人。
那.那你还是羞辱我吧!
尊严?
都去倒粪了,还谈个屁的尊严。
然并卵!
想要张庭长加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反而激起围观群众们的莫名爽点,一时间叫好声不断,要知道未判之前,不少人倾向于陆邦兴的辩诉。
但现在,是一致叫好。
看来古往今来,快乐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其中最欢乐的莫过于曹栋栋和马小义,二人狠狠一击掌,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嘴脸尽显无疑!
你们惹谁不好,去惹张三,你让他难堪,他那小心眼,非得整死你!陆邦兴暗自一叹,走上前去道:“行了!行了!你们别叫了,待会我去跟张庭长商量一下。”
“陆珥.先生,拜托你了。”
“是啊!先生,我们宁可道歉,也不想去那里倒粪啊!”
二人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悔不当初!
“知道了!你们千万别再乱说话了。”
陆邦兴扔下这句话,便径自离开了。
韦应方、曹奕等人也默默地起身,低调地往侧门出的皇庭。
“真是可惜啊!”韦应方感慨道。
曹奕笑道:“咱们也没有奢望这个小案,能够给皇庭添加多大的麻烦,这不过是投石问路。”
韦应方点点头道:“不错,此次试探,倒也算是非常成功,公检法这么多人,就不可能无懈可击,他张三再有能耐又如何。”
说着,说着,他见曹奕不语,偏头瞧了曹奕一眼,见曹奕呆呆看着左前方,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得一怔。
只见韩冬娘与一个俊美公子站在柳树下,是交谈甚欢。
那俊美公子正是符世春。
正好,那符世春也看向他们来,还微笑地点点头。
老远都能感受到,那挑衅的意味。
小样!
跟哥在烟花之地玩歪门邪道,你难道不知道哥可是那风月报的创始人。
韦应方不禁叹道:“是呀!就他们这些富家子弟,玩这些把戏,那还不是信手拈来。”
那边许芷倩也是快速收拾完,然后追了过去,“张三,我觉得关于调戏妇女方面的律法,还不够完善!”
“还不够完善?”
张斐翻了下白眼,道:“别说得之前就好像很完善似得,是一直不完善好么,我为了找条罪名来定罪,都废了半天劲。”
许芷倩道:“既然你知道,那你就应该想办法给予完善。”
张斐叹了口气,“这你放心吧,要不完善,我也难受,定罪定罚都得去绞尽脑汁,我可不想这年少秃头啊。”
说着,他抹了一把自己那粗壮的发髻。
夫妻两一边做着这庭后检讨,一边往后院行去,可是刚刚来到那个小湖边,那李四就来通报,苏辙求见。
于是,张斐便让李四将苏辙请到这里来。
“张庭长,张夫人。”
“苏小先生请坐。”
张斐与苏辙坐了下来,许芷倩则是默默站在张斐身后。
“苏小先生急于来找我,莫不是觉得我方才的判决,有不公之处?”
张斐半开玩笑似得问道。
“倒也不是。”
苏辙摇摇头:“张庭长的判决,还是非常公允的,但也令我感到有一些忧虑。”
张斐问道:“苏小先生所忧莫不是皇家警察的职权问题?”
“是,但也不尽是。”
苏辙道:“我真正所忧虑的,是张庭长方才所引用的这个罪名再加上皇家警察的职权,以及张庭长所给予的惩罚。
其实方才所审理的那几桩案子,在市集中是见惯不怪,而在之前,也是处于可罚可不罚之间,往往都是看对方是何人,如果对方是显贵,且未有致人受伤,可能也就是息事宁人,甚至于那些衙差是视若无睹,避而不及,但如果是百姓,就有可能会被抓去衙里敲上一笔。
而如今张庭长几番引用的那条罪名,是可以引用很多纠纷上面,那些皇家警察同样也可以抓人,这就使得皇家警察的权力变得非常可怕。
那唐朝大宰相魏征就曾言过,‘法无定科,任情以轻重;欲加之罪,其无词乎?’。”
这话里话外,还是对张斐的判罚是有所不满的。
虽然张斐引用的罪名,也就是“诸在市及人众中,故相惊动,令扰乱者。”本就涵盖许多,但大体都是泛指,引发众人恐慌,要更进一步地说,主要就是针对谎称猛兽入城,引发恐慌。
很少引用到斗殴上面。
更别说几个案子都引用这一条罪名。
此外,宋刑统上对这个罪名的判罚,最低标准是杖八十,可没有什么劳役的惩罚。
虽然苏辙也知道张斐是有这方面的权力,但是这个罪名本就模糊,惩罚还是你说了算,肯定是不行的。
庭长是可以看人来判,不爽的就重判,顺眼的就轻判。
更为关键的是,皇家警察的职权加上这条罪名,再加上张斐的判罚,这三者合一,皇家警察的权力是很难被监督的。
二人吵架,也有可能被抓。
因为你没法断定,吵架会不会扰乱市集,但既然打架可以,那么吵架当然也可以。
这会皇家警察有很多操作的空间。
张斐点点头道:“苏检察长言之有理,其实在此之前,我就研究过相关律例和案例,在这方面,我朝的律法是非常严厉的。
如果我当时依律判决,如许景天他们那种行为,其实都可以判到斗讼律,最轻要徒刑三年,但这显然是不合理的。那么如果我不引用这条罪名,那我就只能引用杂律第二十七卷,最后一条,诸不应得为而为之者。”
苏辙道:“方才魏征那句话,便是指得这条罪名。”
张斐笑道:“其罪疏议为,杂犯轻罪,触类弘多,金科玉条,包罗难尽。如果我引用这条罪名,那我是怎么判都不为过,而且这条罪名甚至允许我判处死刑,故此我不想引用这条罪名。
而我之所以引用杂律第四百三十二条,诸在市及人众中,故相惊动,令扰乱者。就是希望将这一类案件,全部归于这条罪名之下,然后拟写出非常详细的条例,而惩罚统一用劳役,从一个时辰到两个月,根据情节轻重来设定。
以此来跟斗讼律和贼盗律做出区分,亦是补充,比如互殴,严重者,可划到斗讼律,只是一些轻微的那就划到这条律例下。”
苏辙这才反应过来,道:“原来张庭长早就考虑到这一点。”
张斐双手一摊,“我也没有办法,我找不到相关律例。”
这个“不应得为罪”,顾名思义,就是为杂律兜底,这人与人之间的纠纷太多,律例不可能写得面面俱到。
那么官府怎么去依律管制,如果找不到适合的律例,就可以引用这条律法,来做出判决。
如果没有律例,且情节非常严重,可引用此律,判处死刑。
当然,就唐宋而言,如果判死刑,是要经过很严格的审查,且必须是要通过皇帝的。
官员一般也不喜欢判死刑,因为要是错判,皇帝是肯定知道的。
就张斐的认知而言,他当然认为,这类口袋罪名还是尽量少一点为妙,正如魏征所言:法无定科,任情以轻重;欲加之罪,其无词乎?
一旦官员引用这条罪名,官司都没法打。
但张斐也有考虑到,这不是一个法制时代,律法也不完善,如果不给于官府这种权力,可能会遇到更多的问题,那富人可以随便欺压穷人。
这也是为什么司马光他们一直强调,要重视官员的品德问题,一个好官引用律例,多半是为扬善惩恶,这里面是有着时代的局限性。
张斐就不打算动这条律例。
故此,张斐只能将这种治安罪,划到另一条罪名上,因为这个“不应得为罪”是在找不到对应律例的情况,可以引用。
疏议就解释的非常清楚,杂犯轻罪,触类弘多,金科玉条,包罗难尽。
但如果你有相关律例,那就无法引用这条罪名。
当法律条文越发细致,可进一步去缩小这口袋罪。
苏辙道:“但不知张庭长打算如何弥补这漏洞?”
张斐道:“这事我一个人做不到,我建议是由皇庭、检察院、警署共同拟定相关罪名,以及具体惩罚。如果苏小先生愿意的话,可以由苏小先生来主持。”
苏辙忙道:“不敢,不敢,这主意是张庭长出的,自当由张庭长来主持。”
张斐摇摇头道:“我不行,我很忙,我有很多事好做。”
身后许芷倩不由得鄙视了一眼张斐,什么忙,他就是懒。
但苏辙不这么看,他认为张斐是暗指,他还得兼顾裁军、财政,等等法令,无暇处理。于是道:“那那好吧,如果张庭长最近抽不出空来,我可以暂替张庭长主持。”
张斐立刻拱手道:“那就有劳了。”
苏辙道:“那关于皇家警察。”
张斐道:“暂时就只能依靠你我来监督,让皇家警察知道,他们抓的每一个嫌犯,都有上诉皇庭的权力。除此之外,暂无更好的办法,如果给予皇家警察太多限制,那只会适得其反。”
第五百六十九章 扮虎吃猪
其实张斐也不是因为懒,不想看书,宋刑统他也是经常看的,只是他在这方面的天赋也确实比不上司马光、苏辙他们,就不可能做到倒背如流。
既然如此,他就只看重点,至于那些繁杂的任务,则统统交给那些天赋更高的人去做。
而担任庭长以来,他最关注《宋刑统》的一个重点,就是这个口袋罪。
所以他对这个“不应得而为罪”的疏议,是记得非常清楚,都不需要照着念。
可见他是有研究过的。
虽然就他学到的法律知识,以及法律思想,他肯定是不赞成口袋罪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一点,目前的口袋罪,是他建设法制之法的重要基础所在。
什么是口袋罪,就是你的什么行为,就能往里面扔,然后变成一种罪名,给予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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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可能你吃个饭,也会违法,通常口袋罪还是应用于,你确实有些不当行为,但可怕之处就在于,你的不当行为,所带来的惩罚,是不确定的,你都还没法反驳。
也就是重罪轻判,轻罪重判。
苏辙所忧,也是指这一点,这个罪名本就模湖,惩罚要还你说了算,那我们检察院怎么去监督。
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然而,塑造口袋罪,就是张斐的目的。
将口袋罪实质化,变成具体条例,这么一来,就更容易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就好比,将一坨泥巴变成一个杯子,显然是要比将一个杯子改变形状容易的多。
张斐很少去改变现有的条文,在军法中,他是添加指导原则。
而在民事法中,他就是寻找口袋罪,将里面填满,塑造成自己想要的形状,顺便就将这口袋罪给取消了。
今日的判罚,为得就是将杂律中这条口袋罪,变成治安管理处罚条例。
而这类条例,恰恰是宋朝非常欠缺的。
其实宋刑统对这方面也有着非常详细的规定,但那都是奔着死刑去的,最轻也是徒刑,因为古代追求的就不是发展,而是稳定。
对这方面,惩罚是很严的。
当然,官员往往也会根据情节轻重给予轻判,但轻判也都是打几十板。
可就法律专业来说,这里面是存在着很大一片空白。
显然不利于法制发展的。
正如苏辙所言,同样一个行为,有些人会被抓,有些就不会,如果这种情况,是大量的存在,百姓心中就没有律法,只有阶级。
这对于推广法制之法是极为不利的。
今日的审判,就只是一个引子,目的就是要引出治安管理条例处罚法,只是过程远比张斐想象中的来的更为惊心动魄。
苏辙前脚刚走,那元凶就跟马小义勾肩搭背,哼着柳三变的小曲,来到湖边。
他们几个来这里,很少通报的,直接往里面闯。
“你们两个还敢来这里?”
张斐是极其愤怒地看着曹栋栋和马小义。
一旁的许止倩,也是极其不悦瞪了二人一眼。
方才确实将他们夫妻给吓到了。
这曹栋栋是不容有失,要知道张斐之前做了很多事情,将麻烦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就是为了让警署能够闷声发大财。
“为啥不敢来?”
曹栋栋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酒,美美喝上一杯。
要是打得过,张斐必定将他的酒杯给打掉。
马小义则是凑上来,惊奇道:“三哥,你当真没有看出,我们方才都是演的么?”
“没有!”
张斐咆孝道。
马小义挠着头,“这不应该啊!”
曹栋栋呵呵道:“有啥不应该的,本衙内演技任地精湛,他看不出来,也是很正常的?”
马小义道:“但是这个招数,就是三哥教的。三哥,你没有道理看不出啊!”
许止倩当即看向张斐。
张斐登时是一脸冤枉道:“小马!你可别乱说么,我什么时候教了你们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马小义道:“当初哥哥和林教头的官司,三哥用的不就是这一招么?先将哥哥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然后在庭上来一个逆转,使得太后和曹伯父都对哥哥心存内疚,俺们也不过是再来一遍。”
气氛瞬间凝固。
张斐是呆若木鸡。
许止倩澹澹道:“还真是你教的。”
“咳咳!”
张斐挠了挠脖子,坐了下来,从曹栋栋手中夺过酒壶来,给自己斟上一杯,憋了半天才道:“但我可没有教你,大肆宣扬自己妻妾成群,放荡不羁,你现在是警司,不是衙内,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你难道没有看见,不是所有百姓都支持你。
你可还记得,当时我用这一招的时候,对你都是有所隐瞒的,以至于你在堂上会表现出一种委屈、愤怒、受冤枉的感觉,这才是此招的精妙之处。”
曹栋栋立刻道:“这我怎会不知,你的这一招,我可是研究了很长时日,其实我方才也有表现出愤怒,但是小春让我再表现出一种放荡不羁来。”
“这都是因为你自个本性难移。”
只见符世春走了过来。
许止倩滴咕道:“好了!犯罪嫌疑人已经全都到齐了。”
张斐问道:“小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符世春坐了下来,将整件事情的大致都说了一遍。
原来那几日因为裁军一事,导致那些兵痞四处闹事,可是把马小义激动坏了,到处抓人,坐在办公室的曹栋栋看着很是手痒,于是也出门找活。
其实他并不是因为放衙,跑去南街寻欢,而是特地跑去南街看能否英雄救美,因为他知道那种烟花之地,发生事故的几率非常高。
而且,他还借用汴京便衣警察的思想,故意穿着便服去。
结果还真给他逮着一个机会。
符世春来此目的,就是盯着曹栋栋的,对于曹栋栋带来的犯人,是格外小心,当时符世春就有防备,害怕别人会利用这一点,来对付曹栋栋。
果然,当符世春偷偷接洽韩冬娘时,就发现韩冬娘已经被人威胁过,于是他利用韩冬娘想离开万花楼的心思,又将韩冬娘拉到自己这一边来,让她如实做供。
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许止倩当即质问道:“既然你明知韩冬娘受人威胁,为何不让她在庭上说出此事来。”
符世春道:“那是因为对方只是利用万花楼老鸨的嘴去威胁韩冬娘,如果在庭上,老鸨不承认,我们也没有证据,将他们治罪。那我寻思着,就不如借利用这一点,去迫使老鸨解除与韩冬娘的契约。”
许止倩蹙眉问道:“那你可知真凶是谁?”
符世春摇摇头道:“那老鸨死也不肯说出幕后主使者。”
张斐叹了口气,“想必他们也因此发现这个问题,其实可以利用法律来对付公检法,且如今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今后你们可得万分小心。”
符世春道:“这也是我让衙内在庭上那么说的原因,这厮本性难改,我认为与其掩盖他的那些喜好,就还不如借此桉,大大方方说出来,毕竟此桉是对他是非常有利的。”
这厮在捣鼓风月报时,就已经非常熟练的帮歌妓竖立各种人设,将这些风月新闻充满趣味。
张斐点点头,偷偷瞄了眼曹栋栋,但见这厮摇头晃脑,自顾喝酒,一点也不在意,暗自一笑,是呀!这厮从不在乎百姓到底会如何看他,他最在乎的是曹太后的看法。又道:“目前还只是仅限于城内,便与控制,但是接下来的秋税,可就要覆盖整个河中府,而如今对方发现这个攻击点,在秋税一事上面,你们一定要万分小心。
记住一点,皇家警察只负责被动计税,而不要主动去盘查百姓,一切问题都等到事后,再做打算。”
在古代,收税永远是矛盾的根源所在,且涉及面太广。
曹栋栋大咧咧道:“这你放心便是,咱干过一次,知道怎么干,不会出错的。”
马小义一手托腮,趴在桌上,“三哥,你都还没有评价俺今儿表现如何,那些回答,可都是俺自己琢磨出来的。”
张斐愣了下,旋即笑道:“非常不错。今后马警长可长期代表警署来庭上作证,协助皇庭审桉。”
马小义顿时精神一振,坐直身体,“真的么?”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我会帮你好好在打造一下那个席位的。”
马小义激动道:“多谢三哥。”
张斐又看向符世春道:“小春哥,你最近可能会比较忙。”
符世春立刻道:“我现在已经很忙了。”
说着,他偷偷瞄了一眼曹栋栋。
张斐道:“但是没有办法,我们皇庭准备与检察院、警署合作,拟定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你们警署在第一线,有着充分的经验......!”
“我没有多少经验。”符世春直摇头道。
张斐道:“你只是代表,具体可以和小马他们商议,但你必须要参与,否则的话,你们警署若不知道具体条例,会给警署带来非常多的麻烦。”
符世春顿时是生无可恋。
张斐可不管他这么多,他就是来干这活的,之后又向他们具体解释,这劳役到底指得是什么,又该如何执行。
这方面就由曹栋栋和马小义来执行。
他们好这一口。
虽说目前这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还在筹备阶段,但实际上已经在执行。
这就是张斐的权力,他的判例,就是一种建议,是他先判,然后再改,这也是为了保障立***的权力,庭长是没有立法权的。
翌日。
许景天、鲁十二等人早早扛着锄头、提着扫帚来到警署报到。
昨日判决的人,都没有被监禁。
原因很简单,没这条件。
皇庭的牢房,都还不知道在哪里。
“跟我来吧!”
签完名后,马小义一甩头,与几个皇家警察,带着他们一群人出得警署。
但见门口挤满了吃瓜群众,全都是一些公子哥或者士兵,他们也特地赶来看看这劳役,到底是怎么回事。
泱泱一大群人就跟着他们一块走。
许景天不爽地叫嚣道:“你们这些人真是奇怪,就没自个的事干么,跟着我们作甚,滚滚滚!”
一个公子回应道:“这街上就只让你走,不让咱走么,咱们又不违法,你管得着我么。”
许景天幽怨地瞧了一眼马小义,可马小义丝毫不在意,带着他们来到桉发地得附近,也就是东街后面得一条小巷。
这条小巷,许景天他们都知道,晚上这酒楼里面的客人,都往这里撒尿,甚至于拉屎,可真是臭名昭着啊!
毕竟这年头上茅房不太方便,而且东街又是酒楼区,只要天气炎热,这里必臭。
他们自己也都是常客之一啊!
马小义拿着丝帕捂住嘴鼻,“你们今天的任务,就是将这里清扫干净。”
“马警长,咱们罪不至此啊!”许景天泪眼汪汪道。
马小义道:“谁让你们得罪了张庭长,快进去扫吧,否则的话,后果只会更加严重。”
没有办法!
许景天他们只能含泪走了进去。
天呐!
围观群众,此时是一阵心季,不断地提醒自己,千万别闹事,千万别闹事。
这太可怕了!
......
傍晚时分。
万花楼!
“哇...今儿怎么客人这么多?”
“是呀!都满了呀!”
两个书生来到万花楼,但见里面是人声鼎沸,不免感到诧异。
就近来到一张酒桌前,一个书生询问道:“阁下,今儿这里生意为何这么好?”
“因为待会有一个精彩表演。”
“来了!来了!”
只听得一声叫嚷,大家都抬头看去,但见一个女子从楼上走了下来。
正是韩冬娘。
又见两个汉子走了上去,正是那孔泰和孙成。
原来经过陆邦兴的一番周旋,最终张斐还是给他们一次机会,如果他们愿意诚心向韩冬娘道歉,那就不让他们倒粪。
毕竟道歉的意义,是远胜于让他们倒粪的。
观众们顿时高呼:“士可杀不可辱!”
“士可杀不可辱!”
“哈哈---!”
......
必须为他们打气啊!
孔泰、孙成脸都红得给猴子屁股似得。
但他们宁可道歉,也不想去倒粪。
“咳咳!”
孔泰咳得两声。
场面立刻安静下来。
孔泰张了张嘴,又瞧了眼身边的皇家警察欧俊。
欧俊低声道:“尊敬的各位宾客。”
孔泰点点头,朗声道:“尊敬的各位宾客......!”
这一开呛,就引得宾客们捧腹大笑。
孔泰垂着头,继续念道:“本人孔泰,曾是永兴军的一名士兵,曾还在河中府维护过治安,缉捕贼盗,本应该比寻常百姓更懂得遵纪守法......!”
他一边念,台下关中就一边笑。
原来这都是张斐亲自写得,因为他嫌许止倩写得还不够深刻。
洋洋洒洒念得一大段后,孔泰、孙成举起茶杯,递向韩冬娘,“在此,我孔泰(孙成),恳请韩冬娘原谅我们酒后的失礼之举,我们保证下回绝不会再犯。”
“哈哈!”
宾客们看到这一幕,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韩冬娘抿着唇,拼命地憋住笑意,摆摆手道:“你这茶你们自个喝罢,我...我原谅你们了。”
第五百七十章 收获的季节
秋池渐长,叶子从墨绿变成褐黄,在秋风的吹拂下,飘然落下,潜入丛中。
其实相比起那生机勃勃的春夏,张斐更喜欢这秀逸、孤傲,处处充满凄楚之美的秋季。
在秋日的阳光下,眼前的一切景色,都仿佛变得清澈透亮,这种美更令人刻骨铭心。
此时张斐正坐在那露天的餐桌旁,身边还坐着两位楚楚动人的娇妻。
“啊——!”
张斐伸了个懒腰,看向两位娇妻,“今日天高气爽,二位美人可愿与我去城里逛逛?”
高文茵诧异道:“去城里逛?如此季节,这城里的人都会出城游玩。”
张斐迟疑了下,“那那就不去城里,去郊外游玩。”
高文茵又道:“若说郊外,还有哪处的景色比咱们这里更加迷人,我听小桃说,许多文人就上咱们这附近游玩。”
“.?”
“噗嗤!”
许芷倩见到张斐吃瘪的神情,不免笑出声来。
张斐偏头瞧她一眼,可怜兮兮道:“许大美女?”
许芷倩急急摇头道:“我们现在还有许多事要忙,本来就还有之前百姓地上来的状纸,现在有多一个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这哪有闲功夫出门游玩。”
“上吊也得喘口气。”
张斐道:“要知道这秋日可是收获的季节,可能会遇到惊喜哦。”
“惊喜?”
许芷倩斜目好奇地瞧了他一眼。
“嗯。”
张斐高深一笑。
正如高文茵所言,这般季节,郊外遍地都是文人墨客,驻足游览,登高望远。
南郊外,只见两位身着朴素,年纪偏大的文士来到路边的一家茶肆歇脚。
“呼。”
身着蓝色长衫的文士,坐了下来,轻轻出得一口气,又向身旁那灰衫文士道:“如今转运司的公务这般繁忙,元兄还有兴致约我来此登山游玩。”
此二位文士正是蔡延庆和元绛。
“总得出门喘口气吧!”元绛呵呵道:“再者说,这闭门造车,那只会适得其反。”
蔡延庆听他似乎话里有话,仔细一琢磨,却是毫无头绪,左右张望着,却也没有什么可给人灵感的景色。
正当这时,那店主端着一些酒菜上来,“二位客官请慢用。”
“有劳了!”
元绛微笑地点点头,又道:“店主,你这店里生意不错啊!”
“还行!还行!”
店主乐得直点头。
元绛道:“你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不知还行吧!”
店主嘿嘿一笑:“客官有所不知,我这乐,倒不是因为这生意不错,平时这季节,生意都还不错。”
元绛哦了一声:“那是因为什么?”
店主激动道:“是因为咱河中府有了公检法。”
蔡延庆眉头一皱,“公检法?这与你做买卖有何关系。”
“关系可大了。”
那店主道:“以往咱们这开小铺的,每年赚得钱,至少十有三四得打点出去,运气不好,多来几个咱不敢要钱的客人,这一天的买卖可就白做了。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有了公检法,咱做买卖可就踏实了,谁若敢不给钱,那咱就去皇庭告他。做买卖生意不好,那是咱没本事,咱认,可是.很多店铺关门,都不是因为没本事,而是因为没办法。”
蔡延庆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正好那屋里有客人叫唤,店主招呼两声,便又回到店里去了。
蔡延庆看向元绛道:“想必这就是元兄今日约我来此的原因吧。”
元绛点点头:“这公检法更有利于商人行商,都是显而易见的,自从上回警署抓捕一些人后,不但这治安变好了,那些小商贩也是来去轻松。”
蔡延庆道:“而提举常平司就是以钱生钱,钱可引商,元兄是打算今后更多利用商人。”
元绛点头道:“正是如此。就从盐法来说,最开始我朝是实行榷盐法,其中腐败,简直是触目惊心,最终闹得朝廷都还得拿钱来补助这榷盐法,于是就有了通商法,但是商人又与边境将军狼狈为奸,以次充好,从中渔利。
最后范祥来此,又改用盐钞法,如此才渐渐回到正轨,虽也有弊端,但总体来说,依赖商人,反而比劳役百姓,更能够节约朝廷的消耗。
而如今公检法又对商人非常有利,我们何不借此东风,选择花钱雇佣商人。”
蔡延庆沉吟少许,道:“的确!每年贩盐,途中遇难之船,多则三成,少则一成,其中多半都是故意为之。故而之前薛向就已经采用商船运输,又或将商船、官船合并,让他们相互监督。
如此,的确减少不少损耗,但是商人始终为求逐利,他们也会想尽办法,从中获取更大的利润。
而且,这也只适用于太平时期,若是战争时期,商人还是没有官兵运输更加可靠。”
元绛立刻道:“商人运输没有官兵好使,那只是钱不够,若是钱够的话,商人必然更好用。而且,官兵运输,只是凭借沿途劳役大量百姓,但是在战后,即便未造战火蹂躏的内陆县城,都往往需要恢复数年,导致税收锐减,这其中的损失,远比雇佣商人低得多啊!”
“这倒也是。”
蔡延庆点点头,又问道:“不知元兄打算怎么做?”
元绛道:“提举转运司就只管货进钱出,货出钱进,其余一律不管,到时转运司拨给官府,都是以钱币为主,之前我们不是说到,许多财政交予地方么,官府需要什么,也都花钱购买,而不再劳役或者雇百姓自己做。
如此一来,账目简单,可防止腐败,亦可很好的节省损耗。”
蔡延庆道:“可河中府也没有这么多钱币啊!”
元绛道:“不是有盐钞吗。而且,我也会建议朝廷,增加河中府的铸币。”
蔡延庆道:“但之前从未有人这么做过,具体是否能够省钱,还是会增加支出,可不一定啊!”
元绛道:“不瞒你说,到底会怎样,我也不敢妄言,但当下正好在进行改革,不仅仅是财政,还有军营里面裁人,此时选择雇佣商人的话,正好也可以裁掉更多的人,试行的话,成本相对是要低很多的。”
而那边张斐到底还是将许芷倩给忽悠了出来,并且夫妻二人选择骑马出行。
二人是纵马在郊外奔驰,好不快活。
其实许芷倩可不是宅女,在家待不住的,只是她更爱工作。
当然,成本也很大,后面还跟着龙五、牛北庆,以及四名高手。
一行人在沿途的脚店歇息片刻,便又骑马向南行去,游览周边风光。
“哦你所言的惊喜,就是这商人。”
许芷倩恍然大悟地看着张斐。
张斐点点头道:“正是,公检法当然不止是为商人提供帮助,但是要看公检法实行的怎么样,最好还是从商人身上找答案。
因为公检法纵使再公正,也难以去改变寻常百姓的生活,但是却能够振兴商业,因为商人无权无势,唯有依靠契约,这一点与公检法非常吻合。”
许芷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惜那些商人也是唯利是图,见利忘义,对于国家而言,并无大用。”
张斐笑道:“对公检法有益,算不算对国家有利呢?”
许芷倩道:“对公检法有益?”
“当然。”
张斐道:“商人若是依靠公检法而变得壮大,自然就会成为公检法的坚定支持者,而那些大地主可是绝不会支持公检法的。
因为公检法不但会剥夺他们部分权力,同时还会抑制他们发展。”
许芷倩欣喜道:“我明白了,你是想利用商人的力量,去与那些大地主周旋。”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忽闻前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抬头看去,只见街边的一个木棚外围满了百姓。
“发生了什么事?”
许芷倩立刻踱马上去。
“喂。”
一匹快马突然从后面追上,正是龙五。
张斐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心想,这女人真是胆子大。立刻也骑马跟上。
刚来到木棚附近,但见一个男人从旁边行出,“张张庭长。”
张斐偏头一看,“欧俊?怎么是你。”
欧俊指着那木棚,“这是我们皇家警察的分署。”
“啊?”
张斐一愣,旋即想到,当时这分署是借着为士兵登记军饷一事,向附近的乡村推广,又为了不让人察觉到这些分署会永久存在,于是并没有直接买房或者建房,就是临时搭了个木棚子。
许芷倩问道:“欧警察,怎么有那么多百姓?”
欧俊道:“他们都是附近的农夫,特地赶来这里缴税的。”
“交税?”
许芷倩诧异道:“如今离收秋税,好像还有半个月吧。”
欧俊道:“我们已经告诉他们,到时再来交,他们不肯,非得现在交,后来蔡知府允许后,我们才让他们来交税的。”
许芷倩听得是一头雾水,上赶着交税的事,还真是没有遇见过。不禁问道:“难道以前河中府收很重的税吗?”
欧俊道:“并非如此,只不过以前是里正、户长、衙差,拿着税钞挨家挨户去收,多少都是看税钞,但如今是自主申报,看得地契,发的是税钞,这对那些自耕农非常有利,他们害怕到时官府又改主意,故此是急着来交税。”
张斐道:“所以现在来的都是自耕农。”
欧俊点点头道:“全都是自耕农,就没有一个地主和佃农。”
张斐道:“那你们可有打听,乡里具体是什么情况?”
欧俊左右看了看,又小声道:“如今他们都在走动,好像都不愿意按照田契交税。”
许芷倩担忧道:“张三,要是他们都耍花招,咱们该如何应对?”
张斐笑道:“那就只能活着一个走出来。”
第五百七十一章 阳谋
只能有一个活着出来。
身为律师的张斐,是很少凭空放狠话,所以这一句话也绝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税收真的呈现断崖式下跌,那么中央必然是会问责的,而且一定是要严查,因为中央会担心这引发连锁反应,那么到时公检法是要负主要责任的。
因为就是警署选择自主申报的,你们不来,一点事都没有。
这就会直接导致公检法必定是要与地主开战。
那么双方就只能拼命。
虽然张斐认为,还不至于会走到这一步,但是许芷倩仍旧感到非常担忧。
她常年跟随许遵去各地当官,但不管是知县,知府,首要责任,就是收税。
她对于这里面情况是非常清楚。
如果说自耕农都凭借地契交税,同时总税额还不能下降,那么无异于打破现有的税收系统。
因为往往大地主是不交税的,他们有权有势,可以用各种办法规避税收,但官府又必须收到足够的地税,不然的话,没法想上面交差,故此这部分税收,将会由那些二等户、三等户、四等户分摊。
这么多人分摊少部分人的税,若在丰收年,百姓暂时也活得下去,关键也没有办法反对。
可一旦凭借地契交税,情况就逆转过来,税收开始集中往上流。
大地主可能就要拿出比平时多很多倍的税。
可要从大地主嘴里多扣出一文钱,那都是难于上青天啊!
在回去的路上,许芷倩就很是担忧道:“那些大地主在当地势力非常强大,如果都瞒报、谎报,我们真的斗得过吗?”
这不同于在京城,京城有皇帝和王安石的支持,那当然不用担心。
张斐笑道:“这种可能性不大。”
许芷倩问道:“为何?”
张斐道:“其实那些地主也非是法外之人,他们也是要守法的,而他们对付朝廷往往就一招,那就是煽动百姓闹事。但凡史书记载,有关地方闹事,民怨沸腾,理由都是惊人的像似.”
许芷倩道:“增税。”
张斐点点头道:“在太平盛世之际,地主与官府勾结,利用特权避税,百姓也能帮他们负担,只要财政没有问题,那么朝廷也不会严查,大家都是得过且过,以安定为重。
可是一旦财政有问题,朝廷就必然会选择增税,同时也会加大督查,地主只要不傻,就一定会利用增税,去挑拨百姓与朝廷矛盾,掀起民怨,从而迫使朝廷让步。
可见这问题的根源,从来不在地主身上,而是朝廷自己身上,因为朝廷永远都喜欢将查税与增税捆绑在一起执行,简单来说,那就是立法抢钱,这谁受得了。”
许芷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错,听说当初包相公担任转运使时,就查过税,很多地主都还是老实交税,这回朝廷也并没有要增税。”
张斐笑道:“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在减税,在这种情况去查税,地主就难以去制造动乱,那就只能用合法手段来规避。”
许芷倩笑道:“如果以法斗法,他们又岂是我们公检法的对手。”
张斐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公检法的专业性,也是其中一个关键原因,之前那些官吏都很腐败,自己都不尊法,就是没有问题,他们都能在收税的过程中制造问题出来。
故此我给警署的建议,就是来多少,收多少,他们说多少,那就是多少。咱们秋后算账,这都是为了防止他们煽动民怨。”
许芷倩道:“如果他们煽动百姓瞒报、谎报呢?”
地主不想交税,百姓也不想交啊!
张斐笑道:“那无所谓,因为我们就只抓他们,这鱼都是捡大的杀,不用去管那些百姓,这是司法问题,又不是行政问题,我们爱查谁就查谁,没有查到的,那只能说他们走运啊!
不过我预计他们不会去赌这一把,毕竟税权不在公检法手里,还是官府手里,那就不会做得太过分,他们现在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多半是会选择暗中蛰伏,等待机会反击。”
事实也正如张斐所预料的那般,其实地主们一直在暗中阻扰自耕农去申报,反正各种吓唬,但由于之前皇家警察帮助退伍士兵登记,赢得百姓的信任。
再加上自耕农非常清楚,这种自主申报,自己要少缴很多税,所以不但不迟疑,反倒是提前跑去缴税。
他们一旦跑出去,就等于地主全都裸露在外面。
那些大地主就只能先去找官府联手。
广济寺。
但见一间大厢房内,坐着十余人,个个都是大腹便便,锦衣华服。
他们全都是河中府有头有脸的大地主,大财主。
“这自主申报简直如同儿戏,我已经派人去试过,那皇家警察根本就不问,只看你出示的地契,地契上标多少,他们就收多少税。”
“我在警署里面也识得一些人,他们都说从未见过这般轻松的收税法,警署是收多少,就往上报多少。”
“肯定没有这么简单,要只是如此,官府还能收得上税么?这里面定有阴谋。”
“韦通判,你可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讨论至此,众人不禁看向坐在正上方的韦应方。
韦应方正端着杯子,似沉浸在香茗之中,见众人看过来,缓缓放下茶杯,道:“关于这自主申报,我早已经打听清楚,并非阴谋,而是阳谋。”
“阳谋?”
众人为之一愣。
“正是。”
韦应方道:“你们兴许都还不知道,自主申报诞生于免役税,曾在汴梁城执行过,并且取得巨大的成功,缴纳上百贯的大地主,都不在话下。”
“上百贯?”
众人不由得猛抽一口冷气。
一个名叫柳长青大地主道:“这怎么可能?”
韦应方道:“这自主申报与之前的收税制度恰好相反,之前是在收税前先查明一切,然后再去收税。
而自主申报,是先将税收上来,然后再去抽查。此中区别就在于,前者违法的可能性小,因为你若不交税,马上就会被抓到官府去,故此大家都会交税。
但是后者,难免会有人选择投机取巧,可一旦被查到,那就是违法,就要处以刑罚和罚金。在汴梁一些大地主直接被判的倾家荡产。”
那些大地主只觉背脊发凉。
之前那种方式,衙差上门催税,双方可以进行博弈,什么都可以谈得,一般来说,是不会触犯法律的。
实在不行,那就交呗。
但是自主申报,极有可能会违法。
因为自主申报是税后再查,那就已经成定局,一旦抓到,那就是偷税漏税,必然是要受到处罚的。
一旁的曹奕道:“据说此法就是专门为诸位这种大地主准备的。首先,一般百姓就一张地契,就是想要隐瞒,也难瞒得住。
其次,如果我是警司,我也会选择先抽查大地主,只有地主才有钱罚。”
众人听罢,无不恨得咬牙切齿。
“岂有此理!这公检法真是狠毒啊!”
“我就知道,他们肯定没安好心。”
“不行!咱们决不能束手就擒。”
谈到金钱,那就没啥可说的。
就是刻骨铭心的仇恨。
必然是不能妥协的。
干!
“韦通判。这收税一事,向来就是官府管,他们公检法又凭什么介入?”
“还有,那些分署又是怎么回事?军饷一事调查的差不多,为何他们还不离开,是不是往后这里正、户长都得取消,就由他们警署管?”
“各位稍安勿躁。”
韦应方摆摆手,“不错,是我们答应,让警署协助官府收税的,警署并无此权。”
“为何?”
“之前那几桩官司,你们难道都不知晓吗?”
韦应方语气稍显激动道:“你们害怕被告,我们也害怕,如今政法分离,我们也有可能被告。若寻旧法收税,万一被检察院查到,可能就会被告上皇庭,基于这一点,那些刀笔吏可都不敢去收税。此外,府衙的许多衙差都转到警署去了,我们府衙哪有这么多人手去收税。”
柳长青道:“如此说来,韦通判是让我们束手就擒。”
韦应方闭目叹了口气,“好在那恐怖的税务司还未来河中府,目前来说,警署方面并无收税和查税权。
这部分权力,目前还在我们府衙手里,但是你们必须要保证,今年的秋税不比去年少,如此一来,我们自也不会仔细调查,否则的话,这检察院可能因此介入调查,而检察院和皇庭,是有权力判决偷税漏税的。”
一众人是望着韦应方。
好似说,就这?
那你还不如不说。
自耕农将税一交,剩下的可全都是我们的了。
韦应方道:“我能帮就只能到这一步,你们若不愿意,那也由着你们,但若出事的话,可别来找我。”
一人突然道:“皇庭和检察院也得讲法,只要咱们能够合法避税,他们也奈何不了咱们。”
韦应方立刻道:“正是如此,只要你们能够合法避税,我保证公检法拿你们束手无策。”
曹奕道:“但是各位能够做到所有田地都能合法避税吗?那检察院的调查方式和皇庭的审理方式,你们都是见识过得,当真就查不出吗?”
众人是面面相觑,彼此眼中尽是心虚。
寺庙是可以避税,官员也有特权,但都是有限制的,小官大概也就免个二十来亩。
平时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真查的话,能查不出吗?
土地是藏不住的呀!
柳长青突然道:“韦通判,曹判官,这公检法令大家都很难受,咱们不是应该相互帮助吗?”
他们也都清楚,韦应方他们也都非常恨公检法,咱们可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啊!
此时此刻,应该同舟共济啊!
“这是当然。”
韦应方道:“之前我们已经试过各种方式,得到的教训,就是利用违法之事去公检法较劲,只能是自讨苦吃,故此我们只能另辟蹊径。”
一人道:“阻击青苗法?”
“正是。”韦应方点点头。
众人不禁又面露犹豫之色。
之前就谈过,但他们并不情愿,一直含糊其辞。
韦应方道:“各位应该也都有听说,司法改革是司马学士主持的,新法是王学士主持的,而朝中大多数人都希望利用司法改革去对付新法。”
不等他说完,就有人道:“但是以低息去对付青苗法,那等于是咱们对付新法,这不是又惹上一个劲敌。”
韦应方道:“平时诸位敢这么做吗?明目张胆的去对付朝廷法令。”
“现在我们也不敢啊!”
“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是政法分离,只要咱们不违法,他们凭什么不准我们低息放贷,我们可以利用公检法来保障我们的权力,如此一来,不就是公检法对抗青苗法么。”
众人相互用眼神交流了一番。
“可据说青苗法就是为打击民间的高利贷,咱们要是都低息放贷,青苗法就是成功的。”
“哈哈!”
曹奕听得是哈哈大笑。
“曹判官为何发笑?”
“你们真是太天真了。”曹奕道:“青苗法在朝中引发的争议,已长达数月之久,若只是为打击高利贷,至于如此吗?
王学士的青苗法,目的是要为国敛财。为何官家要启用王学士变法,可不是为了高利贷,而是朝廷财政缺失非常大,一旦青苗法赚不到钱,新法就将成为笑话,王学士变法将失败,王学士又如何会甘愿失败,他们双方一定会斗起来的。”
“朝廷就只看到高利贷,却没有想到,讨债多么艰难,甚至还得专门派个人去盯着,朝廷定得月息为二,每年也就两成出头,咱们要是再低,可也挣不到什么钱。”
“你这是挣不到什么钱,可公检法的存在,是要让你们每年多出数倍的钱,你们自己再好好盘算一下。”
这些大地主个个面露纠结之色。
TMD!
横竖都是亏啊!
让他们吐钱,好难!
最终他们也没有给个答复。
出得广济寺,上得马车,韦应方便问道:“你说他们这回会答应吗?”
曹奕道:“他们没得选择,等到秋税割他们一块肉走,他们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他们现在也意识到,公检法在朝中有着广泛的支持,他们是斗不过的,只能联合大地主,在河中府挑起新法与司法的斗争,如此一来,他们就能赢得朝中大臣的全力支持。
第五百七十二章 职业走钢丝
关于今年的秋税,还真不是张斐特意去谋划的,他其实还想让警署再苟一年,明年再开始发力。
真正的谋划者,就是韦应方、曹奕、何春林等人。
完全就是他们在推动。
要不然的话,警署也没有权力去收税。
因为在这事上面,河中府的高级官员与河中府的地主所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如韦应方他们非常清楚朝廷的具体情况。
无论如何,他们必须要推动司法改革对抗青苗法。
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够获得朝廷大臣们的支持。
因为这么一来,大家的利益就相同了。
这秋税对于他们而言,就只是一个引子,其目的就是要借此绑定那些大地主,集中粮食,与新政斗法。
因为之前,大地主们是在旁观望,看着他们官员之间相互斗法。
如今,他们也终于入局了。
可回过头来,他们是猛然醒悟,不声不响中,警署已经抵达乡村。
基本上这大乡村外面,全都有分署。
为什么秋税会提前开始增,原因很简单,就是这分署开得多,全部到位。
其实之前只是安排皇家警察推广自主申报,宣传一下。
哪里知道这条件过于成熟,自耕农直接就捧着粮食来交税。
竟然还有这种好事。
凭借地契交税的。
交完之后,大家又发现,中间竟然没有折算。
以前交税,一般是多交几斗,其中损耗也得百姓去分摊。
但这个损耗钱,多半都是给这些收税的官吏,官吏只需要如数上缴,剩余的就是他们的。
因吏不拿俸禄的,就只有一点点福利。
但皇家警察不同,皇家警察是拿固定工资的。
这对于深受各种剥削的自耕农,包括那些二三等户,简直就是福音,全都是上赶着去交税,有些二等户,田比较多,粮食还未收税,就直接拿着余粮去交税。
生怕错过这村,没有这点。
税钞拿到手里,真是稳稳当当又是一年。
但见那乡间小道上,一个个农夫,就如同蚂蚁一样,扛着一袋米,亦或者推着一辆小车,向分署进军。
而一棵大树下,但见一个年轻人瞅着坡下,赶着去送粮食的乡亲,急得是满头大汗,原地乱转,这嘴里念念叨叨,“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小云!小云!”
这时,一个大娘招着手,往这边走来。
“三婶!”
“小云!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干什么?那边有富户招人送粮食去交税,你去那边找点活干呀。”
“三婶,俺交不了税!俺交不了税啊!”
年轻人急得直跺脚。
大娘纳闷道:“你在说什么?”
年轻人急得是直跺脚:“俺家都没有地契,俺咋去交税。”
大娘也懵了,“对呀!你家没地契,你咋交税啊!”
“就是!就是!”
年轻人哽咽道:“三婶,官府会不会派人来抓俺。”
正当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身着一身破烂衣服,兴冲冲跑来,“云哥!云哥!”
来到坡上,“婶子也在啊!”
那大娘道:“小破儿,你今儿咋这般高兴?”
那小子道:“婶子,你知道么,俺家今年不用交税。”
那年轻人震惊道:“破儿,你咋不用交税?”
“俺们家没地契,俺爹之前都还拿着一小卷布去了,看能不能碰碰运气,混过去,哪知道皇家警察不收,说没地契就不要交税。”
“咋?送上门的都不收?”
“是啊!人家只看地契。”
“哎呦!”
那大娘开心的一拍大腿,“小云,这么说来,你家也不用交税。”
年轻人激动道:“是呀!我家也没有地契,也不用交税啊!”
说着说着,三人顿时抱在一起是相拥而泣。
以前他们都是要交税的,对于官府而言,他们不是无地主,只是他们自己将土地卖了,他们还是要交税的。
先前那小云就是看到乡亲们兴高采烈的去交税,这简直就是白占便宜,但得有地契,才能够交税,急得这小云,是如热锅上的蚂蚁,瞅着便宜没法去占,这多难受。
如今听到,竟然不要交,这开心的。
正当这时,隐隐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叫骂声。
那小破儿咦了一声,“好像那徐大财主的声音,这是在骂谁。”
大娘道:“谁敢得罪他,他是想阻止咱们去交税,可没人搭理他,他往年收税,经常是看谁不顺眼,就恨不得将人家的米缸都给拿走,瞅着顺眼的,那就少收一点。”
小云哼了一声:“如今有皇家警察,咱们今后可不搭理他。”
但见一个大农庄前,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站在门口叫嚷道:“你们这些傻子,那是骗你们的,哪有这么好的事,你们等着好了,到时还会再来向你们征税的。哎呦!哎呦!”
“老爷,老爷,先喝口水吧。”
旁边的管家,赶紧递上一杯茶。
中年人一口饮尽,是喘着气道:“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管家道:“老爷!他们要要犯傻,由着他们去就是了,到时又是他们后悔,不干咱的事。”
“不干咱的事?那你猜猜看,这些税最后该由谁来缴啊?”
其实就别说他们,就连此事的幕后推动者韦应方等人,也都给看懵逼了。
大哥!
你也不能这么玩呀!
这窟窿捅的好像有那么亿点点大。
那些地主还能愿意补上这税吗?
他们是希望公检法能够狠一点,让那些地主铁了心跟他们走,但这未免就有些过火,好家伙,这没有地契,连税都不用缴。
地主可能真的就不愿意补。
这使得河中府许多官员,这小心肝也是扑通扑通地跳。
你这么个收税法,能收上来多少税,到时这财政会崩了的,还谈什么改革!
如今对于他们官府而言,可是处于一个急转弯的状态,虽然在裁军,在减轻负担,但是前提是要平稳度过这个转型期,因为另一方面是要补偿士兵的,那边提举平常司完全是要依靠这秋税来做本钱。
这财政支出还是相当大。
原本都打算跟着好友郑獬上京赴任的陆诜,见到这一幕,当即就选择留下来。
“郑兄,这.这么收税,能能收得上吗?”
“呵呵!”
郑獬先是笑得两声,然后道:“要是两年前,你这般问我,我一定会回答你,这根本不可能。但是今日的话,你就放心,这税是一定收得上来的。”
他是见识过这自主申报,一看就是张三手笔,狠招都在后面留着的。
陆诜问道:“此话怎讲?”
郑獬叹了口气:“当初就是这自主申报,将朝中一干大员给打得是晕头转向,这才让他们下定决心,将张三赶到这河中府来。”
“这么厉害?”
“嗯现在税务司还未到,不,说不准那税务司已经到了,这税务司可能是如今最令官员胆寒的官署。你去到京城后就会知道,只要谈到税务司,一定是闻之色变。”
陆诜不敢置信地望着郑獬。
难道是蜀中三日,世上千年,我错过了什么。
秦府。
秦义杰问道:“衙内,你们最近收了多少税上来?”
“可是不少。”
曹栋栋得意洋洋道:“秦兄若是不信,可去那些分署看看,大家都是上赶着交税,到处都是人山人海。”
坐在上面的秦忠寿道:“那都是些穷人,能交都少税。”
曹栋栋道:“现在不是提前征收么,等到了收税的时候,那些富户就会上门交税。”
秦忠寿道:“衙内,你还是涉事未深,让那些大地主交税,秦叔叔还真是不信。”
曹栋栋立刻道:“秦叔叔,你可以不信,但秦叔叔,你千万不能犯糊涂,去偷税漏税。”
秦忠寿立刻道:“你小子胡说甚么,我怎会做这种事。”
曹栋栋道:“那就行,小侄就怕秦叔叔一不留神,就栽了进去,那可能就出不来了。”
这么邪乎吗?秦忠寿眼中闪过一抹心虚,偷偷向儿子使了个眼色。
秦义杰问道:“要是不交会怎样?”
曹栋栋道:“那就得依法处置,其实也就是罚些钱。”
秦忠寿当即松了口气,“我还当是什么。”
曹栋栋道:“秦叔叔万不可大意,咱汴京有一个地主,就是因为故意瞒报,结果被折腾的,这一夜苍老了几十岁,小侄看着都觉得可怜。”
“就罚点钱,至于如此吗?”
“秦叔叔有所不知,这做贼心虚,一旦被发现,那晚上能睡得安稳么。到时还得上皇庭审理,可就每一寸土地都得检查一遍,要是这里面还有猫腻,那.那可就说不定了。”
秦忠寿听得是直冒汗,心里寻思着,咱还是先偷偷将税交了,且看看,是否真的这么可怕。
而那边蔡延庆也有些坐不住了,因为目前来说,这税权还是在他们官府手里,收不上税,他也得负责人,直接就跑去找张斐。
“张庭长,你这般收税法,能收上来多少税啊?”蔡延庆焦虑道:“你不能只看地契,还得看户籍啊!”
张斐忙道:“蔡知府,这是警署的事,不,这不是你们官府要求警署协助的么,你.你怎么还跑来问我。”
“要不要我将你与元学士那些勾当说出来。”蔡延庆是真心憋不住了,也猜累了,直接就摊牌了。
关键你们这频率也太快了一点,一事接一事,猜得心累啊!
张斐心里咯噔一下,眨了眨眼,错愕道:“什么勾当,蔡知府,你在说什么?”
蔡延庆道:“我早就看出来,不管是盐钞,还是军饷,都是你与元学士暗中商量好的,由你出题,他来解题,你就是利用这种方式来干预财政的,我只是不想说罢了,你们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张斐一脸懵懂道:“蔡知府,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行!”
蔡延庆站起身来,“我待会就让人去查查,看看你们皇庭是否有在暗中在干预财政。”
言罢,便往外面走去。
他是在诈唬我吗?还是说他真的早已经看出来。张斐神情也稍稍有些焦虑,这事可真不能捅出去,不然的话,元绛那边就会很难开展工作。
要知道元绛来到河中府后,立刻就如鱼得水,完全就是因为他坚决对抗皇庭,这才赢得大家的支持。
可转念一想,蔡延庆其实也不需要来诈唬自己,他只需要将他的想法透露出去,自然就会引来不少人的怀疑。
而且,就算他此时承认了,出了这门,他也是可以否认的。
既然蔡延庆一直帮着隐瞒,而且根据蔡延庆之前的抉择来看,他应该是支持自己的。
念及至此,张斐赶忙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蔡延庆,“蔡知府请稍等。”
蔡延庆回头冷冷看他一眼。
张斐赶紧起身将他请回来坐下,然后道:“方才蔡知府是问自主申报一事。”
那个话题,自然得避开。
蔡延庆不做声。
张斐讪讪道:“其实我也真的有些不知道,蔡知府到底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什么?”
蔡延庆道:“其实我倒也不想去强征那些穷人的税,但是这税要收不上来,那是会出大问题的,如今警署那边已经放出话,只凭借地契征税,但你是否知道,这秋税里面有多少门道。”
张斐点点头道:“我都知道,毕竟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许多官田、士绅的田地,都是平摊到百姓头上,其中就包括那些无地百姓。”
蔡延庆道:“既然你知道,那你还这么做?我也不妨坦白告诉你,我为官数十年之久,但今日是真估不到到底能够收多少税上来,那些地主即便愿意补,也不可能全部补上。
而明年河中府是急需财政支持,如果这财政不好,你们之前所有的计划,可能都会失败,到时肯定会有人从中作梗,这可能引发极大的混乱。”
张斐道:“我相信每个人都会做到合法交税的,是多少就是多少,如果少一点,那咱们就少用一点。总不能让皇家警察去违法去收税吧。”
蔡延庆笑道:“如果个个都合法交税,这税是绝不会少的,但你未免有些想当然了。”
张斐摇摇头道:“我没有想当然,我会脚踏实地的秉公执法,反正事情都到这一步,何不借此,将地契这团乱麻给梳理清楚,顺便普查一下河中府有多少田地,反正以后也要梳理的。”
蔡延庆道:“那你知不知道,那些大士绅可都是有背景的。”
张斐反问道:“不知道是哪位王爷?”
“???”
第五百七十三章 少数人的斗争
也真不怪这蔡延庆庸人自扰,他的性格一向比较沉稳,非常沉得住气,只是他发现这个自主申报有一个技术上的漏洞。
那就是地契。
秋税简单来说,就是每亩地收一斗,北宋绝大部分地区是没有丁税的,完全看土地收税,但其中还伴随着许多杂税。
而河中府最恐怖的杂税,就是支移。
在战争时期,甚至有让河中府的百姓,将税送到延州去,许多百姓直接就跑了,如今就是折算成钱。
这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若只看地契收税的话。
你想地主兜底,这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呀!
然而,张斐的回答,就让蔡延庆觉得自己是一个傻逼。
那真心没啥可说得了。
你都这么横了,那那就静待你的表演吧!
但与其说静待张斐的表演,还不如说静待那些大地主的表演。
因为只有那些大地主表演完之后,张斐才有资格出来表演。
直白一点的说,就是得有人违法,张斐才有露脸的机会,否则的话,张斐只能在家跟夫人玩
而此时,这田里的农作物多半都已经被收割完,放眼望去,就只有一堆堆的稻草,这也预示着,已经正式进入缴纳秋收的时段。
一般来说,夏税只收一个月,但秋税是要收三个月,从九月中旬到次年正月中旬。
由此可见,收税是一个非常繁杂的公务,而且这也是官员最重要的政绩。
但凡收不上的税的官员,基本是得不到升迁的。
但是与往年不同的是,这都还未进入正式收税期,多半自耕农已经缴税完,税钞都已经拿在手里。
原因也很简单,他们比往年要少缴纳近三分之二税。
这能不积极吗?
而那分署也随之渐渐变得清闲,都开始打苍蝇了。
府库!
“库里现在收了多少粮食?”
韦应方向此库房的主管孟成问道。
孟成拿着账本念道:“目前我们仓库一共收了两千三百六十一石粮食。”
韦应方吃惊道:“才这么一点?我听说河东县南部的税已经收的差不多了。”
孟成点点头道:“是的,地籍册上的百姓,已经有七成百姓已经交了税。”
“七成。”
韦应方稍稍点头道:“那倒是还好。”
孟成忙道:“韦通判,就我们估算,其实只有不足一成的人尚未交税。”
韦应方错愕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孟成道:“因为这回是按照地契收税的,而不是按照地籍册收税,这剩余的三成中,其实有两成多的百姓是没有地契的。”
韦应方又问道:“那比起往年,还差多少?”
孟成道:“我们仓库就还差四千多石。”
韦应方眨了眨眼,“也就是说河东县南部,剩余不足一成的人要补上四千多石的税?”
孟成左右看了两眼,低声道:“韦通判,咱们河东县可全都是一些大士绅,地契几乎都在他们手里,他们要不交税,今年咱们的俸禄恐怕都成问题。”
韦应方一边抹着汗,心想,他们能补上吗?不管了,就是补不上,也不是我们的责任,是警署那边要搞这自主申报的。
这潮水退去,那些暗礁也都慢慢浮现出来。
是可以清楚的知道,这些田地全都在谁手里。
而那些大地主,大士绅,自是不想这么裸露的站在大家面前,当然,他们更不愿意出这一笔钱。
由奢入俭难啊!
然而,关于这自主申报在京城的战绩,也渐渐传开来。
大地主们也都很慌,他们开始到处想办法,甚至都跑到陆邦兴这里来打听。
也就是,他们都已经开始寻求司法手段来解决问题。
“陆先生,官府免除那些支移、折变等税,这难道不违法吗?”
柳长青的这个问题,直接将陆邦兴给问懵了。
“不知柳员外为何这么问?”陆邦兴问道。
柳长青道:“如果官府违法,咱们就可以去皇庭告状啊!”
其实之前,他们也有些动心,补一点就补一点,这新官上任三把火,怎么也得给几分面子,将账目弄得漂亮一点。
但渐渐地,他们发现这窟窿也太大了一点吧。
陆邦兴讪讪道:“柳员外,就我朝税法,可没有明确规定支移、折变,若真从司法来说,他们收这钱,倒是可能会被告。”
“哎呀!”
一个肥头大耳的地主挤过来,“甭说那么多,我们就想知道,怎么才能不缴这么多税。”
陆邦兴思忖半响,“其实办法有很多,各位心里也都清楚,但都是充满风险的,公检法的查税手段,比那些衙差要强上百倍不止。
而且,目前谁也不知道,到底税务司有没有来,如果税务司来了,那我给你们的建议,就是合法交税,一旦被税务司逮住,至少要花两倍到三倍的钱,而且,多半会被逮住。”
“如今税务司连个影子都没有看见,肯定是没有来。”
“诸位有所不知,京城的税务司就是警署调一拨人过去,便是一鸣惊人,至今都未有人弄明白,税务司为何能够查到那么多证据。”
皇庭。
“哎呦!张庭长要出门啊!”
在店门口的大狗,忽然见到张斐行了出来,不免走了过去,打了声招呼。
张斐点头笑道:“出门走走,否则的话,很多人都认为我躲在里面捣鼓什么阴谋诡计。”
大狗听得呵呵直笑。
张斐又小声问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大狗神色一变:“十分复杂。”
张斐哦了一声:“此话怎讲?”
大狗道:“就目前的局势来看,那些大士绅、官员都在想办法,应对这自主申报,暂时还看不出他们会如数缴税。
而我们在牙行的兄弟,告诉我们,最近他们店里的地契交易,比往年这时候,翻了一百三十多倍。”
张斐震惊道:“一百三十多倍?”
大狗点点头道:“这里面主要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将大地契拆分开来,变成几亩地的小地契,如此一来方便他们看情况缴税,也更加能够规避官府的调查。
还有一种,则是大地主兼并五等户的田地。因为很多五等户只有几亩田地,亦或者十几亩,如果是以地契缴税,他们将土地卖了,找点别的活干,还要更加安稳一些,有些大地主,就借此事,唆使那些自耕农卖地。”
张斐笑道:“我就知道,他们才是最难的对付的人,不管朝廷怎么做,他们都能想到办法去兼并土地。而且,他们将地契化整为零,这可能会增加税务司调查的难度。”
大狗嘿嘿一笑:“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张斐斜目看向他。
大狗道:“最近半月,我们在乡村扩张的非常快,而原因就在于,很多百姓都在想办法去告密。”
张斐错愕道:“告密?”
大狗点点头:“许多自耕农交了税,他们若知道有人没交,一定会想办法去告密的,我们借此,也找到不少眼线。再加上我们早就在牙行安排了一些人,他们这么频繁的交易地契,故此我们对周边那些大地主的土地情况,是非常清楚。”
“还能这样。”
张斐自己都乐了。
这事真不是他谋划的,并没有安排,不曾想,竟还有意外的惊喜。
大狗是信心满满道:“如果要查的话,我们手里也有一些证据。”
这时,李四龙五驾着马车来到张斐身旁。
张斐低声向大狗道:“暂时先别轻举妄动,稍微盯着一点,但愿这回不要动用你们税务司,如今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候。我先走了。”
“张庭长慢走。”
其实张斐今日是受符世春所邀,去军营那边逛逛。
来到永兴军大本营,刚下马车,符世春便迎了过来,“有劳张庭长亲自前来监督。”
“我就是纯属来见见世面的。”
张斐摇头一笑,又问道:“你们最近税收得怎么样?”
符世春道:“已经接近尾声,其中有八九成百姓已经交完税,其中主要是三四五等户,以及少部分二等户,但但也就只收到三成的税。”
张斐笑道:“这并不奇怪。”
符世春道:“但接下来就是针锋相对,我们警署可是没有一点把握的,要知道他们避税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啊。虽然最近有不少人告密,但那也只是小片土地,而且缺乏证据。”
这个自主申报最大的特点,就是合法。
士绅、大地主都有特权,但特权中不包括违法。
所以在汴梁一战,他们的办法就是拿钱去砸,你抓到我就认罚,再大的官也不敢说,我可以违法。
话又说回来,你得拿到铁证。
张斐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符世春点点头,也不再多问,转而道:“但他们肯定也会拖到最后,这期间我们警署没有什么事可干,如果你也没有别的安排,我就准备将一些皇家警察调去其它州县,负责去军营招收皇家警察,如今各军营都在裁军,是我们皇家警察扩张的好机会。”
张斐想了一下,“只要能够确保警署对于乡村控制,那就可以了。”
“我知道了。”
符世春道:“但这肯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那些士绅可不会轻易将乡村拱手相让。”
张斐笑道:“谁也没说这会很容易啊。”
说话时,他们来到军营里面,突然听到一人喝道:“站直,站直一点。”
张斐偏头看去,“他们在干什么?”
“在量身高。”
符世春道:“身高要达到五尺五才能够达到进入下一轮筛选。”
“哇这么严格吗?”
“你不知道吗?”
符世春道:“这军饷都与身高有着很大的关系,身高越高,军饷就能拿的越多。”
张斐道:“岂不是进入警署都是矮个子。”
符世春点点头,又是笑道:“但是有些人想要进警署,故意站不直。”
“是吗?”
“虽然这辅警的酬劳没有禁军高,但是我们警署远比这军营清廉,而且发工钱也准时。”
“那目前裁军的情况怎么样?”
“还算不错。”
符世春又道:“自从得知今年是以地契交税,又有一批士兵主动申请离开军营。因为如果没有地契就不用承担税收,那出门找点活干,也不怕养不活自己。”
忽听得一人道:“哎呦!咱没有看错吧,张大庭长。”
张斐偏头看去,只见秦忠寿与一个虞侯和一个都头走了过来,赶忙拱手道:“秦指挥使。”
“稀客!真是稀客啊!”秦忠寿笑道:“张大庭长今儿怎有空上这来?”
张斐轻松笑道:“我们皇庭最近比较清闲,正好符主簿又约我过来逛逛,我就过来看看。”
秦忠寿故作惊讶道:“不是吧!张大庭长最近比较清闲?”
张斐点点头道:“目前农务繁忙,我们也没有打算开庭。”
秦忠寿道:“我听说今年农税只收上来三成左右。”
张斐笑道:“这跟我们皇庭有什么关系?”
秦忠寿呵呵道:“这自主申报不就是你弄出来的吗?”
张斐道:“比如说,这刀是我发明的,但不代表用刀的人都跟我有关系。这是他们官府的事,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说到这里,他手引向一旁的符世春,“其实跟警署也没有直接关系,警署也只是听从命令,协助官府收税。”
符世春点点头。
秦忠寿问道:“是吗?那如果收不上这税来,你们皇庭也无动于衷。”
张斐道:“理论来说,是的。除非官府向我们提起控诉,否则的话,官府就是不收税,那都跟我们皇庭没有关系。”
身旁那虞侯道:“税务司不也在你们手里吗?”
谈到自主申报,必然就要说到这税务司,没有税务司,自主申报就是一个屁。
京城来到官员,早就将税务司的消息给放了出去。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张斐道:“公检法是公检法,税务司是税务司,税务司直接隶属官家,跟我们公检法没有一丝关系。我也没有听到过有关任何税务司的消息,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在谈论税务司。”
秦忠寿与那虞侯相视一眼,好似说,我信你个鬼。
是!
税政在官府手里,要是官府收不上税来,他们能不告吗?
不告的话,他们就得回家养老了。
至于这税务司么,反正京城来的官员,都认为税务司已经在暗中潜伏,只要皇帝一道诏令,马上就能够开张营业。
否则的话,你们怎么敢自主申报,这可是需要大量技术来支持的。
人家大地主偷税漏税,玩得也是技术活,不是光明正大的不交。
正当这时,只见一批快马疾驰入得军营,“小春哥,你看谁来了。呀!三哥也在啊!”
正是马小义。
但随后只见一个年轻人入得军营。
符世春激动道:“樊大。”
来人正是樊正。
昨天晚上不小心,将手指头跟烫伤了,起了个大泡,这码字真是要命啊!
晚上那章,大家先别等了。
第五百七十四章 金融之利
这樊正的突然到来,可真是令符世春喜出望外。
天天面对曹栋栋和马小义,时不时还得帮他们擦屁股,可想而知,这心得有多累啊!
但是张斐心里却是咯噔一下,樊正突然亲自跑来,毫无征兆,难道是京城出事了。
好在,是他多虑了。
原来樊正是押纲来此,但是由于慈善基金会纲局的保密制度,不便于先派人来此通信。
由于这军营里面不是说话的地方,张斐只能提前结束今日的行程,四人又回到皇庭。
“十万贯钱币?”
“嗯。”
樊正点点头。
张斐问道:“送去哪里?”
樊正道:“解盐司。据说是用于从解盐司购买十万贯盐钞。”
符世春好奇道:“朝廷从解盐司购买盐钞?”
张斐却是心如明镜,这摆明就是王安石给提举常平司提供支持,毕竟这是一个金融系统,虽然有盐钞,但这货币也得到位。转而问道:“此纲赚多少?”
难道他不好奇吗?符世春见张斐竟然转移话题,不禁稍稍一愣,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便也不再多问。
樊正道:“八千贯。”
张斐惊讶道:“扣除路途费,还能净赚八千贯?”
樊正点点头道:“朝廷给的是八千贯,但还有不少商人和官员托我们押送了一些货物过来,他们支付的费用,就足够我们路途上的损耗。”
符世春道:“一趟就八千贯,想不到这押纲恁地赚钱。”
樊正有意识的压低声音道:“当初我在跟朝廷谈的时候,要价是百中取五,但是那吕校勘却给我八千贯的酬金。”
张斐笑道:“抛砖引玉。”
樊正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朝廷也不希望我们慈善基金会垄断这一切,现在给我们的价格都非常高。我来之前,已经听说,相国寺也打算成立自己押纲队伍,主要是用于这飞钱来往。”
这王安石当政后,朝廷里面,全都是一些理财高手,个个都是会算账的,只要这押纲队伍多起来,价钱马上就能打下来,这才是对朝廷最有利的。
要是换成司马光,这价钱可能会压倒百分之三。
这可以说是开源和节流,两种玩法。
没有结果之前,还真说不准谁对谁错。
马小义对赚钱倒是没有兴趣,只是好奇地问道:“樊大,押纲好玩么?”
这问得樊正是心有余悸,“可真是要命啊!因为这一旦被劫,我们就要赔付十万贯给朝廷啊!好在那杨哥经验丰富,并且朝廷给予我们公文,路上过税也交得少,反正这一路上也算是无惊无险。”
张斐笑问道:“后悔了?”
樊正神色一变,正色道:“那倒也没有,经过几回短途押送,以及这回长途运送,我们发现只要安排适当,正如三哥当初所言,这一笔买卖能令我们所有人的买卖都如虎添翼,更上一层楼。”
其实钱只是次要的,当你掌控着运输,那就能够获得广阔的人脉,就比如说,你要拜托慈善基金会运送货物,必然也会去樊楼吃饭啊!
这又必然会增加他们的社会影响力。
这隐形的利益是巨大的。
马小义突然抬头看去,“哥哥来了。”
张斐偏头看去,只见曹栋栋耷拉的脑袋,往这走来。
“衙内!”
樊正主动招手道。
曹栋栋抬头瞧了眼,“樊大,你来了。”
樊正神情一滞,“衙内似乎不欢迎我。”
“唉。”
曹栋栋来到坐下来,就是一声长叹。
张斐一看他这德行就问道:“又为情所困?”
曹栋栋惊呼道:“你咋知道?”
张斐道:“除了曹太后,唯有情才能够令衙内如此伤神!”
“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张三也。”
曹栋栋又是一声长叹,“这回真是收之桑榆,失之东隅。”
符世春皱眉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张斐也有类似的感觉,这出口成章,落在衙内嘴里,真特么就是胡话。
曹栋栋瞪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这都怪你,当时让我在庭上表现的放荡不羁,你知道么,曾娘子也来观审了,今儿我去找她,她连门都没开。”
“.?”
符世春一阵无语。
马小义却是一拍桌子:“正好,反正我们今儿也要为樊大接风洗尘,这又可陪哥哥借酒消愁,一举两得!”
樊正和曹栋栋不约而同地看向马小义,神情是极为复杂。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难受。
三更时分。
跟在京城一模一样,曹栋栋、马小义,以及过来帮张斐挡酒的牛北庆全部趴在狼藉的酒桌上。
而张斐、符世春、樊正则是去到外屋,又泡上一壶上等香茗。
“对了!”
樊正突然掏出两封信来,“这是许相公和符叔父托我给你们送来的。”
“多谢!”
二人接过来,道了一声谢。
张斐没有急着看,问道:“京城买卖怎么样?”
樊正带着一丝崇拜地看着张斐,“三哥真是深谋远虑,如今东京最赚钱的买卖,莫过于足球联盟,可真是日进斗金,不但我们赚得多,就连步马两军都凭借着租售店铺,赚得是盆满钵满,如今大名府等地都在积极组建足球联盟。”
符世春忙问道:“那我的风月报呢?”
樊正道:“自三哥走后,风月报马上就成为东京第一报,已经是名士报、新闻报两倍多。”
符世春道:“就算张三在,也卖不过我风月报。”
张斐一翻白眼道:“我要弄个小huang文连载,能打你十个风月报。”
符世春问道:“何谓小huang文?”
“呃算了,我不与你争,我们正版书铺现在卖书赚钱。”张斐摆摆手道。
其实他也知道,名士报加新闻报,肯定是卖不过风月报,他在也没有意义,娱乐报就是更大众化的。
“那倒是的,正版书铺的书籍,现在都还处于供不应求。”樊正笑着点点头,突然又问道:“三哥,听闻你们在河中府也开始实行自主申报?”
张斐道:“你这才刚到就知道这消息了。”
樊正忙道:“如今这大街小巷都在谈论此事。”
话说至此,他稍稍一顿,又道:“那那会成功吗?”
他可是经历过上回京城免役税一战,那段时期,可真是风声鹤唳,惊心动魄,至今都让人记忆犹新。
张斐道:“应该不会出现京城那种情况,京城之所以闹得那么凶,是因为上面有一帮大臣顶着,帮他们分摊罚款,以及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用人海战术,去挑战税务司和公检法,但是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人这么干。”
当时在京城打得那么激烈,不就是上面有做主的,任何罚款大家都来分摊,在这里的话,让韦应方他们帮地主分摊,他们纵使想,也没有这财力。
樊正又问道:“三哥到底有没有把握?”
符世春好奇道:“樊大,你怎对这事感兴趣,莫不是你家也在这里有田地?”
“不不不!”
樊正忙道:“我都是第一回来河中府,哪有什么田地。只是.!”
张斐也是好奇地看着他。
樊正道:“只是马叔叔希望与我们慈善基金会合作,在这里开一间解库铺,但前提是能够得到公检法的庇佑。”
这解库铺就是典当铺。
张斐皱眉道:“打算经营什么买卖?”
樊正道:“主要是用于经营借贷,飞钱,以及房贷等买卖。因为马叔叔认为,在公检法之下,商人是能够得到更多的保障。
这或许是因为马叔叔见到这近一年来,东京商业发展的非常快,再加上我们押纲买卖的成功,是非常有利于飞钱等买卖的。
另外马叔叔之前也是在三衙,来过这里戍边,他知道许多士兵都需要将钱寄回家中,如果提供飞钱买卖,是能够赚很多钱的。”
因为宋朝完全不抑制商业,并且官府还带头做买卖,导致宋朝什么业务都有,商人是极具金融智慧,纸币就是宋朝商人弄出来的,甚至还有类似于银行的存储借贷业务,不过一般是跟飞钱绑定在一块的。
而张斐带来的房贷,使得东京金融业是更上一层楼。
马天豪又是这方面的佼佼者,他发现只要公检法站稳脚跟,河中府是有着巨大的金融潜力,因为河中府不但涉及到解盐,还涉及到军费。
动辄几十数百万贯。
张斐笑道:“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但不幸的是,出现在一个非常不好的时机。青苗法刚刚来到河中府,到时也都会提供借贷、飞钱等买卖。”
樊正道:“这我也知道,但是这做买卖不是各凭本事吗。”
符世春道:“青苗法来到河中府,这必然是要成功的,否则的话,这会直接影响到王学士新政,你这时候开个解库铺,那就是成心要与王学士为敌,无论你们是否这么想的。”
张斐点点头道:“小春哥说得对,这就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时机。”
樊正惋惜道:“那好吧。就当我没有说。”
三人秉烛夜谈,一直到深夜,才各自回屋休息。
当然,张斐是很自觉地去书房休息,倒不是说家里是两只母老虎,只是因为他自己就不太喜欢去给人添麻烦,能避免则避免,这一身酒气,又有可能会打呼噜。
翌日。
当张斐起来后,已是日上三竿,在高文茵的服侍下,张斐几乎是闭着眼洗漱完的。
懒懒散散来到那露天餐厅,许芷倩还是十年如一日的在工作者。
张斐顺便将许遵的信递给了许芷倩。
“岳父大人信上说了什么?”
张斐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向许芷倩问道。
许芷倩道:“爹爹信上就是说,这家里一切都好,让我们照顾好自己,还有就是,你的判决已经在立法会进行讨论,富公他们都是很支持你的,但是如何对此立法,可能还需要仔细斟酌。”
张斐点点头道:“这是应该的,一个判决针对只是一个案子,但是一条成文的法规,却是涉及到天下人,必须要考虑到方方面面。”
许芷倩突然问道:“对了!那些地主可以交税?”
张斐摇头道:“让他们交税,是非常不容易得事,他们现在正在想各种办法,比如说,合法规避税收,估计是会拖到最后一刻。”
许芷倩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先开庭审理,毕竟普通百姓的事,已经忙完了,要是等到寒冬之际,可能就没有多少人来观审。”
张斐问道:“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许芷倩点点头。
张斐沉吟少许,道:“早点开审也好,也让那些地主知晓,我们皇庭根本就不在乎他们交与不交,待会我让蔡京贴出告示,七日之后,开庭审理之前递上来的案子。”
昨晚忍不住,戳破了那泡泡,今天码字,可真是有一种悬梁刺股的快感,是越码越有精神,就是有点费汗。得多喝水。
第五百七十五章 强制执行
果不其然,当皇庭贴出告示,表示在七日后,将会开庭审理之前所积压的案子,这里引来各方的揣测。
如今整个河中府都还沉浸在秋税当中。
而目光却都集中在皇庭。
因为他们都认为,此事肯定与公检法有关。
要知道目前官府才收上去三成的税,虽然时间还很长,但那些大地主态度,以及他们的举动,是让人感到担忧的。
这收不上来,就会出大问题。
其实就以前的制度而言,整个秋税期间,府衙是不接受诉讼的。
结果如今情况这么严重,你竟然还有闲情开庭审理?
这么有信心?
这是笃定我们不敢不交么?
顿时引来各方猜测和打探。
如蔡京、苏辙他们都表示,秋税是属于财政,跟皇庭和检察院没有直接关系,而警署本就要服务于行政,也是听命于行政。
这言外之意,跟我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你们要找,就找官府去。
而在这期间,樊正还得去解盐司等官署办理相关手续,张斐基本上都跟四小金刚在一起,研究案子。
今日,便是皇庭重新开庭之日。
观审的百姓变得更多了,因为许多乡村里自耕农都赶了过来。
有道是,这无税一身轻,很多人活这么大,头一回不用交税,因为手里没有地契啊!
感觉真是爽歪歪。
而他们也都认为,这是皇庭带来的,于是都迫切的希望,能够更了解皇庭,皇庭越威武,他们心里就越踏实。
当然,地主们也都来了,他们也希望从中找寻一丝蛛丝马迹,看看这皇庭是不是在吓唬人的。
而蔡延庆、郭孝法等一干官员也都来了。
他们都知道这所积压的案件,全都是民事诉讼,财物纠纷。
而且,这也是头一回,如此大规模审理此类案件。
因为以前都是官有政法,民从私契,一般不会闹到官府去,官府其实也很难处理这些纠纷。
他们都来看看,皇庭会如何审理。
检察院方面这回出庭的人数是直接翻了三倍,共九人出席,但其实这跟他们都没有太多关系,因为不是刑事案件,只是这打破传统,他们也得来学习学习,其中有六人全都是刚刚招上来的实习检察员。
“想不到三哥不管是审案,还是争讼,都有这么多人来看。”
看到这一幕,樊正不由得想到,当年张斐在开封府争讼时,每回门前都是黑压压的一片。
符世春道:“皇庭审案,都已经成为百姓的娱乐,你看那城角处都是车水马龙。”
樊正点点头道:“这真是令人期待。”
而那边蔡延庆一出现,就被一干大士绅给团团围住。
“蔡知府,你们这突然改制度,我们是毫无准备,如今弄得我们是手忙脚乱。”
“是呀!之前咱们都是凭借税钞交税,是多少,我们就交多少,现在我们得自己根据地契去算,要是遗漏了,官府也得通融一下吧。”
蔡延庆哪能听不出他们这话外之音。
即便我们不缴,你们也不能认为我违法,最多我们补上就是了。
现在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不缴的后果是什么。
如果后果只是补上,那肯定是要赌一把。
因为他们也在盘算,这么多土地,你们能查得清楚吗?
纵使我交这钱,也得让你们脱一层皮,事关利益,必然寸土必争。
这当然不能答应,要答应的话,肯定就没人交了。蔡延庆是直点头道:“各位所言,我也觉得合情合理,我可以答应你们,给予你们通融,只要及时补上就行。但偷税漏税到底是属于司法,检察院会不会通融,这我就不敢保证,我可指挥不动他们。”
卓群突然道:“我听说有人在推广一种计税买卖,各位若实在是算不清,可找那些人帮忙。”
那些士绅自讨没趣,只能散去。
过得一会儿,四小金刚入得庭内,大家也都纷纷入座。
又过得好一会儿,张斐才姗姗来迟,还是一件白袍。
由于是民事诉讼,程序没有那么多。
今日第一桩官司,是一桩关于借钱不还的债务纠纷。
但这种纠纷,恰恰是官民都非常关注的。
因为这种纠纷,又多又难处理。
张斐仔细看过借据后,突然偏头看向原告李志,“李志,你与被告罗大伍是什么关系?”
李志回答道:“就是普通街坊的关系。”
张斐道:“普通街坊关系?”
“嗯。”
李志忐忑地点点头。
张斐道:“如果是普通关系,那为什么你借十五贯给他,却不用罗大伍提供任何抵押物,亦或者担保人?”
右边一个瘦子立刻叫嚷道:“张庭长,他是看中我的妻子。”
李志立刻反驳道:“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一上来就这么劲爆吗?
百姓们立刻开始指指点点。
樊正、符世春则是看向曹栋栋。
曹栋栋怒道:“你们看我作甚,我又不是这种人。”
“肃静!”
张斐一敲木槌,制止喧哗后,又向罗大伍道:“罗大伍,你为何这么说?”
罗大伍道:“我向他借钱的时候,他之前是不肯借的,后来是我说,要是实在没钱还,就将我妻子抵押给他,他这才答应借我十五贯。”
张斐偏头看向李志。
李志红着脸,不做声。
抵押妻儿,一般是不会写到借据上的,因为这是不合法的,通常是追债的时候,完成这一项操作的,那官府就不太好管了。
张斐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又没有将妻子抵押给他?”
罗大伍眨了眨眼,显得有些心虚。
李志激动道:“那是因为他偷偷将妻子卖给了别人。”
此话一出,不少人纷纷唾骂罗大伍。
没有办法,将妻子抵押出去,那就也罢了,你还搞这种骚操作。
简直就是禽兽不如啊!
虽然这很常见,但遇到了,要不骂两句,这心里是憋得慌啊!
许芷倩他们也都是直摇头。
“肃静!”
张斐又敲了下木槌,等到安静下来后,又向罗大伍问道:“罗大伍,你为什么这么需要钱,又是借钱,又是卖妻?”
罗大伍可怜兮兮道:“我这不是做买卖亏了么。”
李志马上道:“张庭长,他说谎,这人嗜赌如命,连妻子和房子都输了,那些街坊邻居都知道。”
罗大伍反驳道:“我也是做买卖不顺利,才想着去搏一搏,你以为我想输么。”
“行了!”
张斐懒得听这烂赌鬼解释,又向李志道:“李志,你身为他的街坊,应该比较清楚罗大伍的财务状况,你希望他怎么去还你钱。”
李志委屈道:“小民不知道,故此小民才希望皇庭能够为小民做主,小民不奢望那利息,将十五贯还给小民就行。”
蔡卞小声道:“老师,这罗大伍将能卖的都给卖了,确实拿不出一文钱了。”
张斐又看向罗大伍道:“罗大伍,你可有还钱的打算?”
罗大伍道:“我现在啥也没有,怎么还,当初这厮已经告诉官府,还打了我板子。”
蔡延庆闻言,不禁看向卓群。
卓群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县衙审得。”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又道:“其实如此类案子,根本没有必要审,纯属浪费人力物力,如这种人,就是打死他,也还不上钱。”
蔡延庆稍稍点头,又道:“但是张庭长既然开庭审理,必然是有应对手段。”
又听得那李志道:“张庭长,莫要听他胡说,要是他什么真的都没有,他早就饿死了,他是挣点钱就去赌,根本就没有想过还钱。”
张斐道:“你可有证据?”
李志道:“这一年来,有不少人在赌坊见过他。”
蔡卞回过头来,低声道:“我们也去问两三个人,他们确实都见到过罗大伍,并且有拿钱赌。”
张斐点点头,又向罗大伍道:“罗大伍,你有没有把握,在一个月内找到一份活计,在保证自己最基本的食住,剩余的钱,全都还给李志。”
李志急了,忙道:“张庭长,他根本不会还钱的。”
张斐道:“你且稍安勿躁,一旦他找到活计,我们会跟雇主商量好,将约定好的工钱直接给你。”
罗大伍双手一摊,“张庭长,你看咱这德行,谁敢雇咱,咱已经在外乞讨好些日子了。”
一看就是那种老去官府的,是神情无惧。
张斐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们皇庭就只能采取劳力强制执行。”
此话一出,全场是鸦雀无声,人人都是困惑的看着张斐。
劳力强制执行,这是什么东西?
张斐又解释道:“我们皇庭会将你的劳力拿去扑卖,若有服役者而不想服役,可以花钱竞价,让你去代其服役。而扑卖所得之钱,则用于偿还原告李志,直到还清为止。”
蔡延庆等官员不禁是眼中一亮。
还能这么操作吗?
李志激动道:“好好好!就这样,这样行。”
院外也是一阵激动地叫好声。
他们都知道,这肯定是卖得出,很多人都不愿意服役,尤其是那种苦役,包括厢军士兵,也经常花钱雇人代自己干活,但私下找人代役是有风险的,其中若出现问题,责任还是自己的。
但如果官府主动扑卖,那风险几乎没有。
罗大伍神色大变,“不公平!这不公平!我之前在官衙挨了板子,现在又来罚我,太不公平了。”
以前官府追债就是打板子,最多打到六十,但如罗大伍这种人,官府都懒得去打,就打了两回,共二十苔,然后就不理了。
张斐解释道:“根据《宋刑统》规定,官府的苔刑,只是略失惩戒,希望你能够还钱,而不能抵偿债务。我们皇庭不会将刑罚用于民事诉讼,我们的目的是要确保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利益。
对于李志而言,他确确实实借了你十五贯钱,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如今他都已经不追究你的利息,故此你应该归还,同时我们也会确保你生活的基本需求,不至于让你以命来抵偿。”
罗大伍双腿开始发颤,服役不等于还是拿命去还么,只是说得好听罢了,忙道:“张庭长,你再给小民一次机会,小民保证一个月内,一定要找到一份活计,工.工钱都给李志。”
一旁助审的马小义突然道:“张庭长,俺认为应该强制执行,不应给他机会。”
如今马小义是常驻皇庭,专门以皇家警察的角度,来协助皇庭审理一些案子,尤其是民事诉讼。
张斐问道:“为何?”
马小义大咧咧道:“庭长应该清楚,俺家可也是放咳咳,反正如这种烂赌鬼,俺可是见得多了,是好吃懒做,为求钱财,经常去偷蒙拐骗。
你要给他一次机会,他万一跑了,又或者去干违法的事,那不是折磨俺们皇家警察么。”
张斐显得有些犹豫。
上官均也道:“老师,学生以为马警长说得对,这种人没有必要给他机会。”
而那边罗大伍已经是痛哭流涕,“庭长,大庭长,求求你,再给小民一次机会,小民一定会努力还钱的.。”
张斐瞧他一眼,犹豫半响后,点点头道:“好吧!本庭长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但这不是说,我不认同马警长方才所言,只是担心将来会有人滥用这强制执行,故此只要你没有违法行为,我们皇庭都会给一次机会的。”
这一番话下来,顿时赢得苏辙等官员,以及方才不少观审者的认同。
如果直接执行,那可能会引导官员,滥用这种惩罚措施,因为这种方式,对于政绩是有很大的支持。
张斐又道:“在债务没有还清之前,你不能离开河中府,若有特别需求,也必须向皇庭申报,若期间有违法,亦或者想偷跑,一旦被抓住,将会立刻强制执行,同时惩罚将会翻一倍。听清楚了吗?”
“是是是,小民听清楚了,多谢庭长饶命,多谢庭长饶命。”
罗大伍吓得是连连弯腰,脸色都是苍白的。
“带他们下去!”
说着,张斐又问道:“服役有这么可怕吗?”
许芷倩、四小金刚,包括一旁的李四,同时点了点头。
第五百七十六章 别无选择
啪啪啪!
“好!”
“判得好!”
这观审的百姓们,是用掌声和助威声,将那罗大伍给送下庭去。
连杠精都未出现,看来这古往今来,都是非常痛恨这种老赖。
罗大伍本就郁闷死了,听得那些叫好声,不禁骂道:“干你们鸟事,老子又没欠你们的钱。”
“你还骂人,你这厮往后休想逃,我们都会盯着你的。”
“对,我们都会盯着你的。”
罗大伍吓得一哆嗦,当即不敢言语,埋头快步离开。
然而,这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趁着这间隙,那官员们也都在窃窃私语。
一个实习检察员向苏辙小声问道:“检察长,《宋刑统》好像并没有此惩罚条例?”
又有一个问道:“是不是这张庭长弄错了,根据《宋刑统》杂律规定,诸公私以财物出举者、任依私契、官为不理,家资尽者役身折酬、役通取户内男口。
可这役身折酬与和扑卖劳力可不是一回事。”
苏辙道:“张庭长有更改部分条例刑罚的权力,且也不太可能是弄错了,因为他身边还有许主簿,以及四个助审官。”
说到这里,他回过头去,向那六个实习官道:“但他这项权力,将受到我们检察院的监督,故此你们也要好好想想,这二者区别是什么,哪种惩罚更好?”
检察员面面相觑,似乎一时并未太多头绪。
古代学习律法的人,多半还是死记硬背,故此许遵才会成为法律界的奇葩,他在这方面非常灵活,擅于思考。
“劳力强制执行?”
陆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这张庭长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身旁的郑獬道:“介夫兄为何这么说?”
一旁的好友也问道:“此与役身折酬有何区别?”
陆诜面色严肃道:“这役身折酬,其实就是变相让欠债者卖身为奴,但通常也因此受尽剥削,所还之力,是远多于所欠之债。甚至不少债主趁机霸占其妻女,但也有些人,就如罗大伍这种泼皮无赖,反客为主,又使得债主是苦不堪言,故此近年来,但凡那些公正廉明官员,一般是不会这么判的。
相比起来,这扑卖劳力,显然是更好的选择,双方就还是契约关系,出钱的和监督的并非是一个人,这也避免了役身折酬的弊端。”
他常年在外地当县官,对此是非常清楚的,判役身折酬,百姓承担的后果更苦,索性打顿板子,意思意思,然后你们自己解决,许多百姓烂命一条,还有跟地主博弈的空间。
这也是司马光他们反对青苗法的一个重要依据,百姓跟富户是有博弈的空间,官府下场,百姓和富户都成鱼肉。
郑獬捋须点点头:“言之有理。”
卓群道:“要说二者谁更优,那自然扑卖劳力更优。但这也会给皇庭带来更多麻烦,还得监督,还有扑卖,役身折酬,就比较简单,后续也与官府没有太多关系,还是仅限于百姓之间的交易,更符合民从私契,官为不理。”
役身折酬,到底是将事情局限于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官府只是做出判决,但是劳力扑卖,官府是需要参与的。
蔡延庆笑道:“这就是为何要政法分离,以前官府事务庞杂,难以顾全,如今皇庭专事司法,他们公检法是有能力做到的。”
卓群听得直点头,“这确实是政法分离一大优势。”
其实宋朝律法规定的很好,既然不能强制卖妻儿,又不能强制卖田卖牛。
但问题依旧,效力差。
说白了,就是执行力。
稍作休息后,第二桩官司很快就开始审理,如这种民事诉讼案,皇庭也是追求一点点效率的,如果在这种纠纷案,花费过多精力,到时遇到大案,根本就忙不过来。
同样也是债务纠纷。
是一个名叫卫方城的地主状告一个名叫陈六根的农夫。
这是一桩典型的高利贷官司。
导致外面围观的群众们,立刻是阵营明确,普通百姓当然希望能够轻判农夫,因为他们也都有可能借高利贷。
而柳长青等一干地主、士绅们,则是相对比较忐忑,他们当然希望重判,但是他们对于张斐这个人已经不太信任。
至于官员们则是相当期待。
其实如这种案子,真是太稀松平常,也正是因为如此,导致阶级矛盾是日益加深,这其实也是青苗法出来的一个原因。
换而言之,其实官府处理的并不好,才会变得越发严重,如果司法能够很好的管控,王安石也没理由推出青苗法。
由此可见,熙宁党争,就是宋朝社会基本面貌。
从王安石的新法条例中,可以看出各种问题,从司马光他们反驳理论,也能看出各种问题。
这种问题不一定矛盾,可能是同时存在的,解决一部分问题,可能会使得另一部分问题放大。
张斐再一次仔细审查过状纸后,抬头喊道:“卫方城。”
“在。”
但见中年胖子挺着独自大肚子应道。
张斐道:“根据你之前递上来的状纸和借据来看,你借据上的利息,若以我们皇庭规定的利息法来折算,我们估算肯定是要超过一倍,但是你也在状纸上说明,可以将利息降一半,那你现在是否还愿意保留这一点。”
卫方城听得是连连点头道:“保留!我愿意保留!此借据是在皇庭针对利息立法之前所立,不过小民也非常尊重皇庭,故此小民愿意主动将利息降到皇庭规定之内。”
舔狗!
大舔狗啊!
一些地主对此很是不爽啊!
你这不是主动投降吗?
简直就是地主界的败类!
官员们也相当不爽,你这是欺软怕硬啊!
我们就不要面子吗?
今后别落在我们手里。
张斐笑着点点头:“非常感谢你的支持,其实我们皇庭也不会追究以前的契约是否合规,但利息是决不能这么算的。”
此话一出,许多百姓不禁是面露喜色。
这充分说明,皇庭的法令,是必须严格执行的。
以前官府也有诸多限制,但没卵用,许多官员几乎都不管这事,让百姓自行解决,那不等于没立一样。
张斐又偏头看向右边那个二十八九岁,垂着头,惶恐不安的汉子,“陈六根。”
“小小民在。”
陈六根整个都剧烈地抖动了下。
张斐笑道:“你别害怕,我们皇庭是不打板子的。”
陈六根木讷地点点头。
官员们则是不爽地瞧了眼张斐,你在暗示谁呢。
张斐问道:“根据借据上来看,中间还有一个名叫武氽的担保人,为什么他今天没有来?”
陈六根忙道:“是我不让他来的这.这不管武兄的事,当时武兄也是为了帮我,如今他家里还有很多活要干,我.我不想再连累武兄,我会承担这一切的。”
这债务人对官府还是有着天然的恐惧,上官府定不是什么好事。
这皇庭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
张斐笑道:“这皇庭传票是不能由你来决定的,收到传票的人,若无特别情况,还是尽量出席,不过这一次就算了,若有需要,我们会再传武氽。”
“多谢庭长,多谢庭长。”陈六根是连连道谢。
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问道:“根据借据上来看,你前后向卫方城共借了三笔钱,供十五贯。本庭长好奇的是,你为什么借要这么钱?”
陈六根道:“是为小儿治病。”
“是吗?”张斐比较关心地问道:“不知令郎的病,可有治好?”
“好了!已经好了!”陈六根是受宠若惊地点点头。
“那就好!”
张斐松得一口气,别借了钱,病还没有治好,那真是一出悲剧,但如这种悲剧是有很多的,又问道:“那你可有想过还钱?”
“有。”
陈六根直点头道:“其实小民一直都有在还,除了一家人的吃喝,剩余的,小民全拿去还钱了,但这钱是越还越多,小民实在是.实在是还不起了。”
“是吗?”
张斐道:“那你还了多少?”
陈六根挠着头道:“具体小民也算不清,小民种得一些青菜,还养的母鸡,以及干零碎活赚得一些钱,都马上给他们卫家送去。”
张斐看向卫方城,“他说得是真的吗?”
卫方城忙道:“大庭长,我这三份借据,都是三个月到期,如今早就到期了,他却一直拖着不还,那钱只能算是拖延的利息,要不是小民见他们家可怜,小民还不会要那些。”
许芷倩小声道:“关于此事,我让李四去打听过,陈六根实在还不起,故此有点余钱就给卫方城送过去,喜欢他能够缓几日,究竟能不能算利息,还真不好鉴别,关键他们并没有立字据。”
“我知道了。”
张斐点点头,又向卫方城问道:“那为什么这回你要将陈六根告上皇庭,是你家急需用钱么?”
卫方城道:“那倒不是,只是当初说好,陈家和武家用田地来抵押借钱,如今他们拿不出钱来还,我都没有逼他们立刻将地契交给我,只是说,在他们还钱之前,就当他们是我家的佃农,这田里的粮食,打击六四分,我拿六成,他们拿四成,他们却还不愿意,天天跟上门跟我胡搅蛮缠,我这没有办法,只能来皇庭告状。”
蔡京嘀咕道:“此人真是挺精明的。”
叶祖恰问道:“蔡大何处此言?”
蔡京道:“如今是按地契收税,而之前朝廷已经规定佃农不承担地税,若依他的说法,这田是他的,但税不用缴,且陈六根永远都还不上。”
“原来如此。”叶祖恰叹道:“这些自耕农如何是这些狡猾富户的对手。”
官员们则是都看向张斐,他们都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遇到太多太多,但往往没有太多解决办法。
张斐却只是点点头,又看向陈六根,“卫方城所言,可属实?”
陈六根哀求道:“大庭长,如果我将六成的粮食都给了他,那那我一家老小根本就挨不到明年,而且我也不是说不给,我想先还一石粮食给他,让他通融一下。”
卫方城哼道:“你现在欠我二十几贯,一石才值个几百文钱,你这是想还到何年去?”
张斐又向陈六根问道:“陈六根,你家里还有多少田地?”
陈六根一听这话,当即就哭了起来,“庭长饶命啊!我家就只剩下十亩田地,如今全家老小五口人都靠十亩田地活着。”
“你先别哭。”
张斐道:“这些我都得问清楚,我才能够做出判决。你说你家只有十亩田地,却要养活五口人?”
陈六根抽泣了几下,“小民.小民还从村里的富户家租了二十亩田地耕种。”
张斐又继续问道:“那你妻子呢?”
陈六根道:“小民妻子还得在家照顾两个孩子和年迈的母亲,平时也只能缝缝补补,干一些零碎的活,挣点小钱。”
张斐又问道:“你两个孩子多大了。”
陈六根道:“女儿已经有十岁了,儿子才五岁。”
“母亲呢?”
“家母四十六。”
“四十六?”
张斐想了下,这四十六在宋朝几乎都是奶奶级别的人物,当然算是上有老,又继续问道:“那你妻子平时又要照顾孩子和老人,哪有空干零碎活。”
陈六根道:“我家女儿挺懂事的,能帮忙带带弟弟,家母若身体无恙,也帮忙做做饭,就是一些重活,得小民的妻子做。”
张斐点点头,又问道:“你妻子的针线活怎么样?”
“小民的妻子还算是手巧的。”
陈六根回答之后,又是困惑地看着张斐。
这旁边的卫方城,也是犹如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审案,还是在唠家常啊!
铁证如山,你直接判不就行了吗?
田地给我,再强制他劳力扑卖,那就差不多了。
“嗯。”
张斐点点头,思忖少许,又看向卫方城道:“卫方城,你希望陈六根如何偿还你的债务。”
卫方城道:“小民知道他家也困难,也不想逼他将地契抵押给我,反正在他没有还清之前,就当那些土地是他租我家,而且我也愿意给张庭长一份面子,每年收获可五五分。”
张斐笑着点点头:“非常感谢你能够给本庭长一分薄面,但是你认为,这么偿还,他们一家人能活得下去吗?”
卫方城迟疑片刻,“张庭长,我当初可也是一番好心,才借钱给他儿子治病,总不能.总不能让我不要这钱啊。”
“当然不是。”
张斐道:“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故此我们皇庭首先一定保障你们的权益,尽量确保你们能够拿到合法利息和本金。”
“多谢庭长,多谢庭长。”卫方城激动地连连点头。
张斐又瞧了眼状纸,“你现在诉讼是,连本带利一共二十五贯钱。”
卫方城点点头:“是的。”
张斐道:“那好!就以这个数额为准,不再增加任何利息,在一年半之内,陈六根必须还清所有的债务,也就是二十五贯。”
其实这个利息还是高了,如果卫方城不自主动降一半利息,张斐肯定不会给这么多,但是没有办法,这份借据是立在皇庭到来之前,里面又是各种折算,这新法管旧事,还是要给予一定的通融。
不能完全将利息限制死。
卫方城主动退让一步,皇庭也得退让一步。
但他这一番话说完,那卫方城都已经傻眼了。
关键陈六根也是惶恐不安,这一年半怎么可能还得清啊!
除非他们一家人两天吃一顿。
卫方城讪讪道:“大庭长,这这这一年半未免太久了一点吧。当时契约上是抵押土地,如今早已经到期,不应该是将那些土地判给小民么。”
“你说得不错,也理应如此。”
张斐点点头,但旋即又道:“如果你能够证明,陈六根将这些土地抵押给你,还能够维持他们家基本的生活保障,那我一定会将这些土地判给你的。”
卫方城不语,但显然也不满。
这关我屁事。
张斐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道:“正如我方才所言,在债务纠纷中,我们皇庭首先是要保证你们债权人的合法权益,如果陈六根家有多余钱,而不还给你,我们皇庭自然强制执行。
但是我们必须也要确保债务人的基本生活保障,因为这里面涉及到国家和君主的利益,如果他们一家人都失去生计,可能会饿死在路边,也有可能会做出违法行为,这都会破坏地方的安定,而捍卫国家和君主的利益,也是我们皇庭判决的最高原则,同样,也是律法所不允许的。”
这听着就吓人,卫方城哪里敢说话。
张斐又继续道:“我知道你可能不满,毕竟长达一年半,而中间是没有利息的,但是首先这一点,你不是急需钱,这不会影响到你的生活。
可如果让他们今日就还清,那可能会使得他们一家人都活活饿死。
所以,这其实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也许这并不完美,但别无选择。”
卫方城鼓起勇气道:“但是前面那个官司,庭长可不是这么判的。”
这个问题,恰恰问出不少人心中的困惑。
张斐笑道:“你问得很好,这两个官司就是钱债纠纷,但是本庭长判决标准是有些不一样的,这是因为,之前的罗大伍是完全没有还钱的意识,期间是一文钱都没有还,而且他也不是没挣到钱,只是拿去赌了。
而陈六根是在努力还钱,他借钱是源于无奈,还不上也是源于无奈,我们的判决不同,也是基于这一点,对于我们皇庭而言,诚信是非常重要的。然而,之前本庭长也给予了罗大伍一次机会。
相比较起来,陈六根更应该得到这个机会。”
卫方城偷偷瞟了眼陈六根,见他神情慌张,灵机一动,是呀!一年半他也还不上啊!于是道:“既然庭长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会遵从的,但若他再还不上,那又怎么办?”
张斐道:“我们皇庭会确保除他们家人生活保障外的所有余钱,都用于还债,如果还是还不上,那就只能延期。”
卫方城是彻底无语了。
张斐话锋一转道:“不过既然是本庭长定下这日期,那么是能确保他还上的。”
陈六根突然道:“张庭长,小民.!”
不等他说完,张斐指着旁边的马小义笑道:“快叫声马警长好。”
陈六根愣了下,行礼道:“马警长好。”
张斐道:“正好警署方面有一批制服要做,你可以请求马警长将一些制服给你妻子做,到时就应该能够还上这钱。”
陈六根顿时喜出望外,“马警长!”
他才刚刚开口,马小义便豪爽道:“小事!小事。”
张斐笑问道:“马警长,他们乡村那边有分署吗?”
马小义道:“应该是有得。”
张斐道:“马警长到时吩咐一下,让陈六根去分署联系。”
马小义点点头,又向陈六根道:“老陈,你交了税么?”
“交了!交了!”
“你到时就去你交税的地方询问,他们就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多谢马警长,多谢张庭长,多谢,多谢。”
“多谢大庭长!”
“多谢大庭长!”
这时,院外突然响起阵阵高呼声。
但见那些百姓们是欢欣鼓舞,打心里为陈六根感到高兴,或许也是为自己而感到高兴。
张斐却是毫不留情地一敲木槌,“肃静!肃静!”
欢呼声,戈然而止。
但是一些百姓眼中,还是闪烁着激动的泪光。
以往要是这种情况,卖妻卖田是必然的,不可能给你再拖一年半,还特么找活计给你干。
相比起来,之前的官府,那就是一个屁。
张斐又向卫方城道:“卫方城,如果你没有意见,待会下去,可与陈六根签订一份还钱契约。”
卫方城一脸不爽,“既然张庭长判了,那小民也只能遵从,但是小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张斐问道:“但说无妨。”
卫方城道:“张庭长这么判,只怕今后少有人敢借钱给别人。”
“这个借钱是你情我愿之事,不借也不违法。”
说到这里,他环目四顾,朗声道:“不过据我所知,最近官府将会执行青苗法,提举常平司会以每月两分的利,放贷给有需要的百姓,具体我不大清楚,若有需求者,可自己去那边问问看。”
这两天可能都是一章,因为只能用九根指头码,但我尽量会多码一点。
大家多多见谅!
第五百七十七章 很矛盾...
广告来的非常顺滑,一点也不生硬,有理有据,就有那么一丝自然,故而打了在场官员们一个措手不及。
仅仅片刻,整个庭院内外,顿时就陷入了这冰与火的旋律之中。
在场的官员中,不乏支持新政的,但也不乏反对新政的。
广告一出,仿佛人人脸上都贴上了一面旗帜,是阵营明确。
然而,短暂的愤怒和惊喜过后,大家又陷入了新的沉思中
因为他们发现一个非常尖锐的矛盾。
那就是,这小子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身为庭长的张斐,无疑是司法改革的代表人物,而司法改革是出自于司马光,司马光又是反对青苗法的代表人物,保守派的领军人物。
这.。
于是乎,大家纷纷向元绛、郑獬这些京官询问。
元绛是偏向王安石的,郑獬是坚定的保守派。
但是二人给出的说法,却是惊人的一致。
那就是.不知道!
但他们也不觉其中有任何诧异,因为在京城的张斐,既曾为新法做过辩护,为王安石打赢差役法的第一枪,同时又曾为司马光的司法改革出谋划策,提供了司法改革的理论依据,也就是——法制之法。
你问我,他是哪边的,我特么也想知道。
这可将众人给整抑郁了。
这小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而张斐对于他们的窃窃私语,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是稍作歇息后,又开始审理下一桩官司。
这种审案速度,在古代而言,简直就是堪称神速。
之前县衙是很多天才公审一桩案子,一般来说,都是这状纸递到官府后,先由刀笔吏审理,写上自己的意见,再上交由主簿审查,在主簿认为没有问题后,再上交给县老爷,县老爷哪天有空,就直接给判了。
毕竟对于县老爷而言,财政才是关键。
虽然治安也很重要,但这种民事诉讼小案,县衙不会花太多精力去公审。
而接下来这一桩官司,是雇主起诉自己的佃农,但与陈六根的案子也差不多,也是佃农为母治病,为母办丧事,问雇主借了些钱。
这就是自耕农、佃农的悲剧所在,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稍有不顺,就得去借钱。
但也有一点点区别,就是这雇主现在是急需钱,要求佃农立刻还钱。
“李念慈。”
“小民在。”
站在原告席上的年轻人立刻拱手道。
张斐问道:“你能否说说,你为什么急需这一笔钱,因为从你的家庭状况来看,应该不会缺这十一贯钱。”
李念慈立刻道:“回庭长的话,小民乃是大名府人,早先年随父来此贩盐,又将贩盐之利在河中府买了些田地,而如今家父年事已高,希望能回大名府,故而小民得赶紧将这些债务清除。”
这宋朝商人,是极具理财思想的,他们也更倾向于土地理财,而不是钱币,因为宋朝是不抑制土地兼并,如果长期在一地行商,一般就会将手头上闲着的钱,置于田地,租给自耕农耕种,自己拿其中五成收入。
等到自己要走的时候,然后就出售田地,相比起那一点点契税来说,每年田地的收获显然是更多的。
张斐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李念慈又拿出一些契据来,“这是小民近三个月来,所出售手中田地的契据,还请庭长过目。”
“呈上。”
一旁的官员、地主们,皆是翘首以盼。
这回你总不能不将那佃农的田地判给李念慈了,人家都要离开了,难不成你还要启用飞钱偿还吗?
张斐仔细看了看那些出售田地的契据,又向蔡京等人问道:“顾水流家有多少田地?”
上官均道:“二十一亩田地。”
张斐又问道:“市值多少?”
“.?”
上官均有些傻眼,“这个关于顾水流家的田地,肥贫不一,学生一时也不清楚到底值多少。”
蔡京道:“学生估摸着,再怎么也应该值个十七八贯吧。”
张斐瞧他们不确定的眼神,“这也怪不得你们,毕竟这不是我们所擅长的,我们也没有这么多精力。蔡京,你明天去牙行那边挖点这方面的专业人才过来。”
蔡京点点头道:“是。”
张斐又抬头看向李念慈道:“既然你们父子要急于离开,那顾家应该立刻偿还所有债务。而且,你给予顾水流的利息,也是略低于朝廷所规定的合法利息,顾水流也应该如数偿还。”
“多谢张庭长。”
李念慈欣喜地拱手道。
那些大地主见罢,个个都是眼珠子乱转,这里面还是有操作的空间啊!
只要能够证明我急需钱就行了。
张斐又看向右边那个中年汉子,“顾水流。”
“小民在!”
顾水流垂着头,低声应道。
张斐道:“你是一个非常勤劳和诚实的农夫,借钱也是出于无奈,本庭长也愿意帮你一次。”
顾水流猛地抬起头来,激动地看着张斐。
张斐道:“你先拿着地契去提举常平司抵押贷款,用于偿还李念慈的债务,因为提举常平司的利息是两分,远低于市面的借贷利息。而你适才说你还会一些木工活,我可以介绍你去分署帮忙,同时我会让马警长将一些制服的交给你妻子来做,你努点力,一年之内应该也是能够还清的。”
此话一出,在场的大地主和官员们又都傻眼了。
还能这么操作吗?
相比起之前那番话,这番宣传,简直就是超级硬核啊!
借低息贷款,偿还高息债务。
用不了多久,市面上所有的贷款就都是出自提举常平司啊!
顾水流不禁也是激动地泪流满面,“多谢大庭长,多谢大庭长。”
“谢谢马警长才是。”
张斐指着旁边的马小义笑道。
“多谢马警长,多谢马警长。”
顾水流又激动地向马小义道谢。
马小义嘿嘿道:“小事一桩,你跟陈六根一样,到时去你们附近的警署询问,他们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是是是,多谢,多谢。”
曹栋栋低声向符世春道:“小春哥,下回再审的时候,将小马调走,本衙内要亲自出庭协助张三。”
符世春和樊正一脸问号地看着曹栋栋。
你什么有着雅兴了?
曹栋栋道:“上回出庭,害得本衙内名誉受损,本衙内得想办法找回来。”
符世春一阵无语,道:“你难道没有看见么,人家心里真正感谢的是张三,而不是小马。你若真想提高自己的名声,那不如亲自去给他们安排活计,发工钱给他们,到时他们肯定会感谢你的。”
曹栋栋眼眸一转,“这法子不错。”
经此判决,虽不知他是新是旧,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庭对于大地主是极度不友好的。
接下来的几桩官司,也全都是有关于借贷纠纷的。
而张斐的判决,路数依旧,基本上都是停止利息增长,将还款期限拉长,并且针对债务人的诚信问题,是给予不同的帮助。
对于诚信优良的百姓,会主动给予他们活计,让他们去挣钱还款。
而对于那些老赖,则是要求他们尽快找到工作,提供还款方案,否则的话,将会强制扑卖劳力。
这使得大多数地主的脸色是非常难看。
因为他们的诉求是土地兼并,而不是那一点点利息钱,地主发展,必然是追求土地兼并,不然的话,怎么成为地主?
但是皇庭的判决,往往是要坚守百姓生活的基本保障。
如果是富户之间的官司,那皇庭会判决土地归属,但这些官司全都是自耕农与地主的官司。
自耕农就那点点土地,也就是保障基本生活。
这么一算的话,到时土地兼并将会变得非常困难。
当然,也有些富户为此感到高兴,因为这几个判决,首先还都是确保债权人的利益,这对于一些社会地位不高,且没有背景的富户,也算是一个好消息。
毕竟世事无绝对,有心肠恶毒的地主,但也有无赖的升斗小民,这是能够让许多以放贷为生钱民得到最基本的保护。
还是那句话,这屁股决定脑袋。
这转眼间临近正午,从不加班的张斐,是当机立断道:“今日上午的审理就到此为止。”
“就结束了?”
“时辰还早,离吃晚饭都还有一个下午的功夫。”
“下午还审不审?”
百姓们看得正是起劲,这种判决对于他们而言,真是犹如爽文剧情,不愿意停下来,要是饿了,你们边吃边审也行啊!
当然,张斐不会理会他们,这种审案,看着是很轻松,但其实非常累,他得审查很多相关资料,脑子有时候转不过来,会忽略一些细节,又看向苏辙,“检察院方面对于方才的判决,可有异议?”
苏辙站起身来道:“我们对于大庭长的判决,是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对于判定尺度有所困惑。基于方才几桩官司,大庭长不断强调一点,那就是百姓生活的基本保障,并且说明,超出这部分的,应该归还债主,但不知这基本保障有何具体规定。”
“没有!”
张斐简单明确地回答道。
“.?”
苏辙有些懵。
张斐又解释道:“因为这很难去规定的,比如说,两户都有父母,但一户父母身体健康,还能帮忙干活,而另一户父母则是卧病在床,如果给予同一个标准,显然是不对的,这还得具体情况,具体判断。
在此,我重申一遍,我的判决不一定是准确的,因为我所掌握的证据也是有限的,不管是被告、原告,还是检察院,若拥有证据,可以立刻提出来,也可以在规定时日内进行上诉。”
说到这里,他看向苏辙,“你们检察院的监督,可不仅仅是在庭长盯着我,而应该去针对性的调查相关证据。”
言外之意,检察院不是御史台,得拿证据说话,若觉得值得怀疑的地方,理应展开调查,而不应质问庭长,如这种案子,庭长也只能就现有双方提供的证据做出判决。
“这一点还请大庭长放心,我们检察院也会给予检察的,而我所问的是,这皇庭对此判定标准,毕竟这是法律尚未规定的。不过大庭长说得亦有道理,这确实不太好做出详细的规定。”
苏辙旋即又道:“此外,还有就是关于提举常平司的,适才大庭长也几度提到提举常平司,但是据我所知,提举常平司也是要收取利息,每月两分其实也并不低,而借新债还旧债,也非明智之举,虽然另一方面大庭长也为他们提供了生计,供于偿还债务,但如果他们出了意外,到时还不清提举常平司的债务,皇庭又该怎么办?”
张斐道:“本庭长只是建议,而不是强制,如果他们有别得办法,他们是可以不去的。如果去了,却又还不上,那就是另一桩官司,只能到时再审。”
苏辙立刻道:“提举常平司乃是官署,并非是私人,不知道皇庭的判决尺度,会否一样,因为据我所知,皇庭的最高判罚原则,是要捍卫国家和君主利息。”
随着张斐不断强调,法制之法的理念,已经刻在脑海里面,苏辙也是吸取教训,不管问什么问题,都尽量给予法制之法理念,以免到时张斐以此来为自己辩驳。
张斐笑道:“本庭长的判决,是充分保障债权人的利益,也是尽可能帮他们讨回自己的合法债务。这判定标准,当然也适用于提举常平司,而且这也并不违反皇庭的最高原则。”
苏辙拱手道:“多谢大庭长解惑,苏某没有其它问题了。”
他是绝对反对青苗法的,而他反对的理由,跟司马光一样,青苗法终究会变成国家的敛财机器,而不是为民着想。
他这番提问,就是要借张斐的嘴,给检察院提供扼制青苗法的理由。
“退庭!”
张斐一敲槌,起身离开了。
他这一走,顿时院内院外是议论纷纷。
外面谈论的是判罚标准。
而里面谈得更多时青苗法。
“元学士,你你不觉奇怪么?”
何春林是茫然地看着元绛。
元绛问道:“有何奇怪的?”
何春林道:“这皇庭跟咱们转运司是水火不容,而提举常平司可是属于咱们转运司,他为何还帮咱们说话?”
元绛哼道:“你真是糊涂呀!他这哪是帮咱们说话,他这是挖个坑,推着咱们往里面跳,你想想看,到时咱们提举常平司借钱要债,可都受到他们皇庭的制衡,这你都看不出来吗?”
他方才没有想别的,就在想怎么去解释。
他当然知道张斐这是为了推动青苗法。
但是表面上他跟张斐是针锋相对,而他又是提举常平司的管理者,这必然会引来他们的质疑。
何春林猛然反应过来,觉得元绛解释的很有道理,“原来是这样,这人的坏心眼可真是多。但借与不借,可是咱们决定的,咱们就不借,且看他如何收场。”
元绛哼道:“要是不借,上面怪罪下来,你担着?朝廷是让我们执行青苗法,而不是让我们去跟皇庭斗法。你也不想想,那小子恁地精明,他敢当众这么说,就是笃定我们不敢不借。”
何春林顿时迷茫了。
第五百七十八章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迷茫!
其实诸多官员,都如同何春林一样,对此感到一丝迷茫。
这说好的水火不容呢?
为什么张斐还会为青苗法做宣传?
要知道他们都还打算利用司法改革去对付青苗法。
故此,张斐对青苗法的态度,对于他们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
然而,他们就只是考虑到新旧之争,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司法改革与新法其实是相互依存的。
不!
更准确的来说,是司法改革完全依附于新法。
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新法,那谁还会支持司法改革?
在大臣们的心中,司法改革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
故此,无论如何,张斐是必须要支持新法的,给新法提供最大的支持,一来,还是可以争取到王安石的支持,二来,唯有新法愈发强势,这司法改革才能继续发展下去。
可见这二者一点也不矛盾。
至于说青苗法的利弊,读过历史课本的张斐怎么可能不知道,但还是那个原因,如果新法没有弊病,那还要公检法作甚?
至少别人是这么看的。
“看来今后我们皇庭会变得非常忙碌。”
蔡京一边收拾的文案,一边用眼神瞟了瞟那些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百姓们。
今日审判,对于大部分债务人和小部分债权人都是非常有利的,可想而知,到时一定会有更多人来皇庭进行诉讼。
叶祖恰却问道:“你说老师会让我们审吗?”
蔡京点点头道:“我觉得有这可能。”
上官均忐忑道:“但咱们能行吗?每回看老师审,好像都很轻松,但每回讨论的时候,咱们还是考虑的不太细致。”
叶祖恰道:“总得试试看,不然的话,我们又怎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进步。”
蔡卞也是稍稍点头。
说真的,他们现在也有些手痒。
这庭长不同于县官,挺带劲的。
那边韦应方等人,也注意到百姓们的神情变化,要知道很多佃农、自耕农都是处于负债的状态,如果仅仅是拉长还款期限,他们都不见得还得上,但偏偏张斐还给予他们活计。
这是非常关键的。
这也是还债的最好时机,肯定会有不少人主动来皇庭诉讼。
“你怎么看?”
来到庭外,韦应方看向曹奕,小声问道。
曹奕道:“不见得是坏事,此番判决,显然对那些大地主不利,他们肯定想方设法反击的。”
韦应方点点头,又问道:“但这张三到底是支持新法还是反对新法?”
曹奕沉眉不语,对此他一时也没有头绪。
正当这时,何春林走了过来。
韦应方赶忙问道:“元学士怎么说?”
何春林便将元绛的猜测告知二人。
曹奕点点头:“这倒是有可能,据说目前王学士深得官家的信任,想要阻止青苗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张三主动让百姓去提举常平司借贷,亦可借此干预青苗法。”
韦应方道:“那我们之前的计划会不会逼迫皇庭与转运司联合?”
曹奕道:“这不可能,皇庭与转运司的关系,可不是张三能够决定的,而是司马学士他们,之前张三能够来此当庭长,可也是司马学士力荐的,如果张三与青苗法勾结在一起,司马学士断然不会再让他在此担任庭长。”
韦应方点点头:“这倒也是。”
曹奕又道:“我反倒是认为,今日的判决,是更有利于我们的计划,如果那些大地主能够低息放贷给百姓,首先,不用再担心百姓还不上,到时亦可借皇庭来追债,其次,能够争取到民心,又能够打击到青苗法,这些对于那些大地主而言,是变得更加有利。
同时,公检法势必会与转运司产生矛盾,那元学士岂容皇庭任意干预转运司。”
韦应方叹道:“可是那些大地主个个都是鼠目寸光,他们未必会答应这么干。”
张斐离开后堂上,是直接去到湖边的小亭子,过得片刻,那符世春便来到这里。
“小春哥可知我为何邀你前来?”张斐笑问道。
符世春没好气道:“八成是让我们少休假,多干活。”
“正是如此。”
张斐哈哈一笑,旋即正色道:“乡村是皇家警察最难攻破的,虽然之前我们凭借军饷和收税,将分署开到乡村门前,但到底还没有完全渗入进去。
而要想完全取代乡绅,就必须给乡民带去好处,让他们习惯于有困难找警署,而不是找乡绅决断,否则的话,他们为什么更相信皇家警察。”
符世春道:“而高利贷本就是乡民与地主的矛盾,皇家警察由此介入,此消彼长,必然是事半功倍。”
张斐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但是由于警署扩张太快,里面也是鱼龙混杂,故此你们可得看紧一点。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容有失啊!”
符世春无奈:“我只是主簿。”
张斐却道:“难道这不比卖风月报刺激吗?”
“.!”
符世春沉默片刻,突然笑道:“是刺激一些。”
下午时分。
“你们可有准备好?”
张斐与许芷倩来到会议室,便直接问道。
四小金刚先是相视一眼,激动的眼神中,又带着一丝忐忑。
“嗯?”
张斐疑惑德看着他们。
上官均问道:“老师指得是?”
“不是吧?”
张斐道:“难道你们连这点远见都没有,经此判决,未来数日,必然会有大量的自耕农、佃农来此诉讼,你们不会奢望全都由我来审吧?还是说你们今儿上午在梦游,并未总结出,我判决的依据?”
叶祖恰激动道:“老师,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很好!”
张斐点点头。
上官均却问道:“老师,关于今天上午的判决,学生有点还是不太清楚?”
“说。”
“就是这个诚信的问题,泼皮无赖和忠厚老实,这我们倒是知道该如何判决,但是一些介于中间的,这个尺度,学生还是有些拿捏不准?”
“这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师又不是神,又岂能精准的算出来,他们到底有多少诚信。”张斐没好气道。
上官均诧异道:“那不知老师是以何为标准?”
蔡京突然道:“莫不是偿还能力?”
“蔡京说得对。”
张斐道:“诚信当然是非常关键,但是要判断一个人有多少诚信,这需要做大量的调查,故此这就不是唯一的判决因素。
最重要的因素,还是要权衡,他们是有多少偿还能力。针对这一点,来决定给予他们怎样的帮助。当然,一个没有诚信的人,不值得给我们实质性的帮助,因为风险太大,只能先给予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就好比那罗大伍,如果让警署将布交给他,估计晚上就输掉了。总而言之,诚信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但是我们只需要关注那条及格线,只要遵守基本诚信,那就足够了。
剩余的,就要看他们偿还能力,然后再给出最终的判决。”
蔡卞道:“难怪老师每回都询问一边他们家里的具体情况。”
“正是如此。”
张斐笑着点点头,又看向他们,“不要太畏惧,你们只要记住一点,捍卫个人正当权益。这句话里面是没有佃农和地主之分,故此一定要用平等的目光,去看待地主和佃农,如此你们才不容易犯错。”
许芷倩突然道:“弱者不是更应该得到帮助,如此才能够公平。”
张斐没有回头看她,而是立刻笑着向蔡京等人,“千万不要跟许主簿一样,眼里就只有弱者,故此她只能当主簿,而你们可是要当大庭长的人。”
四小金刚同时低下头去,一个师父,一个师母,都得罪不起啊!
许芷倩冲着张斐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蔡卞突然道:“可是.可是学生觉得许主簿说得也有些道理。”
“这不叫道理,而叫做理想。”
张斐道:“道理是要基于现实的。现实就是地主非常强大,佃农非常弱小,如果按照许主簿的公平来说,很简单,就是将地主的钱平均给佃农。
但是这是否符合法制之法的原则?”
四人同时摇摇头。
“当然不符合。”
张斐道:“捍卫每个人的正当权益,地主有没有正当权益?当然是有得。法制之法的公平不是一种理想,而是一种现实,甚至可以说是最后的底线。
而在上午的审判当中,我们的底线是什么?”
“百姓生活的基本保障。”叶祖恰答道。
“不错。”
张斐点点头,“但其实单就契约而言,我们就应该将土地判给地主,用于抵偿债务,但如果这么做,后果可能会导致债务人活活饿死,因为这不但会损耗国家和君主的利益,同时也是道德所不允许的。
你们可还记得我在课堂上跟你们教过,在法制之法中,道德是影响到出罪,还是入罪?”
“出罪。”
“不错。”
张斐点点头,“你们一定要记住一点,到此为止,我们的目的是要守住这一条底线,而不是要拔高这条底线,许主簿方才那个理论,从某种意义来说,就是要拔高这条底线?
我们能不能这么做?”
几人顿时迷糊了。
难道不应该去追求更高的境界吗?
“嗯?”
张斐又看向他们。
“不能.吗?”
“把‘吗’去掉。”
“不能。”
“当然不能,这还用想。”
张斐郁闷道:“你们又将我教你们的,全部都还给了我。许主簿的主张,是属于法制之法,还是属于儒家之法?”
“儒家之法。”
“肯定是属于儒家之法。”
张斐道:“给百姓带去更好的生活,让大家的财富,悬殊变小,这都是属于儒家之法。
比如说,我们皇庭是无权规定富人多缴税,穷人少缴税,但是政事堂是有权决定。而我们能决定什么?就是这个税不能将人逼死,这适用于高利贷,适用于军饷,也适用于税法。明白了吗?”
四人同时点点头。
张斐道:“身为庭长,一定要用平等的目光去去看待原被告双方,如果你们现在无法理解,那就死记硬背。”
“是,学生知道了。”
“另外,我们会招一批牙人和账房来协助你们,帮你们制定赔偿计划,这会减轻你们的负担。所以。”
张斐笑道:“将来老师能不能在家多陪夫人,可就全看你们的表现了。”
“嘿嘿!”
今日审判过后,几乎谁都预见到,这河中府将会掀起一波诉讼浪潮。
因为目前高利贷剥削的非常狠,而且涉及面非常广,百姓对此是苦不堪言,关键一般情况下,是永远还不完的,无论他们再怎么努力,这是一种绝望。
而今日判决,虽然还是依靠他们自己努力,但至少是有希望偿还完所有的债务。
大家肯定会来诉讼啊!
果不其然。
第二日,皇庭就迎来了一波人流高峰。
要知道昨日来此观审,有着许多自耕农,他们很快就将今日的判决,告诉其他乡民。
之前的诉讼,全都是地主告佃农,而今日完全颠倒过来,变成佃农告地主。
这令法援署是苦不堪言。
地主告佃农,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状纸非常容易写。
但是佃农反告地主,这就得找角度,找理由。
好在当今的地契,九成九都有问题,这个理由倒也好找,只是说法援署得更细致的去了解情况。
当然,这也使得那些大地主怒不可遏。
那边税收一事,都还未解决,这边又打击我们发展道路。
要多收我们的钱,还要断我们的财路。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一时间,河中府是暗流汹涌啊!
对抗已经是在所难免。
因为大地主是绝不可能忍受这一切啊!
蔡延庆他们也都很紧张,他们深知这些大地主的实力,不可大意,于是也在暗中派人,到处在打听消息。
“蔡知府,可有消息?”
元绛入得屋来,便向蔡延庆问道。
蔡延庆点点头道:“已经有些眉目。”
元绛忙问道:“什么情况?”
蔡延庆道:“原本那些大地主之间是分为两派,一派表示要与皇庭硬碰硬,就是拒不知执行,同时停止一些借贷,让百姓去找皇庭借钱。
还有一派则是表示针对青苗法,以更低利息去放贷。”
元绛一怔,忙问道:“那目前哪派占得上风?”
蔡延庆道:“针对青苗法这一派,因为大多数地主认为此时民心不向着他们的,再加上许多士兵还得依仗皇庭追讨赔偿,与皇庭硬碰硬,他们是没有多少把握的。
而针对青苗法,以更低利息放贷,既可以赢得民心,又能够依仗皇庭,去赚得一些利息。”
元绛道:“针对他们的是皇庭,又不是转运司。”
蔡延庆道:“我估摸着,他们也是想借此,挑拨皇庭与转运司的矛盾。”
元绛沉思少许,突然问道:“官府能不能禁止他们这么做?”
蔡延庆微微皱眉,“为何?”
元绛叹道:“我也知道低息放贷,更利于百姓,但是如果青苗法因此失败,这将会严重影响到王学士的新政,我们得以大局着想,而且一旦新法失败,他们必然会将利息又抬高。”
赵顼要的是改善财政,而不是真的一门心思打击高利贷,均输法的几百万贯的本金,全都是向皇帝借的,这是要给利息的。
如果王安石赚不到钱,他是很难向皇帝交差的。
元绛还真没有想到,对方会将枪口直接调转,对准新法,明明就是皇庭在折磨他们。
他计划跟警署一样,猥琐发育,让皇庭去前面跟他们斗。
蔡延庆道:“以前不是没有办法,但是如今政法分离,元学士恐怕得去找张庭长请教应对之策。”
元绛愣了下,心虚地瞧了眼蔡延庆。
蔡延庆抚须笑道:“元学士亦可当我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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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九章 难以攻破的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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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在河中府担任知府,这蔡延庆的能力是母庸置疑的,但他却一直都非常低调,虽然他已经知道张斐与元绛的勾当,他并不知道这二人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所以他还是更愿意做一个旁观者,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毕竟目前事情发展的方向,是向好的方面,他也是乐享其成。
而就在蔡延庆赶去转运司将此消息告知元绛的同时,那曹奕也急急来到府衙。
“到底怎么回事?”
韦应方见到曹奕,也是非常疑惑道:“为什么他们会突然下定决心,采纳我们的建议?”
曹奕道:“这是因为各县乡绅都站了出来,如此才促使那些大地主选择采纳我们的建议。”
韦应方先是微微皱眉,突然呵呵一笑:“湖涂!湖涂啊!我们就只想着利益,而未有想到,当百姓去找皇家警察交税,这对于乡绅的伤害是最大的。”
“正是如此。”
曹奕点点头:“许多乡绅对于警署的行动,且未有跟他们商量,是感到怒不可遏,同时,之前那番审判,使得乡民们遇到纠纷,就更愿意去找皇庭,甚至皇家警察,这使得乡绅们感受到莫大的威胁。
如今那些乡绅们,也借着打击高利贷的名义,表示任何人在自己乡里放贷,是最高不能超过一分五,否则的话,得以宗法处置。”
韦应方笑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妙计,如此一来,乡绅又将成为乡民的最为倚重的人。”
曹奕点头:“不错,相比起皇庭和官府,乡民们也更习惯于追随那些德高望重的乡绅。最为关键的是,他们立此宗法,不但能够削弱公检法的,而且还能够重创青苗法。”
......
检察院。
“在我们公检法未来之前,也没有见他们这么做,这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王申稍显激动道。
陈琪咳得一声:“话也不能这么说,那些乡绅一直都很反对青苗法,他们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
王申道:“但他们这么做,并非是要对付青苗法,而是要对付我们公检法,他们将利息写到宗法里面,这用意是非常明显,今后到底是以宗法为主,还是以律法为主?”
陈琪皱了下眉头,这也确实也对公检法不利,不禁看向一旁沉吟不语的苏辙道:“苏检察长,咱们该如何应对?”
苏辙正在查阅军饷有关资料,稍稍一怔,瞧了二人一眼,问道:“他们违法了没有?”
王申、陈琪相视一眼,均是摇摇头。
当宗法并没有与律法发生冲突时,那当然是被允许的。
一分五的利息,是远低于朝廷所规定的。
朝廷纵使不愿,也很难厚着脸皮说,你不能定这么低的利息,会破坏市场规律。
关键现在也没这个说法。
“那我们就管不着。”
苏辙摇摇头,笑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张庭长一直都在强调一点,司法不干预行政,在我理解,也许就是当我们想管的越多,我们也将失去的越多。若凭官职大小、权力大小,我们又凭什么让知府、转运使出庭作证。”
王申又问道:“那...那青苗法?”
苏辙沉吟少许,“在我看来,这远比青苗法要好啊。其它的,咱们先不说,如果朝廷凭借青苗法赚得钱,试问朝廷还会否愿意将钱粮放在常平仓,无息贷款给百姓?
反正我认为,这两分息是解决不了百姓的问题,百姓真正需要的是常平仓,在他们遇到灾难时,能够给予他们援助。”
他还是更推崇常平仓,认为朝廷针对那些有困难的百姓,就应该给予无息贷款,如此才能够制止土地兼并,才能够让社会安定。
至于乡绅出来接管此事,他也并不反对。
.......
皇庭。
“那些乡民会相信那些乡绅的鬼话吗?”
张斐皱眉看向蔡京,又道:“这其中会不会存有强迫性质。”
蔡京道:“据说此次站出来的乡绅,并非那些户长、里正所能比的,他们都是朝中退下来的官员,在乡里是德高望重。”
张斐问道:“是真德高,还是假德高?”
蔡京点点道:“多半都是真的,很多官员告老还乡,也都会造福于乡,给与乡民一些帮助。而且,一分五的息在乡里也并不罕见,他们这些乡绅放贷,其中也有放一分五,甚至更低,因为他们有着优厚的待遇,不大会缺钱。”
张斐讥笑道:“可之前高利贷泛滥,也未见他们站出来说句话。”
蔡京迟疑片刻,道:“这乡里的事情并非这么简单,他们肯定也帮助过一些人,但毕竟这不是他们的职务,而且那些大地主身后肯定也有人,也是有权之人,没有人可以做到一呼百应。但这回由于诸多原因,他们团结在一起。”
张斐冷笑道:“故此这就是他们站出来抵触青苗法的原因?”
蔡京道:“青苗法不被许多乡绅所推崇,但他们这回急于站出来,并非是因为青苗法,而是因为我们公检法,他们认为公检法已经破坏乡村管理和宗法,会使得乡里变得不团结。”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这里面也涉及到权力之争,这些退休官员,并非是完全不理政务,他们许多人还是凭借在地方上影响力,还是干预政务,同时又与朝廷官员保持着联系。许多知府、县官,来到地方上任,都与他们关系不错。”
“说到底,还是利益和权力,而非是善心。”张斐呵呵笑道。
蔡京点点头:“学生也这么认为。”
张斐又问道:“你认为他们宗法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
他毕竟是个外来客,也没在村里待过,对于乡里那些更深层次的权力结构,他其实并不清楚。
但蔡京却非常清楚,都是乡里出来的,道:“学生估计,大多数百姓还是会选择相信那些乡绅。相比较起来,皇家警察是外人,而乡亲是自己人,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一起。”
这个世世代代,令张斐很是郁闷,叹道:“我还真是小觑了他们,以为能够一蹴而就。”
其实青苗法只是其次,关键还是利用皇家警察攻破乡村这个堡垒的计划。
如果乡绅成功了,那等于是在乡里筑造了一个更为坚实的堡垒。
他的计划肯定是要搁浅。
蔡京道:“他们虽然实际上是对付我们,但表面上还是针对青苗法,老师何不将这消息告知王学士,让王学士用政令来制止他们。”
张斐道:“如果政令能够解决一切,那还要我们公检法作甚。”
蔡京又道:“如果老师是这么打算的,到时可再用法令来挡住官府的政令。官府的政令是压制宗法,而老师的法令是为宗法做主,届时我们的法令将可进一步管控宗法。”
张斐眼中一亮,旋即道:“但是我们公检法是相对被动的,得有人发起诉讼。”
蔡京简单明了道:“学生以为很多人都乐于见到公检法与青苗法之争。”
张斐瞧他一眼,心道,真不愧是蔡大奸臣,果然是这有这方面的天赋。
不过他还是显得有些犹豫,其实这一招,他之前也用过,但是他所考虑的,与蔡京到底不一样。
正当这时,门外响起上官均的声音,“老师,你在里面吗?”
“进来吧。”
吱呀一声,上官均推开门入得屋来,面色严肃道:“老师,方才有一个自耕农来此主动撤回诉讼。”
“真快!”
张斐不禁感慨一声。
上官均不禁瞧了眼蔡京。
蔡京稍稍点了下头,暗示,老师这其中缘由。
于是上官均又道:“我听说是他们乡里的乡绅已经调解了此人与地主之间的纠纷。”
张斐问道:“那你知道他们是如何调解的吗?”
上官均道:“据说是免掉剩余所有的利息,并且借用了老师的手段,将他的债务分摊至两年。”
张斐惊讶道:“是吗?那些地主有任地大气?”
上官均道:“对于这些大地主而言,他们主要还是希望兼并土地,而不是在乎那几个利息钱。就算他们不和解,我们皇庭也不会将土地判给他的,再加上这位自耕农之前已经给了不少利息,即便免除剩余的利息,大地主也并没有亏。”
蔡京道:“这其实就是老师的招数,之前他们追求的利益,而如今争取的是权力,债务期限越长,百姓依赖他们时日就越长,不但可以阻止我们公检法进入乡村,还能够将青苗法拖死。”
张斐问道:“这是我的招数吗?我怎么不知道?”
蔡京勐地反应过来,忙道:“抱歉,老师,学生说错了。”
“身为司法人员,说话还是得注意一点,要将凭据的。”
张斐又向上官均道:“上官,你去告诉他们,我们皇庭非常鼓励他们能够私下和解,并且高度赞成乡绅为那些乡民做得一切,希望他们不忘初心,在方方面面帮助乡民解决困难,如果有需求,我们皇庭也愿意为他们提供帮助。”
上官均抿了下嘴,“老师,他们都是致仕官员,可能不太稀罕我们的高度赞赏。”
张斐啧了一声:“客套话而已,你需要这么认真吗?”
“是。”
上官均道:“学生这就吩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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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章 看谁先犯错
其实张斐对于警署的扩张,一直都非常小心谨慎,甚至都不惜让皇庭去冲锋陷阵,掩护警署的扩张。
他也顺利的借用退伍士兵追讨军饷一事,将分署开到乡村门前,又利用自主申报,加深乡民与警署的联系。
千方百计,隐藏自己的企图心,让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然而,他只分析了地主对于利益的渴求,而忽略了乡村里面还隐藏一批聪明的士大夫团体。
之前地主一直都没有答应韦应方他们的建议,甚至要求与皇庭硬碰硬,但是那些从朝中退下来的士大夫们,却隐隐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
一旦这么下去,那么自古以来的宗法制度,将会得到毁灭性的打击,公检法将会直接接管乡村的管理。
这是要挖士大夫的根。
因为士大夫这个群体,真正势力不在朝中,而是在乡里,否则的话,几千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大夫,又凭什么去跟皇帝叫板。
是疯了吗?
根本原因就在于,皇帝需要依靠士大夫去管理乡村。如收税、征兵,这些全都是乡绅在帮助朝廷。
同时士大夫入朝为官,也是代表着各个地方,而不单单是他一个人。
这也是为什么,往往宰相致仕,都不愿意留在繁华的汴京,而是要回归故乡,造福乡民。
可以想象的是,一旦皇家警察就能够收税、征兵,那.那还要乡绅干嘛?
其实有些士大夫早就洞悉到张斐的目的,他们也在等待时机,因为大地主也属统治阶级,而他们又不像士大夫,有着丰厚的待遇,不愁没钱花,这双方诉求不一样,又怎么去团结他们。
等!
等到公检法将比地主也逼向绝境,他们乡绅便可站出来,以此团结大家。
这一下就在乡村建立起一个非常坚固的堡垒。
好在张斐也不是一个钻牛角尖的人,见对方已经识破自己的计划,赶紧彰显自己的格局。
鼓励他们私下和解。
单就律法思想而言,如这种官司,和解其实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常言道,这清官难断家务事!
这番诉讼浪潮,就如同潮汐一般,是来的快,去的也快。
随着乡绅的介入,以及地主妥协,许多乡民又来到皇庭,要求撤回自己的诉讼。
这法援署又得向皇庭申请,将递上去的状纸给要回来。
可是将那些珥笔给累坏了!
“唉真是白忙活一场啊!”
李敏一边收拾着资料,一边感慨道。
邱征文笑道:“李哥也可以认为咱们这是在及时止损,这到底也没有忙活几日,如果不出现这种情况,那咱们可能得忙上好几个月。”
“这倒也是。”
李敏点点头,旋即又道:“可你确定,他们以后就不会来了么?”
“.!”
邱征文还真不敢确定,毕竟他们并不清楚上面角力。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符世春向张斐问道。
“好消息吧。”
张斐笑道:“因为坏消息肯定是咱们之前所布置的计划,已经全部作废了。”
符世春笑着点点头道:“经过那些乡绅们的调解,地主愿意给出更优厚的条件,故此诸多自耕农不需要依靠我们警署的制服,来谋取生计还钱。”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而好消息就是,那些大地主已经开始如数申报秋税。”
张斐道:“这还真是一个好消息。”
符世春笑道:“但是,这方式有所不同。”
张斐诧异道:“方式有所不同?”
符世春道:“他们是以一个乡来做申报。”
张斐愣了下,不明所以道:“什么意思?”
符世春道:“就是他们乡里先做好统计,根据官府定下的规矩,凭借地契算出需要交纳多少谁,然后再上报给我们。”
“他们也真是入魔了。”
张斐都笑了,“那行啊!你让人去问问他们,如果查到偷税漏税,谁来负这责任,是他们乡绅吗?”
符世春道:“对此他们已经给出解释。”
“是是吗?”张斐疑惑地看着符世春。
符世春道:“他们对此是这么说的,百姓上报给皇家警察,皇家警察上缴给官府,那如果中间有偷税漏税的行为,皇家警察又是否要负责?倘若无须负责,那他们自然也不需要负责,谁偷税就抓谁。”
张斐眨了眨眼,“他们都这么厉害吗?”
这个解释,其实讲得就是权力。
皇家警察当然不需要负责,因为他们职权就只是负责接纳申报,然后上报,不涉及到调查偷税漏税的行为。
同理而言,乡绅也只是干着皇家警察一样的活。
他们负责统计、收税,然后送去分署,如果有人偷税漏税,那你找他们去。
问题就在于,他们是否有此权力?
他们这么解释,当然是认为自己有这收税的权力,其实事实上也是有得。
到底朝廷目前没有明文规定,皇家警察全面接管乡村,皇帝也不敢这么说。
而以往就是官府依靠乡绅去收税。
符世春笑道:“大多数乡绅都是致仕的官员,他们可比咱们更清楚每一个规定。但是这么一来的话,我们皇家警察就难以接触到乡民,这又回到与之前一样,我们与乡绅对接。”
张斐皱眉问道:“那他们是强迫乡民去他们那里报税,还是由乡民自己选择。”
符世春道:“听说官府方面已经在与他们洽谈,十有八九,官府会将这权力交给他们的。你莫不是忘了,咱们暂时可没有收税权。”
张斐郁闷道:“所以你认为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此举真的是将大门都给关上,你皇家警察休想进乡村。
符世春笑道:“我这不是在安慰你吗。”
“非常感谢你的安慰。”
张斐自嘲地笑道:“也许是一开始过于顺利,导致我都有些难以接受这点小小挫折。”
符世春呵呵笑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张斐瞧他一眼,“我看你好像很开心。”
符世春笑吟吟道:“当初我被逼着来河中府时,你不也在幸灾乐祸。”
张斐道:“但现在我们要同舟共济。”
符世春立刻道:“这你放心,我公私分明,我这番来告诉你这些消息,幸灾乐祸只是其次,主要是与你商议对策?”
“对策你都说了,公私分明。”
张斐叹了口气,道:“谨守原则,一切都按照规矩办事,官府怎么安排就怎么做,这是我们公检法在河中府的立足之本。”
打不下,就只能后退,修炼好内功,等着对方先犯错。
巧了的是,对方也是这么想的,其实那些乡绅也知道,这狗改不了吃屎,地主之所以愿意妥协,完全是在于公检法的咄咄逼人。
他们所追求的也是在自己犯错前,先干掉对方。
当然,也不能否认,有些正直的乡绅,也想着利用皇庭,来整顿乡村存有的弊病。
社会是非常复杂,切记不能以偏概全,否则的话,就会出大问题的。
而他们认为对方会先犯错,就是因为青苗法的存在。
符世春前脚刚走,那元绛便借着夜色来到皇庭。
“乡民本就习惯于依赖乡绅,如今他们以宗法规定一分五的利息,乡民们肯定会选择向他们借贷的。”
“我知道。”
张斐点点头。
元绛道:“那你可有办法出台法令禁止他们这么做?”
张斐摇摇头道:“这恐怕很难。”
元绛道:“在仁宗时期,朝廷曾针对牙人垄断市场交易,出台法令,严厉打击欺行霸市的做法。可否借用此条法令来禁止他们。”
张斐思索片刻,“如果我只是一个珥笔,我会认为这官司可以打,但胜诉不高,因为我们首先得证明一点,就是他们这做,确确实实是要维护高利贷,打击青苗法。
可如今他们对外是说,协助朝廷打击高利贷,这本也是乡绅职权,再没有查到他们罪证前,胜诉的可能性是非常低。”
元绛皱眉道:“其实这事本是属于官府的权力,官府可以下达命令,禁止他们这么做。”
因为宋朝有官榷制度,是可以以行政命令来垄断某一行。
张斐道:“如果单凭一纸命令,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那么朝廷也不需要出台青苗法,青苗法本质,就是以低息打击高利贷。”
话说至此,他稍稍一顿,又道:“元学士,其实乡绅这么做,受益的是百姓,那咱们何不乐享其成。”
元绛叹道:“哪有这么简单。首先,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扼杀青苗法,待此法废除之后,高利贷必将又会卷土重来。
其次,王学士刚刚拨了十万贯息钱,要是青苗法无所作为,你可知道王学士在朝中会面临多大的压力吗?整个新政都有可能会因此岌岌可危。”
张斐笑道:“元学士可真是多虑了。那王学士一心为民,青苗法完全就是为了打击高利贷,如今青苗法显身之后,效果斐然,王学士必然会非常欣慰的。”
元绛斜目瞧他一眼,“你是真不懂,还是在这里给老夫装不懂。”
张斐摇摇头道:“我是真不懂。”
元绛道:“若是青苗法的作用,仅仅是为了打击高利贷,那又何必算利息,两分利息可也不低,直接采用常平仓法,以无息放贷,岂不更好。”
张斐道:“所以青苗法还是要为国赚钱?”
元绛道:“这还用说?哪条新法不是追求一举两得。如那均输法,不也是一方面打击商人囤积居奇,另一方面为国挣钱。”
张斐笑道:“要是这样的话,那就好办了。”
元绛问道:“此话何意?”
张斐道:“目前乡绅所为,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至少也能抑制住高利贷,这就完成一半目标。而剩下的就只是挣钱了,只要我们再将钱挣到了,不就是一举两得吗?
而提举常平司,可不仅仅是为青苗法所设,其中还包括盐钞、盐债,等等。说实在的,青苗法若不采取强制行为,是赚不到什么钱的。
因为青苗法是真丢穷人,可大部分穷人是没有抵押物的,借他们钱,是需要承担极高的风险,而稍微富裕一点的,一般来说,是不会轻易去借钱的,这上不借,下没能力借,每年又能赚多少钱?”
元绛道:“光凭河中府一地,可能没有多少钱,但可积少成多。”
张斐笑道:“那官府讨债的成本,估计都能够抵消利息所得。”
元绛道:“根据青苗法,若无抵押者,则需上等户担保,官府可以凭借上等户去追债。”
张斐笑道:“可若不强制,又有几个上等户愿意做这担保?”
元绛不做声了。
张斐又道:“盐钞、盐债、以及放贷给商人,这些成本低,利益却非常高,为何不走这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