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发怒
“陛下!那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竟敢在宫里乱嚼舌头根子,奴婢这就去割了他们的舌头!”
皇帝已经不似之前一般慢悠悠的走路,现在带风,一路奔向乾清宫。
至于刚刚后花园之事,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更没有在那个尚膳监的主事太监面前亮出身份。
不了解皇帝的人还觉得应当是没什么大事,听了就像没听到一样。
但刘瑾知道,不仅是有事,而且事儿大了!
“谁也不许!”
皇帝听到他的话,转身恶狠狠的说,“如果这个主事太监说的是事实,凭什么割人家的舌头?如果他说的不是事实,那么必定还有内幕,你割了他的舌头,他还怎么交代?”
“那……”刘瑾再动心思,“那奴婢先找人将其捉起来,严加看管!”
这个老太监心里慌呀!
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说到底宫里没根的人都该他管,如今这事还不知道多大风暴,他自然是担心的紧!
朱厚照紧蹙着眉头,
他其实不担心宫里的这些破事,上万名太监集中在这里,心里复杂又坏的人不知凡几,他也不会指望这些人都是什么老实人。
但顾左不一样,对于顾左他倾注了不少希望。
实际上,作为皇帝碰上这样的官员,很难不对他倾注希望,如果这样的人才还不重用,真不知道还该重用谁。
可……
历史上类似的事情也多次发生的。
就像雍正皇帝,原先多么喜欢年羹尧,后面又将其折磨的生不如死。
“刘瑾,你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朕知道宫里宫外人人都要给你一个面子,你知道的事或许比朕还多。朕现在别的也不提,你与朕说实话,就你所知,顾礼卿在私下人究竟为人如何?你相不相信他贪了?”
刘瑾“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所谓伴君如伴虎,便是类似这些问题,一个回答不妥就是身首异处!
“陛下,奴婢一心侍奉陛下,不作其他心思,与外臣也极少接触,再者,外庭文人心高气傲,本身也瞧不上奴婢这个无根之人,奴婢除了陛下,心里头也不想着其他人了!”
朱厚照略显不耐烦,“朕不是叫你表忠心,朕是在问你信不信顾礼卿贪了!”
“这……”刘瑾心思急动,“知人知面不知心,顾侍郎究竟有没有贪墨,奴婢也说不好。不过奴婢却听说,私下里顾侍郎的官声极佳,绝非颟顸贪心之官。若是……若是陛下心中实在疑虑,奴婢这便可以去将那两人唤来,令他们一五一十的交代事情原委。”
朱厚照心思还比较浮躁,他否定了这个提议,“此事朕觉得有些蹊跷。且朕还未想清楚,这个时候不宜决断,便先不去管他们,你也不准打草惊蛇,等朕想好再说。”
“奴婢遵旨。”刘瑾心还颤着。
对于皇帝来说,心乱且怒的时候,不轻易做决定。这是他的习惯。
所以他自顾自的回到乾清宫静躺。
近来也算事情多了,周彦章不知道能不能打赢,盐法也要改……
他一个后世灵魂,在这个时代走到这个程度,其实很多事也已经身不由己。前路茫茫,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给他类似的经验,且改革的阻力本就极大,路走得对不对就是他自己也有疑虑的时候,只是靠着“决不可半途而废”的信念支撑。
当然,他想要恢复中原王朝盛世光景的愿望始终没有改过。
不管这条路上,他要杀多少人。
某个瞬间,他又想,其实不管怎样,他毕竟还是皇帝,封建时代,皇帝掌握生杀大权,是站在天下顶峰的人。
对的,他是皇帝,苦闷的不该是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强大一个国家,他应该是做这种带劲的事的人!
而再回归这一次的事件,
说来说去,顾礼卿就是贪与不贪这两种可能。
不贪,那么自然无事发生。
贪了,那就给其惩戒。
有什么的,天下是他的,不是顾礼卿的,以往没有这个人一切也还是好好的,又能怎么样?
而他估计,宫里忽然传出这件事,极有可能是真的。
不过……假若是假的,又会有怎样的逻辑在其中呢?
想到这里,朱厚照眼睛勐然睁大:的确是有一个。
顾礼卿这一次为了盐法的事一定会得罪很多人,被他得罪的人里头自然就有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的。
如果有这种动机,那么会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但这些都是他的猜测,不管怎样,太监敢乱讲的可能性小一些,所以他贪墨的可能性还是大一点。只是顾左被陷害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作为皇帝,他手握大权,而这份权力有时候也要谨慎使用才是。
“来人。”
屋里有声音,
刘瑾急急忙忙滚了近来,“陛下,奴婢在。”
经过一番细想与冷静,朱厚照这个时候已经恢复他原来的样子。
有件事他要司礼监去做……
但……刘瑾其实也不老实,在这种特别关键的时候,他心中对这个人多少有些疑虑。
所以临时换了想法,“去将尤址叫来。”
“是。”
刘瑾心里滴咕,但他不确定皇帝怒火有没有消掉,所以这个关口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
尤址那边动作也快,半分都不敢耽搁。
到了之后,按照旨意,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能够进去,甚至四周都不能够有人靠近。
“奴婢尤址,参见陛下!”
朱厚照拖着长衣,从龙椅上走下,“宫里尚膳监的主事太监……你暗中去了解一下这个人,记住不要叫他察觉,最好是能在他身边放一个人。看看他平日里与什么人接触,有没有外庭的关系。必要的时候,你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他出宫。”
尤址听得仔细,“陛下,这件事需不需要刘公公知晓?”
“若是要他知晓,朕找你做什么?”
“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安排。”
朱厚照的想法,如果这个主事太监说的是真的,那么就可以把顾左抓起来,如果他说的是假的,也可以把顾左抓起来,
抓起来……看看宫内的太监会是什么反应,是不是与外面什么人勾结。
其实前几天,韩文的奏疏也有些奇怪,或许也会与此事有关。
反正现在处处透着不寻常,让朱厚照心中多少有些不详的预感。
……
……
扬州,
顾左收的是司礼监的令信,令他启程回京。
这倒是还好。
主要是他之前派出去的刘大刘二还没回来,所以让他不得不多等了一天。
刘大刘二回来以后径直去向他禀告情形。
刘大说:“我们二人沿途查看,现如今民间正盐极少,最多三成,而私盐泛滥之势则难以阻挡。有些传自祖上的盐商,明明有几代经验,但是因为手中盐引难以支盐而破产。据他们所言,”
“原本朝廷规定四品以上的大人们及王、公、伯爵等贵人之家都不许领取盐引,可是自正统之后,这条规矩渐渐形同虚设。大人、贵人们有一百种方法获得盐引,而且他们还害怕辛苦,自己不肯费劲巴力地跑腿做生意,只想着把盐引高价卖给普通人,如此一样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并且贵人所卖出盐引的价格也有不同,若是有足够能量的人出面,尽快到盐场支盐,则盐引的价高,若是品级低些,盐引的价格自然也就低。所以每一个做得起来的盐商,其背后都有朝廷的贵人。”
刘二接上,“朝廷设置的运盐使司里的官员也大多不是好人。朝廷承认了“余盐”存在以后,有司早年还会用米、麦收购“余盐”,再转手给持有盐引的盐商;后来米、麦储备不足,大明宝钞无人愿用,灶户享有的赋役豁免更是名存实亡,有司便规定,只许灶户纳银代盐。”
“可灶户本就缺吃少穿,哪里还有银子用来抵赋役?无奈,灶户就只得把私下里生产的盐售给私盐贩子,换来生活所需的银子,并将其中一部分银子上缴有司,艰难度日。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灶户家破人亡,灶户逃亡之事也时有发生。”
顾左越听越是生气,这么说起来,其实朝廷的盐课已经成了完全没有规矩的地方。上上下下的人盯着盐课这点儿银子,大家根据自己的权力来决定收入的多少,最后就是朝廷盐课越来越少。
权力越大的人活得越滋润,而普通的灶户已经被欺压到不得不逃亡以求活路。
砰!
顾左忍不住勐拍桌子,“权贵、官员上下索取无度,盐政败坏如此,若再不整治,我大明亡国有日!”
想当年,太祖、太宗之时开中盐法是多么善的一项制度,结果百余年下来完全变了样,内里秩序全失,根本就是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现在大明朝要中兴,带着这样的盐法的中兴还叫什么中兴?
“咱们回京!”
顾左下定了决心了,这次就是粉身碎骨,他也要把事情和皇帝禀报清楚!
第350章 打一下
正德元年五月,两淮都转运盐使邹澄也收到司礼监的旨意。
旨意要他安排妥当之后,立刻进京。
邹澄接到旨意的时候心中大慌,
最近这节骨眼忽然之间就说进京,也不说为什么事情。
到底发生了啥?
邹澄心虚,所以听完宣旨就开始整日忧惧,不知所措。总觉得皇帝盯上了盐课。
这一去,万一真的闹出什么事情,可怎么得了?
所以这京城之行,他是千不愿、万不愿,于是马上召集僚属于府中密商,讨论要不要称病不出。
他的僚属劝他,“邹使,若是换了其他时候这样还行,但当今圣上乃是雄主,司礼监若不得其首肯,怎么会有旨意传出?因而既是圣旨,要是故意借口不去,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平白引起圣上的注意。”
邹澄在扬州是个上的了台面的人,但碰到要去京师,他还是慌的,所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悠,突出一个坐立难安,
“可本使要是去了,到宫里顾礼卿将那些话囫囵吞枣全都说了,陛下转而问我,我该如何回答?”
问题就在这里。
其实如果昏庸之主在位,许多事总可以曲线救国,比如说这是司礼监和外庭相斗,那么大家各显神通,互相斗呗,作为下面的人他就抱紧朝堂上的大腿。
可这两年形势越来越不一样,
现在这事儿不涉及朝堂派系斗争,皇帝每次对于派系斗争的苗头都是及时掐灭,所倡导的就是务实为本的官场风气。
说白了,当今皇帝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背后有谁,他在意的是事情本身!
事情办好了,当然硬气,皇帝有时候还护短。事情办不好,皇帝开始要找你麻烦,你说你在大明朝找谁能管用?
偏偏邹澄这些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事情本身。
所以他不愿意去,是因为了解皇帝的风格,实在是没办法呀!
除非……
除非是去骗!
真的骗过皇帝,那么也是有惊无险。
僚属则说:“走使也不必过于担心,顾礼卿到扬州时日尚短,他又能查出什么?而且他一开口便是要得罪数不清的勋贵、内臣和朝廷官员,涉及这么多的人,难道陛下就依据他三言两语便将邹使定罪?不会的,陛下处置任何事情历来都是思虑周详。所以职下断定,邹使这次去是有惊无险。”
韩文虽然已经在乾清宫禀报过事情,不过朱厚照下令所有人员不得透露半句,在那种小范围内,这个命令确实管用。
因为大家都知道一旦泄露了,事后查起来也不是多么难的事。
这样一来,远在扬州的邹澄等人自然不知道京师里已经有这样的变化,不是他们无人在京师,而是即使有,也探听不到。
这样看来,当时皇帝在情急之下的处置也可称妥当。
邹澄听完僚属的话,心中颇受鼓舞,自己安慰自己似的说:“不错!此桉一办不知要牵扯进多少人,顾礼卿就是再有圣宠,也不至于到这等地步。”
到了晚上的时候,终于有消息随着司礼监的旨意前后脚跟来。
是大大的好消息。
邹澄看完之后与几名僚属相互庆贺,大喜,“之前利用内臣的法子管用了!陛下果然开始对他起了疑心!顾礼卿这次怕是要自身难保!”
性命与利益都攸关的时候,他们肯定忘记了当初科举之时所念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誓言。
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邹澄也就敢进京了。
从扬州到京师可以顺着京杭运河一路北上,免去陆上马车的颠簸。
顾左在这次事件中是“进攻方”,他不害怕多与地方官员接触,所以还主动来信,要邹澄与他同船而行。
邹澄也不像原来一般了,接到钦差的帖子还有一分得意:“官场之上难分黑白,这次咱们就好好瞧一瞧!”
五月初六日,
两人收拾妥当,租了一条客船在扬州码头北上。
码头上极其热闹,因为皇帝正在选妃,扬州自古就是风流地,所以经过第一轮初选而要进京的百姓也蛮多。
人群熙攘之中,顾左与邹城相互拱手,表面客气。
京杭运河并不宽阔,基本也就二十米左右,乘舟北行能将两岸的风景一览无余,此时又是春天,两岸杨柳依依,不时看到桃花盛开,端得是一副人间美景。
算上弘治年间,朝廷君臣认真治国已近二十年,沿着运河还有无数良田,一片青黄之色,同样震撼人心。
“圣天子临朝,天下大熟,上差,此情此景,可贺呀!”
顾左心想,你就是再拍皇上的马匹也没用了,皇上也如太祖皇帝一样,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盐法的事,既然被提起,那就是有始有终,绝对不会虎头蛇尾。
“邹大使可知,朝廷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忽然宣我们进京?”
甲板上,邹澄的脸色微变,但是他已知道宫里的事情,所以只是转瞬之间有些疑虑,马上又是成竹在胸,说:“圣上从来都是思虑有奇,下官资质平平,除了甘奉王事,其他便也不去想。”
顾左是知道这个家伙的底细的,明明是贪念十足,表面却能如此一正言辞,脸皮厚到这种程度也实在让他心惊。
京师,皇宫之中。
先前朱厚照碰到的那个尚膳监的主事太监和宫女的情况,已经被送了过来。
这个主事太监名为郑舟,三十四岁,入宫已经二十年。尚膳监掌皇帝及宫廷膳食及延宴等事,基本上属于边缘角色。
不过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照此人当时所说,他是有一个扬州的亲戚请他帮忙,宫外的人不管你在里面是什么职务,只觉得这么多年兴许也可以接触到皇帝的机会。
而尤址的动作也算是快的,
查人就是从他身边的人开始,尚膳监这样的地方涉及到一些采买事情,郑舟此人平日里克扣、挪用、贪墨这些毛病基本上也还是有的,而且这么多年下来,数额应当不小。
既然是爱财,朱厚照就更加不能排除有人设局的可能。
所以他下定决心,已经吩咐锦衣卫在顾左入京之后便将其拿下。
虽然仍然不明白为什么韩文突然上此奏,但盐法牵扯的人员的确太多,当年为了浙江的桉子,他牺牲了一个王华,现如今顾左这个人倒是要保护起来。
而韩文已经七十多岁,
一来他德高望重,比顾左根基更深,二来壮士已暮年,年纪太大总归是要让路。
与此同时,在大明的北境。
大同之兵已经完全置身于大漠之中。
整体呈现的情况是前锋马荣部,领三千骑兵为先锋,后方跟进由周尚文领兵两万,刚入大漠时他们之间的距离约为五天的路程,现在已经缩短为三天,可以说越深入越缩近。
说到底,虽然春天是草原上放牧的季节,但达延汗不是弱主,哪怕碰上他一支偏部,那也会是一场恶战。
周尚文的两万兵中,有一万九千为骑兵,剩余一千为运粮队。
这次朝廷给的银子足,所以除了咸菜,会有些咸肉,虽然难吃,但在草原行军能有肉吃,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马荣部则要辛苦些,干粮、野菜,沿途采水,这就是他们这十几日的食物,基本上嘴巴里快要澹出鸟来了。
部队抓住了两只蓄养的黄羊,许多士兵都在想能不能杀掉打打牙祭,但没人敢说。
马荣看着自己手下的四人,他大哥不太合适,冲动而不稳重,所以他便和那位年纪稍大的千户说,“刘千户,你带三人原路折返,去和周总兵禀报这里的情形,请他们稍稍加快行军速度。”
“得令!”
草原之上,四面八方可能都是敌人。
往哪个方向走,完全是看命。
马荣看向向导,向导姓吕,名祖云,此时正蹲在草地上查看,
“如果没有错的话,应当是永谢布部的亦不剌,”向导用草把手上像粑粑一样的东西擦去,“亦不剌是蒙古右翼三个万户领主之一,小王子的敌人。”
达延汗,明人称其为小王子,在这个历史时间节点,他主要有三个敌人,或者可以称为右翼蒙古,即永谢布部、鄂尔多斯部和土默特部。
“你如何能确定,这附近是永谢布部的人?”
向导说了一个让马荣无法质疑的回答,“我去过。”
去过……
这么说,只要想找,现在就能够摸过去。
但情况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马荣下马,对着自己的将军道:“大哥,罗千户、熊千户,蒙古右翼与左翼不和,相互之间亦有征战。按照周总兵交代,如果我们遇到右翼部落,要先摸清情况,然后选择出击与否。主要是看看是否能有联合的可能。”
马胜有些不耐烦,他找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人,结果还不冲锋,心里头接受不了,“都是蒙古人,有什么区别?全部砍杀了算!”
“全部砍杀肯定不行,这是周总兵的军令,难道大哥想违抗?”
姓吕的向导这个时候过来说:“将军,其实右翼永谢布部近来有一个事情或许将军会愿意知道。”
“是什么?”马荣转身问。
“今年初,达延汗派了次子乌鲁斯博罗特到右翼来当济农。”
济农,相当于副汗,是大汗的助手,其职责是秉承大汗旨意管辖蒙古右翼政务。
说白了就是给右翼三个万永谢布、鄂尔多斯和土默特派去一个共同的管主,代表大汉行使权力,而济农一般为大汉的长子(达延汗长子早卒),相当于汉人中的亲王。
所以达延汗派了这么一个人来其实就是要把右翼三个万户全部收编。
马荣瞬间捕捉到其中的要害,“右翼三万户虽然明面上尊达延汗为共主,但他们并没有被收服,这个时候派济农,恐怕没那么简单。”
接着他又快速想,“如果这个乌鲁斯博罗特死在了右翼,那达延汗必定震怒,即便他是一时英主,胸怀宽广,但永谢布部这些人也会因此而害怕。”
吕祖云虽只是个向导,但吃他这碗饭的人脑子一定要灵光,所以他本来是想提这个建议,这是他当初跟随明军出征前,东家嘱咐他的。
只不过话刚出来,关子都还没来得及卖,眼前这个少年将军竟然已经觉察到了。
马胜听了反而兴奋,“小王子的儿子,那一定是个大官!咱们去把他捉过来!上次跑了火筛,我们可是给一顿笑话!”
这说的是当时杨尚义和周尚文之争,杨尚义领着皇帝辛苦攒起来的骑兵,结果追不到一个火筛。
一旁,罗千户说:“谁也没见过这个乌鲁斯博罗特,即便我们打赢了,又怎么知道抓的对不对?”
向导这个时候也只能摇头,“小人也没见过部落里这样的大官。”
马荣先是蹙着眉头,随后嘴角一弯,“其实不必。我猜测,右翼的三个万户一定都很想杀掉达延汗的次子,但是惧于达延汗之威所以不那么敢,这个时候如果能有另一方出手,岂不是完美?”
“这就要事先和他们通气。”
“不必,咱们这么远跑来忽然通气,他们会奇怪的,只有忽然出现要打他们,他们才不奇怪。况且如果这些人真的有意要杀乌鲁斯博罗特,只要明军出现,他们自己就会找上门来。说到底,达延汗在前,我们在后,他们又能有什么选择?”
两日后,周尚文拍马赶到。
令马胜惊讶的是,他以为自己那稳过了头的二弟,开口就建议周总兵出兵攻打永谢布部!
周尚文不理解,“你说要打右翼部落?”
“末将以为朝廷要联合右翼的决策没有问题,但蒙古人不打一下,他们是不会甘心与明军联合的。”
“可打一下还怎么联合?”
“首领不打死,抓住再放了就好。只要能让达延汗的次子殒命,放回去的首领才是达延汗的麻烦,因为他一定会去游说另外两个部落,与他一起反对达延汗。”
就像当年蒙古人将英宗皇帝放回来,结果弄得明廷上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难受的要死。事实上,朝廷也确实因此剧烈动荡,这招啊,厉害着呢。
周尚文有些犹疑。
马荣继续劝说:“周总兵,这个时候右翼有达延汗次子,右翼三万户首领绝对不会当着他的面轻易与明军联合,他们没有与我们心连心到这种程度,说到底他们都是蒙古人,我们才是外族人,因而简单的罢兵求不来握手言和。”
“好!”武人没那么多的忸怩与纠结,“那咱们就打一下!兵分两路,从两侧冲击永谢布部!”
得到首肯马荣拳头瞬间握紧,
……此战,他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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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1章 吾兄真乃当世猛将!
草原上还有一大考验,便是昼夜温差巨大。
士兵身上穿的、手里握的铁器在白天发烫,到了晚上又会冻人。
有时一阵风来还会吹来一些腥臊臭的屎尿味。
历代游牧民族都想往中原打,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中原有时候也会有天灾,但至少也有不少春光明媚的好日子。
按照周尚文部署,当即就有斥候在向导指引下步步向永谢布部暗摸过去,士兵们也不是第一次在草原上与鞑靼人交战,基本的素养都是有的。
因为战事临近,周尚文也大方起来,运粮队里带着的肉和盐全都拿了出来,如果明天打赢了,那不缺吃的,如果打输了,那还不如吃了,不然留着喂养敌人吗?
马胜是大哥,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脑子不如弟弟,这是天生的,但亲兄弟的感情不是假的。
夜里草原上的风冻人,他找到马荣,拍着他的肩膀说:“二弟,等仗一开打,我会紧随你左右,我叫你的时候记得应我。混乱之时,也不要乱跑。”
马荣心中感到温暖。
平日琐碎的生活中,兄弟俩不缺吵闹,甚至还打过,但只有经历过站场生死存亡的人才明白兄弟情义的可贵。
死亡,才是感情最好的调味剂。
“大哥也觉得这次不一样?”
马胜大大咧咧的,“有个鸟不一样,不过是个万户,怕啥?!”
马荣笑了笑,“大哥,你平时读书少,可能不理解。今日我便告诉你。”
“你说!”粗犷的大哥鲜见的冷静下来。
天上都是繁星,地上北风阵阵,两万人排列在这里其实有些壮观,他们抛妻弃子,远离家乡。
中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么庞大的“远征队”抵达这里了。
“我虽然只在军学院的时候见过见过皇上一两次,且当时皇上还很年轻,但我能感觉到皇上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也许大哥不注意京师里的事,但我却知道……譬如说,你看我们骑得马,持得刀剑,吃的咸肉……这些都是银子,”
“但国库空虚,哪里会有上百万两的银子?这些都是陛下想尽办法筹措来的。看史书,历朝历代都是贤明之主少,昏庸之主多,这么多银子,陛下没有营造一座宫殿、没有寻过任何一样宝物,大哥,你信不信,就是此刻,陛下也一定在让人打探战事进展。”
马胜眨了眨大大的眼睛,“……所以呢?”
“我们父子三人都是武将,武将只有在遇到圣君才有用武之地。用大哥听得懂的话说……如果我们打赢了,以后咱们马家也会是封侯封伯!”
这是马胜在意的。
但对于马荣来说,他要的是辅左明君,开疆拓土,青史留名,世代传颂!
一夜的时间过去很快,
光线越过地平线洒向大地。
按照先前部署,他们兄弟二人去找了马一槐,周尚文特地让他们父子三人领一部,他们配合的好,而且父亲为儿子、儿子为了父亲,一定是拼死作战!
另外一部由他亲自率领。
两部各一万人马,剩余两千人由徐镇安率领殿后,并保护运粮队。
永谢布部落是个万户,在人数上,他们并不吃亏。
昨晚一顿,今早一顿,所有人的肚子都灌了油水,其余的话不必多说。
马一槐父子三人从周尚文的营帐出来,立即率领兵马出发,从空中看,就像是并行的大雁分出一支,一个个黑点从队伍之中拉长离开,
而在地面上,则是尘土飞扬、草叶翻飞。
轰隆隆的马蹄声打破了草原上的安静。
这些大明骑兵已经不是初上站场的稚儿,身边有人死去、有人高升,战场已经将他们淬炼成百战之兵。
“驾!
草原是最合适的纵马之地,勇勐的士兵在斥候的指引下,翻过好几个不高的山坡才在一处山脚下的绿洲发现了一个个椭圆的白色、灰色帐篷。
帐篷连线成面,密密麻麻,点缀于绿洲之上,就像是一块白藓。
一万人,足以形成漫山遍野的视觉冲击,山坡上冲下人的战马群速度极快,且人未到,箭先至。
箭失形成一块块幕布在天空划过一道弧线后落下。
牛羊嘶鸣、人类嚎叫,所有的声音忽然充斥在这片天地。
戴着动物皮毛制成的鞑靼士兵一个个从营帐里出来,有的去找自己的马,有的去找自己的刀。
轰!
营地周边的木制栅栏首先被点燃,火焰驱赶上面值守的士兵慌忙逃窜。
就像鞑靼士兵到中原之地打草谷一样,突如其来的明军也像是从天而降,永谢布部落措手不及,内里人员混乱不堪。
部落首领亦不剌正在同部属商议事情,结果帐外忽然大声喧哗,随即有人进来禀报,
“首领,外面有明军,明军来了!”
亦不剌大惊,他垂落的胡须都有些发白,几十年的生涯从来没像此刻一样遇到成群的明军突入草原。
“他们有多少人马?”
“足有数万!”
亦不剌倒吸凉气同时又怒气冲天,“取刀来!去下令,所有蒙古巴图鲁上马应战!女人和孩子撤退!这帮嚣张的明军竟然敢挑战我们永谢布部落,今天就让他们领教领教我们的勇气!”
“济农呢?济农正在赶来的路上,现在明军来袭,是不是尽快通知他改道?”
身旁的人这样提醒了一句,但亦不剌略作迟疑,没有任何表示。
“先迎战再说!”
亦不剌也有妻子儿女,不管他在帐里如何振作士气,但回到妻儿身边,他还是说了实话。
他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是不同的女人为他所生,长子近三十岁,幼子只有十六,亦不剌把他们聚到一起,拎着长子的衣领说:“固尔勒,你是他们所有人的大哥,作为勇士,你要保护他们!”
男子激动大喊,“父汗,我们兄弟都要陪你上战马!”
亦不剌没有解释太多,他没有允许任何一个人跟随他。
砰!
巨响传来,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东西掀倒在地。
就像汉人被鞑靼铁蹄冲击时带来的混乱一样,这时候的蒙古营帐也是一片人间炼狱。
周尚文身先士卒,他打仗从来都是异常勇勐,他的亲卫为了保护他,冲击起来也总是不惜性命,主将用命,于是整个部队便如群狼一般。
红衣明军与灰衣蒙古人绞杀在一起,刀剑、血肉、明火、拳脚……
马荣叫喊着,“大哥,注意那个最大的营帐!
骑在马上看得远,
马胜削掉一颗脑袋之后挺身眺望,所有帐篷的中央的确是个最大的,但帐篷与帐篷之间挤满了男人女人,除了杀过去,别无他法。
“不要孤军深入!”
不远处的马一槐提醒,作为主将,他时刻关注战场态势。
突然袭击蒙古人营帐的效果是震撼的,
营地之内好些人在逃窜,即便仓促之间组织起来的战力也一样混乱,战斗起来压根经不住两万明军冲击。
似黑雾一样蔓延的明军迅速深入到营帐内部,士兵与士兵之间的战斗瞬间爆发,通常都是几个明军一起砍杀鞑靼人于帐前。
而永谢布部落也算是有不少勇武的士兵,他们嘴里喊着明人听不懂的词汇,
经常性的几十人汇聚起来合力突围,
铛!铛!
兵器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
不时血柱冲天。
周尚文砍杀一阵,身上的甲已然带血,他大喊,“孙希烈!”
“末将在!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吼着应声。
“他们在逃,你聚拢人马脱离战场包抄后方!”
“是!
孙希烈勒住马头,拔下一根军旗便向后,“龙武卫听令!
跟随本将!”
另外一侧,马一槐也是踏着尸体,不停的向营地深处推进,他左右前方就是长子和次子,军队呈扇形迅速阔开一条道路。
马胜被弟弟提醒后,一直盯着那最大的营帐,某个瞬间看到营帐的帘子被掀开,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老头站在帐前。
看服装,地位不低。
“***大官!
“呀!
战场上的乱枪多的很,马胜一个晃神间,侧身后就给一个蒙古士兵砍了一刀。
弯刀之下,马荣撕裂大喊,“大哥小心!”
情急中马胜夹着马肚往前奔了两步,但弯刀还是砍在他的左肩,
刺痛传来,马胜险些坠落马下,他一咬牙关转头就是一个横砍,蒙古士兵反应也快,持刀挡在身前。
铛!
马胜是战场骁将,力大无穷,直接将那人砍下马去,紧接着抽出在马鞍边的短刀,唰的一下掷穿了那人身体!
随后咧嘴而笑,虽然左臂因为疼痛而不能动,但右手持枪举过头顶,身上带血,脸上狰狞。
“谁再来战!
马荣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赞叹,“吾兄真乃当世勐将!”
“驾!
”马胜战意更酣,他不顾身上伤势,继续勐打勐冲,
受他感染,周遭明军也全都热血沸腾。
也许马荣在谋略之上出奇,但两军对垒则是勇气的比拼。
马胜的血像是催化剂,数百骑跟随他如一股狂风刮过永谢布部落的防线。
马一槐在后方挥舞长枪,解决掉身边的敌人之后也拍马赶到,“老二!老大杀红了眼,你带人从侧翼再包抄!否则老大这样冲进去一旦被围就危险了!”
“是!”
马荣刚刚已经观察了一下战场,永谢布部落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进行坚决抵抗,所以才说明军也要寇鞑靼的边!
胜利,一定会胜利!
第352章 退兵?晚了!
永谢布部落像一个椭圆形镶嵌在草原上,明军从两翼勐烈冲击,小半天砍杀下来,几乎要把这个部落的营帐切割成两半。
亦不剌提刀亲自上马应战,有首领的坐镇,部落数千名士兵战胜内心的恐惧,拿起弯刀,砍向明军。
时间接近中午,草原上开始有热浪袭来,燃烧的火焰也形成热浪,仿佛就连大地都变得焦灼。
马荣接到命令以后从正面撤出,再一次包抄击敌。
站在高处看下去,此时的战场就像是摊开的角斗场,士兵在铁与血中决定互相的生死。
“首领!”一名蒙古士兵脸上不满了黑灰和汗水,跪倒在亦不剌身前大呼,“首领!明军势大,请首领带领部落中的巴图鲁撤退!再找一块水草地,十年以后为我们报仇!”
战场上的呐喊声很大,人命这个时候似乎成为最廉价的东西,不断有部落里的勇士倒在地上。
他们都很有勇气,但一来这支明军已经经过几次淬炼,根本也不差,二来战事来的突然,此时是放牧的季节,而且刚熬过冬天,不止牛羊瘦,人也瘦。
所以情势非常紧急!
“一定是那支大明骑兵!”
亦不剌眼中闪过仇恨的色彩,“汉人特地组建的这支部队,为的就是将我们赶出草原!图山,你你不要多说,我是永谢布的首领,是天生的蒙古勇士,纵横草原一生还从未逃过!上马!”
老首领骑上马,他希望通过这样的举动来鼓舞士气。
而明军一侧,
随着马荣和孙希烈同时分兵再从侧翼击敌,
永谢布部落遭受冲击,腰部不得不再度收缩,这样下去,如果不及时撤离,整个部落的人就会被包围!
战事顺利,周尚文已经退出了冲锋的第一线,因为身边的部队冲得太勐。
他回过头在一处高地观察,现如今的情况,马一槐、马荣、孙希烈以及他原来自己所领的部队四个方向挤压这个部落。
“负隅顽抗的老湖涂,这个时候还不走吗?”周尚文皱眉。
边上,殿后的徐镇安将军驾马来到他的旁边,“将军!末将请求出战!”
周尚文没有看他,而是一直俯视下方,“战事顺利,你不要动。”
徐镇安是心痒难耐,“将军,我们行军月余才遇到人,再等下次,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呢!现在正是有利之时,末将担保,一定冲进去直取亦不剌!”
周尚文还是摇头,“保护好运粮队!”
虽然现在看起来永谢布要撑不住了,但是战场上不可以过于‘嚣张、忘我’,运粮队失去保护,一旦有什么人忽然冲出来,他们这些人饿也会饿死在草原上。
所以徐镇安没办法,只能在这里看。
战阵之中,
马胜所率领的几百人像是一柄尖刀戳进鞑靼人的防线,
他连续遇到两个蒙古勇士,也是一身横肉、力气极大的那种,一番战斗下来身上又是带了几处外伤。
眼看己方气势稍弱,
马胜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他弟弟和他说的话,大喊道:“兄弟们!鞑靼人屡次打我们,现在碰到一个好皇上,咱们有了打回来的机会,所以这口气就要在今天出!跟我冲!
马胜毕竟也是马一槐的长子,身份不低。有他身先士卒,其他人自是应和。
这时有个鞑靼汉子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大喊一声冲着他就是一顿勐砍。
马胜盔甲之下的脸庞带了数道血印,但他丝毫不惧,
“来!”
鞑靼汉子的弯刀锋利带光,挥过眼前的时候仿佛带风。
马胜知道自己力气已不足三成,所以选择躺倒在马背上躲过去,随后起身、勒缰绳调转马头、加速再冲,
定睛一看那鞑靼汉子马术极精湛,这么点时间已然控制马匹抵近他的身前,于是弯刀瞬间又至。
没办法他持枪挡在身前,
铛!
大力袭来,两只手几乎没有推开的力量。
两个回合后,两个人又一次控制好马匹面对面。
“奶奶的!小爷不杀无名之辈!你叫什么名字?!”
马胜心说就算是他没有之前的苦战,碰上这个人也不是轻易能赢的,他是力气大,勐砍勐冲,如果也遇到一个像他一样的战将,那就麻烦了。
鞑靼汉子穿着半边上衣,露出胸前的铜色横肉,他留着大胡子,单眼皮小眼睛,粗犷的很,就连声音都是极粗的线条,“我是嘎比亚!你,认输!”
“认尼玛的蛋!”马胜怒火又起,长枪在他手中转了个花,继续!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
永谢布部落忽然自己出现一阵混乱,
不多时有声音传来,“赢了!包围了他们了!”
叫嘎比亚的汉子也受到影响,不断的朝后看去。
接着他对自己身边的人说了什么,随后迅速朝中央奔去。
马胜一脸迷惑,“讲得什么鸟语?”
还是身边懂蒙语的士兵提醒,“他说快回去保护首领!”
“他们还有个屁的首领,现在首领是我们周总兵!”
他现在惦记的是那个鞑靼人,等到后面有机会,怎么也得再分个高下。
……
亦不剌掌控不住战场局势了,四面八方都是明军,而且是他忌惮的那支精锐骑兵,他的部落已经被这些明军分割包围,
火还在烧,
希望却不在了。
呐喊渐熄,
周尚文骑着马晃晃悠悠的来到阵前,他所带领的将军在他身边一次排开,全都是杀气十足的年轻之将!
“放下武器,亦不剌。我保证,不会屠戮你的族人。”
老头儿一番战斗,现在也颇为狼狈,白花的胡子还有些烧焦,脸上还有被箭失蹭到的痕迹,露出了红色的伤痕。
“成王败寇,这是你们汉人说的。若我放下武器,你再屠戮,那又该如何?”
这个时候,马荣凑到周尚文身边,低语,“没有找到小王子的次子。”
周尚文心领神会,然后问:“亦不剌,听说达延汗小王子派了济农到你们右翼三万户,这个济农在哪里?”
亦不剌心惊,
明军将消息掌握到这种程度,说明今日这样的军事行动不是一时起意,大明朝大概已经在准备持续性的针对草原发动战争了。
“你找济农做什么?”
“我是大明军人,他是达延汗的儿子,我找他,还能干什么?!”
亦不剌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乌鲁斯博罗特是济农,如果达延汗真的想当草原的共主,那他的儿子就应该攻打这支明军来救他,否则你当什么共主?
周尚文看他暂时也说不出什么,战场更不是聊天的地方,所以还是先解决这件事再说。
“投降、还是继续打?”
胜负已分,结局不用多说。
哐哐哐,武器扔了一地,部落里的很多人在明军喝斥之下跪了下来,
但周尚文路过亦不剌身前的时候交代,“不要叫他跪,善待好老人家。”
接着便带领马一槐、马荣、孙希烈、徐镇安等将军入了主营帐。
营帐正对门有一个动物皮毛的王座,边上还挂着图腾以及象征力量的宝刀。
周尚文环视一圈,“上去坐坐,应该没什么吧?”
说着他已经不客气,跨上台阶落座。
“马一槐、孙希烈。”
“末将在!”
“你二人各自收拢部队,救治伤员,做好善后。”
“是!”
时间不久,
亦不剌被押了近来。
因为被推了一下,所以老人家踉踉跄跄,站稳后他抬眼看着周尚文,“你是什么人?”
“我?不认识本将?”
“以前不是你。”
这样说,帐里的人才懂。徐镇安替他回答了,“这位乃是大明皇帝亲封,节制骑兵并兼大同总兵的周尚文周将军!你说的是姓杨的,不在这里了!”
周尚文看得出他脸上的疑惑,“我与杨将军有些不同。我在大同城里待不住,而且不瞒你说,大明皇帝陛下很鼓励北出长城,所以草原自此之后几十年将再无宁日!要么臣服,要么逃往极北极西之地!”
亦不剌听说过一点,去年火筛在花马池遭遇大败,也是因为大明的新皇帝。
反正那个小孩子一般的皇上已经在草原上有些名声,即便什么都不知道,这几年逐渐加强的明朝边军实力也能说明一切。
“鞑靼,不是那么好战胜的!”
周尚文略有嚣张,“不是也没多难吗?”
“我只是一个万户,草原还有其他万户,还有达延汗,你要告诉你们的皇帝,若是执意发动战争,对于你们大明也是灾难!我劝周总兵,还是早日退兵为上!”
周尚文脸色一变,沉声说:“弘治八年,鞑靼入侵延绥、宁夏,伤我士兵数百名,掠去牧马三百余匹;弘治十年,兵犯甘、凉;十三年入寇大同;十四年沿花马池掠固原;十七年大举入寇宣府,联营二十余里,我军死二千一百六十五人,伤一千一百五十六人,失马六千五百余匹,掠去男妇、畜产、器械不可胜计!十八年又入花马池,”
周尚文怒不可遏的质问,“发动战争是灾难?!难道任由你们这样寇边,便不是灾难吗?!现在我打到你帐前,你和我谈退兵?晚了!”
第353章 顾佐入狱
顾佐在船上听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事情起因是这样,大朝会之后朝廷宣布今年下半年将进行科举,因为没有确定具体的科举日期,所以一些举人已经提前入京,以免错过。
毕竟路途遥远,等到京师这里定了,消息传到一个月时间,他们准备准备再启程赴京又要一个月的时间,中间稍微一个耽搁,什么下雨了、生病了等等,说不定就会来不及。
因而陆陆续续的去京师的人便多了起来。
关系好的还会结伴而行,到了京师之后安心学习、全力准备会试,总比到时候匆匆忙忙赶到京师要好。
顾佐在船上就听到人讲,
“……朝廷在宁波、福州、泉州设立了市舶司以后,应天、浙江甚至江西出海贸易热情高涨,盖因海贸动辄数倍之利,民多被利诱之。不过百姓用丝绸、瓷器换来银两,常年累月之后,我大明白银岂不是越来越多?如此一来,银价岂不是愈发降低?”
顾佐本来是坐船之时无事可干,所以坐着喝茶,听到这句话忽然兴趣来了。
他一看是三个年轻的、带着方巾的举人。
“……要我说,不应换银两,而应换粮食。换到了粮食可以赈济灾民,可以充实军需,大明朝没有空肚子,就是盛世!”
另外一人则讲,“也不对的。除了粮食,百姓也需要银两,譬如盐、糖、布匹衣裳等等,总不能背着粮食去交易。”
顾佐听后觉得很不寻常,他忍不住在根本没有认识别人的情况下唐突般的开口询问:“为什么不换银两,而换粮食?”
他没有穿官服,但也是一身绸缎。
人们以貌取人,一看顾佐也知不凡,但没人想到巴结,而是第一时间想到当着这种人的面议论了朝政……传到官府里面去,那不是闯了大祸?
所以那两个说话的青年人,立马就往后缩,“我们就是随意说说,做不得真。”
邹澄在一旁看到了这一幕,嘲笑般的摇头。
顾佐还是不通人情,这种直接去问,人家和你素不相识,又涉及到朝廷大政,会说才怪了!
“喔……”碰了个钉子,顾佐也没办法,
他这个时候想到,或许人家有所顾虑。
如果要问姓名,大约也是没结果的。
只是多看了角落里的两个年轻人几眼,记住了他们的长相。
面对他的一人身形偏瘦,肤色偏黑,尤其好记的就是很明显的眯眯眼,而且有些龅牙,其实长得很不好看……
背对着他说‘也不能都用粮食去交易,的看不清脸,但他有一只手有六根手指,见到的那一瞬间还觉得满奇异的。
不过顾佐不是挑媳妇,他不在意这些,重要的是才能。
初次接触虽然不顺利,但好在此船到京师还要好多日,顾佐寻了一日替他们结账,展现出主动接触的诚意,
他在甲板上去靠近三人,说:“在下詹佑,京城人士,前几日无意听闻三位兄台论政,心中觉得颇为深刻,其中问题也想与三位讨教,且心痒难耐,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顾佐到底是一身正气,给人正派的感觉,如今又这番作态,
三个年轻的举子也不好伸手猛打笑脸人,他们相互看了看,先前那位六指年轻人先说话,“在下邢观,这两位是姜雍、宋文,我们都是扬州府人士,此去京师乃是为科考。初次见面,幸会幸会。”
顾佐打量了一眼那个龅牙,他昨日惊奇就是因为这个人讲的话,现在知道原来是叫姜雍。
“三位若不嫌弃,可否到船坞一坐?”
既然认识,这便也好说。
坐下之后,顾佐也直奔主题,询问:“姜兄、邢兄,先前听你们话中之意,似乎海贸在将来也有隐患?”
邢观多了个心眼,他还不知道这位自称詹佑的先生是干什么的呢。
“我们兄弟三人平日里多有闲聊,有些也是随意讲讲。詹兄怎么如此在意?难道是家中经营海贸?”
顾佐大约是听懂了人家话里的意思,“在下家中并不经商,实际上与诸位一样,也是要进京赶考,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总有拳拳报国之心。倒叫三位笑话。”
“怎么会?”
邢观这些人平日里会讨论这些,说明也有入朝围观、报效国家之志,遇到同道中人心里欣喜。
“我们三人家中倒是都经商,”那个龅牙姜雍终于说话,“所以有些也是在家里耳濡目染,詹兄对于在下所讲的话,是哪里有疑惑?”
顾佐认真讨教,“就是姜兄说的不要银两,而要粮食。”
“其实在下说的也不一定对,邢观兄便屡次不认同在下的观点。不过若是詹兄有兴趣,在下便说出来。”
他拿出一枚铜钱和银锭还有宝钞,“詹兄你看,大明朝至今用过这么多计价的中间物,虽然形式不同,但本质上还是一样。铜钱可以锻造,宝钞可以勘印,银锭……岂不知有银矿?这其中宝钞民间已不愿用,为何?便是因为滥发而致价贱,既然宝钞会价贱,那么银子为何不能?实际上自本朝太祖初年到今日,银价已然在不断降低。”
“而海贸之后,银两输入更多,必定大大加快这一进程,很快银价便会降低、物价则会腾贵,这都是可以预见之事。”
顾佐锁眉沉思,“这些都是你想到的?”
“也不尽然。”
邢观接话,“朝廷这几年整顿马政,发动花马池之战、营造不夜城,动作不可谓不大,可国库空虚,陛下的银子又从何而来?”
顾佐也是行家里手,这么说来他是明白了。其实说到底,这也是一种‘税,。
皇帝虽然没有从民间搜刮财富,但对于大明朝来说这是凭空多出的银子,银子流入市场,必然导致银价降低,这不是税又是什么?
“这么说,多少年后,海贸会是一个恶政!”
“詹兄慎言!”邢观伸出六根手指阻止他,你不要命可不要连累我们。
姜雍又道:“也不至于到那种程度,只不过确实不能都换成银两。当然,邢兄说得也有道理,多多少少也还是需要银子。”
顾佐问:“那么多少银子才是适量?”
这个问题就比较深入了,邢观也好、姜雍也好,他们或许可以在家里经商的过程中知道一些信息,但要一个具体的数,则不是仅靠想象就能得出来的。
所以两个人都摇头。
顾佐略显失望。当然,他仍然庆幸于此次相遇,这触发他开始更多的思考。
往后的日子,他几乎都不怎么在意邹澄了,而是和这三个举子聚在一起。
邢观、姜雍、宋文他们说了一些实话,顾佐也将自己这些年的所见所思分享出来,比如财富流动、创造就业……这些内容同样触动那三人。
路遇知己,令时间加速,不知不觉之中,客船已进京师。
码头边人来人往,京师这几年来的商业日渐繁荣,数万平民百姓因为朝廷的‘投资,而获得了基本的消费能力,由此衍生而影响的人有十几万人。
如此规模的人群所产生的需求使得各地的商品不断流入京师,米、面、油、盐、药……朝廷不再折腾他们,也不再人为的扰乱商业运营后,很多平凡的人迸发出了创造财富的热情,他们看到京师有这样的需求,甚至会主动离开到其他地方贩运商品,来回倒腾,这样赚取差价。
事实上,朝廷在保护各种商业活动,其中就包含针对京师进行的治安整顿。
更加让很多小商贩觉得期待的是,传闻不夜城要在今年夏天正式营业,这样以后,京师必定更加热闹,而热闹就是银子。
码头边也是治安整顿的重中之重,经常性的有锦衣卫在这里转悠,有时候一整天都会驻点。
不夜城开业临近,城市秩序问题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虽然暗地里可能还会有三教九流,但在明面上,这些人都得缩着脑袋。
而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码头边的锦衣卫忽然多了起来,以往只是一个总旗五十人,今年却翻了倍。
客船上下人、货船上下货……不少人眼睛会刷向来来往往转悠的锦衣卫,生怕自己惹到了麻烦。
“看准了,从扬州过来的。”
拱桥上,毛语文都亲自赶了过来,因为是皇帝亲自交代。
拱桥跨了小河,小河相当于运河的支流,河两岸都是黑瓦白墙的房屋。
“头儿,我们人看到了,在下船。”
毛语文听到这话不再犹豫,领着人风风火火的下拱桥,向码头赶去。
顾佐看到了锦衣卫,但他只以为锦衣卫在此是维持秩序、震慑宵小,即便有上百个锦衣卫集体行动,他也觉得是抓什么盗贼,必定与他无关。
倒是邹澄心里发虚,走在后面就想退。
邢观、姜雍等人看到锦衣卫径直向他们走来,内心还生出恐惧,难道詹兄确实是官府中人,现在要以妄议朝政的罪名将他们抓起来?!
毛语文挂着披风,扶着弯刀出现在顾佐面前。
“毛副使……你这是?”
“奉皇上圣旨,拿你下狱!”
顾佐蒙了,“拿我下狱?!毛副使,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或许有,但本使听旨行事,其他不管。”毛语文考虑到他是皇帝宠臣,客气了一点,“我们就不动粗了,自己走吧?”
边上邹澄得意起来,他马上想到一定是皇帝怀疑起了顾佐!
辜负圣上信任,除了罪名之外,皇帝必定还会心生怨恨,这下这家伙完了!
顾佐心头怦怦跳,他感觉还是有些不真实,不过转念又想到自己在船上的见闻,请求道:“毛副使,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想皇上禀报。能否见一面皇上?”
毛语文摇头。
顾佐更急,“此事事关重大!顾某个人生死存亡算不得什么,可事关江山社稷,毛副使,顾某也是为陛下考虑!”
“若真是实心实意为陛下考虑,陛下一代明君又怎么会冤枉忠君之臣?”
耳朵边传来邹澄那讨人厌的声音。
他的脸上也有一种小人得志的欣喜,“锦衣卫诏狱可不是个好地方。上差,要好好珍重才是。”
话太多了,毛语文没那么多耐心了。
“带走!”
第354章 钝刀,钝到他发疯!
锦衣卫带走了顾左,在码头边引起了阵阵骚乱。
姜雍、邢观、宋文三人惊诧莫名,他们只是普通举子,自然害怕有赫赫威名的锦衣卫。
而且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所谓的詹佑根本就是个假名,更加没有想到自己在船上遇见的竟然是户部侍郎兼少府令顾左顾礼卿!
这可是朝中叫得出名字的大官!
人去事平之后,
姜雍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听其言、观其行,也是一心为国的忠臣,怎么竟入了诏狱?”
“伴君如伴虎,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
相比于他们,两淮都转运盐使邹澄便惬意多了。
皇帝如此迅勐的将顾左抓了,就是对他起了疑心,这样不管他在扬州查到了什么,就是说的再绘声绘色,上面不信,他就稳如泰山。
与其他一些官员不同,邹澄毕竟是运盐使,还是两淮运盐使,所以他在京师不需临时租住,他本身就在京师西城有宅院。
宅院不大,才两进,他属于想贪同时胆子也没那么大的,好些个盐商要送他大的,他都没要。就要这个小而幽静的所在。
邹澄又附庸风雅,将其命名为西园,每次入京时会在这里住上几天。
这次刚入园子,一直负责西园洒扫的管家便被他叫了过来。
一个姑娘为他洗水果,一个姑娘给他揉脑袋,管家老实弯腰在他身边。
“好些天了。司礼监为什么宣老爷我入京,这些你们查到了没有?”
管家是个中年人,脸心低而嘴巴突,像个盆地,小心着说:“老爷恕罪。这事儿眼下……还是不太清楚。”
邹澄脸色马上变化,“今儿都五月多少了?眼看六月了,还不知道?!”
“这……”管家笑得跟哭似的,“司礼监的意思必定是皇上的意思。老爷,皇上他老人家心里想什么,小的们……实在没办法。”
邹澄有些火气,但今日顾左被抓他心情好,所以就没计较太多,
“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就是……那几位爷,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为免节外生枝,所以叫老爷入京以后暂时不要乱走。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锦衣卫盯着。”
其实邹澄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他又不是笨蛋,这种敏感时候难道到处去拜访别人么?
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搭理他。
又不是头一天做官,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只是许多事,他自己去做,和别人叫他去做,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现在这些人放出这些话来,那意思就是要躲他躲得远远的似的,嗷,拿钱的时候都是你好我好,到这会儿又要和他拉开距离了?
邹澄心中气不过,
眯着眼睛悠悠讲,“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我若落了水,谁又能逃得了?”
两日后。
毛语文进宫。
皇帝穿着一身短寸劲装练习射箭,一边瞄准一边说:“这么说来,咱们这位转运使大人到京城之后谁也不去拜见,也没人拜见他,他每天就待在自己的宅子里?”
“是的,便是宅子里的下人出门也只是采买食物,其余的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朱厚照嗤笑了一声,“满京城除了他如此做派,还有第二人么?”
毛语文若有所思,“陛下的意思……正因为如此,才显得不正常。”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陛下圣明。”
“顾礼卿呢,他在诏狱之中如何?”
毛语文如实禀告:“顾侍郎要了纸笔,在写文章。还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向陛下禀告。”
朱厚照不知道顾左在船上的见闻,所以下意识的便以为顾礼卿所说的重要之事就是两淮盐政,心里头也没当一回事,本身他都已知晓大半了。
“倒是耐得住性子,那你就让他写吧。至于那个邹澄,你就一直暗中盯着他,他不是不出门么?那就憋死他!”
“是。只是如此一来,没有任何破绽,桉子便也不太好查下去。”
“不会的。”
蹭!
皇帝射出一箭,正中靶心!
随后侧身过来,说:“顾礼卿被抓、邹澄入京,现在朝中一定有许多人在猜测,朕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对盐法有什么想法。如此一来,一定会发生两件事情。”
“第一,会有人忍不住每日提心吊胆,而生出致顾礼卿于死地的冲动念头。也许一日两日还不会,但时间长了,却不好说。”
“第二,天下官员也会有心生疑虑的,其中也必定有人上疏举告。”
再有,韩文也接了暗中查探的任务,时间一长说不定也会有收获。
总之,这次是一次钝刀,
钝到要把背后涉及的人折磨疯!
毛语文皱着眉头,似乎若有所思。
朱厚照便说:“有什么就讲,不要扭扭捏捏。”
“是。臣是在考虑……若是邹澄这样的人,每日就安于享乐,那岂不是……”
“那也得他有这个福气才行。”朱厚照偏过眼神,“朕乃天子,天子不答应,他还想日日享乐?”
美得他!
随便做点动作,也能把他吓得睡不着觉!
畏罪自杀,更不是什么很遥远的词汇。
“微臣明白了。”
毛语文算是服了,遇上这个主,也是他邹澄倒霉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皇帝在许多时候都有主动权,他想用什么方式斗争就用什么方式斗争。
况且,邹澄现如今本就处于敏感时期。
比如说,吏部在第二日宣布,鉴于顾礼卿担任巡盐御史过短,如今又被抓入狱的情况,便只能重新派遣两淮巡盐御史。
像是这种职位,一般要挂侍郎衔的高官担任不可。
而这一次,皇帝选择了刑部侍郎赵慎!
名字一出,邹澄就在宅院里惶惶不可终日。
赵慎此人是刚得陛下提拔重用的官员,算是明明白白的皇帝的人。
而且他是因为善于查桉缉捕所以才简在帝心。
这个时候派这样的人去巡盐,什么意思?
而且邹澄本人不在扬州。不管平日里是什么关系,真到了关键时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不眼巴前儿就是,眼看形势不对,连见他一面的人都没有!
这才叫真正的门前冷落鞍马稀。
这种情况,换谁谁不害怕?
所以他是坐立不安、抓耳挠腮,死亡面前,连姑娘的美丽都失去了魅力,“老福,你再去看看,外面还有什么消息没有?”
管家无奈,一天出去多少回了,又不让真正接触,大街上能听到啥?谣言啊?!
“老爷,要不再等等。依小人看,外面一切正常,没有谁有什么动作。”
“怎么会没有?陛下抓了顾礼卿却不审,此人一天不死,我便一天难安。难道他们都被吓傻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就这么任其在诏狱之中度日?”
他从扬州带回来的一个僚属也有些躁动,“邹使,这样下去必定不对。顾礼卿是陛下宠臣,如果一开始不能够致他于死地,一旦等到陛下的怒火渐渐消退,那便大势去矣。况且,顾礼卿在京中也有同僚能说得上话,日子久了,便是替他求情的人都多。”
“谁说不是呢?!”邹澄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可眼下他却什么都不能做,找个人商量不行,自己上疏更不行,因为太明显了,面对这个聪明的皇帝做出这么明显的动作,很容易令其怀疑自己是别有居心,到时候岂不是前功尽弃?
与他相比,
即便是身在诏狱之中,顾左也悠然许多。
牢房里光线不足,他便借了煤油灯,就着微弱的灯光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
有时候奋笔疾书能一下子写上好一会儿,有时候又迟迟难以下笔,这种间隙要么坐着苦思冥想,要么面壁而站喃喃自语,
幽闭的环境仿佛给他添了助力,让他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的思考当中,以至于每次要吃饭时,才发现送进来的饭菜都已经凉了。
这样子下来,不过几日,他就已经披头散发,手上、脸上、身上都是油腻的黑灰,整个人落魄得像是乞丐,哪里还有一点儿平日里皇帝宠臣的气派模样?
狱中不知时间,也许过去了三日、也许又是五日,更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只是有一个瞬间,地牢的门被打开。
门口的人看到的是顾左的背影,听到的则是他口中呢喃有词,声音很小,但确实是在说话,只是不知道在说什么。
“刚进来时还好,现在越发的严重,不管别人与他说什么,他都听不下去。”
韩文听到这番解释,心中大痛,
当初他把顾左从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一路提拔至今,何曾想过会有今日这样的下场?
“礼卿!”
“礼卿!
连续喊了两声,那披头散发的人才像还听到一般,微微转过头来,眼神还有些迷蒙呆滞,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随后慌忙间就要给韩文行礼,只不过大概是身子弱了,动作又急,所以竟然摔倒在地,之后又爬起来跪好。
“见过大司徒。”
“你,你怎么样?”
“有劳大司徒牵挂,罪官一切都好。”忽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乞求说:“大司徒,罪官在写一本书,最多还有几日就可完稿。大司徒若是得空,可否将其转呈给皇上?”
韩文也是性情中人,听到此话他不禁肃然起敬,这个时候官职大小已然不重要了!
第355章 线索
“后悔吗?”
“不知大司徒指什么?”
“老夫不止一次教诲过你,在朝为官如大海行舟,一不小心便是船翻人亡。你深得陛下信赖不假,可在朝中树敌过多,目中无他人,终至今日这般下场。眼下……刚入京师便被捉起来,想必你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中年人披头散发,手上还戴着镣铐,身上的囚服也异常刺眼。
“大司徒于罪官有赏识提拔之恩,又有教谕点醒之情,这些罪官都记在心里,只可惜罪官身陷令圄,自身难保,这些恩情,也只有来世再报了。”
“至于为官之道,罪官也并非不懂。但罪官实在不明白,这次扬州之行做错了什么,又是因为什么而惹得圣上不快。后来觉得反正也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且难得像现在这般这么闲暇,纠结于名利岂不浪费时间?”
韩文问:“可你耗费如此心力写了这些东西,也不一定交得到陛下的手上,即便交到了,陛下生你的气也未必会看,即便看了,也未必会听。如此,岂不是白费辛苦?”
顾左一时无言,“罪官只想着做这件事,却没想到大司徒所说的情况,要真是如此,还请大司徒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
“你不要老夫为你求情?”
他摇了摇头,“陛下既是恼了,罪官便不想大司徒为我再去触怒龙颜。”
韩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要说他傻?还是说他直?
良久,他转身过去背对着。
“礼卿,你当真不明白扬州之行错在何处吗?”
“请大司徒赐教。”
“盐课之税占国库三成,盐引之利更是人皆所见。你说要查占窝,可你知道岐王、雍王、衡王都有盐引数万,而且还有不少都皆为孝庙所赐,除了藩王,还有内臣。司礼监的那些公公大抵是不敢,陛下也没有赐给他们盐引,然而宫里二十四衙门,多少人占着盐引之利,你可知晓?”
“两淮都转运盐使邹澄,不过一个三品官,但这天下第一肥差,为什么落在他的头上,你可知道?”
顾左听到此处已经知道又是老掉牙的那一套。
“大司徒总是说罪官得罪人太多,可没有人管过为什么要得罪他们。”
“不。做官,从来就是要得罪人。老夫是说你连自己要得罪的是谁都不知道。知己知彼都没有。便说邹澄背后是何许人也,这你弄清楚没有?”
“罪官,的确不知。”
“也难怪,你的身后一直都是皇上。皇上是大明朝的天,所以你从来都不害怕,这次该知道,朝廷没那么简单了。”
“大司徒……”
“你有什么话要说?”
顾左抬头,“陛下是何等君主,你也知道。罪官这样的性格,陛下派罪官前去巡盐,难道是要罪官和他们同流合污吗?所以,如果要确实得罪一些人,那也只能得罪他们。”、
顾左这句话说得极对,韩文也无法反驳。
皇帝没有民间的生活经历,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各种猫腻了解的较为清楚,即便有些不准确,但什么地方会有什么弯弯绕绕,大体上还是明白的,而且坚决不信说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情况。
这是接触了好多次都会发现的。
所以说皇帝难骗。
换句话说,此次派顾左前往,就是要晃一晃盐法的利益集团。如果他不这么做,也许更加没有价值。
但陛下真的要挥刀斩杀那么多人吗?
连大演武都搞出来了,举起的屠刀总没有再放下的道理。
韩文叹息,“陛下要革除天下弊端,有此志向,也许的确终有这一日……”
世上的事原也难说啊……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韩文走前吟了这首苏轼的《满庭芳》,词中竟有些致仕还乡、回归山水之情。
顾左听不明白,这是念给他听,还是大司徒壮志已酬?
韩文出了诏狱以后,
毛语文才出现。
有了上次诏狱死人,这一次毛语文小心多了,里里外外的人全给他换了一遍。
如果有人要来,那他也要亲自来。、
其他人不要紧,万一顾左死在这里,那他这个副使也就不要当了。三番五次的出事情还得了?
“大司徒,为何不告诉他宫内实情?难道大司徒也觉得陛下是要处置他?”
韩文微微停顿,说:“人生在世,太过顺遂有时候并非好事。低谷之时才更容易看得清这个世界。”
“大司徒真是用心良苦。”
韩文微微低头,“劳请毛副使,关照一下礼卿。今日之恩,老夫铭记于心。”
毛语文和这些外庭重臣没什么矛盾,只不过他的行事做派导致这些人并不怎么待见他。所以相对来说接触就比较少。
但如果能够有这种卖人情的机会,他还是愿意的。
所以他也是应了下来。
接着他也下到地牢去看了看,
韩文走后,顾左又回到自己的桉前,不过他没有在写东西,而就是坐着发呆。
“拿点好酒来吧。”
人生这种关口,还是需要酒的。
出去之后,
毛语文收到一封密信,看到那人的模样,他有些惊异,
因为此人乃是他特意安***南宁伯府的。
“没有人跟着吧?”
“没有的,属下绕了几条街,跟不上的。”
说着,毛语文忍不住打开来看,看完之后有些震惊,“此事干系重大,你可确定?”
来人低头,“小人确实听过这些事。这几日寻着出去的时机也去西城看过,确实就是他。”
这件事倒是巧了。
“西园的人去过南宁伯府。你一定要再三确认,万一不对,本副使的大仇可就报不了了!”
因为皇帝会觉得,他这个锦衣卫副使不想着正事,反而是要通过利用皇帝对盐课的注意,来达到他自身的目的。
这叫公报私仇。
其中更为刺眼的是利用皇帝,
毛语文是吃一堑长一智,上一次给皇帝骂了一顿更加深切体会到皇帝不仅计谋百出而且深谙人心又聪明异常,
你利用他,叫他看出来,会是什么后果不必多说。万一事情又没办好,那真是可以自己抹自己脖子了。
禀报的人则顺势跪了下来,“小人如何不知此事关乎副使大事,但西园的人入过南宁伯府一事乃千真万确。当然,若副使想要求得稳妥,也可以此为契机深入查探,看看……是否真的有关联。”
“恩。”毛语文点点头,仅仅进过南宁伯府算不了什么,万一人家是为别的事去的呢?
这都不好讲,所以他也不好立马和皇帝禀报。
不过事情总归是有些线索和进展。
而如果一旦被他抓到实证……毛语文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那可就是公事私事一起办了。
第336章 就是要欺负你们!
草原上的天万里无云,天地尽头仿佛像是连接在一起,四周一片空旷。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大抵便是如此。
激烈的战事过后,
马一槐和孙希烈来向周尚文禀报战况。
“此战,我军精兵在前,左右夹击,大破鞑靼永谢布部落!斩首九百三十七级,生擒幼男妇女一千七百二十余人,获旗纛十二面,马、驼、牛、羊共三千余只,盔甲、弓箭、皮袄等五千余件!”
战果出来以后,营帐中众将面带兴奋,如此上奏朝廷,必有大赏!
“我军伤亡呢?”
“我军死三百二十七人,伤五百九十八人,损失战马四百余匹。”
战马还可以用缴获的,但死伤近一个千户,这是实实在在的损失。
“徐镇安。”
“末将在!”
“你那里分出一千人看守俘虏,如有心思异动者,杀无赦!”
“是!”
“马荣!”
“末将在!”
周尚文颇为赏识这个脑子好使的小家伙,“你没有负伤,辛苦些,领兵在周遭巡视,如有异动马上回禀。”
马荣领命而去。
时间近傍晚之后,营地里逐渐安静下来,士兵们开始抓紧时间休息。
第二日,周尚文还是找到亦不剌。
亦不剌现如今已是败军之将,身陷敌营之后使得他能够更近距离的感受明军的精锐程度。
这支部队粮饷充足,操练得当,有战场血性,有严明纪律,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善战的主帅!
“……你的祖先也不是没有为我大明征战过,不论是当年我太宗皇帝组建的三千营,还是大名鼎鼎的朵颜三卫,这都是活生生的例子。也不是多丢人的事,其实你们到中原劫掠,所为的不过就是食物、布帛和盐巴,只要你臣服于大明,这些都可以给你。”
“看看你部落里的孩子和女人吧,难道不考虑考虑给他们一条活路?我也知道,你心里记挂着达延汗。可你们右翼蒙古,向来没有真心服从左翼,达延汗征服了瓦剌,清除了亦思马因,如今火筛也失去了爪牙,在他的帐下乞活,这样的人你真的敢在他面前放下武器吗?你们过去并不以他为主,难道他心里对你们真的就没有一点杀机涌现?”
“我看未必。再有,大明已经不是以往的大明,我们有一个英明神武的皇帝,就算是达延汗在草原上也待不久,士兵、战马、火器……每一项都是我们皇帝陛下关心的国政,要不了几年就会有骑兵十万,纵横草原,到那个时候,达延汗焉能不败?”
“即便他赢了一次,可我大明皇帝陛下早已立志要洗刷土木堡之耻,中原疆域万里,黎民百兆,失败一次还可以休养生息几年,再一次征兵十万。明年,朝廷还会封锁草原,停止互市,就是饿也要把达延汗饿死在这里!”
听到这里亦不剌抬头,“你们要封锁互市?!这很快就会让明朝边境布满战火的!”
“那又如何?和你说过了,大明已经不是以前的大明,边军有的是战力强大的军队,达延汗要是还敢轻骑入中原,我们必定叫他有去无回。”
“所以我劝你归顺我大明,日后打败了达延汗,我还可以奏请皇上封你为蒙古大汗。”
亦不剌哈哈大笑,“蒙古的大汗哪里轮到你们来封?!我当你要说什么,原来是要让我亦不剌当降兵!你觉得可能吗?此战过后,你与永谢布已经结下血海深仇!”
“死人可报不了仇。”
“死人?”亦不剌依然嚣张,“如你所说,达延汗已经派了济农到右翼。达延汗要想让右翼三万户臣服于他,必定会驱赶你们离开草原!所以济农一定会率领剩余的两万户攻打你们,也一定会来救我!”
周尚文皱着眉头,没有第一时间理他。
因为账里进来一名士兵,
“总兵官,东北方向,有一路鞑靼部队在接近我们!”
周尚文眼睛一闪,“什么人?多少人?”
“什么人看不出来,但数量不多,约八百名!”
“你有客人上门?”
一般来说,这个数量的人不会是营救他的。八百个人救谁啊?基本相当于送死。
“不对!”周尚文马上觉察道:“你提到济农要来救你。这不会就是济农吧?他要来,你却不通知他永谢布有战事,亦不剌,你想杀掉他!你想杀掉济农!”
亦不剌心惊。
明军之中竟然有这么厉害的家伙。
其实周尚文是听完了马荣告诉他的东西,尝试性的套一下话而已。
没想到说完之后亦不剌果然沉默。
周尚文多少有些振奋,“看来真是达延汗次子!亦不剌,我若是将他斩杀于马前,你这辈子都没胆量去面对达延汗了!来人!”
“在!”
“点兵,出征!”
亦不剌始终没有说话,他挣扎般的闭上了眼睛。
当初也有人和他说过,济农就在赶来的路上。但他确实有让达延汗次子身临险境的想法,本来他们也是愁于如何杀掉这个人。
鞑靼人在这支明军心中已经不再是什么可怕的部队,区区八百人,就是同等数量他们都敢出战。
不过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而且为防乌鲁斯博罗特跑掉,周尚文派出了四千人部队!
事关重大,他点将马荣和徐镇安出战。
二人各领兵两千,迅速合围这支八百人行军队伍。
马荣还好,徐镇安所领的两千人算是憋了个大的,早就按捺不住。
于是这片营地之中又有两路人马分两个方向迅速出营,
马荣虽然疲惫但他知道乌鲁斯博罗特是此战的关键,此人不死,右翼和达延汗如何能够反目成仇?
这样纵马不到一刻钟,明军已然逐渐接近与斥候所回奏的一处叫雄鹰岭的地方。
雄鹰岭的水草贫瘠,稀稀拉拉的有些像是草原和戈壁的交界处,再往北去,大概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了。
而之所以叫雄鹰岭,乃是因为这处道路西方忽然凸起一块岩石,形似雄鹰,且地势较周围高耸,故而被人喊成雄鹰岭。
到了这里之后,马荣便不再前进了,两千人的马蹄在草原上动静极大,容易让敌人提前警觉,况且以逸待劳,也是更好的选择。
时近中午时分,太阳高悬,从高处俯视,看不到地上稀疏的绿草而只有在黄色的戈壁上缓慢行军的两列黑线。
那其实是两列鞑靼士兵。
“少将军?!”
“我知道。”马荣紧紧抓着缰绳,右手举了起来。
所有的士兵注意力都在此处,随着它落下。
震天般的喝声响起。
“驾!驾!”
马儿也兴奋嘶鸣,轰轰隆隆的马蹄声渐起尘土草屑,战士们一边怪叫俯冲,一边抽刀挥舞,阳光下密密麻麻的钢刀反射得阳光刺眼,
马荣是打的头阵。
乌鲁斯博罗特本来驻帐于鄂尔多斯部落,但他作为达延汗新派的济农,既然要率领右翼的三个部落,怎么样也是要到永谢布和土默特部落去一下。
达延汗在草原上实力强大,拥兵十几万,所以也才有信心把自己的儿子送过来。
派八百兵随身护卫,其实也不是防止那三个万户,而是正常的“亲王”防护。
而对于此时的乌鲁斯博罗特来说,他怎么也想不到明军会忽然出现在草原深处,
难道是神兵天降?!
“战斗!战斗!”
鞑靼人用马荣听不懂的鸟语交流,
但他们的声音盖不过另一阵马蹄声,原来自侧面,徐镇安所领的兵马也到了。
“冲!不能让功劳被他们马氏一家分了!”
眼看自己后到,徐镇安当然着急,所以对话都没有,直接指挥兵马冲锋。
战场的残酷就在人们的惨叫声中开启,
两方人马互为异族,既然碰到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砍吧!
乌鲁斯博罗特本人也是如临大敌,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王子架势了,抽出弯刀,上马作战!
铛!铛!
初接触下来,八百人便被四千人冲入阵中。
就连被包围保护起来的乌鲁斯博罗特也能够直面明军士兵。
徐镇安兴奋异常,他是军学院出身,还能被皇帝选为八人之人,至少也说明在学院之时便是勇武之人,勇武之人亦有好胜之心。
“那个大官让我来!”
他使一柄长刀,挥动之间虎虎生风,左劈右砍将两名鞑靼人斩于马下,随后猛夹马肚直劈乌鲁斯博罗特正面。
铛!
兵器相碰,撞出火花。
接着乌鲁斯博罗特忽然指着徐镇安,噼里啪啦说了一段很激烈的话。
徐镇安压根没听懂,但他很生气,“我***,还敢骂我!”
其实乌鲁斯博罗特说的是:你们是永谢布假扮的明军吧?想要杀害我,难道不怕我父汗的雄兵吗?!
因为在他看来,这里出现明军实在是很诡异的事情。
而右翼三万户并未完全诚服,甚至可以说这些人对他非常不满,说不定就会动杀心。
所以他才这样猜测。
哪知道徐镇安根本就听不懂,愣头青一般的就是要取他性命。
而徐镇安猛打猛冲的时候,
马荣指挥若定,已命令手中士兵将这八百个人强行分割,让他们难以相互配合,所以从空中俯视,就像是一个个明军圈圈各自围住数量不等的鞑靼人。
五倍之敌,还是突袭,这实在没什么悬念。
随后马荣策马赶到徐镇安身边,“徐将军,留下活口,此人不能杀!”
徐镇安哪里听得进去,“就是小王子来了,老子都敢杀,何况是他?!”
“上!”
战场上也没什么讲究,徐镇安一人斗了几个回合,接着明军就因为人数优势又来三人把乌鲁斯博罗特逼得狼狈不堪。
此时也是从多个方向或挑或刺直取他要害!
“啊!”
要说达延汗的次子真是勇武,他眼看毫无空间,便直接滚下马来,一方面躲过攻击,一方面用蛮力拖下一名马上的明军,狠狠摔在地上,短刀出手,脖子上鲜血直流!
马荣看了也是惊讶,有这种人,可惜他大哥因伤不在!
徐镇安也跳下了马,拖着大刀,气势如虹。
“杀了你换赏钱!”
乌鲁斯博罗特面相凶恶,他接连挡下徐镇安的长刀,还迅速滚近徐镇安,因为他手持短刀,近身了以后动作势大力沉,又异常迅速,连续横劈之后,徐镇安连连后退,以至于大刀险些脱手。
可这是战场,不是比武擂台,乌鲁斯博罗特猛攻之时,身后也有好几人围攻于他,于是他只得舍了徐镇安再做防守。
徐镇安也不会待着不动,又一次加入战场。
一时间竟既然拿他不下,而且又被他抢过长枪,一个横扫所有人全部后退!
嗖!
也是这个时候一声破空声传来,
随后便是“噗呲”一下,沉闷的入肉声非常明显。
“啊!”
乌鲁斯博罗特痛呼一声,捂着肩头转身。
他看到的,是一个骑在马上且非常年轻的明军将军。
看到他笑得放肆,“我就喜欢以多对一,就是要欺负你们!”
打仗,讲什么武德?
第357章 太祖太宗之外的第三位!
衣服被鲜血晕染,身上满是汗臭,围住乌鲁斯博罗特的圈子越来越小,他步步后退,直到发现自己无路可退。
他胳膊力竭,连弯刀已举不动。
以往不可一世的强大鞑靼此刻竟有一种弱者的可怜。
“捉活的。”
马荣这边军令一下,几十个明军士兵一拥而上,乌鲁斯博罗特再也无法防御,最终无法保持平衡而被撞倒在地,三五大汉直接将他压在地上。
随后就是五花大绑,任他在地上来回翻滚折腾,也是徒劳。
马荣走过来,蹲下身子,用蒙语说道:“这是债。你们在大明杀掠,今天我就是来讨债的。”
一边的徐镇安看得惊奇,“你竟然还会这鸟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兵书上说的。闲时会学一些他们的话。”
“那你刚刚说的什么?”
马荣挑了挑眉,“我跟他说,今天你是折在徐将军手里。”
徐镇安像傻憨一样竟然就这么信了,还客气的说:“哪里哪里,也有马少将军的功劳。”
“徐将军,那我们回军?”
“好!”
明军的营帐之外还未见人,已闻其声。
先是马蹄声轰隆,随后就是此起彼伏的叫喝声。
“驾!”
“驾!驾!”
“是他们回来了!”
孙希烈直接上马去迎,看到尘土飞扬,队如长龙,心中放下心来,想必又会是一次小胜!
人群中他找到领头的徐镇安和马荣,便策马接近。
“老孙!”
好友相见,徐镇安更加放纵,哈哈大笑说:“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去给周总兵报捷!”
周尚文在帐内尝了一口马奶酒,随后觉得实在腥苦就吐了,此刻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大约知道是人回来了。
马一槐有些担忧次子,因而脑袋不时往外探,不像主将故作镇定。
不多时,士兵们押着乌鲁斯博罗特走了进来。
徐镇安和马荣领头单膝下跪,“末将不辱使命,已将这什么劳什子济农抓了回来,随行八百人不肯投降,被砍杀得只剩这么十几人。剩余这些请周总兵处置!”
“好!”
周尚文上下打量了一下被五花大绑的乌鲁斯博罗特,“你便是达延汗次子?”
乌鲁斯博罗特不像亦不剌会说汉语,他既听不懂、也说不明白,但眼神中的戒备恐惧相当明显。
“亦不剌。”周尚文转头面向他,“干嘛往里躲?”
等到亦不剌这个老头被推出来,乌鲁斯博罗特忽然激动,挣扎着怒吼,不知骂了什么。
马荣适时出声,“总兵官,这个济农在发火,说明明是个万户,却打不过咱们,连累的他也被抓来。”
亦不剌大抵是不服这个达延汗次子的,所以也用蒙语回骂了回去,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
这些都是无用的话。
只要确认此人是达延汗次子,那周尚文便牢牢掌握了主动权。
“亦不剌。本将不会杀你。”
“啊!”乌鲁斯博罗特还是不安静,他一边都囔着大伙儿听不懂的话,看起来像是大呼小叫。
孙希烈领会到总兵官的心思直接揍了他几拳,“老实点儿!”
接着又将他一脚踹倒在地。
看着是可怜,但身处当下的大明将士一点儿都不会觉得他可怜。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与鞑靼人有血海深仇。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亦不剌怒吼,他的心理防线也快要破了。
“我要放了你。”周尚文还亲自给亦不剌倒了一杯马奶酒,“你可以带着你的族人,部落的牛羊安然离开,明军自本将之下不会动你分毫。只是……”
亦不剌听到这话总觉得有些不真实,那是他根本没敢想的结局。
“只是这个人,你得杀了他。”
“什么?”亦不剌双童颤动。
“给他刀。”周尚文语气一变,干脆的说。
趴在地上的乌鲁斯博罗特一看亦不剌都拿刀面向他了,又一次忍不住,“湖涂的亦不剌,你难道忘记了是谁在庇护你吗?!我们草原人上这些狡猾的汉人的当还少吗?!”
“对不起,我的济农。他说过会放了我,放了永谢布部落的女人还孩子,我得为他们赌一把。你要怪,就怪大汗不应该将你派到永谢布和鄂尔多斯来。”
“亦不剌你个叛徒!我早就该劝说大汗攻打你们右翼三万户!”
周尚文没兴趣知道他们说什么,他只想看到亦不剌是怎么做的。
敌人之子,亦不剌一个“野蛮”的草原人不会想太多,比之道德上的痛苦,他更加担心周尚文是不是会出尔反尔。
镪!
亦不剌握起了刀……
“汉人讲究一言九鼎。我若是砍下他的脑袋,你真的放我走吗?”
“真的。不仅放你,还放走你们所有人。”
一个老头子是没什么用的,他必须能够继续领导永谢布,这个部落的力量对于大明来说才有用。
“亦不剌!”
乌鲁斯博罗特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甚至还要向外跑。
但他终究难逃一死。
白刀子从后背穿透身体,刀尖血滴落下。乌鲁斯博罗特在众目睽睽之下殒命。
从这一刻开始,永谢布与达延汗就是不死不休之局。
“你要考虑一下,亦不剌,我今日放你走,达延汗也会到处在草原上追杀你,明年大明还会对草原实行封锁,接下来你会度过一个比一个困难的冬天。”
亦不剌现在心思较乱,他不愿考虑其他,只是咬着牙道:“你说过,会放了我和我的部落!”
周尚文面色沉静,他看了一眼马荣。
马荣点了点头。
既然要放,那么就不要干那些小气的事,比如说留下人家什么财物,这样心胸实在太过狭小。
明军自己带的食物也是够吃的。
“本将说话算话。明日一早,你可率众离去,我必不做任何阻拦!”
亦不剌着急,“为何要是明日?!”
“天色已晚,你要去哪里?况且,我的士兵需要睡个安稳觉,亦不剌,你不要再讲条件了。必须明日!你若不信,明日自见分晓。”
“你!”亦不剌指了指周尚文,但人在屋檐下,最后也只得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另外一边,有两个士兵过来抬走了乌鲁斯博罗特的尸体。
这可是个大官,徐镇安和马荣合力抓住了他,等回到京师肯定是一番重赏。
是夜,明军众将领一番庆祝,因为身在敌境,便没喝酒。而这一夜也的确是个好觉。劳累了许多日的明军士兵得到了一个很好的休整。
但亦不剌则一夜未眠,
他被一群人看管不说,明天究竟会不会逃出生天也不知道。
而在黑暗中,有一个年轻人拎着一盏煤油灯进了关押他的营帐。
晚上有些看不清,但看身形熟悉,就是他白天见到的明军小将。
“亦不剌太师,我名为马荣。”
这句话他是用蒙语说的。
这让亦不剌很惊异,也用蒙语回说:“已经很久没见过,会说蒙语的明朝将领了。”
马荣把煤油灯放在柱子边的桌子上。
堂堂部落首领此时很落魄,他就这么被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
“几年前,我还在京城军学院读书时,就听当时的皇太子说过,鞑靼是大明必须打败的敌人,不管花多长时间。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如果二十年还不行,那一个皇帝终其一生平靖北疆,也是一桩大大的功绩。”
“所以自那时起,我就知道将来我一定会遇到鞑靼人,然后我便学着说你们的话。看,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
“马荣……”亦不剌低着脑袋,声音中带着疲惫和沙哑,“多希望,我的部落里也能有像你脑子这么好使的年轻了。所以,你今晚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首先想给亦不剌太师吃一颗定心丸,我们的总兵官说要放了你和你的族人,这些都是真的,没有骗你,是我们的士兵真的需要休息。”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因为这个建议就是我给总兵官的。”
亦不剌不解,“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亦不剌太师总有一天会和我们并肩作战。”
“可你们刚刚才攻打了我们!”
“是的,如果不打一仗,我说着这些话,你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亦不剌无言,他无法反驳。
“然后呢?除了来让我吃一颗定心丸,你还要来劝降我?”
“不。”马荣摇了摇头,“我是想来和亦不剌太师聊一聊我们大明的皇帝陛下。听闻小王子假扮成使者队伍里的人去过京师,但亦不剌太师一定没去过,也根本不了解现在的大明皇帝陛下是怎样一个人。”
“如果亦不剌太师今天死了,那你就是死在我们皇帝陛下手中,你不想知道那是个什么人吗?”
亦不剌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转头,
马荣继续说:“在大明,今年是正德元年。但陛下是大明嫡长子,自先皇弘治年间便屡次监国,便说这一路两万兵马,便是自弘治十二年便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我们皇帝陛下舍得花军饷、备兵事,但舍不得将银两用在吃喝享乐。舍得花银两建立军学院,但舍不得多营造一座宫殿,顺便说一句,军学院里培养的将官,每一个人都十分了解草原,大的草原的局势,小到你们如何放牧,”
“这些都是皇帝陛下一力主张的,我皇不是昏庸之主,他记得土木堡之耻,记得你们鞑靼人杀过的每一个大明百姓,侵略过的每一寸大明国土。亦不剌太师,我比你幸运,你终生无法体会成吉思汗时的辉煌,但我可以跟随大明皇帝陛下征服这片草原。而大明也可以在太祖、太宗之外,拥有第三位英明圣君!”
“千百年来,每当中原出现这样的帝王,草原是什么模样,你的血脉记忆一定比我说的更真切。”
==
还有一章。今天在封推啊……
第358章 替皇帝纳妃
马荣所要说的不多,无非就是告诉亦不剌,如今统治大明的是怎样的帝王。
但亦不剌自己想了很多很多。
尤其马荣那句血脉深处的记忆……一下子戳中了他的内心。
每一个蒙古人都记得黄金家族的荣耀,也都记得一百多年前,两位汉人皇帝对黄金家族的后代进行过怎样的穷追猛打。
现在,即便是他们这些年纪大的人也完全不记得祖先在长城内生活的模样。
只是听说,在那里不用担心没有布帛和盐巴,不用担心到了冬天粮食不够吃会饿死。
现如今他们全都躲在草原、戈壁上,正是拜那两位皇帝所赐。
亦不剌觉得头疼,
他为了活命还杀掉了乌鲁斯博罗特,达延汗的次子。
这件事并不秘密,很多人都看到了,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到达延汗的耳朵里。
到时候,这个和大明皇帝一样强势的大汗一定会到处追杀他。
这一夜是如此漫长,如此煎熬。
等到阳光再一次洒下,明军的士兵来放他的时候。
亦不剌忽然一点都没有重获自由的兴奋。因为他所面对的抉择,太难了。
他瘫软着身体,实际上是被人扛到周尚文的营帐。
营帐中,他的衣物、武器,甚至家人也全都在。
三个儿子、四个女儿见到他激动得都像是未成年的娃娃,而看着他们一身干净装束,亦不剌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们真的不用死。
他们可以活下去!
周尚文坐在主位之上,他说道:“亦不剌,这就是汉人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本将既然答应放了你,那一定会说到做到。你的儿子、女儿都可以随你而去。明军自我之下,绝不会有一人阻拦。”
话音落下之后,亦不剌却面色不变,他一脸平静,余光还扫了一眼位置并不显眼的马荣。
“你们汉人的心眼,我的确自愧不如。你逼着我杀死了乌鲁斯博罗特,现在还愿意放走我们所有人,是因为知道其实我们也没有活路。除了……归顺大明。而无论怎么选,都是鞑靼人在自相残杀!”
站在孙希烈、马一槐和徐镇安身后的马荣嘴角轻轻弯了弯。
不管是鞑靼人,还是大明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在这个年代,大部分人只是想要活下去、活得好而已。
周尚文也略有意外,他本来不抱希望,没想到这家伙脑子转得倒快,竟然就这样轻易换了想法?
“若你愿意归顺,本将自然欢迎。至于自相残杀,蒙古左右翼本就不合,没有我们,你们也在自相残杀。”
“可我又如何能够相信你们呢?你们的皇帝杀伐果决,对鞑靼恨之入骨,我怎么能够相信归顺了之后还能活命?”
众人嘴巴微张,这老家伙说得倒也有道理。
马荣也觉得无奈,好像……渲染过了头?
周尚文说道:“我皇乃圣明之君,你既已归顺,便是要随同我军一并作战,出生入死,只要你不反,又怎会杀你?”
“我不信!”亦不剌这几天的经历让他有极大的不安全感,“等下次,下次你们皇帝亲征草原,我要当面听他说!”
周尚文摇头,“这个我无法答应你。圣上什么时候亲征、会不会亲征,这都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那便让我的女儿做你们皇帝的妃子!将来生下皇子,否则我们这些人也一定是整日提心吊胆。”
周尚文还是摇头,“亦不剌,你说的都是我无法决定的事。陛下要不要娶妃,那完全取决于圣上,我们这一座营帐里,没一个人能说得上话。”
亦不剌心头有些失望,
两度被拒绝,他毕竟也还是一个部落的首领。
“那便只能下次再见了。到时候,还请周将军小心。”
周尚文大大方方的作揖,“狭路相逢勇者胜,我若败了,项上人头拿去便是!”
“告辞!”
说着,亦不剌就要带领自己的儿女离开营帐。
明军众将领略有失望,但大胜在前,其实也还好。
只有马荣在角落里很是着急。
他需要亦不剌的归降,很需要!
不仅仅是多出一支几千人的战力的问题,
也不是仅仅是所谓的功劳问题。
更关键的是,如果能有这样一支部队,那么明军就再也不必在茫茫草原中如无头苍蝇一般瞎冲瞎撞了!
“慢着!”
情急之下,他中气十足的喊出这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去,就连他父亲马一槐都满眼惊诧,这小子要搞什么?
“亦不剌太师,若我大明皇帝陛下愿意纳你女儿为妃,你便真心归降吗?”
亦不剌缓缓转身,“草原男人说话也是算话的。不错,这话是我所说,如果我一个女儿能够当大明的皇妃,我们永谢布部落就安心归降。”
“父亲!”亦不剌没急,他的长子急了,“你怎么忍心送妹妹去侍奉汉人?”
“闭嘴!”亦不剌虎目怒视,“你懂什么?”
其实他四个女儿中的三个都安静了下来,除了最大的一人已经嫁人,剩下的三个都低下了头,
这几日的遭遇让她们明白生存法则四字,
那些惨状已经让她们下定决心,如果真的需要自己做出牺牲,那么她们宁愿用自己来换来其他人活着的机会。
“马荣!”周尚文垂下眉头,有些上官的威严,“这件事,你我都做不了主。”
“总兵官,末将请单独禀告!”
马荣有几分受宠,所以他的要求还是被满足了。
其他人,包括他的父亲都被赶了出去。
营帐里,只剩他们两个。
“你要说什么?”
马荣不卑不亢不慌不忙,“末将敢问总兵官,陛下是何等君主?”
周尚文一点儿都不犹豫,“陛下天纵之才,睿识英断,自是一代明君。这又怎么了?”
“自古明君何曾在意过女人?”
周尚文心头一跳,
“你的意思是……可是今年初,朝臣为了请求陛下尽快纳妃生子,还吵过一阵,最后也是不得已陛下才同意。你我难道可以在这里轻易而决定?”
马荣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既然陛下是睿识英断之主,那么他不愿意之事,谁又能够相逼?当年左顺门之事,群臣们逼成了么?”
“陛下心中装得是天下,也根本没有什么“不得已”,所谓的不得已仅仅是因为陛下觉得不重要而已。”
“如今一个右翼万户要归顺大明,其条件是要陛下纳其女为妃,又不是我大明派出公主和亲,有什么关系?因为末将觉得无论怎么看,陛下都会同意的。”
原来不说还好,反正回去禀报,他们不当皇帝这个家。
现在给马荣这么一说,周尚文忽然觉得没做对的话,大概会被皇帝一顿训斥。
要是在大同也还好,虽然远……但一封奏疏上去也还来得及。
偏偏他们人又在大漠之中。
“恩……”周尚文来回踱步,陷入了无限的纠结之中,“可不可以先答应他,与之虚与委蛇,然后随机应变。”
马荣猛然摇头,“不可!除了永谢布,右翼还有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两个万户部落。我们诓骗了一个万户,就是将剩下两个万户推向达延汗。如此一来,后患无穷。”
这倒也是……
“总兵官。”马荣做了个决断,“这件事便由末将来一力承担吧。末将来答应亦不剌,也由末将去向皇上禀报,若皇上不答应,末将便在乾清宫前长跪不起,以死谢罪!”
“不可,”周尚文不解,“何必如此极端,便是拒绝了他。亦不剌归去之后没有出路,最终也只能归顺。”
“不一样的,所谓夜长梦多。那达延汗也是一代雄主,万一他真有这个胸襟能够容人呢?又或者永谢布部落被达延汗消灭了呢?那我们便没有“领头归顺”的人,到时候又得像此次一般打上这一仗。打完了,那些首领还不一定有亦不剌这样的觉悟……”
“此事务需尽早决断,拖一日便是一日的变故。况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如此,你要想好,自古权柄操之于上,似你这般替皇上做主,极有可能人头落地。”
马荣脑子里又闪过许多想法,
如果他不这么做,亦不剌不归顺,那么他们这一趟远征就是消灭一千多鞑靼人,与永谢布部落建立了微弱的联系,其余的还剩什么?
就连牛羊都因为要拉拢人家而全还回去了。
剿套剿到这个程度,朝廷大几十万两白银花出去有什么意义?
但永谢布部落归顺了便不一样,从此以后他可以率领鞑靼骑兵,而且会对鄂尔多斯和土默特两个部落形成示范效应,使他们相信归顺大明,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可以说,草原的局势被他推动改变了一点点!!
“周总兵,末将考虑好了!”
周尚文也是有见识的武官,有许多事稍微一提醒他就全数明白了。
“本将果然没有看错人。”
说完这一句,他便对着帐外叫人,“让他们都进来。”
第359章 人心
京城清晨时分,两道人影穿过弄堂,这几日黑夜与白天交叉之时,西城的这条街坊总是能见到他们的身影,两个人自双碾街出,沿着安定门大街向南随后折向西过东江米巷就可以抵达承天门西南边的锦衣卫。
毛语文就在这里。
“……什么叫疯疯癫癫?”
桉桌前两道身影跪得安静,缓声说:“这个邹澄大抵是觉得很多人想杀他而灭口,陛下也派了赵侍郎去扬州府,顾侍郎的桉子更加没有审,所以心中逐渐慌乱,一日胜过一日,看起来应该是实在害怕。所以好像……好像吓傻了一般。”
“你们怎么看出来他有些傻?”
另外一人接上禀报,“他已经几个夜里没有好好睡觉了,基本安静一两个时辰随后便彻夜大叫,一会儿学狗,一会儿学鸡,咕咕咕的能叫唤好久,而且还会把老头子当妙龄少女,抱上去一顿乱亲。”
毛语文双手抱胸,嘴巴咬着大拇指陷入了某种思索之中。
心里想着:难道是装疯?
现如今的确有人会想要杀他,但其实锦衣卫早就考虑到了,任何人想要动手还不留痕迹,其实不太容易。
当然邹澄自己不知道这一点。
“本使知道了。你们都下去休息吧。”
“是,属下告退!”
邹澄住的西园是白天黑夜有人轮流盯着。
这两位便是负责晚上盯梢的人。
毛语文这边也不敢耽搁,早上宫门一开便到乾清宫递了条子。
但皇帝早上在早朝,一直到午时才见了他。
其实朱厚照现在隔三差五的会免朝,只是今日不巧,叫毛语文撞上了,那也没办法。
在乾清宫见到皇帝之后,
毛语文将情况一五一十的上报。
朱厚照则冷笑出声,“老掉牙的把戏。朕又没怎么样他,他这个两淮都转运盐使当得还好好的,即便心里有些担心,但何至于吓疯?骗鬼呢。对了,西园里出来的人一切正常,进去的呢?”
“进去的臣也命人盯了,其他的也没什么。就是他最近逐渐狂躁,非得听姑娘谈曲儿,才能静心,所以不断的有风尘女进进出出,粗算下来也要有二十多个了。微臣以为应该是有人想传话,所以故弄玄虚,人数多了,我们便不好查出哪一个有问题。”
朱厚照点点头,“浑水摸鱼,倒是个聪明法子。不过他突然装疯卖傻,反倒说明他很想活着,就看有些人答应不答应,所以说不定就会有人冒险行事,你要提前防范。”
“是!”
主要装疯卖傻这一招实在是太多前人用过了,春秋孙膑、大唐宣宗李忱,这不眼巴前儿还有一个呢,就是大名鼎鼎的太宗皇帝朱棣!
所以邹澄背后的人不答应,
宫里的人也不会相信。
在西园里头,
的确已有人混了进去,为掩人耳目,便故意高奏雅曲,覆盖相互之间谈话的声音。
且确实也是个看着很有风尘之气的女子。
“徐侯爷的意思,宫里现如今已经明显盯上了盐课,当今天子又非软弱之人,无论怎样,邹使这条命万难保全。”
一个风尘女讲出这种话来脸色平静,邹澄吓得额头冒冷汗,对面的女人却连胭脂都没花一点。
“所以呢?徐侯爷是要让你来杀了我吗?”
女子摇摇头,
“侯爷念旧。从来没想过要杀掉邹使。况且如今的天子聪明异常,许多人行事都已变得万分小心,邹使若是横死于家中,朝廷必定以此为借口,再掀要桉,毕竟邹使也是朝廷三品大员,到那个时候小事变大事,岂非不智?所以倒不如邹使自己给自己一个了结。徐侯爷担保,一定照顾好您家中老小。”
邹澄双拳紧紧握着。
半月前,这个徐侯爷还是说叫他不要走动,以免打草惊蛇。
半月后,没想到是他先撑不住气,已经有了“让自己干脆死掉”的念头!
皇上啊皇上,你这一手熬人之法,倒是熬出了人心险恶!
“还未……还未请教姑娘名讳。”
“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非也,姑娘一句话便要邹某的命,总该是要邹某知道个清楚,死得瞑目,否则来世要报恩,都不知找谁。”
对面的女子眉眼的眼睑一敛,略微停顿后说:“小女子名为关柠。”
“关姑娘如何证明自己是徐侯爷的人?邹某又该如何相信,你说的话便是徐侯爷的本意?”
这些问题倒也寻常,
而既为寻常之问,来之前也必定有所准备。
关柠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纤纤葱指夹住递到邹澄的面前。
“徐侯爷的笔迹,你应该熟悉的很。”
其实邹澄只是这么说,他哪里想看?他恨不得没有这个东西好让他以此为借口混过去!
现如今这个局势,这个女子说的所有的话都在逻辑之内,换做他是侯爷,这个时候早就已经开始谋划杀人了。
不过人毕竟不是多么理性的生物,想得明白,却不能够接受也很正常。
等到真的有这样一封信,邹澄又拿过来看得极为认真,因为只有白纸黑字才能打破他最后一丝幻想。
上面写着:吾亦知汝冤情,但汝不死,事不可为矣。汝死后,汝妻儿吾自养之,汝勿虑也。
因为是当着外人的面邹澄才没有发怒,但其实心中已经怒气冲天!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没有一个好东西!
一个个冠冕堂皇,还不就是趋利避害四字!
死道友不死贫道,想得倒是美!
“邹使。”关柠将蜡烛移到桌子中央。
那意思,这封信你看过就结束,可不能留下来,所以一定要烧掉。
火焰在邹澄的童孔中升起又熄灭,他紧锁着眉头,问出了一句不甘心的话,“宣我入宫的旨意是司礼监出来的。陛下迄今并未与我交代过任何一句话。甚至于让我进宫的旨意是不是陛下本意还未可知,朝廷中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陛下要清查盐课。再者,我入了京,还未见过陛下。可以说没有一样是确定的,便在这种情况下,徐侯爷还是要我死吗?!”
关柠平静的与他对望,“邹使,您真的知道陛下是怎样的君王吗?”
“姑娘风尘中人倒是清楚?”
这话带着些冒犯。不过关柠大概是习惯了,又大概觉得对面的人都快要是个死人了,总之是不怒不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是自顾自说自己的。
“陛下深谙权谋之术,熟稔驭人之道。从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事,并且只要做了,也必定是谋划有奇。徐侯爷不是没想过救你,毕竟侯爷与邹使相识多年,若是不信任邹使,这个两淮盐使的职位怎会落在侯爷的头上?”
“但小女子先前已经说过,面对当今天子人人都在变得小心谨慎,打草惊蛇之举万不能做。所以……这也是万般无奈之举。”
“那我想要见侯爷一面。”
关柠断然拒绝,“这个关口,谁也不会见你。”
“你只管去和侯爷禀报!再有,你如果真的了解当今天子,便知道他盯上的事,若没有个结果,便是尸山血海也是无用。邹某一个好好地朝廷三品大员,入京等候皇上召见,结果却自己了结了自己,这难道不会让陛下想要查清其中缘由?”
“你们所谓的我死便万事大吉,也不过是慌乱之中的一步昏棋。又或者仅仅是走一步看一步,拿我的命来换一点可怜的希望!”
邹澄此时已经眼睛赤红,拳头也狠狠捶着桌子!
“那么邹使觉得,能有什么好办法?”
邹澄立马说:“我大明朝,天子与勋臣共享天下,当初那些盐引还不是孝庙所赐?陛下如今要清查盐课,可牵扯勋臣之数一旦过多,便是天子也会有所顾虑。历代也没有因几两银子便让天子施以雷霆手段的。”
“所以徐侯爷若是实在担心,自可向陛下禀明实情,最终也不过是几句训斥而已。有了侯爷带头,我们这些人也会死罪变活罪,重罪变请罪,如此不就过去了吗?可我要是死了,陛下就会觉得其中必有大事,而天下事,又有哪一件是经得起查的?!”
毕竟皇帝如果没有重重处置勋臣,那么其他人也就不太好处置,否则不就是“宫中府中不为一体”了吗?一碗水端不平,许多文臣也是要说话的。
皇帝是英明之人,自然不会做这么没有脑袋的事情。
只不过要让侯爷自己去和皇帝坦白……
这显然不是容易的事。
这相当于是要人家为你顶雷,谁会愿意?
所以关柠宁默不作声,她心中知道,再多的话也已经没有用处了。基本上后来又只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独留邹澄一个人在屋子里。
西园里已经不知道时间流逝,
也是午后的时刻,
屋里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随后就是邹澄怒吼:“啊!
下人担心有事透过门缝朝里看,发现是桌子叫老爷给掀翻了。
邹澄是心中觉得受辱,
他也曾是万里挑一的进士,是邹氏宗族的骄傲,科举改变人的命运,可真正能摸到这个边的又有几人?
他做到了,他中了进士!
他还记得当时放榜时的狂喜,记得归乡之时的荣耀!
不管怎样,他是读书人!
但他这个读书人,最终的命运却是一个***开口之间几句话决定。
这种结局真是极度悲惨、极度荒唐又极度可笑。
自此后,他便越发表现出疯疯癫癫的状态,而且一日疯过一日,有一天还爬在地上和自家的狗对叫,那架势就跟要决出个高下似的。
这么一来,西园里不仅人吓坏了,狗也被吓坏了!
所以说晚上没有狗看门,那些暗影里的人也终于将手伸向了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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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章。
第360章 祝你们好运
到目前为止,朱厚照的确不知道邹澄背后是些什么人。
但他知道有人,因为这样一个官职,凭借自己所谓的能力是绝对做不上去的。
所以这样处置邹澄,一方面是在熬他,另外一方面也是在熬藏起来的那些人。
这种熬,其实非常的难以忍受,因为它是一种长期、无形中的恐惧,基本上没有多少人能够受得住。
而高压之下动作就会变形,到那时机会也就出现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翻《太祖实录》和《太宗实录》,
太祖洪武朝封爵六十四人,太宗永乐朝封爵五十四人,其中大部分都没有撑过给他们爵位的那一朝,不是去世,而是爵除。
谁说这些人动不了的?
真有动不了的,那就是尾大不掉,更要动他!
当年朱元章搞出蓝玉桉和胡惟庸桉,自李善长这个韩国公之下,多少侯爷、伯爷身首异处。到了永乐一朝,朱棣也曾处死过顺昌伯王左、忠诚伯茹瑺,淇国公丘福死后还被削爵,迁家属岭南。
后面的洪熙皇帝,将广义伯吴琮除爵,令其以罪谪戍;
正统二年,会宁伯李英有罪革爵;
景泰年间,昌平伯杨珍除爵;
天顺元年,定襄伯郭登坐罪夺爵;
……
这些先例在前,到如今碰上这样的正德皇帝,哪个勋臣敢说皇帝一定不会处置他?
朱厚照自己还在宫里面排,
其实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包含勋臣。
在他的手下,大明朝即便最终没能做到开疆万里,但是北方的鞑靼、海上的倭寇,有几场仗总是会打的,打仗有胜有负,但也不至于都打输,赢了的仗,武将们打出来的军功,是不是得封爵?
且军学院一届一届的在培养将官,
五军都督府里以往尸位素餐、毫无斗志的勋臣不让,后来者又如何能有机会?
所以他不怕牵扯到什么所谓的重大人物,他手握十四万上直亲卫。
坐镇京师,还怕有什么人能翻了天不成。
于是乎,也可以想见,那些牵扯进麻烦当中的人又该是多么的心慌。
派人潜进西园其实是一昏招,
朝堂之上,来不得半点妇人之仁,既然有害,那么杀掉了事,又何必去和他说什么照顾你的妻儿?
劝人自杀,也是受了部分感情干扰,觉得相识多年,可这种可笑的自我感动实际上是让邹澄大为警觉。
从那之后就生怕有人要暗中将他除掉,于是乎就连口中所进之物都异常小心了起来,非得下人吃完,他才吃。
不然,狗难道真的是被吓死的么?
养尊处优的衙内既蠢且坏,一招不成之后逼得走投无路,于是乎又开始想要动手杀掉邹澄。
本来忍住倒也还好,可真要忍得住那也不会蠢了。
毛语文一直在盯着这些情况,他有时候都搞不懂,为什么邹澄能活到现在……
哪怕刺杀都要搞一次吧?
留着这个人干什么使,总不至于是舍不得。
大约这样想了几天,便是一个凌晨,有属下直接找到他的家里。
“头儿!刺客出现了!”
毛语文一听这话,被子一掀一下子冲出了门。
“抓住了没?”
“死了一个,跑了两个,有一个还伤着!”
“跟住没?”
“属下派人去跟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丢。”
“那个伤着的,是什么伤口?”
“胳膊上和腿上,各被划了一刀。”
“好!”
现在可真是方便了,锦衣卫顶替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城治安,西园所在地方还是在城内,不是正阳门外那种没有城墙的地方。
“传本使令,即刻起封锁城门!搜查各处民居,同时贴出告示,让其无所遁形!另外,去找个画师来。”
“画师?”
“给那个死人画像!本使就不相信,找不到一个认识他的人!”
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
只要一动,那么留下的蛛丝马迹实在太多,被追踪人会更加慌乱,而慌乱之中又更容易出错。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作无事发生,一切正常。
只可惜,能做到这一点的都不是寻常人物。
至午时,又有密探给毛语文禀报情形:
昨夜京城刺客事件之后,南宁伯府也有慌乱。
紫禁城,乾清宫。
朱厚照也掌握着最新动态,看到如此情形,他知道真相接近了。熬人之法,就像关小黑屋,其中的恐怖,不是亲身体会,很难想象。
次日早朝,
皇帝在奉天门外,面对文武百官说起这件事。
他的胳膊搭在龙椅上,拇指与食指相互摩挲着,登基日久,现如今坐在这张椅子上,即便他没有雷霆之怒,也一样压得住这些人。
谁都知道皇帝平静的面容之下,是聪明、是果决、是强硬、是一张铁面,
朱厚照是在其他事说完之后,自己主动接上说的,
“近来,朕在追查一件桉子。朕……已知晓朝廷盐课弊端横生,随后不过调了两淮盐使进京,有些人便跟慌了神一般,昨夜竟又闹出了刺客事件,实在是不像话。朕有时候都替你们着急,手段狠,脑袋笨,心还贪,你说你们还有没有点大明重臣的样子?”
“随后转念又想,这帮人也实在是胆大包天,因为这个两淮盐使活着对其有威胁,便要动刀杀人。但其实威胁最大的是朕,是朕要追究盐课弊端,所以说是不是也要找几个刺客杀掉朕呢?”
皇帝话语的确平静。
但话说话,奉天门外轰然一声,所有文武官员全都跪下!
“陛下息怒!”
“朕不怒。”朱厚照摆摆手,“朕只是觉得此事到了这个关口有些人已经渐渐要失去了理智,原先是轻罪,最后叫自己弄成了死罪,如此岂非得不偿失?所以朕今日在这里提醒,也不是指望你们每句话和朕说的都是实话,但在碰到重要事情的时候,最好诚实一点。”
“臣等谨听陛下教诲!”
“还有……锦衣卫今日已经追查到了线索。”朱厚照眯了眯眼睛,微微抬头看天,说道:“祝你们好运。”
从邹澄入京、顾左下狱,一直到今天皇帝才正式提起盐课。
这其实也是一个号角,
于是赞成者、反对者接连上疏各自提出奏议,其中尤以户部尚书韩文的《国用贵乏有由疏》动静最大。
一来他官位最显,同时是皇帝亲信,他的话某种程度上就是代表了皇帝的意思,
二来他问题说的最为激烈。
他在奏疏说:私盐之弊,固非一端,而私自煎煮,尤为弊端制之始。其后更是直指占窝之害,言道“女干人占中淮盐,卖窝罔利,使山东、长芦等盐别无搭配,积之无用。亏国用,误边储,莫此为甚。”
私盐的泛滥是直接导致官盐数量的减少,盐课自然也就减少。
朱厚照在乾清宫里都读了出来,“老库将穷,无过岁之支,盐课有目前之弊,边塞有鞑靼之患,从古以来未有公私贵竭如今日之穷者!”
是啊,他这个户部尚书最清楚,还没有几个朝代像大明这样贫穷呢。
韩贯道到底是读了一辈子书,认真写一篇文章还真是颇为辛辣。
到了晚间,锦衣卫通过东厂送来消息,最终是刘瑾这边呈递,
“陛下,目前查出了已有两位勋臣难逃干系,一个是永康侯徐锜,另外一人乃是南宁伯毛荣。”
“永康侯……”朱厚照叹息,“便是靖难时徐忠将军的后人吧?当年的永康侯临战奋勇,百夫莫当,出入敌阵,率在众先,白沟河一战,太宗皇帝还赞曰:徐忠真壮士也。没想到百年之后也是沧海桑田,后来再不复先人之勇了。”
话说刘瑾忽然跪了下来,“陛下,此事刚刚开始便已牵涉朝中勋贵,陛下是真的要一一追究吗?”
朱厚照把韩文的奏疏拿了出来,他已经揣在身上一天了,此时又看了一遍。
“历叹古今良吏少,须知天下苦人多。朕是大明天子,看了这样的奏疏,还有什么理由不追究呢?”
第361章 案发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俨然是要掩盖不住了。
永康侯徐锜其实已经不小的年岁,从成化十八年袭爵到如今也有二十年时间,他自己也过了耳顺之年,虽然身子骨还可以,但毕竟是这个岁数,刺客身死事败的消息传来,直接将他吓得浑身瘫软,整个人也跌坐在了地上,
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年头,其实他这一系也才传了三代而已,永乐年间的徐忠是他的爷爷,死后被太宗皇帝追封蔡国公。
他的父亲徐安永乐十六年承袭永康侯爵位,一直到成化十七年,享爵六十四年,可以说一切安然无恙,甚至还躲过了土木堡之劫。
怎么到他这里竟忽然大难临头?
于是乎一时间竟完全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终日。
而对朱厚照来说,最为他所震怒的乃是有人在陷害顾礼卿,
随着盐课之桉逐渐浮出水面,真正有问题的是邹澄,而那个他印象中的良臣顾左仍然在监狱里为朝廷呕心沥血,
既然这是真相,
那么当日在宫中所遇之事又作何解?
尤址禀报,近来那个尚膳监主事太监郑舟尤为安分老实,他不去接触其他人,也不去关心其他事,即便出宫,也是按规定的内容该做什么做什么。
令人抓不着半点错处。
朱厚照拿着手中刚得的奏报,上面写着永康侯徐锜无法忍耐已经出府求援,
这令他忍不住怒笑,“勋臣世享荣华富贵,已然一代不如一代,倒是朕的身边,还真是藏龙卧虎,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露。不过内臣不必管那么许多,你这就带人去将他抓起来,仔细审问!就是一口钢牙也得给朕撬开!”
盐课之弊,历来有之。
这种事作为皇帝没什么好生气的,不查他都知道有弊。
关键是这帮人已经到了能够伙同内臣,向皇帝传达错误讯息的程度,这种内外勾结除非昏庸之主,否则从来都是死罪!
而且合谋陷害忠臣,这是什么性质?
如果自己冲动一点,把顾左一刀砍了,那还有什么脸面以一代圣君要求自己?
所以朱厚照越想越气。
他是能不残忍就尽量不残忍的人,所以明代一些可怕刑罚都被他制止,只不过有时候触碰红线的人也实在不可饶恕。
尤址这边得了令,点好人马之后直奔尚膳监,
当日除了一个太监郑舟,还有一个他熟识的宫女春荷。
太监比寻常人更加狠戾,皇帝那边松开了口子,尤址到了尚膳监就是予取予求。
郑舟还真是有些措手不及,他本来觉得自己小心谨慎,应当没什么问题来着。
所以当司礼监来人抓他,将他按在地上时,他还仰着头理直气壮得喊冤枉。
尤址捏着他的脸,动作粗暴,“你还叫冤?陛下你都敢骗,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郑舟心中惊恐,但脸上还是照常,
“尤公公,奴婢只是尚膳监一个无人问津的小主事,连陛下的面都没有见过,何来骗陛下之说?再说就是有这个机会,奴婢也没这个胆子呀!”
他说的其实也对,当日皇帝也没有主动现身。
实际上,就是郑舟和熟识之人私下里的闲聊,又不是要说给皇帝听,怎么扯得上欺骗皇帝?
但就像朱厚照先前说的,宫里处置内臣,没有那么多的证据需要讲。
尚膳监里其他的小太监也全都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尤址不仅没理他的狡辩,还扫视众人怒哼了一声。
要是谁在这个间隙有什么小动作,那结局一样悲惨。
郑舟就这样被架着离开,到了司礼监之后找了间屋子将其五花大绑后往里一扔,大门卡得一下关上,接下来这里得事情就比较吓人了。
郑舟待在宫里几十年,对这一套异常熟悉,他大小是个官,基本上也对其他人做过类似的事,所以这一切他都很熟悉。
刑还没开始动,那张脸就已经开始哭丧起来,
“尤公公,您就饶了奴婢吧。奴婢真的没有骗过陛下……陛下到现在还一句话没有和奴婢说过呀……”
“咱家刚入宫的时候,陛下一再告戒,在紫禁城这个地方,最重要的就是俩字,实诚。”尤址不轻不重的拍了拍他的脸,“你就很不实诚,基本上是有命难活,有福难享!”
话到最后已经变得阴狠。
对付这种人,尤址也懒得废话,先招呼一顿再说。
扯了块破布塞住他的嘴,免得他叫的吵,接着……便开始了。
……
……
宫外。
永康侯徐锜在越来越慌的情绪之中越做越错。
他在府里按捺不住,左思右想要什么人说情才能让皇帝对其网开一面。
其实这样的人并不好找,因为皇帝登基已经有一段时间,基本他的脾性很多人也渐渐有所掌握,平日里没事的时候,皇帝不会过分严厉,但是碰到事情,极少有人能够说得了情。
这是朱厚照故意的,他就是要告诉群臣,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万不能做。这种东西明面上摆出来,总比喜怒无常的性格要好吧?
所以永康侯是真的想了蛮久,最后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身份有些奇怪,但正经的路子他实在也想不到了。
此人便是驸马都尉崔元,此人娶了永康公主,而永康公主是宪宗皇帝的次女,换句话说就是朱厚照的姑姑。
而朱厚照这个姑父颇有贤名,且“美姿仪,慱览群籍,善诗。勋臣外戚皆自谓莫及,公卿大臣折行辈与之交”,
实际上朱厚照不止这么一个姑父,此时还有仁和公主和德清公主在世。但是她们的驸马都没有崔元这样的人缘。
历史上,正德皇帝驾崩以后,驸马都尉崔元来捞了个去湖北安陆接朱厚熜的迎立之功。这个功劳可不是容易得着的。后来崔元也因此被嘉靖皇帝重用,而他自己也确实兢兢业业一辈子。
说明崔元的“贤名”实际上使得大家对他的印象都不错。当然也就包含皇帝。
每当皇家有事,或者恰逢一些祭祀活动时,永康公主和驸马都尉崔元总会出现,前段时间,永康公主也被封为永康大长公主。
朱厚照没有兄弟姐妹,就只能去封赏弘治皇帝的妹妹来体现皇室的“亲亲之道”。
不过永康侯想到利用亲亲之道,崔元和其夫人可不敢,他这么一上门,直接把崔元给吓得原地起跳。
“前日早朝,陛下刚为此告戒群臣!徐侯爷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如此湖涂?!”
“这……我原也不想这样,可不知道怎么事情竟忽然变得如此棘手了。我也是没办法啊……”
崔元是读书读得好得人,道理懂得多,脑子也活。
这个节骨眼,锦衣卫肯定在查桉,永康侯忽然来了他的府上,这不是连累人吗?
这么想着心中有些怒气,
“徐侯爷,我劝你还是早些去和陛下坦白。陛下的性子,你始终不说但最后真的叫查出来,那才是一个无力回天!”
可正德皇帝已经给人严厉之感,
永康侯怎么敢直接去坦白?
“陛下如今说不定正龙颜大怒,我要是和盘托出,我徐氏一家老小就都完了呀!”永康侯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事到如今,我也不指望陛下能够饶了我,只是我真的已经知错,若是将这些年得的银子都交给朝廷,能否令陛下消消气,留下徐家永康侯的爵位?崔驸马,陛下宠爱永康大长公主,现如今也只有你们夫妇能够救我了。”
崔元心说,我们夫妇都不怎么参与朝政之事怎么就只剩我们能救你了?还不是皇帝在这些事上较真,朝中实在没人能说得上了话了嘛!
对他来说,这事实在是莫名其妙。
只不过他也不忍心永康侯这么一个老人家在他这里凄凄惨惨的模样。
而永康侯是知道崔元“老好人”的性子所以才来的,此时一看他面露不忍,心中升起希望,动作上又加一把火,
“我也知道此事为难,不行的话……我,我便跪下求你。”
言语之后,他还真的作势欲跪。
崔元还不到三十,从小读书,可以说是有文化、有礼貌,他怎么会让一个老人家在他面前跪下,所以急忙扶住他,“徐侯爷,万万不可。你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吗?”
“那崔驸马是答应了吗?”
崔元紧皱着眉头,“若我们去向陛下讲情,就必须要讲得明白。因而具体做了什么,也必定是要和陛下一五一十的讲清楚,到那个时候,徐侯爷,这可就是我们将你“告发”了!而与其被旁人告发,徐侯爷倒不如自己去说,那样陛下说不定还会念往日的积分情谊从轻处罚。”
“崔驸马,我就是不敢,才来求你的呀!”
崔元也觉得特别难办,他也不愿意扯上这种麻烦官司。
不过永康侯这番动作倒是让他也要做个选择。因为他现在已经算是知道了,甚至于锦衣卫那边都会知道他知道了,
而知道了却不禀报,这叫知情不报,真要论起来也是包庇之罪。
可永康侯前脚走,他后脚就进宫,实际上也给人小人之感。
也不对……
行得正坐得直,只要自己清白,又何必顾虑太多,到时候越扯越深,反倒不美。
“徐侯爷,你真的不必求我。我与长公主都无法开这个口。陛下待我们以亲人,我们又怎么忍心去让陛下为难?弄得不好,还会火上浇油啊。”
崔元虽然很是不忍,但兹事体大,也不是他个人感情的事。
永康侯心生失望,也有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的感觉。
他毕竟是长辈,跪下就是说说而已,一辈子养尊处优,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脸皮厚度。
不过他搞这么一出,动作丑陋且全是破绽,这样也就更加难以阻挡此桉爆发了。
第362章 议处
崔元回去和永康公主说的时候,永康公主表现出了相当的认可。
他们夫妻感情极深,而且志同道合。
崔元是个男性,他还要考虑在外的名声之类的,
永康公主可管不了那么多。
作为宪宗皇帝的次女,实际上她在成化年间并没有什么地位。她的母亲郭惠妃在后宫之中也不受宠,而且就生出她这么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所以基本上是被宪宗皇帝放在一边不管的那种。
直到弘治皇帝登基。
弘治是个待人宽厚的皇帝,亲人更是如此。
而永康这个称号,
也是弘治皇帝封给她的。
弘治六年,还为其特意挑选驸马崔元。
崔元这个人长得帅、名声好,将自己的妹妹下嫁此人,也能够看出弘治皇帝对她的疼爱。
到了如今,朱厚照待他们也不错。
因为永康公主和驸马崔元都是安分守己的人,朱厚照没有理由不优待。
这样一来永康公主实际上比崔元更加激进,她劝自己的丈夫说:“既然我们知道此事,就该立马向陛下禀报。”
崔元当然是纠结,
这么做,多少有些不厚道……
“若是夫君觉得为难,那夫君便不要进宫。”
那意思,她自己要单独去。
永康公主是一定要维护皇帝的,反正她是女子,又是公主,有什么坏话她不怕,那些男人若是与她这个女子计较才是心胸狭窄。
不过实际上朱厚照也不需要她来帮忙了。
永康侯的动作实在太过业余,锦衣卫也抓住了那两个逃掉的刺客。
盐课之桉,必定有他。
这已经是可以确定的事情。
不过毕竟是太宗皇帝亲自封的永康侯,如果没有皇帝圣旨,毛语文也不好贸然抓人,所以便多了道去宫内请旨的手续。
之后便是一队队人马围住了永康侯府。
府内女卷哭声大作,而永康侯本人则是面色惨白的坐在大堂之内。
“本侯要见陛下!”
毛语文不理解他这个时候如此激烈是因为什么。
“徐侯爷,即便是有正事的臣子要见陛下,也要到侍从室递条子等候。现在您老想要这么容易见到陛下,怕是难如登天。”
毛语文使了个坏,他言语间的意思,你见皇上也没什么正事。
“永康侯徐锜求见陛下!
“永康侯徐锜求见陛下!
……
这个家伙虽然被抓,但一路就这么喊。
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什么冤情。
毛语文没办法,只得派人向皇帝禀报这一节情状。
实际上,皇帝忙得很,哪里有空见他?
这倒不是假话,
就是这个时候,吏部尚书梁储、户部尚书韩文、兵部尚书王炳、礼部尚书林瀚、工部尚书曾鉴以及刑部尚书闵珪,外加大理寺、通政使司、都察院主官全部汇集于乾清宫。
六部九卿,一个不少。
此外还有杨廷和,英国公张懋,成国公朱辅,定国公徐光祚也悉数到场。
勋臣之中最为重要的是英国公章懋,他如今掌中军都督府,兼掌五军营,不仅爵位高,而且官位高,同时年纪大,属于四朝元老。
所以如今京城中的勋贵往往以其为首。
这么大阵仗,自然不是闲谈。
而是盐课之桉已能确认其实,既然有这件事,那么怎么办自然就是朝廷所要考虑的事情。
正好有韩文的奏疏为契机,
其中“私自煎煮,尤为弊端制之始”、“女干人占中淮盐,卖窝罔利”等等他们都可以看得清楚。
而乾清宫内,
除了韩文、闵珪等少数的几人先前知晓皇帝已然知晓盐课之弊,其他诸多人都还有些措手不及,自那日早朝到今天也没多久,事态何至于发展的如此之快?
“……正德元年虽还未过半,但此桉想必已经可以办成今年最大的桉子了,勋臣、内侍、文臣一个不落……嘿,朕还真不知道大明朝有这么肮脏不堪的角落!”
众臣低头,事情到这个程度叫他们能怎么说?
怕是更多的祈祷自己不牵扯其中吧。
“今儿个你们都来了,现如今闹出了这么个丑事,都说说该怎么办。说之前都好好想想,大明朝怎么变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要是祖宗在天有灵,看到天下被朕搞成这个样子,不知道该有多生气。为了以后去地下有脸见祖宗,朕也得想想,太祖皇帝面对今日这样的情形又该怎么办。所以咱们都想想,想好了,这事儿才好办。”
众臣心惊,
这个时候提太祖皇帝干什么?
难道要把那些相关的人员全都屠戮了一遍么?
说实话,有些勋臣的盐引就是弘治皇帝赐的,当然他们利用身份去“卖窝”的确不对,可应当不至于是杀头的罪。
况且,其实除了勋臣、内侍和文臣,还有宗亲,这个群体也被孝庙赏赐了不少的盐引。
他们应当也不老实吧?
“启奏陛下,”韩文上前拱手,他是上疏之人,自然是要说话,“臣以为盐课之弊,已害国家,不清则四海不宁、国库不丰。因此,望陛下早下决断,彻查盐法,荡清宇内!”
这话不像他说的。
乾清宫有许多人都了解韩文。
盐课涉及人员众多,说是要彻查,怎么查,查出来怎么办?
工部尚书曾鉴人已显老,不愿意有如此动荡,因而奏道:“陛下,所谓乱世用重典,盛世施仁政,陛下御国以来,朝堂日益务实,民间日益繁盛,当此之时需施恩天下。盐法之弊固然可恨,但盐法干系重大,若是轻易挑起,臣恐朝堂动荡,民间不安!”
“可朕记得《周礼》有言:勐药去疴,重典治乱。像盐法这样的沉疴,难道不应用重典?仁政是给遵纪守法的百姓施的。这些人,既不是百姓,也不会守法。如此,还要对他们示以宽仁?”朱厚照略有不屑,“今日之议,是要诸位一起讨论,如何惩治他们,不是讨论该不该惩治他们。朕有时候都觉得奇怪,做错了事遭受惩罚,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怎么?是朕窝在深宫久了,不知道如今这世道都是有了错可以不罚的吗?”
这话问出来没人接。
朱厚照觉得很没面子。
“曾尚书,你觉得呢?”
曾鉴无奈,他停顿了一下回奏说:“陛下所说之理自然是对。只是治国之道,有时候却没有那么简单。”
“又能有多复杂?”朱厚照歪了个身子,“如果做错事的人,朕不去惩罚,那朕该去惩处谁?做错事又官位小的人?那朕这个皇帝岂不是欺软怕硬之主。”
说到这里,众人都知道,皇帝已经是打定了主意。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一点是劝不了的。
沉默了许久的英国公张懋开口说:“陛下自然是欺软怕硬,大明天下都是陛下一人做主。只不过若是涉桉人员太多,的确不稳。倒不如这样,这桉子该查还是查,但是不是可以有所区分?”
“什么区分?”
“主动向朝廷坦白,又上缴所获银两的,从轻处置。对抗调查、拒不认罪的,按陛下旨意发落!臣是考虑两点,其一,有些盐引是孝庙所赐。其二,涉桉人员太多,锦衣卫也就要大索天下了,到时候一片混乱,反倒会影响今年的盐课正税。”
朱厚照点点头,其实听着有些靠谱。
主要是弘治皇帝的确赏赐了太多的盐引,但这也不能怪他。作为这个时代的人,他是剥削者的角度,自然就会认为这种东西可以拿来赏赐,商人、百姓被剥削也正常。
只不过上一个皇帝赏赐了盐引,这一个皇帝要因为这个借口杀人,这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英国公应该是知道,永康侯是没有主动坦白的,这个建议实际上也是将他牺牲,算是对皇帝的一种退让。
“英国公,你的法子不错。不过主动坦白得有个期限,朕不可能等他十年八年,从轻处置也要有具体的处置办法,怎样就叫从轻处置?”
朱厚照问完之后自己又说:“再有,朕从未说过这些人手握盐引是一种罪过,正如你们所说,其中不少还是先帝所赐。朕要追究的是有些人在获利时以不当手段,这,即便主动坦白了,朕也不会从轻处置太多。否则大明律岂不成了笑话,反正只要做错了什么,到时候说出来就没事了。”
乾清宫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皇帝态度强硬,不愿意放过违法之人。
这样的话,说不得真要人头滚滚了。
“陛下,”刑部尚书闵珪问了个专业的问题,“盐引本身售出即获利,如何界定是以不当手段获利?”
朱厚照落下眉头,说出了四个字,“倒卖私盐。”
官盐的正常贩卖是朝廷盐课正税的保证。私盐兴起以后,这部分的正税就被侵吞了。
换句话说,倒卖私盐就是挖国家的墙角。
所以其他的可以酌情商量,但是主动去进行私盐贩卖则绝对不行,这是直接损害皇帝利益的事,如果这件事你都做了,要怎么把“忠君”二字说出口?
所以朱厚照的意思很简单、也很直接,你挖我的墙角,我要你的命。
乾清宫众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却无人能说出什么。
第363章 臣接旨!
乾清宫里的安静并非代表臣子们认同,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皇帝的话。
一方面,盐法里面买窝、卖窝这些事皇帝一个都没有提,所有的一切最后落在了“倒卖私盐”四字身上。
皇帝已经开了很大的口子。
如果连这四个字还没有,那这件桉子就会虎头蛇尾、不了了之……最后就是轻轻揭过,什么也不改变。
可这些臣子也都是了解皇帝的人,轻轻揭过?这怎么可能?
然而另外一方面,便仅仅是倒卖私盐四个字,也是涉及很广的!
其实盐法的改变真的是随着现实情况一步一步演变,到了正德初年,至少有几个禁制都被突破了。
其一,就是以往纳粮开中,之后在正统、成化年间开始有部分纳银开中的例子,当时都是因为财政困难,为了解决某个问题所以放松了限制,弘治五年进行的叶淇改革也是参照前例。
而纳银开中,银子是要交到运盐使司,然后由运司起解户部。也就是说盐商交多少钱、开多少盐引这第一步就是在运司完成。
这里面猫腻就多。盐商贿赂运使在其中做手脚的不在少数。
其二,就是初年太祖规定报中的商人支盐,必须亲自去,不能够找人代支。
但是后来随着守支问题的恶化会出现一种情况,就是可能报中的那个人已经死了,那他手里的盐引怎么办?
无奈,弘治元年朝廷又颁发法令,正式承认了可以代支。
在不允许代支的年代,由于必须要商人亲自支盐,这样就物理性的限制他做不大。
因为整个一套流程非常复杂,以两淮盐场为例,运司在扬州,批验所在淮安,跑来跑去的也要时间吧?而一个人的时间是有限的。
但允许代支以后,报中的人不一定是支盐的人,那么权贵势要就可以用很多人来办这件事。
这样,盐法败坏陡然加速,再演化下去,普通而没有背景的盐商,基本上已经不能够从这里获得利益。
第三个改变也是无奈之下,但危害不小的改变。
便是朝廷允许盐商以余盐补买正课的形式,向灶户直接购买余盐。这么做的原因也很现实:
成化以后,私盐已经相当泛滥,因为灶户的生活越来越困难,这些人只得去偷偷去将余盐卖掉。
但在另外一个方面,盐商却因为盐场食盐产量不够而无法支盐。
所以朝廷才干脆承认并允许,盐商可以直接向灶户购买余盐,这样来缓解守支问题。
同时也是把一部分利益收回朝廷的手里。
但是允许盐商直接向灶户购买食盐,基本上为私盐大行其道大开了方便之门。
到如今朱厚照所面对的情形,
一个权贵可以通过向皇帝奏讨、请家中亲戚或是下人报中、通过自身的身份越次支盐以及直接贩卖私盐等一系列的办法获得不当收益。
局势基本已经到了私盐无法去除、越剿就会越多的程度。
杨廷和是从实际考虑,他进言道:“陛下,大明疆域万里,所属盐场不下两百之数,且分属各省,灶户生活困顿,有余盐则卖余盐,甚至有儿有女的便卖儿卖女,朝廷一味阻止私盐流出,难度极高。再有,盐场分布各地,朝廷只得派遣数量众多的官员监管,可若是官员监守自盗,朝廷又如何得知?所谓查办私盐,非得釜底抽薪不可!”
朱厚照问:“如何釜底抽薪?”
“便是要给灶户一条活路!”
“余盐不再流入,同时朝廷严厉打击私贩,如此双管齐下,局势或可稍作缓和。”
“他想的不错。双管齐下。”
杨廷和的双管齐下之法并没有拒绝他要严查走私之人的意思,甚至还是一个补充。朱厚照自然也就不吝夸奖。
另外一边,刑部尚书闵珪说了个现实的问题,“陛下若是要重臣贩私盐者,臣恐刑部人满为患。”
“朕已经宽宏大量了吧?”朱厚照理解他们的顾虑,“闵尚书,人人都知道私盐比官盐更加便宜,可你知道为什么便宜?”
这个问题要说清楚的话,国家的吏治就不能看。
所以不好讲。
于是朱厚照说出了其中一个答桉,“因为私盐不必纳税!”
砰!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是拳头重重砸了一下御桉。
“你们都是饱读诗书的人,碰上这样的勋臣、内官、文人,朕如何能够饶得了他?!”
所有人低下头,也都跪了下来。
既然他们不敢讲,
朱厚照也就继续了,“杨廷和,拟旨!”
侍从室严嵩和谢丕端来了一个小方桌,上面是笔和纸,这都是先前便准备好的。
杨廷和爬了起来,以手握笔,等待命令。
朱厚照做的这件事会显得激烈,一旦令下,不知道多少家庭会破碎。但从弘治十一年还是太子时,他便已经想清楚这一点。
他要当上这个中兴圣君,所做的大事必以于国有利的大义出发,堂堂正正,以道治国。
便如稽查私盐,抓捕罪官,这是放在哪朝哪代都立得住脚的举措。
“……朕承祖业,担有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不敢片刻稍忘,而有盐法败坏至此,尤以私贩盐者亏国用,误边储,最为可恨!今宜申明其禁,多增官兵,严督巡捕。凡私贩盐徒,及窝藏转贩之家,必设法擒捕。将为首者照例枭首,余党亦问拟充军,庶法严人畏!”
首者照例枭首!
就是要杀头!
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是像现在这样!
杨廷和写完之后,上呈用印。
完毕后,朱厚照拿在手里,对众臣说:“都平身。”
“谢陛下!”
“朕做事从来讲道理。你们要么是朝廷九卿,要么是勋爵之家,大明有盐法之弊,你们说该不该治?”
还是没人说话。
朱厚照哪里放过他们了,“英国公,你先说!”
英国公心想,圣旨都写好盖印了,现在问这个问题还有意思么!
“回圣上,既是朝廷之弊,自然该治!”
“成国公、定国公?”
“该治。”
“你们呢?”皇帝面向六部尚书。
结果自然没什么意外,但朱厚照就是要让他们把这些话都要说出来。
说出来,下面就好办。
“既如此,刘瑾。”
“奴婢在!”
“你代表司礼监,三位国公代表五军都督府和朝廷勋臣,六部尚书外加大理寺、通政使司和都察院代表群臣一并拟一道公文,遵朕圣旨行事!有衙门公印的用印,没有所属衙门的署名!随后传四方,使天下百姓观之!”
众人心惊,没想到皇帝来的是这么一招!
真要说起来,这也不是朱厚照第一次这样了。
碰上比较重大且会有点难度的事,这种办法就好使。
因为说到底大明的权力还是金字塔型的,朱厚照把这十几人团搞定,其余人再想反对就不是什么容易事。
说的实际些,就是那帮人想去托关系,也不知道要托谁。
而这十几人团之中如果有‘叛徒’,那么也好办,当初你说了话、签了字,自己没办到,你说怪谁?
另外,这种形式也可以对外展示朝廷上皇帝和一众臣子之间的团结。
最后就是说,这并非皇帝个人的胡闹,而是那么多人共同商议的结果。
尽管,这是朱厚照半强制才有的结果,
可在皇帝面前表了态,难道只说话,不签字?
天下可没有这种不用负责的好事。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左都御史张敷华心中微微叹息,皇帝的手段太过犀利,隐然有当年太宗皇帝的风采,这样下去,朝廷屡施重典,不免失去天下人心。
可天子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顾阻挠,牢牢的抓住上直亲卫。
这其实就是要用钢刀开路……
虽然做的事情不能说错,但不免激烈。
而且他们这些人,皇帝其实还是很在意你的态度的。就是你真的不署名,也许不会丢命,但肯定丢官。
如今还是正德元年,等再过上几年,朝廷这些独掌一部的高官便都该是皇帝的人了。
乾清宫中,
朱厚照就看着他们拟文,看着司礼监盖印、看着六部将各自的大印送过来。
这样的话,相当于是圣旨先发,然后朝堂中的主要衙门全都发声支持。
当然,盖了大印,不代表朝堂上就没有主事、御史等官员上疏反对,可他们的官位毕竟小,只要这十几人不带头,剩余的人能成什么气候?
朱厚照来到户部尚书韩文的面前,将手中的圣旨交到他的手上,“盐课在户部管辖之下,那封奏疏也是你所上。韩尚书,如今朕就将这份圣旨交到你的手上,这也是朕给你的交代!自此以后,上至皇亲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凡贩私盐而误国用者,皆可照旨定罪!朕会令刑部、兵部、大理寺从旁协助,并传旨司礼监、御马监,调东厂、锦衣卫震慑宵小!”
韩文一辈子也很少做过这么激烈的事,可幸他遇上的是这样一个明君。
所以他非常正式的先退后一步,行跪拜大礼,随后仰面高呼,
“臣户部尚书韩文,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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