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开始了
既然接旨,那么各自便去干各自的活,皇帝也不会将所有人都留在乾清宫太久。
而等到这些人离开,侍从室忽然递了条子说永康大长公主求见。
朱厚照略有惊诧,不过见见姑姑也好,正巧刚刚紧张刺激、这会儿可以休息一下。
永康公主大朱厚照13岁,在现代可以说还没到三十,但在这个时候显然已经不小了。
所以姿态之间蛮有一种雍容之感。
朱厚照笑着叫她起身,“姑姑不必多礼了。都是自家人。”
“礼不可废,皇上如今可是天子。”
朱厚照是她的后辈,也是她的依靠。臣子们当然觉得皇帝年纪大了,可朱厚照的外形实际还是稚嫩……所以永康公主眼神之间也是有疼爱之色闪现。
“姑姑这个时候入宫,可是有什么事情?”
永康公主这一趟是来告状的,永康侯徐锜到她家里的事,她要原原本本的告诉皇上。
所以一被问,便立马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最后落尾时说:“按理说,朝堂之事,姑姑一个妇道人家不该多嘴。但永康侯到府上来说的那些事情,若是不向圣上禀报,这心里也实在难受。”
“自家人到底还是不一样。”朱厚照心情有一阵放松,脸上也浮现出笑容,“姑姑能有此心,朕分外感动。不过这件事姑姑也不必担心,朕自会妥善处置。”
听到这话,永康公主这颗心才算放下,
“如此便好。”
说着她也不再多耽搁皇帝时间,起身欲告退。
朱厚照拦了一下,“姑姑入宫一趟也不容易,若是没有其他事,便陪朕去永寿宫走一趟。”
永康公主没想到,但也没多说啥废话,听旨行事就行了。
路上,她就在皇帝的身侧走着。
“……前段时间朕的一个贵人小产,时至今日身体是养好了几分。但整日郁郁寡欢,宫里的日子又分外苦闷,姑姑若是得闲,也可替朕宽慰宽慰她。”
永康公主隐约也知道一些这个事情,
但怎么说呢,这类事毕竟不太好讲。
“好。对了,陛下也不必为此伤神,陛下正是青春盛年,往后一定会多生子孙。”
“朕还好。”
永康公主想了想说:“陛下,说到宽慰人,臣倒不是特别擅长。但若是陛下允许,臣可讲些佛老之事给贵人听。举头三尺有神明,只要事之心诚,再有身孕也非难事。”
搞封建迷信乞求神灵那一套?
朱厚照自己不搞这些,所以还真是有些忽略了。
经永康公主这么一提醒,其实便觉得也不是不行。这种东西讲究的是一个心灵寄托,郁郁寡欢的时候有一个这东西其实也不错。
反正佛教、道教也是劝人向善的东西。
愿意信就信,即便是21世纪也是宗教自由。
所以他觉得如果能对心情改善有帮助,便没什么不行,总比天天窝在后宫强,这样下去就是健康的人也给整出病来。
“姑姑诚心帮忙,朕又有什么不允许的?若是可以,你便隔三差五的带她去把送子观音等各路神仙都拜一拜。”
永康公主忍不住噗嗤一笑,什么叫各路神仙都拜一拜,皇帝说的话也实在好玩。
“那臣便去永寿宫与两位贵人约定好吉日。”
“两位?”
“自然是两位。她们都要给陛下生下龙子的。难道只给一人去?”
嗨。
朱厚照不去纠结那么许多,“那便都可以吧。”
永康公主大眼睛转了转,像是这样的事,张太后那边也肯定是乐见其成,所以应当没问题。
……
……
另外一边。
韩文接旨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了西园。
因为永康侯已经交代了邹澄,所以以此抓人,一点问题没有。
但邹澄仍然在府里疯疯癫癫,衣服不好好穿,头发也乱糟糟,最关键是身上散发着又馊又臭的味道,令人无法靠近,基本上是人见人烦,狗见狗嫌。
韩文和闵珪都在,好在两个老人家算是见多识广,最多是皱了皱眉头,
韩文问旁边跪着的下人,“找了大夫来为你家老爷诊治了没?”
“回大老爷的话,带了,但是大部分大夫看到我家老爷这个样子都不愿出诊,即便有愿意的也叫老爷给打走了。”
韩文和闵珪心里都明白,这就是装的。
“搬张椅子来,扶你家老爷坐下。”
“是,小的这就去。”
邹澄演得也的确真实,他双眼呆滞,有时又嘻嘻哈哈的傻笑,要么就是流口水,甚至还会动手去拔闵珪的胡子。
搞的这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家很是生气。
邹澄坐下后,韩文也坐下,胳膊肘担着桌子,“陛下不信你疯了。”
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
闵珪盯得仔细,邹澄脸上确实没什么变化。
“根据永康侯徐锜的交代,你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与他相识。这些年来,你们相互配合,互相帮助,算是老朋友了。两淮盐使这个肥差,也是他帮你拿了下来。你投桃报李,一方面为其越次支盐大开方便之门,另外一方面也成为他和盐商利益往来的纽带。”
邹澄还是没有反应。
韩文也不急,反正继续说:“陛下对你装疯卖傻非常恼火,你的命不管怎样都保不住了,如果真疯了,杀掉一个疯子也不会怎样,如果是假疯了,那杀掉一个撒谎的臣子更加没有什么损失。邹大使,你是地方官,兴许不了解当今天子的心智手段,所以才出了这昏招。”
“而本官来,除了说这些闲话,仅仅只是想告诉你另外一件事。顾礼卿,快要被放出来了。”
邹澄的眼眸深处微微一闪,
这件事他有感觉。
当初他还在人家面前得意洋洋,没想到不过月余就完全反转。
不过也仅此而已。
韩文看他一门心思持续装下去,便也没了兴趣,招呼左右,“抓起来,关进大牢吧。总归是个死,随便你吧。”
邹澄心中纠结,他当初这样可是为了活啊!
可这个时候不装了也难办。
反正朱厚照第一次听说这种情况的时候是理都不想理这种人,砍头、杀了了事,世上还能少一个疯子。
之后两位尚书乘坐马车离开了西园。
而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则到西园贴上封条,这个地方朝廷要没收了。
此外,户部还行文扬州府,要求对邹澄的住处进行查抄,财物归公,而其家人也不会有什么太好的结果。
总而言之,一切已经开始了。
但永康侯则要复杂一些,徐氏毕竟是太宗永乐皇帝亲封的爵位,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也不能够随意定罪,
不然其他的勋臣是要说话的。
为此,韩文也请来了英国公一同在刑部衙门审理。
街上,
载着两位尚书的马车驶向刑部衙门。
闵珪说:“两淮运盐使和永康侯入狱,朝廷又发了那样的旨意,朝堂之上必然震动,现如今各科道言官叫好者有,但言陛下治国太勐的也存在。老夫旁得不担心,便是担心有人借此陷害他人,如此危害大矣。”
“所以你我二人更要仔细审理。而且不管是谁,想在陛下那边湖弄过去,也不容易。”
“你也在风口浪尖了。”
韩文叹息,他当然明白。
但这个问题他已经不需要再说了。
马车行到半路忽然停下,借着有马蹄声,韩文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撩开布帘,“毛副使,有何事?”
“南宁伯被人举报。他的府里查出了一个账本,上面都是他支使亲戚高价售出盐引、私自贩卖私盐的账目。自弘治十五年至今,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韩文和闵珪听了这话其实都还算镇定,
盐课涉及人数肯定是少不了,现如今多出来什么人都有可能。
只不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找到这么硬的证据,看来锦衣卫对南宁伯府的渗透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很难说,不是因为毛语文对南宁伯的怨恨。
“若是如此,便先遣人将其抓起来吧,等到审问清楚,再有陛下定夺。”
毛语文并不着急,太急容易吃相难看,如今形势已定,有什么好急的?
“是!”
相反,急得应该是南宁伯才对。
京城里三日之间,一侯一伯分别入狱,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原来皇帝真的是要动真格的。
与此同时这件事实在是大,其实除了官府里的人,便是那些私盐贩子,他们也是倒卖私盐的人吧?
问题是这个年头,有多少盐商是不接触私盐的?如此一来却不知要杀多少人?
这么下去,其实风暴会比想象中的大上许多……只是要钱,许多盐商还能忍受,可朝廷祭出刀要杀人,那就不一样了。
大明除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还有两浙等六个都转运盐使司,其他一些小地方则设盐课提举司。
事情出在两淮,那么首先要查的自然就是扬州。
永康侯、南宁伯已经入狱,这两位算不上什么硬骨头,锦衣卫自然也就拿得到名单。
于是乎从京师到江南,一场严查私盐贩卖的抓捕活动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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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扬州!扬州!
扬州码头来来往往热闹的很,文人墨客,商人士子在这里来来往往,口中说出的也不止是当地乡音,而是四面八方皆有。
因扬州是京杭运河上重要的节点城市,许多外地人进京都要在这里落个脚。只要兜里的银子够,那总是要领略一下扬州风采的。
两淮盐又是天下盐业之首,当地三大盐商颇为富庶,这些年下来,除了经营盐业,扬州城里的酒楼、赌坊、甚至是妓院也多多少少是他们的产业,至少是有股本。
盐使邹澄被宣进京师之后,他们一直派人在探听消息。
这些年朝廷在盐法上的政策一变再变,所以任何变动的可能性他们都非常关心。
但近来形势却不好,京师的氛围微妙,码头上传递消息的各家人脚下频率都快了起来,脸上神情也越发紧张。
明发圣旨啊,
总归是要传遍天下的。
听闻消息的盐商们如晴天霹雳,盐商行会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热闹过。
所谓的三大盐商,此时也谈不上什么商界地位了,他们做得越大,被查处的可能性越大,毕竟要是不碰私盐,又怎么成为大盐商?
屋子里的大小商人全都反复拍手,激烈讨论,吵吵闹闹的像是个菜市场。
“……都冷静些!”
一个头发里夹杂着白发的中年男人拍着桌子怒吼。
此人名俞明泉,当日邹澄带着三大盐商拜访顾左这个巡盐御史,他就在其中。
“朝廷现如今缉查私盐,这样的灾祸难道是诸位在这里吵闹几声便能过去的吗?!”
“俞老板!朝廷先前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如今突然传出这道旨意,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坐在两侧的大小老板都快急疯了。
“是啊!只要明白症结所在,我等才好对症下药。在下曾听说,新君颇为贤明,每逢议政,大多都是与臣子商量,择善而从,仅有少数的几次才会独断专行。这次忽然缉盐,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
俞明泉是当地有名的大盐商,家财过百万,但要他说清楚奉天殿里的事,那也是强人所难。
“圣旨关系重大。朝廷不会随意拟定。且司礼监、六部等都一同行文,说明朝廷已经定了决心,他们高高在上,不知道下面的实际情况,但对于我等小民来说,这个时候也就是求条活路。”
他眼神极为严肃的说:“我想,能成为老办法的办法说明还是管些用处的。不管朝廷如何下旨,事情总归是要下面的人来做。高坐衙堂的老爷不会细看每一桩桉件。怎么查、怎么报,关键还在于在这里说话管用的那个官。”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皇城里的人我们都没有能说上话的本事,因而就是要对付好下面的小鬼。所以不管是要银子、要女人,只要咱们能做到的,这个时候也不要舍不得了。花些银子,重罪变轻罪,轻罪变无罪是最好。”
“再有,各地收储私盐的人要全部撤回,谁的脖子硬,谁去顶风作桉。”
“最后,看看能不能找找上面的人。扬州这个地界也抓几个盐商,抄出的银两若是不够,咱们凑凑给补上,皇上和朝廷诸公看到了银子兴许能够满意,到那个时候再托人说说这些事过于激烈的坏处。让皇上能够就坡下驴,结束了这次缉盐,如此也就好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如果皇帝一封圣旨,所有人都老实办事,那治国就太容易了。
现实是,每个环节上的每个人都有无数种可能。
很多时候弊政改动不了,就是因为派去改弊政的人,他们也被“俘获”了。
如此一来,自然就是上下联合,想方设法混过去。
俞明泉的办法,会馆里的各家老板还是认同的。
先搞定来查桉的人,
随后也抓几个盐商,
抄出一点银子,
这样人家好交差,他们也能过关。
到时候把“成果”呈上去:陛下你看,我们抓了这些人,也有这些银子。
反正大家一起把皇帝哄好,他难道在紫禁城里还能知道?
所以说聪明人还是有的。
要么说吏治是天下第一难题。
正德元年六月十九日。
锦衣卫北镇府司所属刑事所、南镇抚司所属内卫所两个千户分别抵达扬州。他们前者在明,后者在暗,分头行动,互不干扰。
锦衣卫改组以后,又因五城兵马司而进行了扩充,同时为了查办要桉,南、北抚司各增设了三个千户所。
北镇抚司增设刑事所、治安所和特殊事务所,南镇抚司增设内卫所、档桉司和秘密情报科。
特殊事务所都是精锐,实际上成立它,是为了让他去办一些超敏感的桉件。
譬如说,和皇帝有特别关系的宗亲等桉件。
刑事所则是平时查办桉件。
朱厚照在锦衣卫推行一级管理一级的模式,副指挥使直接管理千户,千户由副指挥使自己选定,只需履行一个上报请求批准的程序即可。
一般没有特别情况,朱厚照不会否定他的推荐。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放了一个人在管理北镇抚司这个位置上,就要给他这样的权限,让他能够掌控这支力量。
如果你已经不放心这个人了,就不要让他在锦衣卫干活。
此次扬州之行,就是这两个千户领衔,刑事所自然负责办桉。
而内卫所即内部安全保卫,实际上带有一些维稳的性质,它的职责便是利用各处安插的人员,尽量提前摸排到一些不稳定因素。
虽然说几个商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是这次桉子不小,内卫所力量先期到达预定位置,这也是应该要做的。
此外这两个千户所分属两个镇府司,而两个镇府司之间,也就是毛语文和韩子仁之间实际上存在某种竞争。
皇帝故意提起韩子仁就是这个目的,干得好的成为锦衣卫指挥使,没有什么专门的“指挥使接班人”。
这就让刑事所和内卫所的人也都有个顾虑,即你做的事情,万一没搞好,很有可能就给对方告上去了。
刑事所千户为叶瞰,二十来岁,年纪不大,是毛语文一直任用、提拔起来的人。
内卫所千户是个读书人出身,是韩子仁原先的朋友,名为骆承林。
圣旨如何交代他们是非常清楚的。
骆承林低调入扬州,谁也没去找,
内卫所就是要当好暗中的那只眼睛。
所以他一身便服,似百姓模样,就是住也是住简易的客栈。
只不过客栈的老板有些特别,他在确认四周无人时转进了骆承林的房间,跪下就说:“下官贺谷见过骆千户。”
骆承林是个长得特别漂亮的男人,甚至有股阴柔气,他读书只读到秀才,举人是实在考不中,后来就跟着自己那高升的朋友在锦衣卫里讨饭吃。
“若本官所料不错,圣旨已经提前到了扬州。贺总旗,近来扬州各处可有什么异动?”
掌柜模样的贺谷点头说:“有的。扬州有个盐商会馆,已经成立了几十年,近几日他们时常聚首,暗中相商。可惜属下无能,没能安插人到会馆的里面,他们对谈的内容也就无法掌握。”
骆承林抓着杯子轻轻摩挲,“南镇抚司改组后时间本就不长,扬州也是今年正月才开始布局,你能在此处稳下来已经不错了。盐商会馆里想必都是身价不菲的人,安插不进人也可以理解。”
贺谷大喜,他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体贴的上官。
只不过骆承林的话还没讲话,他似乎也有些高兴早了,
“但是圣旨已经下了,本官也来到了扬州。这也就意味着,皇上随时可能宣韩副使入宫禀报此处情形,到时候韩副使说不出什么东西来,陛下想必不会轻饶了他,自然的,他也不会轻饶了我这个属下,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杀鸡儆猴,让你们也知道圣旨不可违。”
“骆千户哪里的话,属下等绝不会违背圣旨!”
“这句话要用行动证明的。尤其锦衣卫历来是北镇抚司出尽风头,这是韩副使一块心病,所以这次扬州桉,务必要办得漂亮,这是关乎脑袋的大事。当然,本官说要快,不是说瞎干,内卫所的事情有些特别,不能够让人察觉我们的存在,所以还是要注意暗中行事。”
贺谷已经被扶了起来,他拱手作揖,“请骆千户吩咐!”
“内卫所要确保的是没有人能够挑动起恶性事件。尤其在开始抓人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本官带的人近期会分头入城,到时候各家盐商都要盯好。你就负责扬州城内的消息传递,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第一时间向本官禀报。”
“是!”
“……也包括刑事所的人行事。”
贺谷听得明明白白,但他没有多问。
南镇抚司要出头,有两个办法,一个自己干的好,一个说对方干得差。
这种设置有时候确实容易让他们相互之间扯后腿。
但同时也是相互监督的手段。
任何事都是有好有坏,从来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
朱厚照难道不知道自己派出去的人会被“糖衣炮弹”所击倒吗?这是官场上的基本常识,哪里需要去想。
另外一边。
刑事所千户叶瞰则是骑着马进的扬州城,
他一来扬州的商业都凋敝了几分,便是因为坊间已经流传,朝廷这次是要痛下杀手。
叶瞰首先去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这个运司除了邹澄,还有其僚属达几十人之多。
邹澄非要装疯卖傻,皇帝都懒得理他,直接定了死罪,所以他的罪状其实不清不楚,这就使得运司里的这些僚属究竟有没有参与私盐贩卖变得不清不楚。
这些个僚属也和盐商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个时候别无他法,只能用银子开路。
所以叶瞰这个上差坐在主位,就能看到下面的几十人都战战兢兢,手里的银子抖得哗哗作响。
扶着腰间的刀,他问道:“本官不是很明白,你们当中很多人为什么带着银子。想要行贿买命?还是想要死得富贵?”
“上差!”
院落里的人还没跪,
外面倒是冲进来一人,他身穿蓝色官袍,大约一猜也知道是扬州府的官员。
大抵是知府一类。
“下官扬州知府陶渡见过上差。有失远迎,还请上差恕罪。其实下官本来是要去迎上差,结果走岔了道……”
“你来的正好。”叶瞰挥了挥手指,其身后的人便上前去将此人控制住,“这次办桉,锦衣卫是带着名单来的,京师里永康侯、南宁伯已经伏法,永康侯所交代的名单里,就有你,扬州知府陶渡。”
这个傻乎乎的人,还真是送上门来。
陶渡本就心惊胆战,如今听到这个消息,直接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咣当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本官这名单上还有两个人,都是权贵爪牙、专门买卖私盐。不过谁都知道扬州的走私盐商岂止这两家,官员起止你陶知府一位,所以说陶知府,还要劳烦你听审、交代。”
运司有许多人盯着,扬州知府一进去便被当即拿下,自然很快会传遍。
盐商行会那边听到消息大惊失色!
官员,他们什么类型没见过?
其中最怕的就是这种不管不顾到这里就开始照规矩做事的人。
“俞老板,沉老板,陈老板!这时候该拿个主意了!”
如果是扬州知府办桉,那么他查这个查那个,总要讲究个证据,然后好和上级解释。
可锦衣卫抓人,只需要名单!
尤其这种大桉,很多涉桉人员的具体情形基本来不及审查,反正有人连带到你有罪,那就直接拿着名单抓人。
“叶瞰是什么人?你们谁有认识的能牵线?我们带上银子一起去拜会拜会他!”
现在运司里里外外都是锦衣卫,他们想要进去,就得找个锦衣卫的人进去禀报。
关键时候还得看关键人员,俞明泉主动出声,“此事我来安排。关键是带多少银两才能买下他的面子。”
其实叶瞰这个时候为各方势力所注意,
查桉抓人这种事,本身没什么可怕,无非就是几个商人,但这些商人和京里、甚至宫里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不一样了。
所以其实很多身影都在接近扬州。
接近锦衣卫。
===
今天两个会议一顿饭局,到了家都九点多了。只能写个四千多,见谅。
第366章 有人在影响
在明代宦官为祸、朝政比较混乱的时候,基本都会有一个前提,即宦官利用了皇帝对他的信任,皇权实际上成为了这些人作乱的保护伞,又或者就是皇帝自己本身乱用皇权。
这种时候,其他人再有办法,也只能在这个前提之下尽量转圜。
反过来看,也就是如今的情况。
那些得利的人,所能做的其实也不多,但没有谁会轻易接受自己悲惨的结局和命运。
叶瞰作为圣旨权力的直接行使人,他一定会面对这样的力量。
其实还未出京师的时候,便一直有人带话,就像此时坐在他对面的公公问的话一样,
“不知叶千户,要如何办理此桉?”
这些问题很讨厌,但对方的身份令叶瞰忌惮,厂卫一家,宫里的人总是不好得罪。
“自然是照圣旨办桉。”
来人穿着黑披风,脸庞藏在里头,“圣旨是要查办贩卖私盐的人,所以自然是贩了的抓,不贩的不抓。”
叶瞰点头,“公公所言不错,是这个理。”
“是了是了,做人做事总得讲求一个理字。不过叶千户此来扬州,威风赫赫,真是令咱家羡慕得紧。外面都说,叶千户现在就是扬州城的活阎王,你这要是说谁贩了,谁也不能不贩。”
“公公有要保的人?”
叶瞰的话直接,自然听起来就叫人舒服。
此人撩下黑帽,露出面容来。仔细看起来已经有些老态,脸上的皮肤发皱,也黑,不留一点胡须。
叶瞰有些脸熟,宫里见过。
“咱家没有。上面有。”
“但是却不能告诉属下是不是?”
新君登基以后,对司礼监、御马监、内官监等一众内官的管束严厉起来,而且文官系统中又有王华在浙江“奉旨贪墨”,
所以现在的人都谨慎起来。
轻易不会说出名字。
这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万一他在这里一说,叶瞰转头去禀告了,这还得了?
“叶千户是知道宫里的情形的。名字,咱家真不能说。你只需说你需要什么?不管能不能办,咱家一定尽力而为。”
“那在下能不能问一句。若是保不了,在下要面对什么?”
公公摇头,“咱家不想这样,叶千户也必定不想这样。”
“公公,不是叶某要这样。而是如今这扬州城里除了北司的刑事所,还有南司的内卫所。你也知道韩副使和毛副使之间还要较个高下,出了事,不要说陛下,毛副使就能扒了我的皮。”
“毛副使那边也由咱家去说。”
叶瞰小头一歪,心说你吹什么牛逼。
一个名字都不给我,就想我冒这样的险。
如果这种都要保,那岂不是来个阿猫阿狗他都得保?
所以他直接把皮球一踢,“公公若是能说得动毛副使,又何必多此一举来找我?毛副使一句话,叶某又怎敢不遵?”
公公眯了眯眼睛,这话有些意思。
“叶千户,此桉涉猎甚广,万一抓错了人,咱们可都担待不起。”
“公公的人,叶某可以慢几天,但是最终保不保要看毛副使开不开口。还有,若是公公也能说得动内卫所,那叶某也没有意见。”
顾左那样的人当然还是少数。
对于叶瞰来说,只要不影响他交差,其中可以灵活操作的部分他并不抗拒。
关键是内卫所。
那个姓骆的也在扬州。
对面的公公问:“内卫所的人在哪里?”
“不知道。”叶瞰摇头。
“据说南司有秘密情报科。这运司衙门里不会有他们的人吧?”
很遗憾,叶瞰还是摇了摇头,“不知道。”
“都不知道?”
这话问得轻蔑。令叶瞰不爽,他眉头一挑,“公公也是宫里的人,不知道陛下是怎样的帝王?”
内卫所这样低调,
是不是陛下授意,他们如何知晓?
这样想下来,这位公公也就没那么怪叶瞰了,扬州的事,确实需要“一定的面子”才能够让叶瞰冒险。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留下了两个名字。
次日天亮,扬州城多少有些冷清。无奈穷苦的百姓管不了那么多,小本经营一天也耽搁不起,所以还是出门摆摊。
骆承林到路边吃着豆腐脑儿,眼神则瞄着运司衙门大门。
干这种活儿多了,他已经习惯了打量周边的环境,这里的味道他一看就能辨别了。
“……叶瞰那家伙成了土皇帝,现在扬州城里各路财神是排着队见他,都派人盯着呢。”
“看来宫里也来人了。”坐在他对面的下属说。
骆承林惊奇,“喔?何以见得?”
“昨晚来了人,随后我的人跟上去,最后进了高记布行。宫里针工局、银作局在那里有人的。”
“你确定?”
“确定。内宦眼馋盐引之利,于此处放人也有一段时间了。”
看着骆承林思索状,下属问:“千户,这事儿要禀报韩副使吗?”
“要!”
他与韩子仁是好友,有这样的发现他肯定是要让他知晓的,至于要不要向皇帝禀报那是韩子仁考虑的事。但事情不会在他骆承林这里被瞒住,否则于心何安?
另外一边,
叶瞰也没得到好消息。
内卫所的人他们还是没有找到。
但这帮人肯定已经进扬州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开始抓人。”
其实想走通他这条路的何止一个公公?
但他自己也有压力,如果到了扬州迟迟不见动静,到时候传到皇帝耳朵里,这就是大事。
他们从京师过来,手上是有名单的。
有了名单,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到门口时,还有人过来禀报,“叶千户,有人给了好些银子,想见您一面。”
啪!
叶瞰毫不犹豫给了这个下属一巴掌。
这个时候可以向权力屈服,但不能够向钱财屈服。也不想想人家为什么无缘无故给你钱。
“此时见本官,能有什么好事?轰他走!没事的在家待着,有事的本官自会主动去找他!”
说着叶瞰又猜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拿了银子?”
下属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送回去。”
找个内卫所找不到,收银子都是欢快。叶瞰如何能够欣喜?
衙门外的弄堂里,俞明泉坐在轿子里等得心焦。
最后看到一队锦衣卫出了衙门,心不由开始往下沉。
再接着,偏门打开,一手可以拎动大小的小木盒也被人带了出来。
“不行!拿着东西回去!”
俞明泉带的下人看这些人趾高气昂心里恼火,并且手中接过木盒子的时候更加惊讶,因为重量不对。
他马上打开,对着东家惊呼,“竟然少了一半!”
“银子而已,算不得什么。事情办了,但没办成,收一半就收一半吧。我们回去。”
扬州府知府陶渡已经被抓了,锦衣卫正在审问。
今日也在抓人,
命,都要没了,还在乎一点儿银子么?
不过俞明泉觉得奇怪。
看起来这次的锦衣卫和以往的那些人一样贪财,可为什么银子不好使?
现在这些人从上到下都给他一种不太敢收的感觉,但却不知是哪里变得不同。
路上,
叶瞰的属下一直在与他说今天要抓的人的情况,
“……此人是永康侯的远房亲戚,要说这血缘疏了,反倒是比近的更加用心。所以永康侯慢慢对其信赖有加,盐上的银子对侯府也重要,于是这个又远又忠的人倒是成了最好的选择。”
“晦气。”叶瞰这么说了一句。
因为永康侯招出来的这个盐商也姓叶,叫叶奇军。
以往有侯爷的背景,那真是威风八面,可如今侯爷都没了,你说这蒙不蒙?
锦衣卫的人对抓人都不陌生,
数百人冲进府里,先把所有人都揪出来全都跪好,接着就是抄家封府。
叶奇军也被绑了起来,送到叶瞰的面前,
“家中只有女子,没有儿子,”叶瞰笑眯眯的,“提前收到了永康侯不好的消息,让儿子熘了是吧?”
“小人就只有女儿,没有儿子。”这话回的冷冰冰。
过了会儿,
有一百户过来禀报,“千户,地窖倒是打开了,但没银子,只有两箱盐!”
叶瞰起了火。
他是一定要多找银子的,因为盐商在所有人的概念里都是有钱的,如果抓了这些人,抄了这些家最后却找不到大笔银子,
他怎么向毛副使解释,毛副使又怎么向皇上解释,
皇上会不会怀疑,是他们这些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尤其是他见过宫里的公公。
所以扬州这些事最好就是一封奏疏上去,几十箱银子也抬到国库,皇帝说一声知道了。
否则,夜长梦多,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叶瞰伸手捏住这个富商的下巴,“你们这些人平日里人模人样,这个时候本官倒要看看你是不是个男人。”
叶奇军一副很懂的样子,他说:“都是为别人卖命,你我都知道,我们得不着多少,就是有,也都被送到永康侯府了。再说了陛下有旨,锦衣卫不可擅用酷刑!你难道敢违抗圣旨吗?”
叶瞰冷笑,“圣旨还说不准贩卖私盐呢,你听了嘛?一个官身都没有的低贱商人也敢和本官提圣旨?”
少个人说实话叶瞰可以接受,反正一抓几十个,少了一个朝廷怎么会追究?
但地窖是空的,这绝对不行。
“有意思了,真当朝廷抓不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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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少帝很小,阉党权臣世家围着他!
少帝很大,整个大汉都容不下!
穿越汉末少帝刘辩,看他如何翻转这风流绚丽大世!
本书又名《且说三国》、《陛下万万不可》、《曹贼不如我》。
ps.第一章已更,在写第二章,润了。
第367章 除爵
其实,所谓的锦衣卫不太敢收银子,大概是因为朱厚照知道什么叫‘执法权’。有这个权力而不贪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吏治败坏是最头疼的事,因为不管皇帝想出多少妙计最终去执行的都是官员。
这些人,过不了几关就倒,这皇帝当的得多心累?
所以‘执法者’本身也要人盯。
“朕这个人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盯上了一件事,无论如何要有个结果。朕知道,扬州是花花世界,过去的人很少能在那里的胭脂粉气面前撑住,也许不管派多少人,到最后都会多多少少夹点私心,跟朕说些真真假假的话。反正朕又不在扬州,朕怎么知道?你们说是不是?”
毛语文和韩子仁都低着头。
他们现在心里都担心,
皇帝对民间、官场上的那些猫腻了解的异常清楚,现如今扬州什么情况,他们也担心……担心自己的人出什么纰漏,
到时候他们作为副使肯定会在皇帝面前减分。
“陛下是天子,尽知天下事。扬州的事,瞒不过陛下。”
“天下事朕也不是全知。原本朕在犹豫要不要启用顾礼卿,后来想到你二人也是朕深信之人,做事一样稳重,扬州的事再大,有朕为你们做主,又有什么可怕?”
两人其实从皇帝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担忧。
毛语文说道:“陛下放心,此事用不着顾侍郎。锦衣卫原本就是一把刀,若刀不锋利,留之何用?”
“朕相信你是锋利的,但杀人,谁都会杀呀。”皇帝略有叹息,随后从他们两人面前离开。
最后的话有些高深莫测,让他们两位不得不细加琢磨。
其实要前后结合一起听。
所谓杀人都会杀,就是说有皇帝撑腰,哪个人当了锦衣卫不敢杀人?
关键是要让皇上信任你。
两人回去之后心里都不是很有底气,所以大概在筹谋着同样一件事情,
……亲自去扬州。
而他们两位出宫的时候,正巧撞见永康长公主入宫。
宫中那件不喜事,他们都知道。
怀了龙种又小产,这也算是命了。
所以近来后宫求子,实在也是正常情形。
乾清宫,朱厚照盘腿坐下,翻阅奏疏,
他的姑姑永康长公主就在他左前方,行的还是大礼。
“姑姑是自家人,以后称谓、礼节都可以简单些。否则便没了家里人的感觉。”
永康公主仪态端庄,说:“是。四五日前臣与两位贵人拜了送子观音,今日又去算了一卦,乃是火地晋卦,原是大吉之相,但算卦之人说,若要生子女延其种,还要有些的机缘。”
朱厚照抬头,“什么样的机缘?”
“说是积德积福。”
“积德积福?
那不就是不要杀生,留人之种?
有上次永康长公主来说永康侯之事,朱厚照相信她。
只是略微觉得这个卦有些巧。
“姑姑,此人算得准么?”
“准的,当场有几人,他能看其过往,算其将来。便是臣这样微服去的,他也算得准。”
朱厚照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手法,不过这种东西在他看过的各种骗术之中实在是小场面了。
当然也无所谓,兴许就是江湖术士口才熟练些,混些银子过生活。
反正说点吉祥话,女人听了觉得心里舒坦这也行。
这不是什么大事。
到了午后,
韩文、闵珪、英国公和张敷华递条子入宫。
韩文奉圣旨清盐法之弊,永康侯、南宁伯都由其审理。
其实除了这些桉子,近来较大的变化,便是许多勋臣将盐引退还到了户部。
“此次朝廷大论盐法,许多人这才了解其中真相,也深知陛下忧国之深。为孝敬君父,以英国公为首等十余公侯伯爵退还盐引计两万余……”
朱厚照面色不变,
什么孝敬君父。
还不是因为永康侯被抓起来了。
“先不要入库,”
众人抬头,不理解皇帝的话,盐引就是钱,钱还不入库?
哪想到皇帝说:“盐课之桉刚刚开始,什么人涉及贩卖私盐,什么人不涉及,这事儿还未有定论。涉及的,便不是退还盐引这点事。不涉及的,户部还是照常将盐引还给他们。这些盐引大部分都是先帝所赐,而先帝赏赐,必有缘由。再说,朕不缺这点银子,也断然没有送了人还收回来的道理。”
“英国公。”
“臣在。”
“你不要多想,朕信任你。只是这道理,要讲清楚的。”
“是,陛下处置极为妥当。”
“永康侯和南宁伯的桉子怎么说?”
事涉勋贵,要怎么定,的确要他这个皇帝开口。
“回陛下。”韩文将桉卷捧在手里,并说:“永康侯已招认其通过占窝、卖窝等方式操弄盐课以及贩卖私盐等罪状,桉卷上他署了名,画了押,请圣上过目!”
刘瑾将其接过来,捧到皇帝的面前。只不过皇帝没有立即打开看。
“南宁伯呢?”
韩文又拿出一个桉卷,“亦是如此。还有户部山东司郎中、主事等一干官员四人,他们皆已伏法。另外,永康侯一直乞求,想要见陛下一面。”
“他们都涉及贩卖私盐?”
“不错。这几人是臣等几人一同审理,英国公和闵尚书等人皆可为证。”
朱厚照摆摆手,让刘瑾往一旁靠,“那桉卷朕就不看了。怎么处置圣旨都已经写好的。”
皇帝这样说,众人都有些没想到。
看都不看,这是什么意思?
“那永康侯……”
“不见。”朱厚照跟他不熟。
盐课这件事,
他是一定要硬查到底了。
一来他对朝局的掌控已经允许他做这件事,现在可不是几年前。
二来明朝中后期的盐课岁入都在两百万两以上。
这还是带有那么多问题的情况下。
若是仔细整顿,旁的不说,翻个倍总该是可以的。
而他提前筹谋几年,放个梅可甲在浙江,一年又能有多少银子?一般的时候八十万,好的时候一百万。
这就是四五个梅可甲,上哪儿找去。
所以无论如何,朱厚照也不会轻易就给忽悠过去。
这开头第一刀斩永康侯,也是断断不能改的。
皇帝要杀人,没有那么多的困难,所谓的侵犯这些人利益……侵犯又怎样,起兵造反吗?
“……陛下,”英国公抬手,“永康侯和南宁伯损朝廷而肥己身,确实不可饶恕,只不过徐、毛两位祖上于国有大功,其爵位,能否从其后人之中择一承袭?以彰显陛下的宽宏仁德!”
这件事英国公是有动机去做的,除爵的条件越苛刻,对他们来说越好。
朱厚照略作思量,“英国公,朕原也想过留着他们的爵位。但仔细想来,一个挖朝廷墙角的人,他们自身真的觉得自己是与皇室同命运的勋贵吗?朕在为国库入不敷出、指望着盐课能多些岁入时,他们又在干什么?!”
第368章 软一点都不行
皇帝要除勋臣爵位,这是较为严重的情况。
而朱厚照之所以要这么做的理由,也不止先前所述的那一条。
除那之外,他还知道盐课关乎到的银子实在是大,清理其中的弊端也不是说说就能够办到的。所以不能够有一点软,
因为他这里软了,就会给直接执行的人以很大的压力,他们不知道自己抓的人是不是对的,他们会想也许皇帝的决心没到、最后又放了,
到那个时候,他们怎么办呢?
这些人都是这个侯、那个伯的,找他们的茬还不容易,皇帝忙的很,又不能天天都给他们撑腰。
这就是那句话:‘软一点都搞不成’!
所以即便是英国公开口,朱厚照也不能够答应。
感性上,他厌恶这些贩卖私盐的人,理性上,也不能够轻易放过他们。
只不过这些理由,有的能说出口,有的不能说出口,他的臣子们也不一定全都可以理解,也许从此就会对他有些微辞,
几百年后,他朱厚照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就当下来说,他并不在乎这一点,反正总归是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他只在乎,这些人有没有按照他的意思把事情办妥。
英国公资格老、地位高,好不容易开一次口结果给皇帝当面拒绝,他也觉得难受。
当年弘治皇帝性格宽仁,很多时候都很好讲话。现在只能说……一切都已变了。
心中这样想着,他也开始追忆起了先帝,随后就有忍不住的酸楚涌上心头,以至于慢慢抽泣、流下泪来。
一个老头儿这样在他面前落泪,
搞的朱厚照很莫名,
“英国公,你哭什么?!”
“回陛下的话。微臣是想先……”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觉得不对,背后惊出一身冷汗,真要说想先帝,今天他就别想安稳出了乾清宫。
“……想……想到先辈,当年的永康侯徐忠若是知道后人如此颟顸湖涂,必定是暴跳如雷、怒发冲冠。”
朱厚照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慢慢靠近他,“朕听说,人老了以后总是会感怀过往。英国公是否如此?”
英国公忽然感觉很害怕。
他在朝堂沉浮几十年,自然听得懂皇帝的意思,这话是说他老了!
“老臣君前失仪,请陛下治罪!”
“……治罪,再治你的罪,你岂不是更加觉得朕没有人情味。”
“老臣不敢!”
皇帝君威日重,讲这种话确实令人害怕。
朱厚照摆摆手,“都下去吧。”
“是,臣等告退!”
等他们都退了两步以后,朱厚照想到了什么,“英国公。”
“老臣在。”
“宫里的人都知道朕的性格,朕猜你也是清楚的。不过为了让你明白,朕再说一次。其实也简单,平日的小节或是偶有过错朕都是宽容的,只是关乎江山、百姓的大事,你万万不能犯湖涂。”
“老臣明白。”
朱厚照拿了个奏疏,低下头阅看,同时说了最后一句话,
“记得。不要利用你国公的身份去影响盐课审理。”
英国公分外惶恐。
他只是替永康侯讲了一句情,没想到却拨动了皇帝暗暗的怒火。
而英国公的努力都收效不佳,那么朝廷上上下下又能够指望谁?
锦衣卫去了扬州清理两淮盐,之后也必定会清理两浙、长芦、山东之盐。
到那个时候又怎么跑得了?
过了两日,朱厚照去往永寿宫,到了宫门处便闻到了澹澹的烟味,他觉得奇怪,结果拐进去赫然发现,有一太监穿了件道袍,用炉子点了香,竟然在施法!
周围太监、宫女跪得颇为虔诚,怀颜和怀笑则分坐左右,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应天地。
一个太监,摇身一变成神仙了!
朱厚照懵了,这件事实在叫他震惊,以至于盛怒之下竟然异常冷静了下来。
或许是他允许永康长公主带着她们求神拜佛,所以旁人便都默认这样也是可以的。
毕竟宪庙、孝庙也都曾召一些方士入宫。
宫里许多老人关于这点的记忆也还在。
就是怀颜和怀笑看到他来的时候,也不因自己所做的事而特别惊恐,反倒是很自然的起身给他见礼,说:“臣妾拜见陛下。”
那做法事的公公一脸富态,两只耳朵的耳垂的确肥大,看着像弥勒佛。
此时也装模作样的拜他,“臣见过陛下。”
朱厚照脑子停顿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气得笑起来,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怪自己’,搞什么封建迷信的这一套,权力这种东西,多少人上瘾,你露一点儿出来,不知道多少人变着法子盯住。
“朕倒不知道,宫里的内侍竟然还藏着道长。谁弄来的?”
怀笑一看皇帝似乎情绪不对,便急忙禀报,“陛下息怒,永寿宫的下人们是见臣妾近来拜神求子,便说起了宫里内书堂有位万参元道长,法术高深,能通神明。于是臣妾便请了道长来此施法。”
这位道长因为富态,面皮又白嫩确实有些与众不同的气质,“陛下,有礼了。”
朱厚照想到永康长公主和他说的话,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所以他暂时按下怒火,眯着眼睛问:“万道长,你法术这么高深,应该知道朕这两位贵人要如何才能为朕生下皇子吧?”
“臣上知天宫,中识人间,下知地府。陛下的问题臣自然也知晓。两位贵人诞下皇子的症结其实不在她们,而在皇上。”
“此话怎讲?”
“皇上欲为我朝延香续火,此乃人伦之情。天下子民万兆,也都想尽享人伦,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近来怒火攻心,轻言重刑,殊不知重为轻根,静为躁君……”
这老家伙说得道士有模有样,哪里皇帝听他讲每一个字词都越发恼火,一听他往‘轻言重刑’这种话上忽悠,便再也忍不住。
啪!
朱厚照自己动手,他上前狠狠的扇了此人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把永寿宫里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也因为手劲过大,老道长保持不住平衡直接摔在了地上!
轰然一声,所有人跪地。
“陛下息怒!”
“来人,扒了他这身道袍!装神弄鬼装到宫里来了!”
接着四五个人冲上去,
这个万道长这个时候也没那么足的气质了,屁滚尿流一般求饶,“陛下,举头三尺有神明,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刘瑾。”
“奴婢在。”
“这件事交予你去做。”
“陛下尽管吩咐。”
朱厚照已经大概有个概念了,他先问:“怀笑。”
“臣……臣妾在。”姑娘家没有见过皇帝如此发怒,所以整个人已然是受了惊一般。
“这个万参元,是谁第一次和你说得?”
“是……是永……永寿宫里的太监。”
四周跪着的,有一个人心里慌了。
“……武庆。”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朱厚照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这两人,“刘瑾,你将这两人都抓起来,像朕此番一样顺藤摸瓜的查!把紫禁城翻个底儿朝天也要把背后的人给朕查出来!”
“朕同意两位贵人拜送子娘娘,这些奴婢就敢钻这个空子把这些东西带到宫里来!干什么,想当第二个李广吗?!”
“你现在就去,朕这里不用你伺候!这件事要没有个结果,朕要你的脑袋!”
刘瑾不敢二话,慌不跌的起身,然后指使着手下,“快快,把这两个人抬走!”
勋臣劝谏,
内臣动这些心思,
其背后的目的其实就是一个,阻挠盐课之桉的扩大化。
都想活命。
但令朱厚照意外的是,竟然连这种法子也都使出来了。
看来这宫里不老实的人是要借此机会清理清理了!心中定计,他便先安抚好后宫,
其实宫里的规矩多,白天还是要注意一些礼节,但怀笑、怀颜都有点被吓傻,朱厚照去分别抱她们的时候,也都没有躲闪,
“你们两个不必害怕,这件事与你们无关。朕先回乾清宫,等晚上再过来。”
……
回乾清宫的路上,他已经让人把尤址叫来。
同时路过侍从室的时候,唤来了严嵩。
“拟一封旨意,命镇守太监张永回京。”
“是。”
严嵩不知道其他事,所以也没多想。
内臣怎么安排还不就是皇帝的一句话。
不多时,尤址也到了,他到皇帝的面前跪下。
“朕问你,那个尚膳监的主事太监,召了么?”
尤址有些心虚,他要是有成果,早就来禀报了。
“继续审!有什么办法用什么办法,朕就不信这些人都是硬骨头!”
到此刻,朱厚照的确有些心烦。其实他就是太聪明,很多事看得透,真要当个囫囵吞枣的皇帝,哪里用天天被这些荒唐的事给气到。
其实坐在这个位子上,他才明白,大明必亡。
因为就连英国公这样的人也都没把老百姓当一回事,朱元章说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他们有谁记得这句话?
普通百姓还指望着上头能行仁政,行个屁,上面的在想着怎么从你们头上多捞一点。
……
吱呀呀一声响,昭狱的地牢被打开。
朱厚照待不住离开皇宫,来到了这里。
顾左坐在枯草之上,或许因为光线不足,那张脸仅仅贴着桌面,此时正奋笔疾书写着什么,或许是因为过于专心,所以没注意到外界的声音,甚至不知道有人走到了他的牢房之外。
“顾侍郎,皇上来看你了。”
毛语文见他还是没动静,于是又大点儿声叫唤了一下,“顾侍郎,皇上来看你了!”
卡。
顾左笔锋停顿,愣了一会儿才微微转头。
四目相对,那感觉,有陌生、有熟悉。
紧接着,顾左爬了起来,隔着木门对朱厚照行了个正式的跪拜大礼,
“罪臣顾左,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369章 抓人
“陛下,此处阴冷潮湿,是不是请顾侍郎出来,再容臣安排一番?”
毛语文真心觉得带皇帝来这种地方不是好主意,只不过圣上坚持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开门。”
朱厚照不为所动,命令道。
牢房里面的顾左倒是也开口,“陛下,毛副使所言不错。陛下万乘之尊,如何能够驾临如此不堪之地?罪臣恳请陛下莫要踏入此地!”
朱厚照叹息一声,他也不想叫顾左为难了,吩咐道:“搬张椅子过来吧。”
这算是折中,两个人不再说话。
其实在来的路上皇帝心里头有千言万语,不过真到此时,忽然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朝政实在烦心,他不是很想说;抓他进来保护他,这种矫情的话他也不想说。
最后还是顾左先说话,
“……陛下,罪臣身犯重罪,甘愿受罚,但于扬州回京的路上,碰到三位青年才俊,听其言非一般僵直书生,罪臣……罪臣有负陛下重信,但还是想为国举荐贤才,望陛下能够准许。”
朱厚照沉静的望着这个人。
他在想,如果顾左的一切都是装的,那么他也装得太厉害了。
其实他并不怎么关心所谓的贤才,国家不缺贤才,缺的是用好他们的能力。如果都被人陷害,给关到大牢里,那再多的贤才也没用。
所以他想说其他的事。
所以良久,也才飘出来一句,
“……朕知道,你没有贪墨银两。”
顾左眼神一滞,先前再怎么平静,此时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可以说是眼泪鼻涕一起下来,呜哇一声喊道:陛下!”
朱厚照努力张目,他也有些想落泪,但一直忍住了,“但朕怀疑过你,这一点朕不骗你。因为大明朝的没有多少官员真的不伸手,扬州的两淮运司衙门更是养着一群贪官。朕也真的害怕你拿了银子,那样,朕便不知道如何处置你。”
“陛下待臣之恩,重如泰山,臣万死难报!”
“顾礼卿,今天咱们不说那些虚话,这里不是乾清宫,更不是朝堂之上,我们君臣之间也免去一些虚礼。朕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朕不会杀你,更不会要你万死,接下来盐法改革、海贸渐起、京师建设都少不了你。于你,朕是有大用的。”
顾左最早的时候有过这个信心,但信心再强,真的给关在这里这么久其实也会自我怀疑,所以现在听到皇帝这么讲,他也分外激动,
“陛下!罪臣愿意追随陛下,中兴大明,为天下百姓创造一个大大的盛世!罪臣在狱中也一直在想着海贸之事,想着陛下所说的经济一词,种种心中念想已整理成书,待完成后即呈陛下御览!”
“好,朕等你写完。”朱厚照心中舒坦了些,“你关在里面或许不知晓。朕已经下令,清查盐课之弊,其难度也如最初预料一般,阻力重重。这些阻力逼得朕手段激烈了些,朝中老臣不免觉得朕刻薄寡恩,不通人情,甚至还会怀念先帝。”
“陛下后悔了嘛?”
“后悔?”
“罪臣初去扬州时,也曾想过。是不是要得罪那么多人。后来亲眼见到了私盐盛行、灶户困顿,臣便知道,有些人是一定要得罪的。”
朱厚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若不得罪他们,就会得罪天下的百姓。不把他们的脑袋割掉,将来各地的百姓就会割掉朝廷的脑袋。”
顾左深深看了眼天子,其实在他的印象之中,没有什么事情和人能够挡住天子的意志。但这个瞬间他感受到了某种动摇。
想必,
盐课之弊一定阻力极大。
或是出现了皇帝本身也想不到的离奇事件,
从这些事件中,皇帝感受到了很大的反对力量。
“陛下,龙体要紧,要注意节劳才是。”
朱厚照其实心里头放松下来了不少,但也是因为放松,所以觉得身体有些疲惫,也有些没精神,但胜在他年轻,所以也算不得什么。
……
……
另外一边,
其实……宫里都要‘天下大乱’了。
刘瑾逮着那个道长和武庆,尤址逮着郑舟与宫女春荷,在得了皇帝首肯之后,他们展示了一下什么叫‘太监的变态’,几乎是用非人的手段在对待这四人,什么烙铁、贴纸全都用上了,甚至拿了几十根针,一根一根的往他们指甲盖里塞。
朱厚照从来都没有说过杜绝那些酷刑,酷刑虽然有些残忍,但多少也能起些震慑作用。
而万参元也从一个面相富态的白胖子,变成了一个血粼粼的血肉馒头,那手指头上的血顺着针一点一点的往下流,
量小,死不了,绝对的生不如死。
“祖宗……您就饶了奴婢吧……呜……”他真是哭着喊着讲话,
“转。”
还不招,那就转插在指甲里的针。
“啊!
啊!
啊!
惨痛叫声有些凄厉,因为宫里酷刑少了,有些边上的太监也脸色发白。
这哪里还把人当人啊……
“脱了他的鞋。”刘瑾倒是面色很沉静,“还有脚指头呢,再不招脚指头也戳满。”
“老祖宗!老祖宗!”万参元一听吓得魂都掉了,“老祖宗我求您,您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会杀的。但你想这么早死那是想得美。快点儿的,”刘瑾催促边上的,“再磨蹭,咱家把你们几个也绑上去!”
万参元被折磨的够呛,他其实已经知道自己难逃一死,
既然都是死,又何必去受这种罪。眼看针头越发要接近他的脚趾,他再也遭受不住。
“老祖宗……呜,”万参元人似崩解了般,言语间满是哭腔,“呜……奴婢招,招还不行吗……”
“早说,早说哪里要受这么多罪?”刘瑾弯了弯嘴角,指了指边上的人,“做好记录。”
稍等了会儿,刘瑾继续,“咱家先来问你,你和武庆是如何接触、如何认识、又如何举荐你到永寿宫做法的?”
万参元忍着万分痛苦,一点一点的交代,“是托了人,去传话告诉他,奴婢道法高深。”
“真高深吗?”
“奴婢确实爱好佛老之术。”
“为什么托人去传话?托了什么人?”
“并非……并非奴婢托人,而是……而是尚宝监的霍公公。”
“霍平?他想做什么?”
到这个时候,反正也横竖一死了,万参元只想死的痛快点,所以说的越发顺畅,“霍公公说……奴婢与盐课之桉有关,或早或晚都难逃一死,只有想办法以道法神灵之术获取陛下信仁,才能逃出生天。恰巧碰上宫里两位贵人拜神求子,他便给奴婢出了这么个主意。”
“你获得了陛下信任,对他有什么好处?”
“霍公公也有……也有盐商给的银子。还有,他说待我得陛下信任后,再替他多多美言。将来……将来即便进不了司礼监,也能够到御马监或内官监。宫里本就是需要相互扶持,所以……”
“所以你便答应了他。”刘瑾不屑的笑了,“心倒是够大。除了霍平呢,还有谁?”
问道这里,万参元的脸色又开始发惨,
“说!”
严厉的声音吓得一抖,“还有……还有霍公公身边的伍、谢、尚三位公公,”
“继续。”
“针工局的周元、杨宁,银作局的徐显廷、钟义甫、陆恭,尚膳监的郑舟,混堂司的邓群……”
……
哗!
“开门!”
万参元的交代也就预示着很多人的门会被撞开。其实当皇帝在永寿宫雷霆震怒之时,许多人都已经吓得惶恐不安!
“饶命!陛下饶命啊!”
抓捕的人哪里有功夫听这些,一个个行事粗暴,碰到门踹门,碰到桌子都要掀了。
“抓走!全部抓走!”
这样盐课整顿之风,除了扬州刮,京城也刮,宫外刮,宫里也刮,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谁在这个上面和皇帝打马虎眼,全都不行!
这些人里,郑舟是有些关键的,尤址也在折磨他,
“是不是邹澄?!”
如果说其他人是贪墨银子、想往上爬。郑舟这勾结外臣的罪可就更大了。有些人只是贪墨银两,皇帝不一定会都杀掉他们,也可以一纸命令让他们把那些银子吐出来,然后让他们到苦寒之地度此余生,但郑舟显然不一样。
“尤公公,他晕过去了。”
尤址起身去拨了拨他的脑袋,“泼醒他!”
也是这个时候,锦衣卫副使韩子仁先期一步离开了京师前往扬州。
如果京城宫里宫外是这个力度,他就不能让扬州出一点乱子,至少内卫所不行。
请假
请假休息一天。最近连续的上班很忙,码字到12点。搞得疲惫了。明天还加班写材料。
真要恢复一下,实在搞不动了。
第370章 血水
六月时的京师已经炎热,当初朝廷定好的六月正式建好不夜城。可谁也没有预料到,进入五月,盐课之桉忽然爆发,少府令顾左都给抓了起来。
即便再怎么采取降低影响的措施,还是会使得不夜城开业延期。
两个月前,朝堂有些许平静,也还有人惦记着要把弘治时的李阁老、谢阁老一并送走。刘健干的不是挺好嘛,对吧?
山东过来的奏报都在说希贤公俯首农桑,拿着朝廷给的河工银大修水利,一片万象更新的景象。
可现如今,谁还有能耐在滔天巨浪之下再掀起他想要的风浪?先在这次的风浪中活下去再说吧。
也是这个时候,先前被皇帝派去清查各地储粮的李阁老和谢阁老回到了京师。
作为阁老,他们自然有权力免除几个地方官员,即便是三司使,也不过就是向皇帝禀报一声的事。所以清查之事,算是有些成效,至少抓了几个蛀虫,这些他们在奏疏里也都呈报了朱厚照。
然而当李阁老和谢阁老舟车劳顿回到京师的时候,竟发现皇帝的状态比他们还差。
因为皇帝忽然病倒了。
朱厚照自己觉得大概是有些累了,他确实全身心的投入到朝政中,有时晚上也在召见官员,而第二天又要早朝。
因为一直觉得自己身体好,所以也没怎么注意。
这次大概是精神上先疲惫了,所以一口气松懈了下来,于是乎便病倒了。
李东阳和谢迁也没有想到,皇帝在这个时候还是应了他们的所请,见了他们。
龙床边,谈大夫给朱厚照来了一套望闻问切,余光扫到了两位阁老,有意无意的说:“陛下此番病倒,炎炎夏日自然谈不上风寒,生活节制也谈不上无度,因而真要说到病因,还是八个字,九五之尊,身兼天下。陛下有些咳嗽,臣会给陛下开些清热止咳的方子,但咳止得住,劳累可止不住。”
涉及到皇帝生病,谈允贤就有张太后撑腰。
不遵医嘱,谈允贤可能会告到张太后那里去。
所以朱厚照对于她板着脸也没什么办法,谁让两位阁老进来的太凑巧,作为大夫,见到他们两个哪里能开心。
“谈大夫的话,朕记住了。不过两位阁老离京多日,刚刚回来。朕还是要见上一次,之后便等好一些再说。”
“唉。”
病人是皇帝,谈允贤也没办法,只能叹息。
其实不要看乾清宫现在平平静静,
实际上整座紫禁城一个日夜已经有非常多的脑袋落地,司礼监所查到的那些人,不管什么尚宝监还是银作监,统统抓起来砍了。
勋臣都能动,
几个太监算得了什么?
所以宫里往外抬尸体的队伍都很长。
谈大夫心里头有些猜测,这个时候再看皇帝这番带病也要处理政务的模样,心中实在舍不得,“陛下是仁君,仁君其实本不愿杀人。但又不得不杀人。如此,亦是心魔。”
“是的,朕这次要杀很多人。杀了很多人,还叫仁君吗?”朱厚照怔怔的发呆。
“不管旁人怎么说。在臣的心中,陛下是圣明仁君。”
这句话不是虚话,仅看眼下以带病之身还要接见臣子便可见一斑。
而朱厚照也不是没有虚荣心的神人,听她这么讲心中也稍有安慰。
倒是李阁老和谢阁老有些愧疚起来,他们也不知道皇帝病得双唇惨白。
所以都一脸担忧的说:“陛下身系江山社稷,万望陛下能够爱惜龙体!
朝政的事,谈允贤一个大夫不好参与,所以她也退往一旁,只不过望着皇帝的眼神是一脸痛惜和无奈。
她的性格,也不是说奉承话的人,她是真的很敬重这位皇帝。
医者仁心,作为一个纯粹的大夫,她又怎么不知道一个这样的皇帝对于天下百姓的意义。所以她对朱厚照是有无限的认同。
要说起来,朱厚照这种帝王在碰到有些臣子时,对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
所谓仁者无敌,大抵便是如此。
“咳咳……”朱厚照觉得自己应该是感冒了,在他的概念里感冒就是个小事,后来又觉得古代风寒也厉害的,所以吃药倒也认真,“两位阁老,可是为盐课之桉而来?”
“陛下神机妙算。我们正是为盐课桉而来。”
半倚着床头,朱厚照直直的望着前方,也不看他们,就是说话间有些虚弱,“如果是讲情,那就不必了。这件事不分宫里宫外。《出师表》不是有言:宫中府中俱为一体,宫里的人杀头或是流放,朕已令司礼监处置。宫外的人,又怎么好不一视同仁呢?”
李东阳说道:“陛下,盐课之弊,沉疴已深,如此杀人,不知多少人头落地,臣恐有伤圣德。”
“李阁老。”
皇帝偏过头来,那一张年轻的脸庞稚嫩,也有着些坚定,
“往前看,朕不是第一天临朝处事,若算上以往监国,年头也不少了。朕是什么样的皇帝,你们知道、朝臣知道,天下百姓也都知道。往后看,朕也不会就当这么几年皇帝,时间长得很,所以即便圣德有伤又如何?经年累月之后,天下人自会知道朕是个怎样的皇帝。咳咳。”
说了一大段话,最终还是忍不住握拳咳了两声。
他虽然病了,但有些事情反而想得清楚了。
残暴不残暴,不在于杀人多不多,而在于杀得什么人,杀得对不对。
就像宫里的这些个太监,的确,这也都是生命,但这种人难道不杀吗?
也许是错觉,李东阳和谢迁出了乾清宫以后,总觉得紫禁城里头多少有些血腥味,甚至有太监不断出来洒水清洗,
刘瑾一直不在皇帝身边,他如今忙得很,顺着万参元交代出来的那些人,继续往下顺藤摸瓜,有时都能一窝端出几个人来。
这么多人怎么处置,他也曾去请示过皇帝。
结果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宫里首先要处置干净。
“接下来,陛下务必要休养两日。本身便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陛下不能够再心挂朝政如此放不下了。”
“咳咳。咳咳。”朱厚照因为咳得剧烈,脸上胀得有些红,但心情还可以,“朕知道了,这两日,朕就在寝宫,其他地方都不去了。”
“……恕臣直言。房事……也不能够有。”
“朕知道了。”
谈允贤是个老婆婆,朱厚照实际上才十几岁,所以说这话倒也没什么。
倒是她带来的女弟子脸上升过一抹嫣红。
上次入宫时,是因为笑贵人小产,当时她的师父说皇帝是性情中人,她还不是很理解。现在大约明白了。
皇帝其实是个很温柔的男人,笑贵人小产之后张太后对她很不满,但皇帝并没有,反而更加呵护她,甚至去找来永康长公主宽慰她心。
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托付得人。
而天下间,似皇帝这般好男子也不多的。
本来自己想这些也还好,忽然听到师父说一句,房事……她不知想到什么,莫名就脸红了。
“葵儿,随为师去熬药。”
皇帝生病和其他人生病不一样,这是‘至尊客户’,所以都还要在这里守着,以便随时听从召唤。
“朕记得,谈大夫的收的弟子姓司。”
秋云扶他躺了下来,动作间不忘点头,“是叫司葵。”
“名字反过来,朕倒是熟的,也有几分相似,就是瘦了点。”
“陛下说什么呢,什么名字反过来。”秋云听不明白,而且她其实因为皇帝生病,忙忙碌碌一天下来连口水都没顾上喝,所以其实脑子也混沌。
“没什么,咳咳。”朱厚照轻轻摇头,“感觉……天凉了些。”
“是呢,外面好像要下雨。”
夏天的雨来的急,
没过多久就有几声雷鸣,随后便是哗啦啦的暴雨倾盆而下。
朱厚照听着一阵阵雨声,心中的烦躁慢慢消除,再加上他本身就是疲劳所致,身心一放松,很快便熟睡过去。
秋云放下帘帐,又吹灭了灯,将其他人全都遣出了乾清宫,而且要他们轻手轻脚,不能够发出一点声响。
至于她自己则搬了张凳子坐在了龙床边,就这样右手撑着下巴,摇摇晃晃起来。
谈允贤大约也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所以对于有人在他们熬药的地方守候,倒也没什么稀奇。
她不管朝政,或者说除了想把她心中的好皇帝朱厚照治好以外,别无他想。
即便外面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也不会影响他丝毫。
乾清宫周边的安静,让人很难想象午门外的激烈。
侍卫们冒着雨压着一队一队的太监出午门,刘瑾就在城楼上看着,看着这些人的脑袋一个个被砍下来。
皇帝这个时候病重熟睡,而在此之前给了他权限,但凡涉及与宫外之人联合,贩卖私盐的全部处死。
但是那么多人,哪里问得过来?
实际执行过程中,基本是和盐商、盐官扯上关系的全部都以贩卖私盐的罪名杀了。到后来,便是那种以往不属于他刘公公的人,也给抓到杀了。
天空还在轰隆隆响。
午门下面不知道是第几批太监,呜呜呜的低头哭着,有的喊着冤枉,有的只顾哭,
尤址已经发现不对了,他跑到刘瑾身边说:“刘公公,宫里已经杀了数百人了,这么多人哪里都会获得盐商盐官之利?公公这样杀人,陛下那边如何交代?!”
刘瑾丝毫不理,幽幽的说:“陛下口谕,是要将涉私盐之人全部拿下,彻底净化皇宫。尤公公,咱家是按陛下口谕办事,请你不要阻挠。”
尤址阻止他可不是真的因为菩萨心肠,慈悲为怀。而是也有自己的私利。
因为刘瑾这样杀人,基本上从明日起,宫里人人都不敢得罪他,
威名有的时候就是踩在尸体上起来的。
到那个时候,刘瑾势力更加庞大,对他有什么好处?
可尤址这个时候又找不到皇帝,所以即便急躁也没办法。
雨势更大了,甚至还有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刘瑾本质上是权力欲重的人,只可惜跟着这么个皇帝一直被压抑,今日是得到机会了。
“斩!”
一声凄厉的喊声穿透雨幕。
随后就是积水被‘砰砰砰’的溅起,而后变为血水……
第371章 抄银、花钱
除了杀人,还抄没钱财。
白银、黄金、银票、珍宝、古玩字画……这些东西应有尽有。
财富跟着权力走,紫禁城是天下权力中心,即便是掌宫内食用酒醋、糖酱、面豆诸物的酒醋面局那也不是一般的地方。
皇上、妃子吃的糖酱、面豆那能是一般的品质?
采买的过程中不知道多少利益往来呢。
所以这一顿钱财抄没得也多,便是最少的人也有几百两银票,大部分集中在几千两,若是位置高的,算上古玩字画折现的话,那十几万两的身家也是有的。
而且其中虽然有冤杀,但大部分人都与‘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又能穷到哪里去?
关键是数量上去了,几百个几千两,再加上些有钱的,最后搜搜刮刮应该有数百万两银子。
只这样简单的一算,账目已经有个大概了。
刘瑾来禀报的时候,说了315万两这个数字。
朱厚照恢复了些,不过食欲依然不振,因为药实在太苦了,喝得他嘴巴里全是苦味,吃啥都是苦的,所以精神状况虽有所好转,但也只是好了一小半。
一直咳嗽还让他声音有些哑。
此时只能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对着旁边跪着的刘瑾说:“银子,都归入朕的内帑。等将来朝廷与百姓需要时再拿出来。刘瑾,”
“奴婢在。”
“这件事,朕不过多细问了。你处置明白就好。”
刘瑾心中一喜,皇帝这次这样放权,大概确实是病了。
“陛下放心,奴婢不会出一点纰漏!”
刘瑾走后,
皇帝睁开了眼睛。
抄没得钱财应当不止这么多。他明白,但他不追究了。
当皇帝,如果已经到了一口汤都不给下面的人喝的程度,实际上最后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这些银子本来在内臣这个圈子里流动,他送你,你送他,现如今叫他这个皇帝一下子抠出315万两,的确不是小数。
而且有的时候也并不是刘瑾在拿,
他只有一双手,那么多活儿必定也还是依赖下面的人在做;也只有一双眼睛,看不到下面的人偷偷藏了多少。
而叫刘瑾自己,大约几万两,他壮壮胆子还是敢拿的。
其实银子对朱厚照来说有用,但他手里积蓄的太多,则不太好。
尤其今年发了两笔财,一个是梅可甲、谷大用起运240万两白银,
一个是三地市舶司实行准入制,有约200万两白银。不过当初,为了推行准入制,皇帝承诺这笔银子只用于赈灾。这也是闵珪觉得五万两太低,而二十万两不高的缘由,所以这倒不进内帑。
但其实也无所谓,如果天下真有灾祸,国库无银,朱厚照才不是那种守着银子看百姓饿死的君主。
所以说到底还是他的钱。
此外他本身亦有些积攒,所以年初时有一个高峰,内帑有四百四十万两银子。
后来拨给杨一清一百万、王守仁三十五万,刘健三十万,还有王鏊带走二十万修筑新的宁波城池。
所以哗哗哗的,导致此时内帑只有二百五十万两银子。
当然,这次宫里‘扫灰’之后,又要富了。
而且盐商也还在抄没……那里的银子更加吓人。
朱厚照闭目养神时也在想,他得花些银子了。他一个皇帝,把天下的银子都聚拢到这里是有好处,但要适度,否则百姓便穷了。
不过花钱容易,花的对才难。真要只是花出去,修几座宫殿也就不剩多少了。
但他显然不会。
其实前几日去昭狱看顾左,
在回宫的路上,朱厚照忽然想起一个词:特殊津贴。
大明的官俸确实太低了。
但整体性的提升官员俸禄,实际上后果难料。而且官员群体本身就是庞大的既得利益者,这时候还去给他发钱,不是脑子有病么?
他们过得好着呢。
但官俸过低实际上会造成好官也只能变贪官。所谓高薪养廉,不是没有道理。
此外,俸禄太低导致贪腐成了普遍现象,有些桉子其实不太方便查,真要论起来,他作为皇帝慢慢提拔起来的这些人,难道就一点没贪?
怕是不会,否则每天应该吃糠咽菜才是。
而他也只能当做不知道,毕竟终归还是要靠官员去管理国家。
这次他真的有些担心顾左贪了盐课银,那这桉子就难办了,光是这个人杀不杀,就得纠结好久。
而特殊津贴的机制,则可以很好的保护‘自己人’。
以特别的功劳,赏赐他特殊津贴,一方面可以解除官员本身切切实实的柴米油盐之忧,使得他们有物质基础去拒绝贪腐,同时也是一种加强皇权的方式,更是营造自己人圈子的好手段。
因为特殊津贴的赏赐与否,就是看皇帝的心情。
当然,这种情况下,贪腐还是会存在,因为人心总是不满足。那就没办法了,佛祖都无法超度所有人。
乾清宫里无人打扰,安安静静,倒也适合他去想这些东西。
外面的雨停了,阳光射进来,
朱厚照也躺久觉得难受,于是便想起身走走。
“陛下!”秋云在边上看他缓缓起身,惊了一下,靠近了还说:“陛下应叫奴婢才是。”
“不必扶,朕好点儿了。”伤风感冒,还不至于要人搀扶。
朱厚照自己起身,夏天热,他便穿着白色单衣也完全不冷。
没走两步就看到那个叫葵儿的姑娘,端着一个青色的瓷碗进来了,碗倒是漂亮的,上面绣着青龙,就是那药,真是要命。
朱厚照本能的就要后退,“……不是刚喝完吗?”
葵儿有些不敢看衣衫不整的皇帝。
倒是秋云去接了过来,“陛下,奴婢知道你心里头必定是想着早些宣召官员,处理国事,真要如此,这药还真是非喝不可,只有这样才能早日好起来。司大夫,你说是不是。”
葵儿姑娘嘴唇红润,还亮晶晶的,脸颊略有一些婴儿肥,看着应该很好捏,低着头说:“是的……良药苦口利于病。希望陛下能够早日病愈。”
“拿来吧。”朱厚照懒得听她们说这么多,说来说去不就是喝么。
他也不二话,闭着眼、皱着眉,一口全都闷了下去。
随后便是找白水咕冬咕冬喝。
“咳咳,”朱厚照满脸痛苦,忍不住说道:“孔子当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的时候,一定是没喝过今日这么难喝的药。”
葵儿姑娘忍住不发笑。
秋云则将碗放回她的盘子里,并眯着笑眼说:“葵儿姑娘不要害怕,药本就是苦的。”
她们一起看向皇帝,发现他在捻了一块桂花糕在吃,大抵是太苦了,便找些甜的吃。
“只要不涉及朝政,生活里,陛下可是宽仁的很,你瞧瞧便是。外面的那些啊,不听不看就行。”
葵儿姑娘偷偷瞄了一眼……其实朝政,和她们这些女人有什么关系。
……
皇帝这里病了以后,侍从室的几人也难得空闲下来。
但严嵩这几日过得并不容易,谢丕在谢阁老回京之后便直接回家了。
他却没处去,平日里他与那些太监也不是完全隔绝,这个时候就生怕自己被牵扯了进去。所以算是担心了几日,不过好在一切都有惊无险。
侍从室是知道皇帝圣旨将张永叫了回来。
这其实是个很有内涵的政治动作。
因为张永是西北镇守太监,职权重大,责任也重大。西北的军务因为有皇帝财力支持和杨一清的大力整顿,慢慢的卫所之兵也军威大振,换句话说杨一清所掌握的军事力量会随时间越发强大。
以皇帝和边军的格局来看,一个镇守太监多重要自不必提。
可这种时候却将他召回,这显然不是计划之中的事。
因为三月大朝会之后,张永才随杨一清返回固原,眼下到地方最多两个月。
也就是说,一定有更重要的事。
可会是什么呢?
宫内的种种变故,等一个月后张永回来,司礼监都收拾妥当了,那时候局势慢慢归于平静,他能干什么?
所以其实当初严嵩接到这个命令,始终揣摩不到皇帝的圣意。
但他知道一定有某种圣意。
因为当时皇帝是带着怒火回的乾清宫,既然是怒火,就是碰到了事情,而碰到事情之后所采取的行动,能是随意之举?
至少这位皇上不是这样的性子。
也就直到这几日,严嵩慢慢摸到了些影子,
因为刘瑾所得的授权太大了。
皇帝几乎没有一次让他这么任意的做过一件事。
这是帝王心中最深的心思,
严嵩不敢想……会不会这其实也是有意的?
第372章 局面
“宫里的现状摆在眼前,以往也有成例在先,碰到这样的事,陛下从来都是一究到底。这个时候要陛下半途而废,难度极高。”
李东阳和谢迁终于回来了。
原来他们的一帮人也似找到了主心骨。
像礼部尚书林瀚、左都御史张敷华、新任大理寺卿吴角、工部尚书曾鉴都迫不及待的来找了他。
所说的自然也是盐课之桉。
但李东阳开口便是一个‘难度极高’,弄得其他人也都不好讲了。
“司礼监刘瑾趁着陛下重病休养之时,在宫内大举屠刀。虽说昨日暴雨冲刷,今日什么都瞧不出来。但人,是有记忆的。”曾鉴抬着袖子重重的说了最后的话,随后低头叹息,“宫里如今这样处置……已经走了样。外边儿的继续追下去,又如何保证不走样?酷吏之流,根本理解不了皇上的准确意思,只一句圣上有命,便无人可阻!”
他们这些外臣拿不到准确的数字。
不过宫里的动静不小,旁敲侧击的也知道一些,刘瑾最后杀人就是看个人喜好,跟随他的人留着,不是他的人平日里又没有多亲近的杀了。
这种方式引起了文臣的一些不满。虽说杀的只是内臣,
但司礼监掌印太监这种高位,如何能让这种人占据?
陛下这次病了,于是便大发神威。
等到下次什么时候陛下再不幸病了,那倒霉的会不会是他们?
一个残忍暴虐的太监坐在那个位置上,谁都是担心的。
当然,这话不好讲,毕竟皇帝好好的,你非要说下次生病,这不是嫌命长么。
“不仅如此,”张敷华也不无忧虑的说:“盐课之桉从来也不是内臣、勋贵之事,邹澄等人又怎么说?这桉子接下来真的碰到谁,还很难说。”
这一点是他们今日聚集的主要缘由。
因为桉子在扩大化,
而皇帝的决心已经不可动摇。
那这样下去会不会也将他们牵扯进来已经不好讲。
总不至于,所有的文官就和这里的事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吧?
“依老夫看。贩卖私盐之情形,还是不要与陛下提了。宫里杀到了这个程度,永康侯、南宁伯也还在狱中。这种情形之下,要陛下饶恕私盐贩子,几无可能。”
谢迁也不黏黏湖湖了,直接把话讲明,“但外庭之事,具体是不是涉及私盐贩卖,这我们可以去讲论清楚,不能够随意定罪,好似大明朝上上下下人人都贩私盐。这一点无论是陛下、还是大司徒都是认同的。”
众人点头,谢阁老讲话倒也实在。
宫里怎么杀那也管不了。
但他们还是要尽量减少冤假错桉。
最重要的是皇帝对这一点不仅不反对,还会支持。
“第二,便是不涉及私盐贩卖的人。我们可以一同奏请,乞求陛下处置不必过重。一方面可以让贩卖私盐的底线更加清晰,另外也能彰显圣上仁德。”
这意思就是说,朝廷并不是找茬,而仅是坚决处置私盐贩子。你不涉及,都好说,你涉及了,就什么都别说了,要怪就怪自己。
干干脆脆,爽爽利利,桉子还能办得容易些。
李东阳点了点头,谢于乔的智慧还是高于一般人的。
其他人也都没意见,只要这个‘烈度’能控制,就不会出现到处攀咬的情况
不然张三李四王二麻全都给拉下水,
他们这些人又如何能够保证自己不会出事呢?
万一就有一个人出来指认你怎么办。
现在谢阁老的办法,说白了就是八个字,谨慎定罪,定罪就死。
其关键在谨慎二字。
好在他们几个都没有主动去贩过私盐,因为他们位高权重,并不缺银子。
阁老就是阁老。
另外一边,
韩文、闵珪、王炳的麻烦也不少。尤其是韩文。
盐政本就在户部管理之下,顾左还可以说自己并不分管,他这个尚书却不能。
两淮盐使邹澄还在疯着,户部山东清吏司也抓了几个人,但这些也都是小官,像走私食盐这种钱轮不到他们赚,这样看来倒是救了命。
可另外一方面,两浙、长芦、山东等地的运盐使看到朝廷是这个状况,纷纷给他来信求情,
其中有些确实是他安排的人!
“……大司徒推荐了他们,却不是推荐他们去贩私盐的,朝廷法度不能够遵守,这个时候求情又有什么用?陛下整顿了宫里,连勋臣也抓了,饶了他们,怎么饶?”
闵珪的话是有道理。
但韩文的做人就显得非常的拧巴。相当于是自断后路,所有的希望都在顾左身上了。
“都抓吗?”
王炳并不去体会韩文的难处,“大司徒此话何意?到了这个节骨眼,凡贩私盐者,皆为死罪。”
其实韩文也就是小纠结一下,毕竟他是个人,人做这种决定都不容易。
“查吧,一查到底!”
圣旨早就有了,这个时候也不必再入宫禀报。
先从两淮盐场开始,邹澄之下,所涉文官也难逃法网。
锦衣卫副指挥使韩子仁、毛语文已经先后离京,至于说杀这么多人,会有什么动乱……
朱厚照即使病在乾清宫躺着,
老虎打着盹,他们也不敢。
又一日后,
侍从室忽然拟了条旨意出来。
不是那种命令式的,而是征求意见式的。
其内容简单、但是新奇。
便是皇帝提出了‘特别俸禄’这一词,主要为了奖赏朝廷上下有功、辛苦的官员,只要情况属实,就可以领取这一笔特别俸禄,银子从内帑里头出,不占用国库岁入。
但对于什么样品级的官员,立有多大的功劳奖赏多少特别俸禄,这个就需要仔细鉴别和规定了。
总不能大家都发一万两,那样管理实在粗糙。
应该有所区分,至少分个级别,每年一千两、三千两、五千两、一万两、两万两等。
其他的朱厚照不提,包括官俸太低、领到特别俸禄的人贪墨更加不可原谅等。这些是意会,不适合写在纸面上。
这个旨意从宫里递出来倒是令外庭一下子感到意外起来。
不过人们见不到皇帝,所以也只能相互谈论而不知道皇帝的真实目的。
这不是件大事,谈大夫并不同意为了这件事就让皇帝又开始恢复处理朝政。
也恰巧两位阁老回京,许多奏疏都是他们在帮着批示。
随后递到司礼监批红。
结果刘瑾看到谨慎定罪,定罪就死这八个字颇为不喜,好几封奏疏都是这个意思,显然就是有人故意为之。
而他之所以不喜,更是因为奏疏里面多多少少还是会带着对他的批评。
其实也很好想,文臣为什么提出这八个字,还不是从他刘瑾身上吸取的教训。
这样的话意,写在奏疏上给皇上看,刘瑾怎么会开心?
所以他在司礼监也发了通火,还有些怨恨的说:咱家没有得罪这些外庭的臣子,他们倒是先向咱家捅刀子!
本质上,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
因为文臣不喜欢这样性格的人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可当刘瑾不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时候,他的下场肯定不好。
更让刘瑾面若寒霜的是,这些奏疏也有来自尚书这样的高官。
“……似林瀚之流,陛下本来也不喜欢他,若是寻着机会,就要想办法将他赶下来!”
刘瑾身边也有一帮人,便是原来的八虎,现在担着司礼监秉笔太监的马永成。
马永成的话倒是天经地义,别人得罪你,你干嘛不还手?
但刘瑾有顾虑,
乾清宫的皇帝不知道会不会介意他做这种事……
“不可冲动。斗来斗去不能够耽误陛下的事,否则你我都讨不了好。依咱家看,还是在贩私盐上做文章,顺着陛下的意思做总是没错的。文官几个不爱财?想脱罪,哪里有这么容易!”
皇帝这个时候正在见尤址,
这老太监哭得泪眼花花,说着前两个晚上宫里发生的事。
“别哭了,刘瑾杀人,你哭什么?”
“陛下,奴婢那日是看刘公公杀人太甚心中害怕。当时奴婢本想去阻止,但陛下正在养病,奴婢无论如何也不敢打扰。就这样,宫里一昼夜之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眼下已经到人人自危的程度,陛下这些年的宽厚仁德,便是叫刘公公一下子给败光了!奴婢也是为陛下不值!”
朱厚照看着殿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起来吧,也不要再哭了。刘瑾也是怕办不好朕交代的差事,他手段是激烈了些,但效果也是好的。你呢,向来愿意替朕考虑,朕心中全都清楚。所以你说害怕倒也不必。刘瑾,不是不敢找你得麻烦么?”
尤址听了这话擦了擦眼睛站了起来,隐约间还有一点抽泣。
其实他心里在想,皇帝不是一般的软弱之君。他说得那些话里,最重的是人人自危四个字。
像当今圣上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容许身边有这样强势的太监。
所以权利欲重的刘瑾根本就是在自掘坟墓。
而他这个时候跑过来‘告状’,实际上是与刘瑾割裂,表明他不是那份势力之下的人。
因而将来处置刘瑾才不至于牵连到他。
偌大的京师,藏着各种各样的人,但每个人的所为就是四个字,趋利避害。
对于尤址来说,这是他在宫里选择的生存之道。
若没有这样的眼力,想活下去其实也难。
偷偷看了眼正在吃东西的皇帝,尤址情绪慢慢平静老实下来,
“司礼监在做什么?”
尤址低头禀告,“陛下这几日休息,司礼监主要是将内阁的票给批了红。”
朱厚照轻轻笑了笑,“刘瑾估计头疼着呢……”
外面的人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掌印太监?
不过对他这个皇帝来说,有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盯着那帮贩私盐的恶官倒也不错。
当初,他故意营造这么个局面,不然啊,还得他自己去费心。
第373章 扬州要出大名
扬州城还不知道京师此番变故,
一些个公公还当自己真有几分能耐。
直到韩子仁加急赶到。
内卫所千户骆承林心里松下一口气,扬州的事情内外观瞻,他一个千户,许多事做决定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压力的。
“……刑事所还算正常?”
骆承林点头,“那个叶瞰知道我们在,没怎么敢乱来。但有宫里的人的身影。”
“不足为虑,宫里出了变故。”韩子仁站在窗边负着手,“内臣涉盐的事叫陛下给撞上了,陛下龙颜大怒,一次性清洗了好些人。”
“叶瞰知道么?”
“毛语文来了。”韩子仁皱眉望向窗外,眼神里有些思索,“就算先前不知道,现在也会知道的。所以咱们的情报也就没意义了。”
毛语文一到,他绝对不会让叶瞰乱来。
既然没有什么出格的事,禀报皇帝就没有意义。反而显得自己在没事找事。
骆承林则感叹着说出另外的感觉,“以陛下之心志,太庙之中也仅在太祖、太宗皇帝之下了。”
这件事没有个结果,就一定不行!这句话说的简单,做得到的皇帝有几个?
其实很多事情,就是一个决心、一个魄力的问题。好些时候,方法都定得对,就是执行不坚决,这边要放一个人,那边要放一个人,到最后就成了摆台唱戏,图了一个看着热闹。
“韩副使,那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照常。这次人多,一定不能够出什么乱子。”
与他们相比,毛语文和叶瞰则并没有那么愉快,
叶瞰最初还很担心,因为他与宫里的人接触,结果叶奇军的地窖还是空的,最后把叶奇军打得半死,又到处搜刮,总共也才弄出来二十多万两银子,
毛语文到扬州一看是这样,望向他的眼神就有些严厉。
“怎么回事?”
“叶奇军是永康侯的人,永康侯自邹澄入京、顾佐被抓之时就觉察到了危险,所以叶奇军知道的也早,地窖就被搬空了。属下反复拷问此人,但他想要活命,死活不肯说出银子在哪儿,怕说出来就再没生还的可能。名单上另外两个盐商,也是同样的情况。”
数额巨大的银子,如果等刑事所、内卫所已经到扬州是来不及运的,只能是之前,毕竟那么大的东西,经过城门口一查就给查出来了。
“命都不在了,还要留着银子。真是要钱不要命。”这件事办的是有瑕疵的,不过眼下正需用人,毛语文也不会把叶瞰怎么样,
而且这个问题有解决的办法。
不就是抄出来的银子少了么?
找三两户愿意花钱买命的给他添上就可以了。
毛语文的到来,加速了刑事所的行动,按照凡涉私盐即抓捕的原则,锦衣卫深入扬州城大街小巷,踹开了许多家盐商的门。
先前想各种办法自救的俞明泉等三大盐商,已经抓入狱中待审,若是证实不涉及贩卖私盐,而仅有一些其他的情节,那么或许交笔银子还能让重罪变轻罪。若是涉及,那就要槛送京师。
一时间扬州城一家接着一家遭逢变故。
正常的食盐售卖也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
巡盐御史赵慎管起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摊子,一方面向京师奏报情形,一方面继续维持盐场的生产,市面上的食盐销售进入低谷,而私盐就更加少有人售卖。
赵慎忙得昏头昏脑,但有些情形他还是看得清楚的,
盐政之弊绝不是私盐那么简单。
私盐价格低、质量好,朝廷以如此力度查封缉查私盐固然会有一些效果,但实际上就是在逼着百姓购买价格高的官盐。
从这个角度看,缉私反而是百姓反对的。
这是其一。
其二,灶户生活本就困苦不堪,朝廷又如此打击私盐商人,导致他们手中的余盐更加无人敢买,余盐的价格也会急速下跌。
这样弄下去,拖上一段时间就会饿死人!
商人的确闹不出大事,可灶户能!
所以他的奏疏走的也是八百里加急。这些事情作为巡盐御史,他是一定要和天子禀报的。
其实朱厚照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缉私,要有两招,其一便是打击,其二就是要给灶户活路。
否则千千万万的灶户自己就开始销售私盐了。
此外,他先前计划施行盐场拍卖,这个思路他还是觉得不错。
因为让少府去成立一个盐商,再去统一收购、售卖食盐,时间久了,还是一样的问题——即因为吏治腐败导致官盐有行政成本,官盐价格就是会高。价格差一产生,私盐泛滥就是时间问题。
而这些行政成本,都是由官府承担的。
还不如进行市场化运营。生产、销售都交由商人,只将盐场的所有权拿在手中。
虽然他不是迷信自由市场的人,但是市场化确实可以带来效率的提高,这还是没有疑虑的。
可这种变革需要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就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
这个衙门可不是个小衙门,除了邹澄这个转运使,下面还有同知、副使各一人,以及数量不等的判官。
此外还有专门执掌文书往来的经历司,类似于秘书室,内设经历、知事等官职,林林总总加起来要有五十多人。
他们的品级皆不高,转运使也就是从三品,其余的也是五品、六品的多。
现在邹澄在京师疯了,
扬州城又抓起来几个盐商,仔细一审问,
整个转运使衙门和倒卖私盐的盐商没有一点关联的寥寥无几。
衙门里基本上被一扫而空,赵慎要做事的时候,只有一个年纪很大的经历替他抄录、整理些文书之类的,
年轻人中,倒是还留有六个,但都是微末小官,而且性格很怪癖,这些人似乎连巡盐御史这种大官都不知道要怎么巴结,自然是混不进那个‘圈子’。
赵慎在堂上感叹,“运司衙门自转运使而下共五十三人,最后与私盐商没有关联的竟只有七人,真是荒唐之至。这种事情报到朝廷上,朝廷脸面何在?”
毛语文这个不担心,他担心捂着什么事情叫皇帝给发现,那才是问题。
“赵盐司,刑事所可没有屈打成招,这四十六人,家家富裕,他们的案卷自己也都画押认了。”
“副使误会了,赵某不是那个意思。赵某是感叹,国事维艰,治国不易。”
屋子外传来韩子仁的声音,
“能有多不易?原先韩某任知县的时候就说过,百姓,无非是给其一条活路。现在一边是盐商家资累万,生活骄奢,一边却是灶户艰难度日,难求一次饱腹。要说治国有效,便是这些岩上的银子都给灶户分一些,如此,四方安定。”
毛语文问道:“抄没盐商的银子需要解运京师,韩副使敢用?”
“若是支援灶户每日生活所需,这银子便用得。”
韩子仁认识皇帝许多年了,对于这一点,他有自信。
“两位不必急,奏疏赵某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师了。相信陛下会有决断。所查获的盐商逐人逐日审理也可完成,无非就是时间长短。现在的问题是这运司衙门,这般报上去,怕是朝堂震动、陛下震怒。”
毛、韩二人对此都无所谓。
他们是锦衣卫,又不是文官集团。
贪腐到这个程度,又不关他们的事。
不过他们也理解,赵慎毕竟是巡盐御史,虽然从实际情况来说,这些人犯的事和他无关,但说到底巡盐御史就是负责监督这些官员,
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怎么解释?
不要觉得赵慎是在杞人忧天。
朝廷、官场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如果朝廷真的觉得运司衙门弄成这样很失脸面、想找个背锅的人的话,
会找谁?
所以说,官场之上一不小心就是万丈深渊,并非说说而已。
但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韩子仁与毛语文在这一点上是统一的,“该是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不是南镇府司不配合赵盐司,主要……南司就是为陛下收集消息,而这件事又处处引人注目。有一丝隐瞒,韩某这颗脑袋就要搬家了。而对于赵盐司来说如实上报也不一定会怎样,有些人胡搅蛮差,但陛下是个讲理的人。”
毛语文其实都懒得做这样的解释。
抓人、审问、抄银……刑事所现在忙的很。
赵慎也不是真的就是要撒谎,他是从另一个角度考虑,
大明朝到现在还没有查出过这样的案子,这是真正的一窝贪官,一旦报上去,百年之后的后人都会提及此事。
朝廷、官场,搞成了这副模样,总归不见得脸上有光吧?
而陛下又是自视甚高之君,所以他不是要撒谎,只是在纠结自己是不是没有维护住皇帝的面子。
当然,看到皇帝两位心腹都是这个态度,他心中的疑虑也有所消解。
“既然如此,那么运司衙门的奏疏便照实来上。到时候他们的案卷全都附上。只是如此一来,扬州真是要出大名了。”
那也没办法,朝廷要清查盐政,肯定是这个结果。
等到下午时,运司衙门的三人连续接到两封从京里来的旨意。
一封是内阁给巡盐御史,其意是说盐课案要仔细甄别,尽最大可能减少冤假错案。
一封是司礼监给两位锦衣卫副使,结果意思却似乎有些相反,司礼监强调了皇上的意思,宫里的情况,所以要他们在扬州,一个不漏!
尽管如此,三人也都不惊奇,司礼监和内阁又开始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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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朕就是瞎了眼!
赵慎的奏疏到了京师以后,
内阁先进行票拟,一看到运司衙门的贪腐程度如此之深,他们也满心的震惊。
“李阁老,这要怎么给皇上看?内阁票拟,又要拟一个什么意见才好?”
李东阳老得眼袋下垂,此时也是一脸的严肃。
他把手上的毛笔放下,刚刚所考虑的事情也抛到脑后,把赵慎的奏疏前前后后又看了两遍之后开口,“就写,请圣上裁夺吧。”
内阁不知道如何办理,便会这样写。
这件事比较重要,两位阁老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要尽快禀报皇帝。
不仅仅是其中运司衙门的贪腐,还有十几万灶户的安顿问题。
入宫的路上,两位阁老碰到了出宫的谈大夫,以及她那个面容姣好的徒弟葵儿姑娘。
因为已经认识了,就打了个招呼。
等到擦肩而过之后,
葵儿姑娘便说:“陛下还没有痊愈,便又要如此密集的接见大臣。”
其实朱厚照的身体已经逐渐好转,主要是胃口好了,鱼肉、鸡肉不断,除了还有些咳嗽滴滴答答一直没好完全,精神已经基本恢复了。
而谈大夫那边一松口,
他就吩咐侍从室开始叫人。
这些都在谈允贤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令其到底还是有些不愉快。
现在听到徒弟这样讲,谈大夫也心生一计:
“往后,我们也可以往侍从室递条子。便说病情复诊。陛下还有些咳嗽,也是应当的。慢慢的便一个月来上一次,每来一次就尽力说服陛下节劳。”谈大夫是真的担心,“否则,照陛下这般辛苦,下一次病倒也是意料中事。”
葵儿姑娘轻抿嘴唇点了点头,
皇帝勤政爱民,有情有义,她算是见识到了。
“不过,我们几个也不必每次都来。医馆那里也总是要留人,你与辛惠隔开,下次为师就带辛惠入宫。”
“哦。”葵儿姑娘轻轻应声。
……
……
乾清宫。
皇帝吹着热茶,
他把杨廷和给叫来了。
“……盐政败坏至此,百姓总归是受苦最多,每每念及此事,朕便痛心不已。先前还有人为盐政官员求情……”
杨廷和情略有些停顿,还好皇帝没有继续说下去。
“……算了,此事先不提。眼下最为要紧的便是那些灶户。朕知道,灶户晒盐本就艰苦,一旦处置不妥,便会有不忍言之事发生。如今两淮各地的盐场想必都受影响,数十万灶户朝廷不能弃之不顾。杨爱卿,朕的这番心意,希望你能理解。”
这桩事,没有人会反对。
文臣本身也支持朝廷多加赈济,所谓的施恩于天下,就是如此。
宫里的事叫刘瑾给弄成那番模样,但皇帝,还是心怀万民。
得来的银子没有被挥霍,最后花在了百姓头上,而且是皇帝主动宣召他来到此处,这样想着,杨廷和便觉着那个熟悉的陛下还在。
“这次盐课之桉,朝廷也抄没了一些银子。朕四季常服皆备,吃喝用度也不短缺,宫里便是偶有破败之处,只要稍加修缮即可。因而是用不到这些银子的。况且,层层盘剥,剥得本就是灶户的钱,这银子要想办法还给他们。杨爱卿,”
“微臣在。”
“两淮盐场涉及灶户众多,朝廷若是不派总办大臣,这件事估计也做不到。所以赈济灶户一事,你可愿往?”
杨廷和自无二话,他拱手称:“陛下有命,但敢不从?臣愿往!”
便是说到这里,李东阳和谢迁到了。
因为说是扬州来的奏疏,
侍从室没有过多阻拦,皇帝现在就关心两个地方,一个扬州,一个大同。
况且和杨廷和本身也是在说两淮盐场。
“臣李东阳(谢迁)叩见陛下!”
“平身。两位爱卿来的正好,朕正与介夫在说赈济灶户一事。私盐禁绝之后,灶户失去了余盐之利,这一点不可不察。你们也都说说,有什么意见?”
李东阳和谢迁心里都一顿,
赵慎在奏疏里说的事情,皇上竟然都已经知道了。
可比这八百里加急的奏疏还快的又会是什么?
或者就是说皇帝自己想到的。
这就比较厉害了。
李东阳往前一步,“陛下以百姓为先,此乃我大明天子之德。微臣于此事并无意见。只不过,两淮灶户之数不下十万,朝廷禁了私盐之后,今年可以赈济,明年怎么办?后年、大后年又该如何?再有朝廷赈济灾民,虽有总办之官,但也是依靠大大小小的官员下拨银两,但……”
“但什么?”皇帝眉头一挑。
“臣请陛下御览。”
李东阳很突然的把奏疏拿了出来。
这就让乾清宫的众人有些惊异了,莫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
朱厚照咳嗽两声,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其实明朝那些荒唐事,他大概是知道点的。
但他当皇帝已经当得有了代入感,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亲历者,有时候还是会很愤怒的。因为现如今的各项朝政都倾注了他的心血,如果总是不见好,你说烦躁不烦躁?
结果赵慎的这份奏疏还真的来的‘恰如其分’。
他一看到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都已经腐化到几乎全军覆没的程度了,瞬间便有些暴跳如雷。
于是‘啪’的一下把东西扔在地上。
随后勐然站起身,怒吼道:“朕真是瞎了眼,就是养条狗,还知道亲顺主人呐!这个邹澄还敢在京师装疯,他就是不疯,朕也要将他弄疯!
两淮盐业,是大明盐业之首!结果运司的盐政官员几乎个个贪腐!大明的脸面何在?大明的体统何在?!传出去朕就是个昏君呐!咳咳……咳咳!”
皇帝忽然如此动怒,司礼监、侍从室和几个文臣都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刘瑾还不忘关心,“陛下息怒,要注意龙体啊!”
朱厚照不理他,“李阁老、谢阁老!你们说,朝廷靠着这样的运司、这样的官员,能管理好盐政吗?!盐课能不流失吗!千百年来可有哪朝哪代中兴之时,却贪墨腐化至此的?!千百年后,朕与大明岂不是后人的笑料?!”
“你们听着!运司衙门的桉子务必详查,谁也不能够求情,该是什么罪就定什么罪,不能因为涉及四十多人便咳咳……咳咳,便要求朕从轻发落!咳咳。”
皇帝如此动怒,忽然间咳嗽有些止不住似的。
几个官员都靠过来,想要扶着他。
“皇上息怒啊!具体情形如何,总要再去与赵盐司核实清楚才好。”
朱厚照深呼吸了几下,慢慢强制自己冷静,
随后他又忽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赈济灶户一事,朕原以为虽然不难,毕竟银子是有的。但是现在看来,盐课之中贪墨之举甚多,这银子朕就是舍得给,还不知能发得下几成呢!”
有的时候,朝廷的银子还没出京师,就先要流失一部分。
尤其到嘉靖年间朝廷欠俸的时候,别的不管官员的俸禄先拿了。
只要人数一多,谁敢说什么?难道还能与所有人为敌?
“因为处处贪墨,灶户才会为胥吏盘剥,如今还是处处贪墨,你们谁又能使朕相信,朝廷下拨的银两会真的用于灶户身上?”
这个问题,谁敢回答?
在信息发达的年代,某些官员少发点钱,这个风险较大。
但在古时候,上头说每个人发三两,他就自己扣下一点,谁知道?
百姓自己也不知道朝廷要给他们发多少银子。
所以很多时候的赈济,反而是有权有势的人还要吃掉其中一点。
本质上就是执行问题。这也是最具挑战性的问题,如果每一道政令都能按照理想的状况实现,那他每日便只用动动嘴,又何必劳累到让自己生了病?
这也是他成立侍从室,盯住各个大臣的原因。作为皇帝,他就是抓紧抓牢内阁和六部。
朱厚照思来想去,心中还是不放心,
“这样不行!赈济灶户的银两,朕还是拨付至少府粮商,灶户主要是困于衣食,衣还好说。食是万万不能马虎,少府拿了银子以后即动用专门的运粮队往两淮各处盐场输粮。介夫则多带些人,每日辛苦辛苦,往来于盐场之间,务必督促执行!”
这样的话就是绕过那些胥吏!
因为盐政官员不值得信任!
其实本来也该如此,银子是大费周折好不容易从那个系统搜刮上来的,现在又通过这个系统分发下去,这不是回到原点吗?
所以宁愿麻烦一点、别扭一点。
虽说少府这个新建立的官僚系统当中也免不了贪腐,但毕竟新、没有那么多时间腐化到那个程度。
杨廷和说道:“陛下请放心,臣一定瞪大了眼睛看!”
“唉。”
朱厚照盛怒之后又长舒一口气,
韩子仁说当县令就是给百姓留一条活路,其实当什么官都是如此。关键是上下其手,阳奉阴违。
就是发个银子都要动那么多的脑筋。
“当初太祖皇帝设两淮运盐使司的时候何曾想过会有今日这样荒唐的结果?一个衙门五十三人,四十六人都贪腐,真是闻所未闻!祖宗把江山交到了朕的手上,却搞成这个样子。朕,真是痛心疾首。”
“陛下!”
李东阳和谢迁也有些共情,“天下人本就分贤与不孝,陛下切莫为了不孝之人而伤了龙体。”
朱厚照仰着头,一点一点的说:“这封奏疏的真实情况如何,朕会令人核实。而除了两淮,两浙、长芦、山东等地的运盐使司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核实之后为真,朕真不知道留着这运司衙门有何用处。”
这话说的很不一般,皇帝这什么意思?
第375章 真得花钱
盐法到这个程度,仅是缉私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贪腐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各种问题交织。
仅仅一个守支,就足够头痛了。过去几十年发了未来的盐场产量,要把这其中的帐一笔一笔给它理顺,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而开中盐法一步步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可以说沉疴已深,想要原封不动的回到大明初年时的那种较为平衡、温和的状态则更加不可能。
朱厚照的想法,还是要把这些东西全部甩掉,
除了盐场的所有权不放,其他的通通放下去。
而在管理层面,他只盯住负责拍卖盐场经营权的户部。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还是可以课些税。
至于说食盐具有战略意义,一方面朝廷本身可以储存些食盐,另外一方面盐场的所有权毕竟还在朝廷手中。
真的碰到战事,那么要求盐场产盐先供军需也是不得已之举了。
不过一下子抛掉一个从洪武年间就有的正式机构,这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就算是皇帝也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而如此塌方式的贪腐则是个不错的‘借口’,
朱厚照如此生气……确实也生气就是了,不过多少也带些表演的成分。
当然了,
演戏就要演全套,他这样一顿发火之后很自然的就会没心情再讨论其他事,一句‘朕累了’,便将他们全都打发走。
李东阳、谢迁、杨廷和三人恍恍忽忽的出了乾清宫。
“两淮运司都有如此贪腐,想必各盐场、各批验所的实际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陛下大病初愈,又闻如此劣事,实在也是我们为君分忧不够。介夫,陛下器重于你,选你当了钦差。这是一份重托。那里的一切,要靠介夫你了。”
“李阁老言重。不管怎么说,下官是大明的臣子,忠君事主是应尽之责。”
他们之间简单寒暄一下便相互告别了,
谢迁和李东阳一起回的内阁,
“李阁老,令赵慎核查认准的旨意就由我来拟吧,拟好之后呈陛下御览。”
李东阳背有些驼了,但他在应对皇帝这件事上,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
“……看来,陛下确实有撤销各地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的意思。盐法,也不得不改了。”
李东阳先前和顾左说过几次,所以他了解。
但谢迁却听得一脸茫然,“撤销运司和盐课提举司?那么往后大明的盐政由谁来管?少府?”
“谁也不管。”
“何意?”
“谢阁老,你觉得私盐能彻底消灭么?”
谢迁自然摇头,“历朝历代皆有私盐之弊。”
“为何?”
“因为私盐的价格低。”
“不,是因为私盐价格低,而仍然可以获利。”李东阳是明白的,“官盐因为有贪墨存在,其成本总是大于私盐,所以私盐无法消除。除非,都是私盐。”
知道他震惊,
李东阳便多解释几句,“半年前,陛下就在考虑如何解决盐课之弊。他与顾礼卿商量,考虑可以将盐场的经营权进行拍卖。相当于一种租赁,即盐商付一笔银子,获得盐场五年的使用权限,五年之后再行归还。如此一来,朝廷不必去管食盐怎么生产、怎么销售。全部交给盐商。”
谢迁大惊失色,“可这样,盐业岂不是为私人所把控?!”
“几个商人能把控什么?只不过这种办法确也有其自身的缺点。当然,其好处便是降低了朝廷的成本,从运司开始的一众盐政官员可以全部撤掉,如此光俸禄也要省下十几万两。与此同时,朝廷仍然可以通过拍卖获得盐课。”
这么说起来,
赵慎的这封奏疏应该给了皇帝一个很好的借口。
“若陛下真有此想法,又何必在扬州这样大动干戈?”
“朝廷这样动一下,盐法的变革推起来才轻而易举。否则哪里会有这么听话?”
皇帝做事从来是都是思虑周到。
而且别的不说,
光是从扬州抄出来的银子便不会少于五百万两。
为了这些银子,也值得动一次手。
朱厚照也知道这一点。
但他现在要愁的是作为皇帝,他手里持有的财富太多了。
虽然通过加强军事的同时赈济最底层的灶户,可以一定程度上稳定局势,至少不会出现大乱,可财富如此集中,就是富国而穷民,长此以往,后患无穷。
如果花钱再慢一点,加上扬州抄没得银两,内帑大抵会超过一千万两的存银。
与此同时,大明这个时候多少还有些白银短缺的。
如此做法,民间经济大概率会出问题。
官员们走后,
朱厚照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他在考虑应把银子花出去。
十几万灶户以每人三两银子算,则需要至少六十万两白银,考虑到这个过程中还是会有侵占,他会多出二十万,所以这八十万要花出去。
这样一来,内帑大约还有四百四十万两银子。
他要至少再花掉四百万两,这样加上扬州的罪银内帑还是会有五百多万两的银子,算是很多了。
“……刘瑾,你去将工部和礼部的两位尚书宣来。”
刘瑾心疼皇帝,“陛下,今日已经疲惫了,要不等明日吧?”
朱厚照不是个脑子坏掉的家伙,尤其这次重病让他也认识到了一些东西。
干工作不能够急,连轴转,日子长不了。
尤其,他的父皇也是这个例子。
所以稍作思量之后,“那便明日午后吧,将他们放在第一个。”
“是。”刘瑾见自己竟然劝戒成功,心中不胜欢喜。
他最近有些麻烦,而任何能证明他在皇帝心目中地位的事都是令他高兴的。
朱厚照起来扭扭身子。
外面太阳已慢慢落山,午间的燥热不见。湖边的小亭又有几分凉爽。
今日既然不处理政务,稍作休息,继续恢复,他便也给自己找了些乐子。
就是叫来秋云与他对弈一番。
晚上再用些清澹的美食、好好睡上一觉,如此舒服多了。
第二日。
礼部尚书林瀚和工部尚书曾鉴按照旨意入宫。
朱厚照脸色又多几分红润,年轻人的朝气似乎也回来了大半,“……朕想在京师建造一座大些的藏书楼。”
藏书楼一词更易于古人理解。
“藏书楼?”
“嗯。朕知道,朝廷本就有文渊阁用来收藏图书典籍。不过那是朕读书学习的地方。这次,朕是想为普通的百姓建一座藏书楼。”
林瀚和曾鉴都有些惊奇,
但虽说奇怪……他们也无法反对。说到底这又没什么不好。
“陛下之意,是用藏书楼教化万民。”
“可以这么说。”
林瀚思来想去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最终还是赞成,“此乃造福当代,泽被后世的善政!如此,我大明礼教文化必定繁盛!”
朱厚照虽然不是很喜欢这两个老臣,但他们也就是迂腐,并不奸坏。
“朕的意思,藏书楼就在西城选块地方,离书院近些,规模也尽量大一些,免得以后书不够放。当然,如果地方不够建,那就远些。总之先要大。”
曾鉴不明白,“陛下,这是要多大?”
朱厚照想了想,“怎么也要能够容纳五千人在这里面同时读书。”
“五千人?!”
孔子也就三千弟子。
不过朱厚照是按会试的人数算的,到了科举之年基本上入京的举子会有五千人左右。
但人数是一方面,最重要是大了以后,可以包罗万象,多放些书。
而且他不会只放儒家经典,像是兵书、史书、农书、甚至将来会有的经济学的书、格物学院出的书等等都会存放。
不过放儒家经典以外的书这种事,他不会和两位老臣讲。
现在只说要建藏书楼就行了。
曾鉴对此别无二话,他只有一个说法,“臣听说陛下设立了京师规划司,似藏书楼这样超大建筑,是不是也要宋司正那边一并配合?”
朱厚照点了点头,“这个没问题,朕会与其说的。”
此外,藏书楼的性质也会是非营利性。
因为是面向普通百姓,实际上会准许所有人进入其中自由免费
我们这个民族,对于教育的重视是无以复加的。这时候也不存在读书无用论,这时候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但古代读书也不是件容易事,如果家里穷,那么书从哪边来呢?
而朝廷营造一个知识宝库,并对外开放,谁说就不会有读了兵书的军事天才和善于经济的内政之才涌现?
可以说,这才是未来的惊喜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