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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乃一代圣君全文阅读

作者:皇家雇佣猫     朕乃一代圣君txt下载     朕乃一代圣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91章 新年新侍从

    耿启被问得憋到说不出话。

    锦衣卫的名头他也是知道的,直勾勾的问你上面是谁,好像在审问似的。

    没有办法,他也只得接受了。

    正月初八时北方下了一场大雪,蓟州、顺天都报了雪情。

    漫天的白雪覆盖大地,天地之间都雾蒙蒙的,走出了城到乡下,田间地头都是枯败的杨树,冷寂、空旷。

    雪停以后才在白茫茫之中看见一对对黑点。

    虽然耿启对上次锦衣卫杀人提出了点疑义,但是隔天他再下乡,才发现遇到的每个人忽然变得客气了许多。

    不似之前那般拖拖沓沓,反而带了好几个管家一样的人,主动把耿启这路人马往地里领,说话之间也满是热情。

    “这片地先前存在私役的情形,是吧?”麻斌还是掌握了部分情况的。

    “额……有是有的。不过上差放心,那是老黄历。现在朝廷说不允许,那末将便禁了这一条。”

    这家伙听话的耿启都有些不习惯,不过他懒得管这些,自己走到田埂上远望,“以前的老人说,开垦这些荒地都不容易的。”

    “末将一时糊涂,起了贪念。但总归没有糟践这些好地,现在朝廷要收回,不用烦心,明年开春就可耕种。正巧天降瑞雪,这是吉兆啊。”

    耿启道:“时间紧张,得快些把这些田分到军户头上,以往的黄册也得重新弄。赵千户,你这里也是每户30亩?”

    “是的,这块地力好。每亩能产两到三石粮米,30亩地一年能得七八十石的粮米,只要是丰年怎么也够了。”

    麻斌哼了一声,“你也说了,得是丰年。若不是丰年呢?还有那些没有30亩地,要怎么活?”

    而且这还只是税前。

    “上差说的是,末将糊涂,末将糊涂。”

    耿启也不啰嗦了,“就这两天,马上重分田亩吧。就按照每户30亩,要登记入册、给予田契。麻副使还是宁夏来的,宁夏分田之后还有个办法,就是不允许田产买卖。”

    “不允许买卖?那要是有人私下卖了呢?这算谁的?”

    “私下买卖朝廷不承认。换句话说,只要卖田的人告官,一告一个准,官府必须将田判给原主。因为是违反朝廷法度的购买,买田所花费的银子,自然也就要不回来了。所以赵千户要是想买,尽可去买。”

    麻斌还添了一句,“也可以买通官府的人,将田不判给原主。”

    赵千户是怂,但是好赖话还是听得出来的,锦衣卫的杀神和你说贿赂官员这个办法,那你能信?

    所以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敢不敢不敢,末将一定按照朝廷旨意办事。耿指挥说的事,我们最多二十天,必能分好,这都是熟田了嘛。”

    这样耿启就骑马前往下一个地方了。

    其实这样做起来很慢,蓟州那么大,这要跑下来得到什么时候?

    不过随着范围的扩大,总兵府那边肯定还会再派其他专员,谁让现在上边儿要求高,锦衣卫天天看着。

    现在还传出个要第二轮巡视。

    这个人人都有压力,麻斌也有。

    如果第二轮巡视,巡不出什么太大的问题他还可以交差,可万一找出一大堆毛病,那皇帝到时候要怀疑他的作用了。

    “耿指挥,今儿比前几次轻松了吧?”

    这么一上午已经看了三处地方了。

    “仰赖麻副使襄助,确实没那么难了。”

    麻斌拍了拍自己的刀,“有时候,还是得靠它。”

    “还有一事。”

    “怎的了?”

    “虽然我明白朝廷的意思,不过买田的钱都不退,这也未免不讲道理。”

    麻斌轻抬眼皮,“但这样管用。”

    ~~

    朱厚照在春节后收到了关于蓟州屯田清理推进情况的奏疏。

    心中感叹,看来还真得杀几个人才管用。

    “侍从室有人吧?叫一个来。”

    “是。”

    侍从室现在变成三个人了,靳贵当然算一个,他像屁股沾了胶水儿,好几年没离开侍从室,而后就是谢丕。

    不过他们两个人实在是不够,忙得是脚不沾地,所以朱厚照也一直在考虑增加一个。

    一直到今年过了除夕,宫里递出圣旨,调翰林院编修景旸(音同‘阳’)入侍从室。

    景旸是正德元年朝廷加科的榜眼。

    中第之后在翰林院也熬了近四年了,朱厚照偶尔会关注一下翰林院这个储才之所,看看到底有没有真的大才。

    不过没看出眉目来,毕竟才华都在肚子里,实在也不容易看出,他又不会仅凭一些文章就胡乱任用,但景旸这个人,还是入了他的眼的。

    因为这家伙是个拼命三郎。

    朱厚照曾经吩咐过翰林院,要他们整理唐宋之时的军事建设史料,尤其是唐朝。除此之外,其他方面的各类资料,他都会要求翰林院整理,以供他阅读。

    每次速度都挺快的。

    他嘴上夸过几回,后来偶然得知每次这类任务下去,景旸都是不惜身体、连续通宵的阅读整理。

    就冲这份认真,朱厚照就得记住他。

    之后就让锦衣卫仔细探听这个人,发现景旸孝顺母亲,也算是严于律己,这样就在春节之后决定调其入侍从室。

    这么一调就是一飞冲天,从此就为天子近侍。

    “伯时(景旸字),蓟州上的这份奏疏你誊抄一份,后面应当还会有,每一份你都保留。这是第一份具体禀报分了多少田亩的奏疏,其中田地多少顷,士兵多少人这些数据都很重要,你要仔细记录,到最后的时候朕会让蓟州上一份总的,数据对一对,对不上,要马上提醒朕。”

    景旸是成化十二年生人,如今也三十五岁了,其身形瘦削,脸长而黑,下巴还有一颗黑痣,其实不太好看的。

    “微臣遵旨。”

    “军屯田地每亩收籽粒数一斗两升,朕估计蓟州应有五万多顷田地,这样的话一年的屯田籽粒就是……”

    朱厚照在算,亩百为顷,500多万亩,取550的话……

    “陛下,应该在60到70万石左右。”

    “嚯,你瞧瞧,与往年相比,应该要增长10倍了吧?”

    景旸回禀,“去年蓟州镇上缴籽粒数六万八千余石。不过重分田亩有些地方可能会来不及,到了正德六年就理应有60万石往上了。”

    “所以说这军屯怎么能不清理?你初入侍从室,便从整理这些数据入手。太多,朕有时会记不住”

    “微臣领旨。”

    其实六十万石还是少了,基本上总数也很难达到洪武后期和永乐早期两千万石的规模。毕竟后来永乐、宣德、正统几帝都减税了。

    为什么减税也很简单,就是军屯侵占军户活不下去,不得不减。只不过前几任皇帝还有减的空间,到朱厚照这里,一年就收个一百多万石,那还减什么?

    再减干脆全部免了得了,还能落个好名声。

    对于现在的朱厚照来说,他对籽粒数的目标是能达到八百万至一千万石的规模,除此之外,军屯清理以后,军屯本身供养军队的功能也应该恢复,换句话说,军饷里面本色的部分,不应该再叫朝廷承担多少了。

    最多就是再发一些折色银。

    而且他还有裁军的念头。

    所以军粮这部分要是在正德五年以后还成为朝廷的负担,那朱厚照就得找一些人的麻烦。

    不仅如此,上缴的这些屯田籽粒,可以让大明岁入一举突破三千万石的桎梏,考虑到军粮支出也节省出来,官俸、宗禄、军费三去其一。

    那么保守估计岁入一半,也就是一千五百万石以上的税粮是可以调配使用的。

    当然了,宗禄是另一桩事。

    这样一来,不管是国内赈灾还是国外出征,至少都能拿得出粮食来。

    治国多年,才算大见成效。

    心中始终有一个盼头,朱厚照这皇帝当起来才起劲,攥着手中的奏疏,他又在想,“蓟州之乱这次死了不少人,流放也不少,十万兵马能剩七万就不错了,嗯……”

    朱厚照手指有规律的点着桌子,“先不要通过内阁。侍从室私下给蓟州总兵杨尚义去一封信,请他考虑一下,蓟州镇兵员减少以后是不是能结合实际干脆再将人员精简一番,边军总是一冲就散,那养着有何用?伯时,”

    “微臣明白,拟好以后臣再请陛下过目。”

    “喔,先让靳贵看一眼。”

    “是。”

    因为初次召见,朱厚照想着多说几句,“伯时,你在翰林院时朕便听过你的名声,说你做起事来认真仔细、勤奋刻苦。这本是好的,朕也赞赏你这一点。不过侍从室不比翰林院,翰林院的事做完也就做完了,但在这里,你第一件事没做完,第十件事可能已经来了。所以,万不能再按照你以往的风格,否则不出两个月,朕就得为你召太医了。内心确要有激情,但外表还是要从容不迫,记住朕的这句话。”

    景旸初次面君,听到这样关心他,心中无限感动,“臣粗陋之体,不敢让陛下为之忧心。陛下教诲之语,臣都记下了!谢陛下关怀。”

    “行,去做吧。”

    有这个人在,靳贵和谢丕当然轻松许多,毕竟翻过年后大朝会就要来了。侍从室要把以往那些人给皇帝承诺的话翻出来,还要记录他们今年说的,这可不是件轻松的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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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2章 新年盼头

    西边的晚霞泛着红,晚霞之下连片的红色宫阙在白雪的掩映下生出了某种圣洁的高贵感。出宫的路途上有脚印,脚印的尽头是个穿着圆领蓝袍,头戴乌纱帽的壮年官员。

    这是景旸第三天走这条路,也是他正式到侍从室的第三天。

    前两天熟悉了一下,今日一下便领了许多事。

    不过作为天子近侍,最麻烦的事情其实不在宫里,而在宫外。

    若是不认识的一些外人倒还好说,好些相熟之人也变着法儿的要进他的门。

    一开始他还招待招待,一直招待到囊中羞涩,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别人要给他钱他也不要,就只能躲着了。

    明朝的皇帝在极端的时候连大臣前天晚上在家吃的什么菜都能掌握,景旸这般处境,朱厚照怎会不知?

    不过他没有更加干预。

    上任时的众星捧月和卸任时的门前鞍马稀那是官员必须要习惯的。

    而且他也懒得干预,过年期间还算清闲,朱厚照自己还想得空换换脑子,乾清宫外的场地上都铺上了厚厚的雪,

    闲着无聊,他也去抓起来、搓成个雪球玩儿,雪景之中的散步同样是一件雅事,可惜的是近来局势不稳,他出不了宫了。

    毕竟是危险时候,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实在没必要,即便不出事,真遇到个刺客也一定是满城风雨,这样他很不喜欢。

    所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在宫里转转得了。

    “你给朕的两千料宝船,朕看了。没对外人说,但朕觉得还是有些小。”

    梅可甲是丈人,但也是臣子,他低着脑袋,说道:“陛下见谅,如今船厂只能造出这样的船只,但臣已经下了悬赏,鼓励船工造出更大的船!有一种四千料大船,已经在试制了,但臣没把握,就没敢拿给陛下看。”

    “你还是明白朕的心意的。”

    “陛下过奖。”

    朱厚照与梅可甲的关系越发紧密了。

    梅可甲这个人其实很重要,所以他也不可避免的用上了封爵、联姻这些方式。

    “载垨、载壦都看了吧?”

    聊起家事梅可甲略微放松些,“都看了,两位皇子虽然年纪还小,不过也都知礼了。”

    “夸自家外孙?”

    “那也是陛下的皇子嘛。”

    朱厚照哈哈一笑,一脚深一脚浅的随意踩着雪,“今年海贸银降了些,还要再拿出去分红,留到朕手里的也只有一百二十多万两了。”

    “陛下,臣……”

    “诶。朕没有责怪的意思。朝廷现在清理军屯渐有起色,钱粮的压力不大。只不过海外的事确实得想个法子,成国公、定国公、英国公他们的祖上都是立了大功的,

    正德二年,朕软硬兼施叫他们交了田入了股,这还没三年,收益就下降,说不过去。再降下去,朕要成言而无信之君了。这南洋,是出了什么事?”

    梅可甲也如实相禀,“陛下,大明开海以后,除了官方的,还有各地的商户都在出海,这佛郎机人也不傻,他们知道大明赚得银子极多,加之又可以从其他处购得,所以就开始往下压丝绸、陶瓷的价格,同时他们私下里对吕宋等岛国威逼利诱,愿意配合他们的就联合起来向我们提条件,不愿意的,估计还会诉诸武力。”

    嘭!

    朱厚照将手中的雪球扔向结了冰的湖面,像是和自己较劲一般,说道:“朕一定要有一支强大的水师!当年太宗皇帝还曾在那里设置旧港宣慰司,一百年了,他们应该都忘了。喔,对了,先前提过,让你派些人,去学说佛郎机语的事,伱没忘吧?”

    “陛下交办,臣岂敢忘记?一共二十人,臣已经选派好了。都在学,不过学一门外语非一朝一夕之功,还得请陛下再等等。”

    “能否找个老师来?最好能请到京师,长时间的那种。条件你去谈,给些钱都不算什么。”

    梅可甲有些没闹明白,

    “陛下……要请其到京师?陛下也要学那些语言?”

    “朕是顺带学学,”朱厚照摆手,“主要是载垨和载壦,朕想让他们都学会。”

    “啊?这……”

    “技多不压身,你难道不希望他们多会一些?”

    梅可甲也知道涉及到皇子的事情敏感,当即道:“臣当然也希望他们将来都能成才,可按祖制……两位皇子将来都是要就藩的。”

    是要就藩,那要看就在什么地方。

    “朕自有打算,你先去把这西洋先生寻来了再说。”

    其实载垨和载壦反而合适一些。真要是皇后的孩子,然后不专心孔孟之道,而捣鼓这类东西,你看朝堂上的那些个老头子和不和你拼命。

    庶出也有庶出的好处,皇帝真要折腾也没关系。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说一口流利的外国话,那以后该当王爷还是当王爷。

    所以说朱厚照做事都有理由的,这俩孩子的年岁也差不多了。他要这个西洋先生帮助载垨、载壦拓宽视野、增长见识,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大明还有其他几十上百个国家。

    梅可甲也知道皇帝都是新招怪招,所以也不好说太多,只能称是领旨。

    “臣……其实还真的认识一位,他倒是提过要来大明。”

    朱厚照一听,心中欣喜,“那么你让他来呀。”

    “当时臣并不敢擅作主张,而且他不是一人,而是一家人,长期逗留中原腹地,臣怕会引起百姓观瞻,影像不好。”

    “多心了,你出宫以后就派人把这一家人都接到京师,这么大个地方,住一家人住不了?”

    梅可甲心想话到都这里了,那干脆再请示,“陛下,臣还有一事。便是海外诸国,其中有些国家欲遣使来大明,拜见陛下,这是否能行?”

    朱厚照不假思索的点头,“可以,你叫他们都来,大臣、子女都可以,大明与邻为善,当然欢迎他们。但是得派说得上话的,不要讲了半天不能决定事情,一来一回又耽搁一年,朕可耗不起。平海伯,这事儿你该早和朕提的,哪怕在信中带一句。”

    梅可甲也有些不好意思,“陛下恕罪,臣是觉得海外之人不识中原王道教化,而且很多都是为利而来,真要如此,臣担心会惹陛下和朝中诸臣不快。”

    “你是个生意人,怎么还这么多条条框框?”朱厚照不说那些了,“冬天这个时节不合适,太冷,也没有生机,你这一趟回去就可以答复他们,只要心怀诚意,那朕都欢迎,挑个夏天或是秋天,把他们一起领来。”

    梅可甲有些高兴,“微臣遵旨。如果是这样,那么臣也可以施展合纵连横之术,未必不能对抗佛郎机人!”

    “对他们还什么合纵连横?造好船、造好炮就行了。”

    “陛下说的是。”

    “那说好了,朕今年可就等着你了,可不能叫朕失望啊。”

    梅可甲提高了点音量,“是!”

    好,大明逐渐变得繁荣起来,这个时候应该万国来朝,甚至鞑靼人若是要来他也愿意。

    原先没和达延汗打那一仗他还不愿意,因为没打赢就是纯粹吃喝,那没意思。打赢了,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到时候可以提些要求嘛,不答应,什么时候可以发兵再打一下。

    “好!”朱厚照心中畅快,今年有盼头了。

第593章 不是生意,是人情

    平海伯听皇帝话里的意思就知道成国公、英国公等人就已经找过皇帝了。

    他们还真是急,年前年后那么多事情,皇帝本身礼节性的活动堆着的时候,还见缝插针要见皇上说出来。

    如果对待皇帝都是如此,他这个伯爵就更不够看了。

    有些人的确是这个德性,去年能拿到两万两的,今年少个三四成立马就不乐意了。

    所以他回府以后就假意称病,闭门谢客。

    把个成国公急得团团转,等了几天便是生病也不顾了,一定要见到他。

    逼得梅可甲没办法,只能装出一副感了风寒的样子,咳还咳得不像。

    成国公一样是老狐狸,但他也不戳破,只是‘讲道理’,“平海伯,非是老夫纠缠于你。你应当知道,正德二年时,好些个公、侯都是我从中劝说他们才拿了干股。现在好日子没两年,就成了这般模样,成国公这三个字,不知道在背后叫人怎么骂呢。”

    “国公爷的意思呢?”梅可甲气息微弱,“其实海贸公司的账都是可以查的,一年出多少,赚多少,按照原先预定的规矩每一家该分多少,这是我找了30个老算盘核了又核的。我也知道这些银子牵涉到公侯伯爵,还涉及皇上,连弄错的胆量我都没也有,难道还敢私吞了些?

    真要是谁不信,自可一笔一笔账去查,我绝不阻拦,不仅不阻拦,若是有看不懂的,还可从旁为其解释。”

    “哎,也不是这个意思。”成国公闷着,不高兴,但也有些一筹莫展,停顿一会儿又忽然着急,“但是这事情它总得解决呀!你这病难道能一直好不了?”

    梅可甲也不绕弯子了,他勉力拱手,“请国公爷指条路。”

    “那老夫可就说了。”

    “明示就好。”

    银子这事,要说大,它也不过就是些阿堵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但要说小,有些少爷过日子根本就没什么奔头,不想着什么功臣名就,就靠这物件儿让日子舒心些,成天念着的就是这个。你要让他在这方面不开心,他就敢跟你过不去。

    成国公一方面是为了自己,一方面也是有些压力。

    “好,那便不藏着掖着了。现在到老夫这里聒噪的,无非就是一个,银子少了。为什么少,你跟老夫说的也有道理,做生意嘛,有亏有赚,那么就有人问了,这生意谁在经营?”

    梅可甲这么一听眉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成国公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硬着头皮说:“其实本来也还好。但你说你偌大的梅府,宅院高大,假山园林样样不缺,做生意原应是一把好手,你说这怎么忽然就不行了?平海伯,老夫话说直了点,你不要介意。大明朝最会做生意的就是你,你说你亏?这……这事儿它怪呀!”

    公侯占的干股比例在49%。

    皇帝今年收了一百二十多万两白银,比之去年少了四十万多一些。

    换句话说,各家公侯加起来也少了这么多。当初参与此事的还有一些朝廷官员,这就没数了。

    反正一共是六十多位,不过公侯当初占得比官员干股多。

    不管咋样吧,平均每家差不多少了一万两银子。

    在一个官员俸禄一年就百十两银子的年头,这算一笔不小的钱了。

    最最主要,他妈的去年是增加的。

    这一增加就会有预期,现在不仅预期完全落空,还往回掉,如何能不失望?

    但梅可甲心中的失望更大,“成国公,我梅可甲不敢说什么立功不立功的话,为皇上办事更不提辛苦,皇上封了我一个商人为伯爵,就是辛苦死了,那又怎样?不过人的能力总有边界,要是朝中各位公侯觉得我不能胜任,我自可向皇上禀明,辞了经营之职,请陛下另选贤能。”

    成国公一瞧这不对,“平海伯,你这话也讲得重了。陛下勤政,为了清理军屯之事已经劳心劳力了,咱们这事儿还要闹到御前?”

    “那国公爷你究竟什么意思?”

    成国公长长叹气一声,“这也是众人的声音。反正也不怕你笑话。不少公侯就是觉得他们过得差了,梅府还是红红火火。且是你经营到最后少了银子,那么就念叨着要你把这些差额给补上!”

    一听这话,梅可甲差点没气昏过去。

    他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至少没给这帮人亏钱吧?还是挣到了吧?怎么到最后还惦记到他的头上?!

    所以说他都气得笑了,“国公爷啊,这天下从来没有这样的生意啊。”

    “我的平海伯,你还不懂吗?这不是生意,这是人情!”

    梅可甲当然懂,

    如果这份人情他不顾,

    梅府在京里就算是得罪了人了。

    虽然说不是你主动为之。但是直接原因是你,你还过得特好,这帮人没银子花你说骂谁?

    今年一年应该也还行,

    等到明年还这样,肯定有人找事情,要么参奏梅府不法事,要么就是直接上奏疏要说些平海伯怎么怎么不好的话来。

    等到这种声势起来,皇帝会为他一人,而与满朝的公侯为敌吗?

    不知道。

    天子的心意谁能知道。

    但梅可甲并没有这样的底气和自信。皇帝对他是很好,但有没有好到那个程度,这怎么好讲?

    “明白了吧?”成国公憋了半天的话,最后还是讲出来了。

    他反倒是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

    “花钱消灾。”这四个字,梅可甲一个一个的说的。

    成国公却不认同,“这哪叫花钱消灾,这叫与人为善。你做了这事,人人都念你的好。平海伯,老夫再提醒一句,你不是商人,是伯爵,是勋贵。可惜你虽然为朝廷做事多年,但都是商事,似乎并不懂官场之道。”

    梅可甲无奈的轻笑,“官场之道是什么道?”

    “说到底两个字,中庸。不可木秀于林,不可与众不同,而要和光同尘,不动声色,融入其中。你尽是好处,旁人尽是不好,这是犯了忌的。”

    梅可甲‘刷’一下掀了被子起来,颇为恼怒的说:“可我得了什么好处了?”

    “你还不好?!你梅府家资百万,以一商人而封伯,两个庶出的女儿是皇妃,陛下仅有的两个皇子都是你的外孙,你若不好,还有谁好?”

    “国公爷要这么说,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请皇上换个人来。换个人看看是不是就能从佛郎机人的口袋多掏出银子来。反正要我出钱,我就不出,这是违背商业原则的,也破坏了当初订立的规则,最后受损的就是所有公侯自己的利益!再说了,”

    梅可甲眼神灼灼,盯着成国公,“真要补四十万两银子,是先补几位国公爷,还是先补皇上?!”

    “你!”成国公指着他,“老夫给你指了路,你不走,你将来要后悔的!”

    这话要说一点不影响梅可甲的心,那也不对。他知道,京师的水还是深的。

    没谈拢,两方都很闹心。

    梅可甲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感。

    他常年不在京中,也一直告诫家里人在京师要低调,毕竟有钱嘛。

    就是添了皇子作为外孙,他都没敢过于嚣张。

    也许是脾气太好了,好些人便觉得他软弱可欺!

    一连两天,梅可甲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有出门。

    到了第三天上午,他把梅怀古叫进了书房。

    梅怀古其实鬼灵精一个,他知道外面的风声,进门的时候都小心的不行,生怕老父亲挑出他这个‘纨绔子弟’平日里的错处,或是拷问他什么学问,那就抓瞎了。

    “爹……?您,您叫我?”

    “进来,关门!”

    “诶,好嘞!”

    啪!

    梅怀古动作麻溜的紧。

    关完之后,小嘴一抿,老老实实站好。

    “前几日,为父在宫里,陛下提到一个事情,为父要交予你办,你务必尽心。”

    “诶,是。爹交代的事,孩儿哪儿敢马虎?”

    “不仅是我交代,此事还关乎你那俩外甥。”

    外甥,

    梅怀古脑子一动,“爹的意思是,宫……”

    “嗯。”梅可甲点头,“陛下要我去找西洋先生来教授两位皇子外语以及一些西洋诸事,最主要是开阔眼界,了解海外之事。”

    “啊,那这事应当不难办,让出海的人仔细留意一下不就行了?”

    “事儿是不难办。但这事儿来得蹊跷。”梅可甲背着手,望着院落里的梅花,“我们家虽然是皇亲,但他们两位毕竟不是嫡出啊。庶出的皇子领旨就藩即可,为何要学海外语言,还要开阔视野?”

    关于这一点他想了很多。

    京师这种地方从来就是暗流涌动,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被人搞了一下。

    所以能有的资源、条件、可能,他都得要。

    “孩儿听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梅可甲蹙着眉,“陛下是古往今来最为独特、最有气魄的君主之一,在陛下眼中没有规矩,一切的规矩都是他定的规矩。而且他还提到太宗时的旧港宣慰司,所以为父猜测,陛下要两个皇子学习佛郎机语,必定是要派用场的。将来……说不准就不是仅仅当个闲散王爷那么简单了。”

    梅怀古听后震惊,如果真是这样,那梅氏和现在那又不一样了!

第594章 是沈王,还是代王?

    蓟州的情况不断的传来,从永平到蓟县再到密云、昌平这些京师近郊,原本归属部队的军屯逐渐被收回。

    不可避免的也有人上报锦衣卫为祸甚重,甚至杀错了一些人。

    这些都被朱厚照无视。

    蓟州到这个程度就该是打破旧的,立个新的。

    原先侍从室给杨尚义的信已经有了回音,皇帝看到杨尚义有办得成的条件,便准备拿到内阁里和这几位正式商议了。

    王鏊元宵未过就受到皇帝宣召,在他看来天子勤政,甚至还要胜过当年的太宗。朱棣那说老实话是个会偷懒的人,所以才把内阁给弄了起来。

    朱厚照其实是内在有动力,他想把这些事做好,左右待在宫里也无聊,还不如议事。

    王鏊出身于苏州府东山镇,在当地也算是个望族了,但这个望是起于其祖父经商,包括其父辈几人大多也是以此为业,只有王鏊的父亲有功名,做到了知县。

    如此几代努力终于出了个王鏊,这一出就不得了,高中探花又为帝师,东山王氏的地位一飞冲天。

    王鏊自己还有四子五女,可以说枝叶繁茂。

    不过,要说特别有出息的倒也没有,只是其次子王延素因为喜好兵事,所以想了办法去了军学院。

    照理来说,他爹是内阁阁老,这个事情本不难解决。

    但王鏊这个人比较不那么讲情面,要他去和皇帝打招呼,他不愿意,要他去和兵部尚书打个招呼,他也不愿意。

    一度还让王延素和他这父子关系有些紧张。

    这事儿也是一年前才解决。

    是朱厚照听说了,所以放了一个关系户的名额给他。

    王延素尤其开心,他还以总督河套的王守仁为偶像,而且自己觉得他的路数和王守仁差不多,毕竟都有一个牛逼轰轰的父亲。

    王鏊接了圣旨以后准备沐浴入宫,还在更衣时,王延素就来找他,见了礼以后说:“父亲,年前陛下圣旨宣召阳明先生入京,孩儿想着他一定会过府拜见父亲。”

    “你又动什么心思?”

    “孩儿也没其他心思,就是想跟随阳明先生,哪怕当一小卒。”

    “陛下恩旨,准你进了军学院,这才一年,你学得精了么就要入军?”

    王延素有些不服,外人都以为他们是阁老之子,实际上这位老父亲才对他们要求严格呢。

    “当年阳明先生入军时,便连一天的军学院也没读过呢。”

    王鏊脸色不快,“九边诸事王伯安熟稔于心,排兵布阵他更有无师自通之能,岂是你这小辈所能理解的?你若是实在闲的,就去藏书园把兵书多读一读。”

    “爹!”

    王延素已经二十四了,这属于年轻人中的高龄,但他还没什么功绩。关键他有心,他这个老父亲老是压住他。

    “回去!”

    王延素那个气啊。

    回到后院儿冲着木桩子撒气。

    他的生母姓胡,胡氏除了生他,还有一子王延陵以及两个女儿。

    胡氏是王鏊第四个娶的人,所以这家伙那么大岁数,王延素才二十出头,包括王延素的两个妹妹王惠、王依也都是排第四、第五的。

    “二哥在气什么,爹呢?”

    王延素面对木桩,头也不回,道:“宫里来了旨意,议事去了。”

    “啊,这么突然,可有说什么时候回?”

    “皇上议到什么时候,谁能说得准?”

    王惠看他讲话有些冲,便关心道:“二哥,是不是又和爹多说了两句?”

    王延素本来就憋着火呢,“我自请差事随军入伍,又没借着阁老之子的身份要什么职务,都说了只当一兵卒就可以,结果还是说不行。到底要怎样?”

    老五王依讲,“二哥在军学院才一年,何必如此着急?”

    “你们女儿家见识短。皇上清理边镇军屯,最要紧的就是今年,能建功立业无非也就是今年,等到收拾的天下太平了,我就是学成大唐战神李靖,无用武之地又有什么意义?”

    嘭!

    王延素又捶了一下木桩。

    王惠、王依确实不怎么关心朝堂大事,只知道天子年少有为,当然也听说些事迹,但具体却不懂的,所以一时也讲不出什么。

    “……那,那怎么办?”

    “二哥。”王依最小,也不懂事的,她就是从袖口里掏出一把精美短匕,“这个二哥收着吧。”

    王延素拿过来端详上面的图案,“五妹,你这好东西哪里来的?”

    “是我跟二姐央来的。”

    王鏊的长女嫁给了徐缙,此人是个庶吉士。

    次女嫁给了一个叫朱希召的人,他也做官,做的是都察院兵科给事中。

    王延素看匕首之上图案精美,做工精细,有些以后,“二姐夫能有这种好东西啊?咱家都见不着。”

    “也是旁人送的。但是二姐夫喜文不喜武,便没在意,恰好我在,我便替二哥要来了。”

    “喔。”王延素听得眼睛眨巴着似懂非懂,“成,那便承了五妹的情。”

    等他把匕首拔出来,之间刀身线条流畅,刀口锐利而生光,“确是个好匕首!”

    看着看着他又起疑。

    “怎么了?”王惠问,“哪里不对?”

    “啧。就是觉得他竟能有这么好的东西?”王延素心中称奇,解释说:“这一大家子就我好舞刀弄枪,你们看了是不觉得有什么,可我在家、在学院包括在外面接触到的,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好的匕首。我已经是阁老之子了……五妹,你可知是什么人送给二姐夫?”

    “这倒没问。”

    “怕是宫中之物。”

    “可二姐夫……未曾得过陛下召见吧?”

    王延素皱眉,“所以才说奇怪啊。”

    说着他又拿起来翻看了下,说来更怪,这匕首之内竟掉出一张薄薄的、仅一纸宽的纸片儿。

    “咦?这是什么?”

    王延素弯腰捡了起来,一看不要紧,看完顿时头皮发紧,因为上面写着八个小字:二月起兵,依计行事。

    这几个字多少冲击了一下他的脑袋,让他都有些愣神。

    二月,起兵?

    啥意思?

    朱希召要干什么?

    真有这种事,他二姐怎么办,他们一家怎么办?

    “爹……爹呢?!”

    王惠道:“二哥你糊涂了,不是你说的爹入宫了么?”

    “哎呀!”

    王延素不管那么多了,转身就跑,他得去追。

    同样的时间,宫里也有一些动静。

    朱厚照本来是要见内阁诸员的,却叫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给临时打搅了。

    他呈上的东西,皇帝一页一页翻过去,暖阁里则越发安静。

    “是沈王,还是代王?”朱厚照面色也变了,变得沉浸下来。

    “还不能确定。”毛语文瞧了一眼皇帝脸色,“不过,微臣也觉得,倒不重要。”

    这家伙也是个妙人,不重要,就是说沾上都一起收拾掉。

    “先不要声张,看看能出什么动静。”

    “是!”

    “斗斗法也好,朕就不信,做不成这件事!”

    说到底就八个军镇,一个一个也收拾掉了。

    “派人去看看,王守仁还有多久到京师。”

    “微臣遵旨!”

第595章 王守仁禀奏!

    事情其实出的很奇怪,不管是代王还是沈王,这两个山西的王府中都潜藏了不少锦衣卫内卫所的人。

    虽然说的确是‘有压迫就有反抗’,但压迫了的几个地方,凡有不稳当的,朱厚照都是命人严加监视。

    难道是都被骗过去了吗?

    朱厚照不能确定,毛语文并没有给他确切答案,但可能性还是有的。

    当初朱棣在北平也被人看着,身边肯定也有南京的探子,还不是被他蒙混过关了。

    王爷毕竟还是王爷,监视的人只能寻个机会瞅瞅,也不能时时刻刻接触他,知道他和每个人讲得每句话。

    暂时按下这份疑虑,朱厚照还是先去见了自己的四位内阁阁臣。

    眼下,他们四人应当都没有收到相关的信息,他们不知道,朱厚照也有了点涵养功夫,面上平静如水,就算是他们也看不出来。

    “元宵未过,便宣四位阁老入宫,辛苦你们了。”

    杨一清也担不起皇帝这样讲话,更别提其他人了,于是纷纷执礼弯腰,不敢承受。

    朱厚照表面上心情装得不错,他笑着搓手,“尤址,天很冷,除了介夫,其他三位先生年纪都大的,搬火盆过来。”

    “臣等谢皇上体恤之恩!”

    朱厚照优容老臣,体恤臣下这种事做得还是蛮到位的,凡是见过他的臣子,都会觉得皇帝其实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很难想象那种人头滚滚之事会是这位做的。

    正德三年的时候,有一次皇帝召见顺天府主要主政官员,毕竟正德二年分田了,一年过去,朱厚照想看看情况如何,所以下令顾人仪拎着这些人一齐入宫。

    当时新任的良乡知县陆恭肚子疼痛难忍,实在是撑不住,于是要去解手。

    此事被一帮御史言官揪着不放,十多天上了四十多份奏疏要皇帝治他君前失仪之罪。

    朱厚照能理解,皇权嘛,就是要威严,不能太随便。

    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以他如今的权威来说,已经不需要这些了,所以他对这些奏疏全都不予理睬,并写下朱批:人皆有三急,尔不急乎?

    这件事对陆恭触动颇深,毕竟他原先也很害怕,害怕真的被治罪,那段时间更是终日惶惶,没想到皇帝出来亲自为他这个知县说情。

    对旁人这是小事一桩,对他而言就是如天一般厚的恩情。

    陆恭本人也始终记得这件事,当旁人叫他三急知县的称号时,他也欣然接受,还逢人就感叹:由此而知我皇仁义。

    皇帝一方面严苛,一方面又宽厚,这就是老话讲的恩威并施。

    杨一清、王鏊等也都是一样的感觉,皇上待他们是好的,除非在正儿八经的事情上犯糊涂。

    “……今日宣几位过来,主要还是蓟州的事情。”朱厚照给大臣赐了座,但他自己一直搓着手走来走去,“蓟州历经六个卫所的动乱,再加上朝廷官军这一方在战斗之中不幸战死、受伤的人,仅是这样直接损失,就有三万余人。本身呢,蓟州兵马还有不少老弱,因而朕便琢磨着,把蓟州原来的二十余卫精简为十卫,大约五万余人。总得来说就是这个意思,朕想与各位阁老商议一下。”

    一个王朝两三百年间,会在不同时间段冒出一些比较厉害的精锐兵马,比如明朝的戚家军、关宁铁骑。

    不过王朝中后期冒出来的这种军队基本都是募兵,而且有些游离于主要军队之外。

    要说大明,这个时候应该有至少两百万军队。

    但几乎没什么用。

    即便练兵,也是老的不管,重新编练。

    满清后期也是编练各种新军。

    便是因为老的军队其中的利益关系已经理不清楚了,它就像是一群寄生物,与主体血肉相连,但本身已经腐化不堪,切掉会痛,不切就死。

    所以这一次的动乱,是朱厚照唯一的机会进行剜肉除疮,利用秩序的混乱期重新建立秩序。

    不过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精简人员简单的四个字。

    被精简下来的人去哪儿?

    朱厚照知道这四位经验老道,一定也能想到这个问题。

    “陛下……是想让蓟州如宁夏那样。”王鏊首先说,“不过宁夏原本只七卫,除去伤亡之后,精简为四卫,并不多难。但蓟州却不一样,需要裁减的士卒要多得多。”

    “是。”

    “陛下。”杨一清上禀,“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直言就好。”

    “臣以为,陛下不必强求各边处处都是腾骧四卫。陛下亲领二十六卫,最是清楚一个甲级卫需耗费多少银两,此其一也。其二,卫所之军也分步卒、起兵,更有驻防、野战之别。请……陛下恕老臣昏聩,老臣以为蓟州之兵,若有两万精锐,足矣。但两万精兵不足以守卫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城池,因而边镇也是需要‘丙’级卫的。”

    啊,这倒是个不能轻易否认的观点。

    军队建设这种事,再富裕也要考虑成本问题,否则拖垮了财政,这就叫穷兵黩武。一味加重国家和百姓负担,最后反而让这个坚固的堡垒从内部被攻破。

    杨一清继续说:“老臣算过,陛下在京师有精锐至少二十万,西北有甘肃兵、宁夏兵、河套兵,如此又要十万。若是剩余军镇,每镇有两到三万之精锐步卒,则我大明可拥精锐之兵五十万,其中又有超过五万的骑兵。千百年来,能有我大明此时之强盛者,也不多了。”

    这的确不是假话,封建王朝不管宣称有多少兵马,实际有战斗力终归是少数。

    “你们以为呢?”朱厚照问道。

    “臣附议。”杨廷和最先说。

    王炳和王鏊更没有其他意见。

    “好,那就依杨阁老的意思。但蓟州裁减人数之事还是要做,只不过所余十卫也按照亲卫甲乙丙的分级方法,三四三吧,三个甲级卫、四个乙级卫、三个丙级卫。”

    尽管如此,边军的甲级卫肯定是不如上直亲卫。

    杨阁老心中长舒一口气,这种做法,虽然没有皇帝那一声‘五万精兵’来的气势恢宏,但它有一个更大的好处:做得下去。

    三个丙级卫就是缓冲地带,用来安置那些不好直接清除出去的人。

    而且蓟州真的不需要五万精兵,两万能战之兵,足以应对一些突发情况,即便再有什么大乱子,边上就是宣府、辽东以及京师精锐。

    再说了,蓟州如此,之后大同、宣府也如此,各个都有这等实力,难免有不稳之忧。

    朱厚照不会一味坚持己见,也是要看情况,关键他以后的主要依靠不是蓟州兵马,所以给一个便于他们操作的政策也没什么问题。

    但他对杨尚义有些不满意。

    于是后面缀了句,“传旨给杨尚义时要和他说清楚,他是领兵数十年的将领,最懂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这三个甲级卫一万八千人马,要是还练不成一支虎贲之师,朕可就没有客气话给他了!”

    两万兵还带不好,那特么就不要带了!

    皇帝这句难听的话没讲出口,其实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阁老们明白圣意。

    蓟州最终的结局,就是三点。

    第一,军屯要清理到位,这毋庸置疑。

    第二,借此机会整顿蓟州各卫所,其中之关键就在于这三个甲级卫,剩余的,说实话蓟州多处城池、关隘都需要守军,屯田也需要屯军,这部分将就就行,一旦分为乙、丙两等,军饷就会下一个台阶,国库的压力也小,如此才能细水长流。

    至于这第三点,也是一个总的,就是由乱到治,突出一个稳字。

    内阁回去以后,杨一清亲自执笔拟旨,拟完了以后他送呈朱厚照阅。

    这是老政治家,在考虑事情方面比朱厚照这种没实操的可能还更加全面,所以看完以后皇帝如往常一样满意,“如此可称妥当,用印,颁给杨尚义吧。”

    “微臣遵旨。”

    “杨阁老,还有一桩事。”

    “王守仁此次回京,还带了两卫朔方军,人不多,不过当时是考虑若是何处不稳,可以令其随时出动。这一万人到了京师以后,如何安顿还需杨阁老仔细考虑、妥善安排,且其中有骑兵,精豆也要准备的。”

    杨一清领兵多年,哪里还想不到这些,他点头称是,“臣年前就接到奏报,知道王伯安要入京,一应准备都已开始了,请陛下放心。”

    “嗯。”

    朱厚照伸了伸懒腰。

    有几个得力内阁阁老还是不一样的。

    杨一清文官、武官都当过,打过仗、治过民,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有杨阁老在,朕可以少操心不少。”

    “为君分忧,乃为臣之责。”

    “今年没有科举,主要的就是三月份的大朝会。安稳了两年,今年事情明显多了,杨阁老怕是又得辛苦了。”

    杨一清执礼,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这种时期对于无能之人那是折磨。

    但是对于杨一清来说,则是他干大事的时候。

    ~~~

    朔方镇是一路骑兵一路步卒,分散有序前进,行军月余才过了紫荆关,抵达京师脚下。

    这里没什么无旨大军不得入城的阻碍,因为圣旨早已催促王守仁加快行军,不得拖延。

    正德五年,正月十八日,元宵之后,节日气氛逐渐散去,朔方大部兵马入城,王守仁入宫面圣,片刻都未曾耽搁。

    他着急,除了是因为圣旨,还因为另一件事。

    朱厚照见到这一位是开心的,锦衣卫禀报的事情语焉不详,但似乎又确实存在问题,现在王守仁回来了,在他看来不管什么问题已经解决一半了。

    本来他还想寒暄两句,哪知道王守仁到严肃的很,“陛下!臣有要事相奏!”

    “什么要事?”

    “臣请陛下召见一人。”

    朱厚照没有拒绝,王守仁往后看了看,随后就是一个小内侍带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此人头戴方巾,身穿淡蓝衫,留着‘一’字胡须,四十出头的模样。

    “微臣山西提学严毕云,参见陛下。”

    朱厚照不认识这官员,但还是知道提学是干什么的,这某种意义上也是地方上的监察官员,“伯安,山西提学怎么叫你给带来了?”

    “皇上,此事便由臣来回答吧。臣原是弘治十二年二甲进士,十年前就曾听闻王守仁之名。此次也是知道皇上圣旨召其回京,因而在路上等候。”

    “你等他?为何?”

    “为了保住一条老命,好向皇上揭露一桩谋逆案!”

    朱厚照先前听毛语文提过,所以是有心理准备的,他喝退想要来上茶的内侍,认真道:“起来说话。伯安,你也平身。”

    严毕云哪敢起身,他不仅不起身,还在地板上重重磕了下头,“陛下,臣要参奏山西都指挥使田则暗中勾连平阳卫、汾州卫、潞州卫等密谋起事!”

    “可有证据?”

    “臣还没有证据,臣是听到的,没有一字半句在臣手中。”

    王守仁拱手,“陛下,臣知严提学品性,愿为其作保,若非确有其事,他也绝不敢在御前口出狂言!”

    “那你在哪里听到的?”

    “都指挥使司!”严毕云说得很坚定,“臣是受邀前往,参加宴席,过程之中内急出门,结果迷了路,无意之中听到这密室之谋!”

    “你提到了潞州卫,是沈王吗?”

    第一代沈王是朱元璋第二十一子,洪武二十四年受封沈王,就藩沈阳,永乐六年,朱棣将其迁藩至山西潞州。

    这个潞州在山西的东南部,大概就是今天长治市的位置,离最北边大同的代王那还远着呢。

    “依照臣听到的,他们并非以沈王为首,但是要以沈王之名为名。”

    说到这里朱厚照忽然明白过来了。

    为什么锦衣卫打听的消息没有打听到点子上,听到有风声,却不知风从何处来。

    原来是搞错了重点。

    还是原先宁夏安化王造反之事,使得锦衣卫的注意力被各个藩王给吸引过去了,另外就是本来明朝防藩王就是老传统了。

    朱厚照略作思考之后又问:“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封山西的奏疏跟朕禀报此事,哪怕风闻奏事的都没有,这些人竟能将山西控制的滴水不漏嘛?你还听到了什么,都一一说来。”

    “是!”严毕云深吸了口气,“按照臣当时听到的,他们是想利用两个乱,一个是清理军屯的边镇之乱,一个是反叛之案而引起的朝堂之乱,双乱之中,他们趁乱起事,再联合其余各处乱军。至于陛下说山西一点动静也没有,臣与伯安也探讨过,或许是朝廷平蓟州之乱的雷霆之势令他们有些忌惮,所以他们暂时沉寂,准备先等朝堂之乱。”

    “朝堂,并没有要乱的迹象,更没有反叛之案。再说谁要反叛?”

    严毕云眼睛射出一道精光,“陛下,请恕臣直言冒犯之罪。”

    “你说。”

    “陛下清理军屯,边镇都有动乱之象。这个时候,陛下可能会怀疑任何一个人有反叛之可能。”

    这是要利用天子的疑心了,有点水平。

    朱厚照目色开始不一样了,这帮人似乎比安化王要能耐一些。

    王守仁也说道:“此时是军屯清理最为关键的时候,万一京师掀起大案,牵连甚广,致使人心惶惶,必会使边镇不稳,到时候朝廷就会进退维谷。这份用心,确实歹毒。”

第596章 应对之策

    哒,哒,哒。

    皇帝的脚步声一直回响于乾清宫。

    王守仁和严毕云都保持沉默,他们不敢打断皇帝的思考。

    多年以来,朱厚照一直都很注意地方官员的任用,巡抚山西的官员自然就在其中,这个职位在宣德五年始设,还有一任名臣——于谦。

    正德三年,朱厚照仔细斟酌以后,他选择了右副都御史王璟巡抚山西。

    王璟,字廷采,山东人士,成化八年进士,到现在也是三朝老臣了,过了年就是六十四。

    历史上,这个人活了八十七岁,一直到嘉靖年间才病故,且明史对其评价很高,其一生多次担任负责盐务、田赋、科考以及吏部官员考核这些肥缺,但最后还是能得为官清廉四字,便是因其从来都是两袖清风,务实强干。

    弘治十四年,当时的弘治皇帝命他巡视两浙盐务,恰逢浙东水灾,又命他兼赈灾事宜,王璟措施得力,有条有理,展现了不俗的管理能力。

    弘治十七年,当时已经是朱厚照监国了,他考虑王璟从未有过在京任职经历,主要是不够‘心腹’,所以调其任右副都御史,这样放在身边,多有召见。

    直至正德三年,外放巡抚这样的高官。

    巡抚在明朝秩从二品,朱元璋对于一品官是很吝啬的,所以没有血脉之力、普通人能当到从二品,那真的要到触摸到天花板了。

    而且品级只是一方面,另外还要看权力。

    身为一省巡抚,必定受皇帝信任,平时奏疏往来也不少。都和皇上交流了,这岂是一般人。换到后世,好些人连镇党高官都见不到。

    其实这个人朱厚照还是了解的,他有正气,轻易不屈。山西哪怕出这样的事,也绝对不会和他有什么关系。

    此外,王守仁和严毕云说的蓟州强力弹压按住了反贼几分冲动,也有些道理。

    换句话说,这个时候山西明面上还是稳着的,王璟仍然是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挥使的上级。

    这等事,虽然严毕云没有证据,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样办吧……”

    皇帝开口,

    王、严二人都严肃以对。

    “朝廷下一道旨意去山西,宣山西都指挥使田则进京。”

    这是个阳谋。

    接到这旨意,来与不来他都很难受。

    除非,

    王守仁想到了,“若是其称病拖延呢?”

    严毕云:“还有,微臣此时并没有证据,朝廷一旦打草惊蛇,这些反贼仍有可能继续藏匿!反而不好处置!”

    朱厚照却不担心,“他们想利用朕的疑心,朕也要利用他的疑心。称病?就是抬也要将其抬来,且仅仅宣召一个都指挥使当然还不够,朕会谕令山西巡抚王璟,一旦田则奉旨入京,立马将潞州卫、汾州卫、平阳卫的指挥使、千户、百户全部调动开。如此莫名其妙的突然调动,他们会做何想?”

    “事已败露。”王守仁脱口而出,“但田则已在路途中,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如果是真的密谋起事,他一定不敢来的。”朱厚照笃定道。

    严毕云知道自己那日听到了什么,他很确信,“陛下,朝廷也应早做准备。”

    “朕的准备已经做完了,就是将你身边的人召还。”

    朱厚照快速说道:“伯安,你趁这段时间在京里抓紧休整,五日后,朕再给你两卫兵马,并紫荆关已经派驻的两卫。一共四卫两万人,全部归你节制。

    你去以后,挂西征将军印,不止山西,北直隶西北部凡有乱象,都要及时平定,至于紫荆、倒马等险要关隘如何防守,你可自己仔细斟酌后决定。”

    王守仁哪有二话,坚定说道:“微臣,领旨!”

    严毕云仔细想了一下,皇帝的处置算是很妥当了。

    因为他没有证据,从朱厚照的角度来说,不能立马就下旨抓人,打草惊蛇是一方面,万一最后整件事都是乌龙呢?

    现在一方面召其入京,一方面排兵布阵。

    前者是逼迫他、打乱他们的计划,后者是以防万一。

    而且假如最后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也没有任何问题。

    天子下旨召一个都指挥使入京,这有什么问题?

    调动几个卫所的将校也不能证明什么。

    至于王守仁,调他入京的旨意年前就下去了。

    所以这样处置可以应对任何一种情况,基本上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

    只是还有一点……

    “陛下。”

    “嗯?”朱厚照已经回到龙椅上坐下,“怎么了?”

    “大同镇之兵,是不是也要防范?”

    王守仁解释,“陛下已经防范了,大同至京师,紫荆关是必经之路。”

    因为走宣府那一条路,那还没到京师先要被宣府之兵拦一下。

    严毕云是一个提学,不懂这些也是寻常,朱厚照没有纠结太多,他是奇怪,“边镇因屯田之事而哗变朕尚能理解,山西都司的各个卫所并不在清屯之列,他们为何起事?”

    王守仁宽慰道:“陛下何需为几个反贼苦恼。便是同母所生的亲兄弟亦有贤与不肖之别,因而有时出几个野心之辈想趁乱行事也是难免。陛下德行仁厚,官民皆知,仅靠这几个狂徒,掀不起什么风浪。”

    “行吧。”

    王守仁看皇帝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他略微考虑之后还是决定自己说,“陛下,还有一事。”

    “什么事?”

    “沈王。”

    “啊,沈王……”朱厚照长叹出声,一直摸着下巴。

    “臣以为,既然已事先得知,应当派人加强沈王府守卫,以免天家血胤,落于敌手。”

    唔。。

    朱厚照哪里会想不到,

    他是装糊涂,想着干脆狗咬狗,还能给他解决点麻烦……

    但是王守仁那是历史留名的人,肯定不会遗漏。

    “啊,要是朝廷忽然加强了守卫,惊动了反贼又怎么办?”

    王守仁也装糊涂,他只劝说,“若是事后天下之人知道陛下护卫了沈王,必定会称赞陛下为君之仁。”

    他还有后半句没敢讲:免得背上对藩王严苛,而不顾亲亲之道的恶名。

    所以说有时候历史也挺有意思,一个人做出一件事,真的是因为他本来想做吗?

    朱厚照不好多做反驳,反驳多了好像给人一种恨不得朱家王爷快点死的感觉。

    “朕可从来没有说,不护卫沈王。”

    “微臣妄言,请陛下恕罪!”

    朱厚照被人说中心思,而后还强行厚脸皮否认,即便是他这样不要脸的人也有些尴尬,主要是他觉得以王守仁的聪明,肯定心里和明镜似的。

    于是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好了,起来吧。许久未见,不要一开口就说什么治罪不治罪。咳咳……”

    说话间连眼神都有些躲闪。

    看得一旁的严毕云目瞪口呆。

    王守仁总督河套,必然是皇帝心腹之臣,这一点严毕云也是知道的,不过他没想到皇帝和王守仁之间的关系竟然给他一种亦君臣亦好友的感觉。

    而且整个应对山西事件之中,给了他极大的兵权。

    这份圣宠,当真是令人艳羡。

    “严爱卿。”

    “啊,臣在。”

    这家伙开了小差,冷不丁的有些反应不及。

    “你还有事否?”

    逐客了。。。

    严毕云心领神会,“回陛下,臣无事要奏,先行告退。”

    “好,那你退下吧,一会儿会有锦衣卫找你,你不要露面,无论是亲朋还是好友,一个都不准见,一句话,除了今天见到你的,不允许有人知道你回京了。

    此番你也算立功,就算最后无事,那也是拼死传递了消息,这份护主心切朕会记得的,正巧路途辛苦,便趁这段时间好好歇息歇息。”

    “臣岂敢居功。”

    皇帝点点头,就这么看着他离开。

    不过严毕云有些不明白了,我走了……怎么王守仁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那当然了,朱厚照是要留他的。

    果然,人走之后,皇帝走下台阶,亲自搀着王守仁,“伯安,你可叫朕想得苦啊!”

    额,王守仁自知恩重,尤其回想刚刚自己竟然让皇帝都不好意思起来,关键皇帝还全然不在意,于是心中愧疚,

    “臣粗陋之才,不堪陛下如此重信。”

    朱厚照心说,那可不成。五千年历史就两个半圣人,王守仁还不是那个半,是完整的一个,他要不重信,那堪比赵构杀了岳飞,他这个皇帝就是再差么,也不能和宋高宗齐名吧。

    至于刚才的事,王守仁确实占理,他那样考虑……确实是更有大局观。

    朱厚照承认了这一点,而且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不如王守仁,这多正常一事。

    不过这会儿靳贵忽然从侍从室里小步迈进来,他不算特别镇定,而且也很少这样突然进来。

    “陛下,王阁老在殿外跪求召见!”靳贵双手举过头,手中是一封奏疏。

    “哪个王阁老?”

    “济之公,他还领了四个儿子。”

    这唱得什么戏?

    朱厚照奇怪,眼神示意了一下尤址,老太监迅速去拿了过来。

    一看奏疏,他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还真有人在京中挑拨谋逆案,“火盆搬来。”

    “是。”

    朱厚照把奏疏合起来,就着火盆中的火苗点燃,火焰跃动,照亮他沉静的脸庞,“去告诉王先生,朕已经知道了此事,奏疏也烧了,让他就当没有这回事,他没入宫,朕也没见他,其中之事一字不许透露,原来该如何,之后还是如何。”

    靳贵不知道里面写得什么,所以也听不明白,反正原话转述就行,“是。”

    王鏊其实吓得不轻,他本以为会有雷霆之怒,没想到会是这般结果。他的长子腿都打颤了,最后也被闹得一头雾水。

    “爹,陛下这是何意?”

    王鏊也摇头,天子心思深不可测,就算是他也不是全都能猜透的。

    “遵旨,回府吧。”

第597章 秉烛夜谈

    朱厚照和王守仁谈了很久,当初那个抻着脖子一定要上疏的热血青年现在已完全成熟了。

    而如今的军屯清理其实要说追溯,确实是追溯到王守仁当年的那封奏疏。

    弘治十二年,王守仁到现在都还记得这个时间。

    朱厚照觉得王守仁知识渊博、见解独到,而王守仁则觉得皇帝高瞻远瞩,十年前就筹谋此事,可怜他当时那么不知轻重。

    以如今推进此事的难度来看,弘治十二年若要真的遵了他的谏言,各个边镇都该乱了,而最终的结果就是好一点,那也是半边天下大乱。

    因为那会儿并没有这么多的精兵强将弹压着。

    想及此处,王守仁万分羞愧,他对皇帝说,“臣当年年少而意气用事,险些误导陛下酿出灾祸,数月以来臣每每想起,既觉得羞愧,又觉得痛心。陛下当年不纳臣之谏,才是圣明之举。臣,臣差点误国啊!”

    能得王守仁一句吹捧,朱厚照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点小舒坦的。

    不过公正的说,王守仁是受时代局限,他呢,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所以要说高明那也不见得。

    只小小得意一下就好了。

    “伯安在贵州待了六年还是七年?刚开始时,应当很不理解吧?”

    “臣不敢。”

    朱厚照深深叹息一声,“其实朕今时今日做许多事,还是不被理解。以往也是,便说开海,阻力何其大也。朕还记得,是派了王先生总督浙闽两省,并着剿匪、抓人多种手段才强推了此事,当年浙江士绅哪里是朕想得罪他们,而是不得不得罪,你就是浙江人,怕是当地现在提起来还不服呢吧?”

    王守仁知道皇帝在他面前肆意了一些,但他不敢肆意,“就算当年有,但是看到开海的好处,现在也都理解了。”

    “是啊。若不是开海,骑兵、京营每年多出的那一百多万两银子从何处出?没有这些,怎么打得败鞑靼人?打不败鞑靼人,北方边疆不稳,咱们君臣还想清理军屯?哈。”

    朱厚照笑着摇头,“说不准明天就传来一个内外勾结的消息,那种时候才叫真正的乱呢。”

    这些话,朱厚照几乎没和谁讲过。

    因为他身边的这些老头子,你讲了他也不理解,还不如不讲。再者他毕竟是皇帝,身份上有悬殊,叫他这么说‘心里话’其实有些别扭。

    但与王守仁似乎就没这种限制,回忆起过去也很顺理成章。

    王守仁却是第一次听到皇帝自己讲述过往的这些事件和经历,这么草草一听,他才发现皇帝所谋根本就不简单。

    一环套一环啊,而且一谋划就是十年,他真的要心里感慨的。

    “陛下布局谋划可为古今第一人,微臣心中感佩。”

    “不是我要布局,而是做成一件事,它真的不容易啊。”朱厚照开始换用‘我’这样的自称了,而且似乎有难以抑制的表达欲,又或是想把这几年堵在心中的话全都讲了,反正他就是要说,“说到底,开海是要从走私的士绅手中抢银子,清屯是要在大明自己的军官、地方官和大家族的手中抢银子。开了口都是忠君报国,但是做起事情来却是只认钱不认人,以至于,除了杀人,我这个皇帝也别无他法。所以,那就只能杀了。”

    王守仁说道:“陛下杀得对。”

    “喔?你这个文弱书生也这么有杀意?啊,我糊涂了,慈不掌兵,你带兵这样好,想必绝不文弱。”

    “臣只是以为这个杀意、文弱这些都没有关系。便如强军则必须明纪,明纪有时候便是要翻脸不认人,甚至是六亲不认,这和陛下不得不杀人其实一样。但该杀的人,确实要杀,不杀屯田只能一直被侵占,卫所也根本不会有战力。”

    “我很庆幸,因为你是真的理解我的。我想喝酒,来啊,上些酒。等喝上酒,你再和我说说你在河套怎么样!”

    天子有旨,那自然有好酒上桌。

    搞得王守仁很无措,和天子喝酒,万一他酒多失言怎么办?

    军中禁酒,他的酒量只能算是一般啊。

    “陛下,臣不胜酒力,若是君前失仪,冒犯了陛下,臣就是不赦之罪……”

    “诶,你少说两句。”朱厚照对着太监做手势,“都倒上都倒上。一会儿倒上了,我就让他们都出去,今天你不管说什么,就只有我听到,等我喝醉了,明天也全数忘了,那这世上就没人知道了。你自己都不定知道,你还怕什么?”

    尤址在一旁心想,皇帝连这种歪理都能讲正也真是不容易。

    他咕咚咕咚倒完,确认了一下,“陛下,那奴婢等就先出去了?”

    “出去,出去,把门带好。冬天冷。”

    “诶,奴婢遵旨。”

    ……

    ……

    朱厚照的确有想找人说说话的冲动,他太久没和人放松的聊过天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先喝酒,先把这家伙喝到有那个劲儿,才开始问。

    “河套,河套,说说河套。”

    王守仁两边儿小脸颊有些泛红,他的酒量确实不佳。

    朱厚照在宫里,有时候赏景小酌一杯,有时候消愁又小酌一杯,再加上宴饮、娱乐,喝酒的时候还是不少的。

    但王守仁确实因为军中禁酒,而且他是个蛮自律的人,对自己有要求,不会放纵,所以酒量一般。

    他了嗝几下,让朱厚照觉得挺有意思。

    于是又多灌他几杯。

    等到差不多了,这家伙就开始上头,“河套啊……风吹草低见牛羊,那确实是一块宝地,黄海百害,唯富一套,古人诚不欺我也。臣在前套和后套两地组织内地百姓屯垦荒地两千余顷,牧养战马八千余匹!”

    “还知道自称臣,说明还是能喝,继续继续。”

    “当然要自称臣!我是臣,你是君!”

    “可两千余顷土地,也就是20多万亩。不是很多啊。”朱厚照略微算了一下。

    “陛下!”王守仁站了起来鞠躬行礼,“请陛下恕罪!”

    “喔,不不不,你还是坐下,别摔倒,坐下吧。”

    “臣,遵旨!”

    哎哟。

    朱厚照要皱眉头了,这家伙到底清醒还是不清醒,老喊什么?

    坐下以后,他说道:“陛下,臣不止恳田,还养了马呢,那都是最好的西北战马!再有,移民的人数不是很多,陛下可趁着此次整顿边军给臣一些移民,只要人够,今年臣可再垦荒五十万亩!”

    “那么马场呢?”

    “一样翻倍!三年内,臣让河套变为一个有良田百万亩,可牧马两万匹,备兵五万的屯兵重地。还有陛下给的那红薯,那才是个宝贝,一样的田,粮食能翻十倍,如此,还有何事可愁?!”

    朱厚照都开始做美梦,“真是那样,朕到时候要再北征草原。”

    “臣王守仁愿提五万兵马,为陛下荡平不臣,为大明开疆拓土!”

    男儿大概都受不了这等刺激,尤其是这些还掌握在自己手中,朱厚照给他吹得连喝三杯,喉咙烧得火辣辣的。

    “有你当然是好,可惜草原之上应该没什么英雄了,衬不出你王阳明的赫赫威名。”

    王守仁摇头,“臣不在乎,臣是汉人,是大明一臣子,平生能为国建功,这是最为重要的。再说了,陛下这是在抬举我,王阳明哪里有赫赫威名?!陛下才有赫赫威名!”

    “你不知道而已,你的威名大了去了。”

    “陛下是说草原吗?臣在河套两年,草原之上,臣是有些名气的。”

    朱厚照眉头一动,下意识的问:“怎么?他们还会来骚扰?”

    “是臣骚扰他们。”

    这家伙,喝了酒说话还大喘气。

    “是该骚扰。”朱厚照端起了酒杯,“堂堂华夏,岂能为一帮蛮夷所欺辱?来而不往非礼也,弘治时,他们年年犯边,现在是正德了,咱年年犯他们去。”

    “陛下真乃雄主之气魄!”王守仁敬佩,“河套周围,阴山之南,凡是肥美的水草地,臣都派军巡边,就是我们没有养马,那也不许鞑靼人放牧。臣现在是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不教胡马度阴山’,古往今来能做到此的帝王,不多矣。”

    “阴山算什么?要想办法翻过阴山,再往北。饮马翰海,封狼居胥,西规大河,列郡祁连!”

    古文有一种越说越强的气势,都是四个字,朱厚照说到最后确实很有感觉,仿佛他们已置身于西北大漠,直面感受到了那种厚重感,甚至他自己的动作都起来了。

    也是在这一刻,他定了一个决心:要亲征,一定要亲征!

    只有亲征,才能一睹西北之广袤,才能一抒满腔之热血,才能抚慰他心中一些遗憾,才能真切的感受到何为中兴。

    他的性格里其实有些求稳,因为他毕竟是独子、毕竟没太子,毕竟有土木堡之惨烈教训在前,所以不愿意和大臣闹得鸡飞狗跳,也不愿意冒险。

    虽然心中老是想,但从来都是说等下一次,就像后世那些想旅行的人,从年头说到年尾,最后还是推到下一年。

    怕是也只有在此刻,借着酒劲才能下此决心。

    朱厚照把两个人的酒都斟满,“伯安,你我君臣要有个约定,一定要一起去征服大漠!”

第598章 赴山西

    王守仁最后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宫的,反正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家的府里,扶着头绕一圈之后撞见一个府中伺候的下人,下人告诉他,老爷已经去礼部衙门了,晚上等他回来。

    弘治年间朱厚照整顿过一回京官迟到早退的问题,从那之后,虽然也还有部分官员该上班不上班,但似王华这类礼部尚书,实在引人瞩目,所以除非确实有事,一般也不会授人把柄。

    他这便宜儿子则不一样,从外面回来,也没有办公场所,而且本就是要他休整几天,所以大概可以自由行动了。

    王守仁还是放心不下自己带回来的朔方左右卫,所以首先去了军营,一切正常以后,他又利用接下来的时间去拜访王鏊,再见见原先认识的一些好友,这样日子也算充实。

    那天在宫里和皇帝讲的话,他记的是断断续续,不过天子豪情他是印象深刻的。

    为了这份豪情,也为了那份君臣相得,他得把山西的事料理好了。

    五日后。

    王守仁率领朔方左右卫和十二团营中的扬威、振威两营出发。

    扬威营统领为鲁瑾,振威营统领为梁正,他们都是边军出身而后考入军学院的,而且是弘治年间就入院学习,算是比较早的一批人,前些年随着十二团营的更新,这帮人也开始逐渐走上重要岗位。

    总之,两万大军已经浩浩荡荡出发,不知道的还以为又和鞑靼发生战争了,否则何必要这样兴师动众?

    而先于大军的是皇帝圣旨,旨意由八百里加急直接递到山西巡抚王璟手中。

    其中要点有两条,第一是调山西都指挥使田则入京,听候任用。第二是王守仁大军要入境山西,督办太原镇、大同镇军屯清理事宜,而大军的军需供应由其负责。

    不过王守仁兵马并不入太原,而是要卡住倒马关、紫荆关这类要隘,换句话说王璟得运粮过去。

    山西的事情,朱厚照相信王璟,王守仁也相信这个在朝几十年的老臣,但料敌从宽,为防万一太原他还是不进了。

    巡抚衙门内。

    接到旨意的王璟不敢怠慢,他一方面令人快马通知田则,另外一方面则开始抽调粮食、精豆等物资。

    这些自然不在话下,但是王璟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等田则启程入京以后再调动山西境内数个卫所的将校?

    便是他的幕僚,虽然一个个苦思冥想,但也不得要领。

    其实他们这点困惑不足为虑,现在真正感到麻烦的是田则。

    突然遇到此事,他府邸之中聚齐了团聚在他左右的人,个个都觉得棘手,就是他自己也万分纠结。

    这京师,去,还是不去??

    “……这个时候忽然来这样一道旨意,实在蹊跷,好端端的,这是需要办什么事?怎么叫人入京?”

    田则坐在主位,他两侧手下都是他信重之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来自各个卫所的军官,还有一些是他招揽的幕僚。

    说起来他们都是内地的卫所,不属于边镇,似大同镇、山西(太原)镇则在九边之列。如果套用明朝早期的概念,可以理解为他们属于山西都司,而那两镇属于山西行都司。

    不管怎么样,此次朝廷清理九边军屯,涉及不到他们。

    但人人也都知道,朝廷收拾了边镇,接下来就轮到他们了,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才如此急切。

    一来是为自己,二来也是看准了正德‘倒行逆施’,必为天下人反对。

    乱世一到,就是出英雄的时候。

    武人没多大脑子,胆子也大,反正跟着田则也就算了。

    但幕僚大多都是中不了进士的举人和秀才,无非就是小有名气罢了。

    正经的进士有坦途大道在眼前才不会理会他,二来孔孟读多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纲常伦理脑子里一大堆,田则倒是想找,但没有一个人愿意。

    要说心眼,文人心眼更多,便是稍微擦边球的事,都会躲着他,最终也就只能这样了。

    田则是山西都指挥使,能当上这个官,便是因为他原本也是京营军官,在对鞑靼作战时有功劳,所以累迁而至今日。

    可惜没有见过皇帝。

    “田指挥,要不要让我们的人打听打听?京里现在是个什么动向?”

    田则摇头,“来不及了,圣旨已到,最多三五日,巡抚王璟就会派人催促,这么点儿时间咱们的人还没到京师呢,又打听个什么?”

    “要不称病,拖上几日?”

    是个办法,但也是治标不治本。

    “总不能真的去吧!!”有一人大喊道,“一屋子的聪明人,难道看不出这是个圈套吗?怎么早不宣晚不宣,偏偏这个时候宣?再说正德怕是自己都说不出来山西的都指挥使是谁,这太明显了!”

    这话是对,也不是人们不愿意相信,只是相信了以后要再相信一件更恐怖的事情。

    “是不是我们当中有叛徒?走漏了消息,所以才会特意召田指挥进京!”

    田则大吼一声,“不要吵!”

    这些人觉得烦躁,他自己还烦躁呢。

    “田指挥,得早做决断啊!”

    “本将知道!本将怕的不是丢了性命,而是轻易葬送了局面,若是正德确已提前掌握消息,那这京师就不能去了,否则就是坑害了我们所有人!”

    其中一个幕僚搓着自己下巴那颗痣上长出的毛说:“为今之计,只能拖延入京。但山西巡抚王璟不是那么容易诓骗的人,也只有……只有让田指挥吃点苦头了。能不能真的受上点意外之伤?把伤口切切实实的给王璟看,那样他就无话可讲了。”

    田则算个硬汉,他点头,“若是有用,就是吃点苦头也是值的。”

    这的确是个办法,但让其他人都心慌慌的。

    先前反对入京的那个络腮胡汉子道:“现在是何等关键的时候?正要田指挥主持大局,鼓舞人心,却要他受伤卧床?再说卧在床上无非就是个拖,拖下去是什么结果?要么是拖不下去只能起事,要么去了京师安全返回,但返回也还是起事,有什么区别?咱们都是带把儿的男人,做大事怎能这样犹豫不决?能不能干干脆脆的,要反就反了他娘的!”

    黑痣幕僚立马反驳,“话说的容易!王守仁带得是精锐来的,蓟州那场仗你没听说吗?正德此人是手段暴了些,可骂他什么的都有,你见过有骂他无能的吗?”

    “照你这么说,那还干个屁!干脆各自回家,等着正德来把田一收,以后过清苦日子去得了。”

    “田指挥。”黑痣幕僚冲田则拱手,“不管如何,两三天内总是要给巡抚衙门一个答复的。”

    “本官知道。”

    ……

    ……

    王守仁在行军途中一直在看山西的资料。

    这会儿可没有数字化手段,边镇究竟屯田有多少,其实鲜少有人知道,更多人就是说个大概,但那是虚的。

    幸运的是,弘治年间,孝宗命人修著过一本书,名为《大明会典》,此典于弘治十五年成书,参考了《皇明祖训》、《大明集礼》、《诸司执掌》等一系列百司籍册。

    会典文职衙门有226卷,武职衙门仅仅只有2卷,但就是在两卷之中,列了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各官职之下的一些统计数字,如田土、户口、驻军等。

    《大明会典》就记录:山西镇屯田地三万三千七百一十四顷八十八亩七分,大同镇屯田两万八千五百九十顷三十四亩四分。

    这合起来就是六万两千顷土地,也就是六百二十多万亩,除去零头不算。

    这比蓟州多,也比现在才开垦了二万多屯田的辽东要多,同样,比山西四万多顷也要多。

    大同山西两镇是军屯的大头!

    就算是内陆地区,亩产量低些,算它两石,那么这些田一年应该也能种出一千二百万石的粮食,应该缴纳籽粒数80万石。

    80万石啊,福建省一年的税粮也就这么多!

    而本身这千万石的粮食又可以养活多少士兵?

    其实山西本身并不是一个产粮大省。

    但是军屯的发展和镇城的建造具有强烈的军事和行政色彩。

    大同这个地方,在军事上极为重要,所以在洪武二年朱元璋占领之初,就掀了大规模的建造城强和屯田运动,洪武二十五年则是第二次屯田高潮。

    简单的说,就是朱元璋、朱棣包括后来的朱瞻基都极为重视大同这座边疆要塞的建设,因而在这里广置卫所,而置了卫所,就得屯垦田土,那么日积月累之下这个数量就多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山西确实不是江南那样的产量地,所以大规模扩张的屯田其实有部分外溢到了相邻省份,河南、北直隶都有隶属于山西卫所的屯田,其数量大约在四千余顷。

    这种跨行政区的事情实在复杂,多说无益。

    但清理军屯,山西、大同是个重点这应当是确凿无疑的。

    王守仁这些天来一直在研究这些书籍资料,越研究他其实越兴奋,若是能在这里施行较为彻底的屯田清理,可以说它是另一个河套也不过分。

    “来人。”

    咵咵两下,外面军卒入营,“在!”

    “大军入紫荆关后停驻,派人急递两封书信至大同、山西两镇,要他们速速回禀辖区内清屯缓慢之处!”

    名义上,他不是为了山西反叛之事而来,而是为了两镇清屯。

    实际上,王守仁也没有多把那些叛军放在眼中,平叛本身也还是为了清屯。

    所以一边静观其变,一边不忘主责,这是他的目的。

    至于说叛军真能闹出什么乱子……那也不太可能,皇帝的布置应该已经乱了他们阵脚了,即便不乱,他还有三万精兵在手。

    所以他更想等到两镇总兵开口,到时候就将大军开过去,武力清屯!

第599章 宫内闲情

    所谓的太原镇或是山西镇,原本是叫三关镇,所驻守的也是一个关隘——偏关,并不是真的在太原。

    三关、大同、宣府,这是大明北边数千公里防线的中段,也称“中三边”。

    尤其是大同这个地方,它北部山地较为平缓,属于易攻难守的地方,但是又不得不守,大同不守,太原就危险,太原有失,那中原腹地就向游牧民族打开了。

    既然不好守,就只能屯重兵了,洪武年间这里有13万兵马,其后略有减少,到了弘治年间,边患加重,大同屯兵又超过10万人,下辖卫所17个。

    其中包括西边的平虏卫、威远卫,西北的玉林卫、大同右卫,东北的阳和卫、高山卫以及各类千户所。

    修筑的大小军事城堡也有四十余座。

    是个切切实实的军事区域。

    这种地方,军既是民,民既是军,总兵掌握着所有人的生生死死。而除了军屯,还有民屯、商屯,当然商屯因为盐的事已经没落,总之就是一个字:乱。

    现在朝廷一声令下,要把这里烂事儿全都翻出来说清楚,这片地是哪个卫所、那片地是哪个卫所,这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些田地基本都被17个卫所大大小小的将官全部分食了。

    大同镇总兵石奉是靠着点卯、调换、禁令等一系列的手段才控制住了局面。

    但你不能一直有禁令吧?所以听闻朝廷派了京营压阵,他没有产生那种自己不被信任的感觉,尤其看到杨尚义在蓟州的狼狈,反而是更加庆幸。

    于是飞书要王守仁尽快入大同。

    石奉只认字,自己的字却写不好,边上的文书问他报哪里清屯有困难,他想了一下,说:“除了大同周边区域,都有困难。”

    “这……”

    “就这么写。你不这么写,他要是先去了西边儿怎么办?”

    真他娘的有道理。

    大同的副总兵朱凤也在,都到这个时候了,再怎么迟钝也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我还是去巡视吧。”

    镇城的各个门,已经城内的府库、王府都是朱凤亲自巡视的。

    就是担心出什么乱子。

    ……

    ……

    京师。

    朱厚照那日喝多以后反倒觉得舒服多了,有时候人还是需要醉一场。

    之后几日批阅奏疏的心情都比较平静,尤其是他看到有御史言官在参奏梅可甲。

    “世上之事总是迷雾重重,若是没有一双心眼有时还真难以看清。”

    尤址低头过来,“陛下,是说什么?”

    “说这些忠臣们呐,朕今年少进项四十万两银子,可是把他们给急死了,恨不得要把梅可甲大卸八块。”

    人家都说文人心眼多,的确有那么些人,张嘴仁义道德,闭嘴道德仁义,但实际上为的是什么呢?

    也是有意思。

    “外臣们体会皇上的难处,皇上应该高兴才是。”

    朱厚照哼哼笑了笑,没多讲其他,而是吩咐道:“你闲着也无事,给你找件差事,将这边两大摞整理一下,涉及平海伯的放一边,不涉及的放另一边。”

    “奴婢遵旨。”

    两个人看起来稍微快了一些。

    整体上更快,因为尤址拿三本就发现有两本是关于平海伯的。

    而这些奏疏朱厚照是不看的,全部留中,来一封就是泥牛入海,非得急死他们不可。

    只有他们急到一定程度,才会支持朝廷的水师扩编计划。

    这样一来,今天奏疏批阅的倒是快了许多。

    天还没黑,这些就都完事了。

    “什么日子了?”

    “回陛下,今天大耕了。”

    大耕,也就是正月二十日。

    朱厚照眯着眼,揣起了农民端,到门口叫人开门。

    尤址则在后面细心的给他披上大氅。

    外面没有雨雪,只有冷风,呼呼的,吹起来有一股刺耳的声音。

    朱厚照缩了缩脑袋走到外面去。

    这个地方,其实他就是他前生所看的故宫的模样,虽然细节上略有差异,但整体都一样,看了这么些年,便是原先的细节也忘记了。

    凭栏眺望就是连片的宫阙,红色的城墙、白色的石阶。

    不管看多少次,他还是觉得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大风吹得他眯起眼,“尤址。”

    “奴婢在。”

    “刘瑾怎么样了?”

    尤址一愣,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环境的原因,皇上竟开始想念老人了。

    “遵照陛下旨意,已派人送他去中都了。”

    大概是因为心中不稳,所以多问了句:“陛下……此番刘公公也遭了惩戒了,是不是要宣其回宫?”

    朱厚照视线一偏,落在他的脸上。

    尤址吓了一跳,立马跪下,“奴婢失言,请陛下治罪。”

    “起来吧,”皇帝只动动胳膊,给双手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地上凉,你这个年纪,寒风当头的,腰不酸,腿不疼么?”

    尤址吓得失了魂,他刚刚的试探实在有些鲁莽了。舒服久了,有时候会忘记眼前这位其实恩威难测。

    “是,奴婢谢陛下宽恕之恩。”

    朱厚照是懒得和他计较,刚刚他那个眼神去的快,收得也快。

    “大耕日……过些日子递个旨意给杨廷和。也一年了,今年红薯播种面积应该不小,跟他说,第一块地,朕要去看。”

    “是,奴婢记住了。”

    朱厚照自己顺着台阶往下走,他是这里的主人了,溜达溜达,缓解缓解乏味单调,尤址就一直这么跟着他。

    一行人,缓缓行走着。

    “地方上的官员,有已经先到的么?”

    “现在还少。为了赶上大朝会,大部分地方官员都在元宵之后就启程,现在应该都在路上了。”

    “嗯。”朱厚照自顾自的说着,“大明疆土辽阔,离京师近的还好。远的几个,过完年就要启程,三月份大朝会结束再赶回去,都是盛夏了,待了不到半年又得赶路,这样舟车劳顿不谈,但一年的时间是半年干活、半年赶路。朕去年就觉得这样不好了。

    正德五年之后,大朝会还是改为每两年一次,明年就算了。除了路途遥远,有些政务本来一年也干不出个眉目来。实际上,每一年的议题也有重叠,议来议去还是那样。”

    尤址道:“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下个圣旨,便这样定了就好。”

    “嗯。”朱厚照轻轻笑着,之后冲后面喊了一句,“景旸。”

    后面队伍之中,景旸快速向前,“陛下。”

    “前面就到了文华殿了,朕当太子时在这里蒙学开课,今日得空,你给朕讲讲课。”

    景旸微微弯腰,“陛下读书甚多,学识渊博,微臣不敢言讲课二字,只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不知陛下想听什么?”

    “朕没什么想听与不想听,天下事都得知道啊,不过要说今天,朕还是想听盛唐。盛唐的疆域可是辽阔的很呐。”

第600章 忆昔正德全盛日(二合一,六千七)

    整个二月,朱厚照应该都没什么事,虽然蓟州、大同、陕西以及西北三边都闹得热火朝天,但外紧内松,作为皇帝他能安排的基本都已经安排了。

    除了山西作乱之事。

    虽说他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比较信任王守仁能够掌控局势,但还没有心大到把叛乱当做一件小事。

    他心里有一个预期,若是到了二月中下旬,该入京的不入京,那么他就要采取措施了。眼下的话,先让下面的人蹦跶去。

    相比较而言,蓟州传来的大多是趋向好的消息,在钢刀的加持下,丈量土地也就不是那么难的事了。

    清屯之事做到这个程度,朝堂上更没有人继续和朱厚照烦,无论怎么说清理军屯的正当性还是很充足的。

    国家在皇帝强力的掌控下维持着稳定。

    二月以后,天气渐暖,朱厚照把‘户外’活动又捡了起来,天气好时,就和梅怀古以及神武卫指挥使许冠等人玩一玩蹴鞠。

    负责他护卫的神武卫现在被带的一步步向‘大内高手’的方向转变,这帮人身体倍儿好,每天闲着才容易闲废。

    基于这样的考虑,朱厚照最初组织了拔河比赛,后来又进行了跑步比赛,最后觉得都不尽兴,干脆就放开手脚让他们舞刀弄枪的打上一仗,并对最后前三名优胜者进行金钱奖励。

    除了个人还有团体,毕竟军营不是讲究个人英雄主义的地方。

    若是天气不好,皇帝就在屋里升起火盆,找翰林院、书院的人坐而论道,一方面是关心朝廷储才的情况,一方面也是打发打发时间。

    至于大部分的常规政务,他已经放给了杨一清和王鏊两人商量办理,由他们拿主意以后向皇帝禀报一声即可,这类政务,朱厚照朱批最多的就是:知道了。

    有些相当于后世的‘已阅’二字。

    比如说河南一县报了雪灾,这些事便不再需要皇帝和内阁诸臣商议,该怎么赈灾、派谁去赈灾,内阁拟好一个应对之策递上来,朱厚照看一眼,知道就行了。

    国泰民安的时候,皇帝当得都轻松。

    多出来的时间,朱厚照开始耍刀和枪了!

    那日和王守仁一顿酒喝得他热血沸腾,心中也下定决心要亲征。

    那么基本的三脚猫功夫还是得会两下,保命是其次,如果沦落到保命,那就是玩过头了,主要还是激励人心以及让他自己有些参与感。

    先前的比武大赛,前三名分别为高盘、黄三和以及张剑。他们都是很高大威猛的汉子,朱厚照这个皇帝反而肩膀窄了他们一节。

    所以说成为高手是不可能了,入门就好。

    有的时候折腾一身汗,再洗个热水澡,那还是舒坦的。

    后宫里还如往常一样平静,不过这日皇帝在带自己的闺女玩时,其生母沈淑妃忽然跪地请罪。

    朱厚照一直心里记着她的事呢。

    好几个月了,宁夏的事再怎么样也该传到她耳朵里了。

    所以他一直在等,好在沈淑妃自己讲了。

    事情倒也简单,宫里皇妃的亲戚,凭着尊贵身份阻挠宁夏屯田清理,当时她正值临产期,朱厚照压下了这件事,还圈禁了那一家人,现在估计也放出来了。

    他怀里的女儿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咿咿呀呀的长得又嫩又好玩儿,“说是你堂兄家,吓得当地官员和朕得钦差都没敢动手。”

    “臣妾罪该万死!”

    天子有威严,只是平常不在后宫逞威而已。

    “你事先知道吗?”朱厚照还在用食指逗弄闺女。

    “臣妾不敢隐瞒陛下,陛下三番两次嘱咐,臣妾也早和家里人交代过。至于这件事,臣妾先前确实不知。”

    朱厚照把女儿举高高,其实心情还可以,只回过撂了一句话,“不知者不罪。你约束好自己家人,下不为例。”

    虽然皇帝讲得轻飘飘,但是这几个月以来沈淑妃确实比其他人侍寝的次数更少。

    原先她自己都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知道了则分外着恼于什么家中的亲戚。

    朱厚照呢,也不是要把那点儿脾气向女人头上撒。

    只不过后宫毕竟不是单纯的民间后宅,感情是需要,却也不能少了规矩。

    之所以稍微冷落沈淑妃,不是生她的气,而是要把规矩这条线也亮给其他人看。

    这样,从夏皇后开始,一个个都该知道皇帝的底线在哪里。

    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再恢复平常的样子,如此和风细雨、但是同时也把规矩伸张了一遍。

    其实这段时间比较受到皇帝宠爱的还是敬妃和贤妃。

    夏皇后毕竟怀了身孕,现在肚子也大起来了,许多事都不方便。

    贤妃性格娴静,敬妃身材极好,除了看看闺女,大部分时候他还是在这两个人身边。

    至二月二十日的时候,各地官员开始陆续进京。

    内阁和六部九卿的门槛儿也要被踏破了。

    就连侍从室的几人也闲不住。

    最早的侍从丰熙,现在已是福建巡抚,郭尚坤最初外放是在应天府做参政,三年以后,朱厚照调其入广东,做了布政使。

    还有一人——汪献,他的外放不在别处,而是一直配合着少府官员做新入京城百姓的房屋安置等事项。

    汪献在正德二年末升为少府郎中,与南北直隶大道项目平行的项目,就是京师的民房建造,他这个郎中就是做这个。

    早几年的时候,很多流民涌入京师,木制房屋乱搭乱建,造成巨大的安全隐患,所以朝廷下定决心解决这个问题。

    几年功夫下来,围绕着藏书园的南城已经是民居、私塾、商业街都很齐全的成熟功能区了。

    可惜最早最早的靳贵一直被皇帝留在身边,舍不得让他走。

    因为靳贵做事仔细,各类文书、奏章他整理得井井有条,主要他还记得住,差不都就是朱厚照的‘度娘’了,这种人走掉,皇帝都会有些不适应。

    所以要说重要性,那还真讲不好。

    外放担任巡抚当然是一片坦途,可一个皇帝都离不开的人,那还能差了?

    再加上靳贵本身年纪最大(47岁),弘治三年就及第的他也比其他人都早,还是第一批进侍从室的,所以这些人相聚,怎么样都是以他为首。

    靳贵也讲究,人人都要请他吃饭,最后他干脆把这几个人全都邀请到自己家来。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就不好拒绝了。

    于是约好二月二十四日晚,靳府开门迎客。

    景旸对此是很重视的,他已经穿好了官服,但还要回到家请府里的人再仔细的整理一番。

    他的夫人因为熟悉他的作息,本来已经给他熬了鱼汤留待午夜时喝的,结果现在也用不上了。

    景旸的父亲在广州做过官,门当户对嘛,他的夫人也是官宦家子女,不仅气质绝佳,而且也懂得世事,在他出发以前还鼓舞:“夫君虽然有才名,也有翰林院、侍从室这样难有人匹敌的经历,不过今天晚上,夫君却是最新的新人了,而且那些老人们皇上将来都要大用,说不准要在朝堂上共事几十年。”

    景夫人这么说是有理由的,

    因为景旸少有才名,有他父亲的关系所以他的文章能得一些当朝大佬点评,据说梁储和当时的程敏政都曾夸奖过他,再加上他二十来岁就中进士。

    所以景旸其实是很骄傲的一个人,不骄傲,他也不会有那种不睡觉都要干活的脾性,这么做就是为了要争最好。

    “为夫知道。靳贵得皇上重信,丰熙则有开海之功,他们为夫都是打心底里敬佩的。”

    言外之意,汪献、郭尚坤等人也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至于谢丕,他是谢迁的儿子,更不必提了。

    景夫人就是担心这个,“其他人也都很有才的,夫君难道怀疑皇上的眼光?”

    景旸一笑,“不必担心,便是心里有什么想法,我难道还是囫囵不管都说出来的蠢笨之人?迎来送往的客套话嘛,不难。”

    景夫人白了他一眼,随后说:“不过夫君的想法还是对的,与他们交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惜今晚的书便读不了了。”

    就是上次皇帝要他讲盛唐,因为很突然,没有提前准备,其实讲得没什么问题,但他自己下来以后一回想就觉得还不够好,于是又开始自虐一般的自我要求。

    现在他每日回家都要读书的。

    “今日的事也重要,便是少读一晚也不打紧。夫君尽管去好了。”

    对于景夫人来说,这便是相夫教子、岁月静好。

    景旸身有功名,还入侍从,每日得皇上召见,并且朝无奸佞,外无强敌,这是多少年来都难得的盛世光景。

    她本人也是托付得人。

    嘭!

    人在院落,便能看到外面烟花升起。

    每次大朝会前,便是京里最热闹的时候了。

    “娘,我们都收拾妥当了!”

    走出屋子的是她两个孩子,大的是哥哥,十五岁,小的是妹妹,十四岁。

    今天景旸允了他们到不夜城去热闹一圈的。

    不夜城的灯火更加灿烂,挂在墙角的灯笼那都要连线成网了。

    每年这个时间点,差不多要开始到最热闹的时候了,因为各路官员入京虽说不能拖家带口,但是一些随从还是要的,而且经过几年的发展,除了官员,一些商人也开始凑大朝会的热闹,商机多是一方面,另外也是想获得最新的消息,正德皇帝颁布了不少新的政策,其中踩对了步子发财的人也不少呢。

    所以当景家一行人入不夜城所看到的景象,那真是叫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表演喷火的卖艺者一再的提醒路人要往后靠。

    除了这些玩的,不夜城中的新奇事物不在少数。

    其中有一家海外展馆是梅府的产业,它主要是展出一些海外事物以及航海当中所遇到的一些东西。

    因为海贸的利润巨大,导致大明这个小农经济体一样能分化出上层人物对于海贸的高需求,而有这个需求就得有人,如何才能有人?

    那当然是多管齐下,让内地的人增加对世界的了解,激发他们的兴趣。

    海外展馆一共四层,其中有船只、火炮模型,还有一些介绍外海岛情况的书籍,以及一些画作,画上的人深目高鼻,画上的海洋一望无际。

    景夫人还好,她来过,她的儿子也来过,但她那深居简出、养在闺中的小女儿景宛却是第一次看。

    这一看,便被深深的吸引。

    “妹妹要是想看,便看这本《海外图志》,这是花了好些心思,请了不少画师绘出来的,其中提到的海岛都是有图的。”

    景宛立马拿到手中,“它多少银子?”

    这个问题逗笑了她哥哥,“这个只用来展,不卖的。”

    景宛失望,还追问,“为何不卖?”

    “说是这么多的插图制作起来不易,成书一本就已经耗费了不少心思了。而为了让更多人看到,就不能被一两人买走。”

    景宛觉得不对,“如果为了让更多人能看到,就该卖的。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来京师和不夜城。”

    “嗯……好像也是。管它呢,反正你先看完。”

    景宛只觉得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上面提到的许多事都与大明不同,很新奇也很有趣。

    可惜她不能够待太久,得跟着她的娘亲继续往下走。

    路过一处小食店,便能抬头仰见对面二楼的酒楼之上,有三五‘狂生’纵酒论道。

    以往她不是很感兴趣,不过听到是说些海外的事,于是央着她的娘亲到这间小食店的二楼找个桌子坐下。

    现在不夜城是厉害了,街道两旁的店铺原本沿街平行而设,但现在在合适的地方已经建起了悬空的木头拱桥,上面再挂上灯笼,人也可以行走,当真是繁华。

    这热闹所在,缺不了肆意的年轻人们。

    天空的烟花照亮这些人的豪情,景宛坐在对面,就听到有人说:“天子有言,既是天朝上国,何惧与海外之国接触?既是施行仁政,何惧百姓受其蛊惑?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我泱泱大国,处处优于人,如此盛景,民心向背还需多言吗?”

    啊,这话当街能叫出来,其实有些令人震惊。若是在开海前,谁要这样鼓吹,那肯定是要打倒的。

    至于这份自信,也是最近两三年才有。

    时间尚短,因而有人坚持老传统,“既然处处优于人,又何必与其交往?海外夷民不识教化,动辄言利,这样的民,交往多了有何益?”

    “不交往也成,出银子买咱们东西也是可以的嘛,哈哈哈!”

    景宛听了觉得有意思,至少比她在家里天天做女工有意思。

    于是她就想着可以拜托自己这便宜老哥,到时候多找些这类东西给她看。外面的景色美丽又震撼,若不能看,岂不可惜?

    ……

    ……

    靳府今晚也热闹非凡。

    北直隶分田以后,几十万户百姓、上百万人又能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了。

    其实当人活得像个样子以后,就会有肉吃。

    这是个规律,你要兵荒马乱的,人都啃树皮,哪家还养鸡、养鸭?但是百姓的日子好了,那家家户户都围个小鸡圈。

    好养,还可以下蛋,下了蛋又是一笔银子。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原本的流民变成了劳动者,劳动了就会有收获嘛。

    所以一个社会的流动就是这样。

    到正德五年,就连一向清廉的靳贵也能用鸡肉、鱼肉招待客人了,那一盘盘菜油光满面的。

    院落里摆宴席,院落外赏烟花,

    丰熙坐在轮椅上仰望着,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京师,比去年又看出好来了。”

    “原学(丰熙),等你过两年再看,看京畿百姓种了红薯便知道什么叫更好了。至那番场景,就是诗圣来了,也得让他再念一句: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说话之人是汪献,见到许久未曾谋面的丰熙,他也是十分开心的。

    丰熙因为腿脚不好,所以只能坐着,“红薯一物,我也听说了,据说还是福建一老农带回来的。不过真有那么神奇吗?”

    “哈,真有那么神奇吗,这话原学你可不能出去问,否则可有人笑话你呢。去年陛下收了一块红薯的试验田,你知道产量是一般稻米的几倍么?七倍!”

    郭尚坤也到了,他在广东更远,不过他与友人书信时听到过这个事,“是真的。等到红薯推广开来,想必你念的那两句诗的前两句得改了。”

    “改成什么?”

    “当然是改成‘忆昔正德全盛日’了。”

    “哈哈哈。”

    廊檐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后生,在这帮中年人里,谢丕这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一下子就鹤立鸡群了。

    那张脸啊,太嫩了。

    “见过三位前辈。”

    “喔,以中来了。”汪献上前客套,“于乔公(谢迁)身子还好吗?”

    “劳烦时维公挂念,家父身子骨还硬朗着。”谢丕心里惦着后面跟着的一位,继续说:“三位前辈,今年正月,陛下下旨选了一位新侍从。”

    景旸从廊道的阴影处现身,面对三人恭敬行礼,“晚辈景旸,有礼了。”

    “不必多礼,我知道的,景兄弟是正德元年的探花,身兼大才,颇有贤名,如此才有此番皇上重用。”

    和景旸所预料的一样,他们这几人相见,必定少不了那一番互相吹捧的客套,还有几分热闹。

    不过等靳贵坐上主位,那又安静下来了,这个‘领头大哥’做事仔细,性格也平静。

    最初在詹事府,靳贵给人的感觉是话少,不管外面多浮躁,他始终是平静如水。

    大哥这样,其他人也都略有收敛。

    “……年前,惟中因一些错事,叫陛下给贬去了贵州,因而今天还是少了一人。”

    靳贵提这个事,大家的心头还是有一层阴霾,不管多么受宠,总是不能得意忘形啊。

    其实他也不是要扫众人的兴,但这话不得不说,以示不忘严嵩之意。

    “看来,陛下是很生气了。”丰熙道。

    “倒也不能说陛下很生气,”靳贵捧着手中冒着热气的茶杯,说道:“只是陛下理政是有其思路的,这话老夫与旁人说,他们不懂,但你们都身为陛下侍从定是明白的。偶有错事,其实都没什么大事,关键是不能与陛下的思路相逆。方向不对,陛下就是喜欢一个人,也会贬他去天涯海角。”

    众人点头,这句总结倒是很精髓,不愧是跟了皇帝这么久的人。

    郭尚坤说道:“充遂公这话,总是让我想起王伯安当年那封清理军屯的奏疏,眼下的事,王伯安在弘治十二年就提了,十年前、十年后,陛下的态度可是截然不同。”

    “确实如此。”

    汪献则多问一句,“张璁此人,你们以为如何?”

    结果他刚问出口,就遭靳贵阻止,“吃宴就是吃宴,咱们不提旁人。陛下要用人,你拦不住,陛下要贬人,你也挡不住,旁人有旁人的路,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路,背后,就莫议他人短长了。”

    汪献有些不好意思,“充遂公见谅,今天我放松了些,这嘴便把不住门。”

    “无妨。”靳贵一点儿也不在意,“话说清屯之事到今天已经难以善了,老夫想与陛下建议,广东、福建两地远离中原,何需丰、郭二位兄弟?”

    这倒是个正事。

    北方的确是重点,反观福建、广东离京师太远,出点什么事儿皇帝都不关心。

    而且天子好兵事,可福建乃兵家不争之地,所以尽管都是巡抚,其实也有不同。

    尤其郭尚坤,他还在广东呢,“我们都是陛下心腹,深知陛下之意,若在下在山西,早就提着脑袋跟那帮人干了!”

    丰熙调笑他,“山西巡抚王璟那也是一代能臣。”

    “能臣不一定管用。旁人不知道,咱们还能不知?陛下这些事,非以命相搏不可成,这位能臣搏命了么?”

    角落里的景旸大受震撼,他以前都不知道这些人是这样讲话的,看了才明白什么叫天子近臣。

    这些人自知深受皇帝信任,并以此为骄傲,动不动就是一副‘我和皇帝一同考虑一个问题’的态度,讲起话来也很强悍。

    可要说简单鲁莽,那也不是。

    刚刚汪献一句话看似说得错了,其实哪里错了,伺候过皇帝的人、在君前奏对过得人会到这靳府上来就说句错话?

    怎么可能嘛。

    什么叫‘今天我放松了些’,那就是自己人啊,说完之后就是他本人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份亲近感。夫人说这些都是有才之人,还真是不假。

    “大朝会之后本就是有人调动,”靳贵琢磨着,“陛下看如今的局势,想必会有要二位北上的心思。不过上去容易,下来难,这件事,不好做。”

    不一会儿,有府中下人低头走了近来,准备在他耳边说些什么。

    靳贵躲开了,“都是自己人,大声些。”

    “是!启禀老爷,山西的消息,山西都指挥使田则反了。”

    一听这话,众人皆惊,“什么?!”

    郭尚坤都想抽自己的乌鸦嘴,“是不是我说了一句王璟的不是,说的他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了?都指挥使不是他的人吗?”

    丰熙第一时间想到宫里,有些忧心,“陛下估计又会是一夜不眠。”

    除了他二人,就是年轻些的谢丕和景旸也稍稍有些不安,热热闹闹的平白出这种事,多晦气啊。

    只有靳贵平静反问:“没了么?不应该吧?”

    “老爷神机妙算,有的。乱已经平了,前后也就两天的功夫。”

    “王伯安平的。”

    “正是。”

    “下去吧。”

    靳贵扫视了一圈众人又慌乱、又震惊的眼神,似乎都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弯弯嘴角说:“不是只有我们在成长,陛下也在成长。铭之(郭尚坤字)提到弘治十二年……陛下可再也不是弘治年间那个无将无兵的监国太子了。”

    郭尚坤拍了拍胸脯,“虚惊一场,还以为是大事,现在只需写份贺表就成了。”

    众人噗嗤一笑,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要是反过来说,那可不就是写份贺表的事嘛。

第601章 巡薯御史

    朱厚照在宫城之中也能看到盛放于空中的烟花,大朝会的确不适合一年一次,不过由此而来的遗憾则是这样热闹的盛景也不能年年绽放。

    得想个法子。

    “陛下,外边儿还是凉的。”

    “朕知道。”

    朱厚照手中攥着的是军报。

    心里还在想着山西。

    这种提前知道消息的小叛乱最终是这样的结局他一点儿也不意外,不过虽然没有意外之喜,可王守仁、严毕云毕竟帮助朝廷控制住了一场叛乱的影响。

    本来按照这帮人的计划,先在京师中掀起重臣反叛案,在外则名义上拥戴沈王而自立,真要成了,其实还是有些麻烦的。

    虽然说最终的最终也不会有好下场,但这种影响会扩散到其他边镇,到那个时候朝廷怕是要疲于平叛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严毕云得赏,王守仁也得赏。

    说起严毕云这个人,他和王守仁同年,弘治十二年的进士,年纪么四十左右,在古代这个岁数可不敢叫中年人,那再活几年都可以说是较为长寿的了。

    至于他原先的官——提学,这个官职的全称为提调学校官,正统元年初设,其诞生的主要背景是越来越坏的官学教育,使得朝廷认为有必要针对教育系统设立一个专门的监察官员。

    在南北直隶,提学由监察御史兼职,十三省则由按察司副使或佥事充任,职级要么是正四品,要么是正五品。

    所以严毕云在山西不属于都指挥使司系统,而属于按察使司,但两者之间相互往来频繁,有赴宴一事倒也正常。

    再翻看其过往履历,朱厚照发现严毕云做过知事、推官,这些职务的共同点就是都是一个衙门内的辅助官员,且几乎没有当过一把手,而都是二三把手。

    一个四十岁的人如果说要培养,那也迟了,不可能人人都是大器晚成的张璁。

    不过他立下的功劳不小,势必要进行一次重大提拔以此来表彰其功,并示范给更多的人看,什么叫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这个严毕云,你要说赏他点什么合适?”

    尤址偷偷瞄了一眼,也只有低头,“陛下圣明烛照,奴婢不敢多言。”

    “朕饶你失言之罪,放开了讲。”

    这些奴婢,非得要走这么个形式,仿佛不如此,天子就会要了他的命似的。

    “是。以奴婢愚见来看,严提学忠心耿耿、胆大心细,此次山西之事更是冒死传递消息。因而奴婢以为为显我皇仁义,连升三级可为妥当,他本是正四品官,连升三级就是从二品……”

    从二品已经很大了,地方布政使、按察使是正三品,巡抚才是从二品。

    而在京,从二品就是侍郎官,大理寺卿其实不过正三品。

    但品级是一方面,明朝因为内阁大学士低品级、高权力的运作模式,实际上使得品秩成为了衡量一个官员重要性的其中一个因素而已。

    当然了,不管怎么说,这个职级要升上去,那就是一飞冲天。

    踩对一步,人生改变,严毕云就是现实的例子。

    “……从二品的话,奴婢以为可授侍郎官。”

    朱厚照沉吟着点头,侍郎官其实不错,再熬个几年,把上面的那人熬走,那么就可以接任尚书,那就不一样了。

    不过他总是觉得这样有些不够。

    严毕云拼着性命不顾也要来向他告密,实际上能力还在其次,关键在于这份忠心。

    作为皇帝,他要用好这份忠心。

    翌日,内阁六部尚书全都入宫,他们都是来给皇帝上贺表的。

    朱厚照翻了几本,平稳开口道:“山西的事轻拿轻放,朝野都不要讲太多,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过犯案人员不能轻放,此事交由王守仁全权处置,他跟朕说河套的移民不够,这便正好,全都流放过去垦荒吧。此事简单,你们还是议一议如何给他们二位嘉奖。”

    杨一清言道:“陛下,臣以为王守仁调兵遣将、迅速扑灭叛乱,当为头功,山西提学严毕云冒死带话,忠心耿耿,当居次功。王守仁可授太子少保、都督佥事,继续总督河套军管区,严毕云可授刑部侍郎。”

    太子少保和都督佥事都是正二品,问题倒没什么问题。

    不过朱厚照感觉王守仁扑灭一个小叛乱对他来说太容易了。

    “陛下,臣以为不妥!”

    “喔?”

    提反对意见的,不是旁人,正是王守仁的亲爹王华,他言道:“严毕云身为提学,愿意为分外之责冒险而行,由此可见其胆识,且,若非有其密报,则朝廷不知山西事矣。因而臣以为严毕云应为头功。至于王守仁,他虽领兵平叛,但一来陛下早有布局,二来其帐下皆朝廷精兵,他的功劳实在不足道,因而恳请陛下温言嘉奖,如此足矣。”

    这家伙唱什么戏,屋子里人都看的明白。

    不过他唱戏,旁人也得跟着唱,左都御史章懋说:“大宗伯之言不偏不倚,不以私情而乱公心,君子之风矣。”

    朱厚照头疼,礼部尚书和左都御史,这两个是最喜欢跟他念叨君子小人那一套的。

    “这样吧,太子少保就算了,朕盼着他再立新功,到时候再赏也来得及,都督佥事还是兼着,他毕竟总督河套,那么大片区域,又有民、又有兵,职级低了行事不便。大宗伯,你以为如何?”

    皇帝这样两边兼顾着,都给点面子,算是寻常操作,王华也没甚说的,当即道:“陛下圣明。”

    其实王守仁的赏倒好弄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信任这父子俩,就算这次不升,下次也会升。

    难的是严毕云。

    朱厚照也是考虑了很久,“只要为朝廷立功,朕从来都是不吝赏赐的,更莫提是这等忠心耿耿之臣。此外,朝廷此时正是用人之时,似这样愿意用心的官员,朕又岂会亏待?不过朕却没想过六部侍郎这等去处。朕想授其一巡视官。”

    天子的想法总是有些出人意料。

    王鏊忙问:“不知陛下要其巡视什么?”

    朱厚照嘴角一弯,“红薯推广。”

    这四字从皇帝嘴里出来的时候,杨廷和心里一震,这种巡视是对其不信任?

    然而即便有这种想法,他也不好直接讲出口。你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巡视?

    其余人也都没想到是这个去处,以往是巡盐的有、巡河的有,这巡红薯,谁能想到?

    但话说回头,盐重要、河重要,以如今红薯的这个产量来看,也一样重要,巡一巡,倒也错不了。

    关键这个职责严毕云是可以胜任的,所谓巡视,就是代替皇帝下去看看这事到底办得怎么样,只要有基本的素质,不要被人哄骗的太彻底,这也就行了。

    严毕云毕竟也是当到了按察副使,而且他长期在衙门内部担任官员,反倒是懂得这基层官场的小九九。

    所以他很合适。

    “介夫。”

    杨廷和听到叫他,身子一震,“臣在。”

    “正德四年应该育了不少种。正德五年、六年就要进行大规模的推广了,这先期推广的省份你都要先安排好,官员、农民、种子、种植方法等等事务,都不少呢,再加上一旦规模铺开,你一人便分身乏术,就是有人糊弄那也是疲于监管。

    因而派人巡视并非是要去挑你的错处,实际上是要从旁协助你,有这么个人在,推广的效果才会更好,产出的粮食才会更高。你眼光要放长远些,红薯关乎甚重,是朕最为关心的政务之一,于大明社稷、天下百姓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你可明白?”

    杨廷和不敢多言,“臣明白,臣一定履职尽责,绝不会坏了陛下心中大计!”

    他和杨廷和这么几句话的时间,其他人也趁此机会慢慢反应了过来,红薯这么重要,确实需要一个巡视官。

    挂钦差,加侍郎衔,虽无实职,但从此也是举足轻重的官员之一,以往那个提学则一去不复返了。

    杨一清思来想去也觉得这样更恰当,将升赏与政务相衔接,而不是扔给他一个侍郎了事,好像是在给外界一个交代一般。

    其实所谓治国,有的时候就是这些诸多的细节拼凑起来的。

    他也合适,你也适合,那么国家的各个事项有条不紊,在没有大的战事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就会聚拢起越来越多的财富。

    严毕云现在还不知道,他现在是被解了‘禁足令’,因为乱事平了,他也不必一直躲在屋子里。

    正好各地的官员都在入京,他这个弘治十二年的进士也有许多好友。先不管宫里对他怎么个奖法,憋了几天总归先找几个好友相聚。

    所以他接圣旨之时其实是在与几个好友的宴席之上。

    等到一宣布,这些人的反应也与诸大臣一般,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们这严兄从此以后怕是要平步青云了。

    “去年八月,红薯收成之时天子率众臣亲至田垄之间,由此可见满朝对此物的重视。严兄此番升了这‘巡薯御史’那便是简在帝心,坦途一片了!”

    严毕云被人吹捧着自己也觉得心中火热。

    这个奇怪的职位先前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不过正如他的好友所说,陛下这番安排,看重的就是他这份忠心。

    人生起落还真就在眨眼之间,现在这机会,他挣来了!

第602章 宴席

    大朝会的确会有很多老友相聚,靳贵摆了一席,朱厚照也摆一席,他请的是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人。

    除了本身因为他们都是先帝托孤的重臣以外,这三位在湖广、应天以及山东都是尽心竭力。

    朱厚照有时会看锦衣卫给他的密报,他看到的情况,不管是税赋缴纳还是升堂断案,这三位老头虽然迂腐,但基本上的正义感还是有的。

    尤其是山东,刘健巡抚山东已经四年了,四年间他关心百姓,振兴教育,兴修水利,惩治恶吏,山东各府一时大治,省域内匪盗明显减少,再加上朝廷这几年确实有钱,所以水利工程做的也不错。

    朱厚照在山东还尝试了免除一部分徭役,不过,这是正德四年的事了。

    与现代不同,古时候老百姓出工,这属于‘役’,是没有工钱的,不仅没钱,还要自带干粮,所谓服徭役就是指这个。

    赋役一词,也是两个部分,交纳赋税和服徭役都属于百姓的义务,只要国家有需要,是必须要服从的。

    所以为啥一旦发生战争,老百姓的负担就重?

    因为运送兵粮就属于服徭役的一种。古时候一般老百姓从年头忙到年尾,能把肚子填饱就很不错了,如果被拉出去几个月,还没收入、还吃老本,那是肯定要饿肚子的,这叫‘役夫频差,百姓困于转运之苦’。

    轻徭薄赋这个词,也是这么来的。

    其实朱厚照正在进行的军屯清理,这里面的问题,除了普通士卒田亩被占以外,徭役滥派也是一个突出的点,是造成军户生活困难的主要原因之一,比如拉过去修筑城池。

    但是徭役问题并不贯穿于整个两千年的封建社会。有一段时间,徭役制度从无偿征发,变为了有偿征发。

    做到这一点的,还真就是被后人诟病许多的满清王朝。

    也许是满人自知是外族统治,所以从顺治末年到康熙初年,清廷对于各地上报的‘滥征夫役,大害于民’的现象颇为重视,尤其康熙皇帝在平三藩的过程中,相当的挣扎,一方面他屡发上谕严禁私征滥派,另一方面战事焦灼,财政紧张又不得不无偿征用劳役。

    所以在三藩之乱结束以后,康熙皇帝自我检讨,说‘每一轸念,甚歉于怀’。

    这个时期的清廷,主要是通过上谕严格限制这种滥征,以此减轻百姓负担。

    到了雍正摊丁入亩之后,但凡公事,就变为要付给一定的银钱,也有了‘兵差’、‘河差’、‘工差’以及‘皇差’这些说法。

    当然,略微懂官场的人都知道,上面的政策是一回事,下面怎么执行又是另一回事,这些钱给多少、怎么给、给得够还是不够咱就不知道了。

    总的来说,估计是有给、也有没给的。

    比较有意思的是乾隆三十三年,乾隆皇帝在刑部看到一桩“图免本地差役,谋求执照”的案件。他立马反应过来,差役本来就是付钱的,怎么还要求免?他接着就想到,肯定是下面的人胡搞。

    于是他立马降旨,要求直隶总督详查明奏,同时要求各省自查据实奏闻。这件事折腾了直隶总督一番,可见在康乾雍时期,徭役问题还是得到相对妥善的处置的。

    相对,自然就是对的前面不好的时期。

    朱厚照也知道不好,不过他不敢一道圣旨就全改了,历朝历代都要百姓服徭役,肯定是国家有需要。

    但从另外一方面说,满人的皇帝能做到,就说明这件事能做成。

    刘健就是他的‘试验田’,因为他打算让刘健在山东很久。

    首先要做的,就是在派徭役的时候,能不能不叫老百姓自带干粮?不发银子,至少管人家肚子饱。

    当时正好红薯也在推广中,朱厚照便想着以后种出来的粮食多了,其实可以把这一部分的百姓负担减免掉。

    正德四年十月,刘健给应天巡抚李东阳写信,在信中他盛赞此为仁政。

    这家伙也再不复以前的那种耿直,这几年年年入宫,一年比一年温顺,今年就更温顺了,昨夜听说朝廷平乱成功,他也连夜上了一封吹捧圣君的贺表。

    叫朱厚照都感觉稀奇。

    宣召他们时,刘健哪怕撑着老迈的身体也要给他行个完整的跪拜礼。而新年,他都已经七十八了。

    “都平身吧,入座。”

    不是宫中大宴,朱厚照就只弄了一张小桌子,摆了三个白色的瓷酒杯,几样精致小菜,主要是顾及老年人的口味,他这肚皮在宫里什么时候挨过饿。

    “谢陛下。”

    “之所以请三位,是还朕的一个愿。”朱厚照一直摆手,因为他们不太敢坐,还让后边儿太监去扶,这才让他们三个坐下,“你们都是三四朝的老臣,年纪大了,原本都可以致仕颐养天年,但因为朕,又不得不去管一省的事务,劳心劳力,堪为表率,所以一顿餐朕得请你们。”

    他们都是许久未见皇帝的人了。

    李东阳老目酸楚,“陛下有优容臣下之心,但臣才疏德薄、未有寸功,心中总是愧对陛下厚恩。”

    朱厚照张大嘴巴笑着,“好了好了,咱们君臣都不客套,吃吧吃吧。”

    “是。”

    他自己带头,但就不给他们夹菜了,否则笼络人心之举太过明显,用来对付聪明人实在不智。

    吃了两块豆腐以后,他眉目一抬,开始说话,“有件事得先和三位老先生说一下,上谕本身也在拟了。从今年开始,大朝会就不一年一次了,路途远,你们年纪也大,赶路不容易,所以今年再回去,那便得等到正德七年,咱们君臣才能再见。

    相见一次不容易啊,所以有什么话,都要尽情的说。古人讲六十耳顺,七十从心不逾矩,咱们君臣之间,应该是既不相疑,也互相了解了,又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陛下但有所问,我等知无不言。”刘健放下筷子,声音沙哑的说道。

    “嗯。”皇帝点点头,捻了一块小点心在嘴里,“你们这三地,百姓到底过得怎么样?”

    李东阳说:“应天府是鱼米之乡,稍行善政,则百姓可温可饱,臣也曾像陛下一样担心,所以亲自下去看过。大部分人家一天能喝两顿小米粥,因为水网稠密还可在河中捞些鱼虾。再加上,朝廷这几年行开海之策,每家每户出个劳力到作坊织布也是一笔收入。”

    “朕去年批过一道奏疏,魏国公府在常州与百姓争地,这件事后来应当落实了,可有反复?”

    “未有。”

    “嗯。”朱厚照点头,这样他更放心一点。

    “只不过苏淞两地赋役颇重,吴中百姓有家贫而无食给者。”

    这是当初朱元璋定的政策。

    “实在困难的话,要注意赈济。”

    接着他目光转向刘健,“山东应当也不差。”

    “仰赖圣上支持,臣这几年竭力以减轻百姓负担为要,一是办了好几桩侵地案;二是修缮大小河道130余条,可新灌溉80余万亩良田;三是山东东北部有十八县涉及民牧,至去年已完全取消;四是试行了部分有偿徭役;五是赈济旱灾两次。由此,数年以来,山东已无成片饿殍。此皆陛下仁政也!”

    山东大治的事,确实传进了好些人的耳朵里,刘健说起来底气也足。

    朱厚照道:“当初朕要留刘先生,其中一条便是要为山东百姓造福,现在看来,他们福气不浅呐。”

    “陛下圣君临朝,关怀百姓,这才是天下万民之福。”

    等到谢迁要说什么,朱厚照先拦住了他,正德四年湖北要了朝廷不少赈灾粮,靠着这个接济,应该出不了什么大问题,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

    “湖广的情况朕知道,朕已经在想办法了。”

    他们三老头儿在一起交流,其实也知道这里面就是湖广情况最不好。

    谢迁立即起身鞠躬,“臣辜负君父期望,实有罪也。”

    “朕知道这事不赖你,坐吧。朕答应你,若是今年湖广仍有缺粮之事,朝廷仍会救济。山东的百姓是百姓,湖广的百姓也是百姓啊。不过赈济灾民是朕的事,运过去的粮食被层层截留,到不了灾民的手上,那就是你的事了。”

    谢迁丹田用力,朗声道:“陛下放心!老臣就是再迂腐,也不至于纵容各级官员侵吞灾民的救命粮!”

    “行,你谢于乔说这话,朕信。”朱厚照长舒一口气,“不过,要彻底解决湖广的问题不是那么容易的,得等等。天下之治,在德在仁,这道理朕明白,这等好人朕也愿意当,前提是有能力当。都正德五年了,三位应该都能理解朕了是不是?”

    这当然不用说,就算他们不理解,眼下国泰民安的光景也足够说服他们了。

    “陛下!”李东阳鼓起几分勇气,“山东有偿徭役之事,臣也听闻了。臣以为以应天府的资质也可试行此法。因而想求陛下准允。”

    “可以!”朱厚照毫不犹豫的应允下来,“能给百姓的好处,朝廷都给。所谓盛世,开疆拓土是一方面,但百姓的丰衣足食也同样重要啊。甚至于说,朕不要一个饥饿的盛世!”

    这便是正德皇帝。

    所以七十八岁的刘健不管是见面还是离开,始终不愿意少了一分礼节,他行礼是由心而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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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3章 天子心思深

    进入二月底以后,各地的主政官员开始纷纷入宫。

    和山东、应天的情况类似,随着四川巡抚费宏、河南巡抚彭泽、福建巡抚丰熙、浙江巡抚王琼以及顺天巡抚顾人仪等一大批正直而精干的官员主政地方。

    各地的政治环境均得到一定程度的净化,恶性事件频发的势头得到遏制,关键是土地、水利这两方面至少没有‘乱政’了。

    没有人折腾老百姓,这比什么都重要。

    坐镇中央的皇帝没有向全国摊派额外的赋税,不仅如此,因为开海,中央政府的财政状况大为改善,还会反哺一些遇到灾害的省份,除此之外对于那种明显侵占土地案,朝廷也加大了处罚力度。

    应该说,除开一些特殊省份,其他地方都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安宁的太平盛世。

    不过太平盛世的背后,是大部分省份的主要官员至今没有动过。

    至正德五年,费宏已经在四川主政五年,短的如河南巡抚彭泽也有三年,浙江巡抚王琼如果算上他之前在浙江任布政使,那也快六年了。

    朱厚照最初的想法是保持人员的稳定,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稳定地方。

    不过随着时间的拉长,调动的心思一直在他的心里萦绕,且一年强过一年,至今年基本已经到了不得不动的时候了,再拖下去,有些人深耕地方,其实会有些不好。

    浙江巡抚王琼原先和刘瑾还有私下往来,这家伙政务能力很强,不用可惜,用,却要小心的用。

    所以至少这个人,他是不打算继续让其待在浙江。

    王琼年过五十,和杨廷和同岁,历史上这两人也不太和,如果说杨廷和是从翰林院熬起来的清流,那王琼就是一层层干上来的实干家。

    也因为经历太复杂,王琼不可避免的沾染些官场习气。但另一方面,浙江在他的手里又焕发出勃勃生机。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税赋无非两种,一是以土地为基础的地银、一是以人丁为基础的丁银。为此,大明开国以来,以路引而控制人员流动。但微臣以为路引之制在内陆省份都尚可为之,唯独浙江,却不适用,尤其近几年,更不适用。”

    朱厚照一边听他说,一边在从头看他上的奏疏。

    一贯优容大臣的皇帝没有让王琼起身,所以他一直是低头跪奏。

    “是因为开海?”

    王琼拱手,“陛下圣明,正是因为开海。开海以后,海贸在浙江湖州、宁波、嘉兴等地快速兴起,百姓以利而聚,且经商无侍田之辛劳,甚至有一旦开张,数月无虞之说,因而浙江各府商业大兴。而商业所赖者,人流、货物要各地贯通,如此一来,土地与人口的联系便断了。”

    朱厚照眉头蹙起来。

    王琼说的,已经是封建社会经济中比较深刻的一面了,土地税、人头税,这里面的学问足够养活数不清的现代历史学教授。

    其实古代一定要以农为本、以商为末,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为了收税的稳定,根本上是为了国家财政的稳定。

    因为人老是乱跑,人头税收起来就特别的麻烦,比如你的土地在嘉兴,但人在杭州,那么土地税应当嘉兴收对不对?人头税呢?谁收?

    杭州收?杭州官府如何界定在杭州只收你的人头税而不收你的土地税?如果要证实你的土地在嘉兴已经交过税了,那么要去和嘉兴官府核实,这怎么可能呢?

    而且一个人还好核实,满大街都是这样的怎么办?

    现实就是以古时候官员行政能力,根本做不到把这些都分得清清楚楚。就是朱元璋搞的鱼鳞图册十年更新一次,都做不好,更何况是这么复杂的事。

    而且就算分清楚了,收税效率也会大大降低,之后就是不可避免的会带来国家税赋的降低,如果蔓延至全国,那财政会在几十年内崩掉。

    所以说,人和地在一个地方这事儿才简单。

    社会政策很多都是因为背后的经济政策,以单纯的统治者很坏为理由其实是有些肤浅了。

    如果以更长的视角来看,唐朝中期两税法改革以后,中国税收经济一直有两个大的趋势。

    其一,就是税收从实物化向货币化转变,也就是将以前收粮食、收布帛、收棉花的税收体系改为统一收取货币。

    其二,就是两税合一,也就是将土地税和人头税合成一种税。所谓摊丁入亩,就是将丁银(人头税)合到土地里去。

    这两种趋势,根本原因是因为土地兼并。因为兼并了土地,使得无地百姓逃亡,那么这部分人的税收便消失了,可朝廷不会轻易宽恕收不到税的官员,那么地方官只能向剩余的百姓加征税赋,这就会导致更多的人逃亡。

    但我们祖先也不傻,都看得到这种弊端的。所以唐朝有两税法改革,宋朝有王安石变法,明朝有一条鞭法,清朝有摊丁入亩。

    这些税法改革,本质上都是税收体系逐渐崩解以后,中央政府为了挽救国家财政、减轻百姓负担所进行的求变之法。

    现在王琼向朱厚照提到这个问题,应该是他确实看到了浙江在开海以后,现行的税收体制已经不适用了。

    所以朱厚照才用他啊,尽管有些官僚习气,但王琼本身的能力是有的。

    “嗯……”皇帝拖出长长的鼻音,“这倒是个问题,你以为眼下就应当解决吗?”

    朱厚照有些疑问,经济形式改变以后,税收体制必须要跟着改,不过这才几年,浙江能变到哪里去,所以他对立马就变有些疑虑。

    不过王琼听到皇帝这样讲,心中却带着还有几分激动。

    入宫之前,他去拜访了福建巡抚丰熙。

    福建和浙江有类似。

    而且丰熙是皇帝侍从出身。

    所以他想去探探口风。

    实际上,他向皇帝的这个问题是有风险的,旁的不谈,路引制度是当年太祖皇帝定的,说重一点就是祖制。

    现在皇帝并没有立马否决,就说明有戏。

    一种新法提出来,一旦对上皇帝的胃口,那就不得了了。

    很多人都证明了这句话。

    “微臣以为应当及时解决。”王琼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为何?”

    “因为陛下坚持开海,朝堂也坚持开海,就是浙闽沿海的百姓也尝到了开海的甜头,既然如此,浙江的税赋会随着时间日益流失。若是现在不解决,往后势必成为更突出的问题。”

    朱厚照略作思量,随后点点头,“那么你以为要如何解决?”

    王琼既然提出,心中早有腹稿,他说道:“微臣以为鉴于浙江之实际民情,为今之计便是统一各个税种,将商户也纳进来,统一缴纳税赋。”

    朱厚照继续问:“如何统一?”

    “以土地为依据,人可以动,土地却不可以动。土地属于谁,朝廷便向谁收税。”

    “商业兴盛以后,商人的资产不体现在土地,而体现在各种商铺和作坊上,这怎么办?”

    “一样的,商铺和作坊也不会动,一样可以征税。”

    好吧,其实王琼看到的是很多王朝中期所能看到的问题,所提出的办法,大致也类似于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

    不过早了几百年,他的概念还很粗糙,算是有其可取之处。

    “缙绅土地呢?”

    王琼一愣,没想到皇帝会这么问,“陛下,缙绅优免赋税,此乃本朝传统。”

    那就不必谈了,

    按照他的办法,就是要让现在还缴纳税赋的人多缴纳,以往能逃掉人头税,现在也得缴。

    可如果士绅仍然优免,那最终就是要普通百姓缴纳更多的税赋。

    这种做法在官府的角度来说有一定的道理,毕竟该缴纳的人头税,你为什么不缴纳?

    不过真的作为政策推行下去,却没有意义。因为你是向这个社会中的穷人征税,下手轻了没钱,下手重了没命,能有多大意思?

    所以同意王琼的做法,他必定能增加税赋,不过不彻底的税制改革属于鸡肋,这玩意儿朱厚照并不需要。

    当然,这并非是王琼的过错。

    士绅优免,的确是寻常人难以跨越的时代局限。

    皇帝从上面走下来,说道:“税制是个大课题,说是江山社稷的根基也不为过。朕倒以为,浙江的人员流动,官府先不要阻挠,你也说了,商业本身是要人货都通才行。其实现在各地都设有一定的钞关,这些钞关朕以为都不需要,一年下来税银不过五十多万两而已,要其何用?”

    这话王琼不敢说,“陛下,既然钞关所收银两不多,想必于商人负担也不重。”

    朱厚照摇头笑了笑,一般的深宫内长大的皇帝就被这句话给忽悠了。

    钞关的设置,是没给朝廷带来多大的利益,但是却给了地方政府收税的借口,每年国库收到是五十多万两,可他们真的只收了五十多万两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全部撤销试试,保证一帮人起来反对。

    他这意味深长的笑容,笑得王琼头皮有些麻。仿佛皇帝已经看穿了似的,他心中有些害怕,如果真是这样,那天子的确不简单……

    朱厚照其实是了解他,懒得和他再去计较,“德华。”

    “臣在!”

    “你到内陆的身份再替朕去牧守几年吧?临海的省份、不临海的省份都去过,这样一来你对税制的优劣之处或许能看得更加明白。你我君臣相约,到那时,我们再继续今日的话题,如何?”

    额……王琼心里头有些意外。

    他这几天一直在活动,想到中央来呢。

    只不过皇帝已然开口,他也就不好拒绝了,“臣,臣谨遵陛下旨意!只是浙江税制已不合时宜之事,还望陛下能早日圣裁!”

    其实浙江商业在海贸带动下刚刚起步,所谓的不合时宜,无非就是税收制度跟不上,导致一帮人可以偷税漏税。

    这当然要改,但在军屯清理的当下,还是不合适的,再有,要改肯定和士绅优免一并改,可那就更不适合现在搞了。

    所以朱厚照只是点头,“朕会着重考虑的。”

    话说回头,浙江受海贸影响而出现这种变故,这就导致新任巡抚人选变得异常关键了,若是应对不了或是胡乱应对,搅乱了大局,甚至破坏了海贸,那这个影响就太大了。

    皇帝望着外面略有些发怔,其实严嵩挺好的,可惜他去了贵州。这种听话、聪明、还会办事的奸臣找起来也还真不大容易……

    回过头来,他忽然发现王琼还跪着。

    “平身吧,德华。”

    “是,谢陛下!”

    “随朕去外边儿走走。”说着他向外去。

    王琼弯身跟在侧后方。

    出了乾清宫以后,皇帝只让尤址远远跟着,其余就没人了。

    这是比较特殊的安排,不过皇帝状若无意,“正德元年,朕下令免了浙江很多士绅的功名,当中还抓了不少宗族子弟,现在杭州、嘉兴等地应当还有不少经当年之事的人,他们私下里可还老实?”

    王琼左右两侧看了看,没人,就几名公公远远的跟着,还低着脑袋不敢乱动,他眼珠子一转,大概知道皇帝对这件事的‘特殊态度’。

    “老实的。陛下有所不知,浙人,胆子小的。”

    朱厚照嘴角直抽抽,妈的,他前世就是浙江人。

    这话说得他很不服,一个侧身叉腰,“你倒是说说,浙江人怎么就胆子小了?有什么根据?”

    王琼就是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到皇帝身体里藏着的是另一个灵魂,还嘿嘿笑说:“其实也不是贬了浙江人,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浙江毗邻江南,是好山好水之地,那百姓看着婉约,自然就显得软弱胆小。”

    “你们山西人就好?”

    王琼立马拍上马屁,“臣说错话了,请陛下勿怪。总之士绅的事,臣替陛下看得紧着呢,就怕一帮想不开的闹出什么事,到时候可别连累了臣的这颗脑袋。”

    那件事之后,王琼帮着皇帝办了几件案子的。

    只不过这种案子比较不那么正大光明,所以几乎明面上从来都不提。

    这种事也只适合王琼干。

    “……而且,陛下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浙江许多读书人见做官无望,只得经商,他们识文断字、见识广阔、脑袋也灵光,不少人都在海贸中赚了不少银子。

    这文人雅士有了钱却不能做官,闲着整日也无聊,便在雅趣娱乐之上又有新追求。可惜陛下不能亲眼见到,浙江比之前些年可是热闹不少。”

    “这都是你的功劳,朕记着呢。”朱厚照心情畅快起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历来重视地方官员的选拔任用,选中了一个就舍不得放手。所以说,你们这一批都在地方很久了。不过朕不能私心太重,做官嘛,谁愿意只在一个地方做官、一直做一样大的官?所以说不让你在浙江,不是因为你做的不好,你做得不好,朕会一直把浙江交给你?但王琼不能一辈子只是一个浙江巡抚。”

    这话分量不轻。

    王琼撩了官袍不顾地上寒冷,直接叩头,“臣出身贫寒,能得陛下简拔已是偷天之幸,不要说一个巡抚,就是一个知县,臣也会心甘情愿,替陛下治理好一方百姓!”

    “你能这么说,朕心里感到宽慰。不过浙江四方安宁,也不需要你了,朕赐你太子少保,允你自己挑一内陆省份,喔,除了山西。”

    “臣谢陛下隆恩!”王琼在意的是太子少保这个名头,这玩意儿可不好挣。

    至于说除了山西,那是因为朱元璋定的‘北人南官、南人北官’的规矩。

    当然实际上这个规矩后来变为仅仅限制不在本省为官。

    其实在朱厚照看来,清廉之官也可以回到本省。

    但王琼,还是算了。

    派他去山西,那得一天到晚盯着他,累的。

    而且他的一众亲朋好友也都在山西,这不是故意去考验人性吗?

    王琼本身也能理解,朝廷任免官员本身就有这些讲究,能让他自己挑,这都不错了。

    “臣,臣愿往陕西。”

    “陕西,为何?”

    “陛下一代圣君,曾经说过要恢复汉唐故土!”

    这句话讲到朱厚照心里去了。

    陕西再往西,是将来用兵的方向。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放一个八面玲珑的王琼,确实不错。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能体会到这一点。

    “陕西……有一样事情很重要。”

    “陛下是指马政。”

    “嗯,经过几年恢复,陕西有十六处官牧马场,这些虽然是直接受太仆寺管理,不过地方官毕竟能直接接触,这些马场你得给朕看好了。”

    “微臣办事,陛下尽可放心。”

    “好。”

    忽略他的一些习气,朱厚照还是非常欣赏他的。

    真实的历史上,王琼也当过三边总督。

    不过这家伙当过得多了,他在工部、户部当过主事郎中,治过河,理过财。什么参政、布政使、都御史他都当过。后来走上高位,户部、吏部、兵部尚书也都当过。

    就是在他任兵部尚书期间,提拔并重用了王阳明。

    其实这个人很厉害,之所以评价不高,是他品德有些问题……他善于结交权贵,不管是勋贵还是宦官,皇帝面前谁红,他结交谁,而且为了权力会用一些比较恶劣的方法斗争。

    这样的人,无非就是要权力,要个人仕途成功。所以逐渐的满足他就好了。

    这种有欲望和弱点的人,其实好应付。

    大概又说了几句,王琼便告辞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朱厚照将尤址招了过来。

    老太监快步小跑,“陛下?”

    “给你个机会,敲他一笔银子去。敲到多少,你拿三成,朕拿七成。这买卖划算不划算,做不做?”

    尤址现在反应越来越快了,他马上说:“奴婢哪敢和陛下做买卖,更不敢拿三成,只要敲来,那都是陛下的。”

    “算你会说话。不过金口一开,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就给你三成,当是赏你的。”

    “诶,那奴婢谢陛下赏!”

    尤址把耳朵竖起来,准备仔细听着。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笑得很畅快,“王德华这个人呢,什么都好,就是不干净。你等着吧,不出三日,他一定会想办法邀你做客。你呢,先推脱他几下,然后再答应……”

    “陛下!”尤址大惊,“奴婢可不敢犯忌讳,结交外臣,这是奴婢想都没想过的事。”

    “啧。不要打断朕说话,朕要你去的,你怕什么?到时候你就答应他,宴席之间你就和他说,当初刘瑾落马的时候,交代过一些事情,与他有关。另外就讲,还瞒着朕,朕还不知道。”

    “陛下这话说的,奴婢可不敢瞒陛下。”

    朱厚照却觉得有意思,“就是这么个说法嘛。”

    “可奴婢无凭无据的,说出来,他会信么?”

    “刘瑾收过他两千两银子。”皇帝直接说出口,“正德元年也是两千两,二年三月收五千两,三年三月收五千两,去年收了两笔五千两。这时间点都对得上,且他以为除了刘瑾没人知道,又怎会不信?”

    尤址真是服气了,皇帝怎么什么损招儿都有,这么一说,王琼还不得吓个半死啊。

    “这王琼……比奴婢有钱多了。这么多的银子奴婢也不敢拿呀。”

    朱厚照暗暗哼了一声,“你放心拿。浙江啊,富商多,他在浙江这么多年,身家没有五十万,也要有个三十万,朕只是看他办事还算得力,而且他毕竟是外臣,外臣嘛,不像内臣这么亲近。”

    反正,他本来也没指望自己当了这个皇帝,就让大明处处是清官了。尤其浙江这种富商云集之地,一个五年的巡抚下来,收点儿银子不要太正常。

    换那种一点儿银子都不收的人,完全不通人情,其实也办不好浙江的事。

    “陛下的心思,奴婢懂了。那奴婢就代陛下去吓吓他!”

    朱厚照眼睛眯了眯,多少有些更深的思考在其中,“纯粹的吓他也没有意义,而且他这种人也吓不住,不过他就是明白,也得揣着明白装糊涂然后送银子进来!”

    “陛下英明!”

    “往后他和你私下里讲得事,送的东西,你看着办。”朱厚照嘱咐。

    尤址心说,刘瑾那些事你都记在心里,我还敢动什么歪心思,“奴婢明白,不论他说什么,送什么,都要告诉陛下。陛下让奴婢拿的,奴婢才拿。”

    “嗯,你还是明事理的。”朱厚照转身离开,留下最后一句话,“就让他觉得,他和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关系很好吧。”

    尤址一直等皇帝离开以后才起来,

    心里想着,天子,还是心思深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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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4章 圣君临而天下治

    和皇帝所料的差不多。

    王琼在京并不安生,他与原先任浙闽总督的王鏊相熟,王鏊现在是内阁次辅,因而他也上门拜见。

    不过王鏊这个人清高廉洁,最初不知道王琼,但时日一久就明白他是个什么货色,所以对其分外冷淡。

    不要说王琼了,早年间弘治皇帝的老丈人他都敢不给面子。

    不过老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王琼遇冷以后自然对其心生不满,于是又想走司礼监的路子。

    这时候的司礼监虽然和大权在握的大太监们不同,不过无论怎样那也是皇帝身边的人,哪怕就是嘴边露出点什么消息,那也有极大的用处。

    尤址头一回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还真是有些不习惯,所以出宫之前,又到御前请示一番这才敢走。

    大朝会之前,这等走动在京师只多不少。

    上下隐约在传,皇帝要较大范围的进行各地督抚调整,世上的事都不稀奇,北边的清理屯田搞得乱事频发,那么东南几地的天子心腹极有可能北上。

    再有王琼离任浙江已成事实,所以猜测倒不难的。

    但关键在于具体怎么调整以及谁能影响到天子的决策。

    尤址出宫也得做得像些,他选在午后,出去了就说天子午后小憩,因而能得到机会。

    京师南城繁茂,但贩夫走卒不少,还是要西城才有格调,因为有特别设立的京师规划司,似西城这般集中了书院、医馆以及国子监的地方,便是地面的砖石都冲洗的很是干净。

    几个街道上,新式建筑、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春天盛开的花朵、绿了的树枝儿点缀其中,三两路过的官宦子弟一身白净,出入女子医馆的各家女眷大多也举止优雅。

    西城像是镶嵌于此的人间净土,它的高贵气质让京城看起来真的像京城。

    似王琼这样的上层人物,真的拿出来招待客人的场合也颇为不凡,郁郁葱葱下的私人宅院,精美而不失雅致的花园布置,其内植桃花,假湖养鲤鱼,主人家的风雅之趣展现在每个细节之中。

    “尤公公。”王琼大老远就从堂屋里走出来迎接他,“拨冗前来不胜感激!”

    尤址不与他废话,“德华公,陛下午间小憩,最多一个时辰时间,这是大事,可不敢耽搁了。”

    “明白,明白,岂敢耽搁公公的大事?请。”

    尤址走到里面一看,这家伙前后伺候的都是年轻貌美、身段颀长的姑娘,再说这上的东西,虾去壳,那是极嫩,蛋去黄,那是极白,鱼肉去刺,那是又嫩又白。

    太监想到皇帝的嘱咐,于是上来就吓王琼,“德华公,陛下登基用来常常教诲宫里内侍,吃穿用度务需节俭,今天既来做客,那便客随主便,不过下次,下次可千万不能如此啊!”

    “是极,是极。平常我哪里会这样精细?还不是因为公公要来,那怎样也不能招待不周啊。”

    ……

    ……

    “陛下真就这样放心,尤公公去和王德华媾和在一起?”

    朱厚照穿着舒适的常服,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而他的身边则是被其宣入宫的王芷。

    趁着尤址不在嘛,这也是个好时机。

    “你想说什么?”

    “那……可是两个聪明人。”

    朱厚照明白了,“啊,你是担心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王芷不说话,大概是默认了这一点。

    “其实……你若不提,朕压根不会去想尤址和王琼会谈什么、怎么谈。”

    “为何?”

    “因为没甚好想的,一个八面玲珑的太监和一个八面玲珑的官员能谈出什么新鲜事儿?”

    “依我看,此人颇有野心。”

    “有野心才好用。”朱厚照地下脑袋去,他手中攥着的是费宏上的奏疏,介绍去年四川的情形,不过他有些看不进去,“啧。王德华走了以后,浙江用谁呢?”

    这个王芷不敢乱说。

    她所谓的胆大其实是很会拿捏的胆大,一旦涉及到真正关键的东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拿奏疏,有规律的轻敲自己的胸口。

    “……那,要看陛下想让浙江变成什么样。”

    皇帝一扭头,“说下去。”

    “外面都在传陛下要将南巡抚北调,传言之所以很真,是因为陛下要北方诸省,更加听话。若以这般想,陛下想让浙江变成什么样?”

    朱厚照觉得有些意思,他眼睛眯了眯,“朕想让浙江通过海贸与外界接触更多,成为大明与海外的窗口。”

    “那陛下正该用懂得夷情的人。”

    “对啊。”朱厚照顿时大喜,“你这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朕原先一直在考虑此人要懂官、懂商还要长衫袖舞,不能是个死读书的,但要这个要那个,最终要的就是要通夷情。”

    “陛下过奖了。通夷情说的简单,但却不容易找吧?”

    “是不容易找,所以要退而求其次,找一个愿通夷情之人,这还是好找的。”

    所谓愿通夷情,用现代话语表述就是坚持开放的态度。

    这个人却是有的,便是现任的福建布政使章黎。

    章黎此人,存在感不强。真要说起来,得追溯追溯。

    弘治十八年末、正德元年初,朝廷在浙闽两省推动海禁开驰,为此朱厚照派了王鏊担任浙闽总督,丰熙担任福建布政使,章黎担任福建按察使,于子初担任福建都指挥使。

    原先的那个福建巡抚是个颟顸的人,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说当时基本上是把福建上层官员全撤换了。

    丰熙不提,于子初是当初起誓的八人之一,天子心腹,也不必说。

    而之所以派章黎,其实不是朱厚照定的,是王鏊推荐的。

    章黎是王鏊的学生,准确的表述是王鏊在宣传经世致用学说时的学生,所以他并非迂腐清流。

    对于朱厚照来说,他肯定是派个王鏊的自己人,否则去拆他这个总督的台,事情还怎么推?

    然而到这里,章黎还是没太引起皇帝的注意,所谓存在感不强就是这样。

    不过王鏊推荐他,必定是有理由,至少脑袋瓜子得灵光吧?后来,丰熙转任巡抚,章黎就接了布政使。

    接了布政使以后,章黎开始着力推动福建的海贸,结果这家伙就在泉州开始规划建设港口。朱厚照觉得有些意思,港口嘛,当然不是坏东西,所以就同意了。

    现在想来,不愿意开放、不愿意与海外接触的官员,怎么会去修港口呢?

    朱厚照心中有了计议,但先在嘴上卖了个关子,了了一份心思他这个心情就变好了许多,整个人一下子从躺椅上起来,

    “算起账来,朕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宫了,可惜眼下仍不是个好时机。芷儿,朕听说现在京里可是热闹了是不是?”

    “政治清明,生活富足,京师自然就会热闹。这都是托了陛下的福气。”

    皇帝并不完全自满于此,他扭了两下身子,闲走了没几步,又有太监从远处而来,他们低头轻步快走,“陛下,河南、四川巡抚求见。”

    “瞧瞧,没个歇息的时候。”朱厚照手指着笑骂,“回吧,回吧,你们先走一步,让他们在乾清宫等着朕。”

    说完他又抻了两下肩膀,“当皇帝啊,在臣子面前得注重仪态,所以大臣见得多了,朕这身骨头都要僵了。”

    王芷看着也笑着,天子平易近人,又勤政爱民,她自小读书最是崇敬这样的帝王。而且,她自己觉得正德皇帝,做得更好。

    乾清宫外,

    皇帝越过门槛,人未到,声先至,“费爱卿,彭爱卿,许久不见了!”

    费宏和彭泽,这是与王琼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官员,他们洁身自好,注重清名,粗暴的概括,可以说是偏向传统概念里君子的那一类。

    其中彭泽年纪大些,他与王琼、杨廷和同岁,今年五十二,费宏年纪小些,因为他少年成名,二十岁就中状元了,今年四十三岁。

    “臣彭泽(费宏)参见陛下。”

    “平身,平身。”

    皇帝从外面来,带了些冷气,搓着手仔细瞧瞧一年没见的两位大臣,开口就点到他们去年的亮眼之处,“四川风调雨顺了一年,几年的水利兴修终于有了成果,朕都看到奏报了,是个丰年,税粮都超过150万石了。河南也不错,你彭杀神不徇私情,不惧权贵,办得那几桩案子都很好嘛。”

    “谢陛下赞誉!”

    “赐座,赐座。”

    彭泽坐下以后,说道:“陛下,臣办案不是单单为了杀人,而是要为百姓伸张正义,主持公道。河南地处中原,百姓以土地为生,面朝黄土背朝天,本就是艰苦度日,如何还能受得住欺扰?”

    “朕都看到了,开封知府项儒监守自盗,与几个知县狼狈为奸,侵吞修河公款,再把自己那些有决堤被淹的危田强压给当地百姓,他敢做此等人神公愤之事,朕就敢要了他的脑袋。此案还在办理之中,说是还有其他人员涉及?”

    “是!”彭泽不卑不亢,没有丝毫隐藏之意,“微臣已查明,有周王府宗室牵涉其中。”

    周王,第一任名朱橚,是朱元璋第五子,袭封开封。

    明代有些王府的人出奇的多,其中代表之一就是周王府。

    朱厚照负着手,说道:“朕自小生长于宫中,幼时于先帝身旁听政时就老是听人讲,此事涉及太广,若追之过深,恐难收场。先帝待人宽厚,即便有心要为百姓主持公道,也很难不顾大局。但直至朕成年,仍不解‘恐难收场’四字。

    仿佛把这件事捂着,君臣上下都当做不知道,不管百姓哭天抢地哀嚎,这才叫可以收场。但当其不存在,它便不存在吗?咱们不深究,咱们收了场,百姓那边的场怎么收呢?回过头来再想,怎么就收不了场了?朕就不信这个邪,就是要看看到底能出什么事儿!彭爱卿!”

    “臣在!”

    “这次,朕支持你查下去,而且要一查到底,让咱们大伙儿都瞧瞧这里面是什么可怕的事,又能吓倒谁!!若是有人来威胁你,你把腰杆儿给朕挺直了,你也别管他们的后台是谁,因为,朕当你的后台!”

    彭泽本就是一身正气、不屈不挠之人,他听到皇帝这样讲话十分提气,直挺挺的跪了下去,高喊道:“圣明天子在上!臣代开封百姓叩谢圣恩!”

    “平身。”

    “谢陛下。”

    彭泽年纪大,在成化末期当官,所以他经历过成化末年、弘治初年的那种政治黑暗时期。他自己也完全能够体会成化、弘治、正德三个皇帝的区别。

    要说畅快肆意,真的是没有比这几年更畅快、更肆意的了。

    正德四年,宁夏有安化王之乱,蓟州还有遵化治乱,到了年末更有山西叛乱,在这整个过程中,有人对皇帝强推屯田清理有些怀疑,毕竟叛乱此起彼伏。

    但河南巡抚彭泽是不停的上奏疏要为皇帝正名,便是因为他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好皇帝。

    此次一年未见,一见面又是这样一番态度,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在他看来,这就是上天赐给天下苍生的仁义之君!

    “喔,对了,子充。”

    费宏立马抬头。

    “四川本是天府之国,不过受制于人口,耕地不过一千三百余万亩,要知道浙江可有四千六百余万亩呢,由此弄得税粮也不足,这次北边得发配不少人,朕已经下了旨意了,其中一部分就到四川垦荒去。”

    费宏抬手称,“若是能去自然最好,不过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人去少了无用,人去多了,所耗费钱粮又不知几何了。”

    先前他们还想过吸引流民去垦荒,比如说你自己恳的,就归你,而且前三年免赋税都行。但这没那么容易,流民都快饿死了,哪有命迁徙那么远。

    所以只能官府帮着做,但就是慢。

    四川在唐宋很繁华,但自宋以后一直没有起来,其中一个原因是战乱导致人口少了很多,又加上道路崎岖,外来补充根本没那么容易的。

    所以说这是需要时间的地方。

    李白虽然说了一句蜀道难,其实很多人还是不理解,真的去走了一趟才有感触,基本上属于能活着走到目的地都不容易的程度。

    然而朱厚照不会因为它难就不做了。

    “……前两天,少府令顾佐入宫时与朕忽然谈到这个事,这也是少府内部在想的一个办法。就是商屯怎么样?”

    “商屯?”费宏思索了下,快速回味过来,“商屯的话……卖给谁呢?百姓大多自给自足。”

    “当然是卖给官府。”朱厚照笑了一下,“喔,朕可能没说清楚,少府之下有粮商,可以由它去进行商屯,所种出来的粮食,卖给官府作为军粮。这样,还可以省去运输之耗费。”

    “可四川眼下并无战乱。”

    朱厚照嘴角弯了弯,没有战乱?发动一场战争不就有了。不过这涉及到西南土司,是以后的布局。

    “再说吧。再过几日就是大朝会,可以议议这个事。”

    “是!”

    ……

    ……

    正德五年,三月四日。大朝会正式开始。

    皇帝和在京各大臣全部在天未亮时就已经起床,宫里的太监们动得更早,负责开宫门的早早就在等候着吉时了。

    经过几年的发展和优化,现在的大朝会与以往是有些不同的。

    因为持续几日,所以每天都在奉天殿互相吵来吵去意义不大,所以朱厚照将会议的议程做了不少修改。

    首先四日一早,所有官员一齐朝拜皇帝,三呼万岁,这是没有改变的。

    在这场会议上,皇帝是主角,他会回望过去一年取得的成绩、得到的教训,并展望未来。

    所谓展望未来,就是提出未来几年的目标与主要任务,这些任务不是一个两个,通常都是五个以上,尽量包含社会主要方面。

    这个结束以后,则以省级行政区来做区分,各设分会场。

    皇帝以及皇帝委派的官员分别出席不同省份的分会场,所讨论的内容主要是两大部分,第一当然是该省实际情况,第二大部分则是针对皇帝提出的未来任务,立足于该省的情况,各自提出意见,能或者不能,有什么特殊的、区别于其他地区的旧例,这都可以讲。

    大明有两京一十三省,说不定未来还会增加,所以仅依靠朱厚照一个人是顾不过来的,因而他会指派杨一清、王鏊这样的内阁要员代替他出席一些省份的分会。

    其实有些省份的重要性并没那么高,本身也不需要皇帝都去听。内阁首辅、次辅完全可以代替皇帝处理一些事情。

    三个人会加快不少进度,基本上两到三天的时间,这个阶段就可以结束。

    第三个阶段呢,是合并起来一起讨论,尤其是前几次会议难以做出结论的地方,再拿出来说。不过就是不是所有人了,只有内阁、六部九卿和各地督抚,大概三十人左右。

    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关门会议。

    这是更小范围内,只有皇帝、内阁以及掌管京营的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可以参加。

    哪怕是巡抚,一样没有资格入内。

    因为先前已经有两次表达意见的机会,最后一次就没有什么表达不表达的问题了。皇帝和阁臣综合考虑之后做出决定,这个决定就是圣旨,巡抚领任务就行了。

    所以最重要的是第四阶段,也是朱厚照最看重,并坚定要求加上的。不管是多少人讨论,最后一定要有个结论,否则就是看着热热闹闹,但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这样一来,便抬升了阁臣的地位,所谓的凌驾于百官之上,也有了具体的体现。

    就正德五年而言,朱厚照所在意的不多,三件事情。

    第一,军屯清理;第二,红薯推广;第三,水师筹建。

    当然,这是他重视的,还有一些是臣子们怎样都不肯放弃的事,比如说监督各地官办的教育,治理为患的河道等等。

    这些也都可以加进去讨论,没有问题。

    奉天殿内挤满了官员,甚至有人不得不站到外面去,为了避免这部分人听不到皇帝的讲话,毕竟这会儿没有扩音设备,侍从室会将提前准备好的讲稿,印刷好后进行分发,听不到,可以看到,这样保证皇帝的意志能够传达。

    这都是一些很小的改革,或者只能称之为改动,已经正德五年了,这些小的改动朱厚照动起来都很随意,不像当初,连一个早朝的上朝时间都不能动。

    这样严肃的场合,他身穿圆领黄色龙袍,腰间系着玉带,虚岁已二十的皇帝年轻而身形挺拔,尤其腰间玉带一束,少年天子的英武之气一览无余。

    自他而下,文官依次而站。

    等到了时间点,就由尤址上前高喊:“正德五年大朝会,开始!请陛下!”

    朱厚照目光扫视一圈大臣,这些就是他掌控全国的纽带,而下面的人则全都跪下叩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尤址再喊。

    这些礼仪程序原本不需要的,不过礼部的官员放不过他,朱厚照后来觉得这也不是核心问题,加了就加了,便允了他们。

    等到这些结束,就轮到朱厚照这个皇帝了。

    到目前为止,大朝会制度是他很满意的一项改动。世上的事,不怕做得慢,就怕没人做。通过这个机制他推动了一些事,并且系统的推动了一些事,而不是让他这个后世来客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想到什么弄什么,所以哪怕动作慢一些、效率低一些,但事情总归在做,几年下来慢慢也见到成效了。

    “每一年的大朝会,都是朕最为开心的几日,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英才齐聚,为江山社稷、天下苍生福祉出谋划策。今日以前,各地的主要官员朕都见了,从你们的口中,朕得知各地百姓的负担有所减轻、各地的匪患有所缓解,正德四年的大明是海晏河清,四方安定,继而逐渐听人说起山东大治、浙江始富……朕心怀大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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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5章 强力推进

    “……京里的官员不提,地方上,或许仍有少数人并不理解朝廷为何要在九边重镇清理军屯,毕竟先清理了宁夏,宁夏反了个安化王,再清理蓟州,蓟州又出了个遵化之乱。朕也知道,有些人在心里想,皇帝年少,心急气切,不懂得事缓则圆、徐徐图之。”

    朱厚照就站在上面,居高临下的训话,“说这话,想必还是不了解朕。清理军屯若能事缓而圆,朕岂会弃良法而不用?实际上,缓也好、急也好,丈量田地就是丈量田地,没有只丈量一半的道理,而且搞个半吊子,看不到太大的成效,还会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不是更加愚蠢?

    当然,现在再谈这一点为时已晚。朕已经下定决心,再花一年的时间,势必要将九边军屯清理干净,大同要反、朕就镇压大同,陕西要反,朕就镇压陕西,要是九边联合起来一起反朕,朕死,亦不悔矣!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秦皇汉武再威武,也都作了古,汉末唐末再黑暗,百年之后一样会有大英雄救万民于水火。这大势之中,朕掀不起什么浪花,你们也都掀不起,既然如此,那清屯这件事还怕什么?做下去,没什么大不了!”

    皇帝撂出的话掷地有声,根本不容任何一点质疑。其中的决心也很清楚,一句话,谁要造反那就造好了,造得赢,砍了皇帝头去,造不赢?那就是皇帝砍你的头!

    不过朱厚照没提到内地卫所清理军屯的事,九边一搞定,内地卫所的战力更加不堪,这帮人既不会团结农民,也不敢自己拼命,哪里像边军至少还打过几场仗,所以这已经是不用讲的事了。

    上午的群臣大会结束以后,很多大臣都相对沉默。

    皇帝那种君临天下的强势让他们很有些压力,清理军屯针对是那些想要作乱的人,在场之人还好。但是红薯推广,涉及到好多个省份,那就是对主政的官员说的,推广要是不力,也没好果子吃。

    再加上水师筹建、地方断案剿匪,这任务可是不少。

    陆续出奉天殿时,王鏊看到王琼跑过去和王炳凑得近,顿时有些冷眼不屑,后面干脆看也不想去看了。

    他的身边围绕着丰熙、章黎,这些是原来在福建便认识的,还有王璟、费宏、顾人仪以及彭泽,这帮人都仰慕王鏊的人品道德,所以对其有认同感。

    而首揆杨一清的旁边也不少人,现任陕西巡抚王廷相、回京参会的兵部尚书齐承遂、右副都御史张璁,甚至杨廷和本身也和他走得较近,除此之外还有些面孔,真要数起来也不少。

    当然,也有独立于这些人之外的刘、李、谢三人。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反正一个人总是会靠这个近些、靠那个远些,朱厚照并没有特别在意,对他来说,必须要掌控的就是内阁四人和边军将领。

    ……

    ……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到了下午,也不知陛下会挑哪一个?”

    “陛下岂是那等鸡肠大小的心思?孔明都说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陛下又怎能不懂?因而必定是想办法轮上一边。”

    “阁老说的是。”王琼在王炳侧后跟着,“不过即便如此,也有个先来后到的区别。况且,后面的省份说不准还要等到下一次大朝会。”

    “顺序倒在其次,主要还是这些事情。军屯、红薯都不是新鲜事,所以正德五年就要看谁把事办得好,办得敞亮。”

    天子其他的事不提太多,现在的态度就是停下来、就是盯住地方看怎么落实,哪怕花上一年甚至两年的功夫,也要把两件大事给办好。

    他们都是聪明人,皇帝的这份心思还是听得明白的。

    “可惜靖虏伯为了稳定三边不能回京,否则咱们却可以和他好好商议一番陕西清屯之事,只要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章程,那陛下也能见到这份用心。”

    王琼受此提醒觉得很对,他还是有一份干练的,立马说:“没有靖虏伯,还有王廷相,就是没有王廷相,下官自己也要拿出点真材实料!”

    “嗯,这是少不了的。”

    另外一边。

    “蓟州,应当都平稳了?”杨一清简单的问了一下兵部尚书。

    老齐想了想那个嚣张的锦衣卫副使麻斌,表情复杂的点了点头,“平稳了。”

    “说是杀了些人。”

    “是,要么以与乱军有染的名义,要么以违抗圣旨的名义。阁老,这样杀下去,只怕会激起更大的变故。”

    杨一清含着胸,揣着个农民端,他嗓音沙哑,笑得像出痰却又出不来的那种感觉,“你以为陛下为何纵容他在那里杀人?啊……咱们这位陛下,溢美之词不必说了。伱有没有想过,清理了军屯其实就是分田给一个一个普通的士卒?这些人不识字、也许还不辨是非,所以最初会被那些乱军头子忽悠。

    可事情闹得越大,军屯清理就越深入人心,蓟州已经杀得惊天动地了,现在应该是家家户户都明白军屯清理四字了吧?说到底就是给普通的军户分田。还更大的变故,没分得田的军户在等着分田,分得田的……谁跟着那些指挥使和千户去变故?”

    齐承遂有一丝明悟,“……只怕普通士卒还是听命于千户和指挥使。有时候激励糊涂便从了贼了。”

    陕西巡抚王庭相说:“大司马多虑了。即便真是这样,那也是一群乌合之众,起得越快,摔得越狠。而且朝廷不是一定都要杀人,只要好好配合,不也留下命了吗?这种选择之间,极少有人愿意去做那诛九族的事。”

    “要不这样,我与那麻斌还算有几分交情。”张璁抬手说道:“遵照陛下的旨意,大朝会结束以后,我便要赴各边巡视,察看清屯进展。到时候,我可从中撮合,请大司马和麻斌都到场。”

    “啧。还撮合什么?”杨一清眉头一皱,“老夫都说了,麻斌行事背后乃是陛下圣意。你是想要麻斌违逆圣意,还是要将陛下的圣意改过来?!”

    杨一清这个内阁首揆有些不快,下面的人还是都老实的。

    张璁一时也不敢讲话了。

    “秉用,你要巡视,那么就做巡视这件事。他要领兵,那么就做领兵这件事,相互之间合力这倒是可以的,但不要自作主张,胡乱安排。老夫只问一句,不杀这些人导致蓟州的清屯不及预期,到那个时候,这事要怎么说?”

    没法说,

    到那个时候皇帝要是还知道他们私下里做过这种撮合的事,估计要把他们一起吊起来抽打。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便是如此了。

    “阁老言之有理,下官,受教了。”

    杨一清长叹一口气,语气稍软了点,“陛下是与以往帝王都截然不同的君主,你们要用心体会。”

    外界都说他这个首揆容易,反正皇帝说什么,他照做就成。

    但实际上,就是这一点才很难。

    谁都会有自己的想法,越是能耐大的人,越是如此。

    可叫他杨一清侍奉弘治,其实比侍奉正德要容易。

    因为弘治皇帝施政主要依赖于大臣辅佐,便像当初的刘大厦,皇帝的许多意思其实是问过他才最终决定的。

    这虽然也难,但杨一清自问自己有那个能耐。

    可当正德皇帝的首揆却是另一种当法,因为正德皇帝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善于谋划、布局也十分细致,落到他这里就是个执行的事。

    但他杨一清不是万岁阁老,遇事只会三呼万岁,他也有自己的见解,可同时又不能突破皇帝的边界。

    这件事,极难极难。

    从结果上来说,当正德的臣子能留下来的痕迹不多,反而处处都是皇帝。

    或许是张璁、齐承遂没有处在他这个位置上,因而体会不深。

    然而杨一清也不好把这些略显大逆不道的话拿出来讲,最终也只能是一句‘你们要用心体会’。

    众人表面上都称了是,最后能做到几分却是各人的机缘了。

    杨一清多看了两眼张璁,其实他是有些担心这家伙,齐承遂接触这么多年他了解,呵斥两句也就够了。

    但张璁有一鼓冲劲,这个冲劲有时候是好事,比如说帮助他从淮安府那个漩涡中一飞冲天,但有时也会让他铤而走险,万一触碰到了天子底线,那也是危险的。

    唉。

    这些话现在并不好讲,他也仅是看到一点端倪,或许将来什么也不会发生。

    按下这些念头,杨一清继续说:“清理军屯之事陛下已经说到了这个程度,想必山西、陕西、顺天巡抚都会拿出具体的做法呈给皇上。不过他们毕竟都只是一域,秉用,陛下以你为第二轮巡视官,就像先前的巡署御史,你便是巡屯御史,正德五年,你二人最是要沉心用心。老夫的意思你可明白?”

    “下官明白的,下官已有腹稿,到时也会向陛下和朝堂百官奏禀。”

    ……

    ……

    朱厚照确实在思考他下午应该先去哪一个省。其实他的方法很简单,大朝会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推动这些事的解决,谁让他感觉到解决的力度更大,那就升谁的官,如此而已。

    哒,哒,哒……

    皇帝来回转悠着,思虑半天他还是定了个老套路,“政务是政务,但说到底是政治。尤址……”

    “奴婢在。”

    朱厚照回身拿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午后,宣该省相关人员到朕这里来吧。”

    尤址探着脑袋快速瞄了一眼,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

    还有一小章(今天户外活动,早上7点到晚上7点,其实很困了,见谅见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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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的条件得天独厚,国家搞成那个样子岂不可惜?朕乃一代圣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朕乃一代圣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朕乃一代圣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