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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皇家雇佣猫     朕乃一代圣君txt下载     朕乃一代圣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06章 新的凤阳巡抚

    皇帝选的是山东。

    是个和军屯清理没什么关系的省份。

    所以才在尤址意料之外。

    不过确实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刘健地位一直特殊,山东如今又是大治,论情、论功,朱厚照应当将这个殊荣给到刘健,给到山东。

    虽然说山东的事情实际上已经不需要皇帝再去花费很多心思了,小农经济本身就是一个稳字,只要不去折腾它,它很多年都会保持这个状态。

    但务实重要,却不能说务虚一点儿都不要,政治还是需要这些。

    当然,山东也涉及红薯这个新东西。

    至于杨一清和王鏊,分别被派去了陕西和福建,王炳以及杨廷和则只能跟随皇帝。

    这样安排层次很明显,就是令刘健有些受宠若惊。

    等到消息慢慢传开来,大小臣工大多也是点头,刘希贤治山东卓有成效,是该如此。

    就是讨论的实际内容没有多少,朱厚照听得多、说得少,哪怕是红薯推广也有杨廷和在。

    在宫外,费宏找了少府令顾佐。

    费宏没有从京里外放时,他们就认识了,这么一算也好多年了。

    外面都说费宏这四川巡抚是要到头了,不过这些都是传言,费宏基本都是不听,他还是以四川巡抚的身份来考虑事情。

    京师里有项事情做得极好,便是不允许在主干道和次干道上再随意撒尿泼粪,京师规划司一方面是建了许多旱厕,一方面又将之变为一个生意,虽然很难听,但屎的确有施肥的作用。

    京师规划司隶属少府令管辖,费宏见到顾佐时对此相当推崇,“人人都说京师大变样是不夜城的热闹,却未见得这份有味道的功夫下得极深。现如今走遍江南江北,也少见如京师这样恢弘而干净的大城了。”

    “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子充兄,京师规划司也有五年了呀。”

    “是啊,五年了……”

    从他们所站建筑的二楼望南城,那里是一片成群的低矮房屋,当中能看出私塾,在幽静的角落里忽然多了许多树,那便是藏书园了。

    因为离得远,看不到一条条巷弄里走的是男是女,但行人来来往往却能分辨得了。

    “先前入宫时,听陛下谈起商屯,不过陛下太忙,说得语焉不详,礼卿,可愿为我解惑?”

    顾佐摆摆手,“那有甚好解惑的。川府缺人,那便以利诱之,有能赚钱的事,财聚还怕人不聚?不过,子充兄,等此间事了,你怕不在四川了。”

    费宏刚刚在思索,所以停顿了一下,而后方才回神,“礼卿还信这些乱传的话?”

    “即便是传言,也不会空穴来风。听说……是凤阳巡抚兼督漕运、河道。”

    明制,凤阳巡抚一般会兼漕务和河道,这是老规矩了,倒没什么。

    关键是从顾佐这样份量的人口中说出来,费宏还是觉得有些震惊,弄的他都有些不知道说什么,“礼卿……不管如何,还是等陛下旨意再说此事。”

    “已经基本定了,所以也不是不能讲。”顾佐手背在身后,“去年初,两京直道淮安扬州段的那个案子……还是让陛下颇为不满,朝廷花了这么多的银子,到最后弄成这副模样,确实有愧圣恩。这桩案子后来往下查,多多少少还是牵涉到原凤阳巡抚兼漕运总督陈泰。

    不瞒子充兄,陛下换子充兄,兄弟我高兴都来不及。按照现在的规制,少府虽然全权负责两京直道的修造,但毕竟路要通过地方,所雇佣的人也都是从沿线地方百姓当中来出,老百姓的事有多复杂,子充兄一定比我更清楚。”

    费宏点头,“不错。许多事都需要当地知县、知府倾力配合,全力协调。”

    “但我与这个陈泰尿不到一个壶里,他十分狡猾,做官也过于精明,再加上原淮安知府落马,惊动了他,所以始终都没什么好的契机。后来还是陛下定了,不与他磨了,合适不合适换了再说。”

    这么听下来,费宏还真的相信自己要换地儿了。

    而且这个任务不轻: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

    巡抚凤阳、漕运以及河道,每一个都够他忙活的。

    当然,算是升,毕竟以前都是巡抚,现在有个总督的名头。

    “做臣子的,自然是听旨行事。多谢礼卿,实话实说,我还确实没有考虑过凤阳这里的事,万一陛下问起,我一问三不知倒也尴尬。”

    “子充兄可是状元公,何必谦虚?凤阳巡抚辖凤阳、庐州、淮安、扬州四府及滁、和、徐三州,只要有子充兄在,想必山东大治的下一个就是凤阳大治。”

    “还有河道的事呢。”

    “河道陛下自会支持。”

    费宏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其实有些压力,升官是升官了,但这个官不那么好当的呀。

    顾佐见此,像是明白了什么,宽慰他说:“子充兄,路虽远,行则将至啊。”

    又能有多难,这些地方都不是贫瘠之地,只要认认真真治理几年,必定又是一片生机。

    其实就这么一点一点的做,等到正德十年、十五年,那天下是个什么光景?

    而像是这样的变动,京里传得的确不少。

    朱厚照也没有严令不准透露的意思。

    因为这样的严令会打折扣,这些事情太多人关心了,就算真的什么都不说,外面肯定也是假得满天飞。

    再有,人员调动规模较大,提前让他们知道也无不可,心里头有些准备嘛。若是有人实在不合适,那也有调整的空间,毕竟又没有正式发圣旨。

    这样等到最终全部宣布时,朝堂内外接受起来都比较顺理成章。

    至少顾佐对此是开心的。

    乾清宫中。

    皇帝还在倾听,现在是杨廷和和刘健在商议红薯推广之事。

    “育苗我们已培育了很多了,山东离京师近,便先选运河两岸几个州县先行试种,今年的话……可先试种一万亩。”

    朱厚照眼皮子一番,“少了,不要轻视了希贤公在山东的威信,其他地方官府的话老百姓一般不信,但刘先生的话山东老百姓还是信的。他只要开口,就只种一万亩?刘先生,你该记得朕与你约定的徭役之事,多种出的粮食,正好可抵差役口粮啊。”

    刘健对此极力欢迎,“能增产,相信百姓绝不会拒之门外,陛下放心,老臣会将此事当做正德五年的头等大事去做!”

    高产作物普及这种事,没有官府推广也会慢慢散开,因为它确实高产,但那会花费几十年的时间,就像历史上那样。

    所以还是需要官府从上到下主动的去推。

    朱厚照说道:“红薯在山东种开以后,希贤公可在当地挖个超大的地窖专门存放,如此一来,不敢说山东以后再没有一人会饿死,但不管哪里有灾,只要救灾及时,灾民至少有一口红薯能吃。”

    刘健也在憧憬着,憧憬着那如天堂一般的人间真的会出现。

第607章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阁老不知怎的,今天发这样大的脾气。”

    傍晚时分,两个身穿红袍的官员自午门而出,远远的望,城墙高大而人影显得很小,因而听不清在说什么,但看动作还是有几分激烈的。

    张璁摊着手说道:“阁老再怎么样还是内阁首揆。圣意若是不能理解,向皇上禀明,这还是可以的吧?”

    齐承遂眼底抹过一丝奇怪的神色。

    他与杨一清的关系世人皆知,张璁竟在他的面前讲这样的话,按下一丝疑虑之后,他提到另外一桩事,“浙江巡抚王琼要远赴陕西,你知道么?”

    “听人说过。”

    “八九不离十了。”

    “那福建巡抚丰熙北上山西,你知道么?”

    张璁眨巴了两下眼睛,“那又怎得了?”

    “王琼此人不为王鏊所喜,就是阁老也不喜欢他,于是他便转投王炳,以他为京中靠山。那个丰熙则是王济之的左右手,换句话说,北边山西、陕西两地往后有什么关键的事,不是阁老出面,而是要那两人出面了。”

    这话张璁是理解的,天子似乎也会运用这种‘人际关系’。

    比如他出使宁夏,天子应该就是故意将他推到杨、齐二人帐下,同时利用王廷相和杨一清的关系,让王廷相全力协助他。

    简单的说,皇帝也在用臣子的人脉。

    如果这一个逻辑成立,那现在就是反过来了,王廷相出走以后,杨一清在西北便说不上什么话了。

    可山西、陕西肯定涉及到清屯之事,不提大权独揽,作为首揆要代替皇帝摆平那里的事,说不上话怎么能行?

    至于要说为什么皇帝要这样做,各人有各人的猜测。

    最直接而普遍的猜测,便是皇帝要扶起后面的王鏊、王炳两人,是不是意味着天子对杨一清有所不满?

    齐承遂不敢说,他看不明白。

    张璁也只看到一个趋势。

    但不管如何,这番人员调动对张璁是个好消息,因为杨一清为了不在清理军屯之中被‘边缘化’,那就只能更加依靠他。

    这个并不难猜,齐承遂也知道。

    也因此,齐承遂觉得张璁有些不老实,所以敢当他的面论阁老的长短,不过为了大局,他还仅是提醒,

    “阁老与陛下相知多年,他这样提醒势必有其道理。况且你我二人本身也身负重任。蓟州的事我要给陛下一个交代。剩余八镇,秉用也要给一个交代啊。”

    说着这话,这老家伙还轻轻拍了拍张璁的肩膀。

    所谓老狐狸便是如此,他这话讲得张璁心中的气焰顿时消了不少。

    皇帝派他巡视边镇,这个事情可没那么好干,上边儿天子不好随意糊弄,下边儿兵痞也不是任你欺负。

    “大司马,所言极是!”张璁落后一个身位,拱手言道。

    说是当朝阁老更重视他,实际上,他这个‘巡屯御史’要想当得舒服,又岂能少了内阁首揆的助力?

    张璁只是担心,皇帝这一手动王廷相……不是随意而为之,而仅是针对杨一清的开始。

    这样的话,跳船可得及时。

    局势不清,只能战战兢兢,官场之上从来都是如此。

    三月五日,皇帝分别去了陕西、福建两个会场,至傍晚时,宫里递出圣旨,并由吏部尚书梁储并司礼监掌印太监亲自传旨。

    调浙江巡抚王琼任陕西巡抚、福建巡抚丰熙任山西巡抚。

    三月六日,卸任的王廷相和王璟两人也分别有了新职,王廷相巡抚四川、王璟巡抚顺天。

    王廷相还十分年轻,他才三十七岁,入京还是太早了,所以要他南下四川,继续牧守一方。

    王璟替换的是顺天巡抚顾人仪,这个六十多的老臣名望重、地位高,接下来的两年局势更为激烈,顺天府需要这样一个镇得住场面的人。

    顾人仪略显年轻,早几年是用他的冲劲,好将京畿分田之事的尾巴扫清。现在,时移世易,自然就要调整。

    京里各类传言满天飞,倒是连着两日终于开始证实其中一部分,而且和先前传得几乎都差不多。

    这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过现在还不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候,毕竟这几人只是平调而已。

    三月七日晚,最后关门会议的前一天晚上。

    很多人都难眠。

    按照前几日的情况,明天会议之后,天子一定会将剩余的人调动到位。

    而明天的会,除了大都督,就只有内阁的四个人才说得上话。

    所以说他们的府上人都不少。

    王琼还带了浙江布政使叶书安一同拜访。

    其中心思不言自明。

    不过王炳却什么都不敢答应,“可不要看陛下着重于北边,以为南边不重要,实际上浙江关乎到平海伯和每年几百万两的海贸银子,想必浙江巡抚归谁,圣意已经定了。”

    这几年大明出口了不少茶叶,到京里进贡的也不少,阁老的府上所用的更是最上乘的、只取清晨沾着露水的那一片。

    王炳抿上一口便觉得有一起清香流连于齿间。

    “王阁老所言极是,正因如此,阁老才该更重视浙江才对。”

    王炳心说难怪王鏊不喜欢这个老小子,权力欲比他们这些当阁臣的还重,人都到陕西了,还挂念浙江干什么?

    王琼察言观色,像是注意到什么,马上说:“下官这也是为了王阁老考虑。”

    “你是想说王廷相调离陕西,王济之的人也到了山西,咱们机会来了是吧?”

    “阁老明鉴。正是如此。”

    如果他王琼以王炳为靠山,自然就希望这个靠山更强大。

    但王炳不以为然,他开始频频摇头,“如果陛下调开王廷相是要拆杨应宁的台,那么调你离开浙江是为了什么?”

    王琼心中一震。

    内阁还是内阁,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王炳继续闻着茶香,慢悠悠的说:“老夫知道你舍不得,不过浙江的事,你不该再记挂了。”

    简单,却直指要心中要害。

    而且还说的好听了些,他在浙江能有个屁事,关键是浙江的银子。

    浙江还是自己人的,那他王琼财路就断不了。

    不过他这份心思,骗骗其他人还可以,但骗不到王炳。

    “阁老,提醒的是。”王琼有些难受。

    他在京师左冲右撞,但似乎都求门无路。

    实际上背后的根本原因很简单,因为皇帝过于强势,不管他求谁,都护不住他。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王炳根本就不看那个叶书安,“如果你不能想透这一点,老夫劝你趁早辞官致仕,也能保住你那颗头颅。”

    !!

    边上的叶书安听得云里雾里,本来是给阁老想办法的,怎么一副脑袋都要掉的感觉。

    他本想说什么,但看向王琼时,后者朝他微微摇头。

    王琼想了想,便问道:“浙江的事便不提。阁老欲如何应对?”

    “应对什么?”

    “王廷相已离开陕西了。”

    王炳表情不变,“王廷相离开陕西为什么要我应对?”

    这个晚上,王琼一无所获。他只感觉这京师的官场好像完全变了个样,变得他一点儿都不熟悉。

    他离开以后。

    王炳书房里走进来个年轻人,二十多岁模样,刚刚开始蓄起胡须,人微微的有些胖,看着还有几分憨厚,倒一点儿不似他的父亲。

    “爹,刚刚在外面撞见了德华公,他好像……兴致不是很高。”

    王炳一直低头在书写,“兴致不高?找死没有找到门路,不甘心吗?”

    “额……他不是刚刚转了陕西巡抚么?这是陛下委以重任的表现,何谈找死?”

    “那你怎么看?”

    “孩儿以为,王德华封疆重臣,他既有此心,咱们不妨结个善缘。况且,他说的王廷相之变,确实有几分道理。”

    “有个屁的道理。”王炳直接爆粗口,一到家他便开始这样,“杨应宁出身西北,当过陕西巡抚,力推兴复马政,后来总督三边,他这几十年官宦生涯一大半都在西北,天子动手解构他在西北的影响力是必然的事情,区别只在于时间而已。这算哪门子变?我再问你,王廷相能任陕西巡抚是为什么,你还记得?”

    他这儿子怔怔的,不过记忆力好似还行,“陕西恰逢泾阳、咸宁有百姓造反。”

    “那不就是了,王廷相再任陕西巡抚已是为了局势不得不为之举。物极必反,仅此而已。为什么都把杨应宁当做那般蠢笨之人,这么容易就得罪了陛下而招致变故?”

    “那既然如此,爹何必又再见这个王德华?”

    王炳叹气,他这个儿子是没什么天赋了,官场上特别需要敏感度,对政治的敏感度。

    若是旁人,他都懒得讲,但自家儿子说一点是一点,以后没有大的成就至少可以保命。

    “身在朝堂,这些事是不得不为。天子既有心要拆解杨一清,为父与王济之都得表现得配合。内阁之中,辅佐首揆是生存之道,威逼首揆也是生存之道。所以人人都说,行走于官场之上,就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明白吗?”

    小胖子摇头,眼神很真挚。

    王炳都叫他看愣了,一下子也没忍住自己的脾气,骂道:“滚回房读书!以后不要与此人走得太近!!”

第608章 重振大明国威!

    白天最热闹的皇宫,到了晚上又分外的安静。

    忙碌之后突然的安静其实会让人有些难以适应,严重的甚至会失眠。

    沐浴之后,朱厚照穿着白色绵软绸缎,身上再披一件毛绒外衣,这样其实就不冷了。因为要就寝,所以头发没有束,就这样随意披散着。

    当皇帝有一个好,就是哪里酸了、胀了,总不缺人揉按。

    皇帝这样和衣躺靠在软塌之上,几个宫女轮番伺候,边上则站着几名太监。

    这样的话,朱厚照的觉能好睡一些。

    “尤址。”

    “奴婢在。”

    “今晚,谁府上的人最少啊?”

    尤址低着脑袋,微微弯腰,“刚刚去问了一下,小王阁老的府上,最冷清。”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又揉了一下,心中闪过几个念头。王炳其实不是这样的人,但他这几年越发聪明,开始‘爱惜羽毛’了。

    这样的话,这个人就比较‘好玩’了,否则太不聪明,其实没什么意思。

    他有预感,王廷相调离陕西可能会在朝中引起一些微微的波澜,不过如果王炳这样沉得住气,其他人是不够份量能搅动什么的。

    这样的话,他心里又松下一口气。

    正德五年以及六年是很关键的两年。

    这两年不准备打仗,而是要好好的修炼内功,积攒国力。

    不管是严嵩在西南,还是周尚文在西北,只要局势没有剧烈的变动,那么就是维持现状。

    草原上先前火筛逃了回去,但至今仍未敢再次犯边。

    海上的威胁虽然在酝酿,单本身大明也需要一段准备期。

    所以这两到三年内,是难得的安稳时期。

    心里逐渐放松,他也就沉沉睡去了。

    三月八号,最后的关门时间。

    成国公并内阁四人坐在皇帝的暖阁里。

    “……之所以遣王琼和丰熙北上。直接缘由就是山西都指挥使作乱,这件事算是给朕、给朝廷提了一个醒,虽说现在只是九边清屯,但内地相邻卫所也有野心之辈。朕换人就是为了应对可能还有此类事,王琼、丰熙二人是极有经验的。”

    皇帝的话很有意思,极有经验?极有什么经验?是当初镇压那些反对开海的而积累的经验吗?

    不过天子要用人,内阁是没有插手的余地的。

    最会反对的人可能是杨一清,但他没那么大能耐,因为这两人一个关联着王鏊、一个关联着王炳,他屁股后的两个人都支持。

    “王、丰二人都是一时能臣,必不会辜负陛下圣意。不过浙闽两省,关乎海贸,也需能人接手才是。”

    王鏊这话叫王炳有一丝丝的在意。

    他在意的是皇帝怎么回,虽然王琼希望他的人能接手浙江,不过王炳自己却是反对。剪不断、理还乱,留下那些人,对王琼反而是个祸害。

    朱厚照伸手从尤址的手中拿过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纸,他原先写好的名单。

    “这不是圣旨,也不是口谕。你们瞧瞧,如果有更好的想法,但说无妨。”

    四个老人轮流看了。

    因为王廷相转任四川,所以费宏就得有新去处——凤阳巡抚兼漕运总督。

    保定巡抚也没有‘假手他人’,郭尚坤也一样北上。

    这样一来,摊开地图就会发现,北直隶周边重要的疆臣几乎被这帮皇帝提拔起来的大臣全部塞满。

    顺天巡抚王璟、山西巡抚丰熙、保定巡抚郭尚坤……即便再往南去一点,河南巡抚彭泽、山东巡抚刘健……

    这是摆了个铁桶阵,以往说防范北边,哪怕现在南边哪里有乱,离京师也是十万八千里。

    看完之后,杨一清还是和以前一样,很难讲出什么。

    天子极有主见,安排也滴水不漏,即便和他们每个人想得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可能也是因为天子还有其他考虑。

    总之就是……他这个首揆不想当万岁阁老,但很多时候也只能口称万岁。

    然后继续往后看,福建布政使章黎竟然巡抚浙江。

    “陛下。”王鏊这个正人君子先要说话,“章黎年未至四十,功未立,德未积,如此而以疆臣托付,臣恐其难以胜任,到时坏了陛下东南大计,此罪深矣。故而请陛下三思,择一德高望重之能臣而居!”

    朱厚照双手交叉抱着胸,“先生,浙江是海贸,海贸所接触的海外之事都是新的,年轻其实是优势。”

    “那也可以先让其辅佐一老臣,如此搭配,方能行稳。”

    “不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总归会有第一次的。朕记得你说过此人心怀正义,机敏干练,如此也就够了。”

    “那福建布政使呢?”

    朱厚照随口说:“让浙江的布政使去接替。再调少府郎中宋衡补浙江布政使的缺。浙江按察使应是姓郑,那人也不错,调他转任山东布政使。”

    皇帝这样安排,王炳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浙江官员都不留给王琼,明显就是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而最后皇帝忽然提到山东布政使,那是因为这个职位有空缺了,因为原来的山东布政使,被调至福建担任巡抚。

    此人姓文名顺友,是刘健提拔任用的人。

    山东今年亮了相,出了风头,虽然刘健居功至伟,不过他说到底也就是个将近八十的小老头,再精妙的主意,也要下面的人一样一样去做才行。

    如此一来也有一个好处,山东的官员更多的务实起来。

    刘希贤现在在清流之中地位极高,因为他官声佳、官位重,天子又多次照顾他的‘脸面’,其地位可以说是稳如泰山。

    官场就是再怎么凶险,那也凶险不到他,除非他自己要和自己过不去。

    可刘健不是那样的人,他原本性情就刚直,再加上这个岁数,不可能不重视身后之名,所以执政为民、清正廉洁、奉公守法那还真不是说说。

    因而他这个巡抚亦不会埋没省内人才,在位几年除了为民,同时也为朝廷简拔了一批正直之臣,且从不抢夺下属功劳——那些功劳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倒是好事,他带出来的人,朱厚照可以直接就用。

    王鏊杨一清对这个任用也说不出话来。

    有刘健和山东的民政成绩作为背书,无论怎么看,这种安排也错不到哪里去。

    这样一来,全国督抚的结构基本被整轮重塑。

    只有一个漏掉了。

    杨廷和左看右看都没看着,“陛下,顾义山(顾人仪字)卸下顺天巡抚,似乎未有任用?”

    皇帝点点头,“他再等等。”

    顾人仪最初是费宏从四川带出来的,这个家伙有点当官不要命的感觉,什么问题他都敢参。颇有点像二十年前的王鏊,他还没想好具体要再怎么用。

    “……除了各地督抚调整,今年的大朝会最后还会宣布一样事情,便是往后将大朝会改为两年一次,正德六年不再设置,正德七年再入京吧。当然,若有旨意宣召,无论是谁,无论多远,该进京还是要进京。

    人员调整以后,若是涉及清理军屯的省份,自当要确保局势稳定,即便有乱也要注意迅速平叛;其他涉及红薯推广的,介夫,你一一与他们讲清楚方法和要求,按章做事即可。”

    “是!”

    “内阁继续保持稳定。内阁有辅弼天子之责,今年乃至明年,这两样事情朕都要见到成效。过程中可以诉说理由、困难,但到了节点时间,那便不是理由,而是借口了。这些丑话朕说在前面,希望四位都能体会朕意。”

    “臣等谨记圣训!”

    朱厚照最后起身,“因为明年就没有大朝会了,所以朕今日想多啰嗦几句。正德五年、六年是非常关键的两年,现在正在做的事,若成,则岁入可四千万石以上,且边军军饷大半都可由军屯籽粒所出,天下流民亦有红薯充饥,到那时盛世之说,更加实至名归。若不成,咱们君臣以往的许多努力,都还只是隔靴搔痒,或许还会有些问题卷土重来。

    为此,朕会拼尽全力,朕也要内阁以不成功便成仁之决心,务必把这两件大事办好!行百里者半九十,朕穷数年之功谋划至今,绝不可半途而废!”

    内阁四人都抬头看到了皇帝的视线。那种认真绝对没有任何一丝作假。

    王鏊更是思绪飘回了弘治十一年,那一年他和太子约定一定要中兴大明,再一次让四方宾服,万国来朝!

    这么许久过去了,终于要到了最后的关口。

    正如皇帝所说,这一关跨过去,从此以后大明兵精粮足,内地亦可轻徭薄赋,那样的天下,想必文景、贞观也不过如此吧?

    说起来都有些酸楚,王鏊情绪难抑,高声道:“老臣愿辅佐陛下,重振大明国威!”

    “好一个重振大明国威!”

    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

    略微平复心情以后,朱厚照准备结束这次大会,问道:“你们可还有其他要事?”

    坐在边上的成国公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插嘴的机会,一看要结束了,顿时有些着急,“陛下,老臣有话要说。”

    “讲!”

    “是。老臣听平海伯言,海外贸易之事或有变故。因为老臣想请陛下再定筹建水师之事。”

    听到这个,朱厚照忍不住勾起嘴角,这事儿现在他不急,这帮人倒急了。

第609章 卫我海疆!

    历史上隆庆开关(1567年)以后,世界各地流入大明的白银以千万两计。充足的货币供应会在一定时期内促进经济的繁荣和商业的活跃。

    在那之后几十年,明末出现了我们在课本中学习到的‘资本主义萌芽’,就是因为海外一直在输入白银,催生大明出现更多的商人甚至商帮。

    大明的生丝、瓷器、药材以及茶叶都是压倒性的贸易优势。

    更多的商人会促进手工业发展,催生就业和消费。在这个过程中,沿海地区的小农经济会向市场经济转变,经济也会大步伐迈向货币化。

    经济是底层的东西,底层开始变化,对整个社会的冲击是巨大的。

    对上层人士来说,他们能凭借财力过上奢华生活,不必做官也可以拥有很好的生活,于是有了一批‘思想家’,他们本身生活无虞,所观察到的社会和人也开始和以往不同,这就有了明末有限的思想启蒙。

    对于底层百姓来说,随着国家税赋全部统一缴纳白银(1581年),那么百姓只能用粮食去换白银,可白银一直输入,银价一直降低,那么老百姓的负担就在一直加重。

    对于大明这个朝廷来说,有一点需要注意,就是大量的货币是从海外输入,那么就是变相的失去了货币的发行权。

    到了明末,西方发生了三十年战争(1618~1648),战争导致他们本身对白银的需求激增,而且打仗太久还打出了经济危机,原本的商路也被破坏,各类需求全部降低。

    西边已经不亮了,好死不死,1633年日本德川幕府开始全面转向闭关锁国政策,日本流入中国的白银骤减——东方也不亮了!

    这一整套的货币、贸易、地缘等等逻辑关系还是非常复杂的。

    对此,朱厚照已经考虑了很久。其中一个概念,就是这一类改革和国家行为,其背后必须要有经济动因。

    如果没有经济动因,而仅以一纸命令去对抗千千万万人的利益,实在不智。

    现在,成国公在这个场合下,一定要提水师筹建。

    这句话给朱厚照的信息,不仅仅是建一支水上舰队那么简单,而是进一步印证了他心中的这一想法。

    另外,国家强盛,军事强大当然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面,但真正的天朝上国一定是站在经济巅峰。他这个后世来客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带领军队横扫全世界,那最后会把自己也打得满身伤痕,但经济统治就是另一个概念了。

    所以有些问题就值得深究。

    比如说……他迎着成国公的请求问出了一句思虑良久的话,“成国公,你以为朝廷筹建水师,目的是什么?”

    四个阁臣全低着脑袋,但心里则在想皇帝用意。

    天子心思不同寻常,以成国公的应变能力,也不知道能不能说得准。

    不过他们四人也是瞎操心,成国公这么急切,肯定是带着目的的,他马上回道:“老臣以为应当确保吕宋岛这个海上驿站不被佛郎机人所掌控!”

    朱厚照忍不住一笑,海上驿站,明朝的人开始理解海上贸易,是会用这种说法进行类比的嘛?也不知是哪个讲的,还确实有几分神韵在其中。

    “你的意思是佛郎机人会攻占吕宋岛。”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据平海伯所言,大明开海以后所获白银数千万两,佛郎机人狼子野心,眼热心馋,必定会冒险行事。”

    朱厚照再问:“大明的丝绸与瓷器主要就是通过佛郎机人卖往极西之地的。如果他们进攻了吕宋,咱们介入将他们再打一顿,这样两方交战,就像大明与鞑靼,这个时候丝绸和瓷器再卖给谁呢?卖给和我们打仗的人?”

    “额……”成国公只是听平海伯渲染其中的危险,但是他也没接触过海上的事,这么一问反倒把他给问懵了,“请陛下明示。”

    朱厚照轻轻笑了笑,挑着眉头说,“要与人开战,就要先准备好没有他我们也行。否则战事一旦焦灼,打个三年五年的,两方贸易断了,谁去和那些桑农说,啊,我们今年的丝绸都卖不出去了,你们留着自己穿吧?”

    “对啊,”

    “不错,不错。”

    ……

    御座之下的五人纷纷点起头来,皇帝此番考虑确实更为全面。

    “兵者,国之大事。本就应当慎用,陛下此番教诲,臣等受教。”

    这样拍马屁的话,王炳说得最多。

    成国公则听不明白,这啥意思?水师不建了哇?银子不要了吗?等到佛郎机人真的控制了吕宋,把一匹丝绸的价格从十六两压到十两,那个时候可怎么办?

    人呐,就怕关心。有自己的利益在其中,成国公早就和梅可甲仔细了解过了,什么商品单价、贸易的关节、对方通过什么办法来卡住他们等等。

    这么一想,他更加急了。

    这件事从梅可甲入京就开始折腾,本来大家都有个底线,就是觉得反正三月开大朝会了,大朝会上可以讨论的嘛。但今天是关门,如果带着这个结果出去……那怎么能行?

    “陛下!海贸之银年入百万,这便是又一个东南,朝廷振兴马政,又编练骑兵,其中半赖海贸银,若是水师不建,海上但有风云,只怕到时悔之晚矣!”

    “朕几时说过不建水师了?你慌什么?”

    “啊?”

    内阁四人也都在苦思皇帝的圣意,最边上的杨廷和像是一下子想到什么。

    “朕,是想你们都弄清楚,大明筹建水师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佛郎机人蠢蠢欲动,所以就建一支舰队击败他们?仅此而已?”

    话到此处,谜底终于要出来了。

    杨廷和拱手,“还有倭寇、还有海盗,打败了佛郎机人也还有其他人。最为重要的是,大明的商路也不能由佛郎机人掌握,而应该由自己掌握,否则今日来一贼,明日来一贼,日日有贼,这要防到什么时候?”

    这番话,能说出来极为不易。就是杨一清和王鏊也都有一副恍然的神情。

    “只有这样,朕才同意建这一支水师。”朱厚照顺着接话,同时呢喃道:“当年三宝太监的舰队何其强大?到最后就这么烟消云散了。朕今日重建水师,若是找不到理由,想必朕百年之后也会不复存在。

    回到刚刚那个如果佛郎机人不和大明做生意,又当如何的问题,朕的意思,大明的商队要能自己向西,一是寻找能代替佛郎机人的人,找不到替代者也要找到能买下这么多商品的地方,二是自己向西开拓,把商品卖到吕宋、满加剌甚至更远。而水师的意义就在于,大明的商队到哪里,水师就到哪里。愿意和咱们做生意的,那友好相处,秋毫不犯,不愿意甚至要侵犯大明商队的……就得用当年陈汤说过的四个字了——虽远,必诛!

    如此,这支大明水师筹建得才有意义,海贸银也才能年年平稳,即便咱们都不在了,后世儿孙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好,便不会轻易的再让三宝太监的悲剧重演!!”

    皇帝这番话说得并没有慷慨激昂。

    不过其中蕴含的道理很是深远。

    只是……内阁四人都不知道自己不是听错了,‘不愿意甚至侵犯大明商队的虽远必诛’,侵犯还能理解,不愿意贸易,也要必诛?

    这种话,总不至于是皇帝说错了。

    成国公则没注意,他是听完了皇帝的话心中激动,忍不住高呼:“陛下明鉴万里!以我天朝上国之姿,正该如此!”

    “嗯,朕有四位大学士在这里,你们给水师想一句口号,从正德五年开始,大明水师每建一艘船、每养一个兵,每前进一步都是为了这个目标,且这个目标要自上而下,层层传达,尤其水师官兵本身,更要知道他们为何要在风高浪急的海上与人作战。

    照着这个意思筹建水师,杨阁老,你以为如何?朕是否有遗漏之处?还有……花费银两扩军,说不准还会有人给朕戴上一个穷兵黩武的帽子呢。”

    成国公抢话,“朝廷此举,哪里是穷兵黩武?若不扩军才会损失更多的银子!”

    杨一清叹息,天子的手段太高明了。

    海贸银两在上关乎国库丰盈,在中关乎京中大半勋臣和文臣的分红,在下又关乎沿海百姓、商人的生意所得,这种形势之下,反对之人怕是要引起众怒了。

    天子的这道旨意,不过是顺应了这个大势。

    当然,他心中感慨并非是不赞同,当初他与刘大夏关系不和也是在于他坚持支持朝廷出兵。兵者,是国之大事,但不是无底线的罢兵休战。

    “陛下要筹建水师保护大明商队与百姓,此乃天子之责,确实不算穷兵黩武。老臣以为,不如就以‘保国安民、报效朝廷’为号。”

    朱厚照嘴角一抽,其实倒也没错,封建时代报效朝廷更是第一号政治正确,但总感觉是怪怪的。

    “其他人呢?”

    王鏊是个大才子,他蹙起眉道:“陛下,用卫我海疆代替如何?”

    “代替哪一个?”

    “代替保国安民。保国安民体现不出水师,便是陆上之兵,也可用保国安民。”

    朱厚照:“……”

    怎么这个大才子也要留下报效朝廷四个字?

    “杨廷和,你以为呢?”皇帝流出求助的眼神。

    “臣以为,当兵之人大多不识字,因而越简单反而越好,不如就叫护商军。”

    朱厚照:???

    他迅速决断,“不争了,还是用卫我海疆吧。取其‘疆’字。”

    “疆字?”

    “是,从今往后告诉世人,海疆也是疆土!”

    到了几百年以后,就让他们用这个来当做自古以来的根据吧。他还可以多占些地方,看看是哪个不孝儿孙漏掉自古以来的地方。

第610章 圣旨飞赴

    正德五年四月十六日,江南之地,暮春时节,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官道上两旁杨树连片成林,翻飞的白絮弥漫于空气之中,令人生厌。

    中午的阳光还是温暖,漏过斑驳树影,偶尔有些鸟类在看到人类的车队时一下子惊恐散开,溅落了一地的无名花瓣。

    树荫下有歇息十数人,他们都是农家装扮,粗布麻衣还带补丁,手腕上袖口翻着,听到北方有官府车队往南,想看又不敢看的倒生出许多敬畏。

    “……苏州府有商家收生丝,这些都是当地的桑农,他们肩挑背扛,想着到城里能换些银子。”

    这话是骑着马、护着一辆马车的带剑青年所讲。

    他说完之后,马车里传出声音,“倒是和福建的茶农不同,苏州不种茶是不是?”

    “少。苏州特色是其他物件儿,比如吴中西山有一物名为枇杷,其肉白而嫩,味甘而甜,中丞既然到了苏州,不妨一尝。那姜雍姜知柏怎么样也要几日交接时间。”

    “不了,我们是客,不要在应天府的地界上寻吃寻喝。”

    “……是。”

    安静了一会儿。

    马车里又传出声音,“听闻白石翁去岁去了,看看他墓碑何处,我去拜祭一下。”

    外面的青年身着长衫,头戴方巾,虽然执剑,但动作却有几分书生的优雅,缓声应下来,“是。”

    白石翁,是吴中名人。姓沈,单名一个周字,字启南,号石田,晚年自号白石翁。此人是吴门画派的创始人,擅长山水、花卉,尤以水墨浅绛山水著称。

    可惜正德四年,沈周因病去世。

    而为他写墓志铭的便是当朝次辅,王鏊。

    沈周虽然不当官,但他在诗词、绘画上的造诣颇高,文徵明、唐伯虎都算是他的学生,所以才有‘祭拜’一说。

    一番打听之下,方知其故里和墓位于相城西笺圩,这地方就在阳澄湖边上。

    于是这一行人改去码头,找了个船家,坐上乌篷船。

    船行碧波之上,一眼望去不见尽头,清澈碧蓝的湖水之上只有几艘同样摇晃着的小船,烟波缭绕,时光静谧,所谓江南婉约大抵如此。

    船头摆了一张木案,木案后坐着身穿青色长衫的中年人,他手指纤细,面色白净,一看就是读书出生。

    湖景实在开阔,震撼人心,于是他也有兴致,掏了一支洞箫吹奏,其声呜呜然,久久飘不散。

    不久之后,另有一条船靠了过来,从那边过来个龅牙、面丑的青年。

    他身着蓝色官袍,手提着官袍下角跨上船,脑袋一低船篷那头到这头,随后见礼,“下官苏州知府姜雍,见过章中丞。”

    洞箫声歇,继而传出话来。

    “既然急匆匆赶来,必定已经知道了。知柏,你再自称苏州知府,似乎有些不对了吧?”

    “承蒙中丞看得起下官。中丞提携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章黎转过头来,仔细瞧了面前这个苏州知府。

    此人年岁不大,新年也不过二十六,为官不超过四年,前三年在浙江德清任知县。去年初,淮安府出了个丑事,龙颜震怒之后,知府入狱。

    恰逢那个时候礼部尚书林瀚致使,朝廷为感其德,便调了其子林庭转任淮安知府,淮安是个通衢之地,重要着呢。

    这样,林庭本来任的苏州知府便空出来了。

    而为姜雍争取到这个职位的乃是少府令顾佐。

    如今一年还不到,顾礼卿又来为他当说客,把姜雍推荐到章黎的巡抚衙门做参政。

    如此看重,如此提拔……但实际上看起来又其貌不扬,甚至因为龅牙还显得有些丑。

    章黎心情复杂,他其实也没有招揽此人的念头,或者说他们都该想想怎么投顾佐的所好。

    “不必感本官的恩,在吏部推荐你的另有其人。既然来了,就坐下吧,随本官去祭拜一下白石翁。”

    “是。”

    船行水上发出哗哗哗的声音。

    两个人并排盘腿坐着,姜雍的位置稍稍靠后些。

    “路上本官瞧见不少,你在苏州府推动一些百姓将稻田改为桑田,据说颇有成效。”

    姜雍微微低头,“赶上这个好时候,开海以前丝绸只在内地售卖,每匹七八两银子,运到海外少则翻两倍,多则翻三倍,桑田原本就比稻田更加赚钱,生丝价格走高,种桑田就更划算了,大概每亩地每年要多赚二两多。”

    章黎听后点头,顾礼卿之所以推荐他,便是说他有度支之才,现在听其口若悬河的,不管怎样,当这个知府应当是用了心的。

    “三月大朝会后,陛下已经下了圣旨,两京一十三省,各有个的职责,北方的事你也知道。所以南方是千万不能出任何状况,不仅不能出,浙江还要逐步撤销以往设置的所有限制百姓参与海贸的各类规定,钞关也只允许府设,不允许县州再设。与此同时,为免浙江产粮下降,少府所经营粮商在浙江极其邻省设置购粮、销粮点,平衡粮食需求。

    正德四年末,浙江海贸银较去年短了八十万两。海贸已经比每年二百多万石的粮米更加重要了,尤其红薯在各地推广。陛下可以不要这粮食,但是不能不要海贸。知柏,本官知道你精于经济之才,此去浙江,还需你尽心而为。”

    他不说姜雍也会明白的。

    三月的大朝会人人都知道,消息传到江南大约也有半月了。

    今年天子已经和军屯杠上了,连续出了好几个乱事也让朝廷有些紧张,这个时候谁也不愿意去触那个眉头。

    而此时对浙江提这样的要求……人人都觉得是朝廷要用兵,所以最受不得缺银子。

    但姜雍却不这样想。

    “中丞,下官以为,朝廷不缺银两。”

    章黎偏过头来,一个刚刚还是知府的人和他谈朝廷,还谈得这么笃定,很少见。

    姜雍继续讲:“正德三年、四年皆有海贸银入库,今年虽少了些,但听闻也有一百多万两。再加上去年的,仅陛下存银就有两百余万两。而随着军屯清理持续进行,朝廷要支付的军饷会显著下降,同时籽粒数还会增长,推广红薯更会让内地粮仓也逐渐充盈。

    除此之外,朝廷边患已除,军屯又正在清理之中,以天子做事之周到稳重,正德五年朝廷应该不会有大军远征的计划。所以哪怕年底海贸银继续下降到不足一百万两,也没有关系。下官敢断言,今年国库必有结余,甚至会是数百万石的结余。

    陛下是极聪明之人,下官看得到这一点,陛下肯定也看得到。所以陛下即便要求浙江鼓励商业,也不会是为了海贸银。”

    这番话说完,章黎就有些刮目相看了。

    所谓人不可貌相,不能看人家长得丑就有轻视之心。

    “那么你以为陛下期待浙江的什么?”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姜雍能看得懂一些经济,但他离皇帝太远,至今就见过一次,所以皇上想什么,真不好答。然而巡抚过问,他也只能尝试着说。

    “下官只能确定,陛下所谋往往都是全局而非一域。”

    “何为一域?”

    “每年多几十万两银子。”

    “几十万两还是一域吗?”

    “十年前不算。但在正德五年,对于现在的户部、现在的陛下来说,算。”

    “那何为全局?”

    “下官不好说。但陛下筹建水师,或可窥视一二。”

    或者再给他一点时间也行,毕竟接到去浙江当参政,也才几日时间,姜雍还没来得及细想浙江的事。

    说话间,船只快要靠岸了。

    章黎带着一行人走上码头,因为是祭拜,所以他要正一正自己的帽子,然后继续走,“顾少府推荐得人。知柏,浙江这巡抚衙门,还真需要你。”

    姜雍弯腰拱手,“下官不敢当。”

    “哈哈,走吧。咱们再一路悠哉,回过头来就得赶夜路了,还得多耽误一天。到苏州府接上你,本就已经延后上任了。”

    大朝会后,圣旨飞赴各地,好些人摩拳擦掌,章黎这个浙江巡抚也不例外。

第611章 彻查陈泰

    官场虽然是个很复杂的系统,也有一些根深蒂固的顽症,不过官场会受核心的影响,这一点也是毋庸置疑的。

    反面典型就是嘉靖皇帝,因为他太聪明又太自私,在治理国家时每用一个首辅,就在他后面放一个年轻人,然后撺掇年轻人去攻击前面的人,以这种方式鼓励臣子互斗,确保自己的超然地位,导致明朝中后期的党政在几十年间迅速劣质化。

    也因为他自己修道喜欢青词,于是涌现出一帮善于写青词的大臣。

    现在的朱厚照对于官场的影响在本质上和嘉靖是一样的,因为他们都大权在握,他们的喜好就会有具体的表现形式。

    皇帝问赋税,问匪盗,问军备,问商业,那么经过这几年的自然演化,当然就会涌现出这样一群大臣。

    这也是皇帝自主选拔的结果,因为不给他正反馈的主要官员,根本出不了头,后者干脆就是被贬。

    比如前任凤阳巡抚陈泰。

    在这个过程中,只有一件麻烦事,就是朱厚照接收到的正反馈是假的。

    拜祭完白石翁以后,章黎想着回到太湖边自己的行辕,不过先前一直跟在他左右的护卫,毕卓向他来禀报了一桩麻烦事。

    章黎看了纸条以后无心再在苏州流连。

    两日后,姜雍完成交接,跟随队伍继续南下。

    大朝会以后,浙江从巡抚到布政使、按察使全部被撤换,现在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又出了那样的事,怎么能不急?

    从苏州到杭州可坐船经京杭运河前往,客船的房间里,毕节禀报目前已掌握的消息,

    “……前任凤阳巡抚陈泰原本是要回杭州老家,不过在行至通州时竟被锦衣卫追了回去。”

    章黎笃定道:“既然是锦衣卫动手,那必然是圣上的意思。我们回到杭州以后,要立即控制陈泰同族之人以及他的亲属。配合朝廷,彻查陈泰。”

    这是他先前收到的讯息,陈泰要被彻查。

    一旁的姜雍听了心里一惊,不管怎么说凤阳巡抚已经是比较大的官员了,这么几年来,天子还很少动这个层级的官员。

    “去岁,淮安府的事情,下官是知道的,也因为此下官才被调至苏州担任知府,不过那应该是前淮安知府田若富自作主张,贪心大起,凤阳巡抚陈泰似乎并无牵扯?”

    章黎脸紧绷着,“具体情况还尚未可知。今年大朝会期间,皇上调整各地督抚,一开始也有人去旧职而无新职,但后来事情渐渐不对,兴许那会儿便有征兆了。”

    毕卓也点头,“除了前任顺天巡抚顾人仪,现在已经没有谁还未获新职的。从京里的消息来看,陈泰应当还是与贪墨有关。”

    “知柏,你先前在浙江做过知县,这杭州的陈氏,你可了解?”章黎想起这一节。

    姜雍微微点头,“在下官印象之中,陈泰是一时能臣,且清正廉洁,到如今更是只有一个糟糠之妻,从未听说有广置田地之类的事发生,贪墨,从何谈起啊?”

    这些事,现在他们急也没用,回到杭州会有人告诉他们的。

    但这件事在京师已经不小了,能引起皇上重视,便是旁证。

    遵照圣旨,刑部已经将案卷全部交由锦衣卫处理。

    陈泰则被暂时控制,以便调查。

    因为它这不仅是一桩贪墨案,陈泰这个凤阳巡抚的位置是朱厚照点头他才上去的,朱厚照既然点头,就说明陈泰以往的官声不错。

    换句话说,有人在这个事情上欺骗了天子。

    “……陈泰浙江的杭州老家,以及中都凤阳、淮安、扬州、庐州,臣都已经派了人过去。按制,巡抚每年都会向陛下禀报当地田土、人口和税赋情况,这些数据侍从室已经给了臣,只要回头一一核实,应当会有线索。”

    比如说,你上报田地100万亩,这个数字怎么来的?如果是县里报上来的,就追溯回去,清江浦县报了20万?那么这20万又怎么来的?还可以往回追溯。

    这个案情刚刚开始,毛语文有这些安排,朱厚照还是满意的,“注意侧重点,今年锦衣卫的主要任务还是麻斌那边。陈泰的案子不必急,但不急不是不重要,而是要慢些查,往仔细了查,好好挖一挖他在任上都做了什么。”

    “是。微臣遵旨!”

    话虽如此,朱厚照其实不太明白,“据浙江那边的初步消息,陈家在杭州田地不多,他本人也比较节俭,他拿这么些银子做什么去了?”

    毛语文不敢说,其实这几年以来,各地督抚都收敛许多了,当然所谓收敛并不是不干那些事,而是不在明面上做那些事。

    上面皇帝在逮呢,有多愚蠢还会顶风作案?

    “陛下,田地的事,除了要查陈氏自身,还有他的许多亲戚,眼下也有许多人以亲戚的名义来占田。因而到底有没有多置田地,还不是定数。”

    “行吧。”朱厚照轻呵了声,“几年过去,现在朕的臣子们都学聪明了,和朕玩起了猫捉老鼠。有意思,真有意思。语文,这件案子你要派一个得力之人,专门来盯,一旦查明他是通过谎报政绩这个办法来向上晋升,朕饶不了他!”

    毛语文心中没什么怜悯之情,他都已经习惯了。

    关键是皇帝是通过什么途径得知陈泰有贪墨三十万两银子的事的?

    厂卫之中如果有这样的消息,一般绕不过他的眼睛。

    而朱厚照在意的是,一个他也认为是清廉有为的官员,竟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大行贪墨之事,他无数次强调过,主政一地的官员最为重要,如果这个人出了问题,那么他管辖的地方的民情是不是都是假的?

    这就是触犯底线。

    之所以严查也是因为陈泰可能触碰到这个底线。

    如果上报的民情都相对客观,符合实际,朱厚照还会从轻处置,因为说句实在话,官俸低微,官员伸手拿一点确实很普遍。

    眼巴前不就有一个王琼还不老实呢吗?

    但人家王琼勤政干练,没去浙江之前是治漕河的,这条河道的干流支流、古今变迁、修治经费他给梳理的分毫不差。

    到了浙江以后,浙江的新安江被他修整加固,尤其开海之后,浙江略有混乱,亟需迅速恢复社会秩序,王琼做得相当可以。

    这样的人,拿点银子没有问题,朱厚照自己也知道。

    但陈泰属于超出他的预料,搞得他现在摸不准这个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能让锦衣卫去各地核实他在民情这种关键问题上是不是有造假。

    而一旦查证为实,朱厚照要是不把他的皮扒下来,算他陈泰死得够早够及时!

    案情如火,一触即发。

    大朝会后忽然出现这样的事,还是令官场有些震动。

    尤其接任凤阳巡抚的费宏,他最尴尬。

    到了淮安以后,各地知府以及漕运上的相关官员来拜见他时,一个个都苦着脸。

    费宏哪管得了陈泰,皇帝对他这个巡抚也有要求,后来干脆他自己把这些人全都召到自己的总督署里,摆了两桌。

    其中就有淮安知府林庭。

    “前任巡抚的事,你们或多或少都有耳闻,本官也收到了旨意。”费宏绕着桌子走,一个一个拍他们的肩膀,“朝廷要查,那谁也拦不住,你们都是各自负责一府的官员,回去以后诫谕下属,谁也别想着拦。”

    “费部堂!”

    费宏话说一半,忽然有个官员哭腔就出来了,“部堂,我等都是冤枉的!请部堂向皇上禀明实情,救救我们呐!”

    “是啊!请费部堂救救我们!”

    ……

    陈泰忽然这个时候出事,最害怕的就是他们,因为他们是直接属下,到底是不是陈泰的同党,这件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的。

    “你们若是奉公守法,造福百姓,何需我来救?若不是,我又如何能救得了你们?”

    “费部堂!只怕到时候有小人攀咬,我等便是百口难辩了!”

    费宏听他们讲得可怜,但他也没有办法,锦衣卫已经来了。

    “淮安府、扬州府、庐州府和凤阳府四个府的知府,以及滁州、徐州、和州三个州的知州,皇上派了锦衣卫正在核查陈泰上奏的历年数据,包括田土和人口。

    明天你们分别去回答锦衣卫的提问,锦衣卫也会从府再至县,如此往下核查,若是数据相差不大,各位都会相安无事。若是差距极大……”

    费宏不好再讲下去了。

    而且他不能让这些人离开,以免他们连夜做出什么造假行为。

    林庭起身行礼,然后问道:“费部堂,下官乃淮安府知府,斗胆请问,陈泰此次出事,是他谎报了这些数字?”

    费宏无可奉告,主要他也不知道,但他大致能摸到一点逻辑,“陈泰是不是谎报,这并没有明旨,本官也不敢断言。但陛下登基以来,尤重各省、府、县之主政官员,你们大多数都是从知县当到的知府,这应该都是知晓的。所以每次大朝会,必会询问民政诸事。

    如今锦衣卫在核查这些事项,想必是觉察到其中有不符之处,兴许,确实是为此而来。”

    这么一说,在场官员大多面色凝重。

    即便林庭这种清流官员也是如此。

    因为哪怕他自己没有谎报,但是有可能下面的人会谎报给他们,万一里面有什么遗漏或是错误,导致对不上,比如说他报了15万亩,结果几个县加起来不等这个数,这就麻烦了。

    最关键的是,上面的人为了升官,会让一些数字一直‘增长’,这个增长,应该会是核查的重点。这里面万一有点什么,这可怎么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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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呀。忘记设了自动更新了,差点过12点。还有一章,稍等。

第612章 案情原委

    朱厚照一页一页翻了毛语文递过来的陈泰的口供,同时问道:“那三十万两银子呢,找到了吗?”

    毛语文低头回道:“按照陛下给的地点,已经挖到了,锦衣卫也已经封了那处宅院。”

    “是不是有些不明白,朕是如何知道的?”

    毛语文单膝跪地,“锦衣卫是陛下耳目,事先却没有半分察觉,此乃微臣失职,请陛下治罪。”

    “起来吧。陈泰那是老狐狸一只,他这个清官的名声不要说你,就是朕也给他瞒了几年。”朱厚照把那些否认罪责的口供扔在一旁,其实是有些恼火的,到这个程度还在嘴硬。

    “尤址,你去把他带过来。他不是要见朕吗?看看他能说出什么鸟来!”

    “是。”

    宫里人走了以后,朱厚照去将毛语文扶起,说道:“这个事起初是从浙江来的。谷大用叫朕给扔在浙江好几年,难得他有孝心,两个月前奏了一桩侵田案。不过这案子并不是普通的侵田案。

    说是当地一个富户许氏,因为触犯朝廷律法而被下狱,留下了家中百顷良田。另外一个当地豪情名为李赐,眼见许家不行了,渐渐就把这百顷良田据为己有。许氏有一子,他眼见家产无法获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田契找出来一股脑全部投献给几个官员之子。”

    说到这里,毛语文就听明白,“这是宁愿破财,也要报仇。”

    “是,就这么一刀借刀杀人之计,这几个官家子弟全都接了,因为他们觉得李赐不过就是豪强,根本没有官府的背景。但是他们没想到李赐却有强大的靠山,这个人就是陈泰,还是凤阳巡抚、漕运总督的陈泰。

    两强相斗,谁也不让谁,最后发展到互殴,搭上二十多条人命。到这个程度,各自都要找靠山了,否则谁也逃不过去。其实原本朕也没有特别在意,不过在谷大用的奏报里忽然出现了陈泰的名字,这与朕对他的印象不符,于是便让人把李赐抓起来盘问了一番。”

    毛语文听后恍然大悟,“那这事还多亏了谷公公。”

    朱厚照自然也知道。

    刘瑾离开之后,他们这些老人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艰辛。虽然尤址也被他提醒过,不过政治斗争的两方,一旦对立,就不是一句话可以解决的。

    即便尤址不针对他们,他们在现有的体系中也混不开。

    没人搭理你,因为没人想因此得罪尤公公,这个作为皇帝有办法吗?没办法。而且谷大用没有达到要他这个皇帝花费那么多心思去维护的地步。

    不搭理都还是好的,有的时候还会欺负你,以此作为投名状。

    不过朱厚照却留下了他们当中的几个人,谷大用和张永都是。

    他发现留下了之后有奇效,现在的谷大用对于皇帝比之前还要贴心,他是一定要在皇帝这里争宠的,否则他就不是活得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活不活得下去的问题。

    谷大用也知道天子关心什么,于是就把自己的见闻频繁的上奏给皇帝。这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

    朱厚照觉得蛮好,就鼓励他继续,一直到此次看到陈泰的名字。

    “……朕当时想着,是不是有人故意打着朝廷命官的旗号,为了他的清名着想,便没有立即让内阁办理此事,而是让谷大用在办。没想到,查着查着竟还有三十万两银子的事。”

    “所以陛下才令微臣去把陈泰给追回来。”

    “不错。跟你,朕可以说说心里话,这件事,令朕着恼的地方在于陈泰欺君,其次便是浙江的官员,谷大用都知道向朕禀报,当地的知县、知府却隐而不报!”

    第二点其实没什么办法,因为那些姓许的就是把田投献给当地官员之子的,出了事当爹的肯定是隐瞒不报。儿子是传宗接代的心头肉,这年头应该还鲜少有人大义凛然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能理解,但也仅仅是理解,这次还是要和那些人算账的。

    过了一会儿,身穿囚服的陈泰被带到奉天殿外,他手脚都戴着铁链,狼狈是狼狈了些,不过弘治十二年开始,诏狱的酷刑就被很大程度限制,所以陈泰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口。

    见到皇帝和锦衣卫指挥使从远处渐渐走近,陈泰规规矩矩的跪伏在地。

    “罪臣陈泰,叩见圣上。”

    朱厚照的身后,内监迅速搬了一张椅子过来,阳光之下,天子坐着审他。

    “听闻你在狱中一直嚷嚷着要见朕。是想说什么吗?”

    “是,罪臣是想与陛下鸣冤!罪臣自任凤阳巡抚,勤勤恳恳,效忠王事,绝不会有贪墨欺君之事!请陛下明察!”

    说完之后他又重重叩头。

    面对这样厚颜无耻、死不认罪的人,朱厚照真是有一股恼火直冲脑门,“无罪?!你敢说那个李赐不是你的人?你敢说那三十万两银子是你这些年的官俸?到了奉天殿,朕的面前,你还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可见你胆大包天,无所不为!”

    陈泰不知心里是什么想法,但在表面上还是分毫不惊。

    这的确是个本事。

    朱厚照都气笑了,“还不承认是吧?无妨,你那银子朕已经找到了,脏银既在,朕可以名正言顺定你的罪!要是朕错怪了你,就是朕这个皇帝有眼无珠,错杀了朝廷的栋梁之臣!”

    陈泰微微握紧拳头,他的嘴唇有一丝颤抖。

    “你还有什么话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老家伙双掌撑地,再叩了一头。

    “带下去,给朕彻彻底底的查!陈家及其亲属到底做了哪些不法之事,一桩一件全部给朕查清楚!朕就不信,你那张嘴比事实还硬!”

    朱厚照要把这桩案子办成正德年间的铁案、大案,倒要看看这家伙到底有多头铁!

    ~~~~

    淮安府。

    锦衣卫发现了个有趣的东西。

    “正德三年淮安府有水田二十八万亩,旱田十六万亩,这是侍从室所留的数据。为什么与淮安府自己所记载的不一样?”

    林庭很紧张,他赶紧起身去看,一看还真是奇怪,淮安知府本地有一本账册,上面分明是写着水田二十四万亩,旱田十四万亩。

    “可有……可有当时的公文?下官是正德四年才调至淮安府,上一年的事,下官确实不知。”

    “不知?”锦衣卫呵呵冷笑,从边上拿出一纸公文,“正德四年,你也是这么报的!”

    外面费宏也迅速走了进来,他把锦衣卫提到的几份材料一一对应起来看,发现确实存在前后不搭的问题。

    再看林庭面色有些发白。

    费宏知道他是前礼部尚书林瀚之子,应当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巴结陈泰,因而问道:“利瞻,你自己上报的数,你都不核准的吗?!”

    这话一问,稍微为他争取了一下。

    边上的锦衣卫也都经验丰富,他们听得懂的。林庭的身份,更是他们早就查过的。

    不过身在局中林庭其实已经呼吸急促起来,“上……上差,部堂,这个,这个数是赵同知所呈,下官问过一句,是否和各县核验,他说,都……都对得准的。往年也是这样报,所以下官才同意的!”

    “赵同知?”锦衣卫发出疑问,“应该在吧?”

    “在的,在的。”

    费宏让人去找。

    不一会儿就有个留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慌不跌的过来下跪,“下官赵宇,见过上差,见过部堂!”

    锦衣卫差人把事情又说一遍,然后问,“你在此位置有几年了,这个事你应知道吧?”

    “是……是!这个数,是前任知府田若富所定!”

    林庭这么一听自己还有救,便急问:“你既然知道为何不与本官禀明?还有那田若富为何虚报?!”

    赵宇缩在角落里,委屈达到顶点,“此事皆因前任巡抚陈泰,不止是淮安,他也暗示其他府、州多报。田若富一直在找机会巴结他,更加不会在此事上违逆。想着二十四万亩,改成二十八万亩,也没有多大差别,那么大的田地,应当不会有人一亩一亩的丈量。于是就……于是就……

    上差,部堂!下官所讲句句属实,此事皆是陈泰要求,他是上司,我们做属下的岂敢违逆他意?此事还请上差明察。”

    这种求情林庭都看不过去。

    “可你正德四年,还是这样报了!”

    赵宇哭诉,“下官是觉得,数字忽然下降太过明显,倒不如就写得和去年一样,反不容易看出来,也能省却一桩麻烦事……”

    “可现在却成了更麻烦的事!”

    锦衣卫才不管这些,听他们演了这么久的戏都听腻了,“费部堂,谎报民情数据最为陛下所不忍,这个人我们得带走。至于林知府……”

    锦衣卫不是不敢抓人,但是林庭是林瀚的儿子,真要捅上去,他们也不知道会不会让皇帝为难,因为捅上去就有一种逼得皇帝不得不处置的感觉。

    而且费宏的意见也可以听听,所以问了一句。

    费宏道:“今日之事,本官会在给陛下的奏疏中如实陈奏。林知府就算不知情,也有为政不细、过于疏忽之责,身为知府,丝毫不见为君为民之心。至于具体如何定罪,朝廷自有说法。”

    “是,是。就听费部堂的。”

    两方默契的把选择权给到皇帝。如果天子认为林庭不可饶恕,那么他们也没办法,这桩案子到这个程度掩盖任何一个细节风险都很高,如果天子觉得他只是被下面的官员蒙蔽,那他们也给了皇帝选择的空间。

    就是不管怎样处置,皇帝都有足够的理由,这样做起来,才叫聪明。

第615章 听闻有银子?

    京城规划司原司正兼少府郎中宋衡叫皇帝一纸命令调到浙江去当布政使去了。

    没有办法,顾佐只能临时调整人手。

    他这个少府令之下,有两个副手,官名少监,少监之下是工事署、官办署、住屋署、不夜城以及京城规划司。

    工事署的一把手为郎中,前任是祝卫春,因正德四年牵扯淮安府贪墨案,已被除功名,并判六年刑期。截至目前,工事署唯一的项目就是两京大道,新任郎中名周铮。

    良乡之战时,他是当时的知县,属于顾人仪推荐的人,战后他因功升职,去年祝卫春被抓,这个职位出缺,经人推荐便进了少府。

    少府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皇帝特意成立这个机构,京师里各类新事物都在这管着呢。

    官办署,它主要是管理皇家兴办的粮商、船厂以及后来从工部划过来的军器局,其郎中为原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公孙备。

    住屋署负责统计、管理、审批京师之中的各类建筑物,其郎中就是皇帝原来的侍从汪献。

    乍看起来,它与京城规划司的职能有些冲突,但其实不一样,京城规划司的职责范围更广,涉及道路、京仓修建与维护、京城未来规划图景以及紫禁城周边区域管控,还包括一些特殊或是标志性建筑的规划建设,比如藏书园。

    朱厚照还允许京城规划司自营创收。

    原来宋衡和张池攒起来一个以左宗吕为头的团队,修筑了几个特殊的建筑。比如梅氏投资的那座高六层的悦庄酒楼。

    这样的话,其他商人如果要进行类似营造也可以委托他们。

    这件事已经形成金钱推动的正向流动,并不需要朱厚照特别关心,有钱就做,没钱就不做,就这么简单。

    最后的不夜城,其实原本并没有‘署’这样的地位,最早负责人是五品官,不过开业几年越发热闹,而且后来发现,如果要管理这个地方经常要协调京里各类达官贵人。

    于是乎不夜城的负责人官位一提再提,最终锦衣卫、刑部以及司礼监等几个衙门共同成立了一个管理小组,少府派一人过去,自己这里也留有一个牌子。

    但主要的管理任务后来移到了司礼监的手中。

    当初皇帝在筹建不夜城的时候就承诺过安全,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不惜一提再提,现在不夜城是有司礼监秉笔太监兼管的。

    这样,上上下下的人到里面都老实了。

    少府本身也找了块地方,修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公署。

    今儿个一大早,这里便迎来一名客人,其人身穿圆领红袍官服,虽不是少府中人,门口守卫也不敢阻挠。

    而在他身后,正好又有两个蓝袍官员指挥着好几个守卫搬几个大箱子,嘴里还说:“轻点儿放,放整齐点儿吧,一会儿要请你们顾少府查收。”

    这些人身边,还有两个锦衣卫力士。

    不久之后,顾佐从里面出来,“义山?你怎么……难道皇上命你亲自押送这些赃银?”

    “我?”顾人仪立马往边上站,连连摆手道:“误会了,误会了。在下只是与他们一同进来而已。”

    说着他示意顾佐先办赃银的事儿。

    顾佐也冲他行礼,“义山请稍待。”

    院落里,景旸领一名户部主事和两名锦衣卫上前,“在下侍从室侍从景旸,见过顾少府。”

    “不必多礼。”

    “顾少府,这些便是犯官陈泰的部分赃银,一共二十万两,陛下口谕,其中十万两应用于私塾教谕涨俸、学生加餐,另外的十万两拨给藏书园。顾少府可派人清点,随后在接收单上签署姓名,用上少府印章即可。”

    因为是侍从宣旨,顾佐的身后,两位少监,以及周铮、汪献等人都出来了。

    “好。”顾佐挥挥手,身后自有人去开箱,“是两份接收单?”

    “是,”景旸点头,“这些银子已经在户部入库了,所以一份给户部俞主事,一份给在下放入侍从室留存。”

    这也对的。

    只不过皇帝忽然发这笔钱,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精彩。

    “清点银子还要一会儿,里面请。”

    顾佐说完,又叫来周铮,“伱把顾义山领到我书房,我马上就来。”

    “是。”

    少府正堂的西会客房,顾佐请那两位先坐下,自己到边上提笔签了字,“等清点完毕,我便让人取印。”

    景旸客气道:“无妨,涉及银两,原本就是应仔细点。”

    因为汪献也在,所以他还打了个眼神招呼。

    顾佐回到主位坐下,笑着说道:“能有银子总归是好事。十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给几十个教谕涨俸,那也得花上好一阵子呢……还真是,估计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辈子能用上贪官的赃银。”

    “哈哈。”

    屋子里的人全都轻笑出声。

    这事不管怎么样还是会觉得大快人心。

    “劳烦顾少府,”景旸拱手说:“此事是陛下亲自吩咐,这些银子也不寻常。靳侍从交代,望顾少府最好能有个账本,把这些银子的去处记清楚。”

    这个提醒的很到位。

    靳贵的风格,事无巨细,用心认真,皇帝用这么久还不愿意放手,便是因为这点了。

    也许这些银子皇帝再也不会问了,但万一问起来呢?靳贵有这些账本,他马上就说得出来。

    事事交代下去都是这样,那有什么理由不用他?

    顾佐没做多想,也很配合,“景侍从不必担心,我会交代下去。”

    “多谢顾少府,其他的话,便也没什么了。”

    正事谈完,他们又开始说些别的,

    “听闻一共是三十万两?另外的十万两拨去了书院?”

    “不错。”

    “这个陈泰,没曾想是这样的人。”汪献摇头,“我一直还以为他清正廉洁呢。这样的话……估计那四府三州的知府知县都要受其牵连。”

    有一少监插话,“何止啊,此事牵涉原来礼部林尚书的次子,我听说费子充都因此被皇上申斥。”

    “费子充一般不会如此糊涂。此案涉及民情,而皇上又最为看重此节,其他一些小事还能求情,这类大事怎可能还踌躇难决?”

    ……

    周铮也在和顾人仪说同样的话。

    顾人仪原本是费宏从四川带出来的,他还是了解了一点的。

    当初他进京路上,一定要向皇帝禀报北直隶各县百姓生活的惨状,最开始的时候费宏就不太同意。

    理由当然还是那一套,官场之上,不够圆润是不好的。

    顾人仪叹气,“子充公为人正直,为官勤勉,便是有的时候总有顾忌。”

    说的不好听一点,就是正直而略微软弱。

    周铮笑说:“这才是大部分人。有几个是如你顾义山一样,当起官来跟不要命似的?也就是碰着当今天子是圣明贤君,否则你那仕途还不是得布满荆棘?”

    顾人仪被‘揭了底’也只能笑笑,他们原本是好友。怪脾气对怪脾气,要不是他周铮也不会获得良乡知县的位置,后面一连串的遭遇就更不提了。

    “对了义山,你今日怎么想起到少府来了?难不成陛下明确了你的新职?咱们以后又可以同室而处了?”

    “是可以同室而处,不过不是在这里。”顾人仪先卖了个关子。

    正说着,顾佐走了进来,那边的事就是收钱嘛,简单,所以倒也没耽搁太久,“义山,藏书园的张池和我讲,你近来是日日造访他那里,怎么今日不去了?”

    顾人仪瞥了一眼周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是问顾少府要人来了。”

    “喔?”

    “要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周铮周郎中?”

    “是。”

    周铮心想,坐到现在半个字都不吐露,这是故意让他惊讶的,迎着顾佐疑惑的眼神,他也只能摊手,“顾府,他还没说,此事下官也不知。”

    “还是在下来说吧。陛下已经有了旨意,命我选派数名青年官员出海为使,一是宣扬国威,二是探访海外各国民情,三是代表朝廷为各路商队正名。我头一个便想到了周铮。”

    顾佐一听脑袋瓜子就嗡嗡疼,“出海为使?那么周郎中这一去不是得一两年?”

    “不止,”顾人仪说得很平静,“海上风高浪急,分布于岛屿上的诸国又多蛮夷,说不准……还回不来。”

    顾佐肃然起敬,他没想到面前的人竟然是存了丢失性命的决心。

    但是吧……

    “义山你也真会想,京城规划司的司正宋衡刚刚被调走,我本来还在苦恼无人可用,这倒好,你还要要一个人。”

    “若是实在不方便……”

    “喔,不。”顾人仪立马摆手,“既然是陛下下旨让你挑人,你还是带走。我这里,再想办法吧。”

    话是这么说,但他也还是一脸麻烦样。

    周铮才发懵,几句话的功夫他就得跟着去海上飘荡。

    “怎么忽然要出海为使?陛下这是要仿郑和旧事?”

    顾人仪也说不准,“陛下用意一向高远,此次也必是如此,等我挑好了人便入宫陛见,想必陛下会交代的。”

    他们在这里聊着,外边儿忽然传来一声兴奋的高呼。

    接着就有人冲进来向顾佐告歉。

    “怎么回事?”

    “是,是张园正来了。”

    那个高呼的人就是张池,一路奔过来,嘴角都笑到了耳朵根子了,略微还有些得意忘形的说:“听闻有十万银子入账,属下是从藏书园一路飞奔而来!顾少府,属下唐突了,主要是正好缺一笔银子翻新一部分书籍,这还真是瞌睡了给送枕头,陛下这贪官抓得好!哈哈!”

    等他说完才发现自己的领导有客人,于是脸上的表情立马顿住,老老实实又回到外边儿重新走一遍,“下官张池,求见顾少府。”

    “装模作样。滚进来!”

第616章 仁君未报头先白

    兴奋的不仅是藏书园的张池,还有南城十一座私塾的师生,以及那些孩子的父母。

    不过他们不是从上司那里获得的,而是从告示上。

    没错!

    这三十万两银子的去处,皇帝命人写了告示贴出来!

    既然是要杀人诛心,那就做绝,弄得满城皆知,天下皆知!

    要是搁朱厚照刚穿越那会儿,肯定还会有些酸儒说什么不够端庄,于理不合,或是有损朝廷威严,说到底还不就有些贪官自己担心自己会有同样的下场吗?

    朱厚照才不怕揭露这些丑事,好在经过这么几年整顿,京师官场风气正常不少。

    很多愿意做事的人,通过各种渠道慢慢冒出了头,就像周铮,哪怕朱厚照不认识他,但是他还可以通过顾人仪。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现在京师里,好些官小权大,或是身处热门衙门的人都和明面上的那些皇帝宠臣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系。

    尽管还有害群之马,但风气改善,却也不是假话。

    这三十万两银子,在书院、藏书园、私塾这些地方,都是奔着读书人去的,士人之间自然一欢腾。

    李梦阳在大庭广众之下仰天大笑,私塾的先生们大多也都是举人,看了告示以后个个都拍手击额,连连叫好。

    “贪官的赃银我还是第一次花,可得试试是什么个滋味!哈哈哈!”

    十万两银子,几十个教谕而已,除去那些给二百多孩子加餐的银子,剩余的估计每个人都得有个几两。

    差不多是举人小半年的凛粮了。

    不过边上看热闹的一个商贩却说出了更有见识的话,

    “银子倒还是次要,关键在于皇上能记着私塾的师生,这才不容易!”

    “是了,是了。不然这银子为什么不给旁人?”

    啊,这么一说还真是。

    几名私塾教谕立马倍觉荣耀。

    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等到他们三五人寻个酒楼吃饭时,那以往认识他们的店小二都不一样了,一张脸上洋溢着小脸,手中抹布把板凳擦了又擦,“几位老爷快里面坐,今儿吃点什么?”

    京师南城呢,大多数是穷苦百姓,之所以官方营造私塾也是考虑他们生活穷困,说白了就是为穷人建的私塾,给教谕的薪俸同样不高。

    所以说去这个地方谋生活的人那也是透露着一股子寒酸劲。

    大部分就是考科举考了好多次一直都考不上,精气神没了,家底儿也没了。

    但一夜之间,现在皇上关注到他们了。

    坐下之后,就有老先生忍不住流下泪水,分外遗憾的念起了范仲淹的名句,“仁君未报头先白,故老相看眼倍青。可怜我等年老体衰,再无少年了,唉!”

    “仁君未报头先白、仁君未报头先白……”同桌之人一直重复他的话,语气之中真是无限感伤。

    看得边上的店小二直挠脑袋,这特么的,是他脑子不好还是这帮人脑子不好,平白得了赏钱,不高高兴兴的喝一盅,跟这儿抱头痛哭是什么意思?

    但他也不敢打扰,只能回过头去去找掌柜的,说:“那几个私塾先生不知道为什么都抱一起哭呢。”

    啪!

    掌柜的是个年轻人,有些书生样,“你懂个屁!干活儿去!”

    怪事传得快,恶名传得也快,陈泰之名很快就成了京师中人挂在嘴边的名字。

    就差那些顽皮的孩子给他编歌谣了。

    ~~

    尤址挑着皇帝爱听的,把宫外的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朱厚照饶有兴致的听了一会儿,不过这家伙清一色都是皇帝怎么怎么圣明,有时候还特别夸张,导致失了真,那就没意思了。

    尤址倒也会察言观色,说着说着忽然低下头,“陛下,奴婢又失言了。”

    朱厚照略过不提,而是指了指里面的御案道:“快去把那些奏疏送到内阁,正事不要耽搁。”

    “哎,是。”

    那都是上午送过来的内阁票拟,朱厚照基本都已经朱批过了。

    常规的政务花不了太多时间,尤其杨一清和王鏊都是能力很强的人,所以很多都是写知道了。如果是大事,便不是用笔写几个字的事,得找过来商量一番。

    难得的,朱厚照得了点空闲,他原地扭扭腰,做了几个动作之后,便自顾自的出去了。

    靳贵抬头望了一眼,因为皇帝没叫他跟也就没敢动。

    于是朱厚照就这么一个人在宫里散起步来,这个季节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从乾清宫往后就是后宫了,走不远就是皇后的坤宁宫。

    但他没想去,而是找个小道往西走,跨过一个门槛便是长廊,这些地方宫女太监走得多,进进出出的人见到他,大多都是吓一跳,然后跪在地上,口称万岁。

    朱厚照一开始还说两句,后面太多了,就只摆摆手,让他们离开。

    难得的,有自己的一份安静。

    从这里往前,会经过御花园,再过去往西就是皇家西苑,西苑有一处平静碧蓝的湖泊,岸边建了一座亭子。

    朱厚照一直走到这里,到亭子里的躺椅躺下。

    朝堂、边疆、海外,能安排的事他都安排了,在等待的这些时间里,他其实很想出宫去玩一玩,但是大明朝正在进行激烈的屯田,去年底一下子搞出三次民乱,希望今年有经验能好一点。

    就这样躺着,躺着,某个时刻,他忽然意识到视线里多出一个宫女模样的姑娘,她梳妆的是少女头发,从侧面望去鼻尖有一点翘挺,脸颊肌肤洁白如玉,便是一丝微瑕都没有的那种,再看身段又是纤细如柳枝,此时正拿着一根树枝在水面上够着……一只手帕,看起来像是掉水里去的。

    “哎哟,陛下,您在这儿啊,奴婢找不着您,可是急死了。”

    朱厚照坐起来,然而等他再转头回去的时候忽然发现那个姑娘没了,“咦?那个人呢?”

    尤址顺着方向看过去,也疑惑,“陛下您说谁?”

    “刚刚那边不是有个宫女吗?”

    “有……吗?奴婢倒没注意到。”

    “难道朕看错了?”朱厚照甩了甩脑袋,“算了,内阁那边有什么事吗?”

    “有。”

    “什么事?”

    “平海伯上了一折,先前陛下交代过,允许各国使臣入京。平海伯到了浙江以后,将圣意传达给那些外国使臣,他们都很兴奋,纷纷求情,欲见陛下。”

    朱厚照点头,“好事情啊。让……礼部负责吧,挑个日子,朕见见他们。京城里也置办置办,虽说有铺张浪费之嫌,不过有些国家的使臣,你不给他展示展示大明的繁盛,难免还会有不臣之心。省小钱,花大钱,实在不明智。”

    “四夷宾服,万国来朝,陛下终于可以实现毕生的抱负了。”

    “好话留着后面说。那奏疏朕不看了,这事就这么办。”

    “是。”

第617章 蕃朝来朝仪

    礼部平日里常规事情多,各类祭祀台面上是很重要,皇帝从不否认这一点,就是这大部分的事情引不起皇帝的重视。反正该怎么办翻翻前朝实录就有,实录查不到就再往前面的朝代倒腾。

    礼这个字,嘉靖皇帝怕,而正德皇帝是最不应该怕的,放眼千年历史,他的皇位合法性也属于第一梯队了。

    但正德五年的这个春天,礼部尚书王华却接了个‘大活儿’——接待外国使臣。

    明代早期尤其是朱棣时代,藩国来朝的情况比较多,还仿照南京的会同馆,在北边也修建了一个。

    而在诸多的礼仪中,其中一条是要所有的外国使臣先学习明代的宫廷礼仪,熟悉了这一套礼仪之后才可以入宫觐见。

    朱厚照手里拿着王华所上的《蕃朝来朝仪》,本着外交无小事的原则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看完了之后就对其中这一条有些‘小想法’。

    “大宗伯,何为熟悉宫廷礼仪?”

    王华倒也实在,说了句关键,“宫廷之礼,主要就是君臣之礼。陛下乃天子,是天朝上国的君主,这些海外岛民远离中原,若不加以训导,臣恐其入宫以后有僭越之举。”

    “嗯……”朱厚照拖着长音,他是在思考。

    这个问题其实蛮难解决的。

    所谓君臣之礼,就是要跪拜。

    你要说王华讲的没道理吧,那也不是,霸道虽然是霸道了点,但本国的臣民见到皇帝都得跪,外国的人来了不跪?外国人是本国人更高贵?

    可你要说他有道理,这种硬杠杠加在前面,肯定是会影响大明的对外交往。

    大明现在说到底就是个东亚霸主,又不是地球球长,琉球、日本使臣来了,那的确该跪还得跪,但葡萄牙、西班牙以及后面的荷兰,那也是称霸一方的,谁给你跪?

    实际上,历史上我们的祖宗为了避免这种尴尬的问题,他们采取更为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伱他娘的别见了。

    一般来说,也有不在紫禁城召见外国使臣的办法,不过国与国交往,仪式感很重要,不在紫禁城似乎也不大对。

    这左右为难得朱厚照也开始挠头,所以他也直接问了,“若是个别国家的使臣不愿意跪的,怎么办?”

    王华眉头都不皱的,“那便不能入宫向皇上递交国书,大明也不认其为藩属国。”

    “能不能改为单膝下跪?”

    王华抬了抬眼,“陛下,礼不可废啊。”

    “只是朕和你论一论,若是真的出现那种情况,能不能以单膝下跪作为一种办法。难道,大宗伯要因为使臣不向朕下跪,便兴兵伐他们吗?”

    “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莫非王臣,不行跪拜之礼的使臣,大明要怎样称呼他的国?兄弟之国?那么,谁是兄,谁是弟?”

    朱厚照开始脑袋瓜子疼,他就害怕老儒跟他论这些没有用的道理。

    而且,这我居中原为正统,尔在边疆为蛮夷的思想,真的是十分霸道。它的内在逻辑就是我高你一等,你不该和我讲道理,你能被允许得皇帝接待那是无上的荣光。

    这叫什么?

    叫君恩!

    因为是第一次,朱厚照也就不去改太多了,后面如果交往多了,再将一些不合时宜的做些删删改改。至于刚刚争论的,他也是‘举手投降’。

    “先这么着吧,听平海伯的意思也很快了,你的这份奏疏朕都同意,下午以后早些做准备。就是会同馆以往是兵部主管,礼部协管,朕觉得不合适,还是由礼部主管吧,这些使臣的安全由兵部协管便好了。”

    “是,微臣遵旨。”

    朱厚照食指点了点御案,“还有一条,差点忘记。朕要派顾人仪出海,大宗伯也听说了吧?”

    “是,老臣已有耳闻。”

    “商人出海、官员也出海,日后我大明与西洋诸国的交往会日益增多,这一应事务朕肯定会加在礼部。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也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孙子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咱们虽然不和他们打仗,但与其交往总要了解他,知道他们国家的情况,明白这些人与咱们汉人的脾气秉性有何差异。

    朕以朝贡贸易为例,为什么早年间琉球国和日本国频繁的向咱们这里派使者进贡?因为他们了解我们,知道大明好面子,他们进十两,咱们要还三十两、五十两,这种买卖谁不愿意做?反过来也是一样,琉球国、日本国又是什么特性咱们也要知道。

    朕讲这番话什么意思,大宗伯不必妄自揣测或心生不解。朕可以告诉你,朕,不会拿本国的民脂民膏去结外国之欢心。不管你们儒生眼里朕是怎么样的,反正朕话撂在这里了,有那多余的钱财,拿去喂养喂养大明自己的百姓不好吗?”

    王华也要挠头,不过他一抬头发现皇帝一脸傲娇的仰头偏向一方,这……

    这叫他怎么办?

    一个皇帝,忽然开始不管不顾起来了,那表情很清楚,就是反正随你们说,老子就不干。

    “陛下,朝贡的事,也是有祖制的……”

    “欸?”朱厚照连连摆手,“你别提祖宗的事,等朕到了地下,祖宗要是怪罪让他们怪罪我,不怪罪你们任何一人。”

    真到了地下能见到那些前朝皇帝,朱厚照还管那么多?直接摊牌,老子又不是你们朱家人,你们爱他妈花钱买个好名声,那是你们的事,老子不愿意干!

    王华无奈,“臣斗胆进言,望陛下恕罪。我大明为天朝上国,不谈仁义道德,仅论上国风采,是不是不应拘泥于一些钱财?若是……若是小气了,与以往不一样了,不免叫外国使臣觉得大明反倒不比当年,如此若生了轻视之心,岂不遗祸无穷?”

    “大宗伯的意思是,花钱买平安?”

    “这……”王华傻眼,“老臣,老臣并非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呢?”

    “老臣意思,朝廷要有威严,陛下也要有威严。从永乐至宣德直至成化,我大明凡有别国上贡,历来如此,老臣以为他们此次这有这番目的,若是忽然更改,臣恐影响难料。

    “难料?不给会抢么?”

    “陛下!”

    “好了!到时候再议吧。你也不必如此着急。”朱厚照笑着走下来,他不准备在这个点上吵,反正他就按自己的做,他是皇帝,国库里出去一两银子只要他不点头,看他谁敢,所以这个时候和王华倒没什么好争的,

    “这件事呢,你照常准备,也可以去和顾礼卿再谈谈,外国使臣来了,要让他们看看大明的繁茂,不夜城允许他们进,不要就把人关在会同馆学礼仪,既然是天朝上国,就要有上国的自信与大方,让他们瞧瞧,出不了事。”

    王华无奈,但也只能领旨谢恩。

    他走之后,朱厚照噗嗤笑出声,他这一笑边上的尤址了‘嘿嘿嘿’起来,结果这家伙皮笑肉不笑,跟个阴森的鬼一样。

    朱厚照瞪了他一眼,他立马就僵住。

    “朕是笑他憋着气也没办法,你笑什么?”

    “奴婢看陛下乐,就跟着陛下乐了。”

    “笑得太难看了。去,把顾人仪给朕找来。”

    尤址被骂也开心,毕竟皇帝现在心情好。

    朱厚照当然心情好,没有陈泰这种混蛋气他,他能多活十年。

    “顺便再去催催毛语文,浙江的事情到底能不能有个结果?”

    “是,奴婢遵旨。”

第618章 紫禁城里老套的戏码

    王炳上了一道奏疏,早先朝廷以八人分别盯住八镇时,他是负责蓟州的,随着杨尚义等人不断禀报蓟州清屯已有进展,所以他请命以钦差身份再去一趟。

    在他之前,杨廷和也已经去了山东。

    内阁现在就剩杨一清和王鏊两个人了。

    王鏊岁数大些,已经六十一了,杨一清还小他四岁。不过两人都是极有精力的,每天都是从早到晚的阅读奏疏。

    “……蓟州、大同、榆林、宁夏,清屯之事几乎是镇镇有事,这宣府总兵杨兴倒是与众不同,人、田、军一样不乱。”王鏊手里掂着本厚厚的奏疏。

    杨一清放下毛笔把东西接过来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数字对得上,朝廷在大朝会后下旨催促,他们也颇有进展。”

    “阁老真不觉得奇怪?”

    杨一清鼻腔嗯了一声,“不管是真的假的,他都不能在宣府久待。不过,老夫倒希望他是真的。有一镇能相对顺利,陛下那边总算能宽慰一些。至于你的担心,不足为虑。”

    王鏊的担心也很简单。

    清理军屯这么难的事杨兴在宣府能推得下去,那还有什么命令他下了以后,那些将官会不执行呢?

    杨兴在宣府待得太久,已经不得不防了。

    “就算不足为虑,也该防患未然,此事等陛下再召见,我们是要和陛下说的。”

    杨一清没有反对,也没有不反对,他是在边疆待过得人。

    其实以大明此时的局势,不太可能有边疆将领能够作乱,造反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只在京师里想象外界的人,大概是不明白这一点的。

    不过这并不重要,如果要调动那就调动吧。

    其实皇帝把王廷相调离陕西,怕也是有这种心思。

    “济之。”

    王鏊见他忽然称字,有些意外,“怎么了,阁老?”

    “近来,老夫每每在想,能与济之共居内阁,也算是一种好运。”

    “阁老哪里的话。”

    “不,我是在想,将来如果有那么一天,咱们有没有刘李谢的结局。”

    王鏊心思微动,皇帝稍稍针对了一下杨一清,看来他是有些害怕了,不过他也不说明,只是笑着讲,“那一天,我还没有想过。只不过,陛下其实是宽厚重义的性格,绝不会亏待为国立功之人。”

    “今日就我们两人了。”

    王鏊心领神会,“阁老请说。”

    “你原本就是帝师,在朝三十年,先帝对你也极为看重。记得弘治十一年,陛下以一句‘明年春暖以闻’挑动了那封东宫出阁讲学疏,后来,先帝便简拔伱入东宫。”

    王鏊谦虚起来,“哪里,这都是先帝厚爱,每念及此,我还心中有愧。”

    “他,你怎么看?”杨一清直接指向王炳的座位。

    王鏊沉默了一下。

    杨一清则不客气,“老夫便直说了吧,老夫还在,他与你坏不到哪里去,老夫若走了,他与你也就好不到哪里去了。”

    这话洞若观火,其实王鏊难以否认。

    “阁老,明鉴。不过属下一直以为,阁老是真正的做事之人,属下虽不才,但也立了此志。再说阁老才五十七,离八十还早着呢。”

    “哈哈哈。”杨一清叫他这句给逗笑了,“怎么能有那么久?你不急,我不急,那也还有其他人急呢。”

    “只要皇上不急,其他人急也没用。”王鏊多说一句,“阁老,属下以为陛下还是不急的。而且军屯清理,西北用兵,甚至再征鞑靼,哪一样能少得了阁老?”

    话到这里越来越直白了。

    杨一清也就不藏着,“我知道济之的心,朝廷的这几样事就是豁出去我们这把老骨头不要,也一定要办好,否则怎么对得起陛下?怎么对得起天下苍生?可等到我们做完了,都交出去的时候,又是交到谁的手上呢?上次陕西王德华的事,你也看得清楚。”

    王鏊心里明白,王琼先是投他不成,再去了王炳那里。

    而这个时候杨一清提到这一点……几息之间,他的心里有些明悟。

    “……阁老,陛下倒是与属下谈过一些。”

    “喔?怎么说?”

    “陛下说,朝堂之上,意见不合原属正常,只是不能以朝政为代价。”

    杨一清手指微微一动,“喔,陛下一向如此。”

    其实他的确是有些看不过眼了,陕西换了王琼,王琼去拜王炳的码头,若仅是这样其实都没关系,但世上的事不会那么简单。

    官场就是一群墙头草。

    王琼之后,还有很多人也在跟随,仿佛内阁里一个新的中心点又要形成了。

    其实原本王炳要干什么,他管不着。强势的君主坐在龙椅上都看着他们呢,王炳又能如何?

    但身为首揆,有些事是不得不做,其中第一条就是不能太软弱,否则跟着你都受气,没有好的前程,谁还跟你?

    你得做给下面人看!

    现在皇帝稍微动了他一下,许多人就觉得首揆是不是出问题了。一开始他自己也觉得是,可大朝会结束已经一个多月了,皇帝并无其他动作。

    这个时候,杨一清应该有所反应。

    这是政治演化的必然,是必须要做的,这和人好人坏、君子小人等等道德无关。如果他不做,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首揆,就统率不了百官。甚至,你下的命令,下面也是听到十分但做个六分。

    那还干什么?不如致仕回家。

    这个世界,对没脾气的老实人从来就不友好。

    所以格局推动着他要打压一下王炳,要让人看到他的地位仍然稳固,别那么急着改换城头!

    而今天忽然和王鏊说起来,并非是闲聊,他哪有闲工夫闲聊?他是要告诉王鏊自己的意图,换句话说,我是针对王炳,不是针对你。

    王鏊也很懂,跟他说了皇帝的底线。这是两个经验老到的官员之间的相互默契,有些话没说,但意思都已经懂了。

    就是杨一清再怎么样,不能拿蓟州清屯的事情开玩笑,否则皇帝才不会管你什么私下里的恩怨。

    得让王炳顺顺利利的把这件事办完。

    其实办法多的很,根本不必已朝政为代价。

    杨一清从自己的书桌上拿了一份奏疏,递到王鏊面前,“敢看吗?”

    “敢。”

    杨一清笑了,“打开看看。”

    王鏊还真没什么不敢的,不过看了以后他也眉头开始锁起来,“阁老,这是……?”

    “没有影响朝政。”杨一清眉头一挑,“具体的情况,老夫也请吏部私下里核实过了。陛下心是好的,不过总是有那么一群不懂得感恩的人在那里胡作非为。”

    那是一份名单,官员的名单。

    王炳现在不在京师,他顾不上这里,这个时候有人上奏疏参他的人,他就有些鞭长莫及了。

    王鏊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可能本来紫禁城里也都是这些没有新鲜感的老套戏码。

第619章 朝政是底线

    “陛下,杨阁老,王阁老求见。”

    皇帝本来盘腿坐在类似炕的上面,就着搬到床上的矮桌看些奏疏,听到尤址进来禀告,于是躬身要穿好鞋子。

    尤址眼疾手快,跑过来伺候上,“陛下,还是让奴婢来。”

    “没事,你让他们进来吧。”

    这两位是重臣,朱厚照脱鞋不太合礼仪,显得不尊重人,不仅如此,他也不会随意翘二郎腿,是正正经经的坐好。

    这些事在儒生看来很重要,对于朱厚照来说又很简单,所以他通常都会注意。

    没多久,两人联袂而来,“臣杨一清(王鏊)恭请圣安。”

    “朕安。”

    皇帝一伸手,边上太监就已经把两个凳子搬来了。

    “谢皇上。”

    “朕在看顺天巡抚王璟的奏疏,”朱厚照从矮桌上拿过来,“正德二年北直隶经分田一事以后,老百姓总算有个安生日子过。记得分田以前,每年税粮只有十多万石,但自正德四年开始,已经翻了两倍还多。但他说日子好了以后,反而于推广红薯不利,这真是……到头来怪我们君臣理政太过勤奋了是不是?”

    皇帝语气里含着笑意,显然是在调笑。

    杨一清和王鏊也都还算轻松。

    王鏊接话说:“穷则变,不穷则不变。王廷采之言,倒也不无道理,不过这不能算陛下之过,而应是陛下之功。至于红薯,它产量高又耐旱,许多老百姓尚不知其特性,等到两三年后完全知晓了,那便不会有难度的。”

    “顺天府今年要种十万亩红薯。”杨一清拱起手,“陛下放心,老臣会时时盯住他。”

    “嗯,那么他奏疏种说的请求呢?以免除部分税赋为饵,鼓励百姓更多种植。”

    王鏊说:“臣倒以为可以一试。军屯清理以后,大明岁入会大幅增长,本身也有财力支撑。这样的奖励既可以藏富于民,还能推动红薯更快普及,一举两得。”

    朱厚照本来也觉得不错,不过他想到山东刘健正在做的事。

    “……朕原则上还是同意先生话中的意思,咱们君臣所思所想,说到底就是让老百姓日子过的好些。不过减免钱粮是不是太过复杂?到底减免多少,是减免部分还是全部减免?依朕看倒不如这样,每家愿意试种两亩的,免除家中一人徭役,愿意试种五亩的,免除两人徭役。

    这样的好处就在于易于执行,谁家试种,县官今年征徭役时,就划掉他的名字,而且老百姓也易于理解,一听就明白。”

    杨一清和王鏊两人想了想全都点头,这样的话,又是一个善政。

    一个接一个,慢慢来,总归能把国家治理好。

    朱厚照看他们没意见,便提笔了。

    自他登基以来,朱批的权力还没有让给过任何人。

    写完之后他还吹了一下,接着交到杨一清手上,“这个口子都开给他了,坚决不能再有其他的借口了。这句话私下里带给,朕就不在奏疏里写了。”

    “是,皇上圣明。”

    “徭役如果有缺口的话,内阁回去以后和户部商量个办法,拨一笔银子,改征用为雇佣。刘希贤在山东做得效果不错,老百姓反响很好。”

    这些都是有奏疏呈上来,他看到的。

    至于说真假,朱厚照并不觉得刘健还有骗他的理由。

    王鏊心中宽慰,“其实,微臣倒是觉得这些……姑且称作为‘损失’吧,今后会在红薯推广以后朝廷收取的税赋中再补回来的。”

    确实有可能,红薯推广的快,产量高,朝廷收到的税粮自然也就高了。

    “提到这个,你们两个心中记个事情。”朱厚照慢慢皱起眉,“朝廷在过去收的税赋都是本色,稻米、小麦、布帛,现在又加个红薯,可红薯其实不太容易储存,不过主要也不是因为这个。其实朕早就在考虑,能不能将税法稍作改动,最好统一收取折色。

    你们再想想运输,运输五十万两银子和运输五百万石的粮食,哪个更方面,哪个更节省?这些都是为政之中可以改进的地方,不过眼下这样改法尚不合适,要等海贸每年输入的银两再积累的多些。朕今日先提一嘴,趁这段时间伱们也可以考虑考虑。”

    杨一清和王鏊听后稍有意外。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嗯。”朱厚照一拍脑门,“瞧瞧朕,明明是你们来找朕的。说吧说吧,有什么事情么?”

    “还是杨阁老说吧。”

    杨一清从袖口里掏出来东西,“是保定府的事。陛下刚刚说顺天府的税粮在正德四年以后翻了两倍还多。可保定府前年是大幅增长,结果去年却稍有回落。”

    “朕,记得这个事。不是因为盐河洪涝,朕免除了两个县的赋税吗?”

    “两个县而已,加上去,去年也没多多少。可按理来说,保定府也分了田,去年还是完整的春秋两季,应该增长更多才是。本来也只是老臣疑惑,不过陈泰的事情倒是提醒了老臣。于是老臣便派人将保定、真定、河间、顺德、大名、广平六府所上报的数字都仔细与往年做了核对,也派了人下去暗访。”

    朱厚照有不好的预感,“有不对的地方?是虚报?”

    “是否虚报,老臣尚不确定。不过,顺德、保定两府,有官员与当地豪族勾结,又开始侵占土地了。”

    皇帝的语气立马就变了,“有确凿的证据吗?”

    “其中两桩最为典型,臣已如实写明。不过具体取证,还需陛下吩咐锦衣卫。”

    “记吃不记打!”朱厚照狠狠将东西摔在桌子上,“尤址,去把人叫来。”

    “是!”

    接着,他真的开始翻看杨一清给他的东西的时候,心中又觉得哪里有不对劲。保定府路士誉、许子礼,以及顺德府穆复阳……

    这些名字好像……

    朱厚照心中升起疑虑,所以抬起视线看了看杨一清,但这老家伙一点表情都没有。

    至于王鏊,头也低着。

    没人说话,但气氛就是明显的不一样了。

    今天少了一个人,但是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想到了那人。

    “陛下。”

    朱厚照听到王鏊忽然开口,状若无意的问:“先生有话要说?”

    “是,老臣在想,内阁是不是再以陛下口吻发一道上谕至全国各省、府、县,以陈泰之案为教训,喝令他们任何人不得虚报数字,同时朝廷不以税粮多寡为唯一的政绩考核标准。”

    “喔,这个没问题,先生拟就是,你们两个看了没什么问题,朕同意发。不过就怕收效甚微啊,为了这点田,朕杀了那么多人,可看杨阁老的奏疏,还是有人胆大妄为。”

    “那陛下的意思,这些人就……”

    朱厚照点点头,“朕不管他们是什么原因,涉及国政、民生,不能做就是不能做。”

    杨一清拱手,“陛下圣明!”

    “好了,杨阁老的东西留下,你们先回去吧,后面的事,朕会交代锦衣卫。”

    ……

    ……

    乾清宫外,

    王鏊追上步伐稍快的杨一清,说道:“阁老觉得陛下看没看出来?”

    “应该,还是看出来了。”

    “可陛下什么都没说。”

    杨一清意味深长的说:“没说吗?济之再想想。”

    “阁老,咱们就别卖关子了。”

    “好吧。老夫其实是听到了陛下在说,谁管你们怎么争?”

第620章 圣旨落地

    臣子之间相互争斗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更加不是洪水猛兽。对于朱厚照来说他只是看,这是于国有利,还是于国有害。

    如果臣子之间相互以检举对方的为政之失来作为争斗的手段,这其实还有积极意义。

    他只是不希望看到那种故意破坏某个人职责范围内的事,来造成他政治上的失败。

    这其中比较恶劣的是,两方相斗,一方领兵抵御外敌,另外一方却要扯他的后退。毕竟打了败仗这种罪,还是蛮重的。

    而朱厚照看到的是,杨一清不拿蓟州的事做文章,他是另外找了个条路子。

    这就说明他还是知道轻重的。

    虽说皇帝的圣意已经被揣摩了透,但不重要,他们明白这是圣意最好,免得自己的行为越了界。

    至于锦衣卫,对他们来说,这不算多大的案子。

    朱厚照唯一会有些疑虑的地方,是王鏊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陛下,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带到了。”

    “让他进来。”

    “是。”

    皇帝大致把事情说了说,也把那封奏疏给他了,“去查查这两桩侵占田地的案子。查到以后,若有涉及超过两府范围的官员,动手之前记得先禀报。”

    这个要求有些特别,毛语文记在了心里,“是!”

    因为朱厚照搞不清楚里面是不是只涉及所谓的侵地。

    如果杨一清要借此来将王炳也一同整下去,那他是不同意的。

    因为那样一来,内阁里的氛围就变了,变得‘人人自危’,从此之后争斗只会越来越激烈。

    从弘治二年徐溥入阁开始的那种内阁相对和睦的基调就再也没有了。

    作为皇帝,他必须要有控制大局的能力。

    这些都不是儒家的帝王之道里会教的东西,所以一个皇帝有智慧和没有智慧真的会是很大的差距。

    事情简单,也就没留毛语文太久。

    于是朱厚照又回过头去继续把那一摞内阁已经票拟的奏疏拿过来看。

    这期间,威宁伯回京后也到宫里来觐见述职,吏部梁储和户部韩文分别来了一趟。

    批批奏疏,与大臣交流交流,这样时间很快就到了傍晚。

    天气不再寒冷之后,朱厚照开始把蹴鞠和武术捡了起来,因为之前定下了要亲征,所以武术和马术的练习一直没断。

    在外面奔跑跳跃了一阵,虽然会满头大汗,但人反而会更有精神。

    之后再泡个热水澡,当真是一番享受。

    至四月中下旬,到晚上时,穿个单衣外面再披上一件,只在屋子里就已经不冷了。朱厚照乾清宫暖阁里摆好的软塌上,沈淑妃已经等候了一会儿了。

    自从上次出了那个事,皇帝还是第一次召她侍寝,所以她既有些欣喜,也有些紧张。

    等到皇帝过来时,她很迅速的过来要扶着朱厚照。

    “秀玉怎么样?”

    他说得就是自己唯一的女儿,秀玉公主。

    “托皇上的福,秀玉很好。”

    这年代的婴儿夭折率高,即便是皇家也是这样,所以说还真得注意,这不是开玩笑的。

    “过些日子,朕再去看她。”

    沈淑妃是选秀入宫,所以身材不像敬妃那样高挑修长,不过能过得了选秀,肌肤如玉、圆润爽滑这些那还是有的。

    朱厚照身着单衣,她也身着浅粉色的单衣,凑近了,会有一股清香。

    只可惜,因为那件事,她的动作已经不像最初那般轻松,反而顾虑很多,显得生涩。

    朱厚照也不愿多提,省得越描越黑。

    所以就靠在她的腿上,又看了会儿书,看着看着,他说道:“淑妃。朕刚刚在来的路上,还命人去召了昭妃(怀颜),今日你和昭妃一起侍寝吧?”

    沈淑妃心中一个刺痛,好不容易来一次,还得和旁人一起。

    “是,臣妾遵陛下旨意。”

    其实一起侍寝这种事,先前也有过,除了夏皇后,其他人、各种排列组合朱厚照都试完了。

    所以要说针对她那也不是,只不过她现在机会少了,自然就会有些可惜。

    但等到真的盖上被子,她才管不了边上是不是又多了一个人,反正是极力迎合,不管何种羞耻的姿势,她都想满足皇帝。

    ~~~

    浙江杭州,巡抚衙门。

    章黎到任以后首先办了两件事,第一是配合对陈泰亲属的调查,因为涉及的人多,所以巡抚衙门也是出了力的。

    第二件,就是传达皇帝旨意,取消自景泰元年始设的杭州钞关。

    所谓钞关就是官府在一些商运中心设置的征收商货税款的税关,杭州钞关实际上也是运河钞关,就是设置在京杭大运河上的。

    具体的做法,就是对过往船只、商品征收一定比例的税收。

    京杭大运河上除了杭州钞关,还有临清、济宁、徐州、淮安、扬州和浒墅关等。

    所以杭州钞关取消,只是开始。

    我们后世人都知道,内地设置关卡收税,肯定是伤害商业的。本质上海关也是一种关卡,为了促进贸易,现代国家还不是互相约定减税?

    对于当下的明朝来说,钞关并不能说完全的坏,毕竟它还是带来一定收入的,而且针对商人课税本来也是他们应尽的义务。

    但问题就在于,完全的管理不善导致地方官员巧立名目,增加各种苛捐杂税,造成了商人的负担大大增加,而这个地方完全成为了贪官的温床。

    不管上面的规矩怎么定,下面的人就是乱收钱。尤其京杭运河一路北上,过个关交个钱,做一趟生意能挣几个钱?

    朱厚照是觉得反正朝廷收不到这些银子,干脆取消了算了。

    章黎则是想把这个举动作为一种标志性的事件,来鼓励浙江的商人更多的出海。

    所以今日的巡抚衙门是济济一堂,官员代表,商人代表全都来了。

    开海以后,因为丝绸和瓷器的大量出海,已经开始在浙北区域形成了一些具有特色的‘产业区域’,这个词用到大明还真是头一回。

    不过事实确实如此,至于道理也不深刻,仅仅就是赚钱而已。

    与此同时,杭州城里也有各种各样的织布作坊应运而生,他们收桑农的蚕丝,雇织机的工人,一条从原材料到加工再到出口的产业链已经完全成形。

    以依附于梅可甲的大明南洋公司为主的几个商家,都已经是拥有上千织机的大商人了!

    章黎代表的是远在京师的皇帝,他对今天的来客宣布,“自朝廷开海以后,每年数百万两的海贸银已经成为朝廷最重要的国库来源之一,朝中上下也都认识到开海、贸易对于大明的重要性。本官新任浙江巡抚,被嘱咐的首要职责,同样是要维护好海贸逐渐向好的大局,这是圣上的旨意!不仅如此,朝廷还准备筹建水师,用以保护我大明商人的商路安全!所以各位尽可放心,往后大明与海外的贸易只会日益繁盛,各位也会有赚不完的银子,还有,还有……陛下也曾嘱咐过本官,有一句话要带给浙江的商人。”

    这句话是用写的,章黎双臂一张,两边大字条幅落下,是一句白话文:不管你们把商船开到哪里,大明永远都是你坚强的后盾!

    商人们大概这辈子也没感受到朝廷对他们有这样的重视,反而全是陌生感。

    “陛下,真的要保护我等?”

    人们将目光投向梅可甲,毕竟这是老熟人,章黎刚刚才来,都不了解。

    梅可甲也是点头,“此事千真万确。陛下说,大明的商人也是大明百姓,只要遵纪守法,不做危害朝廷之事,凭什么不保护?”

    其实出海做生意,倭寇、海盗还确实是个问题,如果朝廷真的有意要筹建水师,商人肯定是举双手欢迎。

    “原本朝廷在福建泉州也有水师,不过船小人少。但自今年开始,大明就要开始建造两千料大船了。”

    章黎点头,必须得这样,这官当起来才过瘾!

第621章 越发繁荣的杭州

    朱厚照本人并不懂得棉纺织业中的相关技术原理以及如何改进,虽然的意识里类似珍妮机这种纺织设备都代表着落后,但他还是造不出来。

    不过这并不致命,改良织机这并不是什么只有外国人会而中国人不会的天顶星科技,技术能否发展,其关键在于需求。

    就像一场惨烈的战争可以促进火枪火炮的技术进步。

    一旦开展贸易,那么贸易本身就会自发性的产生改善生产技术的动力。

    再说了,仅仅把织机改良其实只是一个很有限的改变。

    剩余的,例如航海技术要不要提升?造船技术要不要提升?烧陶瓷、制茶叶这些有没有改进地方?

    这些如果都靠朱厚照自己点科技树,那他得带个人工智能才行。

    而且如果商业的环境不改变,贸易的理念不改变,生产力提升的动力消失了,那怎么办?

    商业嗨是个竞争的事,你不可能改良一次后面就一招鲜吃遍天了,后续的改良谁来做?

    所以最根本的方法肯定是从底层逻辑对大明的商业环境进行重塑,发动人民的力量,让出海贸易开放到民间。

    这是区别于海禁以前,明朝早期的朝贡贸易的地方。

    过去三四年,凡是王琼、梅可甲送往京师的奏疏,朱厚照都会强调,浙江、福建多山少地,商业虽为末业,但对农业是重要的补充,要注意鼓励并规范。

    浙北的乡村老百姓慢慢的也把织绵、织布当做是种田之外的重要副业。

    杭州城里挂起了好多织机作坊,从最普通的织机工匠到经营作坊的大户、小户,街头巷尾的热闹景象已经将正德元年开海时的血迹擦洗的干干净净。

    巡抚衙门里传出了消息,杭州钞关取消、朝廷要建水师保护大明的商船……这些以往听着都有些科幻的说法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没有资格进衙门的小户们也派了人在门口探听消息,一听说是这样,满大街的家丁哄一下散开,随后各找各路,各回各家。

    “你说的可是真的?”

    一座平常的一进院落里,一个老人家扶着拐杖站起来。

    这家人姓宋,也有十多架织机,在这杭州城里不算小,当然,也不算大。

    “小的不敢撒谎,现在外面都传开了。”

    宋老头一辈子经验丰富,对于这种纯粹的好消息总是会怀疑,“那么建水师的银子呢?官府有没有让商人认捐?”

    禀报的小厮这下傻眼了,支支吾吾的,“这……倒没人说起。要不小的再去打听一下?”

    “好,你去伱去。”

    宋老头的边上还站了一个他的孙女,二八年华,眼睛水灵灵的,皮肤特有江南女子的白皙和软嫩,给人一种非常干净的感觉。

    “爷爷的意思,官府是借此机会让商户出银子?”

    宋老头略有叹气,“只是说有这种可能。不过如果那些水师真的是保护商船的,认捐些银子倒也无妨,只怕最后这水师再向咱们收一回保护费。”

    话这样摊开来说,确实有些像官府以往的作风。

    “应当不至于……孙女听说圣上英明神武,绝对不会允许下面的官员这样胡乱作为。”

    “大明朝啊,大着呢,圣上是好心,但揣着坏心的人多的是,有的时候顾得了北边,便顾不了南边。不过操那等心也无用,朝廷既然鼓励丝纺经商,咱们这生意就还能做。现在一切都还好吧?”

    “爷爷放心,桑丝、匠户都一切正常。只要今年南洋公司还照常出海,那咱们的货也都卖得出去。只不过孙女觉得也不能一直就这么守着这十几台织机。”

    “你心倒是野。你爹要是能守住,我死也瞑目了,多少人连守都守不住。”

    姑娘名宋温雪,她生得一双黛眉,跳动起来有种智慧染出的锋利,“爷爷,孙女儿自从接手经营这织机作坊,便时时刻刻心都悬着。果不其然,正德四年的收益就照去年下降了两成,若是孙女儿经营不善倒也罢了,可大明南洋公司的收益也下降了,虽说现在还行,但这生意……总是有些令人担心。”

    “做生意就是这样,步步都不容易。不过又能怎么办?”

    “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咱们家织出的丝绸和别家不一样?”

    “什么意思?”

    宋温雪伸出素手从袖口里拿出个不一样的东西,“杭州城里也有海外来的人,听他们所说,那边的建筑、街道、城市都和大明不一样。那咱们可不可以织出一些他们更能接受的图案?”

    他们两人讨论的时候,刚刚出去探听消息的人也回来了。

    小厮气喘吁吁的,又过来回禀,“老爷,钞关取消肯定是真的,绝对错不了。至于筹建水师是否认捐,现在是自愿原则。官府不强制,不过也有人与老爷是一样的想法,主动认捐了。最多的是张佑容家,认捐了五千两银子。”

    宋老头嘀咕起来了,“自愿?”

    “嗯!是这样。”

    “啧。”

    这就讨厌了,别的家认捐,你说他们认捐不认捐?不认捐的话,到时候出了什么事情,官府不给你保护,那不是歇菜了。

    当然了,官府还是会说话的,这叫自愿,没人强制你。

    ……

    ……

    巡抚衙门里,章黎、梅可甲以及谷大用都在。

    他们是蛮开心的。

    “……商户反响热烈,主动纳捐,襄助朝廷。”章黎手中提着毛笔,笑着说:“这封奏疏就这样写如何?”

    梅、谷二人都觉得没什么问题,“陛下此番降下善政,商户们感念君恩,合情合理。”

    “接下来,便是今年的商船出海了。”

    现代人可能不理解,在风帆时代,人类要在大海上航行,一定要注意一个东西——季风。

    所以明朝的倭患很多都集中于三至五月,因为这个时候从日本出发可以借助季风抵达中国沿海,抢完一波之后,季节转换,风向改变,倭寇又能直接回去。

    对于贸易来说,大明现在的路线主要是两条,一条是在上半年这个时间段出海,往日本去,然后在冬季风向再改变时回来;

    另一条是在10月份,长江口以南开始吹东北季风,这个时候商船满载货物可以一路向南,甚至能够穿越马六甲海峡。等到来年的夏天开始刮西南季风的时候,就可以起航北上。

    所以再过两个月回来的船队,就是去年出去的。

    章黎将最后的字落笔,然后说:“这也是封报喜的奏疏,还是得快些递给陛下。至于接下来的事,平海伯,什么时候咱们去看看那两千料的宝船?有了商人纳捐以后,这银子便更加充裕了。”

    为了筹建水师,皇帝在大朝会上已经先期拨下四十六万两白银,其中二十万两用于建造大船,这些船只的售价在两千两一艘,已经不便宜了。

    不过皇帝现在有钱,大手一挥就是二十万两,先造100艘再说,这要是拉到海上去,那船队的规模光是吓就得把倭寇吓死。

    当然了,有钱是一回事,花三年还是十年才造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原料、工匠、船坞数量都是限制因素,章黎提出这个时候要去看,也并非只是参观。

    如何有效的缓解各种限制因素才是关键,所谓务实而具体的工作指的就是这些。

    “只要中丞有时间,随时都可以去看。”

    “那就后日?到时候让布政使司的人一起,那宋衡原先是掌过京城规划司的人物,咱们都去见识见识。”

    “好!”

    梅可甲走出巡抚衙门以后还是有些不习惯,毕竟换了人了嘛。不过……章黎似乎也并不逊于王琼多少,无论怎样,这也是个实干家。

    在他走后,巡抚衙门里也牵出一匹骏马,随后带着那封奏疏迅速北上,被它一路甩在身后的就是那座所有人都身在其中,又眼见着它越发繁荣的杭州城。

第622章 正德理政

    顺天府在解决以免除徭役而推广红薯的事,保定府在查当地官员侵地一案,北边宣府、大同、榆林、蓟州和辽东都在不停的通过文书和皇帝交流清理军屯之事。

    这些事情和问题的矛盾都很清晰,朱厚照要做的就是持续加大推动的力度,同时对于反扑力量予以镇压。

    清屯最初的激烈反抗在年后已经渐渐不成气候,因为朝廷反应过来了,而且多番防范,力度空前,比较大的动乱并不容易发生。

    至于其他各省份的事大体也是如此,例如河南巡抚彭泽仍然在查周王府涉及的官员强行置换良田一案,四川在开垦新的土地,湖广仍然为流民的问题而焦头烂额,山西整顿了那些作乱涉及的相关人员,丰熙到任以后最重要的事是推广红薯,因为他首先想解决很多老百姓饱腹的问题。

    这些都是朱厚照的日常,除了这些,还有某地上报了祥瑞或是报个贞洁烈女之类的事,抑或一些令人震惊的要案,这也不难办。

    总归就是秉持着为民、不扰民的原则,然后用人得当,让他们去做就是了,并不值得事事详细书写,当然,国家那么大,每年都会有地方遭灾,如果是比较大的,还要派钦差过去。

    不管怎么说,内阁和六部都是有能力的大臣,以他们的经验辅佐朱厚照,各项事情都还是有条不紊。

    但浙江和福建的事却不一样。

    在朱厚照的认知里它不一样,比查几桩案子或是推广多一万亩红薯还要重要。

    浙江社会产生的变化王琼先前已经提过,他还要对税法进行改动,朱厚照没有同意,他还是觉得当地商业的力量仍然不够强,商业的影响甚至还没有走出浙江,社会上对于大航海、对于海外诸国的认识还是不足,这个时候就去收果实,实在是有些急了。

    基于这种想法,杭州的钞关也被他取消,胡乱收费这种事,在信息时代都解决的不好,眼下是什么模样朱厚照真的不敢想。

    反正中央政府也收不到什么钱,取消了就取消了,受损害的仍然是那些要在大明躯体上吸血的人。

    而他看到的那封章黎上的奏疏,不是一个意见,也不是一个问题,单纯的禀报了朝廷的善政在当地所取得的一个良好的效果,因此内阁的票拟也很简单:宜抄邸报,宣朝廷善政于天下。

    不过朱厚照在朱批的时候下笔犹豫了,几番想写知道了,但总是觉得哪里不对,所以放在一边,并吩咐,“将两位阁老请过来吧。”

    “是。”

    这样的画面也经常在乾清宫的东暖阁里发生。

    平常的治国理政,其实比兴兵打仗还要难,它难在没有战争的刺激与胜利的热血,只有日复一日的枯燥但仍需坚持,难在一年十二个月,月月如此。

    但也没办法,朱厚照不能当个战争狂,而且领土的扩张并不困难,难的是经营得好。

    杨一清和王鏊来了以后,朱厚照也不废话,当即问道:“你们都认为商人为朝廷纳捐,建造战船的建议可行?”

    这话问得两人一愣。

    “老臣……确实不知,有何不可?请陛下示下。”

    “王先生呢?”

    王鏊如实说:“商人多金银,他们愿意拿出来襄助朝廷这是好事,朝廷也不能驳了人家的好意才是。”

    “嗯……”朱厚照上手交叉抱胸,苦苦思索着走来走去,“捐来捐去也就六万多两银子。”

    王鏊表情僵硬,“陛下是嫌少?”

    “不不不,朕不是嫌少。”朱厚照摆手,“朕是觉得这银子,朝廷可以不要。朕已经拨了四十六万两银子了,如果有需要,今年国库仍然可以支出,少府经营粮商、船厂以及多家商铺,一年匀出几十万两银子难度同样不大。况且,朕的内帑还有近三百万两银子。难道,就差这六万两?”

    这么说着,他自己的思路其实也慢慢可以理得更清晰些。

    “你们真的再仔细想想,真的需要这六万多两银子吗?”

    杨一清和王鏊对视了一眼,“陛下,臣等以为,倒也不是缺不缺的问题……主要这是浙江商户的一份心意。或者内阁再向浙江去一道询问函,问问他们到底有没有明示或暗示商户都要纳捐。”

    “不必了,就六万多两。浙江巡抚的面子也太不值钱了吧?浙江的商户也没那么穷,真要暗示了绝不止这么一点儿。朕想问个问题,如果朕下旨给章黎,要他把这些银子原数退回,那会怎么样?”

    这两个老头儿的表情很惊诧,就连一旁的尤址也不禁抬头,他入宫也几年了。很多人都在想,为什么正德皇帝治国几年,国家就能有这样的改变。

    开海、练军,这当然是一方面,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数万封奏疏的批示、处理,数不清的各类事件的处理……

    实际上,是一次又一次微小的决策,最终汇聚到了今天。

    杨一清和王鏊都还没仔细思索皇帝所提的意见的时候,皇帝已经自己想到了答案,“对,应该这样!这样那些商户就会真的相信,朕是真的要建水师来保护大明的商船,而不是一次官府的捞钱行为。”

    他们还是不解,“陛下本来就要做这件事,不退回这些银子,终有一天他们也会相信的。”

    “不,不够立竿见影得增强信心。”朱厚照不知道怎么去解释,他只能很直白的告诉他们,道:“杨阁老,王先生,商业是非常需要信心的一件事情。若是商人相信,那么他们才敢下本钱。而且,即便从小的方面来说,退回去,也可以让朝廷的善政更加震撼人心,就六万多两啊。”

    好吧,杨一清和王鏊接近被说服,主要纳捐的银子确实不多。

    皇帝这是要花钱买名,牢牢的把握住这些浙江商户之心。

    “既然陛下有意退回,那臣等便这样回复章黎,本身纳捐也是有名单的,让他对照名单来办,应当是不难的。”

    朱厚照想了一番,很快做了这个决定,接着便回到御案之前,动手写朱批:尔能按照旨意办事,很好。但纳捐之银,需逐个退回。朝廷本就有保护子民之职,这是应尽之责,不需假手他人。已纳捐之商户,尔务必代朕一一嘉奖,并阐明朕护民之决心。

    “杨阁老。”

    “是。”杨一清起身从有旨手中接过奏疏,“陛下若无其他要事,臣等先行告退。”

    “嗯。”朱厚照若有所思的点头,同时多问了一句,“威宁伯是不是回京了?”

    “是回了,跟着大司马一起回的。”

    “退回纳捐银这事有些特殊,仅靠一封信写得再详细可能还是不被理解。最好能派个人去。依朕看,就派威宁伯过去。内阁再下个旨意给伍文定,让他也到宁波,筹建水师要做个仪式,最好还要让平海伯造出一到两艘的两千料宝船,这样气势更足些。威宁伯就代表朕吧,尤址,你……今天就算了,明日把他叫进宫。”

    皇帝这一番话说的快,内阁和尤址都纷纷点头,各自对照,领好自己的任务。

    “再去问问礼部,各国使臣入京的具体时间定了没有。见水师的仪式可以邀请他们一道去,算是个见证。”

    “是。”杨一清又建议,“陛下,既然是这样大的仪式,是不是朝廷也派个分量足的官员?”

    “有道理。一事不烦二主,让礼部尚书……以及兵部尚书,他们两人过去吧。”

    朱厚照明白他的意思,这么大的事,只去一个不靠谱的威宁伯似乎不大对劲。不过他说的本身也有道理,文官是要过去人的。

    其实最好是他自己能过去,可惜啊,得先把太子生出来,再让局势稳当些,他才好离开紫禁城。

    杨一清和王鏊都没想到,本来是一道关于纳捐的很简单的一道奏疏,最后竟然弄出这么多事。不过仔细想来,这些安排确有其意义。

    只是王鏊有些老古板,他拱了拱手说:“陛下,各国使臣来京觐见,朝廷却邀请他们参观水师筹建仪式,展示武力,这会不会旁生出不必要的枝节?似乎像是在威胁他们似的。”

    朱厚照脑袋直摇,“没有啊,水师筹建是要威胁倭寇、海盗,确保海上贸易路线能够自由航行,谁说威胁他们了?”

    额……

    杨一清在对外用兵方面其实并不迂腐,所以他也声援皇帝,“老臣也是此意,不想陛下先说了。”

    “王先生。伱要注意啊,大明与各国世代友好,此类话以后千万不能说了,万一叫那些人听了去,那可如何是好?”

    王鏊吐血,到最后还是他说的不对了?

    但怎么办呢,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老臣……老臣谨遵圣训。”

    “嗯,行了,你们退下吧,有事再叫你们。”

    等这两位离开了以后,朱厚照再想想章黎的这封奏疏,他确实做得对。

    因为给将来的那些水兵饭吃的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商户,而是他这个皇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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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的条件得天独厚,国家搞成那个样子岂不可惜?朕乃一代圣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朕乃一代圣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朕乃一代圣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