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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皇家雇佣猫     朕乃一代圣君txt下载     朕乃一代圣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38章 万国来朝(四)

    梅可甲被皇帝质问的一时无言,主要先前也没有人说不可以。

    所以朱厚照也没责怪他过甚,只讲了一个简单地道理,“他知道了,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了,南洋诸国甚至佛郎机人也都算得清楚大明能建造的战舰数量。可我们知道他们有几艘船、几个兵、几个港口吗?”

    梅可甲明白过了,“臣明白了,以后臣便将战舰数量列为保密内容。”

    “还有造船的技术,每一个零部件的图纸都要封存,没有相应的权限不得查阅。另外,那些造船的工人你想过没有?朕今日是答应了他们的,若是不答应他们,他们会不会暗地里用重金利诱大明的工匠?那些没提出够船的日本人,有没有也动了这些心思?”

    这些问题都说出来,梅可甲顿时觉得有些严重了,不怪皇帝忽然要对他严厉起来。

    “记着朕的一句话,国与国,既要相合,也会相争。海禁开驰以后,与大明接触的国家会数不胜数,不会每一个国家都像满剌加一般因为需要大明的帮助而对大明友好,有的国家,也满是狼子野心之辈。”

    梅可甲作揖,“陛下今日教诲,发人深省,臣必当铭记于心。”

    “嗯。”朱厚照点点头,“今天盛会之日,朕便不说太多。你也去热闹吧。”

    “是,微臣告退。”

    他走之后,朱厚照立马往边上,上楼梯,并对王芷说:“随朕来。”

    紫光阁是上下两层的建筑,所以他要去的是二楼。

    人在高处,能更清晰的看到下面的热闹景象,臣子们相互敬酒作乐,平台上舞女身姿翩翩翻飞,而时不时爆起的烟花又能将宴会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

    登基五年了。

    朱厚照仰着头,烟花的炫彩灯光映照他的脸庞。

    王芷偷偷瞄着,却不知皇帝在想什么。

    朱厚照其实是在回忆,他回忆起了自己刚刚穿越那会儿,仗着弘治皇帝对自己的放任和宠爱而屡屡做出大胆之事,他在想,弘治皇帝应该能在天上看到他。

    他在心里对弘治说:父皇,希望你可能看到今日的大明,儿子没有辜负伱的期望。

    他也想对明太祖朱元璋说:我虽在心理认同上并不觉得自己姓朱,但好歹身上血脉还是朱家的血脉,所以你在天上不必发怒,你且等我再干几年,好把一个比洪武还要强盛的时代交代你的子孙手上。

    他还想对明太宗朱棣说:你通运河、征漠北、下西洋,作为帝王追击蒙古败军至狼居胥山下,杀青牛白马祭告天地,然后勒石记功凯旋还朝。朱家自己人还记着你手上沾了宗族之血,但对于我们这等普通的汉人而言,你就是伟大的帝王。

    这样想着想着,朱厚照心中忽然无限感慨,充满了穿透历史的豪情与兴奋。不自觉的,他闭上眼,似乎能看到先代那些伟大的帝王,能看到秦军压城,能看到汉军威武,能看到唐军屹立。

    砰!

    砰!!

    烟花升起,在紫光阁的上方盛开。

    皇帝睁开眼睛又能看到身边站着的美人,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阻滞,极为自然的去拉上王芷的洁白素手。

    姑娘家不习惯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有这样的举动,不过她无法拒绝皇帝,只能害起羞,低下头,任君施为。

    ……

    ……

    宴会结束以后,杨一清没有马上回家,因为他收到了王守仁的奏疏。

    不管外面再怎么热闹,他是不会忘乎所以的,王守仁的奏疏一般都比较重要,他不会仅仅一个祥瑞就给皇帝上折子。

    所以为了明天就能让皇帝看到内阁的票拟,杨一清决定先不回家。

    恰好,王鏊又看到他离去的身影,意识到方向不对以后,也决定跟着去到内阁。

    宫里刚刚大宴,很多人都去休息了,以至于内阁的值房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杨一清自己点起蜡烛,结果一不小心还碰翻了摞起来的奏疏。

    王鏊跨过门槛,急急说道:“阁老,我来,我来。”

    杨一清半弯着腰转头,一看是王鏊便继续捡了,“济之啊,你不必和老夫客气,你比老夫的年纪还大呢。”

    王鏊没来得及,于是走到边上扶一扶他,“阁老今日吃酒了吧?怎么独自回到内阁?”

    “大夫说最近要忌酒,所以只敬了皇上一杯,醉不了。”杨一清拍了拍奏疏上的灰尘,抬起眼皮说:“离六十越来越近,觉便越睡越少。回去也睡不着,不如把这些票给拟了,明日一早好给皇上呈送过去。”

    “阁老如此辛苦,要爱惜身体啊。”

    杨一清坐了下来,缓缓的说:“济之,你看到皇上在紫光阁二层的样子了吗?”

    “看到了、”

    “皇上是雄才大略的君主,老夫那一刻忽然明白,皇上绝非只是要大明中兴,而是要开拓一个堪比汉唐的盛世王朝。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但每每冒出这个念头,也还是会忍不住热血翻涌。”

    王鏊听明白了,“难怪阁老会觉得睡不着。”

    杨一清算是默认,“济之先回吧,老夫是内阁首揆,陛下的首揆,要对得起首揆二字啊。况且,只是多干一会儿又算的了什么,济之又不是不知道,陛下也是一样的勤政。君主尚且如此,臣子便更加应该了。”

    王鏊听后搬了一张凳子坐到旁边,“阁老持廉秉公,殚忠竭力,是为臣楷模。能与阁老同朝为官,是我之幸,朝堂上虽波谲云诡,但鏊愿与阁老同进退,共同辅佐皇上实现抱负。”

    杨一清笑着说:“老夫从来就没怀疑过济之的为人与心性,都说过去的刘希贤刚直,你又何尝不是直言之臣?千年历史就如滚滚波涛,奸佞小人总是不停的粉墨登场,你我当此盛世,正应如济之所说,尽心辅佐,以慰天子意。至于是非功过之评,皆不足惧。”

    这一刻他们两人的关系似乎更加紧密起来。

    而后便是眼下的着急的政务了,他们一直聊,一直聊,聊北边的清屯,南边的贸易,河南的反腐,四川的屯垦……聊河套、红薯、马政、官吏、盐法……他们是阁臣,自然面面俱到,而整个天下之务也都在这两位重臣的笔尖划过……

    后来,也有人和皇帝禀报,内阁杨、王二人还在值房。

    朱厚照沉吟不语,他只默默念了一首词:

    东阳四载,但好事、一一为民做了。谈笑半闲风月里,管甚讼庭生草。瓯茗炉香,菜羹淡饭,此外无烦恼。问侯何苦,自饥只要民饱。

    犹念甘旨相违,白云万里,不得随昏晓。暂舍苍生归定省,回首又看父老。听得乖崖,交章力荐,道此官员好。且来典宪,中书还二十四考。

    ……

第639章 正德十年

    正德十年四月,已完工两年的两京大道上行人络绎不绝。

    往来南北的诸多面孔之中,有一身穿一袭长衫、头戴四方巾的书生青年在路边杨树下的茶馆内歇息。

    他面容俊俏,双眉如剑,端茶的手如女人一般纤细,一看就是从小便不做一点重活的官宦子弟。

    他在此处不久,岔道上边忽然之间来了好几辆车马,马车极为精致,窗户上还有花瓣样的木雕,缝隙之处露出一个眼角略带皱纹,但仍然精明的眼神。

    来人打量了一下茶馆里的书生,又听身边人说了‘确是此人’四字,于是便不做犹豫、急忙下来了。

    这是个女人,三十多岁的模样,头发挽了起来,显露的皆是一个成熟女人的风韵。

    她带着婢子和下人来到青年书生的面前,大大方方的行了一个礼。

    “民女尤三春,见过杨侍从。”

    不错,此人正是杨慎。

    杨慎是杨廷和之子,今年二十八岁,正德六年时,他参加科举最终一朝登科,状元及第。

    因为他曾经在皇帝还是太子时当过伴读,而且还是当朝阁老杨廷和的儿子,所以考虑到这些因素,他大概率是不会成为状元的,以免无聊之人说闲话。

    不过杨慎的文章实在是写的太出彩了,一方面是他家学渊源,一方面他也曾追随王鏊学过经世致用的学说,所以不论是阅卷官还是皇帝本身,都觉得若不把他点为状元,反而是因噎废食,没有以才为先。

    还是朱厚照最终果断,就点他为状元。

    原本阅卷官们还有些担忧,他们觉得这个皇榜贴出去肯定会引起议论,哪想到京中没有任何的杂音。

    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杨大才子的才名竟然真的让人觉得,他就该是状元。

    或许,这就是公认的明朝三大才子之首吧。

    在四川有一句俗语叫,相如赋,太白诗,东坡文,升庵科第。这个升庵科第就是杨慎。

    杨慎,字用修,号升庵。

    正德六年,他高中状元以后,按照惯例先去翰林院,授官翰林院修撰,从六品。

    正德七年,他升为翰林院侍读,正六品。

    正德八年,皇帝任命他为藏书园副园正,从五品。

    正德九年末,杨慎奉旨入宫,列侍从室侍从。

    而此番他出现在两京大道上的淮安山阳,是因为要执行一项重要的政务。

    在尤三春的眼中,杨慎是如天上一般的人物,他出身贵、才气高、还与皇帝关系匪浅,年纪轻轻就是状元,尚未三十,便已经是侍从室侍从。

    这便罢了,这等人物家教还极严,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优雅,只怪她不够年轻,否则就是钻也要钻到他的被窝。

    她还眼尖,看到杨慎的脑门上有几滴汗珠,瞬间便觉得心疼。

    而能让这般人物俯首称臣、在这样的季节不辞辛劳连日赶路的,怕也是那个还要再高的帝王了。

    “……也不知怎的,陛下好像知道尤东家变着法子都要大肆铺张一样,早先便已经传旨,而后还不放心,命本官沿途查看天子行宫。尤东家来得倒巧,我们便一起瞧瞧去。”

    “是。”

    这个尤三春是惠盐记的拥有者,正德四年以来,她极力维持和官府的良好关系,以听话、能办事的优势获得皇帝信任,所以迅速成长为天下皆知的大盐商。

    至正德十年,大明各处盐场均已拍卖完毕,以惠盐记为首,另有七个盐商共同经营着大明数百处盐场。

    这些盐商的背后都有皇室的背景,而且还有数量不等的干股直接为皇室所持有。

    他们承包盐场、雇佣灶户,生产食盐,行销天下,现如今,两淮、两浙、山东、长芦等盐场每年的拍卖银两收入就高达四百万两。

    这还不算这些盐商本身获利还要再给皇帝分红。

    真要算起来,盐之一项给国库带来的岁入就要一千万两以上,当然,这是今年的目标,实际上也是过去几年逐年增长的结果。

    平均下来,八家盐商每家每年分给朝廷的利从最初的三十万两,已经逐渐增长到八十万两。

    这个数字极大,便是因为这几年随着海贸的发展,海外流入的白银蹭蹭往上涨,而且盛世之年,人丁增多。是个人,就得吃盐。

    此外,当然也有人觉得舍不得,因为皇室通过拍卖收一轮银子,通过分红再割一刀,一头一尾连割两刀,最后留下的都不剩多少了。

    为此,部分盐商选择保留后一刀。

    这也是可以的,朝廷并不明令禁止,不过他们的规模难以做大,比较好的盐场通常不会拍卖给他们,以压缩他们的利润空间。

    经过几年演化,基本上已经是皇商占据主导了。

    盐税,在封建王朝的千年历史中,历来都是排名前三税源,朱厚照当然也不会放过。

    似尤三春这样的人,她的今天全部来自于皇帝,自然会以奉承皇帝为能事。

    京中传来消息,正德十一年,皇帝有可能会出京,赴江南巡视。一听说是这样,几个盐商纷纷动起脑筋,想各种办法希望皇帝能通过他们这里。

    以至于很多地方尚不确定皇帝的行程,就开始大肆为皇帝铸造行宫,这种铺张浪费在前一段时间被于是上奏,惹的皇帝有些恼火,立即朱批他们停止。

    但这种朱批没什么实际的效用,他可以换个名义建啊,建好了皇帝不用,还能贿赂其他重臣,总之有它的作用。

    再后来没有办法,皇帝只挑了淮安、苏州和杭州三处地方落脚,其他就不去了,除此之外,他还派出身边人到各地督察,要求营造的标准坚决不能无限提高。

    因为盐商之间会互相比较的,生怕自己怠慢,而别人胜出。

    这也才有了杨慎此行。

    一路上,尤三春一直在旁说:“陛下登基已十年,陛下之仁德也深入人心,现如今国家又适逢盛世,哪怕是平民百姓之家的房屋也建得好了。所以请杨侍从从宽考虑,江南膏腴之地,有些算不得浪费。”

    杨慎不为所动,他的成长背景和皇帝深度绑定,所以皇帝的意思就是他的行动,这样他的前面就是坦途大道,他是不会为了几两碎银而胡来的。

    “尤东家若是真有钱,不如献一点给皇上,也比在此营造行宫要好。陛下的原话是说,造得那么好,也住不了几次,实在是一种浪费。”

    这女人倒也会说:“这应当还好,陛下……可以多来住几次,这不就好了。再说,我们也不是没给陛下献过银子,可陛下说生意就是生意,干股占多少便拿多少,否则便不成规矩。”

    “那便存着,等朝廷需要用钱的时候再献,那个时候就不是分红了,陛下当然也不会拒绝。”

    杨慎的话中有玄机。

    皇帝要用钱?

    难道是传了几年的用兵之事么?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第640章 前情回顾

    正德十年,皇帝周岁二十四,虚岁二十五,可以说来到了一个男人身体素质的巅峰时刻。

    一般而言,这个岁数的人总是缺乏经历,不过朱厚照本身就和寻常人不同,另外到这里也过了十几年,还当了十年的皇帝。

    所以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体力,经历和经验都可以称得上丰富。

    对于朝堂的掌控也更加游刃有余。

    五年以来,他仍然维持了内阁的稳定,杨一清虽然已经六十二,但他身体很好,日日早出晚归,也极少生病。

    这是留名历史的名臣,机敏负责,除非鸡蛋里挑骨头,否则朱厚照找不到让他不干的理由。

    不过,内阁之外的六部九卿倒是变化蛮大。

    首先是户部尚书韩文,他没有出错,只不过实在老迈,在正德五年时他就已经七十岁了,老眼昏花的,万一把账记错了,朱厚照都得头疼。

    所以正德六年,皇帝同意韩文致仕,并将一向仔细的工部尚书何鉴调为户部尚书。

    新任的工部尚书再由原来的户部右侍郎毛纪担任。

    毛纪今年五十三岁,他是成化二十二进士,在翰林院苦修了好多年,一直到正德初年,皇帝调其至浙江任布政使,时间不长又分别至山东、长芦等地巡盐,结果都还不错。

    正德五年末,他回到京师担任户部右侍郎,至此番转正。

    毛纪有学有识,居官廉静简重,有古名相之风,在历史上是杨廷和内阁的重要成员。

    朱厚照在史书上见过他的名字,对其印象是他在历史上干过阻止皇帝迎接活佛的事,当时乌斯藏(今西藏)入贡,来使对武宗说,乌斯藏有活佛,能预知人祸福。武宗最迷信佛教,听说后很高兴,拨出白银100余万两,命太监率锦衣卫130人、卫卒数千人前往迎接。

    这件事毛纪是坚决不同意,并且最终还确实被他阻止了。

    除了新的户部和工部尚书以外,大理寺也换了人。

    皇帝动了一点小心思,把心胸不那么宽广的张璁转为大理寺卿,张璁能力强,却不能容人,算是他掌控朝局的一个术。

    吏部、礼部、刑部仍然不变。

    兵部尚书也被皇帝换掉了,现在的兵部尚书为原顺天巡抚王璟。齐承隧原本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他在正德八年暴病,虽然还吊着命,但身体已大不如前。

    除此之外,京师里还有多了一个新的衙门。

    正德七年,皇帝考虑到大明与外国联络逐渐频繁,事务也多,原本的六部职责是上千年的历史惯性,他就算再怎么苦口婆心,但能听到的最多就是尚书、侍郎,众多中下级官员并不能有统一而高效的行动。

    由此,皇帝新设总理外务部,部务大臣由顾佐领。

    顾佐原为少府令,他当得当然还可以,少府的发展极为迅猛,不过他性格中少了一些强硬,当初淮安府贪腐案的发生就已经初现端倪。

    而少府又是特别容易出现贪腐的领域,所以再三考虑之后,皇帝将顾人仪放到少府令的位置上,而让顾佐去协调处理对外贸易的各个事项,本身他也是经济上的技术官僚,肯定是擅长的。

    这样的格局调整,大约在一年前基本定型。

    至于各地督抚的汰换自然也不必多说,原则也很清楚。

    已经治国十年的皇帝,偶尔会用错一两个边疆大臣,但总体上还都是有能力之人,当然品德问题,那没办法细说,因为他本身也不是到处要找‘孔子’来治国。

    总的来说,朝堂、地方算是能臣辈出,虽然还有君子小人之争,但不能够耽误正事这是众多臣子都明白的皇帝底线。

    用人只要对了,

    事情当然也能做得下去。

    正德五年时,清理军屯已经取得初步成效,皇帝大胆提拔吕恩在更深层次推动屯田的丈量,正德六年,周尚文和王守仁一前一后分别回到甘肃和河套,吕恩走上更高位置,成为统管清屯大臣。

    到了去年,边疆军屯已经焕然一新。每年上缴朝廷的籽粒数重新回到八百万石这个数量级,并且各镇本身的军队口粮也足以自给,只余个别贫困干旱区域扔需朝廷统一调度,但那也影响不了全局。

    在此背景之下,正德八年,皇帝曾有意亲征,但为诸臣所反对。

    其中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没有太子。

    夏皇后虽然曾经怀有身孕,但正德五年她生下的是公主。这,就让朝堂上多了一个隐藏的不稳定因素。

    好吧,朱厚照等了两年,顺便再练两年内功,但现在已经正德十年了却仍然没有动静。

    他便再按捺不住了,所以又在今年年初提出,要亲征扫荡草原。

    而内阁也退让一步,私下里和皇帝说起时,泣乞皇帝至少要留一个监国的皇子!

    朱厚照现在纠结的就是这个事情,因而最近也时常召见杨一清和王鏊。

    杨一清的头发白了不少,王鏊更是不见几根黑丝。

    今日再一并入宫,他们也都知道皇帝的心思,临走前,杨一清还关照,“若是有王守仁的奏疏,不得耽搁,要立马呈递。”

    皇帝要亲征蒙古,河套的王守仁意见也很重要。

    如果能有他劝谏,想必皇帝会打消一点念头。

    入宫的路上。

    王鏊同杨一清说,“阁老,下官有预感。陛下经过几日考虑必定会在今日下定决心。”

    “唉,陛下也不容易……”

    历朝历代,皇子争储都难以避免,现在夏皇后没有儿子,这就是个大问题。随着皇子们年岁渐长,有些事也开始冒出苗头。

    皇帝之所以不愿指定监国的皇子,就是担忧一旦倾向于谁,导致庶子之中有人因此而冒出念头,那今后对于后宫和朝堂都是贻患无穷。

    所以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亲征,再等几年,除非夏皇后真的生子无望,那个时候再说不迟。

    但天子自小就立下宏大志向,重走太宗皇帝之路的念头都要成一个心结了,如果不能早日实现,想必也十分痛苦。

    所以杨一清才说皇帝也不容易。

    他们两位抬脚跨过乾清宫的门槛,一抬头发现皇帝在另外一侧,于是又低头过去行礼,“臣杨一清(王鏊),参见陛下。”

    皇帝背对着他们,正在仰头看着地图,他身形挺拔,年轻而有活力,正处在一个青年帝王最好的年华之中

    “你们来了,朕不瞒你们说,王守仁给朕来了密信,朕原先问他,粮草、兵马是否齐备,是否能随时出兵。他回答了一字:可。”

    不出他们所料,正德十年从开年到现在,皇帝一门心思就是要开疆拓土。

    “至于监国之事……”

    朱厚照右手拿着奏疏轻轻的敲击左手,作思索状。

第641章 皇子序齿

    正德十年,皇子序齿已经来到第四位,如果算上女儿,那他现在就是四子三女。

    前些年或许是皇帝和妃子们年岁都小的缘故,子嗣添起来没那么快,正德六年以后各个妃嫔都分别来了喜。

    皇长子名朱载垨(音同守),正德二年出生,现在已经九岁,生母为宁妃,也就是梅怀笑。

    皇次子名朱载壦(音同熏),正德二年出生,同样是九岁,生母为昭妃,也就是梅怀颜。

    随后朱厚照迎来两个女儿,大女儿起名秀玉,生母为沈淑妃,二女儿名为秀荣,便是夏皇后所生的那个公主。

    再后面是皇三子,起名载垚(音同摇),有山高的意思,他是正德六年由陈贤妃所生,现在才刚五岁。

    皇四子朱载基,正德七年出生,生母为顺妃。

    敬妃葵儿也给皇帝生了子嗣,不过是个女儿,才刚刚两岁。

    这个格局,基本上可以保证正德之后的皇位传承无忧。

    不过结构不太合理。

    梅可甲虽然现在是伯爵,但是商人之家出生,皇长子、皇次子的母亲还是他的妾室所出。在讲究地位的年头,载垨和载壦天生就矮了一截。

    这种观念是根深蒂固的,并不以朱厚照的个人意志为转移。

    皇四子的母妃顺妃是个蒙古人,所以他是想都不要想。

    剩余皇三子载垚,他的出身没什么缺点,但也没什么亮点,母妃贤妃在后宫之中虽然为皇帝所喜,但毕竟不是皇后,更不是贵妃。

    现在皇帝还年轻,妃嫔们也年轻,等到今后年老色衰会不会有今日这样的地位还说不好呢。

    朱厚照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天下的幸运的事,总不能被他一个人占尽了吧?

    朱元璋的儿子倒是结构很合理,一个大哥地位、能力无人能够挑战,格局稳定的很,结果最后还比朱元璋早亡呢。

    所以这种结果没什么好抱怨,接受、然后再想办法吧。

    “……监国的皇子,你们以为谁更合适?”

    皇子们都不大,所以实际上的事情肯定是内阁决定。但不要说九岁了,就是三岁,也得找个皇子在上面坐着。

    杨一清回禀,“臣以为当令皇长子监国。”

    “为何?”

    “不偏不倚,方正公道。”

    朱厚照明白,既然没嫡,那就是长,常规做法,中庸之道吧。

    “嗯。”他点点头,随后摸了摸鼻子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君臣相得将近十年,有些话,他也是愿意这两个亲近之臣说的。

    “两位阁老要体谅朕。永谢布亦不剌去年和今年都上了同样的话,火筛回到草原以后一直在积攒力量,朕原想正德八年就去进剿,现在又拖了两年,再拖不得了。”

    “陛下言重,臣惶恐。”

    “诶,不必如此。咱们君臣之间聊聊嘛。朕知道,有些御史言官不断的说朕是好大喜功,这一点呢,朕认一半。”皇帝摇晃着脑袋,一副不占理犯错、但是还厚脸皮的样子,“可话说回来,不喜功的皇帝那还有什么志气和志向?你们希望朕毫无斗志,回到后宫夜夜饮酒作乐?朕就是要开疆拓土、远迈汉唐这份功。有什么不行?

    至于他们说的第二个词穷兵黩武,这朕不认,说什么也不认。”

    说着还继续强调:“而且今天不认,以后也不会认。朕登基十年了,军屯籽粒长到了八百万石吧?盐税今年上得了千万两吧?整个国家的岁入从不足三千万石,连续跃了四个台阶,已经到了七千余万石,而且少了边疆军饷开支,国库现在每年都结余,甚至还给官员涨了薪俸,京城多盖了六个京仓,粮食还是满得往外溢。

    有人说这是红薯的功劳。嘿嘿,红薯还不是朕力主推广的?这要是还算穷兵黩武,那他们得翻翻史书,看看哪个打仗的帝王还做得比朕好!”

    朱厚照插着腰,多少有些犯起了牛脾气。

    反正他不管,这次再不收拾收拾蒙古人,以后拖下去更麻烦。他本来就有嘉靖年间,土默特部落首领俺答又进犯中原记忆。

    杨一清也知道这次和先前不一样,皇帝总是有出兵的冲动,像当初要打哈密,那次他听劝了,正德八年时考虑了太子尚缺的因素也听劝了,可几次三番的……看来这次是真的阻止不了了。

    其实他当内阁首揆,从来都不会不管不顾的反对用兵,而且国家的形势一片大好,哪里就到了蒙古人做大的程度。

    正德七年,王守仁坐镇,指挥账下一众部将对蒙古部落采取了扰、袭、驱的坚决打击。西北方向,关西七卫不成军,靖虏伯周尚文便派遣马荣领两卫精锐骑兵驻在哈密,瞪着眼睛看忠顺王是不是要和土鲁番汗国眉来眼去。

    这些都是杨一清同意并且力推的。

    但这次不同的是:皇帝要亲征。

    朱厚照也知道很难,毕竟他有个‘伟大的’英宗祖爷爷。不过从正德八年提到现在,大臣的嘴应该是要有所松动了。

    杨一清没办法,叹气问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调兵遣将?而且即便陛下今日就下圣旨,大军开拔,要做好各项准备没有半年也是不成的。冬季行军更为不妥,所以只能明年。可陛下明年还要巡视江南呢。”

    朱厚照佯装思考,道:“这不是问题。巡视江南可以等到朕凯旋而归……喔,要不这样,朕今年先到江南巡视,待明年春天一切准备妥当以后,直接出发!”

    杨一清:(⌒⌒*)

    王鏊: ̄皿 ̄。

    难怪杨慎这个时候南下打前站去了。

    皇帝这些小九九早就计算好了。

    说什么正德十年亲征、十一年巡视江南……原来都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而且得逞之后还丝毫都不藏着脸上的得意之情,让他们两位有些哭笑不得,其实他们君臣很熟悉了,相处的很好,所以也只是腹诽几句。

    皇帝大步迈向自己的御案,整个人喜形于色,“杨阁老、王阁老,你们可还记得平海伯前段时间上的折子?他说现如今船厂、火炮火枪厂的势头都很猛,这些都是大明对外交往的底气所在,可惜为了降低运输距离,它们不都在京师,甚至大明水师筹建至今,朕也还没有检阅过。所以说无论怎么讲,朕这个皇帝都该去一趟吧?”

    皇帝是这样的语气,杨一清和王鏊也就不再力阻了,这也是他们这么多年君臣之间的信任,他们相信正德皇帝从来都不会做出于民有害、于国不利的事。

    边上尤址已经是很熟练的嘿嘿笑了,哪怕心里知道皇帝在鬼扯,他也是这个表情。

    平海伯之前确实有这个折子,不过他记得皇帝当时念出来的句子并非什么船厂、火炮厂,而是杭州十里长街,繁盛之极……

第642章 西学皇子(再来一章)

    “……早期的航海者会沿着大陆沿岸前行,他们能够通过陆地上的地貌特征来判断自己的航向是否准确。那个时候没有一个船主敢冒险到望不见陆地的海上去。

    人们还认为碰到暗礁和浅滩的船难的危险程度,不如沉没在大海里可怕。因此在远洋航行中辨别航行方向永远是第一位的。而一望无际的大洋之上,迷失方向又特别的容易。白天只能依靠太阳,晚上只能依靠北极星,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王子殿下们,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回答,“因为天气不好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西洋教师在做出夸赞时表情总是那样的夸张,他将嘴角勾到耳朵根,给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喔,三殿下回答的非常正确!那么这个问题人们又是如何解决的呢?”

    阿维罗循循善诱,拿出一个罗盘,“三位殿下请看,这个叫罗盘,也叫指南针,大约在三百年前,罗盘的雏形从东方传入西方,后又经过西方航海家的改良,做出了更好的磁罗盘。它不受天气影响,始终能够指向北方,是不是非常的神奇?”

    载垨有些怀疑,“真的可以嘛?一个小小的罗盘为什么能够指向北方?”

    “这就需要依靠殿下们的聪明才智去发现了。如果能解释这其中的道理,想必皇帝陛下也会为殿下们感到骄傲。”

    “啊,原来还不知道为什么吗?”

    “是的,大殿下。迄今为止,人们只是发现并利用了这个规律,但神奇的大自然为什么会留下这样一个规律,东西方都没有一个具有足够智慧的学问家能够解释。甚至,在西方许多航海者一开始会害怕它,觉得它具有魔力,便是那些大胆的船长要偷偷的使用,也是将其放在一个小盒子里不让其他人发现,免得引起恐慌。”

    “恩……原来是这样。”载垨蹙着眉头思索,他转头问一直沉默的载壦,“二弟,你说它到底是因为什么?”

    载壦有些面嫩,秀气的如姑娘一般,他摇摇头,“不知道。”

    皇子们正在上课。

    朱厚照本不想打扰,但下人们一见到他,纷纷下跪,口称:“参见皇上。”

    这样里面的人就都听到了。

    载垨、载壦、载垚立马走出来,他们都还很小,尤其载垚,短手短脚的,也学哥哥们下跪磕头,“参见父皇!”

    “喔,好好好,都起来。”

    朱厚照走过去,摸摸老大的头,捏捏老二的脸,又把老三抱起来转一圈,“告诉父皇,今天认识世界这门课,有没有好好的学习啊?没有人不认真听老师讲吧?”

    载垚小手掌,小小得张开还没有菊花大,他说道:“今天阿维罗老师和我们讲了罗盘。”

    “父皇,阿维罗老师的国家远在万里之外,而且远隔重洋,想必也是有了罗盘才能成行吧。”载垨九岁了,讲起话来像模像样。

    “是,要想航行海上,没有罗盘是特别容易失去方向的。”

    “可是罗盘为什么能指出方向?请父皇解惑。”

    皇帝过去总是给他们解释生活中的各种现象的原因,再加上儿子对父亲的依赖,所以载垨就这样习惯性的提出来。

    朱厚照当然也知道,这是常识问题。不过这个解释起来就麻烦了。

    要怎么解释呢?告诉他地球是一个磁场?那么什么是磁场?为什么有磁场就能有方向?

    他看了一眼阿维罗。

    阿维罗也只能告歉,“陛下见谅,这确实还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的。”皇帝拉上儿子们的手,“就像父皇曾经说过的,这个世界上的问题都有答案,只是我们这一代人还不知道,所以我们要不停的追寻答案,等伱们长大,也要不停的问下去。”

    “为什么?”

    “因为大明的人回答不了。而其他国家慢慢有人回答得了,日积月累之下,他们会懂得比我们更多,那一天大明就落后了。”

    载垨和载壦能多少听明白些,他们正色道:“多谢父皇教诲!”

    “恩。”

    皇帝再低下头,“三儿,你今天有没有学西洋话?”

    “回父皇,小三儿学了,两个词呢!”他比出‘二’的姿势,露出小小的、洁白的牙齿,笑得很讨喜。

    “好,都很好。来,你们跟朕来。载壦,你牵着点三儿,不要让他摔倒。”

    “是。”载壦糯糯得应了一声。

    “朕今天呢,要和你们交代些事情。”皇帝瞥了一眼尤址,这老家伙识趣的退远了些,之后朱厚照蹲下,放低了声音,还有些神秘,“这个事情不能告诉旁人,只能偷偷的和父皇说,你们明白吗?”

    这是哄小孩的做法,故作神秘之类的。

    三个娃儿果然兴奋起来,“父皇请说。”

    “这个,父皇呢,因为政务繁忙,所以啊要出一趟远门,大概要有几个月见不到了。在这段期间,咱们立约,只要做到了,父皇回来陪你们好好玩一玩如何?”

    “好!好!”

    朱厚照这便开始了,“载垨,你读书很好,胆子也大,但是呢不肯静心,好玩儿,父皇就和你约定,你要是在这段时间内书法能有明显进步,到时回来父皇专门派人带你出宫去玩一趟不夜城,如何?”

    载垨大喜,“谢父皇!孩儿一定好好练字!”

    “恩。”皇帝又面向载壦,“老二,你不要那么腼腆嘛。父皇是知道你很聪明的。但是皇子除了学识要好,身体也要好。等父皇回来,你要熟练的学会骑马。”

    “是,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三儿嘛,多认识几个字就行!”

    载垚仰着圆圆的脑袋,“儿臣也遵父皇令。”

    “哈哈哈。”

    朱厚照的这几个皇子,都受教育。

    但都还没有受纯正的帝王教育。

    这就和身份有关系,比如说他小的时候,那是太子,出阁读书可是有不少规矩,从教授的老师到授课的地点、程序、内容,那全是有一套礼节的。

    但他们仨都是庶出,那就没办法了。

    朱厚照也懒得去纠结这些,正好他可以安排些其他的老师和课程给他们,比如说这个阿维罗便是找过来的西洋教习。

    除了传统的识文断字、学些经典以外,朱厚照就会让阿维罗教授他们外语、天文、航海以及数学等等知识。

    这个时候的西方科学也不成体系,所谓的天文、航海大多也没有多深奥,所以放在一起学,内容也不会多到受不了。

    通过这些课程,载垨和载壦现在应该对大明之外、海洋尽头的诸多国家有不少了解了。他们还是孩子,从小灌输给他们这些知识,等到他们长大了自然就会知道大明之外还有很大的世界。

    “臣妾参见皇上。”

    一声娇喊唤醒了沉思中的皇帝,他抬头一瞧便发现是个靓丽的容颜,“是贤妃啊。来接载垚?”

    “是,皇上,那个西洋的老师怎么说,载垚上课乖不乖?”

    “你让他告诉你吧,虽然五岁,能说着呢,哈哈。”

    天子心情不错,那看来结果算是好。

    朱厚照看到她又想到了什么,想了想就脱口而出,“啊,对了,贤妃啊,这次去江南你……随驾吧,给朕做个伴儿,怎么样?正好你娘家也在那里。”

    陈贤妃一向守静持重,性格更是云淡风轻,但听到皇帝这么讲,似乎也有些欣喜难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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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码好想留到明天更新的,因为明天有个会要开一天。

    不过还是算了,明天见机行事吧。三更大概不会有了,努力达到两更及格线。加油。

第643章 皇帝南巡

    正德十年四月二十日,京师之中宫门大开,浩浩荡荡的锦衣卫队伍护着天子龙撵而出。

    此前半月,皇帝已经下旨要展开南巡。

    南巡期间,由内阁杨、王二人辅佐皇长子监国,除了重大军政事项仍需由快马送至皇帝行宫以外,其他诸多政务便由皇长子和内阁四人决定了。

    但处理的结果要原样留存,以便皇帝回京查看。

    内阁里其他两位也就是王炳、杨廷和,要跟随皇帝南下。

    众多大臣之中也有不少随驾的,主要的有侍从室靳贵,总理外务大臣顾佐,少府令顾人仪,以及锦衣卫指挥使、成国公等。

    后宫之中有贤妃、敬妃随侍。

    贤妃是老家在江南,皇帝御赐回乡探亲。敬妃则是张太后和夏皇后一并要求的,因为她们担心皇帝在外碰上生病这种特殊情况。

    朱厚照没有反对,这么多人都带了,不差这么一两个。

    这样一来整个队伍就非常庞大了,仅负责皇帝护卫的神武卫就有两千人。

    要么说朱厚照尽管一直想到各地看看但还是不得不等到正德十年呢。

    没有一定的财力,他是走不出紫禁城的。

    明面上,正德皇帝此次南下有两件事,一是到中都凤阳以及南直隶孝陵举行祭祖一类的祭祀活动,二是到宁波检阅大明已经建好的水师。

    也有臣子建议到泰山封禅,不过被朱厚照否定了,还没有开疆拓土,不要这么着急的做这类事。

    实际上,朱厚照是有休闲游玩的目的在其中。

    穿越到古代至今,他的活动范围一致局限在紫禁城,最多就是到北京城周边在走走,但那只是偶尔。

    天知道作为一个后世人他是怎么忍耐过来的。

    此外,考虑到历史上的落水事件,朱厚照没有选择做船,而是从两京直道经过,走陆路。

    天子出行,这是重大事件,两京直道上许出不许进,锦衣卫的队伍把路开到三里地前,路两边全是骑马的侍卫,以确保不会有任何人能冒犯到皇帝。

    这一类事都有内阁王炳一力操持,并不需要朱厚照操心。

    这个时候的他整个人都摊在了巨大的马车内,因为没有政务处理,忽然之间闲了下来。

    看了一会儿书又觉得眼睛酸,于是在出发的前几日,皇帝一直在睡觉,他得把先前没睡的补回来。

    直到御驾抵达济南城外,他的精神才达到最佳状态。

    朱厚照撩开帘子看向路两边,树木、麦田以及偶尔会看到点缀在其中一些规模较小的山峰。

    “刘希贤八十了吧,他还好么?”

    骑着马在皇帝车架旁伺候的尤址回道:“回皇上,已经八十二了,不过听说身体很硬朗,还时常自己巡视各地呢。”

    皇帝嘴里捻着小食,一边咀嚼一边思索,不就说道:“停。”

    “是。”

    尤址夹了夹马肚子,往前一点儿然后扯着嗓子大喊,“停!!”

    他这么一喊,王炳、杨廷和、顾佐和顾人仪等臣子全都从自己的轿子里出来,跟尤址一起站好。同时还有內侍去替皇帝掀帘。

    尤址这时候才喊:“请皇上下轿。”

    这段时间,朱厚照得等,等这些年纪不小的大臣站好才行,这就叫礼。

    所以当皇帝的麻烦就在这里,其实就像演戏,还必须得演好。

    朱厚照搓着手走出来,很随意的说:“都起身,朕是看这两边的麦子长势喜人,忍不住想去看看。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治国十年,百姓究竟过得如何,仅看奏疏是不够的。朕是想亲自去看看,不过,咱们这一大帮人怕是会吓到老百姓,那就扰民了。”

    王斌等人听他说前半句还害怕,后面心才稍稍稳了一点。

    “这样吧,充遂(靳贵)、义山(顾人仪),”

    “臣在。”

    “你们两位代朕走一趟,看看沿途百姓生活如何,回头到济南来会和。记住行事低调些,不要暴露身份。”

    “是!”

    皇帝又对王炳招手,“你来把控,给沿途的巡抚、三司和各知府、知县都下一道旨意。叫他们管控好自己衙门内的属官,任何人不得截留百姓拦轿,但有触犯,以抗旨论处,其主官则以失察罪在吏部记过。”

    王炳领下旨意,“臣这就去办。”

    交代完这些,朱厚照到旁边让一个侍卫下马,然后自己爬了上去,“朕轿子坐累了,骑一段马吧。”

    经过这许多年的练习,他的骑术已经很好了。

    而古时候的自然环境也不必多说,随便一处景色都有旅行的感觉,又或者是他憋在那个城里太久所致,总是呼吸新鲜空气,看看外面景色,他觉得很享受。

    “礼卿。”

    “陛下。”

    “前段日子,浙江来了一疏,说有几个日本浪人在宁波闹事,那个事情后来还转到你这里。现在情况如何?”

    顾佐现在已经是总理外务大臣,他言道:“正德五年以后,大明和日本国的贸易逐渐增多。不过陛下下旨停了勘合,也因此日本国从过去的每次出海大明必获利的局面,逐渐变成年年不能获利的局面。臣听去过日本国的商人说过,日本国国内现在有仇恨大明甚至反明的情绪。这些人来了大明,稍有不满便会行事极端。现在的话,臣已经下令将他们关押了。”

    “伱让市舶司整体梳理,待朕去了以后将所有重要的涉外案件一一详禀。朕以往在奏疏中基本也批了,他们是不是照办了?办得怎么样?都一并拿出来看看。”

    市舶司在总理外务衙门成立以后,已划归该衙门负责。

    “是。”

    “路上无事,你自己也可想想。朕是觉得大明朝得有一部专门处理涉外人员的律法,借着朕这次巡视宁波,便在那里颁发了。”

    顾佐知道,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多少年来,皇帝做事始终就是那句话:他盯上的事,一定要有一个结果。

    虽然他是一直强调过朝廷的规矩,不过海贸这事来往都是以万为单位的银子,之前淮安府的案件过后,他其实并不怎么相信市舶司会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如果哪件涉外的案子处理的不好,牵扯出一些事情来,那怕是要遭。

    朱厚照才不管这些。

    几日以后,御驾抵达济南城,山东巡抚刘健携各地主要官员见驾。

第644章 皇帝宣见

    皇帝已经下过旨意,天子南巡,一切从简。

    刘健才不管是不是‘沽名钓誉’,反正圣旨来了,他就照做。他找不到那么多银子去拍马屁。

    “臣山东巡抚刘健,躬请皇上圣安。”

    有他这话,朱厚照才从马车里动身下来。

    人在宫外,他没有穿非常正式的黑色冕服,而是穿了红色的冠服,胸前绣的是龙,腰间系的是玉圭。

    他目色一扫刘健及其身后之人,总数大约才十几个,“朕安。平身吧。”

    “谢皇上。”

    “嗯。”朱厚照径直往前面走,“山东省境内知府、知县没来齐吧?”

    刘健的确老了,但也的确不糊涂,他说道:“今日接驾,为免惊扰圣上,臣便没有让他们全来。但都已遵照旨意在济南静候了。”

    “喔,无妨。你通知下去,明天一早,朕见他们。”

    “是。”

    皇帝慢两步,等等已经八十的刘健,他背着手,问道:“怎么样?你身体还行吧?”

    “臣老迈之躯岂敢忧劳圣上挂念。托陛下洪福,臣如今目能识字,耳能辨声,虽老迈,可堪用也。”

    “哈哈,朕看你应答如流,是老当益壮啊。”

    皇帝身后的臣子也跟着大笑起来,一派君臣和睦的景象。

    “谢陛下嘉许。”

    “咱们君臣老熟人了,不用这么客气。伱算算,在山东几年了?”

    “十年了。”

    “十年啊,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十年来,你清廉为官、勤政爱民,朕来的路上都看了,只要是村庄炊烟袅袅,外面则处处沃野。朕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啊。”

    刘健心中震动,有一种被理解的感动,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惶恐,“陛下言重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都是臣应该做的。”

    朱厚照心中想给刘健加点封赏,不过仔细再想还是等等。

    不要今天赏下去,明天后天出什么丑事,那就是个大乌龙了。反正这么些年都等了,不在乎这几天。

    翌日。

    巡抚衙门内,自刘健而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挤在院子里等。

    某个时刻,听闻一声‘皇上驾到’,这些官员纷纷下跪,三呼万岁。

    朱厚照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的高处。

    尤址则看有眼力见,马上给他放了椅子。

    “都平身,抬起头。”

    这些官员大多没见过天子,所以一时之间有些害怕。

    朱厚照则笑呵呵的强调一声,“朕赐你们无罪。行了,都抬起头。”

    大小官员都先左看看右看看,之后慢慢把脸露了出来。

    而皇帝就这么大大方方的,完完全全的给他们看了个遍。

    天子,还是不一样的。对于千万普通人来说,能见到就是荣幸,哪怕是一些低品级的官员也是如此。

    “朕今日心情好,从京城出来先到山东。首先要嘉奖的也是山东的官员,尤其是你们的巡抚,刘希贤。他是个本事大、脾气倔的人呐,就是朕有时候也得让他三分。”

    刘健这样的老资格,最是受用皇帝给他面子,一时间又是舒坦,又是不好意思,“陛下言重了,臣岂敢冒犯天颜。”

    “瞧瞧,做了还不承认,都说你刚直敢言,什么叫敢言?”

    刘健还真是个耿直的个性,他辩解说:“臣敢言是为朝廷、为苍生,最终乃是为陛下,因而不算冒犯天颜。臣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陛下。”

    对待一个辛苦十年,牧守一方的老臣,朱厚照不会吝啬任何赞美,“敢言也好,冒犯也好。朕不计较这些,朕只计较你是不是守土尽责,是不是真正的为民做官。前些日子,各地听闻朕要南巡,便争相要大兴土木,以逢迎圣意,朕今日第一站到济南,就是要给天下一个树立一个榜样。

    既然是逢迎圣意,那就得弄明白什么是圣意,朕的意思难道是要你们铺张浪费?笑话。朝廷早已下了旨意要各地立即停止。这次到山东来,朕心甚慰,因为巡抚刘健没有给朕准备富丽堂皇的行宫,这是一大功,这才是真正的逢迎圣意!朕要赏也是赏这样的臣子!

    还有你们各位,也都很好。没有给朕张罗什么奇珍异宝、奇珍异兽。朝廷呢,现在是不缺银子、也不缺粮食了,天下承平、四方安定,但不管如何,不能忘记本心啊。何为本心?民之所忧,我必念之,民之所盼,我必行之。当官,还是要为民啊。”

    刘健拼着八十岁的身子也要跪下给皇帝行跪拜之礼。

    “皇上盛德如春,仁慈如海,自登基以来,德政斐然,泽披苍生,天下万民无不感恩上天降下一点贤明圣君,臣等也无不感恩于皇上恩德!”

    巡抚之后,一众官员则齐呼,“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今日叫你们过来呢,一是让朕见见你们,另外一个,也叫你们见见朕。要见见你们……”朱厚照说到这里起身下了台阶,“是因为朕自登基之初就说过,天下官员,最为重要的其实就是你们这些知县、知府,朕也在挑选上费了一番心思,所以今日在座的各位都是优中选优选出来的。要你们也见见朕,是让你们都看看,自己卖命的皇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他的品德如何、长相如何。有些人,当了一辈子官,还没见过皇上,那岂不是很亏?”

    “哈哈哈。”

    皇帝口才很好,也说得有趣,他们纷纷笑了起来。

    “好好,”朱厚照探出头,仔细的瞧了瞧这些人,“你们,哪些是知县呐?站出来。”

    哗啦啦的,大概有几十个蓝袍官员全都走了出来。

    大部分都是年轻的,朱厚照挑了唯一一个看着最年轻,像是刚刚蓄胡子的一个人,指着他,“你出来,出来。”

    “臣遵旨。”

    此人走上前,一撩袍子跪下。

    “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县任职?”

    “启禀皇上。臣乃临朐知县关延卿。”

    “嗯。临朐有多少户、多少口、多少丁?”皇帝语速极快。

    此人拱手,朗声而对,“禀皇上,全县两万七千五百余户,十万三千九百余口,在册丁壮三万八千二百余人。”

    朱厚照继续,“有多少水田、多少旱地?”

    “全县水田六万八千八百余亩,旱地三十一万五千六百余亩。”

    “嗯。”皇帝满意的点头,“希贤公,他说的准确与否啊?”

    “回皇上,关知县所言句句属实。”

    “看来不是个颟顸、混日子的知县,朕虽看不到全貌,但管中窥豹,可知全县各类事务均在你这个知县的心中。”

    刘健立马自得的说:“陛下,山东各府、县官员臣都一一考校过,若是无德无能,臣不管他是何背景,断然不会容他。因而,陛下可一一提问。”

    朱厚照心惊,“每一个都是这样吗?”

    “每一个都是。”

    “是你说的,朕就信你,朕就不一一考问了。看来山东之所以为山东,还是有些道理的。”

    刘健继续上前,“陛下,臣在奏疏中上呈过,在济南,臣动员百姓建了一处成片的万亩红薯田,陛下若是有意,臣愿领陛下一观。”

    朱厚照微微转过头。

    杨廷和心领神会,“当初推广红薯山东力度最大,希贤公所说的万亩红薯,也是真的。”

    “那是要看。盛世的天下是如何的壮美,朕岂可不看?”

第645章 君臣观礼(再来一更)

    正德五年以来,红薯在大明朝走进千家万户。

    按照最新的种植面积,全国已有超两千万亩,而亩均产量已经随着种植技术越发熟练达到了25石。

    虽然离现代农业每亩6000斤也就是40石的标准仍有距离,不过在没有化肥的年代,农作物的产量上不去,这是无法跨越的自然规律。

    实际上现代农业的高产很大一部分靠的就是化肥。

    其实每亩25石也很不错了,如果是按照十取一的税比,这就是5000万石的岁入。

    当然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一是因为收税过程不可避免的存在贪墨、损耗,甚至有的时候某个区域遭灾那么还要减免;二是国家并不需要收这么多红薯……

    红薯的热量低,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缺点。

    其实朝廷并不需要多少,但该收还是要收,如果不抵税,那民间种植的动力就会减弱。

    收上来哪怕吃不了,也可以卖、可以赈灾,另外,其实很多人不知道,红薯和红薯茎都可以喂马,

    红薯富含膳食纤维、维生素和矿物质,适量的喂马,对马的健康非常有益,属于优良饲料。

    所以朝廷还是会收红薯。

    当然,两千万亩的土地种出来的大部分的红薯还是被民间吃掉了,老百姓没有那么多好日子过,尤其是西北一些干旱区域,能有吃的,已经是很不错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朱厚照从北京一路走来,没有遇到那么多的流民,红薯是起了大作用的。

    所以刘健才花力气搞了万亩的规模。

    这是一种底气,一旦遭遇灾祸、荒年,不至于把人饿死。

    朱厚照也是到了古代,才逐渐理解古人对于荒年的恐惧,因为生产力不足、运输条件不够,一个区域千里旱灾,上百万的人一旦饿肚子,去哪里找那么多多余的粮食?又得多少马、多少人、多少车才能运过来?

    所以说刘健提议要去看,朱厚照还是很愿意的。

    作为皇帝他应该为地方官员实施的这种工程站台,地方也不远,就选择济南府下面的历城县。

    朱厚照答应了后天去。

    今天就算了,毕竟是皇帝,在宫外临时出行哪里那么容易。

    而且他今天也有今天的事情要做,毕竟让那么多人过来了,总不是听他絮叨这么几句就马上让人走。

    实际上,在朱厚照的概念里,他应该是听众,地方这些官员才是主角。

    反正是出了宫了,时间富余,他便想着……那就花些时间吧。

    于是他对着在场的官员说道:“两年一次的大朝会,你们当中许多人都没机会。这次朕既然来了山东,各府、县的主官也都在,那么朕就耐心些。听一听各位知府知县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刘健,你说这些大小官员都是干练之臣,那么朕就随意点了。”

    “陛下当然可以。”

    “好。那……还是先让这个临朐的关知县说完吧。不限范围、不限内容,也不要考虑你只是个七品官。就将你心中最想对朕这个皇帝讲的,说出来。”

    随驾的大臣们都已经习惯了。

    正德皇帝出招,从来都是意料之外。

    就是这个关延卿自己怕是也没想到他还有直接向皇帝进言的机会,所以他很是紧张,嘴唇哆嗦的看向刘健,“中……中丞,下官这……”

    “陛下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事君以诚即可,这有何难?陛下一代圣君,你不必害怕。”

    朱厚照含着笑意撇了一眼刘健,这高帽子给他戴的,等下要发火也不好发火了。

    “好。那陛下,小臣今日就斗胆进言。”

    “直言即可。”

    砰。

    关延卿磕了一个头,随后直起上半身并拱手,“小臣以为,陛下登基十年,国力蒸蒸日上,天下流民年年减少,尤其山东一地,更是如此。所以要说最想与陛下言的,不是田地、不是断案,而是礼教。”

    “礼教?”朱厚照有些意外。

    “是。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臣观陛下治国,富民、强军之策,未有帝王能出陛下之右。但正如《礼记》所言,人之所以为人,而不为飞禽走兽,乃是因礼。臣……臣窃以为,陛下重物质而轻礼教,长久下去,或为之患。臣品阶低微,见识浅薄,若有冒犯之处,请陛下责罚。”

    “恩……”

    朱厚照眺望着远方,也是在思考了。

    关延卿仅是个知县,不过他说的好像也不能说不对。

    因为他来自于一个信仰物质的年代,十年的时间,治国的各个细节肯定处处展露着他的信仰。

    “你们以为如何?”皇帝问身边人。

    王炳回禀说:“臣以为此人胆大包天,狂悖妄言。陛下治国并未重物质而轻礼教。岂不闻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陛下让老百姓吃饱了饭,接下来才好谈礼节。”

    “关延卿你对此作何应答?”

    这个青年说道:“山东历经十年大治,更有红薯奇物,虽不敢说十成,但八九成的预备仓都装满了粮食,八九成的百姓也都不必有饥饿之苦。可山东作为孔庙之地,礼教并未大兴。”

    “陛下,此臣之过也。”刘健立马告罪。

    朱厚照则摆摆手,他不在意,“朕多年来一直强调务实,不过这几年来渐渐觉得有时也该务务虚,务实是低头干活,务需是抬头看路。今日诸位可畅所欲言。”

    他自己觉得关延卿的话有些道理。

    物质是重要,但在物质当头的年代里,人活着要有一种精神。否则吃饱了开心,开心到饿了就吃饱,那是猪的生活。

    而他那会儿有十二个词、二十四字的价值观,那么这会儿他作为皇帝应该引导大明的子民具有哪一种精神品质?

    精神。

    这两个字的力量远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

    它在那种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候,往往能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比如说,他是不是应该给予‘汉’这个民族更为具体的内涵,完整的构建民族的概念,主权国家和领土的概念。这些是一个现代国家的基本要素。

    但在16世纪,几乎还是一片空白。

    这种精神上对同一概念的认同,在现实中可以增强一个国家的凝聚力,在可预见的未来,或许还可以避免汉人再一次丢失中原的悲剧。

    而关延卿一听皇帝并没有震怒,心中安稳了一些。

    其他人也是如此,他们基本都害怕正德皇帝,因为威名太盛,不过亲眼看到之后又觉得不愧有圣德贤君之名。

    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真的指出皇帝施政可以改进的地方竟然还能活得好好的。

    这就是盛世给予皇帝的自信,因为我的功绩是实实在在的,你说两句就没啦?只有嘉靖皇帝,一辈子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所以叫海瑞一揭,直接抓狂了。

    于是这一天,济南城的巡抚衙门,几十位臣子在皇帝面前争辩的极为激烈。朱厚照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听得很仔细。

    而更多没能参加、只是听闻的乡贤文人,则将这场盛会冠之以‘君臣观礼’四字,并且迅速深入人心。

    其内涵就是文人们对于一种圣君的期盼,从秦始皇到现在都很少有这样的场景发生。

    也许到了几十年后,会有人留恋当初,追忆过往呢。

第646章 何为中华?

    如果是正德三年、五年,有人谈到礼,这个词可能会在朱厚照的脑海里闪烁一下,但不会有太多的重视,可眼下已经正德十年。

    说一句物质极大丰富,这肯定不对,但国力确实有较大的增长,而与此同时,一个新的问题也出现了。

    就是之后是什么?

    朱厚照在行宫里和臣子们宴饮的时候,就在说:“朕每读唐史,都会觉得安史之乱尤为可惜,繁华鼎盛的王朝一夜之间变得破败虚弱。与此相比,汉初经历了文景之治以后,并没有这样的内乱,不过武帝开疆拓土,功绩自然彪炳史册,可国力确实也耗费大半。似乎扩张、衰败这就是答案?

    所以也许没有安史之乱,大唐也会一天天将国力消耗殆尽。这个问题往深处想……各位爱卿,你说我们汉人究竟是个怎样的民族,所建立的又是怎样的王朝?是不是永远这样演进下去?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那么我们君臣今日所积攒这些军力、民力,是不是也会在一场大战之后消耗一空?”

    这一点就较为深刻了。

    有时候还不能这么想,就像一个人一样肯定都会死的,生老病死这是规律,但不能就此消极下来。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诸位爱卿,大明朝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有些问题是需要思考的。这涉及真正的国政,比如说西域、蒙古,明军去将那里打下来,朕可以自信的说不是难事,这是一种功绩。不过朕今日听了关延卿等一番讨论,忽然觉得除了君王和将领的功绩这个理由,咱们应该再挖出一些理由来。”

    王炳、杨廷和、刘健……大臣们听了以后也都纷纷冥思点头。

    王炳道:“臣在当兵部尚书的时候,如何击败鞑靼是最要紧之务。当时就有人和臣探讨过,草原上也存在同样的循环、或者说是困境。”

    朱厚照抬头,“喔?是什么?”

    “草原人天生都是逐水草而居,一地吃完则去下一地,若是水草丰盛,则人丁滋生,牲畜繁衍,于是走向兴盛,可繁衍到一定的程度,水草的消耗赶不及生长,于是部落与部落之间开始争斗、这样人口又迅速减少。换句话说,老天爷赐予他们的那片地,天生就有一个承载的上限。”

    杨廷和等人听了纷纷点头,“当年太祖皇帝洞见万里,也曾说过胡虏无百年之国运。”

    朱厚照则借此提出一个问题,“草原有上限,咱们汉人有没有?两京一十三省耕地是有定量的,盛世之时人丁滋生,一旦到了上限,大明的子民又将如何?”

    “恩,陛下今日所言确实发人深省,其中蕴含的道理事关王朝兴盛,不可不察。”王炳奉承道。

    “这都是今日山东替我等找到的契机啊。”

    刘健谦逊表示,“此皆陛下励精图治之功。”

    “总之,朕今日是有所得的,山东没有白来,京师也没有白出。所以说你们就不该天天把朕关在紫禁城中。这个,介夫啊,”

    “臣在。”

    “这件事你来办。什么意思呢?朕是觉得关延卿所说的‘礼’之一字,确有必要引起重视,这是个好建议啊。所谓听闻纳谏,他虽然说的辛辣,但对的话,朕不得不听,也不能不听。但重物质,朝廷可以开垦更多土地,种下更多粮食,可要重礼,究竟要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才够,这些问题都需要探讨和思考。

    关延卿借用了《礼记》的话: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朕觉得要与时俱进,更具体一些,比如说西洋人,他们的礼就和咱们的不同。所以这句话今日应该这样讲,今汉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

    杨廷和一向脑袋清醒,他点点头,“陛下的意思,是要朝廷明晰汉人应遵守的礼节。”

    “不,不,不要用遵守这个词。”朱厚照仔细思考一番,“用民族特点,能区别于西洋人的民族特点。比如说忠诚、孝顺,这是古之先贤便推崇的,我们这些后人同样不能忘记,不仅不能忘记,而且要继续宣扬下去。此外,还有儒家、道家,这些都是西洋所没有的。

    如果说坚船利炮那是看得到的具体成果,那么这些文化概念,以及汉人同样所形成的共识就是无形的资产,是这些无形的共识将我们紧紧的绑在一起。西洋人他们的记忆里没有华夏、没有孔孟,没有秦皇汉武、没有唐宗宋祖。”

    ……

    这样的话题越是往下讨论,越是觉得是很深的内容。

    但朱厚照觉得很有必要。

    为此他还在济南多停留了几天,就是要借着这股劲头……哪怕不能一夜之间就把问题说透,但至少有个方向。

    而这个问题的高度被皇帝一再拔高。

    因为现在的大明和历史上的已经不一样了。

    开海之后,大量的大明百姓走了出去,也有大量的海外人进来。

    其实我们中国人没感觉,因为我们的文脉够长,文化够强,可以抵挡得住文化的冲击,尽管有许多地方也败下阵来。

    实际上,有的国家和民族已经被冲击的七零八落了。

    比如说韩国,他自身没有底蕴,在儒家文化影响他的时候,他就长得像儒家,在西方文化冲击他的时候,他又在各个领域努力呈现出西方的样子,整个国家在这个层面败下阵来。然后在转换的时候搞得乱七八糟,现如今自己人看不懂自己的历史,在极度自卑和莫名其妙的自负中逐渐扭曲。

    其实在我们自身的内部也存在这样的案例,比如很多少数民族即便暂时在军事实力上强过中原王朝,但它统治集团的内部总是忍不住要汉化。一旦汉化,等到它再衰弱,这个民族可能就消失不见了。

    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所以大明今天面对这种变化,需要朝廷重视需一点方面的建设。

    构建自己的民族概念,强化自己的文化自信,在这个过程中让数千万大明百姓形成一个共同的信仰和认识,从此以后作为一个凝聚力强大的族群出现在世界的舞台上。

    这是个很大的课题,朱厚照一个人无法包揽,此外还需要和16世纪的现实结合起来。所以他让杨廷和来主抓。

    “这件事……就放到南直隶来做吧。”皇帝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纲举目张啊,朝廷先颁布一个纲领,先把大明的事说好说完整。当年太祖皇帝提出过,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这个中华,具体又是指什么?”

    杨廷和自是知道皇帝越发重视这一点,因而不敢大意,说道:“值此内外交流日益频繁之际,陛下今日之所为不仅恰到好处,亦会造福于后世!”

    王炳也道:“臣以为可以再论述一下背景。今日之寰宇世界,也是国与国、民族与民族相争的世界。”

    所谓相争的世界是现实。

    而应对这种竞争的现实,自然而言的演进就是要争抢民族生存的空间,只是王炳暂时还没那么讲或者他自己也没想到。

    “不错不错。”朱厚照满意的点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那么此事便先这样定?介夫伱来执笔,到南直隶的时候向天下宣读。等之后回到京师,再具体商议细节、路径和目标。如何?”

    两个老臣同时行礼,“是!”

第647章 五分闲情,五分操心。

    济南有一座大明湖,便是大明湖畔的大明湖。

    湖边种满了树,在春天时绿意盎然,碧波像是躲藏在此处的天池,两相交映之下宛如天境。

    有湖中半岛往里延伸,长廊也随着修到里面。

    朱厚照要在此处等着下去为他探寻消息的靳贵和顾人仪,所以便在济南停下了脚步。

    这日下雨,皇帝在湖中央的塔楼上闲坐,看着杨柳依依,春雨如油,竟隐隐有一种江南的感觉。

    木门推开,外面雨水打着湖面,微微升起的水气让湖面变得雾蒙蒙的,偶尔有一只飞鸟掠过,这便是人间胜景。

    塔楼上,有济南最好的琴师演奏古曲,余音袅袅,缠缠绵绵。

    这种时候就是他这一趟南巡的目的之一,穿越一回,哪能一辈子困在城里?

    刘健还如前几日一样候着,他问身边的顾佐,“……前几日,关延卿所论述之事,不知陛下有何计较?”

    “希贤公有所不知,陛下已经交代了内阁,不过这等事要见成效绝非一日之功,所以希贤公不必着急。只是那关延卿…希贤公怕是要忍痛割爱了。”

    刘健略微震惊,“关延卿出仕不到三年,任知县不到两年。虽然说一朝得宠,便会青云直上,不过……”

    顾佐是知道的,刘希贤以做冷板凳为名。

    当初从内阁身退,在山东十年仍然勤勤恳恳,便是性格中有这么一条。

    “礼之一字,朝中的确有许多饱学之士颇为精通。但这份功劳在关延卿,赏罚不可不明。至于资历……希贤公可知道吕恩?”

    吕恩在正德五年突然受到皇帝的拔擢和重用,在清理军屯的第二阶段,这个人在其他人的眼中就像横空出世一般。

    要说他根基浅,是的,不错,他的确没什么自己人,但他的背后就是皇帝,这还叫浅吗?

    这几年来,吕恩甚至超过了他顾佐的风头,在皇帝面前是红的发烫,便是因为能把事情做得好。

    刘健不好再说什么,他性格耿直,但不是处处要和皇帝作对的人,关延卿只是一个小节,有人给他解释那也就算了,不过皇帝在上面听琴听了半天,这他是要说上两句。

    左等右等,他真的等得急了。

    结果遭到顾佐的阻拦,“希贤公,陛下未召见,这是要做什么?”

    刘健说:“陛下一代圣君,岂可在靡靡之音中虚耗光阴,老夫要去进谏。”

    顾佐哭笑不得,“不是晚辈多嘴,希贤公担心什么,也不该担心陛下的志向。您老要是实在等不及,回衙门里处理事务也可以,何必去打扰陛下?”

    “皇上在此处,老夫哪里能走?”

    “唉。您就理解一下陛下吧。十年来,陛下没有一日是不辛苦的,此番南下得了机会,总归要清闲清闲。至于说玩物丧志,那绝对不会。圣旨都下了,明年朝廷要北征大漠,军需粮草、马匹供应一切的准备都已开始了。”

    他们正在‘吵’着的时候,朱厚照忽然从上面走了下来,他双手抱着胸,脚步倒很稳。

    “礼卿啊。”

    “啊,臣在。”顾佐立马上前迎上。

    “你去打发一下上面的琴师,赏人一点银子吧。”

    “是。”

    皇帝交代完这件事,又向刘健靠近,他挑着眉道:“朕之前传了旨意,严令各府、州、县的所有官员不得擅自阻拦百姓拦轿。这旨意,山东巡抚衙门收到了吧?”

    “回陛下的话,收到了。”

    “往下传达了么?”

    “传达了。”

    “好。”皇帝的脸色不是很好,“那你派人去问一问,这兖州府东平县有一徐家寨的山贼是怎么一回事?”

    刘健脸色微变,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不知陛下所言,是否为山贼危害百姓一事?”

    “正是。”

    土匪、山贼那是普遍问题。

    而且是历朝历代的问题,盛世也会有,因为有些是那种逃避官府追杀的亡命之徒,他不是吃不饱饭,他就是犯了事,所以除了落草为寇没有活路。

    也因为是普遍的问题,所以朱厚照不打算追究刘健,只是这桩事情得解决,“皇帝来了一趟,山东的老百姓都是知道的。朕不能光在你这里吃吃喝喝呀。这也不是朕对伱严苛,山东大治、路无盗匪的话也喊了几年了。总不能只在嘴上说说吧?

    这件事朕已经知道了,这伙贼寇还在两京直道上劫过人,当地的百姓深受其害,听说天子要来,有村民联合要拦轿,却被当地的知县挡了回去。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回陛下,臣知道东平县徐家寨,但确实不知道东平知县劝阻百姓之事。”

    “好。为何知道徐家寨而不剿灭?”

    刘健说:“臣知罪。陛下有所不知,臣自去年,已开始进剿这伙盗匪,但当中亦有高人,官军又无京营和边军之精锐,几次出师都战事不利,因而迁延至今。再者,老臣以为君子怀仁,臣听闻许多匪帮也是被诓骗上山,并非本意,徒然增加杀戮也无必要。所以近来在商议若是能够招抚,岂不是两全其美?”

    也就是说正在解决中的时候碰到了皇帝来了。

    但具体是怎样的解决力度,这就不得而知了。

    刘健这两句回答的让朱厚照有些怀疑他的水平,不过细想下来,剿不掉,确实也只能安抚。

    这么多年来,他也不会轻易的嘲笑古人,那些看起来很不明智的决策,或许是最终无奈的选择。

    但有一点他是庆幸的——这种迂腐之人,还好把他从内阁撵出来了,否则天天面对他,那是要着急的。

    朱厚照略微显得不满,他伸出食指来,并不客气的快速讲:“东平县的知县是谁朕还不认识,这个人你去抓,抓了以后以抗旨罪来定,这是先前圣旨中说过的。天子金口既开,岂能更改?其次,盛世亦不免匪患,这并不能否认你在山东的功绩,所以朕不会无限扩大这个案子。至于这个匪患,朕会让神武卫去剿。就这样吧,你现在就去抓人,审问清楚,看看是否朕冤枉了他。”

    “老臣遵旨。”

    朱厚照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叹气。有些时候,封建官僚系统还是会有某种失能的状况。

    “尤址。”

    “奴婢在。”

    “靳贵和顾人仪到济宁以后第一时间告诉朕,他们一来便启程,去淮安!”

    “是。”尤址的声音低了一点,“那让神武卫剿匪之事……”

    “朕都拿火炮炸跳蚤了,难道还要等他一个月不成?”

    在尤址的身后,顾佐也把琴师带了出来,这是个女的,下来了以后不肯走,坚持跪在朱厚照的面前,说:“皇上仁德无双,民女代一县之民谢过皇上天恩!”

    听到她这些话朱厚照又觉得有些安慰,也有些自省,“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对朕来说,一伙山匪实在不足为虑,但对你们来说,这是性命攸关之事啊,朕既是天子,是天下子民的君父,又怎么能以小事而看待子民的性命?尤址,一会儿神武卫指挥使许冠来了以后,你不要和他说朕着急过,让他稳妥、彻底的剿匪,免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顾佐听后大为动容,对于正德皇帝他是真不知要说什么溢美之词才好。

第648章 物质决定精神

    正德五年,皇帝将费宏调为凤阳巡抚,但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三年后入京转为吏部侍郎。

    本来韩文致仕,费宏毕竟状元出身,外加两任巡抚,所以应该当得了户部尚书这一职,历史上这个年头他都入阁了。

    不过皇帝没有‘钟情’于他。

    费宏什么都好,学行俱优,才望茂著,谋国尽心、持重大体,也算是个老臣、重臣,而且还跟随皇帝多年,当初朱厚照还在太子府时,就认识费宏了。

    但他偶尔会让朱厚照觉得持重有余,而特点不足。

    就有点像萧何后面的曹参,张居正后面的申时行,但朱厚照是要萧规曹随的萧,不是萧规曹随的曹。

    现在的正德之年和历史上也有区别,

    历史上因为武宗荒嬉,所以很多大臣纷纷远离了朝堂,正德十年,杨廷和已经是内阁首辅了。

    可现在不一样,杨一清还在,甚至刘健仍然活跃,在他们之后,王守仁、王琼、王廷相、王鏊、张骢、杨廷和、梁储、彭泽、毛纪……全都在。

    朱厚照自己还培养、提拔了一些大臣。

    那么多干练之臣同处一朝,费宏再想入阁,难度已经非常之大。

    所以吏部侍郎做了二年,今年又转为礼部侍郎,另外书院、国子监也一并叫他兼领管辖,算是仍然重要,但容易被替换的一个角色。

    不过费宏本身并没有大的缺陷,所以朱厚照从未想过要替换他。

    去礼部对他来说也挺好,当初他在詹事府的时候,上司就是王华,现在近二十年过去,两人又重聚首了。

    而说回凤阳巡抚。

    正德八年以后,天子调了另外一个人,便是原来在浙江当布政使的宋衡来巡抚凤阳。

    已经登基十年了,新一代思想更开放、思路更活跃的大臣逐渐走上主要职位是必然也应当的一件事情。

    当初朱厚照命王鏊在书院之中传播经世致用的学说,改良文风官气,那一批走出来的官员之中,宋衡就是代表。

    此外还有章黎、陈季、张池等。

    凤阳巡抚衙门在淮安。

    这日,侍从室侍从杨慎登门拜访,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条,“宋中丞,御驾已从济南出发。出发之时,陛下严令路途各府、州、县不得阻挠百姓拦轿鸣冤,为此,陛下已经在济南抓了一人了。今日特地拜访,告知此事。还望宋中丞管束好臣属,以免惹怒了圣上,为祸自身。”

    “陛下圣旨,又岂敢不遵?”宋衡听了以后不敢马虎,“本官这就传达下去。杨侍从,除了这些,陛下可还有其他的吩咐?”

    “行宫的事,有盐商极力要求,陛下已经允了,所以宋中丞不必多忧心。陛下此次南巡是要查看各地民情,淮安是淮河、京杭运河和黄河三河交界之处,陛下已经明旨要视察河务。知道宋中丞想问什么,不过陛下的意志为臣子的谁能左右,因而到时看哪一段河堤都有可能。”

    凤阳巡抚还是河道总督。

    这些他都逃不掉。

    宋衡心想还好他历来不在河堤这种大事上开玩笑,所以现在心中才能安稳,“多谢杨侍从提醒。”

    杨慎走后,宋衡立马点兵将出发。

    皇帝要看河堤之前,他得先看一遍。

    有底归有底,但不能够躺在衙门里睡大觉,否则态度就是不对。

    除非你有绝对的把握,不管皇帝看哪里,那都没问题。说实话,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选择保守一些,自己先去看看。

    古时候的大臣总是要千方百计的阻止皇帝出宫。

    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像现在这样,皇帝一旦出门,那各地的官员大多都得鸡飞狗跳一阵。

    自宋衡这个河道总督之下,各地官员全叫他给发动起来了。因为不知道皇帝到时候具体会看哪一段河堤,所以只能一一排查。

    这就是领导视察的用处。

    朱厚照不想走一路抓一路人,所以他明着告诉这些人他要去视察河堤。实际上就是要他们查漏补缺,赶紧把活干好。

    作为皇帝,最终的目的是要事情办好,而不是以抓几个贪官发泄情绪为主,他前世看了十年,今世又当了十年皇帝,早就看明白了,天下的贪官是杀不尽的,如果每天囿于这一点,那事情到最后谁来干呢?

    所以古时圣贤也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皇帝基本是半躺在自己宽阔的马车里,车身有些轻微的晃动,但他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没有减震的感觉。

    路边休息的时候。

    赶回来的靳贵和顾佐将自己看到的情形和皇帝禀报。

    山东的情况的确好很多,有了红薯以后,大部分百姓还是能吃得饱,这是好的一面。

    坏的一面,各地心黑为祸的乡绅并没有因为盛世而减少,所以他们也能听闻一些某某员外家名声很不好的具体事例。

    朱厚照一边抻着腰一边说:“你们没在的时候,朕还听说了山东有匪患。依朕看来,这类恃强凌弱之事要杜绝,怕是要很难了。”

    即便是他生活的年代,这些也难以避免。

    “所以陛下才和当地官员观礼?”

    “那倒也不是。”朱厚照视线落到一旁的杨廷和身上,“这个事,有空你们去和介夫探讨吧。喔,对了,那个关延卿……”

    王炳上前禀报,“启禀陛下,这个关延卿臣仔细了解过了,要臣说,赐其一个大胆狂徒之名也不过分。”

    “想来敢指摘朕的不是,那也不是胆小的人。”朱厚照轻笑,“你说说,他怎么就大胆了?”

    “是。”王炳一眯眼睛,“此人是官宦之后,他的父亲官至河南提学,所以他自小便饱读诗书,每每有惊人之论。后来进士及第,到兵部观政一年,当临朐知县两年,至今也不过三年的宦海生涯。他说朝廷重物质而轻礼教,更并非是第一次、第一天说,这段话其实还有另外两句,第一是文人重孔孟而轻奇技,第二是武人重西北而轻东南。换句话说,朝廷、文武都叫他给评论了,如此算不算是胆大包天?”

    “哈哈。”面对这种带些‘大逆不道’的话,皇帝却笑了起来。

    大改变了大明的现实,而这个现实又会回过头来再影响人的思想。这是唯物主义哲学中的‘物质决定精神论’。

    世界总是联系着的,确实存在的物质会作用于人的精神。

    能说出文人重孔孟而轻奇技,大概是因为他看到了现实世界的发展,比如跨海贸易,确确实实需要造船术、航海术甚至火药术。

    只要他确实有见识、敢思考,自然就会觉得,恩,仅仅依靠孔孟是不够的。孔孟也没有任何的理论,能指导后人怎么去发展航海术。

    这很大胆,在没有这些现实变化的时候是相当的大胆,但当物质存在,那千百万人中就会出现那么一两个奇葩。

    所以这个关延卿,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只不过似杨廷和这些老传统们听着就都‘害怕’,皇帝叫他负责此事,可别把关延卿这样的人给他弄来,所以他进言道:“陛下,此人之语惊世骇俗,臣以为便是要用,也要用之且慎。”

    “啊……这的确是有些为难。”朱厚照佯装头疼,他仔细思索一番,“虽说他的确有些离经叛道,不过朕前日在济南之时还夸赞过他,刘希贤也说,他为官还是可以的。所以此时突然改变,总是显得出尔反尔,且老百姓也失去了一个好的父母官,朕心中不忍。依朕看也不必太担忧,他才几品,掀不起什么风浪。这样吧,升他一个杭州知府如何?啊,就这样。”

    皇帝一言已定,那就没什么再好说了。

    而朱厚照回过头要上马车的时候,脸色又正经起来,他在车前对着低头的尤址十分认真的小声说:“你替朕记下这个人,一年之后看他知府当得如何,到时派人禀告朕。”

    “是。”

第649章 龙颜大怒

    朱厚照前世就听说盐商的豪奢,所以去时的路上他也有些好奇,惠盐记的东家尤三春如此用心,还能再造出一个皇宫不成?

    不过事实上的建筑并没有金碧辉煌的土味,而尽显古色古香的端庄。

    这处落脚点环湖而建,院外是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入眼处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而且原以为是建在湖边,到了内里发现是与湖成了一体。

    湖水清澈见底,将青砖绿瓦、斗拱飞檐描绘得栩栩如生,湖面上,荷花簇拥,随风摇曳,如同诗画一般的景象。

    越过一进的院落到达后院,便见一座假山屹立,它应是中心镂空,再有奇特的竹制管道将水流引下,再分散成数股细流,似瀑布一般充满了灵动与自然。

    入正堂后但见木雕工艺精湛,无论是柱子上的龙凤呈祥,还是横梁上的祥云瑞兽,都刻画的生动真实。

    这一路下来,假山、湖水、荷花、木雕,没有一处金银,却处处显得贵重。

    哪怕是伺候皇帝坐下来的杯具,也洁白细腻,宛如羊脂。

    等到坐在窗边,便感觉微风徐徐,碧波如洗,再定睛细看,还有船夫驾一叶扁舟与水天交映成趣。

    朱厚照这个后世之人,体会了一把古代文人雅客的顶级美感。

    而拿出了这么多好东西的尤三春,此时来皇帝落脚院落的门都不能进。

    这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过了会儿,尤址来到院外,说道:“尤东家,准备见驾吧。”

    尤三春心头颤动,她冲着尤址行礼,“多谢公公。”

    “不必多礼。皇上一会儿还要召见朝中重臣,不管尤东家说什么,都要言简意赅。”

    “是。”

    以她的身份,能走到今天,还见到皇上,大概是做梦也没想到的。

    所以多多少少会有些紧张,不过为了准备好这一天,仅是一些礼仪她在请教人后已经练习了几十次了。

    跟着尤址低着头往里走,到了地方,她也不敢看,噗通就是一跪,“民女尤三春,参见陛下。”

    “隔着窗见到的那些船夫,是原本就在此处生活的渔民,还是你特地找来的人?”

    尤址已经低头搭眼侧站于边,接下来是什么运势,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尤三春则没想到皇帝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而且这有什么打紧?

    不过普通人轻易不敢欺瞒皇帝,她顿了一下,讲道:“回陛下的话,是民女宅子里的使唤下人。都是用了多年的老人,否则民女也不敢用。”

    “喔,那让人家回去吧。朕看过了,意境还是不错的。”

    “只要陛下喜欢就好。”

    “本就住着人家的地方,哪有喜欢不喜欢。”

    “陛下若是喜欢,民女自当送献于陛下。”

    朱厚照没接这句话,“不管怎么说,叫你费心了。杨慎先前应该也找过你了,朕只不过住几天,银子不要花得太多。”

    “是,杨侍从已经一切都与民女说了。民女不敢违逆圣意,不过陛下毕竟是万乘之尊,民女不敢怠慢。”

    “恩。你那个惠盐记经营得应当还是不错的吧?可有什么问题?”

    朱厚照觉得尤三春之所以这么费心,总归还是有所求。

    “托陛下之福,民女经营的那点儿营生,近日来还能维持。”

    “真的没有问题?”

    尤址现在见缝插针越来越娴熟了,他上前一步提醒,“尤东家,陛下心里装着万民,尤东家也是大明的子民,若有切实的困难,禀明陛下即可。”

    尤三春还是不敢,“民女低贱,些许琐事,不敢烦扰圣上闲情。”

    尤址看了一眼皇帝一眼,看到皇帝点点头,他也就不再多讲了。

    “没有就没有吧。尤址,让杨慎去送送她。”

    “是。”

    又过了会儿,众大臣鱼贯而入。唯独缺少了顾人仪。

    朱厚照便问:“顾义山怎的了?”

    “回陛下。”靳贵上前,“他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思来想去之下,刚刚来的路上又回去给刘健写信去了。”

    “写信?写什么信?”

    “便是臣等禀告的那些县乡之间的大户欺人之事,他写信给刘中丞,要其主持大局,还公道于民。”

    朱厚照没想到是这样。

    顾人仪还真是顾人仪。

    皇帝转向宋衡,“朕这一路下来,看到了山东大治,也看到了乡间仍然无序,你这里估计也少不了。”

    “微臣明白,自今年开始,微臣必定遵照旨意,逐步排查清理。”

    “说了就要做到。”

    “陛下放心。”

    皇帝笑着双手抱胸,随后意有所指的说起另外一事:“都看看这里的陈设,咱们今日算是开了眼了,从此处开始,之后的扬州、应天、南直隶、杭州……一路下去想必是人文荟萃,百花齐放。百年江南富庶地,天下人杰出此间。

    朕这一路走来一路想。老祖宗优待了士绅,朕这十年还优待了富商,士绅富商享尽天下繁荣富庶,但大明朝国库的银子可是老百姓一块一块碎银锭凑起来的。”

    这话说出来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天子又动什么心思。国家厚养读书人,这有什么问题。

    “陛下之意,是要给百姓再降赋减税吗?”

    “不,”皇帝摆摆手,“朕是想到刚登基那会儿,朝廷的国库还不如今日丰盈,而几番改革下来,总算见了成效,但难道诸位爱卿没有发现,我大明朝土地兼并之病,已病入骨髓,侵占、买卖、投献,每一个人都在通过各种法子来规避朝廷的赋税。

    尤其是近几年,海禁开驰以后,江南富户大大增加,有了钱,就可以供自家子弟读书,读了书有了功名,那便是既有钱,又有功名,然后还可以不交税。”

    有一份奏疏在朱厚照的怀里已经揣了两个月了。

    那是浙江布政使姜雍所呈。

    其中内容让他忧心不已。

    历史的演进,从来都是动态调整的,这个时候的大明已经不是朱厚照记忆中的那个大明了。

    海量的白银流入,对江南一地的冲击极为巨大。而国人发了财就是喜欢置办田产。现在多出了许多有钱人,那又该是怎样的景象?

    没有专门的人去调查过,但想来土地的集中在这几年是大大加速的。

    所以他忧心,也因为忧心,他一直在等机会,等着在恰当的时候提出来。

    “朕原以为朝廷优待,总算是能让这些人心存感恩,可你们看看,连顾义山都忍不了了,何况于朕?”皇帝忽然语气转重,“地方的官员从来不向朕禀告,也不知他们知道不知道富户、大族一边享着朝廷优待,一边又欺朕百姓。”

    砰!

    皇帝抓起桌上的两本书,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他们过了线,就不要怪朕不仁义了。”

    几个臣子瞬间全部跪下,“陛下息怒。”

    ~~~~~

    皇帝心情不佳,很快就把所有人又撵了出来。

    尤址去伺候的时候只能挑着好话讲,“陛下消消火,本是来消遣的,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奴婢听闻这尤东家还备了舞曲,再尽一份孝心。”

    皇帝怒视了一眼,看得他小腿微颤。

    “你派人去侧面打听一下,这个女人究竟要什么。”

    尤址不解,“陛下今日已经问了,她不是什么也没开口吗?”

    “不开口才是最贵的。朕看他们极尽豪奢,说不准胃口也大起来了。”朱厚照的语气变得不客气起来,“若是合情合理,朕自然不会多言语,若是欲壑难填,那就神仙难救。”

    按道理来说,人家准备了这么好的地方,即使有什么,那也不应该起这样大的杀意。

    没错,从做人上来说,是这样的。

    但从做皇帝的角度来说,却不能这样,翻脸不认人的事,有的时候不仅要干,而且要干脆利落的干。

    从来也没有一处宅子,就把皇帝的心给收买了这种事。

    皇权巍峨在上,高大刺眼,实际上都是血反射的光。

第650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天子御驾在淮安停了好几日,因为那日发了火,杨一清和王鏊都不在的情况下,没有真正分量足够的大臣接得住这份怒火。

    几日之后,凤阳巡抚衙门升起案堂,所审的也不是什么具体案件,而是恃强凌弱四个字。

    宋衡既然当着朱厚照的面应了下来,那便不能什么都不做。

    鸣冤鼓擦得干干净净的,再加两个高大的衙门护卫在旁守着,旁边墙上的告示也贴了,路过的百姓听一先生读起:

    朕闻乡间,霸者横行,为害甚烈。斯辈恃权怙势,或以财货,或以权势,或以力大,或以群众,欺压善良,无所不用其极,而贫弱之人,一旦受害,生活无宁,惧其威逼,如履薄冰。斯辈之害,有如洪水猛兽,肆虐乡间,民间怨声载道,哭诉无门……

    ……

    “刘先生,这写的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皇上下令,要整治为祸乡里的强人、恶人。”

    “怎么整治?”

    “喏,巡抚衙门开了门了,鸣冤鼓就在此处。”

    ……

    “陈兄,你以为此事是为何?”

    书生模样的人摇扇说:“天子要鼎盛的文治,这不过其中一环尔。”

    “这个在下知道。听说是天子派了人暗中探访,发现连山东都有匪患,估摸着出了山东以后,此类事更多。因而才有此节。”

    这家伙说得逻辑更通些,旁人更加相信,可能是家里有做官的亲属,知道些内幕哩!

    ……

    现在紧张的是宋衡,答应皇帝么,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简单的。可天子盛怒之后,把矛头直指那些为祸乡里的人,这就不一样了。

    此外,顾人仪给刘健的信已经写了,他现在是要说服第二个巡抚,他在衙门内指着外面的鸣冤鼓,“宋中丞,陛下都明说了,乡间士绅一方面有朝廷优待,一方面又欺压当地百姓。这份怒意,不会凭空而来。老百姓已经被欺负怕了、惯了,你仅在门口擦亮鸣冤鼓是没有用的,必须要真的抓上几个人,而且是要抓那些平日里动不得的人,如此才有效果。”

    封建社会本身就是一个等级社会。在这个等级社会中,真的找出几个劣迹斑斑的大家子弟绝对不难。但不管如何这种事做起来总是有压力的。

    “义山兄不必忧虑,我既已答应了陛下,那就必定要做到。不然的话,如何向陛下交差?”

    顾人仪心中稍安,还好有个皇帝在上面压着,不然猴年马月能让老百姓赶上这种好事情。

    “只不过……”

    “怎么?宋中丞有顾虑?”

    “义山兄也知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说到底也就一个山东。陛下如今正在盛怒之中,真的把乡间的事送呈上去……”

    皇帝登基日久,权威日盛。

    下面的人害怕呀!

    原来天子没有生气,那么他们做个五成,基本上也没有问题。可现在的架势,这事情要不能做个八成以上,绝对是过不了这个关。

    可真的以这种力度来做,到时候送给皇帝看的,不就到处都是某某员外、某某公子所行不法么?山东少,可不代表这里少!

    那岂不是让皇帝看了更生气?

    而顾人仪只说了一句话,“你若真的害怕,就更不该问这个问题。”

    宋衡明白的,他只是矫情了一句,很快也下定了决心,“如果横竖是死,那不如死的壮烈!”

    “好!”

    ……

    ……

    朱厚照把杨慎召了回来。

    杨慎这个人,才气太大,但历史上他并没有在做官上显现出特别惊人的才能,所以目前是放在身边先用着。

    “这几天,凡是要见朕的,都给朕拦了回去。这外面,包括淮安当地的人都怎么看天子震怒啊?”

    皇帝和杨慎相对而坐,两人都很年轻,都身着绸缎。

    朱厚照当然没有杨慎的才情,但为人君主,他一举一动自然放松,杨慎就局促了些。

    “微臣只知道,尤东家惊吓了两夜未眠。”

    皇帝眼神微转,“朕又不是冲她。”

    杨慎也不敢直接质问皇帝究竟冲谁,那太无礼了。

    “陛下说的是,不过陛下天威,她一介民女又怎能不惧?”

    “其他人呢,又是如何议论的?”

    “微臣不敢隐瞒,这几日确实也有向微臣打听,不过圣心又岂是臣所能揣测。而依臣来看,外面惴惴不安的不在少数,尤其是当地的官员。”

    朱厚照两眼向天看,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

    这个时候,尤址又进来禀告,“启禀皇上,王阁老、杨阁老求见。”

    “不见。让他们回去。”

    额……

    尤址尴尬得看了看杨慎,不过后者并没有给他任何的助力。

    他们这些当奴婢的是有些搞不明白皇帝的脾气,多大事啊,连内阁的大学士都不见了。

    关键一直不见,王炳和杨廷和没办法对皇帝说什么,可把他这个太监给逼死了。

    “陛下……”杨慎也是这般考虑,他觉得不至于如此。

    不过他刚开口,朱厚照就伸出手来了,“求情的话不必说。朕办事,有自己的道理;朕生气,一样有道理。朕出京的时候,都以为朕是来玩的吧?呵,朕倒是也想。可还得看这帮人的脸色呢!

    朝野、君臣这几年来没有一个不辛苦的。不说朕,也不说旁人。你便看看你自己的父亲,头发白了多少了?不容易吧。可到头来老百姓获利最少,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还得挨欺负。朕发愁,这个问题不好解决啊,朕也心寒,那不少都是朝廷优免的人。”

    从优待到优免,

    一词之差,好像点到了一些什么。

    杨慎说道:“微臣明白,陛下并非是生王阁老的气,也不是生任何一位随驾大臣的气。陛下是气这个世道,为老百姓气。不过微臣不明白的是,既然不生他们的气,为何不再见朝中大臣?”

    “乡间恶霸、大的宗族往往以财、权二字压人。”皇帝深深叹一口气,眉头皱得发紧,“用修啊,那些财、那些权都是朕给他们的呀。朕,才是最后的罪人。”

    杨慎再怎么和皇帝亲密,也不敢接这种话,他和尤址一并跪在地上,“陛下夙夜孜孜,勉于国家之政,十年以来,民安物阜,祥和满溢,朝野同庆,天下臣工无不颂皇帝圣明仁爱。然人人有居有食,其政非一朝一夕所能得,陛下更不必妄自菲薄,言罪及己。”

    “你这些话朕听了千百遍了。总之,朕不见他们。尤址,你出去和他们说,叫他们不要每天都在这里跪着,有事朕自会宣召。”

    尤址无奈,只能把原话复述给两位大学士听。

    王炳和杨廷和又能如何?

    他们刚走,顾佐也来了,结果一看他俩的脸色,便什么都明白了。

    “陛下这是怎么了?往日发怒,也没有到个隔绝臣子的地步啊。”

    杨廷和缓几口气,天子这样的确反常,不过细细想来,也不是无迹可寻,他还未讲,王炳就已经先说了。

    “你们可还记得此事是怎么出的?”

    杨廷和点点头,“下官与阁老想到一起去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凤阳巡抚?”顾佐也想到了。

    是的,皇帝生气的那件事,只有凤阳巡抚宋衡才能给皇帝一个交代。

    这样的话,他们三人也没办法了。天子现在摆出这个面孔,他们除了去压一压宋衡,还能如何?

    “走吧,到巡抚衙门瞧瞧去。”

第651章 尽在掌握

    尤址想来想去也还是觉得要么他自己走一趟,反正尤三春本来也邀请他了。正好皇帝在要他摸清楚尤三春究竟是想要什么。

    其实几日来他也捉摸不透。

    一个守寡的妇人,把夫家的家业做到今天这样,还有什么所求?

    是不满足于商人的身份,还是觉得要为自己膝下的小女儿所谋。

    说来也巧,他们还是同姓呢,就是收起银票来,那都感觉顺畅许多。

    人与人有的时候更加奇怪,就是送银子的人都觉得对方收了,关系似乎都近上一些。

    “说起来,咱家有一事不解,当日在御前,咱家都提醒你了,有什么需要就和圣上提,你怎么始终就不肯开口呢?”

    “谢公公照拂,奴家感激不尽。”妇人低眉顺眼,虽然已经年长,但仍有几分半老徐娘的风韵,语气轻柔的说:“只是圣上所忧都是国之大事。奴家这点心烦事,又怎敢扰了圣上?”

    “你这心思倒也不能说错。无妨,咱家这些做奴婢的,就是要为皇上分忧,让皇上不为一些琐事缠身。尤东家,你这次给皇上献了礼,皇上也将你视为自己人,有什么不方便在御前说的,还可以告诉咱家。”

    尤址还端了一些样子货,“咱家虽然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但总是能办一些事情的。”

    “公公折煞了奴家。听说皇上现在还气着,连大臣的面儿都不见。奴家做生意的一些仇敌,怕是偷着乐了。好些人都说是奴家献的宅院不合陛下心意,因此天子震怒。”

    “这可不是小事。”

    万一人家觉得慧盐记出了这等问题,那不知要多出多少麻烦。

    “公公可听过山阳方氏?”

    “朝中连一个姓方的重臣都没有,怕是这里的小宗族吧?咱家不曾听闻过。”

    “于公公而言当然就小了,但在当地可就是地头蛇。”

    尤址缓缓听下来,渐渐明白她的心思,“不要用地头蛇这个词。在咱家眼里这世上就没有地头蛇。你只说这方氏做了什么?”

    “公公恕罪。方氏起家于官宦,现在方氏一族的话事人,他的父亲便是原来浙江督粮道。”

    尤址眉头一挑,“督粮道?姓方?”

    “方明永。”

    老太监摇头,在他的认识中督粮道这种四品官满大街都是,除非做出些特别的事,否则他实在是不知道。

    所谓的督粮道,就是督运粮草的官员。

    其职责有些类似于后世的农业厅厅长兼粮食局局长,明朝在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中都分别设置一个,一般会由布政使司衙门中的参政进行兼任。

    所以它不算主官,不算高官,但是职责不小,权力也不小。作为督运粮草的官员,一般都是肥缺。

    而职责重,是因为明朝是包税制。

    就是这个府、这个县,今年的钱粮应该缴纳多少,那么负责的官员要把这个数给凑齐了。

    但具体怎样凑齐实际上就可以操作。

    而且税收自诞生之日起就有各种避税的手段相伴而生,收哪些人的税,收多少,这就有说头。

    所以一些人为了逃税,往往就会去贿赂这些官员。

    当然了,官员手中的任务肯定是完成的,只要钱粮足了,上面亦不会追查,只不过最终倒霉的就是另外一部分人了。

    ……

    ……

    “这么说起来,这个尤东家是与这方家有仇。”朱厚照大约是听明白了。

    “奴婢是个无根之人,看不明白,不过外面人是说,早年间尤东家也有几分姿色,就是如今也不失味道。方家的人最初是想人财两得,但最后现实是人财两空,这样双方便结下了梁子。

    尤东家毕竟是商户,方氏则有官府的背景,也就是皇上的威名护着,否则一般人无论怎样都坚持不住。”

    这种经常出现在历史中、用来给主角救人装逼的桥段朱厚照是一点都不陌生。

    不过他是皇帝,站的位置太高,所考虑的事情可不是简单的惩恶扬善。

    他其实没那么多的热血,而是一边摩挲着滑腻的瓷杯,一边盯着翻飞的茶叶思索。

    “这么说来……这个妇人还是识得大体的,至少没有借刀杀人,借到朕的头上。天子被人利用,用以报仇,这个事情可没那么好听,也没那么好玩。但这也只是她的一面之词,具体是不是这样也不好说,总之你再瞧瞧吧,暗中去查一下这个方氏,你不要出面,身份太敏感了,联系个东厂的暗子吧。还有,这件事要闭上嘴巴,哪怕是那两位大学士那边也不要去伸张。”

    “是,奴婢晓得的。”

    这不是因为朱厚照心狠,无动于衷,而是因为他作为皇帝,能达到目的的手段实在是太过于多了,哪怕事实就是方氏一直不敢人事,那也一点儿都不用急的。

    直接下场,为了一个掌管盐商的寡妇把一个官宦宗族抓起来,这事做得并不聪明。而且本身也有被诓骗、利用的风险。

    实际上,如果方氏真的有什么问题,那么巡抚衙门那边鸣冤鼓也亮出来了,所以这一家理应跑不掉。

    要是没跑掉,那么作为皇帝来说,在无形中不就把这件事做成了?

    润物细无声嘛,层次高到一定程度,就是这样的。

    要是跑掉了,而尤三春、尤址这条线给他的信息都是方氏为非作歹,那么皇帝大概就知道巡抚衙门的那帮人在搞什么花头了。

    要是跑掉了,最后又确实查证,方氏其实也没做什么。

    那就是尤三春在胡说八道。

    总之信息是很多的,相互之间要对得上。

    朱厚照眯着眼睛,神色寻常,看似是在喝茶赏景,也没有说什么,但其实已经有一种尽在掌握的从容。

    “后来他们去了巡抚衙门了吧?”

    尤址常年在皇帝身侧,对于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他靠着一半猜测也能够听懂,所以立即点头说:“都去了。”

    “瞧,朕的大臣们聪明着呢。”

    “在聪明,那也翻不出皇上的手掌心。”

    朱厚照嘁笑了一声,事情在他的脑子里有条理,他也就有些闲心,调笑的问:“你刚刚说你这无根之人连女人漂亮与否都认不出来,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尤址略微尴尬,欲哭无泪的说:“陛下就饶了奴婢吧,奴婢头发都白了,就是好人那也不行了。”

    朱厚照看他老脸哭就想收拾他,“去去去,别在朕的眼前晃了,把朕交代的事办好。”

    “诶,奴婢这就消失,让陛下净净目。”

    此次是要去中都凤阳祭陵的,那里还有一个他们的老朋友呢,也不知道尤址心中会不会多些想法。

第652章 李东阳病书(补更)

    “中丞,王阁老和杨阁老来了。”

    下属这样禀报,宋衡不敢托大,连忙安抚住里面的人,他自己迈着四方步迎上行礼。

    结果还没来得及,略微有些急性子的王炳就摆摆手,他是一点儿都不耽搁,甚至都懒得到里面坐,直接就问:“外面一个敲鼓的都没有,这个事现在究竟要如何办?”

    宋衡有些发怔,这是怎么了,稳重的阁老都这样急切。

    王炳身后的顾佐抬起袖子,一边虚点,一边也说得很快,“陛下龙颜大怒,至今仍然不愿见阁老。宋衡,你这里务必加快。”

    “陛下是生下官的气?”

    杨廷和也加入进来,“倒也不能这么说。不过你告示既然都贴了出去,这件事无论怎样也要给陛下一个说法。”

    “不要说那么多。宋衡,本官问你,你现在具体要怎么做?”

    “下官已经派人去抓了。抓几个典型。”宋衡也知道着急了,但是他有些无奈,“但是这件事三天五天必然是做不成的,贴上告示要等各地的百姓都知道,这总是需要时间的。”

    这确实是个理由。

    毕竟这个年头的信息传递速度有限。

    但这种时候,王炳才不管他那么多,“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还有各府、州、县的衙门都贴了这样的告示吗?”

    “贴了!”宋衡点头,“下官不敢有半点耽搁,令都已下了。”

    杨廷和想着说:“为今之计,只能先抓上几个突出的了。”

    “给本官在巡抚衙门搬个凳子!老夫不走了!”

    众人一听这也没必要吧。

    知道你王炳喜欢‘逢迎圣意’,但也不必到这样的程度。

    不过王炳坚持如此,顽固的像个石头,他在这里官最大,其他人也就没办法了。

    杨廷和还劝,“以阁老之尊,坐在巡抚衙门,这事情不免就要闹大了。”

    王炳不管,“你们还不懂么?陛下就是要闹大。”

    否则干嘛发这顿脾气呢?

    其实这种事情毕竟不光彩,虽然不是要粉饰太平,但是皇帝来了一趟没看着好的,尽是出这种案子,这叫什么事?

    对于宋衡来说压力就更大了,这不显得他治理地方不力么?

    “杨阁老。”宋衡眼神里有求助的意味。

    杨廷和也没办法,“搬!给本官也搬一个!”

    宋衡差点没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就这样,王炳和杨廷和都离开后堂,往前衙去了。

    等到人走,刚刚躲在屋子里的人屁滚尿流的跑了出来,他脸上有个大痣,本身还是着官服,但此时已经形象全无,哭诉着道:“宋中丞,下官求求你,一定要救犬子一命啊!下官是三代单传,上上下下就指望着这么一人,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下官也就不活了。”

    宋衡本来就恼怒,这种家伙竟然还敢来找他求情。

    刚刚是那几位都不进屋的,要是进去了,他就是黄泥巴粘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滚!!你那个败家子,老子警告过几次了?你不是都说他已经一心向学了吗?现在你自己管不住,这个当口谁又能救他?!”

    “中丞!”老家伙惊惧慌乱,全然不顾礼仪,竟跪着要去抱宋衡的腿,“中丞,下官求你了。下官跟了你这么多年,别无所求,可中丞不能让我徐家绝后哇!”

    一个老父亲这样哭出来其实也比较可怜。

    但现在的这个形势,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

    “来人!拖徐立给本官拖下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就是真实的体现。

    或许是以前没有做过这件事,所以巡抚衙门最初的反应有些慢,本身臣子也把握不准皇帝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现在明白过来了,于是衙门所属的千户、百户等武官也都出动起来。

    一扇扇门被强行踹开,那些往日里恶名在外的大鱼最先倒了霉。

    “徐松云,巡抚衙门参议之子!你自恃身份,到了淮安府以后常常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犯在你手里的人,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了!带走!”

    何为典型?

    这就是典型?

    找几个员外的麻烦当然也可以,但皇帝态度都亮明了,这种时候不抓几个宦官子弟难道能绕得过去?

    本身,似顾人仪这种正直之臣也很难打招呼。

    外面的这些情况,其实朱厚照都清楚。当皇帝这么些年,对于自己说过的话究竟会产生什么影响,这哪里会不了解。

    但哪怕外面哭声震天,他也依然在尤三春准备的雅致别苑里煮茶听琴。

    茶香随着升腾的热气弥漫四溢,如果以同样的时间来论的话,或许他在这里每斟好一杯,外面就多一个人被抓入狱。

    期间尤址也过来禀报过,他说:“巡抚宋衡已经在遣卫所之兵大索全城了,老百姓受了惊吓,不少人家闭了户。”

    “动静不小。”

    “是的。”

    “可不要胡乱抓一些人来充数。”

    “陛下放心,王阁老、杨阁老都看着呢。”

    “抓人不是小事。再说,应该被抓起来的这些恶徒,个个都是自家的心肝宝贝,否则也不会任他们胡来。想来各种小心思也多得很。”

    尤址又说:“就算这样,也只会抓错一小部分,奴婢听他们说,这次抓人也是为了给百姓壮胆,叫老百姓都知道,皇上是真心要为他们做主的。因此后面等百姓鸣鼓告发的,那些应当就假不了了。而如果都抓百姓充数,这个目的便达不到了。”

    朱厚照若有所思,随后点点头,“你这个脑子,有的时候也挺管用的嘛。”

    “跟了陛下那么久,总归也能和陛下学到一些皮毛。”他憨憨笑了起来。

    朱厚照故意调笑他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朕平常很会算计人吗?”

    “奴婢哪敢有这份心思。奴婢是说,天下再大,也都在陛下掌心之中呢。”

    也就是他,因为离皇帝很近,时间也长,所以大概知道什么时候朱厚照是真的生气,什么时候是假的生气。

    正聊着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急急禀报。

    “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陛下稍待。”

    朱厚照重新坐下,不一会儿尤址就捧了份奏疏进来。

    “从哪里来的?”

    “回陛下,是南直隶来的疏。”

    “喔,拿来。”

    皇帝接过以后,才看一两眼脸色就有变化,随后不禁锁眉……

    尤址知道,这和刚刚与他笑谈可不同,于是立马站得小心起来。

    “唉。”朱厚照深深叹气,“李东阳身体不好了。”

    李东阳生于正统十二年,今年六十八岁,历史上就是在正德十一年病逝的,年近七十,其实也是高寿了。

    朱厚照记不住这些名人具体去世的时间,所以忽然间看到这样一份奏疏心情还是有些沉重的。与刘健和谢迁相比,李东阳是比较惨的。

    因为他几个儿子都先他而去,现在只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养在膝下。

    所以明史上有记载,正德七年的时候,李东阳致仕,皇帝准许,并赐敕褒誉李东阳,恩荫其侄李兆延为中书舍人。

    因为他已经没有儿子了,只能恩荫他的侄子。

    尤其是他的长子李兆先,颖敏绝人,有一目数行之资,写文章下笔立就,文名甚高,时人称其比李东阳还要厉害。

    但是他年仅二十七岁就去世了。

    “去给王炳和宋衡传个旨意,朕再给他两天时间,如果到时候仍然拿不出说服朕的东西……”低着头的皇帝眼皮一抬,“那就让锦衣卫和东厂接手。”

    尤址心中一顿,“奴婢遵旨。”

    ===

    这章算在昨天。昨天更得有些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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