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7章 起点
大明是小农经济,最初的发展总是要依靠外部的,这和朱厚照所在的后世差不多。
但这个时代的主题并不是和平与发展,这就倒逼大明先要自己动手挣来和平。所以并不能说浪费了前十年,相反,前十年的国力培育绝对不可或缺。
而西北战事的终点,确实就是按照朱厚照所说的那样设计的。
所以在这个阶段,推动内阁和朝廷的一众大员开始讨论产业二字,确实恰如其分。
其实如果没有邢观,朱厚照本来也准备这么做。
区别在于,他不是生意人,并没有很强的商业概念,所以只是想着创造好一个环境,然后利用民间的活力,任其自由生长。
但邢观通过自己的研究与思索,与他分析了棉纺织业的优劣。
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仔细去在意过麻布和棉布的区别,因为朱厚照本身的生活条件优渥,当了皇帝更加接触不到穿麻布的人,既是真的碰到,又有谁会坐下来莫名其妙的和他这个皇帝说这种材质的衣服穿着如何如何的不舒服?
因而也才拖到现在。
而有邢观的话作为引子,朱厚照又能很快理解,因为只有他知道英国人当年就是靠着棉纺织业独霸全球的。
产业这两个字实在太重要了,当我们说某个地方经济发达,它的背后一定是一个或几个优势产业作为支撑。
对于现代某些小国家和地区来说,往往就是一两个优势产业便能让整个国家跨入发达国家的行列。
比如澳门和摩纳哥的博彩业。
所谓的经济竞争力,其实也可以狭义的理解为产业竞争力。
“……这产业一词,最初不是由邢观所说,乃是陛下听了邢观之言总结得出的,继而慢慢传开的。”顾佐在众人注视之中,一手背在后面,一手又不断做着手势,“邢观的本意,乃是要扩大的海贸的规模,这是他作为宁波口岸总管的职责。以丝绸为例,要想扩大规模,不仅在于浙江种多少桑树,有多少织工、织机,每年又能产多少匹丝绸,更在于产出来的丝绸会有多少人买。
丝绸在江南的价格大约是七到十两,即便是生活无忧的数口之家基本也舍不得买,更何况本朝对于丝绸穿戴还有祖制限制。而丝绸出了海以后,价格更贵,即便是便宜的劣等丝绸,每匹也要达到十六两以上,这样的价格又有多少人能穿得起呢?那等蛮夷之地的百姓难道比大明百姓更加富裕?想必也不太可能。”
内阁四人和六部尚书听完纷纷点头,这个道理并不难懂,他们也都是聪明人。
户部尚书何鉴说:“在这个条件下谈规模,丝绸的规模便很难做大了。即便能产,也不能卖。倘若真的增产,反而会使得价格下降,最终伤害到大明自身。”
“便是此理。”顾佐强调,“不仅是丝绸,瓷器、茶叶都是如此,瓷器为我国所独有,其中一些精美的瓷器尤为西洋人所热衷,可吃穿都愁的普通人,或许能有一个陶碗就不错了,哪里用得上瓷器?基于此,邢观在数年前就开始在宁波与各国商人进行交流,多方打听求证,才有今日的简在帝心。”
“等等。”
顾佐转头面向声音的来源处,“阁老有何疑惑?”
王鏊捋了捋胡子,“说了半天,老夫还是不懂为何二字如此重要?杨阁老还说这与日本相关,竟重要到如此程度?”
顾佐抿了抿嘴唇,刚刚的话他心中都是有底的,因为他们已经与邢观、姜雍等讨论过很多次了。
但接下来的话就不是那么有底气了。
“阁老,接下来便是在下与其他几人的猜测了,因为海内外迄今为止并没有哪一国、哪一朝真的实现了产业的兴旺。”
王华惊奇,“汉唐也不算?”
“严格来讲,不算。”
杨一清说:“让礼卿先说。”
顾佐点头,“按照设想,产业一旦发展,就会催生海贸的规模迅速扩大,各位不妨想一下,若是突然有一国有这个财力,每年向大明购买一千万两的丝绸,那么大明会有怎样的变化?”
他比出‘一’的手势,“首先,朝廷会有大量的进项,民间的商家也同样如此。而为了供上这么大批量的丝绸,大明就得增加织机,织机多了,就需要雇佣更多的织工,同时也需要更多的原料,如果原料不够,就会导致价格上升,原来老百姓卖一担丝2两银子,今年忽然变为4两,收入增加不说,也会促使民间种植更多的桑树。”
“可是桑树种得多,稻田也就少了。”
顾佐立马道:“有银子啊,可以买粮食。向邻省买,这样邻省百姓即便没有营生,但是种地也能换得银子。再有,不知各位想过没有,织机怎么来?”
于是他又比出‘二’的手势,“丝绸产业的发展,就会带动织机需求的增长,织机的制作同样需要工人、原料,这是我们知道的一个环节,实际上这样的环节更复杂、链条也更长,比如说更多的货物运输,就需要更多的船只、更多的水手,造船本身同样需要原料和工人……
如此生生不息,依附于这个链条求存的人会达到数万甚至十几万人。这些人不种地,而在城镇里生活,他们又需要基本的吃穿住行。最终,仅一个产业之威,就可以让杭州、宁波这样的大城繁荣兴盛。”
“第三,这是陛下所考虑的。起因是商人重利,既然重利,他便会想要节省成本,如何节省成本?用更少的人织出更多的丝绸,怎么办得到?改良织机、优化生产流程等等,这个过程就会激发创造力,谁也不知会诞生什么。就像汉代之时人们用竹简,而现在用纸,技艺的进步会让民间的生活更加方便。
有这一二三点,不知各位是否可以理解产业为何重要?这根本就是一个城镇、一个国家的兴旺之基啊。这些事,想起来都很容易,而那个邢观之所以能让陛下在诸位面前提起,便是因为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将这些想法变为现实的产业。不知各位是否还记得,在下先前说过,丝绸并不是合适的产业。”
杨一清抬了抬眼皮,“那什么合适?”
“棉纺织业。”
“棉布?”
“是,可以这么理解。原料来源充足,因为棉花是很好种的;生产过程简单,将棉花制成棉布,这样的工匠并不难找;运输过程也简单,既轻又不会变质;最后,需求量极大,因为价格比丝绸便宜,而人人都需穿衣。刚才在下是以丝绸举例,现在换成棉布,若棉布每年能卖出一千万两,那一切不都可以成为现实?”
其实一千万两他都说少了,因为是随便说的。
不过尽管如此,还是让人心惊。
“原来陛下心中是这样的大局。”
杨一清沉稳异常,他用那稍微有些沙哑的嗓音说:“不止如此,国库丰盈,则兵精粮足,大明就可无往而不利,那时的繁盛,亦可远迈汉唐。可惜这个邢观去了日本国,否则真该让他进京一见。”
“征下了日本国,这个棉纺织业就可以起势么?况且如此行事,有如……有如……”毛纪还是有些难过心里那一关。
好在他终归没有说出那最后的两个字。
实际来说,征日本确实和棉纺织业无关,这不过是一个借口。但怎么说呢,虽然无关,但仍有利可图。然而大家都是文明人,所以有些话就不要明说了。
王炳本来就对他先前的话不满,所以也不客气,“毛尚书,你是陛下的工部尚书,大明官员,不是日本的官员。”
这话可是难听。
“再说这些已是无益。”王鏊及时制止,“阁老,既然事情讲得清楚,陛下的圣意也已经明晰。下官以为,是不是该由内阁给陛下一个奏表?”
这是摘果实的行为。
杨一清当仁不让,“自然应该,为人臣子,本就该为君分忧。日本国的情形尚不可知,但西北战事顺利,很快便是战后的处置,按照刚才所言和陛下的长远打算,内阁应集众人之力,为陛下呈上一个具体可行的章程,以便快速实行,使大明国力再上台阶。列位,这不是杨某一人之事,而是我们众人之事。”
“是!”
首揆发话,自然再没什么废话可说了。
第698章 捷报
西北的战事的确进展迅速,土鲁番比鞑靼人好打。
朱厚照当时仍在睡梦中,他是被人喊醒的。
尤址也不敢进来,傍晚时他便知道天子召了从江南带回的两名朝鲜国女子侍寝。
如果不是什么重大的事,他才不愿意这个时候打扰皇帝,万一天子正在办事被他打断,那不是尴尬又致命?
好在朱厚照折腾了半天以后身体疲惫,所以便沉沉睡去。
尤址一连叫了几声他都没感觉,朦朦胧胧之中听了连续好几声,
某个瞬间他忽然清醒:深夜叫起,必是要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皇帝忽然坐了起来。
“陛下稍安。”尤址跪在地上,道:“是西北的捷报抵京了。奴婢自知事情重大,不敢耽搁,打扰陛下……”
“别废话了。捷报在哪儿?!”
朱厚照从帘帐后面走了出来,光脚在地,头发披散着,身上只有白衣。
而尤址则立马举起。
“……臣西征将军靖虏伯周尚文谨报:四月以来,臣遵陛下旨意,发兵讨贼,荡涤边疆,赖陛下神威,至正德十年七月,大军已破土鲁番汗国,汉唐故国已复,俘彼王公大臣甚众……”
朱厚照在蜡烛之下快速阅了这份奏报,本来还有几分睡意,但整个人越看越精神,“好!好!好!”
皇帝一连大声说了三次好。
这是一种久久期盼得到兑现的喜悦,他甚至在寝宫来回转悠,而不知该干些什么。
“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到甘泉宫。朕要大大封赏这些为国出征的将士!尤址。”
“奴婢在。”
“天一亮,你就去内阁和兵部将此捷报核实,核准之后回来禀报朕,朕要再开早朝,为我大明将士庆贺!!”
“是,奴婢遵旨!”
热烈之后并没有什么狂欢,暖阁里只有天子一人心中激荡不已。
多年付出,终有收获。
开疆拓土又是举国振奋之事,他如何能不欣喜?
碰到这样的大捷,是要祭告祖宗的。
以前朱厚照会觉得这样的祭祀活动实在没有意义,但是身在其位则不同,他心中的这些话,不与朱元璋说、不与朱棣说,还能有谁能真正的懂?
“陛下,”帘帐里传来悠远、轻腻的温言软语,“外面冷的。陛下莫要着凉。”
朱厚照心中豪情骤起,他回到床上用食指挑起美人的下巴,“你叫什么?”
“臣妾名为李善儿。”
“你的口音完全就像是一个汉人。为什么?”
“……臣妾不明白,自小便是这样教了。”
朱厚照想或许是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的,就是为了送给他。
“你呢?”他转头问另外一个。
“臣妾名为金玉。”
两个女人挂着半边的丝绸巾,露出满片白皙风光。
朱厚照渐渐躺下去,枕在温柔乡之中。
他得好好的感悟、回味一下,这一刻或许就是所谓的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即便是他这种一向心静如水的性格,此时也不禁美了起来。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陛下念的是词吗?”
“不仅可以念,还可以唱。”朱厚照拉过一只白藕臂弯放在鼻尖轻嗅。
……
……
东方既白时,雪片一样的奏疏还是飞入宫中。
无一例外,都是贺表。
朱厚照翻了几篇,最初当然是很美的,不过渐渐习惯了,后面也就不想再翻了,总归心情是大喜。
不久,内阁入宫。
朱厚照首先召见了王鏊。
他不是内阁首揆,却排在第一,其中的缘由只有他自己知晓。
王鏊进来以后,随即就是一个大礼,“老臣恭贺皇上!老臣已闻,靖虏伯承天景命,一战而定,如今疆土尽归,不仅再复洪武永乐之盛景,且陛下所打下之疆土更胜远祖,此为不世之功也!”
朱厚照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了,他微微探头,“先生,可还记得当年与朕约定的誓言?”
王鏊心中顿觉动容,“老臣一字不曾忘!今日便是誓言兑现之期!”
“先生做到了,快请起!”
“谢陛下!”
朱厚照站起身,“更胜远祖这样的话,讲起来过于自大,不甚合适。朕已经晓谕礼部,要在太庙之中祭告先祖,此次大明开辟疆土,是一盛事!所以祭祖之事,不可轻率,定要慎而为之!”
“应当的,应当的。”王鏊一向稳重,但在这一刻他也不禁有些情绪的起伏。
“朕这个皇帝,不敢说没犯过错,不敢说没杀错过人,不过治国理政始终是勤勤恳恳,十年来,先败鞑靼,再收故国,古往今来帝王之中,朕也算排得上号了吧?”
皇帝挑着眉毛,丝毫不掩饰那份得意。
这就是他的作风,敢杀人也敢承认错误,会得意也会因为说的不对而尴尬。这所有的一切合在一起是为正德。
王鏊说:“自秦汉以来,历代皆是开国之君主雄才大略,十代以后能有陛下这般君王的,唯有大明了。虽汉有宣帝,唐有宪宗,他们或多或少中兴了国家,但陛下之功绩已远胜于他们。”
汉宣帝就是刘病已,这也是一代明君,唐宪宗被称为小唐太宗,确实也有过一些作为。不过要和现在朱厚照整个扭转王朝的颓势相比,他们确实是不如的。
“先生说这些话,朕是信的。前几日工部尚书毛纪说朕不惜民力,礼部尚书王华说朕炫耀武力,朕可没糊涂到那等程度,不瞒先生说,要是大明周边各个国家全都友好相处,朕也不想打仗。但现实不是,你看那满剌加国,不就是被佛朗机人欺负,大明要是弱了,同样被他们欺负。朕现在是越来越理解始皇帝了,你看没了他,北方的匈奴是不是就在汉初为祸了?
不过没关系,朕从来都是做了就不后悔的性子,朕不会像唐玄宗那样从此满足,朕还年轻,还不到三十,以后还有更多的时间,要建立更大的功业!所以让他们说去吧,有这些功绩在,后世儿孙即使不耻于我,也该留三分敬意!”
王鏊心中震撼,正德就是正德,厉害的很。
“好了,叫他们都进来。”
内阁另外三人,杨一清、王炳、杨廷和都来行礼,他们自然也少不掉恭贺之语。
朱厚照就在他们面前站着,“朕已经说了,此次收复的疆土要列为大明的第十四省,并设第十四个承宣布政使司。不过这是目标,却不是现实。新疆初定,估摸着不少部落仍在观望,因而仿照河套近期为军管,设总督,节制三司。这几个人选,你们议一议,最好今天都能出来,拖着也没甚意思。啊,提前说一下,王守仁不要考虑在内。他,朕另有任用。
具体要求么,做事情要干练些、果断些,那个地方各族聚居,初期形势必然混乱,若是没些雷霆手段怕是镇不住那些人,同时还要有些大局观,这是封疆之任啊。当然,忠心、德行这些都是不必多说的了。”
第699章 圣君忧边患,河岳见军功
捷报抵京,京中顿时震动,民心如雷,朱厚照就是在这皇宫之中也是听得到的。
接下来要做什么,自有皇帝和内阁商议。
在他们之外,朝野和民间同样兴奋。
当年杜甫写过一句‘忽闻官军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这就是文人情状的写实。
捷报之后,大才子杨慎在《明报》递上自己的文章,文章名:汉车师、唐西州、今复归。
杨廷和接了皇帝关于重塑民族内涵的差使,杨慎是协助他的父亲的,所以这篇文章乃是有意而为之,突出一个‘汉唐故国,领土不可丢失’的味道。
京师之中载歌载舞,不夜城更是连日狂欢。
正德九年,入京参加会试但不幸落榜的夏言便约了几个好友一同庆贺。
他们这些人都是在落榜之后不愿意返乡而留在书院苦读的举人,若是有些路子,还可以到国子监就读,夏言便是后者。
不过即便在国子监,大部分也都把时间都耗在书院之中。
书院在平日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的,不过这次捷报却不一样,夏言也是‘被通知’的群体之一。
便是一个寻常的读书人,忽然间冲进书院对着他们大声宣布:官军胜了!!
读书虽需静心,不过听闻这种消息,他们这群人立马击节欢庆!
“再收西域,我大明中兴之局已成!”
“皇上十年治国,终有所成矣!可贺!可贺!”
“公谨(夏言字),你怎得呆滞住了?说两句?!”
夏言礼貌性的回笑,“说便不说了,同贺吧!”
之后便是众人约着,三五成群的,各自为伴。
京中各酒楼这几天也迎来了好生意,把酒言欢嘛,没酒怎么能行?
店掌柜也不知西域是个什么劳什子地方,但看到天天客满,他也跟着高兴,连带着店小二还得了赏钱。
于是这些最普通的人也加入这场欢庆,夏言听那店小二说,“以前也没听说这什么土鲁番是哪里的国家,一点儿消息都没,忽然之间官军就打了个大胜仗哇!”
“你当然不知,官军今年春天就出征了!”
店小二也不在意,只讲:“小的们都能跟着领赏,这肯定是大大的好事!最好官军年年都胜,咱们也能年年发财!”
喲,这家伙会说。
“嘴甜,看赏看赏!”
其实人家是故意的,店小二伺候到现在早就知道什么好话这些人爱听了。
他这点小聪明也瞒不过满屋子的读书人,但还是有人愿意赏。
“公谨你瞧,那人叫黄维,听闻他有一叔父在军中任职,此次如此开心,怕是觉得黄家要受些封赏了。”
夏言微微点头,开辟疆土,这是莫大的军功,自然是人人领赏。
热闹啊,
怎么能不热闹?
可惜他去年落榜。
不然今年怎么样也能捞个观政的差使,这是最差的,他的父亲当年在浙江、山东都任过职,在山东任得还是临清知州,属于比较重要的官职。
所以只要他及第,一份像样的差使还是谋得到的,那样的话,他也可以为天子效命了。
夏言生于成化十八年,官宦子弟,生活优渥,但如今他已经三十四岁,几乎无所成,心里头说不憋屈那是不可能的。
国家强盛,官军大捷,他当然开心。但外界越是热闹,他的内心就越是孤寂。
酒肆盛况之后,他一人来到河岸边,河面上倒映着接连成片的灯笼,京师繁华盛景如同梦幻。桥下的转角他又遇到那个得了赏钱的店小二,人家此刻在咬着银锭,享受着喜悦呢。
大概是注意到自己在看他,店小二戒备的收起钱,故作一番傻笑。
夏言轻笑,从袖口里掏出一块扔过去,“刚刚在里面没有给你,这是补的。补你那句吉祥话。”
店小二从戒备转而大喜,“多谢老爷,老爷升官发财,多子多福,长命百岁,连撞大运!!”
连撞大运都出来了。
“你是不是就会两三个词?”
“嘿嘿。”店小二还是傻笑。
不过这样一来距离稍稍拉近了些,店小二问:“老爷,好像看着不高兴?”
“高兴,大明强盛,故土新归,满京城都高兴,我如何能不高兴?”
“喔……”他想说看着不像,但不敢。
夏言叹息一声,“只不过……这天大的喜事,却只能旁观。”
说话间桥上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有文人士子酒后吟诗,他们抓着这段短短的时间疯着、乐着,有一头戴方巾的年轻人大喊:“马映汉阳雪,旗包陇右风。圣君忧边患,河岳见军功。”
“好!”
之后有人重复高唱:圣君忧边患,河岳见军功!!
店小二挠了挠头,“老爷,他们说的是啥意思?”
夏言解释道:“他们是说,皇上关心边疆形势,决心平定边疆乱事,所以有了今朝这样的大胜。”
“喔~说的好说的好,小的也是这样认为的!”
夏言噗嗤一笑,“你也这样认为,你怎么不说?”
“嘿嘿,没读过书嘛。但我知道老爷一定会说。”
夏言都不知道他与这个小厮在这里废什么话,不多久,桥上的人又下来,其中一人对着他大喊,“公谨!公谨!如此盛景,需你赋诗一首啊!可不要以为躲在那里,我们就会饶过你!”
于是乎一帮人又下来,撺掇着要夏言作诗。
既然拗不过,那就应了。
夏言略作思索之后开口,“入幕推英选,论兵迈古风。卷旗收败马,锵佩揖群公。紫塞金河里,天山弱水东。晚风吹画角,残日让雕弓。”
他这四句说的是整个过程,第一句推选将领、论兵法战略,第二句是战场获胜,所以‘收败马’,敌人的败马,第三、四局是胜利之后感叹边塞的壮丽景色。
尤其那句晚风吹画角,残日让雕弓颇为有感觉。
原本到这里众人都以为结束了,因为完整的逻辑已经出来了,正要叫好之际,夏言望着灯火辉煌的京师又吐出两句:庙略占黄气,精神贯白虹。丈夫期报主,看取宝刀雄!
最后一句最为震撼人心。
与他一同欢庆的这些人都是科举不中的举人,人人心中都压抑着同样一个念头。
“丈夫期报主,看取宝刀雄!!公谨好诗!!”
……
如果说这些人是旁观者。
那么周尚文的家人大概真是要泡在喜悦之中了。
周老太太把佛珠都要捻秃噜皮终于求来了这个福报,他把三个孙子都叫过来,全部提溜到祖宗灵牌之前磕头。
周老太太说:“你们要记着今日,并在祖宗的灵前起誓,从今往后要效仿你们的父亲,学得本领,忠心报国!还有,这几日不要到外面去吸人眼球,彦章在为国争光,你们三个不能为周氏丢人!”
“是,孙儿们记住了。”
此战之后,周氏在正德一朝必定举足轻重,不知道会不会封国公,但是由伯进侯是铁定的了。
然而在弘治年间,他们全家还窝在西安无人问津呢。
这当中当然有周尚文的个人奋斗,不过周氏受恩之中也被人瞧在眼中。
越是如此,周老太太这种历尽沧桑的人就越是冷静。
……
……
朱厚照也确实在和内阁四人论及封赏之事。
王炳就觉得要么干脆就让周尚文担任新疆总督,“勋贵之家戍守边疆,这本就是寻常之举,且周尚文治兵、作战都可为一时之选,必定可以胜任。”
朱厚照也在考虑,“王炳这话也不是没道理。那边多少还是会有些战事的。土鲁番汗国之西,不是还有个叶尔羌汗国吗?”
杨廷和心惊,“皇上,连番作战,官军必疲啊。”
“朕知道,朕不是让他立马再战。”
杨一清补充,“皇上的意思是要靖虏伯镇于新疆,只要时机合适,便可再立新功。至于时间,三年、五年皆可。”
“微臣也觉得,新归疆土当此之时应用武将而非文臣。”
说这话的是王鏊,朱厚照听后心中宽慰。
“……不过武将之选,是否以靖虏伯为总督,则可另议。”
“近几年还是要他。”这个朱厚照不会多事,人家打下来的,让其他人享受胜利,他不允许,这是心里的想法,嘴上还是说:“既然他能打胜仗,咱们君臣就不要多事,临阵换帅万一换了个不争气的,朕不气死,靖虏伯坐在家中也要气死了。”
这话说的有些滑稽,几个老臣都有些没忍住。
“……还有,靖虏伯这称谓得改改了。”
众人一听就明白了,大胜之后的封赏这是应有之义。其中头功,自然非周尚文莫属,问题在于封到什么程度。
朱厚照想都不用想,此时的朝野、民间必然已经是欢庆一片,人们也都等着皇帝要给外出征战的将士什么样的封赏,这种时候他当然要迎合了。
“开疆拓土,此为青史留名的不世之功,靖虏伯确实已不相称。此外若是要委其以新疆总督之任,或可以国公封之,以示我大明皇室与勋贵共荣共损之意。”
朱厚照咂摸着,主要是周尚文后面还有可能再立大功,“他是不是还有三个儿子在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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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去参加一个婚礼,我尽量少喝晚上回去码字,如果不成,明天三更。
明天更吧
被安排开车带人,本来以为可以不喝酒,结果给人当司机,吐了我一车,现在在洗车…
第700章 纳谏
周尚文有三个儿子,分别为周君佐、周君佑和周君仁,历史上他们都曾随自己的父亲连续作战,也算是战场上的骁勇之士。
皇帝忽然在此时提到他的儿子。
臣子们也都明白,天子不想在这个时候封周尚文为国公。
杨一清想着,这里面可能是两个考虑。
一来,永乐以后,几乎再无国公之封。想要这个封赏,那基本是要在天子打天下的过程中有重大的立功表现。而周尚文虽然有开疆拓土之功,但始终还是少了一点。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本身也不足以封国公。
其次,天子仍然有让周尚文西进的意思,换句话说,这次封了,后面就封无可封了。
而不封国公,那么就改而荫其子嗣。
这都是很简单的想法,其他三位阁老也想得到。
其实这些都不影响大局,大捷之前,只是封赏多与少的问题。
所以这番圣意,他们都没有二话。
继而杨一清开口,请封靖虏伯为靖虏侯。
次日,内阁携六部九卿再次面圣,议定祭庙仪式,皇帝宣布大宴群臣。
这场大胜的气氛也被推至高潮。
后宫之中亦是如此,三个皇子见到朱厚照都会说一两句祝贺之话,便是夏皇后这等不问政事的妇人也要讲上一两句。
即便如此,朱厚照还是觉得不够。
又过两日,朱厚照找来杨廷和和礼部尚书王华,见面以后直接便讲,“朕先前曾经也下过谕旨,朝廷要编修名将录,其目的是要汉人始终铭记那些为国征战的将士,其视角是要超过一朝一代,哪怕不是为我朱家效力,也值得被铭记。”
王华和杨廷和相互对视了一眼,“陛下,武将悍勇,且朝廷封侯之旨意已经下达,赏罚已然分明。陛下此番再赏,臣只恐……贻祸无穷。”
“不,以前朕说过,既然说到了就要做到。而且朕在江南已经明言,如今的局势已经进入大争之世,内阁不是也在争相进行产业之议?朕可以先说一个暴论,产业是否兴盛,武力是最为重要的保证!”
下面那句话他就不好讲了,因为这两人都是文臣。
实际上朱厚照是要改变那种武将被压制的风气。
这个事情要分两说。
武将是不是该压制?或许该,以几百年的视角来看,重文抑武为几个朝代所接受自然有其道理。但最终给这片土地、这个民族带来了太大的伤害。
大明在他的带领下已经开始广泛的和周边国家进行交往,关键是这部分利益群体被他养出来了,底层逻辑也慢慢通了,再想往回改其实已经不那么容易。
所以再重文抑武,他觉得不合时宜。
这是他的个人判断,好与不好,真的难说,历史上并无相同的情况可以参考,只是他觉得后面的战事怕不会少。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有两层,一,名将录上应该有周尚文的名字,而且撰文记述的时候不应该局限于强调他对大明的贡献或是为朕立的功。他的功劳要放在汉夷之争的角度来看,他争得不仅仅是大明的疆土,也是汉人的疆土。”
这段话对两个人是有震撼的。
即便有这样的评价,一般的习惯也是给死人比较多,在世的时候就开始‘著书立传’确实少见。
“陛下。”
王华颤颤巍巍的行了个礼,“陛下可还记得侯君集?”
朱厚照沉默不语。
侯君集灭高昌国,立下的功劳万世不灭,但也因为如此,他后来自恃功劳、忘乎所以。
唐太宗因为他贪了几万金的事对他进行惩罚,结果这家伙心生不满,最终导致他反叛。
这种也是有可能的。
王华语重心长的说:“臣不是要揣测谁,只不过有的时候赏其太多,不一定是好事,或许也会害其不浅。”
朱厚照微微沉吟,“朕确实也不想看到那一幕。”
“那老臣建议,皇上可暂时按下此心,人有生老病死,陛下也比靖虏侯年轻的多。”
这话就是体现一个老如狐的臣子心思了。
作为皇帝有时候要固执,有时候要听劝。
他当然是更想激励人心一点,不过做些平衡似乎更加理性。
王华的意思很简单,周尚文会死的,你一定要给他这么高的评价,可以在他死的时候给,急什么呢?
“嗯……”朱厚照摸着下巴来回转悠,“但是朕是想传递一个讯息,告诉世人,朝廷以及朕一定会铭记为国征战的将士的功劳。”
王华又追上回:“陛下,这样的话,那些战死沙场的人更应被铭记啊。”
朱厚照最后的‘心理防线’被攻破,他言辞恳切的冲着王华说,“那就依礼尚之议。是朕略显急躁了,礼尚的安排更显谋国之大。”
王华不敢承受这样的话,双臂一抖,“此臣职责所在也,况且陛下听闻纳谏,虚怀若谷,是仁君风范。”
朱厚照想了想,说:“那就这样吧,这次除了祭祀先祖,礼部也组织一个烈士碑的纪念仪式,朕亲自参加,并且以礼部的名义订立法度,从今往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任何人不得有辱没烈士及烈士碑之举,违者,斩!!”
王华立马行礼,“皇上圣明!!”
其实他们这些老儒臣,对天子并没有太大的意见,虽然皇帝也有些武断强势,有时候也会苛责于人,但是武断归武断,并没有人真正说过皇帝从来不听臣子意见。
国家大事,不是天天都打打杀杀的,也有很多平常的民生之事,或是像今天这样的商议,只要臣子能说服得了皇帝,给出足够的理由,皇帝是会听的。
甚至可以说,内阁管着大部分的朝务,阁老的意见天子都会听,只是碰到是否出兵、是否办什么大案这类事,天子才会乾纲独断。
不过杨廷和到是挺意外的,两人离宫之后,他冲着王华深深行礼,说:“实庵公,以公为先,此番谋国之语,确实令人敬佩。”
王华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王守仁和今天的周尚文一样,他也有机会得皇帝此番殊荣。
那是他的儿子啊。
但是为了国家、为了大明,王华全力相劝,促使皇帝不要那么激进,这不是以公为先,又是什么?
甚至于杨廷和都觉得,王华之所以能劝成,这也是重要因素,要是他来讲,还不一定是什么结果呢。
王华则仍然自谦,“哪里哪里。”
古时候为免信息传递有误,似这种重大的捷报都会有几路人马来传递。而自那日之后,后续的消息与先前捷报无半点差距。
所以此事为真几乎已经没有异议。
自此后,天子祭先祖,列新疆,封武将,宴群臣,大明的正德十年似乎比以往都更为恢弘。
朱厚照则因为王华的高风亮节而想起王守仁,他本来是要明年亲征的,不过因为日本国之事,计划有变。
这样的话,他就不能再等了。
王守仁经营河套多年,明蒙的实力已经使得那边不需要一个这么厉害的人物了。
所以他想着将王守仁调回来。
一趟江南之行,让朱厚照对礼仪二字有了重新的认识,而归根结底这属于文化建设,它看似捉摸不定,但却非常重要。
在军事、经济都发生变革的江南,似乎也该需要一个人对他们进行思想解放,否则就该上下失衡了。简单的说,社会现实变化会改变人的观念,比如说会有关延卿这种人出现。
这种变革时期,如果没有人能好好的引导,那最后也不知道会酝酿出一个什么东西出来。
想到就做。
但这种调动有一个缺陷,就是剥夺了王守仁握在手中的不世之功,这就很不厚道了。
思来想去以后,朱厚照决定给王守仁去一封书信。
第701章 再用张骢
朱厚照快步走向边上的侍从室,喊道:“景旸,将前几日大同总兵石奉所上的奏疏给朕拿过来。”
他这一喊,连带着靳贵和谢丕都得站起来。
景旸也连忙称是。
他记得石奉有禀报,火筛部在大同有零星的纵兵入寇之举。
这其实也不是火筛胆子大,实在是草原物资匮乏、生活困苦,不指着抢一点儿,基本是不能成活的。所以很难完全杜绝。
朱厚照这个时候是随意找个理由,然后自己回到御案之下写亲笔信:他要让王守仁自己派兵巡边,北驱鞑靼。
河套三镇本身就是兵精粮足,王守仁绝对有这个实力。
只不过原本是要等他这个皇帝亲征,但一直等下去也不是个事,若是因为他自己的私欲而放任蒙古部落逐渐恢复实力,最后酿成相对严重的后果,这就是大事了。
朱厚照允许自己在小事情上任性,比如充实一下后宫,但这种大事还是不能胡来。
没有他这个皇帝,征漠北就不需要组织三十万、五十万这种大军,王守仁手中的骑兵就足够称霸草原了。
虽然有些遗憾,不过以后还是有机会,王守仁也不会一下子就打到狼居胥山。
天子正在书写之间,尤址悄悄的靠近,稍等了会儿,眼见天子端起纸张吹了一口,他便上前说道:“陛下,西北大捷以后,京里是好一番热闹。才子们各显神通,可是出了不少佳句。”
朱厚照一边把信折好,一边说道:“又有什么稀罕事了?说来听听。”
“诶。据奴婢所知,这几日以来京中各处酒楼全都是人满为患,才子们凭酒作乐,共庆封疆大事,其中有一首词,奴婢以为最好。”
“你什么时候也爱好诗词了?”
“附庸风雅嘛。”
朱厚照嗤笑一声,“好,朕索性也无事,你念念看。”
“是。”尤址摆了个相对正经的脸,嗓音也沉了沉,“马映汉阳雪,旗包陇右风。圣君忧边患,河岳见军功!”
这后两句嘛,旁人念朱厚照还有些感觉,偏偏从这个老太监的嘴巴里出来然他有点别扭,“难为你了,为了拍马屁,还得背首诗。”
尤址故作冤枉,“陛下,这可不是奴婢说的,是外面才子们所公认,还都说写的好呢!”
“便只有这一首?”
“自然不止,另有一句,倒也传得广。庙略占黄气,精神贯白虹。丈夫期报主,看取宝刀雄。”
“有志气,比拍马屁的好。是谁写的?”
“好像……是叫夏言。”
朱厚照微微一顿,“谁?”
“是叫夏言。”
这个人,一般还是知道的。
嘉靖年间,或许是这个皇帝太过于精明,所以诞生了一批很厉害的名臣。
夏言就是其中之一。
夏言为官一是廉字。与他同朝为官的张骢因为有嫉妒人、不容人的老毛病,所以曾经想过收拾夏言,但是始终找不到夏言犯罪的证据,哪怕在贪墨成风的政治氛围中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
其次是硬字。夏言的脾气非常火爆,与人讲话从不客气,在他之前的张骢手段比较狠,比如说整治吏治、清查田亩,夏言不仅全盘继承,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也是他后来被陷害,但无一人为其说话的主要原因。
总得来说,也是一心想做事的一代大臣了。
“这个夏言,现在是……”
尤址接话,“是举人。”
“喔,那可惜。”
“要不要奴婢……”
“不要多事,让他自己去考。”
“是……”
夏言这个名字,让朱厚照忍不住想到张骢。
这两个人都是嘉靖年间非常有能力的大臣,张骢现在是大理寺卿,这个职位很高,但大概与他期望不相匹配。
尤其是在正德朝,因为正德皇帝要做许多事。
干好那些皇帝交代的具体的事的大臣才会受到重用。
比如说杨廷和,看似不温不火,但先是推广红薯,然后重议礼教,本身还是阁臣,这种人对于那些在他下面的人来说,就很绝望,伱怎么才能翻过这座山?
他的地位也比一个大理寺卿要稳很多。
但张骢有此结果,也是性格使然,正德五年,他与锦衣卫副使麻斌相交过密,引起天子不满。
继而从原来的青云直上变得像如今这样可有可无。
而且他一朝得势之后,为人较为嚣张,在朝堂上猛打猛撞,虽说都是奔着皇帝的心意去的,但朱厚照也得顾全大局,朝廷又不是为他张骢开的。
正德八年以后,不论是皇帝召见的次数还是具体负责的事情,张骢都逐渐落于人后。后来更是让他去做了大理寺卿,干的就是得罪人的活。
要知道原来作为军屯的直接参与者,他可是经常与皇帝直接交流的。
张骢本身也有些苦闷,但他这种人,回过头来再找杨一清为他站台,那是不可能的。
杨一清又不是笨蛋,只需要一件事就能看透其本质。
失去天子和首揆的青睐以后,张骢在朝中举步维艰。
直至此番,也冷落了他近三年了。
人有的时候是需要教育教育的。
朱厚照把靳贵叫了过来,问道:“充遂,那个张骢最近老实么?”
靳贵不知道怎么答,“陛下说的最近,是指近半月?”
朱厚照:“……”
“怎么?这半月又不老实?”
“臣以为倒也不能这么说,只是近来朝中有产业之议,张骢似乎很有兴趣,微臣知道的有数人都被他拉着讨论此事,不过大多并不愿与其为伍。”
朱厚照叹息,这个家伙人缘是真差,连靳贵都不愿意讲他的好话。
但不管怎么说,张骢还是非常有能耐的人,更关键是他有几分公心,做事情是考虑这个国家的,这很难得。
想了想,朱厚照还是决定召见他。
张骢接到旨意以后分外重视,沐浴更衣的时候都十分认真,没有一点敢糊弄的心思。
便是在侍从室外等着的时候,也正襟危坐。
在他之前,朱厚照见的是成国公朱辅,商量的是军学院之事,人走之后,朱厚照在门口瞄了他一眼,斜着眼睛说,“让他进来吧。”
张骢得到旨意,小碎步似的快些迈进来,而后行大礼,“微臣大理寺卿张骢,参见陛下!”
朱厚照也不叫他平身,就站在他边上说:“张骢,朕在江南办了几件案子,你都知道吧?你怎么看?”
“微臣都知道,陛下为民做主,惩治凶恶,此乃圣君所为。”
“大理寺有审讯重大案件之责,也是三司会审最后一道关卡,你可得给朕守好这道卡。”
“是!微臣谨记!”
“平身吧,跟朕进来。”朱厚照说完之后,转身向御案,“张骢。有件事,朕要和你明说。”
张骢在后微微弯腰,“是,臣躬聆圣训。”
“朕听闻,你想找个人议议产业都没人搭理你。当皇帝嘛,喜欢孤臣,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定是知道的,所以朕,是不讨厌你的。不过皇帝喜欢孤臣是一方面,像你这般弄得满朝上下没一个朋友,朕要是用你,就得安抚除你之外的一大帮人,这个两难,朕不好抉择啊。”
张骢心中的痛被点到了,他诚恳道:“陛下,臣知错了。”
“你的能耐朕是知道的。但就是看不得他人好,这得改改。如今这朝堂之上,人才济济,且各有特点,不是只有你张骢才能辅佐朕治理好国家,杨一清、王鏊他们哪个不是三朝元老?顾佐、顾人仪也非胸无点墨,那怕就是毛纪,虽然总是和朕顶牛,但是他敢言、直言,且一心为公,更不要提周尚文、王守仁为国戍边,屡立战功。这么多人,这么多事,都叫你办,你办得过来?办得好么?”
张骢顿觉羞愧。
性格是于天生,有些人能受得了头上有人,比如王鏊,杨一清在他头上那么多年,他也懒得计较。张骢就是觉得圣宠最好都落在他头上,那才好呢,这就有问题。
“听陛下之言,臣愧不能当,请陛下治臣之罪!”张骢也跪了下来。
“惩戒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朕花上这个时间与你费这些口舌,不是为了收拾你,真要收拾你一道旨意即可。朕的目的,还是希望你能为朕效力,一方面替朝廷做几件实在的事,另外一方面也为你自己赢一些功名。你可明白?”
张骢听得懂,“蒙陛下不弃,若臣尚有一丝机会,定不会再辜负陛下今日点拨之恩!”
“好。这件事正要用上你这个人缘不好,希望你不要再让朕失望。”
第702章 核田归税(第三更)
西北确实打胜了,朝廷也定下了战后的各种事宜。
从百官到后宫都很很兴奋,不过朱厚照可不会沉浸在这份喜悦之中以为从此就天下太平了。
从江南回来以后,他心中是藏了事情的。
便是士绅优免。
内阁在进行产业之议,那是他们的差使,朱厚照也有自己的差使。
而之所以会选择张骢,一是他在军屯清理时确有一种果决,其次便是他这个坏人缘,士绅优免一旦被停止,不知多少人会想着走后门、托关系,以此来取得豁免。
如果这个人是张骢,那他们就比较头疼了。
不过朱厚照唯一有些担心的是,张骢在军屯清理之中表现优异,虽说当时也升官了,而且是几年时间从知县骤升为朝廷高官,但被他冷遇这也是事实。
而人都是会变的,如果这一次他记吃又记打,开始变得有些私心的话,也不能说没可能。
这也是今天有这样一番谈话的缘由,他想尽量打消张骢的顾虑,所以很明确的说出朕并不讨厌你这样有些奇怪的话。
只希望他有私心,但不要太重。
朱厚照是皇帝,臣子有些小毛病,他不可能哄着、惯着,必要的管束和教育是肯定需要的,如果他要因此而心生隔阂、选择相背而行,那也只能怪他自己没想清楚了。
这样的话不好讲,只是在心中放着。
但他期望着,张骢能和他君臣相和……所以并不愿意他挑错了路……
于是乎还是忍不住提醒,“张骢,圣人都说人无完人,朕今日点拨你本意还是爱你之才,你万不能走向极端,负朕之望,明白吗?”
张骢心中微颤。
他忽然间害怕了。
皇帝讲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是,微臣……谨记陛下教诲!”
朱厚照最多最多做到此处了,虽然心中还有些隐忧,不过……也就算了,后面再看好了。
“尤址,搬张凳子来。”
张骢谢了恩以后坐下。
“今日朕告诉你的事,你在京中先不要声张。除了南巡时与各个巡抚商议,朕回京之后还未讲过。”
“微臣明白。”
朱厚照背着手,“朕此次下江南,见到了许多为祸乡里的恶霸,他们要么是当地大的宗族,要么是寄生于当地官僚的豪强,当年太祖皇帝为示对读书人之优渥,所以准其免赋,这本是一项善政,但百年来却已完全异变,以至于到了威胁朝廷根基,社稷稳定的程度。你是个很有才干的官员,应当明白朕在说什么。比如,投献。”
张骢微震,陛下竟然要动这个!
“投献之事朝廷早以得知,在朕之前,宣宗、英宗时都有臣子上报过此事,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实际上,投献之害,颇为巨大。一则,它让朝廷的税基不断缩小,但本朝的包税制之下,税收总额并不减小,如此一来官僚与豪强联合,继续压榨越来越少的自耕农,导致朝廷的岁入不增,但自耕农的税赋却在增长。
如此,逼得越来越多的百姓放弃土地,这几十年来的流民大多由此而生。而等到天下处处都是流民的时候,天下就该大变,朕这个皇帝也该做到头了。所以你说,这是不是要命的害处?”
天子说得也太吓人了。
张骢忙道:“陛下不必如此忧虑,自正德初年以来,百业兴旺、四方安定、边军更是焕然一震,四方诸夷皆臣服,如此盛世之际,绝不至有惊天之乱。”
朱厚照则依旧认真,“朕听说过一句民间的谚语,说的是天晴的时候就要修房子,等到下了雨就来不及了。士绅优免是太祖所定之策,朕当然知道祖制不可更改。但现实的弊端摆在眼前,若是知道却不更改,等将来到了地下,才会被祖宗所责骂。
反过来说,你所言不虚,但也正是这样的盛世光景才能容许做这样大的变动,况且,朕虽比不得太祖太宗,但百年之后,古来帝王之中胜过朕的又能有几人?朕若不做,后嗣之君更不可能做,甚至想做也做不成。因而朕决心已定,士绅优免不可再继续!
张骢,朕与你说实话。重新让士绅缴纳钱粮绝不是简单易行之事。你若心生退意,朕也理解,你此时就可与朕讲,朕不会对你做任何的责罚。但你若不讲,领命之后阳奉阴违,坏朕大事,这就说不过去了……总之一句话,朕可以容忍你胆魄不足,却不能容忍你破坏大局,你要想好。”
张骢握了握拳头。
当时军屯也是这样。
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就是难得不得了的事情。
反观杨廷和之流,现在要么是跟人考察古献,追寻文字起源,要么就是三五成群相聚,品评古往今来的英雄人物,还要给人家做盖棺定论的评价,真不知凭的是什么。
而且不仅接着简单的活,还有阁老给当着,儿子又是天子钦点状元,侍从室的侍从。
这些事想起来当然令他难受。
但天子亲自问询,他也不敢不接这件难事。
什么容忍你胆魄不足这种话好听是好听,但伴君如伴虎,真要做了这个选择,他的仕途也就结束了。
另外他苦闷了三年,本身也是要等个机会……
心里一番挣扎以后,他跪了下来,正式道:“皇命在上,臣敢不奉承,愿以此微躯,尽瘁国事,虽赴汤蹈火,臣亦不辞!”
“想好了?”
“想好了!”
“想好了就行。这件事,必定会引起朝堂震动、天下震动,想要做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臣以为有一个难点。”
“什么?”
“陛下要收士绅的税,就要先弄明白士绅有多少田,这就需要清丈田亩。”
这四个字说得简单,可自古以来就没几个人能做得成。
当然,朱厚照知道有一个猛人做成了,至少是部分做成了,这个人就是张居正,史称万历清丈。
其实古代的改革说到底就是四个字:核田归税。
这在建国初期是可以的,一百年后土地开始兼并,如果能在中后期重新进行核田归税、哪怕是部分成功,那么延续半个世纪的王朝寿命一般是没有问题的。
这是最最本质的改革,道理也很简单,整个国家就是农业国,所有的人都靠种地,地的问题解决好了,剩下的都是旁枝末节。
张骢说的其实也是这番道理,所谓的免除优免,就是重新归税,而它的前提就是核田。因为你要收张三家的税,你得首先知道人家到底有几亩地才好收吧?
这个数据在正德年间官府已经完全不掌握了,洪武年间留下来的什么鱼鳞图册早就对不准了,上面写着的人名可能都死了几十年了。
“……此外,清丈田亩一事一旦开始便不能停止。”张骢低着脑袋,讲得话却尽显他个人的实干和经验,“若是半途而废,便是只管破坏民间之序,却不负责重新建立,留下的烂摊子极易造成土地的进一步兼并。”
因为动乱之时,最容易让一些原本就占据实力优势的一方获得更多利益。
朱厚照感叹张骢抓问题的能力,“看来朕所托得人,才与你说上这么一点,你便能思考得到关键所在。至于你说的不能半途而废……朕何时半途而废过?朕可不是宋神宗!”
第703章 英灵永在,永镇山河。
正德十年十月初六日,天子龙撵自午门而出,走向西城的烈士碑。
在此之前,朝廷已经正式下发旨意,以祭告上天、先祖的方式宣告西北之战的胜利,并宣布设新疆总督,节制嘉峪关外各处卫所。
对于朝野文武百官来说,开疆拓土不再是他们写在纸上歌功颂德的字,而已经成为事实。
对于更多人来说,正德皇帝在烈士碑前虔诚的纪念就像是一个符号,标志着如今的大明已与土木堡之战后的大明完全不同。
人们的观念变了,再也不必担心有什么边患,或是什么人打进来。当年蒙古人屡屡掠边,令人头痛不已,现在则是大明的骑兵隔三差五的巡边,驰骋于大漠的明军将士越来越多。
对于民间的影响就是阴阳怪气的少了,大部分开始逢人吹牛,展露着那国大民骄的心态。
而在西北方向,朝廷已经决定对哈密和土鲁番城进行整体扩建,同时在土鲁番设立马市和茶市,尽最大的努力、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构建通往西域的商路,同时鼓励民间商人参与其中。
战马不仅是运输工具,而且是军备物资,西域的马本身是非常优秀的品种,当然要要,而且要多要,所以朱厚照已经同意扩大购买的规模。
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最为关键的点。
便是武将的地位的提高。
好男不当兵,这个观念并没有在老百姓的群体当中改变,但在勋贵子弟之中,进入军学院、随军征战捞上一点战功,这条路子还是很受欢迎的。
本来这帮家伙也没那个耐性去读书。
所以军学院的名额非常的稀缺和抢手,如今出征的将官之中,大半来自军校,这些以往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很多都已经立了军功,出人头地。
这种事情就和哪里赚钱,立马就是无数人趋之若鹜一样。
周尚文当然是其中最大的代表,在他之下也有不少武将是青云直上。
这也是‘丈夫期报主,看取宝刀雄这句简单的诗词在京中广为传播的原因,诗词这类文艺作品都是看社会氛围的,它本身不会发光,是人们的广泛共鸣让它发光。
反正战场之上,活着是建功立业,就是死了…至少可以让家人获得烈士家属的身份。
朱厚照对这两次的祭祀仪式很看重,祭祖不必说,纪念烈士他同样要求在京大小官员全部到场,并在仪式之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一条杀头之罪:
从今往后,凡辱没烈士者,斩!
且光说是没有用的。
刑部和大理寺经过仔细查证,抓到了三个欺辱烈士家中老幼的恶徒。
这三人,一为屠夫,一为举人,一为盗贼,他们所犯的具体罪行不同,但结果是一样的。
就在碑下,在所有人的眼前,皇帝下旨斩头!
朱厚照虽然杀过不少人,但亲自看到脑袋从脖子上滚落下来的次数还是不多,鲜血喷洒了一地,多少带着些血腥。
不过他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所谓的强大的时代、铁血的时代从来都不是嘻嘻哈哈就能达到的。
皇帝身穿冕服,在他之下众臣依次排列,场面恢弘,气氛严肃,斩了这三个脑袋以后,天子宣布道:“今日,朕以此鲜血祭奠战死的将士,告慰他们的灵魂!竖匾!”
随着他的命令,烈士碑两侧各有一个匾额被揭开,它们是被四根石柱固定的。
左边是四个字:英灵永在。
右边也是四个字:永镇山河。
天子以这种肃穆到极致的方式告诉天下人,为国战死并非毫无意义。
而这里终将成为这个民族精神力量的源泉之一。
那日仪式之后,仍然会有人时不时的来到这里。
大部分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要么是老妇带着孙子,要么是妻子带着儿女,他们手捧鲜花,到这里放下,说上几句话,然后离开。
每日都是这样,可能来的人不一样,但没有哪一天是鲜花不更新的。
不过有一天有些特别,因为烈士碑前来了一队人马,轿子光鲜亮丽,一看就不是寻常之人。
百姓们不敢靠近,只敢远远看着。
杨一清虽然年纪已经大了,但到这里他不该继续坐轿,所以每一层阶梯都是他自己爬上去的,边上只有他的儿子杨质庵扶着他。
杨一清没有家人在朝为官、更没有人从军。
这一趟他是为了纪念自己当初的好友。
他曾任三边总督,也是与鞑靼打过仗的,手底下曾有一参将名为左和,曾经救过他的命,但最后不幸战死。
杨一清无比虔诚,他在碑前自言自语的说:“左兄为国殒命,幸得圣天子在朝,有此碑,望左兄能在九泉之下含笑。”
说完以后他叩首再拜。
临走时,望着一个一个登梯祭拜的人,杨一清若有所思。
天子此事行的方正,虽然营造石碑费了不少钱财,不过能让那么多人在此心怀忧思,也算是一桩功德事。
为国战死被上上下下的人所纪念,当然会更加激发前线将士的士气,同时有天子主持,这也是一种荣耀。
大明百年来的以文抑武,似乎已经不存在了。
杨一清自己都能感觉到,因为皇帝的支持,不少勋贵现在也开始重温‘旧日时光了,他们一手拿着从海贸上分得的银子,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一手安排家中子弟进入军中,赢得战功。
而在朝堂之上,以成国公为首,又支持天子进行各种各样的军事活动。此外,像新封靖虏侯、平海伯和威宁伯这都是在朝堂上能发出声音的勋贵。
正德十年的气氛,已经和当初完完全全的不一样。
“阁老,回府还是去内阁?”
“去内阁吧。”
“是。”
杨一清越来越明白了,天子是又要文治、又要武功,文治方面自然是百业兴旺,武功则仍不止于目前的疆界,这其中的纽带就是先前提到的产业二字。
到内阁的时候,关于这两个字的会议正在进行之中。
他从门外径直走进去,见到众人迎接他,他直接摆摆手,“继续。”
是少府顾人仪在讲,他说:“……发展产业无非是三个环节,种植、制造、售卖。前两个都好说,棉花不够可以买,工厂不够大,少府可以出资扩建,关键在于一定要能卖出去。将来,我等与陛下禀报,这肯定也是其中的关键点。”
“顾少府可有良策?”
“在下已经命人试制了棉布,在内陆虽说商业氛围不浓,不过几个大城仍然有一定需求,再者,在下以为能否向陛下申请,将棉布列在此次西域贸易使团的外销物品之中,试一下。”
是的,天子已经在筹备向西域派遣两路人马。一路是修筑、扩建城池的人,那里要进行汉化建设,语言是一方面,其实建筑也体现了一种文化,所以周尚文很缺这种人。
另外,天子要向西域派遣贸易使团,将大明的茶叶、丝绸都带过去,想办法换回西域的战马。
商路通了,那就做生意,各取所需,商路不通,周尚文再他妈给老子打。
杨一清听了几句,随后说:“要不要请平海伯也在南洋试一下?”
第704章 产业部
顾佐站了起来,面向杨一清和王鏊,“阁老,平海伯那边已经开始试售棉布了。”
“喔?成效如何?”
“棉布更便宜,更柔软,当然是效果很好。正德九年首次出海,已售出二十万两。”顾佐看了眼顾人仪,“当然在大明和西域尝试一下也是好事,不过棉纺织业的潜力在下以为已经是确定的了,不需再过于谨慎。所以,应该议一议在何处扩大棉花的种植,同时又该如何扩大出海的规模。”
这实际上就回到了邢观当初的设想上来。
扩大种植、扩大出海规模,这都是说得很容易的事,实际上要想增长的速度快,就要人为的干预。
民间并不知道海贸之中棉布也很赚钱。等他们知道,再考虑是否投资,然后真的筹建作坊、想办法再出口,实际上要个两三年的周期的。
但是以官府的手段来运作,则要快很多。
少府这边马上就可以招人开厂,棉花么,也可以加紧从各地购买,同时还要协调船只运力。
这些事做起来顺理成章,看似不难,但如果没有一个统一的声音进行调度指挥,效率就会下降很多。
“既然如此,倒不如专门设一布商。”杨廷和出声建议道,“政令多头,总显得混乱,如同粮商一样,少府之下可再设布商,不管是什么事都从一条路走、听一个声音,这样会不会好些?”
恩,杨廷和脑子总是会清楚一些。
王鏊赞同,“这个建议不错,理应纳入章程之中。”
……
……
内阁为了棉纺织业已经商议了小半个月。
十月,皇帝吩咐侍从室专门空出一个下午的半天,随后内阁携领主要官员入乾清宫。
朱厚照就在这里等着他们,他是听说已经议出几条不错的做法了,所以特意来和他禀报。
见礼之后,照例赐座。
“谁来说?”朱厚照问。
这个事情顾佐逃不掉,其他人都不觉得自己有他说得好,“回陛下,臣来讲。”
“好。”
到皇帝这里应该就不像之前在内阁那样叽叽喳喳了,而是有几个比较精炼的观点出来。
顾佐冲着众人拱手,最后面对皇帝,“陛下,连日来,内阁各大学士先后召集臣等共议产业,力推产业之共识如今已不成问题,关键在于如何使其兴旺。经过几轮商议,臣等共有三点建议禀告于陛下,望陛下采纳。
其一,设业部。如今吏、户、礼等六部和少府之中,并无既有的与推动产业有关的职责,即便有,也是户部沾一点儿,工部沾一点儿,如此混乱不堪,并不易于政令通畅。设业部以后,可专门负责产业之事,譬如引导和规范产业,专门解决产业之中的各类疑难杂症等。
其二,设布商。此为仿照粮商所设,由朝廷出本钱,购棉花、造工厂、雇织工,最终行销海外,如此速度最快,效率最高。
其三,定商规。这个商规并非是大明自己与自己定,而是大明与外国定。以往丝绸、瓷器都是上等贵重之货,为各国贵族所欢迎,自然不成问题,但棉布却不一样,它必定会对各国本身的商业产生影响,因而需要早立规矩。”
朱厚照听了以后还是略有欣慰,十年来,这些家伙总算逐渐开窍了。不过,第三点他不是很懂。
“关于商规之说,你是否陈述的不够具体?所谓的影响是指什么?”
顾佐迟疑了一下,他本来以为大家都会懂的。
“臣斗胆,陛下说过此番朝廷征日本和西北,最终的目的是要重建商路。既然如此,战胜之后,两国商规如何议定,这都要先前讲好,免得日后再有摩擦。”
朱厚照忍住了笑意。
“好了,你不必再说了,朕准了就是。”
“陛下圣明。”
臣子们也领会到这层意思了,这就足够了。
所谓的定商规,说的冠冕堂皇,就是要外国同意即便将来棉布的规模很大,也不能阻止。
顾佐说的很对,丝绸、瓷器不是问题,那些外国的贵族自己就喜欢,但棉布的售卖说不定会影响这些贵族自己的利益,那就难说会发生什么了。
竟然能考虑到这一点。
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就是这三条吗?其他是否还有?”
顾佐道:“陛下,这三条是臣等共同商议的,就是这三条了。”
朱厚照笑道:“很不错了,这三条说的很简单,不过要总结凝练出来并不容易,爱卿们都费了心了。尤其是再设一部的建议,朕觉得相当之妙,说明朕的大臣们不再局限于固有的套路,而真正的开始思考怎样才能迅速的解决当前的问题。
设立产业部是一个高招,由官府引导、官府规范、官府监督,如此一来既快速又有序,确实不错。但当前谈的是棉纺织业,产业部可不要局限于这单单的一业,其他的也要囊括进来。实际上,朕在想,大明今日岁入半靠海贸,海贸之下,各类作坊、公司越来越多,官府要想办法对这些进行有效的管理。”
他摸了摸下巴,想了个招,“差不多也可以开始了。产业部对各产业进行一个编号吧,譬如棉纺织业为甲,盐业为乙,以此类推,然后让每一家公司都有一个单独的编号,同时任何人要成立一个新的公司要到产业部进行申请,否则就是违规交易。”
这样,臣子们就不理解了。
“这是为何?”
“为了监督、为了管理,任何的交易都要以这个编号为基础,倘若任何一个公司出了问题,朝廷可以根据编号寻找当初申请的人,以此进行调查、追责。更为关键的是,为了今后收税。”
随着这些商业活动的兴旺,初期为了培育进行免费,但不可能一直不收税。
借着他们提到新设产业部,朱厚照自然就开始为将来做铺垫,他做事很多时候都是要考虑以后的。
而且这是和六部并列的一个部,那么大的衙门,不得有点儿正经的这职责?否则部衙增减岂不成了笑话?
不过他贸然提出,这帮人大概不是特别理解,“这个先按下不提,总之以后有了产业部,朕也就知道找谁办这件事了。”
臣子们心里嘀咕,不知道皇帝又会给新派什么差使。
“……至于所说的布商之设,朕以为完全可以,设在少府之下,还是在产业部之下?”
杨一清道:“应当设在少府之下。否则产业部有监管之责,臣只恐亲疏有别。”
就是对自己的布商宽松,对其他的布商胡乱上强度。
“准。何时成立?”
少府令顾人仪站了起来,“陛下旨意一到,立时即可!”
第705章 王炳突病
如果说产业之议是为了未来,那免除士绅优免就为了纠正过往。
与这两个大事相比,甚至东征日本都是次一级的事项,因为这两个事做好,日本那一个小岛又算得了什么?
到时候的征途就是星辰大海。
张璁回府以后也开始思索皇帝的这番用意,这个时候举目望去,朝堂之上几无‘盟友,这样的大事情他不能与杨一清讲,不能与王鏊讲,甚至一向拥有清名的顾人仪都不会搭理他。
过往之中,他本来也将这些人都得罪了。
如此一看,唯有孤军奋战。
京里因新疆复归而热烈吵闹,张璁却一反常态非常安静。
几日以前,他就已经准备研墨提笔,士绅优免其害莫深,这样的道理并不难说。
税基越来越小,百姓的税负越来越重,这是多难懂的事啊?
但是……朝中难道就没有人意识到吗?
张璁瞳孔之中忽然射出精光,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提到?
皇上说过,南下江南的时候已经和一部分人讲过了。为什么一份奏疏都没有,一声响都听不着。
闲窗之内,灯影晃动,张璁这样已经好几日了。
最终他还是决定去找一下王炳。
皇帝南下是带了他的,许多事他都该知道的。
不过他递了拜帖以后,却被管家告知王阁老病了。
张璁心中一揪,以为是又被拒绝。
但实际上王炳真的病了。
朱厚照也听到了同样的消息,他本来正在批阅奏疏,听到尤址这么讲,还很诧异,“病了?前几日还很好,怎么忽然就病了?请了大夫去看了吗?是什么病?”
“便是昨夜忽然病倒的,像是重病,据王府中人报,入睡前一切平常,到了早上下人叫起时忽然间便病到不能起身,最初是有些呕吐,很快又不能言语,此时王府都已经慌乱了。”
“你说什么?”朱厚照完全震惊,本来生病倒也正常,尤其这帮阁老都那么大的岁数,偶有不适根本没什么,但听到这种描述,他还是有些不能接受,立马道:“快传太医去王府瞧瞧。”
“是。”
尤址低头退出。
“用跑的,慢吞吞的像什么样子!”
老太监听闻屁股撅起来猛跑。
朱厚照皱起眉头,老人忽然不能说话……这怎么有些像是脑梗啊。
这种病一般是会突发,关键是……比较要命啊。
王炳今年也六十出头了,本来还觉得他在内阁中算年轻的,不过仔细想来,古人有这个岁数算是很长寿了,到这个阶段身体机能在哪一天出问题都不奇怪。
主要是这种病在现代医疗条件下都要抢救得及时,放在此时……
朱厚照也不好说他结局会如何。
但无论是好是坏,想来朝务是得放下了。
本来王炳还挺派得上用场的,看起来他不起什么作用,实际上王炳很会迎合皇帝心意,而且他与杨一清明里暗里的不合,对于避免杨一清‘权倾朝野是一种重要的牵制力量。
从京师到地方,对于众多官员来说,不是只有走得通杨一清的路子才能升官,王炳本身也挺有实力。
毕竟王鏊属于清流中的清流,几乎是倒向杨一清的,可以称之为‘绥靖阁老,他没有自己特殊的政治诉求,只是尽到自己次辅的职责,别人主动和他拉帮结派,他也没什么兴趣。凑巧杨一清也不是什么小人,他的品德在王鏊眼中是合格的。
他们的关系就是刘健、李东阳、谢迁的延续。
现在王炳忽然不在了……
朱厚照就得考虑如何应对这个变局,王鏊不用多想,杨廷和自然前进一位,但他还是年轻了些。
这是单纯的政治方面。
本身王炳也负责一些具体事务的,他在当初的职责分工中负责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所谓的三司就是这些。
而有一个迎合皇帝圣意的人管着这片儿,都察院就不会闹太大的幺蛾子,皇帝也能省事不少。
现在换个人的话……
朱厚照考虑着,哪怕是让杨廷和接,估计半年之后就开始各种清流上些怪异的奏章了。
“唉。”
他这一声叹气,一方面是为了一个跟随自己多年老臣的悲惨结局而唏嘘,一方面也是为忽然变动的朝局而烦恼,之所以这个内阁从正德五年到十年一直不动,还是有其道理的。
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他安排朝局的本事再大,但是身在其位的那个人熬不住,那有什么办法?
就像当年的兵部尚书齐承隧,本来跟着杨一清也是前途无量,但半路倒下,现在还在家养病。
“靳贵啊。”
侍从室中出来一个头发也以花白的中年人,“臣在。”
“等今日太医看过以后,你择时先代朕去看望一下王阁老。人这一生啊,功名利禄总难放下,直到身体出了问题以后,除了健康,其他的便什么都不想了。王炳总是立过大功的,虽偶有过错,但朕不是凉薄之君,你去宽慰宽慰他。”
“是。”
正德皇帝一般都是如此。
毕竟人都这样了,你还揪着他那些错误干什么,肯定是尽可能放大他的闪光点。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处理,所以靳贵也明白。
而且对活着的大臣来说,这也是一个安慰和保证,就是不管怎么样,只要不弄得想刘大夏那样,天子一般还是会成全臣子的身后之名的。
就是家人也会受到较好的照顾。
所以满朝文武,那么多人愿意顺从、愿意卖命,不是没有道理的。
……
……
“真的病了?!”张璁满脸讶异。
他用的下人笃定的回答,“是的,小人已经确认再三,说是忽然之间连话都讲不出来了!现在只凭着一些名贵草药吊着一口气。”
张璁并没有因为早上错怪了人家而自责,他是想到了别的。
王炳可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皇帝下江南,怎么不带旁人呢?为什么随驾臣子以他为首?
这其中都是有理由的。
现在他忽然病到话都不能讲……
张璁心中微动,四个阁老少了一个,皇上是不是得考虑再挑一人?
“张福。”
“小人在。”
“让人来给老爷研墨。”
“好嘞。”
如先前所讲,奏疏本身极为容易,因为道理就简单,不够简单的是也可以说的很严重,张璁这一夜未睡,仔仔细细的斟酌了一下用词:
大明之天下,藩王不纳税,官绅也不纳税,朝廷的赋税皆由百姓所出,百姓不堪重负,以至卖地供赋,如此兼并,将来有日国库必会一空如洗,百姓也会一贫如洗,再不改制,便就要改朝换代了!
天下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之在众,断之在独!臣请皇上圣心独断,事必专任,若不如是,不足以定倾而安国也!
臣大理寺卿张璁谨奏!
第706章 皇帝仁厚
靳贵从王府回来以后忙不迭的就去和皇帝禀报。
哪怕仅从可怜一个老人的人道主义出发,朱厚照也不得不急,靳贵还未跪下他便急问:“怎么样?太医怎么说?”
“回皇上的话,太医说王阁老的病重而急,如今风邪已客居半身,且内居营卫,营卫稍弱,则真气去,以致邪气独留,发为偏枯。”
朱厚照更他妈急,“说点儿朕听得懂的,朕又不精通医术。”
“便是气血瘀滞,痰浊内蕴,阻塞经络,脑髓失养,因而眩晕呕吐,语言謇涩、肢体僵硬。”
坏了!
听这个描述就是中风了。
原来他急,但事已至此,他也逐渐冷静下来,“天,不遂人愿呐。太医有没有说,王阁老……王阁老还有多少时日?”
靳贵无奈摇头,“太医说王阁老轻则偏瘫,从此失语,重则……重则三五日便去了性命。如此重症,乃是天意,人力已不能及。”
朱厚照回到龙椅上坐着,静而不语。
良久,靳贵劝说:“陛下,人有生老病死,此为天理寻常,还请陛下珍重龙体,切勿忧思过甚,以致气淤于内。”
“王炳,可有子嗣?”
“有两子,长子壮年病去,幼子夭折,如今仍有长孙女侍奉于床前。”
哎。又是一个晚景凄凉的。
毕竟已经正德十年了。
实际上,一般从这里开始他就要接连不断的送走当初的老臣了。
因为他继位之时能冒出头的一般都是前朝的老人,这些人混到今天岁数不可能小,像李东阳,大概也是不久于人世了。
之前的闵珪更是几年前就走了。
熬到正德十年,杨一清已经六十二,王鏊六十六,杨廷和五十七。
这都是高龄,别说旁人了,他自己能不能活到五十都还是个问题呢。
“传旨。”朱厚照一扫心中的阴霾,很快振作起来,“加封王炳为武英殿大学士,授太子少保,另赐金一千两,银一万两。”
“皇上圣明仁德!”
“可惜他只有一个孙女,那个孩子多大?”
靳贵也是见过的,但是他一个老头子问人家姑娘多大岁数,这实在不合适。
还是尤址机灵,他马上补上说:“陛下,王阁老的孙女今年十四岁。”
“喔,还很小呀。是否许了人家?”
“额……”靳贵继续尴尬。
还是尤址讲,“还没呢。”
朱厚照又吩咐,“这件事……尤址你记着,若是哪家有合适的少年郎要提醒朕,朕来为王阁老做媒。”
靳贵和尤址听了都有些动容,皇帝算是服务到家了。
其实本来他又是赐金、又是赐银的,就是考虑到了嫁妆这一层。
王炳为官尚算清廉,许多人都以为是靠拍皇帝马屁,这当然是一个因素,可拍马屁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他拍出来了呢?
人到了这个关口,朱厚照就要各种成人之美,他虽然提倡清廉,却不可能让自己的阁臣在死后弄的家人都过得不体面。
消息传到内阁,众人不禁唏嘘。
此外,皇帝已经展现了自己的态度,
杨一清先前还抻着,现在也得展现自己的大格局,不能够仍然放不下以往的一些嫌隙。
于是他领头,各路官员纷纷登门探望。
王府的门前也开始络绎不绝起来,
……
“皇上也真是厚道人。按理说王炳虽是阁老,大部分也是沾了当年良乡一战的光,可这些年来并无建树,就是这样,还加太子少保,授武英殿大学士。”
“少说两句,背后编排一个重病的老人,显得你多大能耐?”
“下官是说皇上厚道。”
“皇上厚道用你说?你要是但凡做出点儿成绩,皇上也会赐你金银。”
……
王府之内,主要的当家人都成了女人。
便是他的儿媳和一个孙女。
这是个可怜之家啊,断绝香火可是很大的悲剧,朱厚照之所以赐得略丰厚,也是迎合这种人们的怜悯之心。
圣旨自宫中而出,
王炳儿媳领头接旨,荣衔加身,金银也送了进来。
传旨的尤址也没有马上走,而是到病床前再看一眼,“王阁老,陛下命咱家带话,陛下希望你尽快好起来,大明还有许多事,陛下想着和阁老一起做。哎……不过阁老放心,陛下不是寡恩之主,且已下旨要为你那宝贝孙女儿寻个好人家,并赐金银以为嫁妆,阁老安心养病就是。”
或许是错觉,尤址忽然看到王炳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然后竟然眨了一下!
他心中一惊,“孙太医!你快过来看!阁老动了!”
太医听闻立马冲进来,他皱着眉头搭脉,折腾了半息却仍然是摇头。
“你别丧眉搭眼!你看阁老那眼神,是要说话啊!”
确实如此,已经不像先前那般呆滞了。
“爷爷哭了!”
一声娇嫩的声音响起。
于是众人都瞧见,确实有一滴泪花从王炳的眼角流出。
他仍然不能说话,甚至不能做什么动作,但眼泪先是冒出,一旦出了眼眶瞬间就划下一道泪痕。
尤址也不知具体情形,他首先一口咬定,“阁老定是被皇恩所感动!方才咱家和阁老说,皇上升他的官儿,还要为他的孙女儿指婚,阁老感动了!”
“皇上仁德无双,阁老又如何不感动?”
可惜的是,人在病魔面前确实过于无力。
尤址临走前去见和王炳的儿媳说了几句话,他是太监,不必避讳男女之别,“方才咱家说皇上要为贵府千金寻个好人家,这是千真万确的,还请王夫人将她的生辰八字告知咱家,咱家好回去复命。王夫人只管等将来皇上钦赐就好。”
毕竟是阁老家的儿媳,还是见过些世面,立马说:“臣妾叩谢皇上隆恩!”
“若是可以,回头不要忘记托人递个谢恩的折子。”
“是,多谢尤公公提醒。”
“好说好说。”
……
……
两日后。
内阁再次面君就剩三个人了。
王炳仍然无法开口说话,他的职务仍然在保留,不过保留不了太久了。朱厚照也没有撤他的凳子,现在就是空在那里,摆出等其归为的架势。
但根据太医的说法,基本已是不可能,只是不做太过让人寒心的事罢了。
“王阁老忽然病重,这也是无奈之事,先生这段时间就先辛苦些,暂代一下他的职责吧。”
王鏊当仁不让,“臣岂敢言辛苦二字。”
“恩,特殊时期,内阁要和衷共济,有什么事情原本是王阁老协调的,你们都要关心关心。再添阁员之事,今年先不要提,等到明年再说。”
“是。”三人同称道。
“可有什么其他的要紧之事?”
略微沉默几息之后,杨一清出声,他从袖口里掏出一份奏疏,“陛下,内阁今早收到一份奏疏,臣想请皇上圣览。”
“拿来。”
朱厚照接到手中,还未翻开,看到封面是张骢他便眉头一动,等到真的翻了细看,面容也渐渐紧肃起来。
“你怎么看?”
杨一清起身弯腰拱手,“臣以为,士绅为社稷之根本,一动,天下乱也!”
这件事,了解皇帝圣意的王炳已经躺在床上了。
如果他在,内阁之中就是固定的有一个重要的支撑力量。
这就是作用,看似没做过太过具体的大事,但他始终坚定的支持皇帝啊!
第707章 激烈
这么多年过来,皇帝了解大臣,大臣也了解皇帝。
从山东到淮安再到南京,抓了那么多豪强,声势搞得那么大,杨一清就是想不知道都难。既然知道了,实际上背后的目的也不难猜。
因为他很清楚正德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其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
到今天看了这份奏疏,一切就都明白了,是张璁,是免除优免。
初次的会面不欢而散。
下去以后,杨廷和总是逃不掉的。
王炳现在已经卧病在床,那杨廷和就是陪同皇帝南巡、知道一切事情的那个人。
“皇上确实已经下定了决心了么?”王鏊也怀着略担忧的语气问。
杨廷和无话可辩,“臣不密则失身,这件事事关重大,无旨下官也不能兴风作浪,还请两位阁老理解。”
“王炳便不提。”杨一清眼神灼灼的看着杨廷和,“你杨介夫难道就没想过劝劝陛下?不要说陛下心中已定乾坤,周尚文如此受宠,王德辉还不是将陛下劝住了?!”
杨廷和抿了下嘴唇,他反而道:“杨阁老、王阁老,你们先不忙反对,张璁在奏疏中所言虽有危言耸听之嫌,不过士绅优免本身自有其缺陷,若非是陛下、这几十年该是什么光景,难道很难想象吗?”
王鏊心说我可没坚决反对,他转而面向杨一清,“阁老,你看……”
“济之,你该知道此事牵涉多广?正德四年,朝廷清理军屯,当时是西北乱、蓟州乱、山西乱,可以说九边处处震动。如今要夺去士绅优免之权,这可不仅是九边,而是要乱及两京一十三省了!而且大明优待读书人这是本朝的祖制,这要是改了,天下士子对朝廷寒心,这样的后果是什么?咳咳。”
杨一清越说越是激动,竟是一口气没顺好,咳嗽的满脸通红。
“阁老,你也不必如此激愤,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嘛。介夫,你也要理解阁老的用心,这桩事,初次听闻确实心惊啊。”
杨廷和作了一揖,“杨阁老,王阁老。不是下官要多言,但这句话陛下也会说的。”
杨一清不客气的说,“你讲!”
“士绅优免之制,使得朝廷岁入愈减、百姓负担愈重,几十年以后,到那时两京一十三省乱不乱?大明天下乱不乱?!”
杨一清和王鏊有些震动,他们心里都知道皇帝应该已经和他们都仔细说过了。
“这话是皇上说的?”
杨廷和非常聪明,“阁老,陛下从来都是坦荡之人,先前在江南提起只不过事发当时,如今回銮也是和两位阁老在商议此事。虽有先后,但事出有因,并非只对下官讲,而不与阁老讲。”
“放肆!”
杨廷和是揣测了他们对天子心意的揣测。虽然有些绕,不过杨一清确实该有生气的理由。
“阁老息怒。”
这件事在现代人心中是难以理解的,只是大家都交点税嘛,这有啥。
实际上在古人的心中,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我读了圣贤书、有了功名,就是和你们这些狗腿子不一样,我可以见县官不跪,可以不纳税,我高人一等。
这叫优待。
而尊卑等级制度又是一切的基础,不公平才是正常的,是朝廷想要的。
就像朝廷还规定,什么人可以穿丝绸、什么人不可以穿,这是赤裸裸的不公平,而且被所有人接受,公平才不被人接受。
所有的一切也都是在维护统治秩序。
如果现在把读书人的这个优待拿掉了,他们就会变得和狗腿子一样。他们就会想,这个朝廷把他们当做狗腿子一样对待!
这是大部分人会有的想法!
到那个程度,天下士子寒心,谁还会想着忠君报国?!还会有人喊出那句‘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嘛!
杨一清并不怀疑皇帝能够做到。
十年治国至今日,天子大权在握,还有什么是办不成的?说句难听的话,这个心思又不知在天子心中琢磨了多少年,今天提出来就和以往一样,肯定是各种准备都做好,甚至是下旨杀人,以血铺路,这些他看得到,以往也都有过。
但他真的不觉得朝廷以这种方式来将士绅屠戮一遍是什么好事。
将来有日,会有人记得的。
天子明明是一个圣德仁君,何苦要将自己弄成一个暴戾之主?!
杨一清的确是不太理解。
……
……
奏疏现在在朱厚照的手里攥着。
内阁票拟当然是全部驳回,甚至还要将张璁革职法办。
这一切就看他这个皇帝同意不同意。
“王先生在内阁吧?去将他召来。”
“是。”
朱厚照给了他们一点儿时间讨论,待王鏊来了以后,他直接问道:“内阁可有一个准话了?”
王鏊望着台阶之上的皇帝,略微有些失神。
“王先生?”
“老臣失礼,请陛下责罚。”王鏊立马惊醒过来。
“怎么了?”
“老臣是有些恍然,陛下圣威天赐,光照耀人,非老臣所能仰望。”
“你觉得不好?”
“老臣是觉得很突然。”
“杨应宁是不是发了牢骚?”
到这里王鏊要跪下了,他说道:“回皇上话,杨阁老也是心忧皇上,心忧社稷。”
“心忧社稷……社稷得厚养这些人呐,朕得罪不起他们。但朕……心意已决,先生,天下不能有不纳税的人,哪怕是藩王也得纳,否则不管是谁,这部分不纳税的群体就会占有越来越多的田地。所以说朕仅针对读书士绅是不对的,朕是要所有的田全部纳税,税制必然是越简单,才效率越高。况且,朝廷的税率并不会很高。”
“陛下这样做,自然有陛下的理由。但如今朝廷岁入仅粮食就已超四千万石,这是远超当年洪武之时的,这还不含每年海贸近千万两的本色岁入,大明如今之国力,可以于西北开边疆,于大漠驱蒙古,于海上征日本。老臣唯恐,天下人不理解陛下为何还要多加税赋,老臣、老臣也不明白,陛下说过,朝廷不能当成守财奴,君臣施政的目的,便是为了天下百姓富足!”
朱厚照骤然而起,他厉声道:“可天下百姓并不富足!富足的是那些欺压百姓、为祸乡里连赋税都不必缴纳的豪绅劣士!”
王鏊心惊,这句话就是显现出屁股坐在哪里了。
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这是自古的道理。
“若是如此,陛下可以轻徭薄赋,甚至免除部分税赋,与民休息,如此则天下更加兴盛,这难道不比杀得人头滚滚更好?”
“先生说的对,如果要当个老好人皇帝确实可以这样。这里面的问题,与税钱有关,也与税钱无关。朕以后也仍然不会当守财奴,甚至可以继续降税,这都可以,可朕要改的是这个规矩。”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皇帝不能一边说着这种话,一边又在制度上帮助豪绅欺压百姓。
或者改掉包税制也行,就实际点儿,能收多少收多少,不要强制要求一定要收足某个数。可那样就是摆烂式治国了。
其实谁都知道国家岁入很重要,也都知道隐田越来越多,就是默契的不提起那个问题,说到底就是那句话:苦一苦百姓。
朱厚照不是佛祖脾气,这样相争下来,他也难掩情绪,而且心中的决心越来越强。
凭什么那帮人不纳税,一定要纳,能给满清交税就不能给大明交税?!他当这个皇帝不是为了身边几个臣子嘴边几句好听话的!
其实一条鞭法,就是所有税赋全部折算为白银缴纳的方式还更好一些,毕竟统一起来易于收税,总比一车一车的粮食、布帛好。
可惜大明海禁开驰仅十年,并没有达到白银普遍被使用的程度,所以才要等等。可等白银货币化还要很久,一体纳粮不能再拖了。
第708章 朕会怕他们?
正德十年十月,内阁首愧杨一清入宫再谏皇帝,请罢张璁,并驳斥其疏。
皇帝不许。
于是事情开始发酵。
事情传开之后,顿时满朝哗然,众臣纷纷递奏疏入宫,要么请见皇上,要么请开早朝,共议此事。
甚至有臣子直接在奏疏中明言:陛下临御之初,讲学修德,敬天勤民,无所不知,天下之人皆以为尧舜之治可指日而俟矣。然近年以来,视朝渐迟,或日高数丈,殊非美事。
这就是直接拿朱厚照不上朝来生事。
其实明清以后,早朝已经成为一种仪式,就是勤政的象征,正儿八经的事哪轮得到那么多人七嘴八舌的说一通。
而且乾清宫那么大点的地方,站不了几个人。
大会办小事,小会办大事,本来就是这样。这次就是急了,无非就是想要一起朝见皇帝。
不仅如此,张璁因为人缘不好,也开始为人所攻讦。
朱厚照翻开一疏,就是说他‘骄纵肆意,纵容亲属夺民田庐。这种事情谁也不知道,反正风闻奏事。出来一个人说自己是张璁的亲戚,然后胡作非为也不是不可能。
放下一本,再打开一本,满篇又是骂张璁‘诱君以利、心怀不轨,
还说‘陛下深居九重,言路之臣皆畏罪默隐,希望皇帝能够‘复奏事之朝,远邪佞之人。
啪!
边上尤址吓得一抖。
只听皇帝愤怒的把奏疏全部推倒,道:“不看了!全拿走!”
“快点儿的,”尤址脑袋微微偏向后边儿,手上做着动作要求几个內侍把这里收拾好,他自己上前陪笑,“陛下息怒,国事虽重,也不可不注重龙体。再说都批了两个时辰了,便放一放,出不了什么大事。”
朱厚照揉了揉眉心,“尤址,你说朕有的时候是不是待他们太过优厚了,以至于他们敢随意开口,便是不过脑子的话也敢送呈御前!”
“陛下……自然是宽厚仁德,奴婢是陛下或许是宽了言路,大部分时候都不在言辞上苛责臣子,以至于他们越发的胆大妄为。”
是有这个可能,因为朱厚照毕竟不是真正的皇帝。
他给人顶撞两句,或是说两句难听话,不会马上就翻脸。这个是上辈子带来的,他总觉得说说嘛,又能怎样?
实际上,宫廷生活之中,对皇帝说错一个字都可能掉脑袋。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了,习惯使然,这种时刻再细究这个也无意义。
“你将这些奏疏全都收起来,送到侍从室,让他们去鉴别,把与张骢无关的挑出来,其他的朕一概不看!”
“是,奴婢遵旨。”
“还有,明发旨意,明日召张骢入宫奏对,其他人,朕一个不见!”
气人谁不会,他妈的气死你们。
“今天就到这里吧。”朱厚照指了指这一大摊,“你命人收拾好。朕去一趟坤宁宫。”
不看了,到后宫放松去了。
没有天子的旨意,这些奏疏上骂得再凶,难道还能有谁自作主张把张骢给抓了?
他不是什么幼年弱主,几十上百个官员闹出一点儿声势就想吓住他?
这怎么可能。
就是这些人全部辞官罢任,朱厚照也同样不惧。
朱元璋都把官员杀到不够用了,一样没事。
前世的经历告诉他,官僚系统中最为重要的一定是事务官,就是具体办事的人,头头有用,但缺一段时间的头头是可以的,唯独不能缺下面办事的人。
这些人都是不怎么冒头的小人物,轻易不会放弃自己的官职。
只有那些清流,干不出什么具体的事,还觉得离了他就不行了。
反正这个准备他是做好了。
而且有这个可能。
历史上,刘瑾祸乱朝纲的时候,很多大臣就引愤而去,现在人人都觉得张骢就是个忽悠皇帝的女干佞,如果天子始终不听劝,那么估计也会有大臣递上辞呈,以示决心。
没关系,他现在就要召见张骢,还要看在他就不答应的情况下,这帮人能做出什么来!
侍从室里,靳贵着急,谢丕、景旸则有些不安,他们两个都还年轻,没有见过这种如洪水一般的奏疏。
结果惹来皇帝的两句教训。
“朝堂动荡,自有朕在前面给你们顶着,你们慌什么?”朱厚照不客气的说,“如果你们要加入这帮人来劝诫朕,趁早收了这条心,要么就当弃官而去的第一人,否则就安安稳稳做事。朕这个皇帝还怕这些?!”
“臣等不敢!”
“起来,干活儿去。”
“遵旨。”
朱厚照掐着腰,快速的来回踱步,想了想去觉得还是等明天见到张骢再说。
张骢自己当然知道那份奏疏上去的影响,但他同时也知道,正德皇帝不是一般的软弱之主,几封弹劾的奏疏要不了他的命。
但并不是说接下来就万事大吉了。
其实才刚刚开始。
皇帝提出了免除优免,这是一个目标,不是一个措施。
这个目标为什么来找他?
为什么不找旁人?
因为仅仅是天子支持,‘不管不顾似的下个命令,是做不成这件事的。
这个目标之下,你得有具体的措施,至少要有个粗的方向。
这部分内容就需要他来提供了。
这就是为什么找他而不找旁人,因为皇帝相信他能办成。
所以听到旨意要传他入宫觐见以后,张骢便顿时紧张起来。
明日见君,他一定要说出个一二三,然后皇帝断然决定:好,咱们就这么办!千难万难、哪怕杀出一条血路,反正冲着这个目标就去了!
这才是一个办事的样子。
不过张骢其实内心之中也觉得奇怪的,
这么大的事情,皇上怎么就相信他张骢能办成?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这就是朱厚照的先知记忆在帮忙,因为张骢的后世评价不仅仅是政治家,还是改革家,是有明一代非常有能力的首辅!
《明史》对他的记载是说:清勋戚庄田,罢天下镇守内臣,先后殆尽,皆其力也。
就是说都是他的功劳!
基本上,可以这么讲,这个时代、这种高难度的政务上,如果张骢做不成,那找旁人也就是碰碰运气。
翌日,京师的街头还如往常一般,秩序仍然在,不过暗流涌动,私下里不少人都在互相传递消息,每一家也都会派人盯住着宫门。
当然了,也就少不得知道张骢入宫,而那一身穿红袍缓步前行的场景可是不少人的心头只恨。
天子还是召见了他!
而在宫内,
朱厚照却给张骢赐了坐,一副将其封为心腹之臣的架势。
“今日朕召爱卿来,宫内宫外诸事不谈,只谈一件事,如何做。”
张骢是有备而来,他从袖口中拿出东西,“陛下当日晓谕微臣以后,微臣便日夜苦思,几日以来,倒也有所得,今日愿上呈皇上,以供御览。”
“你准备怎么做?”朱厚照面容紧着。
“一,定法规。如臣先前所说,若要除优免,必要清田亩,而清田亩又是千古之难事,因而必得朝廷下清田令,强令各地官员配合,并且要明确清丈的范围、方法、程序以及责任人。”
责任人这个词,朱厚照老是拿来吓唬人,现在这帮人也会讲了。
“恩,接下来呢?”
“二,定人员……”
第709章 百分面试
说一千道一万,先要把田给丈了。洪武年间天下有八百多万顷田地,现在估计只有一半。
能把这件事做成,重新梳理好,哪怕税制不改,天下也会焕然一新。
但这件事难度太大,首先就是没有足够的人手。
毕竟天下那么大,一块一块地的把形状、亩数、土地等级都给重新查一下,光是想便觉得这是非常大的工作量。
而且在中原地区还好,到了一些偏远地方,要是谁去量大户的田,人不给你打出来才怪。
所以不管是定法规,定人员都有其现实需求。
“……微臣需要五千个、懂得土地测量、掌握清丈流程的测量人员。只有让他们进入全国各县衙,和知县、县丞互相配合、互相监督,才能真正推动土地的丈量。从根本上来说,这需要银子。”
朱厚照觉得钱能办到的事,都问题不大,“每人每年20两银子作为俸禄,5000人的规模便是十万两。不是不可以。”
张骢道:“微臣想再提高些。二十两……”
“二十两可不低,朕知道寻常人家一年的花费都不会到二十两。”
“陛下,这些人手中都握有权力,很容易为人贿赂,臣当然会命人监督他们,不过不可能面面俱到,若是给的银两不足,会有更多的人铤而走险。再者,会丈量、会记录,这至少也要是个秀才,绝非一般人可以胜任,因而……陛下觉得四十两是否有可能?”
这么大的事情,朱厚照不想纠结于十万两银子,这叫‘干大事而惜银。
实际上朝廷也可以让各地官员来负责这件事。
但效果会很差。
一来古代的官府职能并不像现代那么大,像这种事情他无力为之,光是下命令有什么用?朱厚照自己当过下属,知道会有那种领导,下个命令恨不能让你解决世界和平问题。这是没有意义的。
二,如果不顾这一点而强行下命令,那么地方官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只能想尽办法增加开支,这些钱最终会从什么地方出还用想么?从这个角度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有的时候上面是好的旨意,但到最后却成为恶政。
最后一点,地方官本身就已经和当地的豪绅利益勾连,让他们主抓,这能有多大意义?
所以既然国力强盛,既然花得起银子,就不要在乎这么几个大子。
朱厚照觉得,以张璁的才能必然是想过依靠地方官,可最后到他面前说的是花钱重新招募人员,说明他必然也是考虑过的。
经过这样一番思虑以后,他点头,“可以。但是需要培训吧?这又是一笔银两,想必二十万两还不够。”
张骢点头,“正如陛下所言,而且招募、挑选、培训,这至少也需半年的时间。”
“磨刀不误砍柴工。银子的事也不难,拨个专门的款项即可,你将费用报上来,只要合理即可。”
“谢陛下谅解。臣现在要说这第三点了,便是要定流程。这个事情牵涉的广、人员又多,必须要有一个固定的、清晰的流程,规定好没一个环节所需做的事情,从测量、到记录绘制、到核实汇总,最终上呈,每一步都不能乱。
此外,每一页数据、每一张图纸,必须要求测量人员、当地知县、县衙直接经办人员和田主四方共同署名确认,若是田主不会写字,由测量人员代签,并按上田主手印。”
朱厚照眉头一挑,四方确认?
这其实是他上辈子接触的东西,为的是避免哪一方暗中操纵。
所有人的都署名,只要一方出问题,剩余的三方连带追责,这样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不规矩的事情。
此外,这些资料可以长期保存,以后也便于核查。
朱厚照有些意外,张璁果然是有些才能,不能小瞧我们聪明的老祖宗。
“多方署名,可以是可以,不过这样会不会太过于繁琐?”
“不繁琐的,陛下想一下,仅是写自己的名字能有多繁琐?而且微臣以为这个册子从知县出来到知府衙门,要有知县的署名,从知府衙门到布政使司衙门,要有知府的署名,层层上报,逐级负责。最终到了京里,要入库,便由臣来署名!”
嚯,这个决心下得蛮大的。
“你要署名?你有这个胆量?”
张璁跪了下来,义正言辞的说:“既然是为朝廷做事,为陛下做事,臣自当奉公守法、廉洁自律。且臣自己要署名,也是要谢绝那些想走后门的人,毕竟这是要掉脑袋的,除了陛下,谁能拉下脸让臣自愿的把脑袋交到他的手上?”
“嗯!”朱厚照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虽然他不是很相信这句话百分之百的真实性,因为张璁肯定算定自己不会杀他,不过能有这份决心,也很不容易,“张璁,你既为朕拼上了性命,朕又岂会负你?”
看来他的职务是要动一动了。
张骢道:“陛下稍待。臣还有第四条。”
这已经完全超出朱厚照对他的预期了,甚至都乐了起来,“好,你说你说。”
“是,第四条便是定罪名。”张骢带着特有的一丝狠绝,道:“这个过程之中想必会有人借机敛财、甚至弄虚作假、欺上瞒下,重新清丈以后的数据,朝廷要有专门人进行核查监督。若是查出了什么,却不知定以何罪?”
“这事很简单,朕现在就可以答复你。直接犯罪者本人定死罪,其后世子嗣代代不许科举。”
张骢马上说:“有此四条,陛下再予臣三年时间,臣有把握做成此事!”
“嗯,张璁,要么,你入阁吧?”
“啊!”张璁忽然惊恐,“臣谢陛下厚恩!但此事此时万万不可!”
“如何不可?!”
“如今朝野上下恨不得生啖臣之骨肉,陛下如此行事,岂不为百官所反对?”
朱厚照大手一挥,“自古以来,用人权柄操之于上,朕拜什么人为阁老还要听他们的,那么到底谁是天子?”
“天子自然只能是陛下!但是……”
“没有但是!遵旨而行!”
张璁行大礼,“臣张璁,谢陛下隆恩!微臣此次必定竭力用命,以报皇恩!”
拜下去的时候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毕生所念在这一刻成为现实,正德皇帝不吃别的套路,就是一点:根本不管什么文臣反对。
龙椅上的朱厚照也露出笑容,这个世界上最难搞的不是有欲望的人,而是什么都不想要的人。他掌握天下,富有四海,官位、名望、财富……一切都是资源,都为他所用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陛下,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是,非常之事,臣也就行非常之举了。微臣想问陛下要一个人,从旁辅佐!
“谁?”
“便是靳贵,靳侍从。”
喔?朱厚照偏了视线看了看靳贵,他一点儿脸色变化都没有。
张骢解释说,“靳侍从辅佐陛下多年,两京一十三省大小官员以及各地地理民情皆在其心中,若得其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朱厚照语气放软,“靳贵,朕不强求,你可以说心里话,是否愿意协助张璁?”
靳贵虽然也觉突然,但他经验太丰富了,立马道:“陛下有命,臣自然在所不辞!”
“那么清丈令,你们谁写?”
第710章 缺德的一招
朱厚照真有胆子让张璁入阁,而且想到就做。
隔天,他将内阁和六部尚书再加左都御史、少府令和总理外务大臣全都宣进宫里。
开门见山的对他们说:“这几日京里发生了什么,你们都知道。不是都要见朕吗?今天都见到了,该说什么就说,也不要再避讳着了。
还有你们心里大约也都在嘀咕着,朕昨日只见了张璁。到底谈了什么呢?结果如何呢?也不必到处托人打听了,朕从来行事方正,敢做敢认。朕来告诉你们,昨日张璁入宫禀报了清丈田亩的具体措施,共4条,朕都已经准了。分别为定法规、定人员、定流程、定罪名。
其中内涵也很简单,清丈一事由朝廷下令,全国施行,测量的人员由朝廷招募培训,并派遣到地方,清丈的流程也依朝廷规制,最后便是抗旨之人的罪名如何议定。这些事都已经在具体的施行过程之中。并且,朕已经答应,调张璁入阁。”
杨一清听后心中忽然一阵绞痛!
这是把他的脸面完全的拍在了地上,没有半点考虑啊!
他先前进宫劝谏,皇帝不准。
这尚且是第一步,后面还有廷议、还要讨论。
现在好了,天子看内阁首愧不同意,那么便绕过内阁!
从他的角度当然可以这么理解,而且这其实是很屈辱的。
但从朱厚照的角度就是另外一番意思,你不答应,我当然可以再派其他人,难道皇帝行事先要得到你大臣的首肯?你不同意这事还得延宕在这里,专门等你?
这是哪朝哪代的规矩?当他是什么,汉灵帝吗?
至于说什么面子不面子,他向来是对事不对人。
在这一刻,天子和首揆的矛盾一瞬间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的瞧见。
到这个程度,杨一清是没有办法了,他只有一个选择,若不这么做,想必会叫人骂他贪恋权位,如此必定有损清名。
于是他晃悠悠的起身,脱下管帽,跪于君前,用特有的带些沙哑的嗓音说:“臣叨举成化八年进士,蒙列圣累加超擢,进至今秩。臣受三朝大恩,如天地之大,如山岳之高,如江海之深,常愧报之涓埃,惟省躬淬砺,务精白一心,始终一节,以求无负。今臣忝居首揆,具瞻重位,于陛下可谓近矣,却不能深体圣意,分君之劳,解君之忧,臣有何面目再为百官之首?因而今日冒死为言,望陛下革臣之职,准臣去仕,以使赏罚得当,绝未起之祸,安百官之心,则不胜幸甚!”
他讲完以后,乾清宫静得可怕,简直是落针可闻。
因为正德皇帝是最忌讳臣子一言不合便和他提什么致仕的。
实际上,朱厚照确实面容紧肃。
到了这个程度,其实再去讲投献的危害,改革的优势已经没有意义。
这不是对错之争,这是权力之争。
哪怕你对,我也不能支持你,除非完全放弃自己的目标。
对于杨一清来说,这个目标就是安稳的首揆之位,因为他今天不这样讲,以后也是一个把柄,会有很多人想着把他弄下来,与其到那个时候不好看,还不如这个时候自己主动提,好歹也留下一个好的名声。
关于这一点,明朝的文人是想得很清楚的。
名声不坏,将来还有机会。
名声坏了,你被人打做女干佞之臣,这就没办法在官场之上立足,除非是像张璁那样剑走偏锋。
就像历史上,正德一朝刘瑾作乱,李东阳没有和刘健、谢迁一同离开,这就是牺牲了自己的名声的。后来人们觉得他是为了维持这个老大的帝国,但那会儿人们发现他的良苦用心,他人都死了。
对于朱厚照来说,这个目标就是把事情做成。
别的,他是不在意的。
包括,这个时候如果他同意杨一清就这么致仕走了,那么大体上文官会在各种文章词句之中编排他的不是,一份恶名是逃不掉的。
他深吸一口气,“杨阁老,你既是三朝老臣便知道,君前不可戏言。你当真要弃朕而去?你该知道朕是什么脾气。”
杨一清心中更痛,天子对他并不客气,而且话风一转立马就是‘弃朕而去四个字。
“启禀皇上,老臣当然明白,老臣说的正是心中所想。”
“好!”
朱厚照转身,压着声音说:“都已经正德十年了,朕做什么一开始没被反对过?海禁开驰之时,说大明沿海百姓易受倭寇侵扰,结果呢,大明水师现在在海上追剿他们!
清理军屯也说九边震动,怕生出不忍不之事!什么不忍之事?不就是起兵造反?让他们来好了!朕岂会怕了他们?当初若非朕坚持,屯田籽粒、边军战备能有今日的光景?
诸如此类,征鞑靼、西北、日本,哪一样事不被反对?平日都说皇上圣明,但是到了大事当前的时候,偏又各种说朕糊涂、说朕被蒙蔽!你们扪心自问,从洪武到正德,天下的隐田是不是持续增加?土地的兼并是不是愈演愈烈?!百姓的负担是不是更为繁重?!朕做这些,难道就是为了收几个税?早日收了这份心吧!朕虽不是秦皇汉武那样的千古一帝,但也没有狭隘短视到那样的程度!”
但朱厚照讲这一番话不是单纯的为了发脾气。
尤其是‘从洪武到正德之后的三问,这是权力之争没错,但对错不能轻易让给他。
要让人知道正德皇帝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杨阁老,朕再问你一句,你当真要为此致仕?”
王鏊觉得有些不对,皇帝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并不受任何规矩所束缚,这个时候这样问就是最后的机会。
而且不要说你嘴硬,不好改口,你的嘴硬,难道皇帝软姿态的来和你讲好听话?
“陛下!”王鏊略微焦急的讲,“杨阁老一时冲动,且他本身就是心直口快之人,还请陛下息怒。”
“朕没有问你!”
杨一清握紧了拳头,他心中自问:难道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了吗?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叩下头去,“请皇上成全老臣。”
朱厚照脸色忽然平静下来,他不再有任何的愤怒了,连神情也放松下来,“那就…照你所言。”
按照道理来说,杨一清为国辛劳多年,并且原先也是立过大功,哪里能不念旧情?
但还是那句话,他当皇帝至今,到底是不是刻薄寡恩的君主自有公论,王炳最后的结局也摆在那里了。而且就算要送他这四个字,他也无怨无悔。
“臣叩谢皇恩!”
杨一清心中酸楚。
朱厚照也同样不开心,而且他要破除致仕背后的利益逻辑,杨一清既然已经得罪了,那就破罐子破摔。
“你这个谢恩朕不知是真是假,朕也顾不上了,因为朕当这个皇帝就是一定要恢复大明的国威。
还有很多年前朕就说过,既然心有不满,弃朝廷而去,那往日恩情不必再提。借着你这个事,朕要给吏部定个规矩,从今往后,因个人原因主动递交辞呈,乞求致仕的,若要再起复,推荐之人要说明原因,同时获得吏部尚书,内阁阁员一致认可,最终交朕批准。若是没有圣旨,擅自任用,那朕要找吏部的麻烦。”
王鏊心中一叹,果然如此,这就是他想到的,正德皇帝眼里哪有什么规矩?一切的规矩都是他定的规矩。
朱厚照捏准了这些人的痛点,动不动就要辞职,不就是显示自己抗争一下,博个直名嘛。
有利可图,所以才会趋之若鹜。
现在他就一次性把这个事情的代价拔高,有本事你就拿十年苦读的功名来赌,皇帝怕什么?每年都有进士,还怕没人做官?
这样一搞,杨一清必然受连累,自己利益受损,不会人人都顺着他说话的。
再者,这样操作以后,真的选择辞职的那些人反而高风亮节的可能性更大!
这就是缺德的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