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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皇家雇佣猫     朕乃一代圣君txt下载     朕乃一代圣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70章 刘公公的落与起(二合一)

    “江宁赵明非?”荆少奎头一回听闻这个名字,“这是什么人?”

    下属徐云回说:“是江宁县出生的举人,此人少年即有才名,据说其文章还曾入过前应天巡抚何鉴何大人的眼,并赞其‘锦绣之才’,可惜正德九年入京不第,之后回乡苦读,闲暇之时常与人清谈阔论,时人以‘江宁才子’特指于他。”

    这等才名要说在寻常之所,那自然光芒耀眼。

    可听在靳贵的耳朵里,简直就是新梗出老茧,才子?才子他都不知道听了多少个了。

    荆少奎也是如此,尤其靳贵还在此处,此人乡试第一,会试第二,殿试第三,出则授翰林编修,而后入詹事府,侍读于当年的皇太子,再然后十年侍从,天下闻名,这一个江宁的所谓才子……实在是没甚说头。

    “文人清谈,也是时而有之。但妄议圣躬,不免狂妄。”荆少奎是看着靳贵的脸色在说,“况且……眼下正是清田之令的关键时刻,若不加以惩戒,江宁的事便做不成,南京就更加做不成了。”

    “此人所犯何罪?”

    “纠结同窗,横行闹市。可以给其一个寻衅滋事、藐视朝廷之罪。”

    这种罪可大可小,只不过正如徐云所禀报,这些人少则几十,多则几百,这几天来直接走上街头,或是于闹市处,或是于府衙前,弄出了一副集体请义,要朝廷暂缓丈田之策的声势。

    他们对上是要挟官员,任何一个地方官,面对如此数量的士绅反对,都多多少少会打退堂鼓,其实打退堂鼓的都算是好的,更多的人是心中默认,否则抓几个人而已,何必要到巡抚?只不过是利益牵扯不清而已。

    对下呢,又忽悠百姓,以朝廷清查隐田,多加赋税为由头,弄得从官到民全都反对丈田,测量员到了哪里都没人接待,他们总不能自己跑到地里头去吧?

    找个人问田主是谁都做不到。

    其实不仅仅是丈田,朝廷还要对士绅的田地进行征税,这几乎就是让所有士绅都不太能接受得了。

    派往江宁的四名测量员急得原地跳脚,他们一遍遍的对知县强调:“清田丈地乃是朝廷圣旨!而且总是有期限的,等过上一个月、两个月,上面问江宁的进度,难道堂尊要以没有进展来回复朝廷吗?!”

    这知县只以笑脸相对,“圣旨当然是要遵,但前日不是同意四位前往丈田了吗?今日是怎么了?”

    一人说:“自然是那些人都不配合!”

    边上则客气点:“此事还得请堂尊出面,我们几人的面子肯定是不如堂尊好使的。”

    “哪里哪里,你们可是朝廷派下来的。”江宁知县说完开始卖惨,“不瞒四位,现在外面是什么动静,你们都是知道的。本官这知县是为朝廷所任,受皇上简派,做得这官,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的就是全县的百姓,万不可倒行逆施,否则一旦激起民变,不仅是百姓受苦,就连本官也会立时脑袋搬家,怕是都看不到你们说的一个月后、两个月后咯。”

    四人面面相觑,“那堂尊有何妙计?”

    江宁知县微微一笑,却不言语,“要么四位先回去,等民情稍缓,如何?”

    几句话把人打发走以后,他的师爷眯着眼睛出来,“堂尊,这里头有一个还像是聪明人?要不要……?”

    “恩?!”这身鼻音有些重,吓师爷一跳。

    “这件事你我不要掺和,这些人是上面派下来的,什么底细根本不清楚。叫他们去做吧,谁家胆子大的,谁家自己去做。”

    所谓的‘做’,就是要拉拢测量员,不用很多,一到两人就行了。

    朝廷让清田,他们照清,不过在清一些特定的田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有办法做些手脚?

    大明这么大,谁会关注这里的千百亩地?

    喂饱了上面那张嘴,民情才能缓,下面的事也就自然好做了。

    套路都是这个套路。

    唯一让这位知县有些忌惮的是,新的鱼鳞图册都是要他署名的,这就有些麻烦了。

    但话说回来,责任与权力是对等的,他要承担责任,也可以理解为这是他手中的权力,不管哪家,但凡有点小心思的,自然也要把他孝敬到位。否则他就不署名。

    不久,外面又有人禀报,“堂尊!那一百多生员今日又来了!”

    “来就来,给老爷我泡壶茶。人家又不是冲我们吼,是冲那些人吼,我们有什么可急的?”

    什么一个月、两个月这种话老油子官僚是不相信的。

    一来有法不责众这一条,他本身就不信朝廷能将这样的政策在江南推行下去,二来,到时候以民间反响激烈作为理由,也可以解释。朝廷本来就是要他们以善待老百姓的方式做官,难道鼓励他们大肆杀人?

    江宁是如此,一路往东,到了苏州也是如此。

    半月的时间,那天在南京宣下的圣旨如今也都到了各府、县之中了。

    苏州柳通到了院落里,与自己的卓家侄儿说:“这次的钦差怕是要出了洋相了,江南不比山东,朝廷要变了祖制,收纳士绅之税,哪里容易?”

    “侄儿还听说,皇上要另造行宫?”

    “喔?这事儿传得倒快。找人问过了,此事不假。所以说家家户户那是更加的跳脚,苏、淞两地本就税赋极重,皇上怕热要修行宫,嘿,他不知道很多老百姓饭都吃不起了!”

    卓定心中痒痒,“伯父,那家父之事……”

    “你且稍待。江南的情势,这样闹下去,那张璁讨不了好,坐在油锅上当阁老,他能干到几时?等他罢官,自然就能翻案!”

    “好!好!”卓定激动的捶了捶手掌,“那侄儿便在这里谢过伯父救命大恩了!”

    “哪里。额……其实你要是真急的话,干脆再将事情闹大一些,不过……”柳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过此事要担些风险。”

    卓定不放弃,“伯父哪里的话。到我如今这般地步,只要是能试的法子,那都要试,否则便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这倒也是,家人遭难,哪还有惜身自保的念头?”

    就是这个道理。

    既然有这个话,柳通也就讲了,“这次朝廷派了所谓的测量员下来,明面上是要统一标准和方式,实际上也是不相信地方的人。最终就是要连同所有士绅一起,征税服役。这道理,不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侄儿若是有意,伯父来为你引荐,你是读书人,必然懂得此番道理,然后在暗中挑动这些人……”

    卓定心惊,现在他们在看戏,真要做点什么,那他们就成了和朝廷作对的人了。

    这在相当多人眼中是比较恐怖的事情,但柳通似乎吃准了他。

    一家老小被打进冤狱,这个‘不讲道理’的朝廷是怎么待他的?

    “……侄儿倒也不必冒头,而是看风向行事,官府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挨家挨户的抓人。当然若是只静观其变那也可以。”

    “不!”卓定脸色涨红,“侄儿读过书,不谦虚的说算是有几分见识,知道当今天子行事,总有几番固执,静观其变?怕是不行。这样小打小闹是改变不了什么的,必得江南掀起泼天的巨祸,否则断难有所改易。”

    “好!”

    ……

    ……

    中都,凤阳,皇陵的一座院子里。

    头发已白的刘瑾扶着扫把坐在石凳上喘了口气。

    几年过去,他人已老迈,而且似乎腰身还不好了,左手扶着,偶尔还捶两下。

    正想偷会儿闲,外边儿忽然进了三个人,为首的那人面宽而白,一脸的凶相,“正说你人呢!原来在这里偷懒!难怪屁大点儿地方你要扫足足两个时辰!”

    刘瑾心头一沉,一把老骨头吓得直哆嗦,跪下道:“于总管饶命!小的是扫久了腰酸,刚刚就是……就是休息了会儿,并没有偷懒!”

    他已经忘记了他当初是怎么对待旁人的了。

    理由?理由在这里重要么?而且解释了有什么用,要旁人怜悯你?开玩笑么不是。

    其实太监变态率很高的群体。

    老太监失去地位,在此守陵,那可不是过着无人问津的生活,甚至于说,无人问津都是幸福生活。

    这于总管就不给他好脸色,仿佛欺负过去的掌印太监能显出他的能耐似的,直接骂道:“做活儿偷懒还敢狡辩!来啊!掌嘴!!”

    “是!”

    “于总管饶命,于总管饶命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是‘啪啪’两下,打得他脸蛋是火辣辣的疼。

    一个腰酸背痛的老人家被欺负成这样,确实有些心酸,不过于总管却还在得意的笑,“老实告诉你,你啊,过去积了太多阴德,得罪了太多人。虽然杀你不得,但愿意出银子让你生不如死的人那是排着队呢。哈哈哈。”

    “要谢谢刘公公,我们几个都跟着吃了不少刘公公的赏钱。”

    “哈哈哈!”

    刘瑾心其实已经麻木了,刚开始那会儿他的确接受不了,但几年过去,各种欺辱受遍的他如今已经‘心如止水’了。

    “给咱家好好扫!腰疼?那你可得忍着点儿,咱们这儿庙小,可不比司礼监。哈哈。”

    刘瑾被两耳光打趴在地下,这会儿又只能自己起来,卑微至极的道:“小的遵命。”

    看他如此,那于总管更加放肆笑了起来。

    他身边的小喽啰还拱火,说:“哎,要说这去年,皇上到中都来可真是吓得我们一惊,没曾想,到最后连提都没提。”

    当时的老太监确实并未能见到皇帝。

    因为朱厚照是成熟的政治人物,不会因为自己的情感波动而胡乱做事。有些时候,你以为是老朋友见个面,但实际上作为政治人物都有政治内涵。

    否则外出的大将为什么不能回来就去见太子?他们难道一定谈得就是公事?或许就是私事,甚至是同一爱好,这才是事实本身也说不定。

    但政治生活中并不存在这样的小美好。

    朱厚照忽然见刘瑾,这是无端的让尤址慌乱,人一慌乱,不知道又会干出什么事情,这不是自找麻烦嘛?

    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对于已经扫了好几年院子的刘瑾来说,那真的是叫心灰意冷。

    有句话说的好啊,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其实是希望。

    尤其当他听说皇帝下江南要到中都的时候,他心里是真有希望的。

    当然最后的结果也在精神上彻底杀死了他。

    所以在这一刻,无人别人如何欺辱、如何打骂,他都没有反应了,他只是一头会喘气的动物,乞活着……乞活着……

    这个晚上,注定是晚饭也没得吃了。

    刘瑾完全能预料得到,他已经‘经验丰富’了,所以根本就不去在意这些,只身一人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只够摆两张床的屋子。

    这里面除了床,就是个脸盆架子,还有床底下的几个放旧衣服的箱子,除此以外就是个破柜子。

    刘瑾从抽屉里拿出纸包着的、已经硬掉的窝窝头,躲在门口后面一点一点的啃。

    月色照进来,这里甚至有些阴诡。

    但他完全习惯了。

    略微充饥,没有饥饿感以后,他躺倒在床铺上,因为腰痛,动作不敢太大、太快,眉头还皱了老久。

    这一夜他做梦了……

    砰砰!

    砰砰砰!!

    “刘公公,您醒了吗?”

    梦里,人家又开始尊称他为刘公公。

    “刘公公?”门口有人又敲了一下,“皇上传旨意来了。”

    梦里,他的世界还有皇上。

    ……

    “怎么还不醒?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刘瑾眉头一动,这句话梦里没有,是很奇怪的问句。

    砰砰!

    “刘公公?”

    有人敲门!!

    刘瑾猛然睁开眼睛。

    再听,又是‘砰砰’两声。

    完了,不是梦,睡过了头!

    “来了!小的马上来开门!”忍着酸痛的腰,刘瑾用最快的速度开了门,还没等细瞧,已经直接跪了下来,“于总管,是小的睡过了头!”

    他这一跪,外面的人傻了,全部‘刷刷’跪倒在地,“刘公公,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刘瑾奇怪,等他微微抬头,他人都傻了,这是看到了谁。

    一向以冷酷无情著称的他,竟有热泪凝于眼眶,“张……张永?张永,你来看我了?”

    张永半跪在地,扶着满头白发的刘瑾,“刘大哥,你怎么,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这话说的,边上的于总管想死的心都有,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已经要死了,甚至还没人和他说话,他已经整个人发抖了。

    “真的是你,张永!”刘瑾老泪纵横,他嘴巴张着想问很多,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两片嘴唇颤动很久才忽然醒悟并开始叩头,“小的,小的刘瑾,给张公公磕头!刚才一时失态,冒犯了张公公,还请张公公责罚!”

    张永也不笑他,他这家伙带几分仁义,少几分鸡贼,说白了就是有些忠厚,“刘大哥!你受苦了。快快起身。”

    而后他又冷脸对边上人,“你们几个,滚出去。”

    于总管一听立马慌不择路的跑开了。

    张永扶起刘瑾,又带上门,两人就在床边坐下,“刘大哥,你平复下心情,老弟这次有要事相告。”

    “要事……相告?”刘瑾眨巴了一下眼睛。

    他不敢想。

    “你说。”

    张永面带几分红润,“老奴才刘瑾听令!”

    哈?

    刘瑾一愣。

    “刘大哥,小弟这是传皇上口谕!”张永提醒道。

    “啊!”刘瑾惊叫一声,只觉得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整个人立马从床边滚倒在地似的,而后才作伏地而跪状,“奴婢刘瑾接旨。”

    张永继续正襟危坐,“老奴才刘瑾,让你守几年陵,应当受足了教训了吧?看你还敢不敢侍朕不诚!如果已经知错,还能做事,那就到南京去,替朕当几年南京内守备太监,看好留都并把那些不老实的都给杀了。等事情做好,叫朕看到你真心悔改,再到京师来见朕,否则你这辈子都不要再来了!钦此!”

    刘瑾听后仍然保持刚才那个姿势,实际上内心早已澎湃如海。

    张永试探着说:“刘大哥,谢恩吧。”

    “皇上,皇上真的这么说了?”

    “刘大哥可不要兴奋糊涂了,难道小弟我还能假传皇上口谕?皇上还是念着你的。”

    “不错不错,是我唐突了。”说完此句,随后就是三叩首,感动得抹泪,“奴婢刘瑾,谢陛下恩典!!是奴婢,奴婢对不起皇上啊!”

    公事办完,张永心中畅快,他说道:“南京之行,小弟陪你过去,这一路上我们好好叙叙旧。现在么,老哥你赶紧收拾,咱们尽快上路。”

    刘瑾虽然老,但是脑子清楚的,他心中的皇上是心机、权谋、心志样样不差,决然不会因为可怜他,或是忽然想念他,必然是有什么目的。

    “收拾不急,还容老哥多问一句。”

    张永明白的,他一抬手,“不必刘大哥多虑。事情很简单,去岁,皇上下了天下清田令,要丈量天下田亩,但此事在江南难度极大。刘大哥,还记得当时怎么到这地方来的吗?”

    “当然记得。”

    正德五年,天子推动军屯清理,在军屯这件事上,藩王、内宦、军官个个都沾染上了。皇帝动手处置他刘瑾,表面上是他不够诚实,暗中多少维护这些内宦,这就与天子的大事相背而行了。

    实际上,后来人们明白过来,皇帝根本就是把内宦从根源拔起,随后利用新上任的尤址威慑各地守备太监。

    这个根源就是刘瑾!

    因为尤址没什么根基,只能听从皇帝。而各地镇守太监原本和刘瑾关系甚密,刘瑾又处处排挤尤址,所以对这个尤公公,所有人都投鼠忌器。

    如此一来,这些镇守太监一面没了大哥在上面给他们扛事儿,一面又得担心新来的大哥找由头收拾他们,自然会小心行事。

    刘瑾心道:皇上真乃天纵之君,落一人、起一人,大事可成也。

    “刘大哥,你怎么说?皇上口谕也说,若你老迈而不能任事……”

    刘瑾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我们今日就走。不过在走之前,我想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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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就写个五千四的大章吧。

    这一周连续四次便血,而且出血量明显不简单……虽然不疼也完全没感觉,但还是吓了一跳,去医院看了一下竟然是痔疮,干。

    不过当时的心情还是记得的……害怕,本来网文作者出事的好像也不少。

    写书么,长久的活儿,身体重要。

第771章 一个都不会留!

    刘瑾说当天就出发,他是半点儿再不愿在此处待着了,哪怕此去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回头。

    他身上,头发已被浆洗,又换上了红色的绸缎锦袍,一切似乎如同以往,只是时间已逝,难以回追。

    出到门口他用苍老的手掩着门眉,微微抬头望向天空。猛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大概是眼睛很久没有见到光了。

    “那人,杀了吗?”

    他嘴唇微动,问边上的小太监。

    那人弯腰陪笑,声音仍然抖动,“启禀刘公公,杀了,他已死得透透的了。”

    “唉,总是可惜的。他不过也是爱些银子罢了。”刘瑾眼神微偏,他没有大开杀戒,只杀一个于总管当然不是他发了善心,而是别有目的。

    还有这两个跟随于总管的,平日里分别被人叫做何明、王军。

    “你俩跟着咱家一起走吧。”

    这两个人吓得快失禁了,想到以往作为,一旦跟着去,那以后的日子难道还过得了好?若是生不如死,倒不如似那于总管现在死了算了。

    “刘公公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们吧,小的……小的也只是受那姓于的指使,不是小的们自己的主意啊。”

    刘瑾不理,挥挥手让人带走,“皇上有命,咱家在这里耽搁不得。还是跟着咱家,好好说说究竟收了哪些人的银子。”

    到底是什么人用钱财贿赂,让人来折磨他。

    这个问题得搞搞清楚。

    至于大人有大量?

    刘瑾从没这么想过,他只想更快的报仇。

    这件事张永没有管,只说道:“刘大哥,咱们走吧。”

    “好。”

    经历这桩事,他更加看重张永。

    一路走来艰难险阻、人心险恶,他必然愤世嫉俗、睚眦必报。

    凤阳到南京并不遥远,车马代步,几日时间即到。

    这段时间,正好张永与他介绍近来朝堂中事,此外东厂也在送来消息。

    那里的人如何闹事,如何和朝廷反着干…如此种种,虽说乱,但并不复杂。

    刘瑾神色平静,把该看的、该听的都入到了脑子里。

    “……现在南京守备已不是魏国公,而是荆少奎了。此人刘大哥不熟,但实际上也是皇上简拔任用的,你这个内守备……可不要误伤自己人。这些年,外臣大多被皇上调教好了,只是这事牵涉太多。”

    “你不必说,明白的。对了,大用是不是还在浙江?”

    “是,这些年来皇上比较信任他。”

    他们说的是浙江镇守太监谷大用。

    “他有没有占田?”

    刘瑾这话问的张永有些意外,以往兄弟之间不会把这些事情说的得……太清楚。但怎么说呢,这话倒是问得挺关键。

    按照道理,谷大用应该是不敢的。但他毕竟在浙江这么多年。

    刘瑾看他不答大概也知道了,“若是他还认咱们兄弟情义,就让他到南京来。你给哥哥准备些银子,他那田,我们买了还不行?”

    张永表情复杂。

    刘瑾则笑,“皇上从来没有不允许你们收钱,只是要咱们一定要听话。现在就是听话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皇上为什么把以前的南京内守备调走,把哥哥我这把老骨头从坟墓里再挖出来?

    因为皇上心里太清楚了,天下之田,侵占者一为宗藩、一为勋贵、一为内宦、一为豪绅。面对这样的铁桶阵,你说皇上能怎么办?”

    天子的选择其实很少,要么用文官、要么用身边内侍。

    现在文官并不能完全起作用,他们阳奉阴违、‘计谋百出’,一会儿难度大,一会儿要延迟,这事情一旦复杂化,且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道道呢。

    而內侍呢?內侍自己都不干净!

    皇上想到他看似很突然,实则是为数不多的选择,就像当初尤址把他的人一扫而空,现在他也要把尤址的人一扫而空。

    这就是要提到谷大用的缘由。

    虽说他是浙江镇守太监,可南直隶和浙江根本分不清,又不是说浙江的太监只能侵占浙江的田的。

    这种自己人,他可不想杀。

    本来这世上,他也没几个自己人了。

    这些弯弯绕绕就像刻在他的骨子里一样,轻易的便想到了,但明白归明白,刘瑾知道自己没有半分讨价还价的余地。

    对皇上来说找一个和尤址不一派的太监实在太容易了。

    “听老哥我的,让大用来吧。这种局势之下,皇上既然用我,什么目的是很清楚的,大用不能心存幻想。”

    张永只想到南直隶,还没考虑到谷大用,现在听完也觉得有道理,“好!你还别说,现在又有点当年的感觉了,怎么拿主意,咱几个还是听你的。”

    “东厂现在是尤址在管,所以你除了要出些银子,还得出些人。”

    “喔,这你不用担心,离京的时候皇上已经说过了,内卫监之人你皆可调用。”

    刘瑾心说果然如此,天子什么都想好了,也只有张永的人他才能用了。

    之后良久,他都一直没说话。

    张永问道:“在想什么?”

    马车里,老太监晃啊晃啊晃的,他叹气一声,“事情我不担心,我是在想皇上。”

    “皇上?”

    “皇上都还好吗?”他轻轻的问出这句话。

    “皇上一切都好。”

    刘瑾什么都拿得准,但有件事拿不准,而他又比较在乎,“张永,你觉得,皇上还拿我当做自己人吗?皇上这些年来,与你有没有提过我?”

    “提过。”

    “真的?你怎么不与我说?”

    “当时皇上不让说。”张永道:“几年过去,皇上还是没变,而且皇上不是说了,等办好了南直隶这件事,你便可以回宫。”

    不管怎么说,刘瑾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而且这不是历史上的朱厚照,历史上朱厚照小时候那是真小孩儿,现在的朱厚照小的时候很懂事,不会对他随意打骂,而且还会开开玩笑什么的。

    一个人,你就是养条狗,看着它慢慢长大也会有感情的。

    “老哥哥,弟弟我说句实在话。皇上杀伐决断,绝非心软之人。当年魏彬之事你也应当记得,触了逆鳞就是个死。可皇上对你如何?不仅没杀你,现在还记着你。这是何等的恩情,又怎会不把你当做自己人。”

    人生大起大落之下,刘瑾心中无限感慨,一个魔头在情绪脆弱之时也流下了眼泪,他用手指擦拭了后说:“你说的对,我都知道的,天下人恨我入骨,皇上若不阻拦,我早在皇陵死上一千次了。所以我更该报答皇上恩情,早日回到皇上身边。而那些胆敢与皇上作对的人。”

    老魔头含泪的眼神逐渐坚毅、无情,“我一个都不会留!”

    ……

    ……

    皇帝调动南京内守备的圣旨和宣召靳贵回京的圣旨是一起到的。

    此次来宣旨的,是刑部侍郎周礼敬,一个寻常安排。

    不过他不能在南京久留,当晚就说了清楚,“此番奉旨而来,一是带来皇上圣旨,二是奉皇命到苏州府和松江府查案。如今旨意已到,明日便继续向东了。”

    荆少奎不笨,钦差忽然调走,还换南京内守备,他便多问一句,“不知宫里任谁为新任南京守备太监?”

    周礼敬默然微叹,“是刘瑾。”

    “刘瑾?!”

    “怎么会是刘瑾?!”

    就连一向稳重的靳贵也惊呼起来,“周礼敬,京中难道没有人反对吗?!你难道不知刘瑾是何等样人?”

    周礼敬扭过头去,“圣意谁能改?”

    “那拼死也要谏!江南之事纵然困难重重,但转圜起来做、慢慢做,总能做得完。然而落在那刘瑾手中,霎时间便是天下大乱,尸横遍野,这些道理应当与皇上讲明才是!”

    这种车轱辘话,说来说去没什么意思,在场的人都会说的。

    而且也一直有人说,

    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你靳贵去了难道能阻止皇上?别吹牛了,内阁首揆都办不到。

    靳贵大喘气的说完,见没人说话自然也明白自己是自讨没趣,实际上他在皇帝身边多年,比谁都明白天子心意。

    不过要说忠心,那肯定忠心,天子的权威他第一个维护,可找出刘瑾,实在过于极端了些。

    “唉!”靳贵复又坐下捶桌,“怪我无能,料理不了这江南之事,让陛下不得不行此办法!”

    周礼敬心想到底是侍从,狂怒完了,多少还会把原因往自己身上找补。

    “现在,怎么办?”荆少奎问了一句。

    “先前不是宣召了各地知府、知县来宁了吗?是否都到了?”

    “到是到了。”

    靳贵仍然怒气不减,“那咱们就见见,道个别,以后不用面对我这张老脸了,让他们去面对刘瑾!”

    荆少奎心里有几分舒爽感,这件事办与不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不办完成皇帝饶不了他们。

    而且他作为知道内幕的人,对于理清土地与人丁的数目是很支持的,大明天下到了这个地步,做成此事才是真正的盛世天下,做不成国运都受到影响。

    刘瑾么,他自然不喜欢,可他受皇命来此要办成这件事。这等大事当前,他喜欢不喜欢也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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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2章 刘公公说话本来就管用

    正德十一年八月,南京如炙烤般大地那样炎热。

    原本一个夏收之后,各地的税粮也要开始解缴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启程押解京师。

    不过今年江南几十县,超过半数的税粮解缴工作处于停滞状态,朝廷包的税额当然下来了,可各县知县要么是找不到‘包税人’,要么就是新找的‘包税人’根本不起什么作用。

    大户不缴,富户不纳,寻常百姓家那点税粮,总不能知县老爷挨家挨户去搜。

    不过,对于不少人来说,这在眼下算不得什么大问题,大问题那是朝廷要丈田。

    至于说到时候考核,那聚于南京的官老爷们自己还有怨言呢。

    “就这么几个人,就这么点儿时间,哪完成得了那么多事情?!”

    “可不是么。往年咱还能做些摊派,大户人家再帮衬帮衬,这才把差事办下来。那上边儿的老爷不知以为咱多轻松呢!”

    一年收一年那还是好的情况,有的地方早就开始欠债了。

    屋檐滴水那是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账。

    世上无绝对的好制度,流官制度虽然加强了中央的权力,但也是带来了莫大的伤害。他们不管县里的实际情况,只要熬过几年任期,到时候高升走人,何必劳心费力?

    “这次啊,和山东差不多,大概率就是见咱们一面,说几句话吓唬吓唬咱们,还不是要咱回过头去把那些障碍都抹平了!”

    “你们都好办,我那里,那人家是出过四品官的高门宅院,我一个七品知县,平时都得客客气气的,怎么敢冷眉相对?”

    ……

    这样的声音大概不少。

    反正百十来人聚在外面叽叽喳喳说了一通。

    不过这里和山东其实不太一样。

    当时张璁还请了那些人一顿饭,到了靳贵这儿,他清廉的很,没钱请那么多人吃饭。

    就是一府一府的官员进去禀报当前进展,和他谈话。

    其余人则在正屋前的院落里等着,

    一府少的有几个县,多的则有十几个县,反正就是十人左右,知府排前面,然后一溜烟全进去。

    外面的人看不到,伸头也听不清。

    但第一拨进去的人状态忽然完全变了,一个个交头接耳,步履急促,神色也十分焦急,叽里咕噜的说着,

    “哎呀,这可怎么办,怎么有这等事?”

    “别说了,还不赶紧回去把正事办办?”

    ……

    等候在外面的人初时不以为意,

    可第二拨人出来的时候,又是同样一番作态,还有的知县拉着知府就不放手,“府尊,下官不是不办,是真有困难,你得帮帮我。”

    “谁没有困难?刚刚在里面你怎么不向中丞大人禀明呢?”

    ……

    连续两拨,进去、出来是完全相反的模样,这样剩余的人就开始着急了,有的人心中不安,上前拦住一个,“高知县,这是怎么一个情况?在里面,中丞大人说了什么?”

    “哎呀,刘兄你别多问了,这事麻烦大了。”这人一边说话,一边手抖得像得了什么毛病似的。

    ……

    ……

    刘瑾倒不知道,他这车马入宁,还受了许多的关注,官员们神通广大,打听到了他的大致行程,知道尽量躲着。有的呢,还会抓紧去疏通关系。

    这是吃过官场苦头的人,换成那帮愤世嫉俗的愣头青,早就已经满大街开始骂刘瑾了,而且根本不忌讳,说他心肠歹毒,说他堪比禽兽,总之一句话,堂堂大丈夫那能怕了一个太监?

    刘瑾初到没听到多少这等声音,他是在张永的一路陪同下到了南京的皇城,当然,守备太监身份再贵重,那也住不了皇城的核心区域,还是在外围挑个屋子,前任的住所刘瑾也不喜欢。

    这都不必他多操心,先前已经备好了的。

    两京皇城相似度很高,刘瑾就和故地重游似的,竟有些触景生情。

    他双指揉着眼皮,擦去最后一点泪水,“何明,王军,”

    这是他带出来的两人,因为过去得罪过他,现在是见着他就跟见到阎王爷似的害怕。

    “你们跑一趟南京二十三衙门,找他们总管太监,传咱家的令,就说皇上下令清田,其中包括内宦,要他们个个把自己侵占的田全部交出来的,不得有误。只有半天的时间,快去。”

    明廷其实有二十四衙门,但南京作为留都有些特别,因为没有皇帝,而为了加强管控,又派出南京守备太监统领全局,为了理顺法理关系,这个内守备一般都会兼任南京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之职。

    这样就能和北京一样,理解起来也比较顺畅。

    张永不明白,“这些人都不是咱们旧人,这样不轻不重的传个令,能有效果么?”

    刘瑾长时间赶路有些疲惫,他扶着腰坐下,“要的就是没效果。你且瞧好吧。”

    何明王军不敢耽搁一点,生怕刘瑾一发怒就要了他们脑袋,所以跑得极为卖力,一个个的全都仔细通知到位。

    然而半天时间过去,二十三衙门只有四人老老实实的按照他的命令做事,这他妈最多就是个零头!用现代政治术语表达,这他妈支持率低于20%。

    当然,人都是来了,剩余的人就说自己不曾侵占田亩嘛。

    刘瑾在何明的搀扶下站起来,迈过殿门槛,对着这帮人说:“还算是给咱家面子,至少人都到了。内官监、御用监……惜薪司、钟鼓司……熟悉的名字。

    咱家不管你们心里嘀咕什么,也不管你们过去都怎么办事的,在咱家这里,就一句话,我们这帮没根的人,就认宫里,认皇上。皇上说南京的田地得丈量啊,那咱家就去办,不办的咱家统统杀了。包括你们。”

    刘瑾对着王军招手,“把那四人给咱家领过来。”

    “是。”

    王军上前,“胡公公、付公公……请上前吧。”

    刘瑾低下视线,“这都是识相的,陛下现在要把所有的田都量了,硬占着到头来总归会被丈到,是聪明人。其余的么……”

    他转过身,“都拖出去杖毙吧。”

    这句话根本没什么语气,也没什么音量,简简单单说出来直接击碎人的灵魂,就连张永都惊诧莫名,双眼睁大!

    那群跪着的太监更加懵了,“刘公公!我们犯了什么罪,要被杖毙?”

    “身为内宦,不听圣旨,死。”

    “我们哪里不听圣旨了!我们是真没侵占什么田,你知道的,二十四衙门里我们印绶监算是清水衙门。”

    刘瑾只觉得聒噪,他坐在搬到门口的椅子上,“当咱家是第一天在宫里做事?南京二十四衙门负责给宫里进贡,你们不刮一点儿?丝绸、茶叶、地方土产等皆以船计,采买之时上下其手的机会难道不多?还有这皇宫的修缮、官员的敬孝,这么多银子你们不置办田产?哼!打!往死里打!”

    张永是带人来的,现在他们归刘瑾指使,一声令下,立马就是几十人上前,要说这帮人也有默契,自己分了组,然后各自去‘领’一个,接着按翻了在地,啪啪啪的开始杖打!

    这场景略带恐怖,而那些惨叫更加让人汗毛竖立,便是那四个逃过一劫的都后背发凉。

    才五个板子下去,就有人受不了了,“刘公公!刘公公!小的知错了,小的有两千亩地,愿意献给刘公公!”

    刘瑾用手掌在鼻前扇了扇,不是扇走味道,而是要把血腥味扇进来,“咱家要你那点破东西做什么。继续打!”

    院落里,几个大汉按着一个人打的组合错落分布着,因为数量多,那木棍上去、下来都快形成一张幕了。

    ‘啊啊啊’的痛呼声一开始还带着一丝搞笑,可皮开肉绽以后,那种撕心裂肺就让人有些害怕了。

    于是乎,陆陆续续开始有各种求饶的、坦白的,但无一不被刘瑾驳回。

    甚至于张永都有些看不下去,“刘大哥,你才刚来……而且这里面这么多人,说不定真有无田的。何必要这样,已经三十棍了,再打下去就都死在这儿了!”

    刘瑾眯着眼睛,阴郁的说:“从今日开始,咱家不会再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

    先前派出何明、王军,已经给过机会了!

    砰!

    砰!

    砰!

    木色的棍子一根根的开始染了红,惨叫声逐渐歇息,趴在地上的人大多满脸的冷汗,且处于晕厥状态。

    这种做法,直接让宫廷处于地狱一般的恐怖之中。

    到第二天,人们知道昨天被打的人没有一个活口,尸体一具一具的抬出来,扔到外面的乱坟岗,最后连个棺椁都没有!

    刘瑾呢?

    喝着茶水,云淡风轻的正在见昨天活命的那四个人,“昨天是何明和王军干得这活儿,我们几个对这里都不熟悉,至少没你四人熟悉,现在这活儿交给你们。等会儿,咱家要的测量员到了以后,你们各自领回去,一个一个衙门的过,先把宫里,咱们自己的人田给丈量清楚。不用担心,用不着你们干重活,领路就行。遇到什么困难到时候再说,不过今天咱家的话应该会管用很多,你们觉得呢?”

    这四人早已胆寒,连忙答应,“是,刘公公说话,本来就是管用的。”

    原来他们还有些疑问的,比如说现在头头都没了,好多工作不好开展,但现在都憋在肚子里,事儿难做总比掉脑袋要好吧?

    这事情安排了之后,没过多久的时间,何明来禀报,“公公,应天巡抚荆大人想请公公过府一叙,派人送来的帖子。”

    南京守备的职权自仁宗朝以后就很高了,而且范围并不局限于南京城,他手上甚至是有兵的。

    刘瑾本来想迁怒于他,毕竟事情办得不好,不过想到张永说是自己人也就算了,正好,他听说先前各府州县的主官都来过了,还可以问问到底是哪些县干得不好。

第773章 全抓?不,全杀。

    重新回到朝廷的官员序列之后,刘瑾能接触到很多信息,

    比如皇帝在山东的做法,比如那个叫张璁的人……

    比如朝廷派了刑部侍郎查案,比如为了清田丈量先期培训了数千名测量员。

    皇上的种种安排浮于他的脑海之中,很陌生,也很熟悉,他自己在这里回望过往。

    殊不知,荆少奎这些官员其实忌惮他忌惮的不轻。

    尤其是听说昨夜宫里扔出了二十多具尸体。

    “人才刚到,便将原二十四衙门的大部分总管太监全都活活杖毙!!”徐云说起这话来都觉得胆寒,“据说,这个刘公公全程还看了下来,他好不容易得了皇上些许原谅,怎敢行事如此张狂?”

    荆少奎皱眉道:“在皇上身边做事,都是极了解皇上的。你以为皇上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个道理,有些类似于一朝天子一朝臣。

    皇帝既然愿意把尤址的老对头搬出来,那就是放弃了这些原来依附于尤址的人。

    他们不是个死字又会是什么?

    “话虽如此,要换了我刚刚重见天日,必定是缩着尾巴,这位刘公公倒是好……”

    “别说了,内宦互斗这等事,你我就别管了,一会儿看他来究竟要如何吧。”

    刘瑾有很多被压抑住的欲望,杀人复仇是其中一个,他并不觉得自己残忍,那都不是他的人,当然要杀。

    而他的另外一个欲望……

    就是想见见皇上。

    ……

    ……

    “南京内守备职高责重,皇上既然委任了刘公公,想必会有圣命,还请刘公公明示。”

    巡抚衙门里,荆少奎客气的说。

    按照道理讲,他应当去拜访刘瑾。

    但刘瑾名声实在太差了,这个时候估计极少的文官愿意去主动拜访他。

    “咱家没有什么圣命,就一条,咱家是宫里的人,只听宫里的旨意。所以这话应当是咱家问你,皇上的圣命是什么,办得怎么样了?”

    “想必刘公公知道清丈天下田亩的事,上月下旬,圣旨已到。”

    刘瑾看他不多废话,心里头也少了几分焦躁,“那便实话讲。中丞,来之前,我已命人去清理了内宦所占之田,凡我之下,遇到一个违抗的,就杀一个。”

    荆少奎心中发紧,“魏国公那边……我也与充遂公(靳贵)去过了,他的田也开始了丈量。”

    如此说来,勋贵、内宦已经不成问题。

    虽说魏国公不能代表南京城全部的勋贵,但是他都服软了,其他人要么听话,要么被收拾掉,即便略有麻烦,也不是大问题。

    “现在的麻烦是,江南近百余县的百姓、士绅都在用各种方式阻挠测量员实际开展清丈。所以各处的效果,均不理想。”

    刘瑾眨了眨眼睛,静静的说:“中丞,翻过这个年,咱家就六十了。”

    荆少奎不理解忽然讲这个是什么意思。

    “公公面相还年轻呢。”

    “这是宽慰人的假话,咱家这些个白头发可不是假的。”他伸手理了一大撮,其中的黑丝已经是少数了,“这几年,身体有亏,阴雨天腿痛,站久了、坐久了腰痛,一个觉睡不好头痛,咱家是没有几年好活了。”

    这一声叹息,如果是一个普通老者说出来会让人生出怜悯,唯独刘瑾是决然不会。

    “一个无根之人到咱家这个年纪,不会有什么念想了,无儿无女、更不会像你一样心里头还有个荆氏宗族,我们这种人如果死了就是天地间的孤魂野鬼,就算被提起也是骂咱家的居多。”

    “公公……”荆少奎有些困惑。

    刘瑾则抢话,“中丞,咱家想见皇上,想替皇上把这些事料理了。至于……你说那些阻挠之人,咱家是不在乎的。皇上和咱家说,办好了江南的事就回宫去。中丞,这事你得成全。”

    “公公哪里的话。下官哪里会为违背皇上的圣命?”

    荆少奎完全的讶异,他以为是错觉,他看到了什么,是一个老奸宦的脸上的那种动容,他还有感情嘛!

    刘瑾确实感受到一种孤寂,南京这地方他本来就不熟悉,不过那宫里的场景都太像了……他会想到皇帝小的时候,想到自己如何侍奉太子直到继位。

    除了在政治层面他需要抓住皇帝这颗稻草以外,他毕竟还是一个孤寂的老人,而除了相处多年的皇帝,他的情感是无处可去的。

    所以他愿意为皇帝摆平这里的所有人。

    “既然是按皇命,那么今儿个你我便将事情议清楚,到底是哪个府、哪个县、哪些人在阻挠测量员实地测量?”

    荆少奎也不想烦了,他凭什么在这里顶刘瑾的怒火,“与公公实说了吧,从南京到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一路过去,几乎县县有反对者,他们或是成群聚众,煽动百姓,或是对测量员下手,使其麻烦不断,自身难保。其中种种,均已上报朝廷。”

    刘瑾不与他废话,“调查到目前,进展如何?牵头反对的是何人?”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人,江宁是有个叫赵明非的,常州府有陈氏三兄弟打头,镇江府、苏州府则均有百姓抗议。”

    刘瑾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人的顾虑,前怕狼后怕虎,结果就是手段软绵绵,事情则完全没有进展。

    “知道了。”

    权阉祸乱,是他们既接近皇上,又有部分武装力量。

    南京内守备可以调动留在留都的十七卫天子亲军!暗中又有天子允诺,刘瑾已经没有顾虑,现在还知道了人名,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的轿子出了巡抚衙门以后就是一句话:爪牙尽出,开始抓人!

    这十七卫天子亲军中,也有锦衣卫,明朝实际上还有个南京锦衣卫指挥使,不过留都很多职位权力已经很低,这十七卫人马也基本都不足数,只有一个孝陵卫威名赫赫。

    在明亡之时,守备南京将领投降,气得太监当场自杀,而孝陵卫是殊死抵抗。最后是末代指挥使在史书上留下一句话:指挥梅春起兵于孝陵卫,死之。

    那么多人命,最后就是这几个字。

    当然,刘瑾现在不需要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孝陵卫,他只需要调遣普通的十三卫兵马,再加上张永带来的数百人作为‘监军’,绝不怕有人装神弄鬼。

    翌日,南京城里便有手执长枪的士兵出现,在这个年头,很多普通人尚且不知道刘瑾已经到南京了,毕竟也就这么几天时间,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其他的事情。

    没想到这些士兵直接闯入百姓居住区域,有时就是粗暴的撞门而入,明晃晃的大刀抽出来,遇到抵抗的就砍掉,剩余的全部带走!

    当然,不是说不杀他们,而是抓住了活口审问,要他们将同犯全部交代出来!

    ……

    ……

    “赵兄!赵兄!!”

    江宁县城,街道上的白衫青年看到酒馆二楼正在与人谈笑风生的赵明非,一边焦急的喊着,一边冲了上去,因为知道兹事体大,所以他没有声张,而是附耳密语,“赵兄!情形有变,快与我走!”

    这江宁才子还是很有派头的,他道:“君子坦荡荡,无不可与人言,你且放声说来!”

    “哎呀!”白衫青年急死了,“现在不是逞意气的时候,你真的快随我走吧!”

    “是不是官府那边有了动静?”

    赵明非自己都猜到了。

    这本来也不难,忽然如此慌乱,肯定是官府做了什么。

    “你想说我有性命之忧?”

    又猜中一句。

    白衫青年人的傻了。

    赵明非则大手一挥,“在下早就说过,思君报国,唯死而已,我之行事从来光明磊落,生死也已置之度外!”

    啪!啪!啪!

    鼓掌声渐渐落下。

    可所有人在找声音时却发现不是任何一个人所拍。

    “在楼下!”

    楼体口,果然有一个锦衣卫所带的帽子渐渐露了出来,随后就是一张面色平静的汉子脸,“有骨气,有骨气,这年头这么有骨气的人实在不多见。”

    “锦衣卫!”

    “是锦衣卫!”

    边上不少人惊恐出声。

    唯独赵明非仍然正色而立,“江宁县中果然有锦衣卫,你们在此等了很久了吧?”

    “喔?看来有人给你通报消息。不过也无所谓了,毕竟你快是个死人了。”

    赵明非心中一惊,大喊道:“朝廷有大明律法!我赵明非从未违反任何朝廷法度,难道你想在这朗朗乾坤之下动手?!”

    “怕死?”

    “哈哈哈!死有何惧,况且死我一人,还有千千万万个仁义之士,大道长存的道理,你们是不会懂的。”

    “是不懂,我只懂我一声令下,你们都会人头落地。”

    你们?

    他用的你们这个词,让所有人忽然傻眼。

    赵明非这个瞬间才有些慌,“你难道要行逆天之事,不怕遭天谴嘛!”

    “那你也得在我前头遭天谴!”这名锦衣卫不再废话,很快下令:“来人,将这二十余人全部抓了!”

    “是!”

    这是当街,还有很多百姓在看呢。

    锦衣卫也全然不回避,公开的喊:“刘公公有令,凡不遵朝廷清田令者,皆斩!!”

    他回过头来,表情得意,看着一脸不敢相信、脸色发白的赵明非,“想骂什么尽管骂,毕竟你罪加一等,而受你连累,你的家也得被抄,我先前都已查明了,上下共百余口,告诉你,一个都活不了。还有,我对你口中的‘万千义士’很感兴趣,跟我回去,我要听你好好说。”

    ……

    江宁知县衙门。

    那个知县吓得整个人从椅子上跌落,他慌乱的说:“全……全抓?!”

    “不是全抓,是全杀!”师爷也抖了起来,“说是南京来了刘瑾刘太监,他下的令!”

    “刘瑾?”

    师爷不知道,但是知县是知道的,至少他中过进士,所以此刻听到这个名字就肝胆俱裂,“那……那……那……”

    “堂尊,那什么?”

    “那些测量员呢!快给老爷我请过来啊!”

第774章 先斩后奏!

    刘瑾下令以后,动作刚刚开始,暂且还到不了更远的苏州府与松江府,但江宁县近在眼前,就是想逃有时都来不及。

    其实朱厚照再怎么有能耐,再怎么重视地方官,他能顾到各省的三使司这样的官员已经不错了,毕竟他还有京中、军中、勋贵以及后宫等等诸多事务需要料理,人太多了,实在是记不过来。

    因而知府、知县总是仰赖于地方的主官自己推荐。

    倒也不是在这里说李东阳的坏话,但他当巡抚这几年,江南文风搞得是很繁盛,经济呢在大局的带动下也还不错,于是显现出一派盛世光景。可话说回来,这帮读书人用的读书人为官好与不好,完全是凭运气。

    江南这地方是暖风熏得游人醉,就是有几个硬骨头也给熏软了,但骨头再软,嘴巴还硬,也就是所谓的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说到底一句话,明朝官场的政治生态,并没有那种脱胎换骨的那种变化。

    这江宁知县姓吴名休彦,文才是不必说的,能在正德朝混个知县的官总归得有点儿本事,可这几日的作为让人大开眼戒。

    四名测量员几次见他都是一副正气凌然的样子,万没想到这次再入县衙,吴知县是满脸谄笑,猥琐之态尽出。

    而且不再提之前什么生员阻挠、士绅拖延这种屁话,反而是命人倒好茶,备好点心,把心里头那些个主意娓娓道来,说:“四位测量员有所不知,这些日子虽没有进行真正的丈田,但准备工作本县已经在做了。江宁县呢,共有3万6千5百于户,有水田36万亩多,这些是有记录的。当然如今民间多少有些隐田,到时一丈便知。

    再有,本县地处南直隶,河网密布,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大户之中以赵、陈、李三家最为显贵,且他们都是官宦之家,剩余还有众多大户富户。这丈量之事……请四位理解,先前是要做各士绅之家的工作,耽搁了点时间,却不是不丈。喔,对对对,县衙内,自本县之下,县丞、主簿家中多有薄田。我们身为朝廷官员,理当以身作则,就从我们先开始!”

    他这一出戏唱的反转极大,

    把这四个人给唱蒙了。

    而且都有些害怕,这是不是什么阴谋?

    “吴知县。”其中一人拱手,“清丈田亩是朝廷的旨意,我等也是受朝廷之命。”

    “对对对,那是自然,本县也都很理解。”

    “既然理解,却不知吴知县今日这番……是什么意思?”

    吴休彦原本不是这样脸皮厚的人,读书人嘛,都会顾些脸面,但现在这种局势轮不到他再顾及这些了,于是搓着手说:“南京城里,是……有消息传来的。喝茶喝茶,你们边喝边听我说。”

    “喔,应当是外面街头的那些动静?”

    这话一出,吴休彦再也绷不住了,“四位上差,咱们可都是读书人,十年寒窗不容易啊!现在南京来了个老权阉,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等人到了江宁,还请四位替我说说好话。江宁县衙,可从来没有拦过你们,从来没有阻挠过朝廷的丈田之策啊!”

    “额。”

    四人全部明白了过来,但是他们都不敢表态。

    人家尊称一句‘上差’,其实他们哪里是什么上差,连话语权都没有的。

    吴休彦就觉得是他们不答应,于是干脆哭了出来,“我们吴家是三代单传,我上有年迈的老父母,下还未生出儿子,我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吴家的香火可就断了!四位上差,我求求你们了,等人来问话,可一定要说本县配合的好啊!”

    砰!!

    屋外传来一声脑门撞墙的声音,原来是走路稳不住的师爷,他垮着脸,一路跑过来还直接摔倒在地上,“堂……堂尊,外,外面来了好些个公公!!”

    “啊!”吴休彦急得一跳,两只手张开像是能端起一个大脸盆,“快快快,迎接,迎接!”

    跨门槛儿的时候他两只手稳了稳自己的官帽,生怕帽子掉下来。

    师爷说的是太监,不错,正是张永从京里带过来的内卫监的人。

    其实张永还管着御马监,内卫监平日会这么叫,实际上也属于御马监。内卫监作为带有监视色彩的强力部门,本身人员就是从御马监当中选择的。

    张永是皇帝最信任的太监,所以这些张永的下属,那可不是阿猫阿狗的能比的。

    若不是为了刘公公,一个小小的知县衙门,这些人来都不来。

    门口,知县不到,他们不进,必须得迎接好了。

    那玄色的帽子、腰间配的宝刀以及精神比人都好的战马都彰显着与众不同的地位,为首的人鼻梁高而眼眶深,倒有几分帅气,可惜硬朗不足。

    “江宁知县吴休彦见过公公!”

    知道他不认识自己,所以也不为难他,下马进门,并撂下一句,“咱家姓李。”

    “李公公好。”

    这个时候正堂之中又走出四位测量员,他们也有样学样,“见过李公公。”

    “咱家是京师御马监人,此番奉的是南京内守备刘公公的命来督办一项皇命。”

    吴休彦上前,“李公公,要不屋里说?”

    “不必,事儿急着呢。来江宁县的测量员一共有四位,”他眼睛一斜,“是不是站在这里的四位?”

    “正是,正是。”

    此人一句废话没有,“七月下旬,皇上下了圣旨要各地开始清丈田亩,并编成新的鱼鳞图册,东西呢?”

    他伸出手,问这四人。

    可没有东西啊,全都僵住。

    吴休彦还在谄媚,“李公公,此事说来话长,您看您还是到里边儿坐下,容下官慢慢说?”

    “咱家再问一遍,到目前为止的成果呢?”

    这几个人没办法,只能如实禀告,“因地方士绅反对,清丈工作并未正式开展。所以……所以没有李公公要的东西。”

    其实他们这样禀报还是留了余地,没有说知县的不作为。毕竟太监……他们也怕。文官至少还是正常人,可太监发起狠,那就不是人了。

    “可现在已经是八月六日了,半个月过去了,什么都没有。江宁县离南京很远,需要赶很久的路吗?”

    此人面色沉静,忽然转头面向吴休彦,挑眉说:“伱不遵圣旨。”

    扑通!

    吴休彦立马跪了下来,“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冤枉啊,李公公,下官绝对不敢违背陛下旨意,实情正如测量员所说,是,是县里大户反对,下官是顺着朝廷的意思在做工作的。”

    “那么……你做了哪些工作?”他又伸出手问他要,“有抓过反对的人?阻止过那些鼓动百姓的别有用心之徒吗?”

    这个谎不太好撒,有没有抓过人一查便知。但这个关口,吴休彦没有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应,“有……有,”

    他声音由轻而转强,而后自我肯定般的点头,“有的!有的!我有教训过那些人!”

    “你教训个屁。这半个月你根本没有做过半分的工作,至少那个传到刘公公耳朵里的赵明非你就一根汗毛都没动他的。行了,咱家不与你废话了。”

    他挥挥手,“来人,将这个不遵圣旨,不懂得报效皇恩的忘恩负义之辈斩了。”

    此话出口,不要说县衙里的一种衙役捕快了,就是四个测量员都傻了眼。

    朝廷命官,哪有斩杀于当场的道理的?

    不过这帮内卫监的人是来真的,吴休彦屁滚尿流的滚了几圈还是给抓起来绑好,而死亡威胁之下,他整个人都疯了一般,大喊道:“李公公,李公公饶命!您大人有大量,给下官一个改过之机!下官保证,一定一定,一定把清丈的事办好!李公公,饶命啊!”

    可惜这份求饶根本没被听进去。

    一共五个大汉,手上的动作丝毫没停,有的脱他的官服,有的绑他的手脚,而边上站着的,明晃晃的钢刀也拔了出来。

    眼见死亡近在眼前,这家伙也疯魔了,死命的想要挣脱,“本官是朝廷封的江宁知县,是朝廷命官,哪怕有罪,也要先审后定,上报朝廷之后才能杀我!你一个阉人,有何权力就在此处杀人!似你这样行事狂悖,杀人如麻,将来必定也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嘭!!

    李公公将原来递给他的茶杯摔在地上,“好一张损嘴!给咱家现在就砍了他!赵明非那么大一活人在县城里蹦跶了那么多天你视而不见,还敢说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违逆圣意,真是好不要脸!

    咱家明告诉你,咱家奉的是刘公公的命来取你项上人头!刘公公持的是王命旗牌,有先斩后奏之权!今儿个爷爷我就是要砍你的脑袋,让江宁县的人都瞧瞧,你们这帮人敢和朝廷玩阴的,那就别怪朝廷和你们玩狠的!从今往后,不好好照着皇上旨意做事的,就得小心自己的脑袋!砍!!一个小小的知县算个屁!”

    噗呲!!

    一时间血柱冲天,圆滚滚的脑袋则是绕着地翻了好几圈,眼球突突的很是吓人。

    “江宁县丞在哪儿?!”

    “下……下官在。”一个小老头满头大汗的跪了出来。

    “你,命人把他那脑袋挂到城墙上,然后把四个朝廷派来的测量员伺候好,好好的带他们去丈田。咱家会留人在江宁县,要是这事儿停下来……你能活下去咱家就跟你姓!”

    “啊,明白,明白,小人明白。”

    生员,

    知县,

    还有大户呢!

    刘瑾可不是文文弱弱的读书人,他要把这一路上的障碍一个一个砍下来,至于说激起民变,那是个笑话。

    他是刘瑾,是陪了皇上十几年的刘瑾!他会看不懂靖虏侯周尚文为什么率三万人马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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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最后是更新了十六万字。

    请了两天假,一天是喝酒,一天是外出有事。本来还想试试来一个月不请假的,可惜。

第775章 全部端了。

    江宁县。

    知县已经被砍了头,话事人自然就成了县丞,此姓胡,单名一个白字。

    他倒是梦到过自己有一天能把上面的人踹走,自己也听一听‘堂尊’的感觉。

    可没有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场景下……

    吴休彦既被处死,他的家人也落难,不仅家中所余财务一分不剩,就是那两个女儿能不能免于教坊司的悲惨命运都不得而知。

    可胡白现在是自身难保,也顾不得那么许多。

    唰!

    城墙上的脑袋血已流干,一片惨白的叫人不敢看。

    城中商铺关得差不多了,路上只有官府的人,百姓是没有的。

    那李公公看到了这个脑袋才心满意足的离开江宁县,他之前说过要留人,留了三位,都是膀大腰圆、胡须茂盛的粗犷汉子。

    他们的主要职责就是保护那四个测量员。

    这般动静其实测量员本身也害怕,好在他们还记得自身的使命,在混乱稍去,四人便一同去找那胡白,禀报道:“胡县丞,不管如何,得先将清丈的事情安排好,若是始终没有进展……”

    胡白连连摇手,“不不不,有进展,定然是有进展的,只不过,这……”

    他一脸为难的样子,因为这四个人身后还站了三个大汉,有些话他不敢说。

    为首的测量员是叫蒋文怀,一直都是他出面沟通,还算是有些眼力见,“先大后小,先易后难。”

    “喔,对对对,先大后小。”

    原来之前的知县根本没有考虑过清田到底怎么个清法,现在忽然提起要做,胡白积极性是有,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切入。

    “胡县丞,先前吴知……吴休彦提过,江宁县为赵、陈、李三家最豪,想必其余百姓也都观望这三家的做法,倒不如以县丞的名义将他们三家家主邀来,到时候定好范围,咱们就开始。这些是大田主,数千亩地只需一人署名,这样能快一些。”

    “是的,是的。”另外一人也觉得这样好,“等这三家丈完,咱们可拿出数万亩的鱼鳞图册,这对上面也是个交代。”

    新的鱼鳞图册?

    胡白一听来了精神。

    不错不错,要在最快的时间里先拿出阶段性的东西。否则十天之后,再来人问进展,他们还是缓慢,到时候该砍谁的脑袋?

    不过……

    “请他们倒是没问题。不过这三家,最多只能请到两家。”

    “恩?!”四个测量员后面的大汉怒哼出声,“还有这等事。另外一家是哪家?”

    “不不不,下官不是那意思。上差莫急,下官说的来不了的那家正是赵家,因为那江宁才子,他一家都被抄了,自然是来不了。”

    额……

    原来是这样,气氛舒缓几分。

    胡白问:“那么赵家的田应当如何处置?”

    蒋文怀略作思索,“半年前,我们在京中培训的时候是提过这个问题的。若遇犯官之家的罪田应当如何处置。当时定的,是由官府收回。不过细节上有些麻烦。

    按照规定,新编的鱼鳞图册需要户主署名,可这些人是没资格署名的,他究竟有多少田地因为人死了也说不清楚。原本是觉得,既然如此,不如按照田契来,至少有部分田是有田契的,能说得清楚,可后来在山东行之,发现也有缺陷。”

    胡县丞不理解,“什么缺陷?”

    “田契的主人不在了,那么田契就任由人处理,万一我们和你胡县丞故意藏了田契,这不就又造成隐田了吗?”

    “喔,不不不,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只是举个例子。所以这次在江南,这部分的田便不分有契无契了,先量有主之田,剩余的无主之田,不管是罪官甲家的,还是罪官乙家的,都是无主。如此,就统一由官府收回,统一回收也有一套办法,也是署名负责。等收回以后再统一划分给无地的百姓,而新的鱼鳞图册上,谁领地谁署名,当然,也可以按手印。”

    也就是说,还是释放给更底层的百姓。

    这个办法也不能说完美,实际上下面的人故意留一块地,不在资料上进行显示,上面还是不知道。边上的老百姓也不会去管这等闲事,而且很多老百姓其实搞不清楚官府内部是怎么个玩法。

    这一点其实没什么好办法,如果测量员本身一定要和当地的人勾结,那是没办法防的。

    只能用人命来威胁。

    就像朱元璋那样,让工匠在自己造的砖上署名。

    鱼鳞图册也需要每一个测量员署名,如果将来查出来你上报的数和实际的数差别很大,那就是要掉脑袋。

    这是说差别很大,细微的差别那没办法。哪怕是有现代的科技手段,这一样是防不住的。

    而且测量员一般来说是用当地的好呢?还是不用当地的?

    不用当地的,方言有差别,沟通起来很困难。用当地的,他就有动力在自己家贪下一块地。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不用当地的,找一个‘翻译’,也比把清田这事儿毁掉要强。

    政策的具体执行就是这样,而且不同的地方会遇到不同的问题,想要苛求百分百的完美那是为难自己。

    在朱厚照心中,追求十分,最后能做到八分,那就谢天谢地了。

    朝廷也定了‘回头看’的核查制度,到时候以无主田地作为重点就好了。

    这种办法,准确的说就是劫富济贫。

    实际上,另外两家已经慌了。

    ……

    “真是奸宦当道,暗无天日,一个十年寒窗的七品知县,最后就叫一个阉人在县衙之内当众砍了头!这是什么世道,什么兆头?!自秦汉以来,可有这样荒唐之事?”

    “李兄,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只骂两句是无用的,估计再过不久,官府的人就要来了,到时候人家刀架脖子上,要咱们表态,该怎么弄?这才是要紧的。至于你说人家做的事不得人心,人家明说了就是要和你来狠的!”

    “陈兄,你族叔在朝中是四品的正官,你才是我的指望,你要问我怎么办,我乃是刀俎上的肉,一句硬话都说不出来的。”

    “难道我没写信吗?可族叔说了,刘瑾之事是皇上所定,连魏国公都缩在府中不出来了。而且京里最近也有变化,派了个刑部侍郎下来专门查那些上疏反对清田令的官员。”

    李家主咬着牙,“那这是要逼死我们了!全然不顾人心向背的朝廷,难道就不怕……就不怕!”

    “李兄慎言!依我看,赵家之祸不能临在我们头上,朝廷无非是要刮些钱财……”

    李家主悲愤大呼,“来年朝廷还要依此征税呢!士绅优免的祖制也是会被改的!”

    ……

    砰!

    这是陈家府中,忽然传出声爆响,像是有人闯了进来。

    两人心中一颤,出事了。

    于是急急忙忙外出,尤其姓陈的,急得汗已经出来了,结果出门一看真是应了那句‘怕什么来什么’。

    锦衣卫!!

    “哪个叫陈寿?”

    持刀的大汉嚣张道,他也不等人回答,“有人交代,你们陈家也在暗中出力,联合赵明非等贼,暗中阻挠朝廷国策推行,所以得劳驾跟我们回去了。”

    噗通!

    陈家主跌坐在地上,“完了,一切都完了。”

    反倒是那姓李的,他一下子灵台清楚了很多,这事儿不能再多废话了,现在官府还在查,还有可能牵连出来人!

    更恐怖的是,他刚刚说的那些话算不算又和陈家勾连?!

    锦衣卫走到陈寿面前,又狐疑的看了看边上的人,“你也是陈家的?”

    如果回答是,那肯定就被带走了,这是抄家之罪啊!

    李家主僵硬的摇头,“不,不是的。”

    哪想锦衣卫森然一笑,“好,看来还有大鱼,你们聚在一起又商量什么呢?要不,还是一起走吧?”

    ===

第776章 不得罪他们,就得罪皇上。

    南京的味道变了。

    就在刘瑾来的前后。

    江宁杀了一个知县对于刘公公来说不算大事,但这么一路杀过去,民情官情一下子便沸腾了!

    徐云脚步极快奔向荆少奎处,他神色之中还有几分慌张,“中丞!大事不好了!”

    荆少奎原本正在写公文,将其折好塞进信封之后,问:“可是那位刘公公?”

    “正是。刘瑾在南京各处大开杀戒,而且调了南京十三卫兵马奔赴镇江、常州、苏州和松江。离得远的暂且不说,仅在南京,他就命人大肆抓捕先前反对清丈田亩的读书人。将他们抓入大牢之后又严加审问,要他们交出同党!这才一两日的功夫,大牢都快塞满了!

    这样的动静,实在太大,他也实在是胆大包天,现在南京各路官员在商议,一派要进京见陛下,还有一派直接奔着刘瑾便去了!这下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南京作为六都,不仅有锦衣卫,还有六部和太仆寺啊、太常寺啊这些机构。

    这些都不必多说。

    江宁不过是南京一缩影,江宁如此,其他各县,县县如此,只不过有的县不至于从官员往下,连带士绅、生员等全部都死在铡刀之下罢了。

    但仅仅两日的功夫,厂卫大肆抓人,这事情是假不了的。

    这等景象,别说荆少奎是皇帝心腹,就是皇帝直白白的跟他说明白、交代他,他做起来都害怕。

    “世上还真有这样的疯子,现在那么多的官员都要杀他。他就不担心皇上……过河拆桥吗?”

    徐云拍着手掌,“是啊,而且中丞您所面对的也是险境,那南京六部的尚书一定都会来找您。要么站他们,要么站刘瑾,这个选择怕是不易。”

    荆少奎眨了眨眼睛,“本官站皇上!你可听说,王阁老和杨阁老也曾向皇上力谏,说张阁老排除异己、陷害忠良。皇上怎么回的?”

    这事儿徐云知道,皇上是问:那些官员是不是确实有问题?

    现在荆少奎同样可以问这个问题。

    “刘瑾是杀了很多人,但不管谁来,咱们论大不论小,具体到他们在意的人,究竟有没有违背朝廷的旨意,如果没有,这与刘瑾去争一争倒是无妨。”

    徐云点头,“中丞这招是高,咱们站皇上!如此可立于不败之地!”

    “嗯,还有,本官是看出来了,这刘瑾哪里会办什么事情,他能拿捏人心,也有胆子杀人,可真要做事情,还是差了点。”荆少奎安排起来,“杀民杀官本质上还是要事情推下去,他将知县杀了,却不来与我商议继任之人,只顾杀人爽快,可一县少了主官这怎么能行?虽说其余人惧于其威,不敢拖延,但知县并不是容易当的官,拖得久了,总是不好。还得让合适之人顶替。

    我是应天巡抚,这件事我也可以做,他在前面杀人、抓人,咱们能少管就少管,咱们只管后面。所以巡抚衙门的人出去只问清田丈量的进度,若是各地有实际困难的,能解决的就帮忙解决。这是依圣旨办事,是真正的不败之地!”

    徐云心中大定,难怪巡抚大人面色从容,原来是心中早有定计。

    “好!属下便这么办!”

    ……

    ……

    作为巡抚荆少奎是‘轻松’了,放着乱象不管,而高举圣旨行事。

    可南京六部堂官确实都乱了。

    这帮人大多也没什么圣宠,不过李东阳在南京这么几年,把这些家伙熏陶的,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是圣人门徒。

    刘瑾这样行事,那是当他们所有人都是软骨头。

    可就算几个胆子相对小些的,只要人一多,那也会忘记恐惧,总归是法不责众,他们就不相信刘瑾能把南京上下的官员全部杀了。

    去年皇帝在这里的时候,以工部尚书谢体中,兵部尚书罗仲远、户部尚书石宾贤等为首的文官就曾反对过皇帝。

    不过朱厚照是懒得搭理他们。

    这帮家伙连皇帝都不怕,现在朝中出现这么猛烈的宦官之祸,他们又岂能坐视不理。

    于是都不必有人特意纠集,相互间很快就凑到了一起,说几句热血沸腾的话,接着就成群向皇宫而去。

    到了宫门口,守门的太监未曾见过这样黑压压的一群人同时气势汹汹的来,吓的两腿发软。

    “快,快去禀报刘公公!”

    宫内。

    张永也焦急而来,“刘老哥,不是小弟说你,你刚刚免于守陵,如今行事竟然这样激烈!我的人已经暗中监视到了,南京六部堂官,大小官员近百人都要向皇上上奏疏弹劾你!你这事大错特错了!”

    要说刘瑾不慌,那倒也不完全是,但是他只能镇定。

    “张永,你有没有想过,老哥我若是行事不这样激烈,才会回去守陵?”

    “什么?”

    “清田的事是个大好事,我原先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多人反对。但这几日看这些人背后的面孔,咱家明白了,他们都是大地主!他们是在反对皇上!”

    张永懵了,“你……你先前都不明了,就这么一下扎到这潭浑水中?!”

    刘瑾摆手,“之前都不重要。”

    历史上,刘瑾是因为搞了军屯清理,所以激起太多反对的力量,最后被人联合做掉的。

    但要说他为什么想到要清理军屯,其实也没什么很特别的理由。

    硬要说就是因为他有一个初心,想在大权在握之后想做点什么。

    怕就怕这个,一个坏透了的太监不想着贪财揽权,而是忽然想干点正经事,说起来也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于是个别依附他的文臣就和他说大明边军的屯田是个很大的问题。

    他一听,眼睛一亮,根本没细细的去研究,他的见识也不允许,光想着干成之后有多大的好处,没想过自己这事儿会闹出多大的风波。

    反正逮住了一个国家的问题,那就处理。

    于是就派人到宁夏去正是的办这个事。

    实际上他自己是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得罪了多少人,说白了就是莽。

    张永都明白一点,他道:“怎么会不重要呢!清田本就牵涉甚广,你行事又这般激烈,得罪的人太多了!”

    刘瑾还是一副莽人的神色,“不得罪他们,就得得罪皇上,你觉得哪个好?而且与你说实话,就算为了这件事死了,那就死了吧。我……不想再回到中都,更不想皇上一直怨恨我,当年的是,老哥是有错,可你我都是看着皇上长大的,我们都会从不顾一切的维护皇上,这与那个尤址不一样!”

    说到这里,他有几分情绪掩饰不住。

    张永不知道怎么说。

    “……如果老哥我死了,你要告诉皇上,老奴刘瑾,虽有缺点,但从未算计过皇上,从未真正做过对不起皇上的事。希望皇上,也能不再记恨。”

    张永吸了吸鼻子,他是有情感的共鸣的。

    “这样,你就更不能死了!你得给皇上留下保住你的空间,不能逼得皇上别无选择!甚至你连见皇上一面都难!”

    这最后的半句有些动摇刘瑾。

    掐在此时,外面传来声音,而且颇为慌乱,走路还摔个跤,“刘公公大事不好了!午门外,来了外官有近百人,他们,他们说……说……”

    “说什么?”

    “奴婢不敢讲!”

    刘瑾自己能猜到,他平静的看了一眼张永,“皇上要是杀我,我怎么都活不了,要是不杀我,我怎么都死不了,从中都到南京,这一点我现在深信不疑。”

    说完这句话,他向外走去。

    张永则急得大喊,“老大哥!你得冷静!”

    他们两人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喊。

    “我很冷静,现在不冷静的是你。”

    “那你现在要干什么去?这些人可不是寻常人,你总不能连他们也都杀吧?”

    “我从未要杀他们所有人,至少现在没有。”

    真正的历史上,当场杖毙几十名大臣的事,嘉靖皇帝干过,但人家是皇帝。

    刘瑾还是差了点,不过他现在虽不是去杀人,却也是为了杀人而去。

    他要去记住是哪些人。

    他是南京守备太监,这些人是留都的官员。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他本身就是烂名头的人,生活腐化、心狠手辣,这谁都知道,甚至皇上都知道。

    但外臣可都是清名加身呢,但实际上真是如此吗?

    刘瑾现在出去,就要记住他们,然后盯住他们,现在是不杀,但会慢慢挖出他们的老底,把他们的真面目翻出来,让皇上看,让天下人看。

    结这个仇他可不怕,至于说阻止他推动天下清田令,那,他可是敢杀得。

    这样的气势把个张永吓得胆颤,他直接上手拦人,“老哥,你一会儿可不能一冲动便杀人!记住,你若捅这么大的篓子,就是皇上有心要保你,也是保不住的!”

    “知道,你我之间不必说太多,用文官的话讲,这叫患难见真情。”刘瑾此话是真心话,“我答应你,不杀这些文官。”

    “好,这就好。”

    “我去打他们!”

    张永差点晕倒,“啊?什么?!”

    刘瑾想过,只要他们有胆子冲撞宫静,他就有胆子让人动手,只要不打死人就行。说到底这帮人反对自己在根子上是不硬的,毕竟有天下清田令的圣旨在。

第777章 杖打百官

    “出来,快让刘瑾出来!”

    “竟然敢犯下这等世所罕见的恶行,是以为我大明无忠臣吗?”

    南京皇宫同样恢弘巍峨,当年洪武皇帝在这里号令天下,至现在也不过一百多年。

    一百多年,原是历史一瞬,却给人沧海桑田之感。

    刘瑾所住的府邸,乃是一处偏居,他虽为南京守备,皇宫还是进不去的。

    朱色的大门内外,便是文官与宦官之间的那道鸿沟。

    大门缓缓而开,露出近百张怒气满满的脸庞,他们一看到刘瑾,纷纷指着鼻子开始痛骂,“刘瑾!你杀人如麻、残害无辜,弄的南京城是腥风血雨,今日必得有个说法!”

    “是!不错!”

    “要有个说法。”

    ……

    数十名护卫将这两方人隔绝。

    刘瑾神色淡然,“各位大人,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咱家这南京守备府可没那么好闯。”

    工部尚书谢体中上前,怒斥道:“刘瑾,你可以自恃威权,可你如此捕杀各地的士绅,这是乱天下之举,皇上将你提为南京守备,你便这样报效皇恩?”

    刘瑾道:“咱家没有捕杀,咱家杀的是那些不肯执行天下清田令的士绅。这正是皇上的旨意,我如此报恩,有何不可?”

    “非也!似你这样做简直愚蠢至极!需知水在载舟、亦能覆舟,你这样会激起江南民变,到时候就是滔天之祸啊!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收回命令,放出那些被你抓了的人。”

    刘瑾侧过身子,“谢尚书说的,怕是很难办到。民变不民变,那不是咱家该管的,那是地方官管的。咱家就认一条,谁不执行天下清田令,咱家就要谁的脑袋。这是奉旨而行,谢尚书,你找了这么多人一同前来,要阻止咱家这么做,这,就是违背陛下的旨意。你可想清楚。”

    “莫要与他废话!”南京兵部尚书罗仲远急了,直接指着刘瑾的鼻子威胁,“刘瑾!你这般倒行逆施,致使朝廷人心尽失,你再不收手,我们必回上疏于朝廷,揭露你的罪行,到那个时候,陛下也会杀你!”

    “陛下要杀我,那是陛下和咱家的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咱家再说一边,江南的田都得丈!包括你们在场的人!不丈田的人,就是违逆圣旨,咱家就得斩他的头!”

    哗!

    刘瑾如此嚣张,简直出乎他们的意料。

    读书人因为脑子里有条条框框,所以做什么事情都有个界限,可这太监不管不顾,都不叫乱来,可以叫是乱搞了!

    张永在一边提心吊胆的看着,这些文人虽兄,但刘瑾‘有武力’,就这样和他们不讲道理,这帮人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动嘴骂,是不要紧的,反正他们骂很久了。

    所谓的威胁要上奏,这更加无所谓。

    正当他要松口气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怒声道:“我辈读书人仰不愧天,俯不怍人,行的是堂堂正正之道,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的黎民百姓,岂能惜于此身?

    刘瑾之贼,奸险狡诈,恃宠而骄,欺君罔上,祸乱江南!人人得而诛之,便在此刻,说不定便有无辜之人惨遭毒手,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就只能这样说几句牢骚之语?!”

    这段话越说越起劲,最后竟然是喊了出来。

    刘瑾离开官场久了,并不认识说话的人,只觉得此人留老长的花白胡子,有脸有颗黑痣,上面还长了两根毛,让人印象深刻。

    听起来,是姓陆,叫陆直。

    “刘瑾老贼!纳命来!!”

    思索间,空中突然闪过一抹高亮之色,极为刺眼!

    原来是刀身反射了阳光。

    是陆直那家伙突然暴起,用一个匕首掷向刘瑾!

    这等荒唐之事,在以往是绝无可能发生的,

    所以一时之间张永和刘瑾都没想到,虽说觉得文臣肯定很气,但忽然这样做出类似行刺之举,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小心!!保护公公!”

    好在张永还算有些身手,他一看到是匕首,立马闻到危险的味道,一边大喊,一边抽刀上前!

    护卫的侍卫也是反应快的,他们都或快或慢的做出些如半蹲准备发力、或是拔刀准备迎敌之类的姿势。

    但忽然起身、投掷匕首,这个动作实在太快,以至于根本反应不及。

    甚至其他大臣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什么。

    “啊!”

    “啊!”

    突然之间,大门前的台阶上响出两声惨叫。

    众人定睛一瞧,纷纷大骇。

    这第一声叫是刘瑾被撞倒,脑门子杵地上痛的。

    第二声,则有些惊险了,张永将刘瑾撞飞之后,自己的胳膊被匕首给插到了,鲜血立马溢出,这如何不疼?

    “速速将那贼子抓了!”

    这等机会只有一次,之后护卫已经将刘瑾团团围住,另外的人则横冲进人群,直接把那人给提溜了出来。

    “可恨!可恨!天不助我,竟叫刘瑾贼子逃脱!”

    哗!!

    “跪下!!”

    这时候更多的护卫也冲上来,而且纷纷拔刀,喝斥着说。

    “张永,”刘瑾这边,他急忙爬起来,“张永,你怎么样?”

    “啊,痛,直娘贼,虽不是要害,但真的很痛。”他左手捧右手,半分的动作都不敢多做,生怕扯着伤口。

    刘瑾一见没有性命之忧,心情稍缓,随后就是盛怒,“擅杀皇上心腹内官,形同谋反!来啊!给我打!”

    谢体中觉得奇怪,一般来啊后面,应该是把那个人给绑了,怎么是来啊,给我打?他哪里知道,刘瑾心中有腹稿。

    不过这等事来不及细思,好多棍棒已经从上面落了下来。

    真要去想,其实有几十个拿着棍子的人在这里也挺奇怪的。

    嗙!嗙!嗙!!

    “好你个刘瑾,竟敢私自杖打朝廷命官。啊!”

    棍棒落下形成虚影,大臣们原来是站着,现在则纷纷被打倒在地,有的人脑袋上给来一下,赶紧捂脑袋,有的是胳膊,又去捂胳膊。

    一时间是人形百态,相互扭动着、缠绕在一起大声呼痛。

    罪魁祸首陆直反倒是被押在一边,他急了,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刘瑾老贼,是我陆直要你的命,老天爷不开眼让你苟活着,你要报仇来寻我就好,不能打旁人!”

    刘瑾才不管他,“你与他们合谋!自然是同罪!”

    陆直立马否认,“谁与他们合谋了,你这是血口喷人,无端构陷。”

    这种事现在可说不清楚了。

    “你们难道不是一起来的?总不会是各自出门,正好同时到这里吧?你们难道不都想咱家死?一致的行动、一致的目的,还敢说不是合谋,当我刘瑾是傻子吗?”

    陆直傻眼,似他这等读书人有时候是这样的,意气行事,自己觉得很涨气劲,可一冲动,害得旁人都要受其连累。

第778章 秀才干不过流氓

    南京守备太监门前,近百名文官被厂卫围在地上殴打,

    翻滚,

    呼喊,

    辱骂

    ……

    这景象乱到有的人一辈子都没见到过一回。

    “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我大明朝有奸臣、有奸臣呐!啊!”

    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这帮人这样被殴打,顿感无力,而且心也更为痛,于是纷纷哭闹起来,

    “皇上!皇上!你可看到了!”

    ……

    这样混乱的局面,手臂上插着匕首的张永都心惊,他顾不上那些,所以推开身旁的人,“老哥!老哥!我这只是皮外伤,没事的,你快叫他们停下!”

    刘瑾阴鸷的脸庞仍显疯狂,“我们没事那是运气好!怎么能就这么停下?”

    “刘瑾!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吗?”张永急得直呼其名,然后凑近紧声,“你现在不打死人,他们突然行刺,到了陛下那边,陛下还能为我们做主!可你要是打死了人,事情发酵,满朝文武皆要你死!到那个时候,我这血就白流了!”

    “无妨,我刘瑾也不指望活多久了,必得报这一次仇!”

    张永直接喷他一脸唾沫,“那要是坏了清丈田亩的大事呢?!这里要是死了人,朝野震动,谁也预料不到会有何影响,到那时你还有脸见皇上吗?!”

    刘瑾微微震动,见皇上……

    他慢慢的攥紧拳头,表情纠结之后最终还是泄了那口气,“停手!”

    张永说的对,不管怎么样,他不能坏了皇上的事。

    至于陆直这个不必多说,他做出这等举动,完全可以上奏朝廷,慢慢定他的罪,跑是绝对跑不了的了。

    张永长舒一口气,这么点时间,估计也就打了不到三十下,而且这帮人不是被按着他的,他们是一人压一人,拼命的扭动逃窜,而且都护着要害之处。

    伤么,肯定是人人带伤,但只要不死人就行。

    当然了,也很惨。

    关键是屈辱。

    他们都是体面的读书人,有的时候朝廷都要给他们一点脸面,哪想到今日在此丢尽了颜面。

    还好是陆直先扔了个刀子,好些人自知理亏,否则今天估摸着有人要自己撞死在这里。

    “啊……”谢体中也蛮惨的,他胳膊挨了两下,现在根本抬不起来,等到稍微揉过两下,就又威胁:“刘瑾,你且等着,我们定会上奏疏给皇上!要皇上主持公道!”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我石宾贤一生严于律己,立志报效国家,匡扶天下,哪里料得蹉跎半生之后,竟在今日受一无根之人如此欺凌,我还有何面目活于世上!”

    彻底撕破脸皮之后无根之人都出来了。

    刘瑾怒而讽刺道:“少在那里叽叽歪歪,要是觉得没脸活着,现在就拿刀自己抹了自己脖子,看你可有那样的骨气?”

    “你说什么!你个奸臣,真不知皇上缘何信你,叫你当了这南京守备太监,你可知自己手上染上了多少无辜的冤魂!千百年后,后世人亦会笑话我大明,这一切皆因你刘瑾!”

    “都听听,这么恨咱家,看来你定是陆直的同伙,你们会上奏疏,咱家也会上!”

    众人一听,这阉人真会给人安插罪名。

    他们这帮人,又不是个个都如海瑞那边视死如归,有的还是看人多来混个名头,如果真的和刺杀守备太监的案子扯上关系,那还是极为麻烦的。

    可现在看起来,刘瑾也不是善罢甘休之人……

    “还有一事咱家真是不明。你们说咱家在南京杀人,咱家是杀了,可咱家杀的是反对朝廷清田令的人。”刘瑾眼珠子一转,梦然拍手,“想必你们也反对朝廷清田令!”

    谢体中忍无可忍,“放屁!刘瑾,你莫要在那里颠倒黑白,明明是你以朝廷之令为幌子,还反诬我们,还要脸不要?!”

    “喔,那你们是支持的呀。”刘瑾森然一笑,“好,那咱家这就安排人,先从你们的田亩开始丈起。哪怕不是南京本地人,那也没关系,不论在何府、何县,去个文书即可。到时候也让皇上瞧瞧,大明朝的文臣有多忠心。”

    这话就有苦难言了。

    太监的确可以不管,真的脱离了钱财的欲望以后,也完全活得下去,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刘瑾的每日用度全是朝廷的银子。

    但是似谢体中这些人,要说每家每户每有千来亩田,那是过不上‘老爷’日子的。

    可这个关口,自然是什么都不好讲。

    秀才干不过流氓。

    尤其被打了一顿之后,好些人生出退堂鼓,于是再闹不起来。后面还是写奏疏、告御状的事。

    ……

    ……

    巡抚衙门。

    徐云跑步进来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他是额头满汗,脚步生风,“中丞!大事不好了!”

    荆少奎真是脑袋疼,“又怎么了?”

    “那刘瑾,竟下令将百官杖打了一顿!”

    嚯!

    书案后的人瞬间起了身,还猛拍一下桌子,略微的咬起牙,“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事后才想起,他应该算是刘瑾这一边的。

    只是一个太监如此嚣张,还是激发了他作为文臣的一丝血脉之怒。

    之后徐云又将诸多细节一一禀明。

    说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中丞,这事要闹到京师怕也是小不了,陛下一向是以大局为重,要是这还护着刘瑾,估摸着内阁和各部堂官,也都会不让了吧?”

    荆少奎眉头紧皱,他在屋里慢慢踱步。现在是把他难住了。

    作为应天巡抚,他不能不说话,可到京里的奏疏如何表态呢?

    如果向着刘瑾,那是取死之道,这个老太监现在疯了,因为是陪着皇上长大的人,凭着这个或许还能活,可这条路只能他走,自己要是跟,必死无疑。

    可如果不向着刘瑾,那就是把保命放在了前面,把清丈放在了后面。

    这是万难之抉择呀!

    “中丞,”徐云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有话就说。”

    “下官是想说,当初应当阻止谢体中那些人的。”

    现在说这个也晚了,

    “算了,咱们连夜出门吧。不在这南京城待了,反正刘瑾也收拾了那些人,咱们去一路向东,过镇江、常州,去苏州府和松江府。只要把清田的事落在实处,根基就还是稳的。”

    至于这里的疯子游戏,叫他们玩去吧。

    而他说的刘瑾收拾了那些人,这确实不假。

    南京城里的文武百官叫刘瑾这么一打,或许是会激起北京城的动静,但各府州县的那些小官是反抗不了什么的。

    既然朝廷的意思是反对清田者斩,那么知府、知县就得先砍几个人,这样才好保住自己的脑袋。

    这样一来,先前江南那些活跃的士绅之家可就倒了霉了。

第779章 令刘瑾杀人者,朱厚照也。

    京师的九月已经不热了,而且这个时候还是按照阴历来算,所以这是已经入秋时的温度了。

    朱厚照算是又熬过了一个夏天,先前他提过要在京师周遭区域寻找合适的地方铸造行宫避暑,这事事关他的身体,张太后听闻以后都曾出面,说百官要是不应,那么她来凑上一部分银两。

    有张太后带头,夏皇后和各妃嫔也纷纷表示要拿出体己钱。

    这样一来便搞得不愉快了,仿佛臣子就是坚决不顾皇帝身体一般,因而到最后这事也没有太大的阻力,虽有部分争议,但最后还是从皇帝的意志化为行动,落实了下去。

    朱厚照倒也不是满脑子就想着给自己造个‘阿房宫’,他也考虑过,或许可以利用这次机会,再造起一座繁华的大城出来。

    不过吸引人口居住并非那么简单的事情,虽然在建造期会有许多工人,但这些都是流动人员,等到项目一结束也是会离开的。

    所以这还是需要京师规划司去多动动脑筋。

    有个简单粗暴的法子,就是朱厚照下旨让各路勋贵和富商都去那里建造自己避暑的庄园。不过这只能带来一时的繁荣,而且把国家财富在短时间内全部投在了造宫殿上面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与此相比,倒不如做一个科学研究环境相对宽松的所在,吸引放浪不羁、离经叛道之人前往。

    这个念头在朱厚照的心中闪过,却未和自己的大臣说出口,总的来说,这也是一项十年之久的施策。

    眼下,虽说这件事会耗费百万的银两,但仍不是大臣们最为着急的事项。

    整个京师的朝堂现在都大眼盯着南京。

    消息不止皇帝可以收到,各路人马都接到了南京‘大乱’的说法。

    杨廷和即便有再深的涵养功夫,也坐不住了,不仅是他,好些个臣子全都和他一起去找王鏊。

    得进宫,得见到皇上。

    乾清宫。

    随着奏疏一道道的上来,朱厚照多少心中也有数了。

    侍从室来报,今日递条子的太多,时间都排不开,但朱厚照却很明白,所以干脆下旨让他们全来。

    说起来,从‘术’的角度来讲,他现在有更好的办法,比如说,躲。

    刘瑾在江南做的事他完全预料得到,哪怕真的杀了几个大臣,那也不算什么,所挑动的这些朝堂震动自然也可以预期。

    所以躲起来,等刘瑾全部杀完了,事情自然就能了结。

    但是……

    “朕御极之初,就曾说过,朕既为皇帝,治国当行大道,用术治国,虽然也可,但朕不屑为之。你们今日一道入宫,不开口朕也明白,为了刘瑾、为了江南是不是?”

    乾清宫的场景,皇帝尊贵却负手站着,大臣位低,但是却坐了两排。

    “皇上,”一向不会直接反对的杨廷和微微起身,“江南之地,固然有对朝廷之策阳奉阴违者,可放刘瑾这样大肆冤杀,未免……未免有些太过刚猛。陛下说这是治国之道,恕微臣愚钝,实在不能理解。”

    “是啊。”王鏊也语气软起来。

    到这个年头,皇帝的性子他们是明白的,那肯定是吃软不吃硬。碰上这种大事,要是来硬的说不准会激起皇帝的怒意,倒不如软着说。

    “杨阁老此言在理,还请陛下能够收回成命。若是为了推动清田令,江南的官员士绅经此一吓也足够了,想必更无人再敢延宕半分。”

    秋风从殿外吹进来,皇帝的鬓发随风飞舞着。

    而他的身后,吏部尚书梁储、户部尚书何鉴、礼部尚书王华等人纷纷开口劝谏。

    朱厚照始终眯着眼睛看向远方,“诸位爱卿,你们的意思朕都明白了。当初杨一清也是同样的话,朕为了天下清田令,赶走了杨一清,直至现在每每想起这件事还是觉得有些愧对杨一清。”

    众人闻之心中颤动,皇帝的那些心计城府,做了就做了,他不说,也没人敢公开说,可现在身为天子却自己说了出来……听起来还真是有几分怪异的感觉。

    “杨一清少时成名,才学非凡。入仕为官以后,清廉守正,颇多建功,巡抚陕西时督理马政,马政之弊半为之除;

    总督三边时,练兵马、修边堡。当时朝廷还无今日之国力,一次蒙古军犯固原,总兵官曹雄竟然拒绝派兵援助,杨一清率轻骑自平凉昼夜行军,抵御入侵并发动奇袭,击退蒙古军的进犯。此后他以延绥、宁夏、甘肃三地有警不相援,重新思索朝廷的备边之策,最终在正德二年,替朝廷击溃鞑靼大军。

    入朝为内阁以后,为政通练,宽大待人,人或訾(音同子,说坏话的意思)己,反荐扬之。十年时间为朕署理国事,替大明推荐有王廷相等一众干臣。

    你们当中不少人对他也是很熟悉的,大明能有今日,杨一清功不可没。他在的时候,百官各遵己劳,朝廷上下有度,这是辅国的大才,是百年难遇的名臣。后世人论起弘治、正德两朝,杨一清是绕不开的人物。

    就是这样的人物,现在被朕赶到了新疆牧马种棉。”

    朱厚照闭起双眼,他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捧杨一清,也不是要无端抒发自己的愧疚之情,在紫禁城那么多年,他哪里不知道情绪的无意义。

    但这一段话确实是真心话,而且符合事实,在场的臣子对其不满的有,但只要秉持公正之心,应当对他的功绩不会否认太多。

    王鏊和杨廷和则心有感叹,“应宁公若是听到陛下今日之评,想必也死而无憾了。”

    “为臣者,当如此。”何鉴也神色肃穆的佩服道。

    不错,朱厚照是后世来人,杨一清的评价确实很高,我们当然可以嘲笑天下以利为先的人,但不能因为自己的沉沦就否认世上不存在以义为先的人。

    不是碰上这件事,朱厚照连去动杨一清都没想过。

    “可就是这样的人,叫朕为了天下清田令而赶走了。”朱厚照说完转过脸来,于是臣子们可看到他凝重认真的眼神,“朕不想杀人,不想赶走杨一清,但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有些人是不得不杀!你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自古以来,王朝兴盛,大多两三百年之期,两三百年以后,老百姓活不下去,不得不反。

    朕幼时读书,也觉得治国之道在于用忠臣、弃小人。可后来渐渐发现,就算是满朝的忠臣,老百姓没有地种,收不到粮食,该饿死还是会饿死。你们自忖,若让你们管理一省,能做到无一饿死的百姓吗?”

    这种大话没人可讲。

    因为现实中,已经有人实践了,就是刘健。

    刘健在山东这么些年,他也不敢这样保证。

    “民以食为天,食又从何来?官宦、士绅、勋贵、宗藩大肆占据天下田亩,因为优免之策,他们当中的人几乎都不用纳税,而田地越来越少的百姓却要负担国用。这若不改,我大明不要说千秋万代,怕是再过百年便要天下大乱了。

    朕这次清理天下田亩,所为者贰,其一是查出隐田,为流民置一个安生之本,其二是征税于士绅,为百姓减轻负担。朕当然知道,这些会引起士绅的不满,甚至反抗,他们诋毁朝廷,毁谤朕躬,这些朕都不在意,朕在意的就是刚才的两点。如此,才叫真正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朱厚照大手一挥。

    “你们说的理由都成立,朕也承认都存在,但是这件事必须要做。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朕旨意已下,凡阻挠者,皆斩!”

    他不选择躲,而是和这些人说清楚,这件事我就是要做,什么清名,那是骗人的东西,什么江南要乱?那就乱起来瞧瞧!

    年初的时候人们没怎么在意周尚文的动向,现在也看清楚了天子先将大军落位的用意。

    吏部尚书梁储直接跪倒在地上,他先向皇帝叩头,然后直身拱手,“陛下,臣等明白陛下的用意。天下积弊如此,我皇决心革除,这本是开创之举,只不过臣等皆以为,治国治人,首在造福于百姓,造福于民间,若是把人都杀完了,何来‘福’之一字?

    再有,此番大肆捕杀,仅士绅、官员已不下百人,如此激烈,臣恐有变。再有刘瑾之流,奸邪狡诈,屡教不改,陛下是为了百姓,可刘瑾却只是为一己之私利,而最后的恶名却仍由朝廷、由陛下来背,如此用心,岂可用之?”

    “刘瑾是朕所用,他的所为,后果自然由朕来背。”朱厚照直面硬刚,“你们也大可去传扬这句话,告诉江南的那些士绅,杀人者刘瑾,令刘瑾杀人者,朱厚照也。”

    王鏊、杨廷和听完面色一惊,“陛下不可!”

    朱厚照淡漠道:“有何不可?朕是大明的皇帝,杀的是不遵大明皇帝旨意的逆贼,若他们心有不甘,自可兴兵来与朕复仇。朕知道,这件事一到京师必会掀起滔天巨浪,万般样人都在看着宫里的反应,朕现在就是这个反应:刘瑾是奉旨清田,京中大小官员不准过多议论,只需尽好本职。倘若最终证明是朕倒行逆施,朕,虽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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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0章 白脸红脸

    在刘瑾督办江南清田一事上,皇帝的做法已然背离了传统儒生的一般想象。毕竟在儒家的治国之术中,几乎没有什么事是靠着杀人才做得成的。

    杀人见血,不祥之兆。

    但天子之意不改,谁都阻止不了刘瑾,事情已然到了极为关键的关口。

    太平盛世,王鏊大抵是当得好这首揆的,可这等时候,却属于是煎熬他了。

    关键是正德皇帝太矛盾了,若说仁厚,很是仁厚,可却也偏信刘瑾之流,仔细看起来倒有几分始皇帝的模样,雄才伟略的同时,也杀伐决断。

    朱厚照并不知道别人以此来类比于他,若是知道大概还得谦虚几声,不敢不敢,他的这些成就还差得远。

    内阁中。

    王鏊面带愁容的说:“皇上行事独特,自古以来都少有君王行事如此激烈。偏生我等还说服不了陛下,而且若是强行而为,反而是火上浇油,使局势更加危险。

    这是总的局势,而咱们身为内阁大学士,当此之时只能和刘瑾竭力周旋。一方面是从他的手下尽量保住一些忠良,另外一方面,还要尽力保住朝廷在士绅中的声望。”

    说完他自己还叹气一声,其实因为刘瑾有天子支持,就算是他们也会力有不逮。

    杨廷和自然点头,“尽量保全一些忠臣,这自然是不错。但是这第二点如何解?”

    “陛下此番下天下清田令,为的是百姓,这一点务必要讲述清楚。而且一定要讲给官绅听,朝廷之意不在于取他们的性命,若是有更多的人明白这一点,那么也能使自己免于灾祸。”

    杨廷和微微点头。

    这是不错。

    也难为王鏊,在这种情况下做这些事情。

    所谓天下,其实就是民心,让更多的士绅理解朝廷的本意,也能免于有心之人利用百姓,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张阁老,你以为呢?”王鏊再问一边的张璁。

    张璁其实不太在意他们这些‘无聊’的做法,“王阁老和杨阁老言之有理,但下官只提醒一句,内阁与刘瑾周旋,可不能给清田使绊子,否则叫皇上知道了,就是杨一清在朝,他也担待不起。”

    这话有几分威胁的味道。

    也是就着今天皇帝对杨一清的那番推崇之语来说的。

    王鏊和杨廷和明白当然是明白的,杨一清那么受皇帝喜爱,最后还是被扔到新疆去了,更何况于他们,“没有人要给刘瑾使绊子,只不过清田要做成,不一定要杀人。”

    张璁心中有些嗤之以鼻,这其中的边界很难把握。

    不过内阁和内宦之争由来已久,就算有些动作,皇上应当也不会过于追究。

    “只要不妨碍清田,下官觉得多搭救几条人命也是可以的,刘瑾杀人如麻,确实过于嚣张。王阁老和杨阁老准备如何做?”

    王鏊略作思量,“按照老夫之前所说,内阁先给应天巡抚去个急递,要巡抚荆少奎尽力从中周旋,对于各地要杀的官员、士绅,能慢杀则慢杀,事缓则圆。再者说,总得事情查清楚了才能杀人,不能不明不白的随意杀人,这一点老夫要向皇上据理力争,否则江南无人了。

    第二点……皇上的旨意是讨不到了,好在江南之地多名士,只能你我几人凑凑关系,寻些熟识的,向他们讲述朝廷的清田之策,要他们尽快出面,利用自己的关系与士绅说明清楚,只要配合清田,断无送命之理。这件事抓紧做,还有机会。可惜……”

    杨廷和明白他说的可惜是什么,可惜李东阳死得太巧,不然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阁老,谢体中、胡宾贤那些人也有几分声望,事急从权,这种时候也不是不可用。但我等与他不熟。”

    “为何不找何鉴来?”张璁难得替他们出个主意。

    何鉴原是应天巡抚,应当是有用的。

    “该是找他,还有其他人也都找来。”

    大势之下,他们也只能如此,算是能保一个是一个。

    ……

    ……

    第二天,张璁来向皇帝禀报了这些情况。

    朱厚照听闻后说:“来不及的。刘瑾这次做事比朕预计的还要急切,江南总共也就那么点儿地方,朕给了他调动南京十七卫兵马的权力,除非……”

    除非再有变故,比如说士兵哗变。

    这也是有可能的。

    张永带去的人肯定是没问题。

    但江南的兵马本身就在江南,要他们去捕杀不遵清田令者,实际上这里面的将官,大部分自己就是地主。

    所以王鏊和杨廷和的第二点倒也不是没有价值。

    大刀虽能办事,不过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尽量说清楚,还是尽量的说清楚,总归是有比没有好,任他们做去吧。

    张璁则耳朵一动,除非?

    除非什么?

    他心中好奇,但不敢直接问皇帝。

    只是想不到,在天子执意如此的情况下还会有什么变故。

    “皇上,微臣担心王、杨两位阁老如此行事,可能会形成掣肘,妨碍清田的进度。”

    朱厚照自然知道这家伙心中的打算,前面两个不喜欢他的人一直在,任谁都会不舒服。

    可王鏊和杨廷和都是他算是东宫出身的亲信,除非是重大的事,否则不会有太多变故。

    “这不是还有你么?你也是大学士。”

    “额,微臣明白了。”

    朱厚照背着手,叹气道:“这件事之后,大明朝定会获得重新安稳,甚至一个几十年的强盛之期也未尝不可能。可朕就是万古不易的暴君了。”

    “皇上的伟业功绩刻于史书之上,刻于人心之中,皇上乃仁君,绝非暴君。”

    朱厚照则不说话,人家张璁是客气话,他可不能当真。

    不过决心已下,不必过多惆怅,“你去关心一下清田的进度,查出来的隐田,能分给流民的尽快分给流民,不要耽搁太久。其他有主之田在完成清丈以后,该种什么就种什么,只要田主不再生事,任何人不得故意找茬。这件事你多多用心,朕会与刘瑾先打个招呼,不过万一他还在这件事上与你周旋不清,你也不要怕了刘瑾二字。”

    “是,微臣明白!”

    现在的局势,有些像是刘瑾唱白脸,王鏊、杨廷和、张璁这派文官唱红脸。

    ‘昏君’在位,奸宦作乱,正直的忠臣们与其虚与委蛇,进行了一番可歌可泣的斗争行动。

    朱厚照连剧本都给他们想好了。

    只要清田这个大牌匾不掉,就让他们各显神通也无妨。

    正德十一年的重阳节,南京出事之后的第一波京城来信开始陆续到了。

    当时谢体中等人所上的奏疏纷纷有了批示。

    然而接到京中旨意之后,他们是一口老血喷了出来,“皇上,皇上竟然纵容刘瑾!皇上怎可如此?!这是昏君之举啊!”

    他这个工部尚书这样讲,吓得其他人脸色都一白,仔细看了一眼之后发现四下无外人,心中才镇定下来。

    不过他们各自的心痛想来是轻不了的。

    如此为官,实在屈辱,谢体中不再犹豫,他立马开始上辞呈,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谢兄如此,我等自当追随,皇上一意孤行,竟能说出叫刘瑾杀人者之话,这等官,我们不做也罢!”

    “是,不做也罢!”

    另外一边,刘瑾也拿到了宫里的急递。

    他找来张永商议,还带有几分激动,“张永你看,皇上还是十分信重于我,便是群臣相劝,陛下仍能护我。”

    “虽如此,但陛下……”张永黯然,皇上此番可说是以一人而敌万人。

    “你莫要吞吞吐吐,有什么话就讲。”

    “没什么,只是皇上如此,你我决不可辜负皇上,现如今南京周遭的士绅剩余的都是同意的了,我们派去的人也陆续抵达常州与苏州,咱们做好这件事,为皇上分忧吧。”

    “这不必你说。”

    刘瑾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还有南京的那些个官员呢,皇上不与他们计较,但他可不是那样的人,这些人存在始终是一些顽固派的念想,若不收拾几个,如何打击他们,又如何报那先前之仇。

    过一日,傍晚时分,忽然有内侍禀报,说外面有一文官想见他。

    刘瑾奇怪,“是一人?”

    “禀公公,是一人。姓周,名逸。是南京太常寺少卿。”

    这个官在现行体制下算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了。

    “不见不见。”刘瑾直接摆手打发了。

    但过了两个时辰,内侍又来了,“打搅公公,那人还未离去。而且还让小的和公公说,他知道些公公感兴趣的密闻。”

    刘瑾心思一动,这又是什么名堂?

    他背手凝思,此人如此用心,想必是有所求,而且刚刚有些冲动,其实此刻想起来,他正苦于在文臣之中没有抓手,若此人合用,倒也不错。

    “好,带他过来。”

    “是。”

    周逸这个人,三十多岁的模样,倒是生得一张端庄正派的面容,远瞧起来也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不过他到刘瑾面前一笑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总归……是有几分谄媚。

    “下官周逸,见过刘公公。”

    “你要见咱家,所为何事?又有什么所求?”

第781章 还是读书人坏

    “下官这是来向刘公公报喜。”

    刘瑾听得不明不白,“有什么喜?”

    “自然是大仇得报之喜。”

    刘瑾现在意气风发,落在他的手上几乎没什么人还能逃生,要说真的不能杀的也就是那帮脾气又臭又硬的谢体中之流了。

    听到此处,刘瑾露出微微的笑意,“咱家就说偌大的南京城怎么可能都是愚笨之人,总得出个聪明人吧?现在看来,周逸周大人与他们很不一样。”

    南京太常寺的少卿这个官在官员系统中实在不入流,而且如果在北京也就算了,还能再熬熬,可在这里熬起来都没劲头,要是不想点办法的话,大概是要一辈子蹉跎了。

    “公公过奖了。”

    “来人,赐座!”

    如果是论起这桩事,刘瑾不仅脾气全无,而且颇具耐心。

    周逸拱手之后坐下,“公公若是允许,在下就耽搁点时间从头开始说起。”

    “你说,你说。”

    “是,话说正德十年末,朝廷发布了天下清田令。旨意传到江南之后,各地官绅已然有些慌乱,而且此事涉及士绅除优,牵连又广,从那时起,江南一地的士绅就在想着怎么抵抗朝廷的清田令了。若不是刘公公这么一番动作……那不管朝廷派出多少测量员,他们都寸步难行。”

    “这件事,咱家倒有听说。测量员到了县里以后,官府并不出面力推,各地士绅也不配合,甚至煽动百姓抵抗,要么就是找测量员的麻烦。”

    “是,而且读书人做事……”周逸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怎么说呢,都会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官府以‘民间反对之声众’为由向朝廷争取延缓,士绅则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在官场发声,时间再拖下去,朝堂上下人人都反对,那即便皇上想做,也要大费一番功夫。那些找测量员麻烦的,也必是构陷什么罪名,绝对不会粗暴行事。

    然而按道理说,朝廷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此事乃是为百姓减轻负担,为何做起来会得罪那么多人?一句话,财帛动人心,百姓的负担减轻了,谁的负担会增加?这一点并不难理解。可公公细想一番,士绅增加负担他们反对实属正常,可官员为什么反对?我们这些人的俸禄都是朝廷所发,负担加在哪里?”

    真要说起来,刘瑾是个没什么水平的人,他或许有几分机智,但有知识和聪明不是一回事。

    而且,他的行事作风,使得寻常意义上的读书人没有和他接触的,唯一天天给他‘补充点常识’的张永,那特么也就是个半吊子。

    因而现在周逸简单分析了一下,刘瑾也觉得‘神智大开’,仿佛见到了一片新天地。

    甚至于他语气中还有几分兴奋,“不错,不错。他们的行为是很奇怪,你继续说。”

    “官员们反对公公的理由,表面上是公公杀人,实际山,他们是怕清田令真的推行下去,更怕刀子落在自己的头上,到时候很多人家隐藏的田亩就会暴露出来,官绅,官绅,入朝即为官,返乡则为绅,官绅本是一体,无法分割。而公公推行的清田令,是既要他们的家财,又要他们的性命。如此一来,江南各地官员怎么会不反对?”

    刘瑾恨恨的道:“好在皇上没有受他们的诓骗!”

    其实真的从学术角度去看政治体制,一个集权的体制怎么会没有效率,所有人听着一个声音行事,总比他一言,你一语的讨论半天却没有动作要强吧?

    不说国家,哪怕是一个企业,也肯定是强势的领导人更有力量。

    封建君主制度之下,国家是绝对有行动能力的。

    只是所有的决策集于一人,这个人就会变得很关键。

    千年的帝制历史之中,有很多事做不下去,往往就是皇帝最后软弱了,或是掌控的能力不够强。

    就像清末的光绪皇帝,他要推行新政,总是屡屡受挫,于是我们得出结论维新变法那一套不行。可要反过来看,为什么慈禧太后说一句,那马上就是排山倒海的力量扑过来?

    当时反对她的人也很多,有用么?

    所以说皇帝的态度和决定是最为关键的。

    正德十一年这一次江南之乱,看起来官绅体系的反扑似乎总是找不对点,关键就在于刘瑾说的,皇帝没有受他们诓骗。

    否则京师哪怕是松一点口子,刘瑾就势如累卵,那自然就显得士绅的力量极其强大,似乎朝堂之上都是他们的声音。

    周逸此时也愿意听到刘瑾讲这句话,外朝文官没有争取到皇帝的圣意,那一次大的溃败是难以避免的,没有他……也会溃败。

    这样心中自我安慰了一句以后,他的心情也能更加平静下来。

    而接下来……

    刘瑾就对真正关键的事情感兴趣了,“如此说来,这帮人个个也都是为了自己在与咱家争。咱家不过陛下的一条狗,他们与咱家争,就是与陛下争。想必,他们是变着法子的……违逆朝廷的清田令吧?都有哪些法子?”

    周逸心中明白,这是宦官常用的办法,寻个由头,污蔑某人有谋反抗旨之意。

    “回禀公公,依照下官刚刚所言,官绅皆为一体,官员之后自有士绅,官员不好妄动。但士绅不一样,公公可由此处入手,想必蛛丝马迹还是很多的,比如说,他们如何联系自己台面上的官员,想了什么法子去暗中对抗清田令。

    恕下官直言,公公先前所为实在不智。派出厂卫把这些人都杀了,这是自断线索,这些士绅之家的台前人反而安全了。”

    周逸胆子大了些,因为他知道自己赌对了,刘瑾还是看重他的。

    事实上也如此,被他这么一点拨刘瑾忍不住心中的笑意,“你还真是个妙人。”

    “公公谬赞。”

    “好。”

    刘瑾心中畅快,因为他忽然明白思路了,这件事做起来也不难,世上的硬骨头很多,但绝对不是这群过惯了春花秋月的好日子的江南士绅。

    稍微上点手段,他们什么不说?

    不过在此之前,刘瑾不能忽略了周逸。

    人家递了投名状,他总得有些表示。这种有来有往,是完全在他的‘认知’之中的。

    他起身,打量了一下这个壮年官员,模样还是端正的,看着也没什么重大的缺陷,嘴巴利索、脑袋聪明,是个可用之人。

    他虽然和文官关系不好,也不敢直接插手皇帝的用人。

    因为他自知自己的名声已经极差,他出面推荐人肯定是不好使。

    不过他不行,不代表张永不行。

    “周逸,你且回去稍待,等着咱家的好消息。你也不必担心,刘瑾这个名字是不好使了,可刘瑾还有一帮兄弟,他们在皇上面前同样说得上话。我们是看着皇上长大,从小陪着皇上在东宫读书,你只要一心忠于皇上,少不了你的前程。”

    “公公,下官的这点前程倒是不急。”周逸拱手,分外淡定,“公公眼下还有一桩事要做。”

    “喔?”刘瑾大感意外,“你还有主意?”

    “有。”

    “说来,说来。”

    周逸抬了抬手臂,“公公这一番清田,想必已经查出了不少的隐田吧?”

    “不错。”

    “下官斗胆猜测,皇上圣威之下,公公必定不会自己私占。”

    “那是自然。”

    放以前他说不定还会动心思。

    但从中都出来以后,他一个马上六十的人真的看明白了许多。那些东西,皇帝愿意给他,他一辈子不会缺,不愿意给他自己私拿,下次就不是守皇陵而是直接死了。

    关键从感情来说,他也不愿意如此,他现在更想求得皇帝真正的原谅他。

    “既然公公不要私占,那些隐田又是无主,何不尽快分给流民?”周逸再作揖,“这样做有两个好处,其一,这是陛下的圣旨,公公如此做就是迎合陛下,陛下的圣宠重过一切,是也不是?”

    “不错,你说的对。”

    “其二,公公在南京行事不管怎么说还是激烈了些,引得江南官绅无人不反。皇上是支持了公公,但皇上也承受着压力。如果公公确实在给流民分田,那名正言顺四字公公就占全了。到那个时候,不管何人,只要反对公公,那就是反对清田,反对为民谋利,公公想安插一个什么罪名不行?”

    刘瑾眼睛连连闪光,他心里爆粗口,他妈的,还得是这帮读书人,全身上下都是鬼心眼。

    而且说得还真他娘有道理。

    他一个坏人,把好事给干了,不仅给皇上得了名,而且把那帮好人全变成坏人宰了!

    “……公公这样杀人,不仅皇上更满意,而且公公更安全,再有清田的圣意也能做下去。到时候公公再见到皇上,便什么话也不需讲了,皇上自会嘉奖。”

    “好!好!好!之前,确实咱家大大的错了,只知杀人,不知办事,你很好!”刘瑾连喊三声,甚至要忍不住放声大笑,面对周逸也更加客气,“咱家这就赏你一套宅子,你莫要住远,以便时常亲近。等办成了此事,咱家也要向皇上上禀你的功劳!好啊,好啊。你这个人聪明,咱家喜欢。”

    一个太监说不出太有水平的话,不过大白话只要意思对就行。

    周逸微微一笑,面容之上也更加从容。

第782章 牵连

    常州府。

    应天巡抚的轿子到了以后,受到了上下热烈接待。

    荆少奎原本并没有召见当地官员,只想着和常州知府丛长德通个气。

    能在常州这样的地方担任知府,丛长德也是有几分路子的,他自己本身族宗不显,但是他的老丈人乃是现在的户部侍郎黄幼达。

    朱厚照柄国十余年,所任用的重要官员已经和原来的历史大不相同。

    似户部侍郎这样的位置,他是偏向于任用专业事务官的,便是那种有实际履职经验,而尤其反对空谈、清谈之人到这样的职位上。

    此人算是得他信任,也有些地位。

    所以丛长德早早的收到了京师来的消息,在反对清田的路子上并没有走的太远,骑墙骑了半年,眼看这次天子旨意这样下,便更加知道怎么做了。

    此次巡抚亲至,也是他保命的好机会。

    而且吸取了前任的教训后,这次荆少奎一到,他便将常州府武进、无锡、宜兴、江阴4县的清田进度一一上报。

    不仅如此,他还禀报,“听闻中丞到常州府,四县的知县早早就已到府城等候,只待中丞吩咐。”

    荆少奎脸色平静,只是叹息,“本官都没有叫他们来,怎么就在府城等着了?”

    丛长德略微沉吟,心说何必这样明知故问,现在有个杀神逮着人杀,能不来么。

    “若是一个月前,各地都能这样积极,又何必多此祸事?”

    “中丞所言极是,不过……现在已经如此,也只能尽力挽救,也免了再惹圣怒。”

    荆少奎说道:“那好吧,既然来了,那就见见。再有,内阁张阁老来了信,不管京里如何震动,不管江南如何混乱,我们这些人还是要把清田的事做好。明日见了以后,你随同本官挑两个县,亲眼瞧瞧丈田的进度,这样回禀起来心中也有些底气。不仅是本官,还有你。咱们都要在新的鱼鳞图册上署名的。若是不准,将来查起来的话,也难逃一死。”

    “是!”丛长德回应的很坚决。

    翌日。

    四个县的知县连同常州知府都在。

    实实在在的说,四品知府和七品知县在推进具体的事项上是存在一些困难的,有的士绅之家官府背景强大,还有的田亩那是某某宗藩的,他们也力有不逮。

    所以见荆少奎,一方面是是要禀报清田进展,一方面也是想说说困难。

    这些困难他们解决不了,可是他们担心南京的刘瑾不管不顾,凡是推进不力的都斩掉,那也是蛮冤的。

    武进知县便说:“因奸宦为乱,现如今全县上下都有一定程度的恐慌,大户们倒是愿意让人量田了,其中有田契的地倒也还好,哪怕实际量出来的比往年多出个五亩、十亩也不成问题,不过就是重新确认。关键在于那些隐田,原本都是由各家耕种,按照现在的规矩,这些便不能再归属于那几家头上,这就有些为难了。”

    读书人说话还是顾几分面子。

    荆少奎也听得明白,为什么为难?

    因为这就是直接从大户的手中抢田,而且不是五亩、十亩,可能是百亩、甚至是千亩。

    虽然从法理来说,这些田地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们,有的是投献、有的是侵占,现在都冠以隐田的名头,实际上背后不知道藏了多少事。

    但法理是一回事,现实是一回事,有的人家已经占了这些田产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从祖辈那里继承而来,现在忽然要剥夺了……

    这又不是合谋大部分力量,欺负一家,

    这是要知县衙门去和县里的大户作对。

    所谓的为难,是难在此处。

    不管是什么改革,想平平静静的就从别人的口袋里掏钱,那都是不容易的。

    荆少奎答说:“昨日我与丛知府说内阁张阁老来信,叮嘱我们一定要关心清田大事。实际上内阁的王阁老、杨阁老都分别来信了,其中要点没什么好隐瞒,都可以告诉你们。他们说要本官与刘瑾全力周旋,想尽办法保全些忠心于朝廷、忠心于陛下的臣子。而刘瑾那人,本官是见过的……”

    荆少奎的视线掠过他们,“你们今日来想必也存了这样的心思,本官便说句实在话,要想本官保全,你总得要给一个理由。好让我与刘瑾据理力争。似你这样难事一样不做,哪家同意就量哪家,虽说也有点进度,但到后面还是会跟不上,到时候要怎么保全?”

    那武进知县心中一急,“中丞,非是下官不为,实在是人微言轻,下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怎么力不足?你处理不了的人,有人能处理,一封奏疏上禀,让那刘瑾来处理就行了。”

    “额,这,这岂不是和奸宦勾结?”

    除了他以外,无锡、宜兴知县也有些焦急。如果巡抚都这样催促他们,那事情更加棘手了。

    他们特意赶到府城,原本也还有另外一个打算。

    这需要展开来说——

    其实政治斗争斗到这个地步,清田是做不下去的。

    因为这些清流官员可以不帮助刘瑾——他只会杀人,并不会真的办事,说一千道一万,具体的事情仍然要由官员去做。

    不是说一颗颗人头落地,这件事就自动办成的。

    如此一来,清流官员完全可以两手一摊,或是故意办不好。最后皇帝一看,你刘瑾做事情根本就是没有章法,那有再大的理由也不会再要他了。

    不过这种政治斗争的法子,则单纯是为了斗争,为了扳倒某个人,而全然不顾国家大事、百姓的切身利益。

    以江南一地的百姓为代价,迎来最终的胜利,也会被冠以‘不得不做出的牺牲’这样的名义。

    荆少奎完全明白,他这一路走来,多少人和他暗示过这样。

    便如同眼前这个武进知县,就是如此。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一定要用命威胁,那我做一点简单的,再留一点。至于说时间拖到后面进度跟不上,呵……

    时间一直这样拖下去,刘瑾还有命没命都是两说。

    这就叫以拖待变,以不作为、假作为、形式上的作为来应对。

    最好是江南出点什么大事,那刘瑾也就不攻自破了。

    但荆少奎不愿意这样。

    这样,他们如何能不急?

    “有一样事情咱们得先说清楚。”荆少奎眼神一凛,“本官不知道你们具体怎么想,或许你们会觉得咱们越卖力,就越是助纣为虐,反倒让刘瑾成就了大事……”

    堂下几人被说中心事,纷纷低下脑袋。

    “中丞,您言重了。”丛长德打了个圆场。

    “无妨,不管是不是真的,总之本官再不想听到类似的话,做好清田的具体事宜,不是本官下的令,而是内阁张阁老亲自嘱咐,张阁老在这种时候特意嘱咐,你们以为是受谁的命?”

    荆少奎心中感慨,这事情还真是难。

    现在有刘瑾,还有这么多人有这么多小心思,原来半点推不动的确不奇怪。

    其实也不是这些当官的绕不过弯,一方面他们是想和刘瑾作对,另一方面,官绅确为一体,他们有的人自己屁股就不干净。

    荆少奎这些事暂不会和刘瑾去说,不管如何,他不会出卖文官到那样的地步,他绝不能当那样的小人。

    但是他没想过,刘瑾是有自己的办法。

    现在朝中上下文官都在阻止刘瑾捕杀官绅。

    可惜一个小口子已经破开来了……

    这次皇帝回了信以后,先前的锦衣卫副指挥使韩子仁也露了面。

    刘瑾一下子得到两人助力,其第二波行动马上就铺了开来。

    首先是第一波抓到的那些犯人。

    这些人只要一审,还是很有价值的。

    只不过这样事情就更大了,韩子仁也得和两位公公商议一番。

    南京,守备太监府。

    韩子仁带了案卷前来,他先向刘瑾和张永行礼,锦衣卫虽然地位特别,不过比不上这些‘老不死的太监’,毕竟人家离皇帝更近,“按照刘公公的意思,下官去将南京先前所抓获的一十六个士绅家主进行了盘问……”

    “如何?他们的嘴硬么?”

    韩子仁摇头。

    这些员外、老爷,哪里受过这样的苦,略作惊吓就是失魂落魄,再要上点刑罚,那更加不用说了。

    只不过刘瑾的切入点很……怎么说,很刁钻,就是要查这些人和朝廷官员之间的联系。

    “这一十六人之中,有七人都曾和在朝的官员相互通信往来,原信件大部分都找不到了,这类信都是阅后即焚,不过据他们口述,他们在信中都曾表达过托请官员想办法为自己寻求例外,以躲过朝廷清田,保全家族财产,而部分官员也都同意过,甚至宽慰他不必担心,说此事朝廷做不起来。”

    刘瑾狂喜,视线偏了一下看向边上的周逸,结果这家伙只是微微抿着笑意,一副高人形象。

    “这些都是按有他们手印的案卷。”韩子仁虽然是说,但始终皱着眉头。

    看人脸色,也是刘瑾的本领之一,他问道:“子仁,你有何忧虑,一并说出来就是。”

    “公公,下官是担心……照这样的查法,就是官场震动,甚至会是正德朝第一大案。”

    刘瑾心中一顿,又看了一眼周逸,直娘贼,读书人真是狠。

    “你怎么看?”刘瑾问的正是周逸。

    此人轻轻说:“事已至此,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然陛下那边知晓,还以为公公是要和这些人相互勾连呢。”

    !!

    韩子仁眼睛一眯,这个人他还从来没见过,怎么说起话来这样狠毒,此次刘瑾突然要查官绅之间的联系,难道也是他建议?

    周逸这句话是直接撞在刘瑾的心口上,“先将这七人提到的官员捉来!然后顺藤摸瓜,好好的往下查!”

第783章 民乱之始

    以周逸这个人的出现为标志,刘瑾的第二波行动开始了。

    向北,那些已完成的案卷被快马加鞭的送往京师。

    向东,官员虽不如士绅那样可以太过随意的杀,但是勾连乡绅,违抗圣旨的罪名同样不轻。

    一时间,江南之地的官员个个风声鹤唳。

    哪怕是南京留都的一些高官也难以幸免。

    韩子仁禀报的七人之中,官职最大的是南京都察院的右副都御使汪运隆。

    他在当天夜里被抓,到第二天已经传遍南京城。

    伴随着这个名字出现的,还有冉冉升起的周逸。

    如果只是汪运隆一人便也罢了,关键后边儿还有人,只要稍微有些脑子的人也看明白了。

    晚上。

    周逸新得府邸。

    书房中,忽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今日听人说起,我还不敢相信,没想到真的是你,周兄,你我皆是圣人学徒,孔子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与那刘瑾为伍?”

    周逸原本有相交极好的朋友,此人也是南京一御史小官,以往的日子,他们虽没有在仕途上有太大的作为,但是日子也还不错。

    此人怒目而指周逸,既有愤怒,也有痛心。

    周逸则显得平静,“文兄,刘瑾到江南是奉圣旨而来,他要做的这些事都是陛下的意思。你我为官,忠诚于君,这有何不妥?”

    “荒谬!皇上一时不明,误信了刘瑾。刘瑾残害忠良,杀人无算,怎么是忠君?你可知道,现在已经有人因为你而惨遭陷害!”

    “推动天下清田令就是忠君。至于文兄说的那些人,他们所犯的事,难道不是违背圣意嘛?就算皇上亲至,也会抓了他们问罪。”

    “你!天下清田令本没有错,可如此急切,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岂可称为仁政?”

    “没有那么多转圜的空间了,拖得越久,死人越多,如此,倒不如尽快了结。”

    ……

    “本官乃是皇上亲封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没有圣旨你们胆敢擅抓本官,本官要去皇上面前参奏你们!!而且,自弘治十二年始,皇上已经下令,锦衣卫中不得再用重典,你们这是干什么?!”

    这老头儿便是刚被抓来的汪运隆。

    他留着花白的络腮胡,大概是在哪边一时不慎蹭了点儿火,所以给烧焦了一小部分,身上的囚服同样破烂,但是掩盖不住他那肥油油的大肚子。

    这里是南京锦衣卫的地牢,此时汪运隆正被绑在十字型的柱子上,而审问他的正是韩子仁。

    地牢里是不是的会响起哗啦啦的铁链子声,不知道是不是要拖出什么刑具出来。

    韩子仁坐在他面对的板凳上,右脚放在上面,姿势有些嚣张,“尊称您一声汪副宪,是看你也曾做过朝廷的高官,应该也见过皇上。弘治十二年的事情你说的不错,皇上是有过那样的旨意。不过……您这不遵圣旨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在意圣旨了?”

    “呸!”汪运隆老远吐了一口唾沫,“血口喷人,本官是朝廷命官,不是你一句‘不遵圣旨’就能定本官的罪的!”

    韩子仁也不慌,笑着道:“行了,您的侄子早就什么都交代了,沾您的光,这几年他在高淳县强占了不少田地,看到朝廷出了清田令,他利欲熏心,又万分恐惧,恐惧之下做出的那些事,您都知道吧?亏得您给他出了不少主意,他才睡了几个月的好觉。”

    汪运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你这是污蔑!”

    “你可以嘴硬,反正我的人已经从你的家中搜出了来往信件,虽说不全,但也足够了。他用计收拾那些测量员,事发之后你如何出面维护了他,他占的那些田,有多少只是他的名义,实际上都是你的,这些也都清清楚楚。您该不会以为,那个只知道仰赖你而活的侄子是什么了不起的男子汉,硬骨头吧?”

    汪运隆是官场老油条还是不信,“哈哈,真如你说的那样,你何必还来审本官。”

    韩子仁指了指他,“你的嘴巴里还有价值。那可是皇上的圣旨,你一个右副都御使就敢背着皇上的意思干了?哪怕是走夜路,也得找几人通行壮胆儿吧?”

    “休想!”汪运隆马上明白了,他破口大骂,“厂卫乱政,披麻食肉,不恤苍生,乌烟瘴气!我汪运隆绝不会助纣为虐,你半个字都别想听到。”

    “你会说的。”韩子仁笃定道,“说起来,老子也是知县出身,和这锦衣卫原本搭不上关系。不过老子当知县的时候就尤为憎恨你们这些搜刮民脂民膏的恶官!当时人微言轻,收拾不了你们,今天老子可不会客气!”

    “你,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那些个重典不叫你尝了,似你这样的吓也吓死过去,先给你用个轻典。”说完韩子仁面色一变,“来啊,上刑!”

    当年洪武年间,朱元璋办得几桩大案也是相互交代,一人交一人,最后那个规模能上到几万,甚至十几万。

    用现代数学表达,这叫指数级增长,更细胞分裂似的。刷刷的,人类的脑袋根本都来不及反应,可能已经落在你头上了。

    而在刘瑾这里,就会有一个吊诡的现象,

    就是一边各地新编好的鱼鳞图册送来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另一方面涉案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当真是个奇景。

    在另外一边,谢体中等一众官员的辞呈也已拟好,他们这些人毫无办法,也痛心疾首,面对这等局势,除了弃官而去、归隐山林,已经没有别的想法。

    可刘瑾不是正人君子,他想走,却不一定能走。

    几天不出门的刘瑾还要专门为了他走一趟,因为汪运隆交代的人里,有他。

    谢府内,谢体中不像寻常人被抓了以后大哭大闹,他很是镇定,而且一脸正气,在锦衣卫的围拥之下走了出来。

    “我当谢尚书为什么一直反对朝廷清田呢,原来是怕清到您家的田啊。”

    院落里,他的人举着火把,火光照得谢体中的脸色忽明忽暗。

    经过周逸的点拨,这家伙现在也明白了这些人的痛处在何处。

    谢体中果然破口大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瑾,你今日逆天而行,来日一定会有报应!需知多行不义必自毙!”

    刘瑾眼神幽幽,“咱家不知道你说的天都是谁,咱家心中的天只有皇上。你们对皇上的旨意充耳不闻,皇上要杀抗旨之人,又说是昏君所为。这个罪,你逃不掉!”

    “要杀就杀好了,休得泼人脏水,辱人清名,我谢体中何惧一死?”

    “咱家不杀你,咱家就要辱你清名,就要让陛下知道,你如何处心积虑的违抗朝廷的天下清田令!如何义愤填膺的说出昏君二字!来人,拿下!”

    谢体中是李东阳那样有名望的人,谢家本身也是书香世家,他老家在浙江,时人会说他与余姚谢迁有些关系,不过双方都不曾确认。

    现在估计更不会确认了。

    而如果谢体中都保不住自己,那么南京城上下原先活跃的官员大概都可以一扫而空了,只有真正不掺和这件事的角色官员才能躲过一劫。

    而后就不仅是南京,从镇江、常州一直到苏州,好在这几年国家政治逐渐清明,官场生态逐步改善,的确有些官员能做到先正己,后正人,否则官场都该瘫痪一大半了。

    荆少奎亲至常州督察,前两日看到的官员,到第三日忽然听说被带走了。

    连带这他背后勾连的当地家族也遭了大难。

    这种程度的杀人,的的确确引来了社会的动荡。

    因为官府无人,就算有人心思也都在清田之乱上,其他都不会管了。

    于是不少宵小又开始出没,他们趁着这种混乱的时候打家劫舍,想着干上几票,发个小财。还有的就是报私人之仇,或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民间的命案增多,使得豪富之家不得不增强人手,抵御威胁。

    到正德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

    在常州府无锡县,想着左右也是一死的几个乡绅之家竟开始联手抵御官府派来抓人的官兵。

    毕竟摊子铺的大了,人手也会短缺,看你就那么十几二十人,有的人就会冒险。

    这类事情,有一就有二,

    常州府出了事,很快松江府也出现百姓抵抗官兵的情形。

    我们的老百姓才不是温文尔雅的,他一旦脑子热起来,几个兄弟之间一商量,义气劲起来以后他才不管你什么朝廷法度。

    皇帝是谁?老子都没见过。

    听闻消息的荆少奎,心中焦急如火,他是应天巡抚,维持地方稳定那是他的职责。

    于是也顾不上刘瑾,而直接以应天巡抚的名义下令,只要乡绅百姓愿意配合清田,任何人不得故意刁难。

    这是在张璁张阁老的基础上重申朝廷之令,总归是没错的。

    与此同时,他给驻防于镇江府的靖虏侯周尚文写信,提请他注意及时应对各地的民情。

    而他自己则赶往无锡县。

    刘瑾现在忙着‘陷害’各路官员,这他不管。

    但现在大部分的乡绅已经被吓到了,基本都同意了官府的清田要求,毕竟不同意的其实也宰了……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又释放稳定地方的信息,那他还是要注意不要真的闹出民乱,所以以巡抚衙门发令还是需要的。

    这是软的一手。

    当然,为了维持稳定,真的冒出头的那等人绝对是饶不了。

    这是硬的一手。

    与此同时,在南京往西的江面之上,也有人匆匆赶路。

    江南生出如此乱象,他得尽快回到南昌,禀报消息。

第784章 往江南调军粮

    京师,乾清宫。

    皇帝在翻着从朔方镇来的奏本,并与今年初新入侍从室的范玉昌说,“眼看就要十月了,想必草原上的温度更低,王守仁领兵向来都是料敌在前,估计也快要有消息了,你注意催盯一下,有任何动向,第一时间来禀。”

    “是,陛下。”

    这范玉昌便是已故阁老王炳的孙女婿,王炳死后,皇帝待之极尽恩宠。外面人都说可惜王炳断了香火,这要是有子孙在世那荣华富贵也享用不尽了。

    其实朱厚照倒觉得这样更好,很少有人家是连续三代仍出能人的,但是挑婆家则不一样,这范玉昌算是他可以挑选的。

    人品、家世、才学关键是能力,这都是一时之选,一方面是挑给王炳当孙女婿,如此一来显示他对臣子的厚恩,另一方面,重用于他也算是给国家选材。

    而范玉昌因为这一层关系,也与皇上多了层特别的联系。

    这个世上,想造反的人少,想尽办法抱住皇帝大腿的人多,不要说皇帝了,其他官员的大腿都难抱。

    范玉昌算是其中最走运的,他一步到位,少走了许多弯路。

    也省却了许多烦心之虑,既然和皇帝有此渊源,只要办事敞亮,少不了他的一片似锦前程。

    侍从室靳贵走了,景旸也出访去了,现在就剩谢丕和他,因而最近几个月,范玉昌的事务也很繁重,人都清瘦了点。

    在他的边上,是户部尚书何鉴、兵部尚书璟和新任的工部尚书张子麟。

    上任工部尚书毛纪因为惹怒皇帝,被皇帝革了功名,连带毛氏宗族所有人全都贬为平民,然后任其回乡种地去了。

    这几个月以来,工部尚书一直空缺着。

    左侍郎、右侍郎自然都有心接任,不过天子一直不表达意思,王鏊和杨廷和也不如杨一清强势,所以虽然官员们提了几次如何如何不好,还是被按在原地不动。

    朱厚照之所以如此,就是不想把用人的权力随便在放给他们,大概是平静了几年,一个个的都开始和他‘唱反调’。

    于是细心考察之下,挑选了河南布政使张子麟入京。

    实际上,布政使是从二品,工部尚书是正二品,从品级上来说,如此调动一人,并不过分。

    不过品级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看似只差一级,可尚书能经常见到皇帝,布政使一年也就几次的机会,还得皇帝想起来宣召你,这就看运气了。

    所以这个提拔算是很大的跃升。

    张子麟是成化二十年的进士,说起来今年已经五十七了,算是老龄官员。

    也正因为此,他有很长时间的地方任职时间,经验很是丰富。

    在任河南汝宁知府期间,他执法公正、赋税均平,政绩卓著,吏部推其治行,谓全国第一。

    任山西参政期间,泽潞等郡饥荒,他开仓赈济百姓,使数万灾民得救。

    任职湖广期间,巡抚荆南,正遇灾荒,他奏请朝廷,放粮赈济,又使40万灾民得救。

    任河南布政司时,一些官僚权贵仗势胡作非为,他严加惩治,地方得以安宁。

    不过能在大明做到布政使,履历都是很亮眼的,过程中也不止他张子麟一人,是朱厚照谨慎起见,又让尤址暗中派人对几个候选人进行了一番暗中调查,最后才挑中人。

    在朝廷六部之中,一向以礼部最重,这道理不必说,反正尊礼嘛,朱厚照也不会闲得没事去挑战这个东西,所以算是默认。

    其后便是吏部、户部。

    工部呢,大多被人以为是比较不重要的衙门。

    但到了正德十一年,形势已然变化,便如工部的虞衡司,负责桥道、舟车、织造、券契等等关键之物,更不要提在火炮、船只、纺织等行业中所需要的工匠了。

    工部算是朱厚照常会召见的几个尚书之一。

    而通过任用张子麟,打破这几年以来官员互相推荐任用人员的默契,同样是皇帝对先有文官集团的压制。

    这个作用就在宣布的那一刻,所有人震惊之下就会明白,大明朝做主的还是上面坐着的皇帝。

    至于今天户部、兵部和工部三位尚书一同入宫,也是遵照皇帝旨意。

    朱厚照说:“这几日来朕观江南来的奏本,一副隐隐的要把‘山高皇帝远’这句话变成实际给朕瞧瞧的架势,也不知道是不是朕说不明白,还是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朕都说了,刘瑾是遵照圣旨清丈田亩,还有人不停的说朕是被蒙蔽了,错信了小人,言下之意,朝廷的清田令应该停下来。是不是江南的风太温柔,吹得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斗争?”

    三位尚书都不言语,江南的事情很邪性,他们不知道要怎么说。

    皇帝极有主见,那就听他的好了。

    恰在此时,王鏊、杨廷和和张璁也一并前来。

    一看他们着急的面色,朱厚照就明白了许多,“又出什么事了?”

    王鏊急匆匆的,“皇上请看。先前南京的诸多官员得罪了刘瑾,现在刘瑾忽然上奏说这其中不少人都牵涉多项罪名,正在南京抓人呢!”

    内阁的消息肯定是官员所奏。

    朱厚照瞧了眼尤址,尤址马上就懂,低头出去了。

    那意思很简单,外朝官员都有消息了,怎么司礼监没什么声响?

    他们哪里想到,太监现在是不急,但是外朝的文官是急疯了,但凡有什么事,那是拼了命的也要赶路送过来。自然的,也就会快上个半天。

    “你们来的正好。”朱厚照把王鏊所递的奏疏按下去没看,不必看也知道写了什么,“朕刚刚还在说呢,江南的官员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怎么还说刘瑾倒行逆施?这朝廷是歪到扭不正了吗?!”

    劈头盖脸给说了一顿,六个人都默然不语。

    “朕也不派你们谁去了。”朱厚照摆着手,“也没什么用。就让刘瑾抓几个人吧。”

    “陛下,三思啊。”

    朱厚照有些恼火,“三思什么?刘瑾在挑出不遵圣旨的人,这一点你们清清楚楚,何必跟朕打这个哑谜?!能不能把你们的脑子换一换,现在与朕作对的是那些反对朝廷清田的人,难道你们也要和他们一道,反对朕?!”

    “臣等不敢。”

    “那就不要再说什么不好了,不好了。就让他抓几个人。王阁老、杨阁老、张阁老。”

    “臣在。”

    “内阁今后要注意自己的态度和言语,回去以后还要约束百官。朝廷是支持刘瑾的,和朕作对的不是刘瑾!朕今日只是警告,若是有谁还胡乱言语,朕不介意以妄议朝政之罪处置!”

    这样一来,这份奏疏便更不必看了。

    现在这情形,有点像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江南反对的多,京师给的压力就大,先前皇帝还不对朝廷舆论做要求,现在则不一样了。

    “臣张璁,谨遵陛下旨意。”

    他最先说,王鏊和杨廷和也不好再多讲,“臣等遵旨。”

    朱厚照则很有耐心,这件事一波三折原在他的意料之内,甚至这个反转的过程也是一种快乐,“原本朕只召见了户部、工部和兵部,你们三人也在,那就一起。有几桩事,朕想到了,要你们提前去做。”

    “请皇上吩咐。”

    “首先是户部,照这个形式看,今年江南的形势是好不了了,多多少少的也会影响海贸。好在海贸的周期长,现在这档子事,主要是明年出海的货物会少许多,换言之,明年的海贸收益会有所减少,户部要提前谋划,预估减少规模,同时做足准备。何鉴,朕是认真的,听明白了么?”

    “是。”

    这是提前防备,实际上到了明年,日本那边的银山想必会有起色,应当能补上这空缺。不过这就是房地产开发商,未来的收益能不能堵住未来的窟窿,这有时候就看命,有可能堵得上,可万一堵不上呢?

    朱厚照不喜欢掌控不住的感觉。

    这就叫有备无患。

    “此外秋粮耕种也是好不了了,这一点兵部和户部一起去做,王璟,你通盘考量一下,三日后给朕一个数,向江南调些军粮。老百姓种不出粮食,朝廷不能不管。京通仓的粮食本就是用来应对此等特殊情况的,老是放在里面养老鼠也没甚意思。”

    杨廷和、张璁等心中狐疑,向江南调军粮?那是自古富庶地啊。

    “陛下。”王璟上禀,“江南原本繁庶,便是有些乱象,也不是赤地千里的景象,大部分百姓之家还是能种上粮食的,而且张阁老也在料理丈田后续事宜,想必影响不会那么大。再者,京师离江南有千里之遥,倘若江南真的缺粮,他们也可就近从江淮和浙江地区购买,这比从京师调要省力的多。”

    明清之际,都是南粮北运,哪有北粮南运的。

    哪知道朱厚照竟也同意了,“就近购粮当然也是一个办法。不过你们不知道市场二字吗?缺粮的时候再去购,商人奇货可居,粮价高涨,百姓如何负担得起?运送军粮能够在关键的时候平抑粮价,况且江南的影响没那么大,是你自己关在门里猜测的,万一你预估出了差错,影响更大呢?到那个时候,老百姓急着要粮食,你说一句‘微臣之过’又有何意义?”

    最后的一条理由说出来,王璟也就不多说了,因为确实是他自己的个人揣测。

    “皇上思虑周全,臣今日回去后便下令征集船只。”

    实际上朱厚照并不是料事如神,他之所以掩人耳目的做这件事,是因为已经收到锦衣卫的消息,作为后世来客,正德年间的这桩大事他还是记得清楚的,所以自然会仍然提前盯着。

    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像是道义、价值观这等东西,你和陶渊明这等不愁生活的人讨论是可以的,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养活一家老小才更重要。

    所以鲁迅先生说学医救不了中国人,很多很多人,只想混口饭吃,其他的不想多管。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朱厚照现在开始往江南调军粮,另外一边的浙江则有军饷,到时候他的军队就是八个字:粮饷到位,神仙干废。

    当然,也别把大臣都当傻子,这些人现在很精很精了,朱厚照一看他们的面容就知道他们心里头仍然怀疑,这也没关系,末了,他多添了句:

    “这件事暗中做,不要大张旗鼓。你们都不要与旁人多提。”

    六位臣子虽面色不动,但心里已如明镜,“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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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的条件得天独厚,国家搞成那个样子岂不可惜?朕乃一代圣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朕乃一代圣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朕乃一代圣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