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交易
三当家出了屋子,院子外面有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在做杂事,他边走边看,看了七八个人,每个人胸口都有相同的痕迹,竟然是真的,一夜之间,山寨里所有人都中了毒。
她这是要拿所有人的性命跟他做交易。
既然是山寨的三当家,哪有向一个小姑娘服软的道理!
他又去了厨房一遭,细细检查一番,不少蔬菜上还留有未洗净的药粉,面粉和米里也有被人下药的痕迹。
这个女子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真是好厉害的心计!
他拿了两个馒头,打算逼迫程昭吃下,把她跟山寨的人绑在同一艘船上,借此让她交出解药。
待他再次回到房里的时候,程昭正坐在桌前,分外镇定地把玩着一只老鼠,山上的老鼠养得肥大,足有手掌那么大,如今正啃着桌角,几乎要把一张黄花梨的好桌子给啃废。
即便是三当家这样杀人如麻的土匪,见到这样的老鼠也忍不住心肝一颤。
土匪杀人,但不折磨人。
这只老鼠断了尾巴,没了四肢,又瞎了眼,只知道张着嘴,喂什么都吃。
程昭冲他伸手,饶有兴致地邀请:“来,瞧瞧,昨夜我一夜未眠,用剪子逮到了这只老鼠,挺好看的,是不是?”
剪子?
三当家这才注意到,桌子正中,插了一把剪子,上面正是老鼠的断尾。
昨夜还觉得她是个美人,今早却只觉得她仿若蛇蝎。
她什么都不怕,打从被掳上山寨时,她就没害怕过,下毒,抓老鼠,她什么都敢,什么都会,这哪里是娇小姐能做到的事?
见他不答,程昭换了副神情,笑眯眯地:“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笑,比刚刚还要可怕几分。
三当家深呼口气:“季三。”他捏紧了手里的馒头,思量着要怎样让她乖乖把馒头吃下。
他不服输,他仍想继续博弈。
程昭看明白了,顺着他的想法做:“季三,我看你手里拿了馒头,我的老鼠刚好饿了,要不要借我一点,好让我,喂饱它?”
三当家给了她小半个馒头,程昭咬了一口,把剩余的喂给老鼠吃下,刚刚还啃着桌角的老鼠,顷刻便毙命。
她把老鼠放下,叹息道:“季三,别做无谓挣扎,你们比我更怕死。现在,我们可以谈条件了吗?”
季三愣住,她看透了自己的计划,主动吃下馒头,无惧无畏,她不怕死。
女子手腕处的黑痕刺眼可怖,她的面庞偏偏又白皙漂亮,眼底带着自信的轻笑。
向来杀人如麻的季三知晓,自己败了,论身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倒她,论计谋和胆识,他远远不如面前的女子。
他低头:“你想让我怎么做?”
“你们做了什么交易?”
季三老老实实回答。
......
片刻后,季三出了房间,去见许雨菀。
许雨菀仍在山寨大门外面等,她志在必得,哪怕等得久些也没关系,见季三没把人带出来,疑惑道:“去了这样久,人呢?”
季三右手紧握成拳:“她说,不想离开山寨。”
“不想离开?怎么可能?”许雨菀瞪圆了眼睛,她不信。
难道程昭失了清白后心灰意冷,真的想做个压寨夫人?
她要的可不是程昭做压寨夫人,那样程府的银子全都归土匪山贼,她要的,是程昭死,程家没了人,全部家产才能落在自己手里。
她的脸上带了几分严肃,坚持道:“收了我的银子,你就得把人交给我。”
她身后的家丁冯宁给季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按照计划办事,不要节外生枝。
季三无奈摊手:“她死活不走,难道我硬把她带出来吗?有本事你自己去劝。”
许雨菀咬牙,这里毕竟是土匪窝,打点得再好,她也不敢单枪匹马进去的。
见她犹豫,季三帮忙出主意:“你若是怕有去无回,不如我交换做人质,反正如今,我算是你姐夫,大家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可见外的。”
许雨菀应下,她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劝着程昭跟自己走的,半路上,找个地方把她处理掉,这叫失贞自杀,程昭声名狼藉,又没了命。
家丁们暂时制住季三,许雨菀带了会些功夫的冯宁进去。
推开房门,许雨菀换上一副泪水涟涟的模样,凄切唤她:“三姐姐,菀儿来救你了。”
房内燃着香,程昭戴着面纱躺在床上,闻言抬头,脸上仍有泪痕,见冯宁也要进来,程昭情绪激动:“出去,让男人出去!”
许雨菀没办法,只能吩咐冯宁在外面守着,房内一时只剩下她们姐妹两人。
许雨菀拍着她的背柔声哄着:“三姐姐,菀儿在这里,你别害怕。菀儿是来救你的。”
程昭的激动情绪渐渐平复,哽咽道:“菀儿来了,可我,走不了了。”
她一夜没睡,眼角隐隐青黑,疲态明显,双眼因为哭泣变得通红又浮肿,头发也乱蓬蓬的,许雨菀看着这样狼狈的程昭,心头无比畅快。
如今的程昭,再没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模样,更没资格跟自己争宋煜哥哥。
她忍住得意,装出一副真诚细心的关切模样:“三姐姐,我带人来赎你了,我们回家。”
程昭颓然地摇头:“回什么家,再没有回家的必要了。”
许雨菀上前握住她的手:“有必要的,我们可以把此事瞒住,至少,如今宋煜哥哥还不知道这事。”
听见宋煜的名字,程昭总算打起了几分精神,捏着许雨菀的手腕:“宋煜还不知道?”
许雨菀点头:“出了这样大的事,我自然是不敢声张的,只带了二叔府里的家丁过来,他们都是签了死契的,不会透漏一个字。”
这话,无疑唤醒了程昭的希望。
她振作几分,道:“那我跟你回去。”
见哄好了她,许雨菀温婉一笑,拉着她的手:“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程昭起身,下了床:“好啊,待我换身衣裳。”
“换衣裳?”许雨菀不明其意,都这时候了,程昭还有心思换衣裳?
下一秒,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
程昭换上她的衣服,又梳了个同样的发髻,从箱子里取出早早备好的人皮面具戴上,伪装成许雨菀。
做完这些,她用木棍在床铺上重重敲了一下。
冯宁听见声音闯进来:“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程昭顶着许雨菀的脸,泰然自若,吩咐道:“姐姐有些困了,你背着她,我们走。”
冯宁听命照做,见床上那女子戴着面纱,安静地躺着,也就没多想,背着她出来,跟在小姐身后,出了山寨的门。
两方换过人质,互相告辞。
程昭扮成许雨菀,带着人下山,到半山腰时,背着“程昭”的冯宁停住脚步,道:“五小姐,按照夫人的吩咐,这里挺合适的,旁边就是悬崖,我们把她丢下去,到时候就说,她是跳崖自尽。”
“接下来的事,你们知道怎么做吧?”
冯宁是曹秋柏的心腹,做事干净利索,这次的计划他全都知晓:“知道,程小姐跳崖自尽,全怪这伙土匪,到时候我们会去宋家报信,宋家会出手剿匪,如此,这事便再圆满不过。”
程昭看了他一眼,点头。
冯宁缓步走到崖边,把背上的女子放下,然后,丢了下去。
风吹开了面纱,许雨菀的真容露了出来,可这时候已经晚了,冯宁来不及拉住她,眼睁睁看着许雨菀坠落下去。
冯宁认得许雨菀,也认得程昭,两位小姐分明长得不一样,可是,为什么?
他谨慎地看着面前站得笔直秀丽的女子,道:“为什么会有两个小姐?你究竟是谁?”
程昭笑了一声,揭下人皮面具:“我是谁?我自然是程昭。”
家丁们大惊失色,完了,办错事了,杀了五小姐,该死的程昭仍然活着,这样回去可怎么交差?
冯宁眼中起了杀意,大喝道:“杀了她,给小姐报仇。”
家丁们一步步靠近她,程昭后撤几步,冲着身后的山林喊道:“还不快出来!难道你们真想被官府剿了匪?一网打尽?”
季三带着二十余人冲出来,他眼中仍有异色,原先他还不相信程昭的话,如今,事情已经分明,若是不听程昭的谋划,他们整个山寨都要被杀光!
季三带的人都是精锐,手里又有武器,家丁们不乏身手好的,但是跟真正杀人如麻的土匪比起来,还是相差太多。
面对横生的变故,冯宁愣了神,难以置信道:“怎么会?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因为我厉害啊。”程昭得意洋洋,“你们那点小伎俩,真以为我看不破?”
季三虽然看她这副模样不太爽,但是不得不承认,她的谋划很高明。
刚刚偷偷跟在他们一行人后面,季三亲耳听到,他们打算杀人栽赃,再剿匪,真是好毒的心计!
......
今早,季三把谋划全盘说出:“冯宁说,你家财万贯,只要抢了你上山,占了身子,毁了清白,之后再由许家假意赎你下山,到时候,你会对许家感恩戴德,亲如一家,之后,他们会在城内散播我们俩的关系,到时候再由许夫人做主,将你许配给我,到时候山寨会有花不尽的钱财。”
程昭听罢,居然大笑起来。
季三不明所以:“有什么可笑的?”
她笑得拍大腿:“你居然信了?”
季三回答:“捉你这事是我们共同的计谋,算是捏住了对方的把柄,而且,事成之后,程家钱财对半分,大家都有利可图。”
“若是他们反悔了,你能如何?”
“......”
“到官府告他们?还是说,用土匪的办法,把钱抢回来?”
到官府告他们,官府怎么可能会信土匪山贼?
季三嘴硬道:“自然是抢回来。”
“你们山寨有多少人?若是她在你们出手之前便抢先跟官府通了气剿匪呢?”
“不可能!”季三很笃定,“屏州知州是个贪官,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办,到时候我们孝敬点银子,他不会剿匪的。”
“既然是贪官,谁给的钱多,就听谁的,你们能给几百两,几千两?许家可以给几万两,你觉得,谁的胜算比较大?”
季三额上有了汗。
“若我是许家,先哄着你们抓了人,再假意花钱赎回,趁机杀害,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把这账算在你们身上,给那位贪官送点钱,把你们一网打尽,之后,家产钱财,都是许家的了。”
“你,你乱说,这是挑拨!”
“挑拨?”程昭继续冷笑,“你心里已经有了判断,若是能独占,谁愿意跟人平分?季三,你太天真了!”
季三几乎站不稳。
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句句在理,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事实。
他贪图钱财,所以没看清后面的陷阱。
这时候,他对许家的信任已经将至冰点,程昭趁机道:“那现在要不要听听我的主意?”
季三谨慎地盯着她:“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跟他们一样狡猾?”
她将手背在身后,姿态得意:“你们现在中了我的毒,除了听我的话,还有别的选择吗?”
“......”季三没办法反驳。
他们山寨如今是腹背受敌,在外有可能受到许家的暗算,在内,又中了她的毒。
如今,不赌也得赌了。
季三道:“听你的!”
......
山间风声烈烈,程昭的一头墨发在身后激荡,她眼神凛冽,如同战神:“季三,是时候了,先报了你们的仇,再谈我们的下一步交易。”
季三点头,一声令下,数十个手提砍刀的大汉冲了过去,砍杀一片。
家丁们没有武器,几乎是被宰杀,那位冯宁倒是好手,同时抵挡两人,可耐不住人越来越多,渐渐也就乏力,他见不无路可退,索性一跃而下,跳下了山崖。
程昭问季三:“这悬崖有多高?”
季三回答:“若是一般人,自然是活不了,若是会些功夫的人,那就说不定了。”
“那就派几个人下去找,我要他死。”程昭行事狠辣。
季三拧眉:“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要打要杀的?”
她神色凝重:“若我不反抗,今日死的人会是我,若不杀尽,来日,死的还会是我。”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下山
季三忽然有些理解她为何这样诡计多端了。
唯有这样,才能在别人的加害中活下来。
他吩咐了七八个人下山去寻冯宁,转头看向程昭:“现在,该说说我们接下来的交易了。”
旷野寂静,偶然有风吹过,程昭远远望着悬崖对面的春色,半晌没答话。
季三觉得她奇怪,不就是普通的花啊树啊,有什么好看的。
程昭记起去年,她来时便是这样好的春日,只是今年的春日,实在是有些晚了。
她垂眸收敛情绪,再抬眼已经是一派洒脱旷意:“给我一匹快马,我还你解药。”
“就这样?”
程昭好整以暇地看他:“不然还想怎么样?”
“若是你下山之后联合官府剿灭我们呢?”
她格外坦荡:“你和我无冤无仇,反而有合作的交情在,相比之下,你更应该担心许家。”
“是啊,许家小姐死了,许家哪里会放过我们。”季三仰头望天,一时间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与其叹息,不如找出一条明路来。”
“什么明路?”
“要么足够强大,强大到无人可以剿灭,要么就接受招安,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季三差人牵来了马,程昭一跃而上,动作利落干脆,她冲着季三扬手,丢过去一个白瓷瓶:“这是解药,加到水里,让他们喝下就好了。”
随后,她一扬马鞭,下山去了。
季三怔怔看着她英姿飒爽的背影,心头难得生出一丝绮丽。
这样的女子世间少有,今后会有怎样的人同她相配呢?
程昭一路骑马回了绵州,她没有贸贸然回程府,而是先寻了家客栈休息,找小乞丐过来问话。
曹秋柏用心险恶,程昭被土匪抓去的消息今早就散播开来,宋煜从官府借了人上山,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程昭吩咐小乞丐去找来王掌柜。
王掌柜正在程府里急得团团转,主子临走前特意嘱咐了,不但要帮程小姐保下家业,还要护她平安。
如今出了这种事,他心中忐忑,生怕主子提着刀来砍他,怪他办事不力。
犹豫着,还是用飞鸽给京城那边去了信。
刚去了信,便有小乞丐来找,王掌柜惊得心里一个咯噔,主子不会还在乞丐里头安插了人吧?
小乞丐黑白分明的眼看着他,吞吞吐吐道:“程小姐找你。”
王掌柜不信,小乞丐抓耳挠腮地解释了好一会儿,终于领着他过去。
客栈房间里,程昭正在吃饭,从昨夜到今日,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还要跟季三分析利弊,她只觉得头痛。
按照季三这脑子,他们山寨能一直存在,还真是个奇迹。
王掌柜进去的时候,便看到程昭狼吞虎咽,他退了一步,关上门,擦了擦眼睛,再次进去。
没错,这是他们家小姐。
虽然吃相不太文雅,衣裳也太过花哨,但是这张脸,确确实实是她。
王掌柜几乎要落泪:“小姐,你没事就好,外面都说你被土匪抢上了山,你这是怎么回来的?”
程昭嚼完嘴里的鸭腿,才道:“王掌柜,你帮我做件事。”
两人在房里说了好一会儿话。
王掌柜听罢,先回家飞鸽传信,两封信相隔时间不长,主子应该能保持冷静吧?
传过信,王掌柜点了十多个小厮,安了四个暗卫进去,凑足了二十人,领着他们浩浩荡荡去了屏州。
客栈外,悄然来了两个暗卫,这是王掌柜今天刚调派来的,往日他怕被小姐发现,不敢派人跟着,这一次,他是再不敢松懈了。
屏州许家。
两日后就是许家二郎成亲的日子,许府里并没过分布置,只许家二郎的院子里张灯结彩。
说是成亲,其实是纳妾。
陈氏向来挑剔,心比天高,觉得自家孙儿配公主也应当,这一次匆忙,娶的是屏州一家小门小户的女儿,这样的女子只配做妾。
陈氏觉得委屈,若不是为了配合曹秋柏她们的计划,哪里需要委屈她家孙儿匆忙纳妾。
曹秋柏在屋内来来回回踱步:“菀儿怎么还没回来?”
陈氏磕着瓜子不耐烦道:“你怕什么?屏州山上那伙土匪最是废物,往日里只收些过路钱,知州都懒得剿灭他们,难道你还怕他们反悔不成?”
曹秋柏懒得同她争吵,生硬地解释道:“菀儿毕竟是个姑娘家,去土匪窝里我不放心。”
“你这个当娘的也是,菀儿说要去,你就答应?简直不知所谓!”
平白无故被陈氏指责,曹秋柏忍不住回嘴:“我们这样筹谋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给老爷报仇?母亲你倒好,不出力倒在这里说风凉话。”
陈氏啪地把瓜子全丢在她脸上:“没出力?谁说我没出力?我的好孙儿不得不纳个妾,不然怎么把程昭那小贱人骗过来?”
曹秋柏拂开瓜子:“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我是你婆母,我做什么你都得受着!”
陈氏的固执劲儿又犯了,眼看着就要上来挠人,曹秋柏恼火道:“别再胡搅蛮缠了!我带人去看看。”
曹秋柏刚出门,便碰上了来势汹汹的王掌柜。
王掌柜做了多年的生意,气质精明干练,这时候带着二十个好手过来,他走在最前头,竟也有一种令人胆寒的震慑之感。
天色渐暗,王掌柜大步走向曹秋柏,面上带着友好的笑意:“许夫人,我有话同你说。”
曹秋柏知道,程昭很倚重这位王掌柜,他的话几乎等于程昭的话,事成之后若是想接过程府产业,少不得要过王掌柜这一手,她不想横生枝节,所以对王掌柜还算客气:“可以。”
王掌柜冲她拱手道:“听说昨日车驾前往屏州时遇上了山匪,我们是特意赶来帮忙的,夫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程昭出事的消息早早便散播出去了,他们这样镇定?
压下不解,曹秋柏圆滑道:“我能有什么吩咐啊?先前已经派了一批人去山匪那里赎程昭回来,你们若是担心,也上山去吧,说不定能碰上被救回来的程昭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人为财死
王掌柜似笑非笑:“女子若是被抓进了那种地方,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提起这个,他浑身都透露着嫌弃。
曹秋柏掩唇藏住惊讶,听王掌柜这话,似乎是不打算救程昭了,不过也是,知晓程昭出事,他们没有第一时间上山救人,反而来这里寻她,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曹秋柏维持着慈母形象:“话不能这样说,毕竟是一条人命。”
王掌柜不满道:“即便是赎回来了,大约也是自尽,夫人何必费这个功夫?不如我们来谈谈,程家的那些铺子该怎么处置?”
说到这里,曹秋柏才明白王掌柜的意思,他是想,分一杯羹。
也是,帮程昭那个小贱人管理偌大家业,银子流水一样从手上过,却都不是自己的,任谁都会生出贪婪之心。
曹秋柏却不乐意,王掌柜再厉害,也是个外人,是个下人,凭什么分家产?
他拿走一些,自己可以得到的就少一些,那不是从她手里抢钱吗?
她继续装模作样:“王掌柜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如今程昭生死未卜,我们还是先想法子找到她吧?”
王掌柜听出了她的拒绝之意,面色阴沉:“既然如此,夫人也就别怪我了。”
他突然变脸,带来了无尽的压迫感。
曹秋柏居然对面前的男人生出几分恐惧,她的直觉向来很准,若是不问清楚,只怕后头会不可收场。
她咬唇:“你什么意思?”
“程昭小姐来屏州这事是五小姐劝说了好几天才答应的,许府说会带很多护卫,程府便没准备,可结果呢?遇上了山匪!
怎么就这样巧,程府没带护卫,小姐就出了事?
既然碰到了山匪,又为何只有程昭小姐被劫走,其他人都安然无恙?
事情说出去,夫人便有最大嫌疑!”
这么多细节,他都知道。
曹秋柏略慌乱,她抓紧了裙边,反驳道:“那又如何?这都只是你的猜测!”
王掌柜大笑几声:“猜测?夫人可听过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若是买通几个人做人证,再伪造些物证,到时候不断攀咬你,把程昭被劫走的事情全怪在你头上。
你声名狼藉不说,这银子,也是一丁点儿都得不到。”
“你敢。”曹秋柏被他的无耻震惊,“你凭什么敢这样做?”
王掌柜捏住了她的软肋:“就凭我是石头,夫人是美玉,石头无所畏惧,美玉却畏手畏脚。
我孤家寡人,什么都敢做,夫人却不同,夫人有子女,需要银钱,更需要名声。”
王掌柜步步紧逼,曹秋柏无力招架。
她毕竟是女子,做事不如男子那般无所顾忌,只能叹息着退让:“你想怎么办?”
王掌柜抚了抚胡须,志在必得:“趁着如今程昭还没回来,我们先回府里把商铺银钱分清楚然后转移出去。
到时候,程昭受不了屈辱自尽,我会拿出一份小姐的遗书,把家产都留给夫人您。”
他的手段算不得高明,但是有效。
曹秋柏完全被绕了进去,道:“那好,我们现在回去。”
王掌柜把带来的二十余人分成两队,十六人上山去探听消息,顺便处理程昭,其余四人则跟在马车左右护卫他们回绵州。
车夫驭马走得很快,马车上铺了厚厚的毯子,还算稳当。
天黑的时候,马车到了程府,府里的小厮大多被王掌柜支去山上了,故而府里守卫薄弱。
王掌柜带着曹秋柏进了许志高的书房,那里改做了账房,堆满了账本,旁边就是仓库,仓库里有不少奇珍异宝。
时隔几月,曹秋柏再度回到这里,感慨良多。
她摸着多宝格上的件件珍宝,眼底泛出精光:“你打算怎么分?”
曹秋柏打算得很好,王掌柜这次分走了多少,她改日就雇佣几个强盗从他手里抢走多少。
想从她手里抠走银子,那不能够!
王掌柜亦是精明,他把账本递给曹秋柏:“自然不能太贪心,我要一万两,其余的,我全都不要。”
曹秋柏接过账本,上面记录了许府里的所有产业。
银子十三万两,各种奇珍异宝价值二百万两,还有几十家铺子。
她已经做好了王掌柜狮子大开口的顺便,结果他只要一万两?
曹秋柏狐疑道:“只是这样?”
王掌柜笑眯眯道:“古玩玉器不好携带,还得找地方出手。
店铺开在绵州,继续开下去费心费力,卖出去也要费一番周折。
我这个人比较实在,要钱,拿钱走人,从此再不出现在绵州,凭我的聪明才智,可以用一万两赚到十倍百倍的银子。”
曹秋柏暗道他机灵,拿了钱就走,断绝后患,倒是省了很多事。
“可以,一万两就一万两。”她答应下来。
“夫人爽快!”王掌柜大笑,“说起来我还真要谢谢夫人,若不是你出手处理掉程昭,我还真不知道何时才能拥有一万两。”
曹秋柏得意道:“王掌柜你也不赖,进退有度,是个聪明人,给程昭当手下,实在是屈才了啊。”
“既然夫人答应了,我们也算是合作愉快,有件事我要提醒夫人您,山匪那边记得处理,别留后患。”王掌柜揣好银子。
曹秋柏哼道:“这事我早就思虑周全,那帮山匪根本就是乌合之众,哪里能跟我斗!他们心甘情愿地被我利用,帮忙毁了程昭,事后,会被官府剿灭,不留活口!”
王掌柜拍手称赞:“夫人真是好谋划!对了,仓库里的珍宝全都记在这本册子上,夫人可要去清点一下?”
“那是自然。”曹秋柏接过珍宝册,格外珍惜地摸了一把。
库房里的宝贝个个价值连城,曹秋柏原先都舍不得用,后来许志高出事,这些东西都被程昭霸占,她再喜欢也没办法。
如今,这些东西还是回到了她手上。
曹秋柏笑得嘴都合不拢,提了盏灯去一扇屏风相隔的库房。
屏风后站着几个人,曹秋柏吓了一跳,尖叫出声:“这里怎么有人?”
王掌柜拾起灯笼,帮她照明:“许夫人看看,这都是谁?”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网打尽
曹秋柏一看,惊得三魂去了七魄,所幸有屏风撑着,她才没一屁股摔在地上。
因为站在这里的,是一身桃粉衣裙的程昭,衣着鲜亮,发髻整齐,看样子没吃什么苦头。
她面色沉静,双眸清亮有神,正对上曹秋柏的目光,随后笑了下,这一笑,格外瘆人,仿佛风雨欲来。
曹秋柏抖了下身子,再看向她身侧锦衣华服的宋煜,他头戴玉冠,眉眼温润,一副风光霁月的好模样,有他在,仿佛周围的空气都清新了些。
宋煜往前走了一步,将程昭护在身后,毫无芥蒂、感情甚笃的模样。
再往后,还有一身常服的黄知州,他神情威严,一直靠着珍宝架,审视般地看向曹秋柏,似乎在琢磨,该判她个什么罪名合适。
曹秋柏大惊,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程昭不是被山匪抓上山了吗?按时间来算,如今应该已经被冯宁他们赎回来在半路杀死了。
至于宋煜,他收到消息带人上山,应该刚好能接到哭得肝肠寸断的菀儿,英雄救美把她带回家,如今怎么会跟程昭在一处,看样子两人的感情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还有黄知州,今时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陪着两个小孩子胡闹?
惊讶过后便是慌乱,她想到自己刚刚跟王掌柜的谈话,霎时方寸大乱。
自己联合山匪谋害程昭的事,他们都听到了?
她下意识看向一边的王掌柜,两人密谋分家产,可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必要时,将王掌柜推出去也不是不可以。
岂料王掌柜丝毫不慌,笑吟吟地回看她,眼底带了得意之色。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王掌柜从来就没有背叛程昭,他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引蛇出洞,而自己就是那条呆头蛇。
程昭摸了一把手边的金银玉器,饶有兴致地看着曹秋柏:“许夫人想要这些?”
曹秋柏梗着脖子:“你乱说什么?我可从没这样说过。”
宋煜露出无比嫌恶的神情,冷冷地提醒她:“我们刚刚都听见了,许夫人,你未免太过恶毒了。”
曹秋柏神情凝重,她在心里迅速盘算形势,宋煜最多算是家世好,并没有直接插手凶杀案的资格,在场几人,她最需要忌惮的,是黄知州。
黄知州性子还算正直,做事讲求证据,人证物证缺一不可,极少做严刑逼供之事。
参与这件事的手下,全都是签了死契的,嘴严得很。
她打定了主意,只要抵死不认,谁也奈何不得她。
曹秋柏嘴硬道:“我刚刚只是假意逢迎王掌柜罢了,做不得什么数,无凭无据,你们不能诬陷我。”
王掌柜冲着黄知州一拱手:“黄大人,不知可不可以把这人交给程府处置?晚些时候,我们会把人证物证一一奉上。”
“呵,”曹秋柏轻嘁一声,轻蔑道,“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宋煜都不敢这样跟黄大人提要求,你在这里插什么嘴?”
程昭也诧异,她记得没叮嘱王掌柜这样做啊?
她知晓王掌柜这话僭越,扯了扯宋煜的衣角,宋煜会意,求情道:“黄大人见谅,王掌柜这话无意冒犯。”
黄大人一直沉着脸,闻言轻笑了下:“今日这事确实恶劣,你们府里查清楚之后,把人证物证一并提交吧,对了,三月底我就要去京城赴任了,记得赶早。”
他居然答应了?
上次因为许雨筠的事情,黄知州有些恼火,今日她本打算私下解决不再惊动黄大人的,谁料宋煜和黄大人一起来了,肯定是他特意去请了黄大人。
很多事,能不脏手最好别脏手,程昭很感激宋煜考虑周到,冲他眨眨眼。
黄大人说罢便离开,宋煜亲自送他。
曹秋柏则心凉到了极点,黄大人这是把自己交给程昭处置?落在这丫头手里,再加上王掌柜伪造证据的做派,她还有什么活路?
她似一滩烂泥坐在地板上,眼底没了求生的希冀。
王掌柜自觉地守在门口,心里琢磨着,自己这件事算办得极好吧?小姐应该不会怪罪什么,主子那边应当也能安稳交差了。
房里一时便只剩下程昭和曹秋柏。
没了其他人在场,曹秋柏撕开假面,愤恨咬牙,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
程昭点亮了屋内所有的灯笼,随后半蹲下来,冷静看她:“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明日你便知道了。”
“你打算如何?”
说实话,程昭一直没想好该如何处置曹秋柏,从前紫竹几次针对自己,曹秋柏帮忙说了几次好话,虽然她的目的并不单纯,但程昭是记这个情的。
“若这次事了,你今后大约还会这样对付我吧?”程昭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曹秋柏别开脸,她当然会,争斗一旦开启,哪里还有停手的一天?
程昭知道答案,但是她下不了决心,哪怕是冯宁把许雨菀丢下山崖的时候,她心里重重地一个咯噔。
“曹秋柏,你好自为之吧。”说完这话,她起身出了房间。
曹秋柏被软禁在程府里,王掌柜亲自派人看着她。
隔天一早,程昭吃罢早饭,正窝在账房里看账本,有人敲门来报信:“五小姐没了,在大屏山的崖底发现了尸首,看样子应该是摔死的,惨不忍睹,如今尸首已经送到许府门外了。”
程昭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晃过当时的画面,冯宁那样干脆地把许雨菀丢下了山崖,眼底甚至带着得意的笑。
这算不算是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虽然很畅快,但程昭高兴不起来。
一是后怕,若自己跟季三的谈判输了,若季三直接把自己交了出去,她的下场便是死。
二则是寒心,她很希望有个姐妹的,长久以来,她一直把许雨菀当成妹妹来宠着,谁料,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
屏风后,用绸布绑在圆柱上的曹秋柏已经是泪水涟涟,她嘴里塞了布条,想说话也说不出,只能痛哭着,为她死去的女儿默哀。
第一百五十六章 惊喜
既然消息都来了,程昭也就不算账了,她丢下笔,领着惊蛰出门去。
今日她兴致格外好,先在集市上逛了两圈,又去茶馆听了会子说书,又到玲珑阁吃了顿饭,这才乘马车慢慢悠悠出了城,去寻苏先生。
茶馆和玲珑阁这等地方,消息最是灵通,程昭安然无恙的消息很快传开来。
与此同时,许家五小姐死在山寨附近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两相对比,谁才是真正被掳走的人,格外分明。
程昭在悠然馆待了一整个下午,又学了不少螭族文字,临走时,苏先生道:“你府里事多,若是忙着可以先不来,像今日一般,有空再来便是。”
程昭感激道:“也就这一两日,我能应付得来,不会影响读书的。”
待她回府,屏州那边已经来了人,来的是陈氏和许志城,他们俩门神一样杵在程府门外,已经闹了大半个时辰。
无赖是陈氏一贯的手段,许志城将这份无赖学了个十成十,他身材浑圆,眼底冒着精光,看到程昭的时候立刻便冲上去作势要扯住她的袖子。
程昭反手抓住他的手臂向下一扯,许志城鬼哭狼嚎起来。
这是脱臼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臂,关节处又传来钻心的疼痛,他怒号:“你这丫头,居然对你二叔下手!”
陈氏见状,也冲上来帮忙,她的手似铁钳,死死抓住程昭的手腕,仿佛要直接把她从马车里拉扯下来。
程昭被她拉得几乎站不稳:“你看我袖子里是什么?”
袖子里无非是银子,陈氏贪财,下意识看过去,程昭则趁机扬出一阵痒痒粉,一旦沾染了痒痒粉,至少要痒上三五个时辰。
陈氏痒得受不住,只能放开程昭,在自己身上挠来挠去。
解决了他们俩,程昭大步走上程府的台阶,她道:“无论他们怎么闹,都别放进来。”
走了两步,她又回身:“对了,叫个账房先生来,他们说了什么话,一字一句都给我记下来。”
程府门外渐渐又响起了叫骂,难听又刺耳。
王掌柜既然接下了搜集证据的差事,一整日便都忙着这事,他把曹秋柏身边的亲信全捉了过来,严刑拷问,哪怕是签了死契的人,也是有弱点的。
同样是死,死法也有千百种,暗卫用的手段只会更残忍。
总之,一天的功夫,替曹秋柏办事的人基本都拷问了个遍。王掌柜成功拿到了人证和物证,连夜送去了黄家。
目送着王掌柜出门,程昭很感慨,想不到宋煜的面子这么大,不但能护着她,甚至已经能护着她身边的王掌柜了。
她的眸光忽然闪过屋顶,刚刚,那里是不是有两个人?
这种做派,倒是很像传说中的暗卫。
程昭心里嘀咕,原先从宋煜那里借来的暗卫似乎很看不上她,吩咐他们办个事总是磨磨唧唧的。
这两个大约是他另外挑的,脾气会更好些。
恰好她也想找机会感谢宋煜一番,感谢这事嘛,总要投其所好,程昭不好直接去问他本人,索性问他的暗卫:“房顶上那两位,下来说话呗?”
她熟门熟路,两个暗卫犹豫了下,倒真的一跃而下:“小姐有什么吩咐?”
这两人倒是生面孔,程昭也不疑心什么,直接问道:“既然有人让你们来保护我,那是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是自然。”
“那你们说说,你们主子最喜欢什么?”
两个暗卫面面相觑,说话都磕巴起来:“小姐问什么?”
“你们主子喜欢什么?”
暗卫犹豫了好半天,又嘀咕了一阵子,最后给了一个答案:“焰火,主子最喜欢焰火。”
“焰火啊......”程昭一想,焰火确实很招人喜欢,说起来,也有好些天没去过明湖了,过几天就是十五,她可以邀请宋煜一起去,和他一起看一场焰火。
她只问了一个问题,暗卫稀里糊涂地退下去,藏在房顶上嘀咕:“三小姐这是打算给主子个惊喜?”
“主子远在京城,收到这惊喜已经是三个月后,能有什么意思?”
“听三小姐的口气,似乎是打算送焰火。”
“主子才送来三大箱焰火,三小姐莫不是打算再原样送回去吧?”
两个人嘀嘀咕咕了好半天,后来把这事告诉了王掌柜。
王掌柜收到了飞鸽传书愁眉苦脸,信里说,连三小姐都保护不好,让他自己找块豆腐撞死。
两个暗卫的话无疑给王掌柜带来了希望,他笑得合不拢嘴:“好啊,好啊。”
他把三小姐要准备惊喜的事写下来,飞鸽传书送了出去。
隔天,陈氏和许志城还在程府门外闹,昨日他们只是说各种难听话,今日则开始给程昭泼脏水,诋毁她的名声了。
程昭没搭理,依旧让账房先生把他们的话一句一句记下来,算账嘛,要一句一句算才好。
程昭在悠然馆门外碰到了许承源,这位是许雨菀的同胎哥哥,早在程家和许家分家的时候就被曹秋柏送去了秦州读书,这一次,倒是及时回来了。
许承源格外爱护许雨菀,这一次,他总觉得心下不安,日夜兼程花了两天才回来,一回来看到的便是妹妹血肉模糊的尸身。
那样爱美又温柔的一个小姑娘,死相居然凄惨至此,他几乎要疯癫。
许承源横挡在车前,逼停了马车,看向程昭的眼底带了深刻的恨意:“程昭,一切都是你,对不对?”
程昭下了马车,绕过他,朝悠然馆里走。
“小姐小心!”
听得后面一声惊呼,惊蛰替她挡了一刀,刀划在手臂上,所幸伤口不深。
两侧飞出的暗卫将许承源手里的匕首踢掉,制住他,问道:“小姐,这个人怎么处置?”
程昭捡起匕首,在他手臂上划一刀,又用力踹了他一脚,踹得那人跪下去,恶狠狠道:“你妹妹是怎么死的?就如同今日你跟我,你砍我一刀,我没事,我还你一刀,你却受不住。”
“许承源,你莫要再挑战我的底线,不然,我会杀尽你们!”她说罢,把匕首丢在一边。
第一百五十七章 挑拨
暗卫撤去,许承源没有第一时间起身,他半跪在地上,眼底的愤恨更浓了些,凭什么,凭什么她来了,整个许家就散了?
父亲没了,母亲失踪,如今妹妹也没了。
许承源怪自己回来得晚,更怪程昭狠毒,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程昭造成的,他必要她付出代价。
程昭懒得去管他怎么想,时间不早了,她若是再不进去,今日便要迟到。
待她回身,看到的便是愣住的宋煜。
显然,他是听见响动出来找程昭的,恰好看见了全部经过。
他脸上全没了往日的温和笑意,明亮的双眸里甚至带了淡淡的难过。
许承源起了挑拨之心,大喊:“看看你的未婚妻,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喊打喊杀,将许家害得家破人亡,你还要娶她吗?”
诅咒般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宋煜的唇线拉直,目光晦暗地看向她:“放过他吧。”
放过他?宋煜究竟是哪只眼睛看到自己没有放过他?
程昭从他的语气中读出了失望。
她没作声,握着惊蛰的手往里走,从他身侧经过,未曾停留。
程昭向苏先生借了些治外伤的药,一点一点给惊蛰敷上,又用了洁白的丝帕帮她包扎好,她做得认真,却并不高兴。
惊蛰咬唇道:“小姐,你别担心,我等下去找宋公子解释,是那个人先动的手,我们只不过是还手罢了。”
程昭抬眸一笑,摸摸她的脑袋:“我的傻惊蛰,你在想些什么?这几天好好养伤,知道吗?”
惊蛰点头应声。
程昭继续上课,她一整天都说说笑笑,情绪再正常不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曹秋柏移交到了黄知州手上,许承源不知是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然真的查到了,他花钱将人保了出来,连夜让曹秋柏举家搬迁去了秦州。
程昭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曹秋柏一家人连夜乘船走的,只剩下许承源留在许府,为许雨菀操办丧事。
与此同时,黄知州那边避而不见。
王掌柜猜测道:“大约是有更大的官压下来,黄大人权衡之后才这样做的。”
“也罢,走了便走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程昭的心底甚至轻快了几分,他们及时离开,争端止于此,她也不必再勾心斗角防贼似的提心吊胆。
许府和宋府紧挨着,许承源操办丧事很低调,只请了宋煜。
两家离得近,也算是邻居,许雨菀又同他相熟,人都走了,宋煜便带着几分哀伤和同情前去吊唁。
去时正好赶上封棺,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宋煜跌在了棺材边儿上,许雨菀残破的躯体就在眼前,她的面庞碎裂,摔得扁平,往日里细嫩白皙的双手如今亦是血肉模糊。
宋煜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忍不住惊呼一声退开。
许承源扯着他的领口控诉道:“我妹妹是活活摔死的,造成这一切的都是程昭,分明是她被掳上山失了清白,我妹妹好心好意花银子去赎她,她倒好,反手将我妹妹推下山崖。
如今倒好了,外面都说,我妹妹失了清白自杀,她倒是干干净净,仍然能整日跟你进进出出,做她的富贵美梦。”
宋煜:“......”
他那日带人上山,山寨早已人去楼空。
后来收到王掌柜递来的消息,匆匆赶回程府,见程昭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宋煜松了一大口气,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关于这背后的许多事,他不问,程昭也没说。
如今被许承源挑破,宋煜更加不敢深想。
程昭真的能从穷凶极恶的山匪手下活着出来吗?前去赎回她的许雨菀又是被谁推下山的呢?
见他垂眸深思,许承源继续道:“她一来,安宁多年的许家散了,全都姓了程。”
宋煜帮她说话:“这本就是程家的东西。”
身着白袍的许承源红着一双眼嘶哑怒号:“即便是又如何?父辈的仇凭什么祸及子女?二姐姐死了,五妹妹也死了,紫竹姨娘也没了,一年之内,许家死了多少人,宋煜,你真打算娶这样一个女人进宋家吗?你就不怕,你的父母兄弟也如我的父母兄弟一般?
“这不是真相!”他低吼。
“不是真相?那你说,真相是什么?程昭有告诉过你吗?她究竟把你当成什么?一个工具,还是一个高枝?你也甘愿被她踩着向上吗?”
宋煜知晓这其中带了挑拨的意味,可是他不得不承认,挑拨是有效的,至少,他每每想到许雨菀的死相,都觉得心头一阵寒凉。
更刺中痛处的,是程昭的隐瞒,她对自己,总是隐瞒了七八分。
他不问,她也从不说,两人中间总是隔着一层。
一连几天,宋煜跟程昭的交集屈指可数。
转眼到了三月十五,惊蛰一整日都笑嘻嘻的,仿佛有什么好事要发生。
直到放课后,程昭坐进了马车里,惊蛰才神秘兮兮地提醒她:“小姐,前几日你叮嘱的画舫和焰火都准备好了,我们这就出发吗?”
程昭:“......”差点忘了。
这是她特意为了感谢宋煜的细心而备的画舫和焰火,只是如今,两人已经有几天没说过话了。
“宋公子还在里头收拾东西呢,我这就去邀请他。”
惊蛰高高兴兴进去,苦着脸出来,宋公子拒绝了,用读书为由拒绝了。
他甚至有些微恼火,低斥道:“五小姐尸骨未寒,如今便要在画舫上取乐,是不是不太妥当?”
惊蛰无话可以辩驳,死者为重,她确实疏忽了。
程昭看出惊蛰的不高兴,哄着她:“苦着脸做什么?他不赴约就罢了,画舫已经租了,带我的好惊蛰去画舫上逛一逛,可好?”
惊蛰点点头,思及宋公子的话,犹豫了下:“五小姐的丧事才过了几天,我们要不.....”
程昭面上了然,她的笑意很淡:“所以,宋煜是用这个理由拒绝了?”
惊蛰垂着头,不敢说话了。
“倒也很应当,”程昭轻声念着,“画舫上备了些花灯,你陪我一同去放吧。”
最后,程昭还是去了画舫,她立在船头,用长杆放了七八盏莲花灯下去,低喃:“愿你安息。”
第一百五十八章 碎纸
船头设了案几和蒲团,案几上摆了一盏兔儿灯照明,兔儿灯栩栩如生,光芒洒落,照亮了女子温柔的侧脸,她不太高兴,所以面上没什么笑意,一双眼乌黑,显得寂寥而悠远。
夜风吹起女子的衣摆,霎时便有檀香四散开来。
惊蛰从船里抱了两壶酒出来,招呼她:“小姐,我们来喝酒吧。”
“也好。”程昭接过酒壶,正要倒酒,便看见酒壶上贴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桂枝香”。
这不是玉欢门的招牌酒吗?自玉欢门倒闭之后,市场上再难得见,算是有价无市的珍品,不但得有门路,还得有银子才能喝到。
这样一小壶,卖上几百两银子也不为过。
程昭眼神微顿,问惊蛰:“这酒是哪里来的?”
“画舫酒窖里的,我随便拿的。”惊蛰无知无觉,上次去湖心岛,惊蛰没随行,也正是因此才逃过一劫,她不曾见过桂枝香,更不知桂枝香的价值。
“那这画舫是跟谁租的?”
惊蛰眨了眨眼,伸出大拇指,敬佩道:“不愧是小姐,这都能看出来。画舫是王掌柜备的,具体是谁的嘛,我也不清楚,不过王掌柜说了,船上的东西随便用,哪怕把船烧了也没什么关系。”
她说话的时候,程昭已经在倒酒了。
肉桂可入药,有散寒止痛,温通经脉的功效,这桂枝香算得上是一味药酒,果香混杂着浓浓的酒香,在春夜里席卷开来,夜空都变得缱绻几分。
明月高悬,夜风舒冷。
程昭一连喝了两杯,扬手跟惊蛰碰杯:“来啊,我的好惊蛰,我们一起喝。”
惊蛰自知酒量不行,等下还得照顾小姐,只浅浅地碰了一下,酒味香醇,发甜,更像果汁。
远处停了七八艘画舫,琴声悠远,青鸟姑娘在船头起舞,程昭跌跌撞撞靠着桅杆,静静地看着。
惊蛰去拿了披风出来,给程昭披上,这才发觉她哭了,哭得很轻,无声无息,眼泪顺着面颊缓缓流下,很快被风吹散开来。
船下的七八盏莲花灯漫无目的地绕着画舫打转,其中有几盏已经熄灭。
惊蛰有些无措:“小姐,你是在为五小姐难过吗?”
程昭没应声,拿起整壶桂枝香往嘴里灌。
青鸟姑娘跳了很久,程昭也喝了很久,喝到后来,她毫无记忆。
唯有惊蛰记得,自家小姐眼泪流个不停,后头流干了,便喃喃道:“桂枝香,原来是这个味道啊。”
夜深了,惊蛰带着她回府,又伺候着睡下。
小姐实在是个嘴巴很紧的人,梦话都说得很少,醉话更是少之又少。
喝多了也很乖巧,只是安然地睡着。
她不提五小姐,更不提宋公子,像是把一切事情都藏在心里。
正是这副模样才最叫人心疼,自从小姐来到许家之后,处处都在被人欺负诬陷,她一次次反击回去,才有了如今的安宁日子。
唯一的姐妹许雨菀,对小姐也不是真心的,偷偷恋慕着宋公子,又谋算着她的家产。
光是想一想这些,惊蛰都快哭了,她嘀咕,这事要放在自己身上,早死八百回了,也就是小姐厉害又命大,才能活到如今。
这样好的小姐,宋公子怎么舍得不理她呢?
思及此,她忿忿不平起来,暗暗骂了宋公子几句。
嬷嬷轻手轻脚进来,看了程昭几眼,轻声问惊蛰:“甜甜这是怎么了?”
惊蛰撇嘴:“本来是要约宋公子去游湖的,可是宋公子拒绝了,还说我们不顾五小姐下葬不久,只知享乐,没有良心。若不是为了他,谁会费心准备这些?”
嬷嬷是过来人,暗笑她孩子气:“这事确实不太妥当,宋公子应当也不是故意的,年轻人嘛,有误会很正常,说开就好了,明天你劝劝她。”
惊蛰闷闷点头,算是应下来。
隔天一早,程昭被叫起来喝了两大碗醒酒汤,仍然觉得脑仁疼。
她昏昏沉沉上了马车到悠然馆,直到坐在座位上,黄书意兴致勃勃地转头过来跟她商量:“过两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我们怎么过?”
程昭抬起无神的双眼:“我的生辰?”
“对啊,不就是两天后吗?”
“这样啊。”她迷迷糊糊。
黄书意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这是怎么了?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程昭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过得简单些吧,我只想跟你们几个吃吃喝喝。”
黄书意露出意料之内的了然神情,果然,程昭这样的性子,想铺张浪费都浪费不了。
“算了,我会帮你准备好的,你只管放心享受就是。”
程昭点头:“嗯。多谢你为我操持。”
这时候,苏先生正好夹着书进来,黄书意赶紧转回身去。
宋煜隔着正中的竹帘看向右手边的程昭,她自始至终没偏过头,再也不像往日一般偶尔冲他笑容明丽地眨眨眼。
他们之间的关系好不容易近了几分,又降至冰点。
程昭这几日格外专注地学螭族文字,偶尔上课时偷偷看书,苏先生也充耳不闻,他知晓程昭的天赋不在读书一途,她速记的能力很强,医术也很好,但愿能在这条路上走得远些。
午饭时候,惊蛰劝她:“小姐,昨夜嬷嬷说,有误会要说开来才好,不然两人赌气,会影响感情的。”
程昭没应声,只是猜测出部分真相,宋煜已经受不了,若他知道了事实,大约只会觉得自己狠毒吧。
他太干净,自己手上已经沾过血,两个人是没有未来的。
前些日子因为感动生出的几分绮思,经过这几天的冷战已经彻底消失无踪了。
也正是因此,她察觉出,由感动生出的感情,终归会由不信任来打破。
她不信宋煜会毫无芥蒂地接受真实的她,选择了隐瞒,宋煜亦害怕真实的她跟想象中不同,两人谁都不敢迈出一步将窗户纸捅破,便如这几日一般僵持着。
这是性格带来的差异,以后只会愈发明显。
她们的感情,脆弱得仿佛一张纸,一揉就碎。
她和宋煜,没可能了。
她这几日在思考一个契机说出来,或许,生辰那日便是个好时候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狗咬狗
许雨菀已经下葬五天了,程昭抽空去许雨菀墓前走了一趟。
她一直都很爱美丽,总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今入了土,墓前摆了四五种花,还有各种精致的点心,几乎算作一个小花园。
看得出,许承源是真的很疼爱这个同胞妹妹。
程昭从食盒里拿出一碟栗子糕,低声道:“来看看你,大约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了。”
随后,她在墓前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细细回想。
初见时,许雨菀的神情里便带了几分不屑,面上笑得再甜美,也掩不去眸中的轻视。
后来,程昭自以为两人相处得很好,常常一起去书院,又一起吃饭,恍然间,她真以为自己有了个妹妹。
直到——许家败亡之后,许雨菀抛弃一切留在府里,即便关系再亲近,超越了跟母亲跟亲姐妹,还是显得格外虚假刻意。
随后,许雨菀露出了狐狸尾巴,一步一步筹谋着夺家产。
寒心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程昭的反击只会更加狠毒,这一年,她学到了太多太多。
回府时,远远便听到陈氏和许志城的叫骂仍然不休。
他们是打定了主意要从程昭这里抠出赔偿的银子来。
程昭去账房先生那里看了几眼,很好,骂人的话基本能装订成一本书了,她把那一沓写满脏话的纸拿过来,随便翻了翻,从里面找出些蛛丝马迹。
前几日,他们还在狮子大开口,振振有词地要程昭分家业给许家二叔,见好几天过去,她无动于衷,这几天提得最多的便是“还我两千两银子”。
两千两?倒是有些耳熟。
程昭提了谷雨过来问话:“陈氏总说我欠她两千两是怎么回事?”
曹秋柏离开绵州时没找到谷雨,索性不管她,任由她自生自灭了。
谷雨机灵,早早躲了起来,一看到自己,任谁都会想到许雨菀,她去了秦州只怕也只是个死,偷偷溜回程府收拾了包袱想跑,被王掌柜带人拿住。
一连几天被锁在许雨菀的屋子里,有吃有喝,倒也不曾受过苛待。
如今忽然被提了出来问话,谷雨格外忐忑,待到看见完好无损的程昭,忍不住瑟缩起来。
因她那日是亲眼看着山匪将她带走的,本以为她再难逃出生天,可如今许雨菀的尸骨已经下葬,而这位还好好地站在面前,简直不可思议。
程昭指骨扣着桌面,不耐道:“我没时间等你编谎言。”
她不怒自威,谷雨瑟缩着回话:“小姐为了去悠然馆,便找老夫人哄了两千两银子,说是投银子在程府的钱庄里,有两倍利,投一千两能得三千两,老夫人便拿了两千两银子出来。”
程昭的手顿了下,本以为当时那两千两是从曹秋柏手里抠出来的银子,没想到,许雨菀竟把主意打到了陈氏身上。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她缓缓勾唇,道:“那当时可有立什么字据?”
谷雨摇头:“没有的,老夫人很信五小姐,又自信到时候出了问题能从您身上要回来,所以没有立字据。”
这两千两,其实是个局。
当时那两千两转交给籍泾之后,隔天又交还给了程昭,而苏先生则安排了一位老师在悠然馆内暂住,单独教授许雨菀,造成了苏先生收下许雨菀做学生的假象。
如此,两千两银子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了程昭手里。
反正许家人和陈氏从程家抠搜走不少银子,让他们吐出两千两也很应当。
思及此,程昭便有了主意,陈氏贪财,如今许承源还留在绵州蠢蠢欲动不知在谋划些什么,让他们狗咬狗,或许会更精彩。
她看了眼地上趴跪着的谷雨,悠悠道:“你如今无家可归,帮我办一件事,我放你走。”
谷雨忙不迭磕头。
隔天,陈氏和许志城又在外面闹腾,经过几天的坚持不懈,他们如今的装备愈发齐全,在外面备了辆马车,车内有水和点心,累了就换了个人闹,渴了就上车歇歇。
程昭照旧出门,上马车时被陈氏扯住衣袖,她姿态稍稍放低一些:“程昭,别的钱我也不要,你欠我那两千两总该还给我吧?”
程昭握住她的手腕,无情道:“什么两千两?我程府家财万贯,何时欠过你银子?倒是你,从前在程府偷偷摸摸顺走了不知多少钱,若说还,也该是你还我程家,而不是我还你。”
陈氏难得忍气吞声地跟她讲道理:“是菀儿说的,投钱在你的钱庄里,会有收益,我现在不要收益了,只想要回我的两千两。”
程昭垂眸,她发皱的双手和未曾修剪的长指甲将自己的衣裳都抓脏了,忍不住嫌弃地拧眉:“没有这回事,你被她骗了。”
陈氏还要再说,许志城已经在给她打眼色:“娘,你小心,这丫头邪门得很,上次轻轻一动我就脱臼了。”
陈氏不情不愿地放开,脱臼很痛,上次儿子鬼哭狼嚎,她年纪大了,可吃不了这种苦。
程昭上了马车,很快驶离这里。
她走得干脆利落,不留一丝犹豫。
许志城则犹疑道:“娘,你是不是真被小五那丫头给骗了?”
陈氏坚决摆手:“不可能,菀儿怎么会骗我!”陈氏自认对小五不薄,其他儿孙或许会骗她,但是小五绝不会。
“可是看程昭这态度,显然是不在乎我们这样闹,我们是不是得想想其他法子?”
许志城有哥哥罩着,又有陈氏护着,不缺银子,家里的事也不用他操心,这么些年,身子虚空不说,人也变得好吃懒做,这么闹了几天他早疲惫不堪。
陈氏深以为然:“是得想想其他法子了,程昭这小贱人不承认,那我们就找到谷雨那丫头,有她作证,我看看到时候程昭怎么赖账!”
长子没了,曹秋柏又逃去了秦州,许家算是失去了靠山,所以陈氏对这两千两银子格外执着,非要到手不可。
他们想找人,又不想出钱,便去找了许承源。
反正如今程昭是大家共同的敌人。
许承源将许府那座宅子腾出来,打算卖掉换些银钱,同时他住进了客栈,防止被陈氏他们吸血。
提起这位祖母,许承源很嫌弃,她总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偷偷摸摸,手脚也不干净,更重要的,是蠢笨。
许承源知晓母亲跟陈氏合作之后,差点气死:“那种人最不可靠,把她当个工具都嫌硌手,日后出什么事,她第一步就是把你给卖了!”
第一百六十章 生辰
曹秋柏很委屈:“这是菀儿想的法子,我只是照做罢了。”
提起菀儿,许承源没话说了,他扶额:“母亲你先带着锦儿去秦州跟承南会合,我们在那里置办了些房产和田地,也能安稳度日的。”
许承源已在绵州住了五天了,他打算再多留一阵子,因为手下打听消息回来说,宋煜之前每日都到程府门口接送程昭一起去悠然馆的,如今已经四五天没去了。
按照时间算一算,可不正是自从那日葬礼之后?
他的挑拨生效了。
同为男子,许承源自认很了解宋煜这样的人,他出身好,自然不曾受过什么挫折,遇到程昭这样心狠手辣,手上沾了人血的女人总是要犹豫几分的。
正得意的时候,陈氏和许志城找了过来:“承源,你可得帮帮祖母,程昭那小妮子欠了我两千两银子,你帮我讨回来。”
许承源不太耐烦:“有字据吗?”
陈氏摇头,她不认字,最多只认识银票上的几个字,能分清百和千而已,若要立字据,她可就是两眼一抹黑了。
许志城还有两分小聪明:“这事的中间人是菀儿,听说当时是把钱存在程家的钱庄里,能得两倍利,我们出了两千两,菀儿出了一千两,这银子肯定是一起要嘛。”
许承源才看不上那一千两银子,冷哼一声:“没有字据,拿什么去要?”
如今的他,并不想跟程昭正面撞上。
这里是绵州,她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斗是斗不过的,先离家她和宋煜才是正事。
“那你帮我找到谷雨。”陈氏咄咄逼人,“不然,我就告你个不孝之名。”
谷雨是菀儿的贴身奴婢,许承源最近也在找,他想从谷雨口中了解,菀儿这些天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犹豫片刻松了口:“我会帮你们找,但能不能找得到就不一定了。”
程昭的生辰在三月十七。
黄书意把生日宴办在远郊白家的庄子上,庄子上不但有温泉,还备了新鲜花木,布置得美轮美奂。
温泉将男子和女子分开,中间隔了两座假山和一丛翠竹,四周又以屏风遮挡,可以算是极为私密,若是想谈话,大声呼喊,那边也听得到。
程昭被黄书意拉着进了水里,雾气蒸腾,如入仙境,水是温热的,一脚踏进去,身子霎时滚烫起来。
黄书意显然很享受,熨帖地半坐进去,兴致勃勃地问她:“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程昭点头微笑:“挺好的。”
黄书意早看出她这几日心情沉重,不似往日欢快,便一个劲儿地找话题哄她高兴:“我听说白家靠这里,一个冬日足足赚了上千两银子呢。”
“说起来,你们花茶庄离这里也不远,说不定也有温泉呢。”
“阿昭,你看,这是我亲手做的糕点,你最爱吃的,栗子糕,尝一尝?”
黄书意说了一箩筐话,程昭无奈被她催着吃下糕点,栗子糕做得很可口,还热腾腾的,能嚼到一整颗栗子。
她终于眯了眯眼,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来。
黄书意心情稍稍松快,嘀咕道:“今日分明是你的生辰,怎么这样不高兴?”
程昭使坏拨乱她额间碎发:“大约是想到快要跟你分开,所以不太舍得吧。”
“说起来,你跟宋煜似乎好几天没说过话了。”
“有吗?”程昭诧异道,“我们偶尔也有打招呼啊,看上去应该挺正常的啊。”
两人虽然偶尔问好,但是都板着脸,连陌生人都不如,其他人都看在眼里,唯独他们俩以为自己瞒得很好罢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
程昭垂眸:“总有吵架的时候嘛,小事而已,你不必担心。”
她移开话题:“对了,你们哪天走?”
“二十。”
“那岂不是三天后?”
“是啊,绵州离京城那样远,路上得花去几个月,父亲说,接手绵州的安大人已经到了,我们早些走,能在秋日前赶到京城。”
程昭端了杯酒敬她:“希望你一路平安。”
黄书意轻轻撞她:“今天是你的生辰,又不是为我送行,祝我做什么?”
“既然是我的生辰,那是不是应该听我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总有一套说辞。”黄书意笑着跟她喝了酒。
泡了大半个时辰,程昭实在受不住上岸去了,她换了身碧色衣裙,坐在岸边跟黄书意说话。
“说起来,我这次去京城,应该能见到宋阑,你可有什么消息要我代为转达?”
程昭捏紧了手里的酒杯,不自觉道:“我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黄书意眨眨眼:“毕竟是同窗一场,籍泾和苏先生他们可都有信让我带。”
程昭便抿唇:“没什么好带的。”
黄书意忽然想到什么,捂着嘴惊讶道:“你和宋煜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才闹别扭吧?”
程昭摇头:“你在想什么?宋阑都离开三个多月了,有什么可闹别扭的。”
黄书意咬唇,犹豫了半晌,凑近程昭,低声道:“其实,我一直以为,你跟宋阑更合适些。”
她的话音很小,男子那边不可能听到。
纵然如此,程昭还是一惊,看着黄书意:“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正因为清楚,我才不得不说。”黄书意面上带了几分难堪,“我父亲能升官去京城,是托了宋阑的关系,他派人送来一个信物,代表一个要求,说是补偿我冬日落水的事。”
“可我知道,那事怪不得任何人,他只是怕我因此怪你,才把所以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程昭吞了口栗子糕,她吞得太快,糕点黏糊糊的,将她的嗓子眼糊住,什么都说不出。
黄书意仍在低声说话:“我没想用那个信物的,可是父亲发现了,他自作主张拿走了,换来一个升官去京城的机会,阿昭,这是我们家欠你的。”
程昭灌了两口酒,将糕点咽下去,她道:“没有谁欠谁,落水这事是你受了苦,我和宋阑都该补偿你的。”
黄书意觉得说出来舒服很多,毕竟,朋友是不该瞒着朋友的。
程昭不知不觉又喝了好几口酒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半醉了,所幸惊蛰很有先见之明,备了解酒汤喂她喝。
第一百六十一章 退亲
程昭躺了一小会儿,随后清醒过来。
这时候到了午饭时间,午饭要由他们几个自己来做,不必说,这也是黄书意想出来的主意,可是四个人里,黄书意和宋煜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少爷,只有程昭和籍泾会做饭。
黄书意便提议道:“那两人一组咯,我和籍泾做三个菜,你和宋煜做三个菜,看谁做得更好吃些。”
说罢她就拉着籍泾去了另一个灶头。
程昭看了下食材,在心中拟定了三个菜,便开始洗蔬菜。
宋煜在一边站着,似乎有些无措,终归也没说什么,伸手和她在同一个盆里洗着菜。
两人的手不可避免地碰触,程昭便道:“等下你烧火,其他事都有我来做。”
她打算做个鸡汤馄饨,炒个野菜,再做一道清蒸鱼。
鱼是鲜活的,她麻利地杀了鱼,刮了鱼鳞,鱼的血是鲜红的,泛着腥气,身侧的宋煜往后躲了下,他向来是享受做出来的美食,不曾在厨房里待过,更不曾见过杀鱼。
程昭只当做没看到,她把鱼摆在盘子里,抹了盐,摆了姜片,上热锅蒸一炷香时间。
等待的时间里,她开始准备馄饨,麻利地把肉剁碎,又加了些佐料进去搅匀,捏起馄饨来,她做得娴熟而认真,捏好的馄饨个个精致饱满。
这时候,鱼差不多也好了,摆上葱丝,泼上热油,香味四溢。
把鱼端出来放在一边,她把馄饨下了锅,煮馄饨用的是厨房备的鸡汤,格外鲜,程昭稍稍调味,把馄饨盛出来,分成四碗。
最后就是炒野菜了,油烧热后,加花椒和姜片炒出香味,加蘑菇煸炒后倒入鸡汤,焖煮几分钟,这样能把香气激发出来,再加入野菜蒜片翻炒出锅。
做三道菜,只花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以算是很快了。
黄书意和籍泾那边也不慢,他们做的是栗子炒鸡,糯米藕还有清炒虾仁,外加黄书意自己做的栗子糕。
程昭看得出,他们俩是考虑到自己喜欢吃栗子,四道菜有一半都跟栗子有关。
黄书意道:“看起来,还是你们比较快。”
程昭道:“你们数量取胜啊。”
四人坐在桌前吃饭,黄书意吃了口馄饨,馄饨鲜嫩,调味略甜,很符合绵州人的口味,她一口一口停不下来,夸奖道:“没想到你做得这样好!”
“喜欢的话,我......”这碗也给你。
程昭的话还没说完,籍泾已经把自己那碗推到了黄书意面前,他没开口,但是意思很明显。
程昭便识趣地笑了下,道:“还不快吃,籍泾都让给你了。”
黄书意冲着程昭撒娇:“谁要他让啦,反正我们阿昭在这里,随时都能做给我吃。”
“好,想吃什么都做给你。”
话虽这么说,黄书意还是收下了籍泾的好意,从他碗里盛了一半到自己碗里,把另一半推回去:“一起吃呀。”
籍泾睫毛动了下,唇角微勾。
宋煜则闷声吃饭,他今日很沉默,偶尔会静静观察程昭,她穿一身碧色衣裙,对襟长衫上面绣了兰草和水仙,三裥裙上缀了珍珠,淡雅美好。
吃过饭,黄书意又招呼着她们几个去山下的溪水边玩。
溪水清澈见底,黄书意不想弄脏衣裙,便坐在岸边钓鱼,籍泾也在一边陪着,程昭则被宋煜拉到了一边。
天高云淡,春风习习,程昭站在桃花树下,抬眼看着他。
少女的双眸清澈,羽睫亦纤长浓密,总让人觉得温柔,宋煜靠近一步,几乎将她圈在怀里:“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阿昭,你究竟爱不爱我呢?”
他的神情略略忧郁,深情而易碎。
程昭道:“这个答案你知道的,还是换个问题吧。”
他眸光微敛:“那你可以说一说,你被山匪抓去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她忽而笑了下,是有些自嘲的笑:“你想知道,是怀疑我失了清白,还是怀疑我杀了许雨菀呢?”
宋煜半晌没回答出。
程昭毫不介意,她道:“大约是两者都有吧,不过没关系,你想知道,那我就说。”
待她说完,宋煜的面色便格外难看。
“你若是不信,可以去查证,当时我备的那个面具随手丢在山上了,还有季三,你若是细细拷问他,应该也能知道,当然了,还有冯宁,他坠崖后没死,不知跑哪里去了,能不能找到,就看你的本事了。”
她经历了那样艰难的时刻,而自己如今怀着恶意的揣度询问她。
一想到这一点,宋煜便觉得心脏一阵抽痛:“你别说了。”
“我还没说完呢,”她继续笑,“我知晓你是个很善良的人,对一切事都怀揣善意,你觉得,凡是都该以和为贵,以德报怨,是不是?”
宋煜眨了下眼,他确实这样想。
程昭继续道:“可惜我不是这样想,从这方面来说,我们有太大的差异。”
宋煜本能地感到她话里的不对劲,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两人完全割裂开来。
事实上,程昭也是这样做的,她毫无芥蒂:“宋煜,我知道你没有恶意,我也知道你只是想问个清楚,这没什么。
只是,对于年初那时候退亲的事,我的意见依然是,打算退亲的。”
他慌了,语气都急促起来:“不是说了再试一试吗?为什么?”
“因为,我不爱你啊。”她说话时总是喜欢微笑着,很多时候,微笑能安慰人的情绪,无论是对方还是自己。
宋煜觉得眼睛有些酸:“是因为这次的事情吗?”
“有很多很多原因,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希望我们俩被娃娃亲所束缚。定下娃娃亲时,我还在母亲腹中,而你也只有两岁,你不必有什么负担,更不必觉得该对我好。”
“可我,就想对你好啊。”
宋煜有自己的骄傲和赤诚,他会认真表达自己的心意,却不会说求你留下这种话。
“所以,我们算是两清吧?”她看了眼自己的袖子,替他挡了那个毒蛊倒也很好,至少,如今说出这种话,她心里没什么负罪感。
“程昭,是不是因为,你喜欢二哥?”
程昭愣住,后背有一阵凉意席卷,她道:“为什么这样问?”
第一百六十二章 焰火
“因为,没人会不喜欢二哥。”宋煜笑得有些凄凉。
二哥是荣小王爷,是除了当今圣上之外最尊贵的男子,又生得倜傥不凡,全京城的女子做梦都想嫁给他的。
“......”
程昭推开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道:“退亲的事说简单也简单,你送信回去,让伯父把娃娃亲的文书烧了便是了。宋煜,此后,我们便只是简单的同窗了。”
她单方面宣布了两人的结果,宋煜神情苦涩。
他从来不喜欢强迫别人做什么,他尊重程昭,只是觉得意难平。
接下来的时间,宋煜更加沉默,程昭则轻快几分,她走得远些,脱了鞋袜下水,不一会儿就抓了七八条鱼,比黄书意钓得还要快。
又趁黄书意不注意,把鱼都放进她的木桶里。
籍泾看在眼里,很自然地帮忙保守了秘密。
后来,程昭靠在她身边,吃光了一碟子栗子糕。
钓了小半个下午,之后四人一道回程府,马车上,惊蛰神秘兮兮:“今晚府上备了惊喜呢。”
程昭问:“什么惊喜?”
惊蛰道:“这种事怎么能提前说?”
黄书意也道:“既然是惊喜,怎么能提前问呢?”
程昭被她们一人一句质问得乖乖闭嘴,她闲着无事,掀起帏裳看向窗外,街景繁华,沿街叫卖的小贩个个面上带笑。
黄书意奇道:“他们怎么这样高兴?”
程昭解释道:“这条街是程府的,先前街道两侧的摊位费收得很高,如今我把摊位费降低了一半,他们能赚到更多的钱,自然开心了。”
“可是这样,程府赚到的钱不就少了吗?”
“我查过很久以前的老账了,我祖父在时,也是收很低的租金,如此,百姓们才能渐渐富裕起来,有好日子过。”
为了让百姓过得更好,能舍弃自己的利益,黄书意有点佩服她。
而另一辆马车上,籍泾第十次看向身侧沉着脸的宋煜,忐忑道:“宋兄,你身体可还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宋煜摇头:“没有。”
他在想离开绵州的事,既然程昭执意要退婚,那自己留在绵州也没什么意义,或许回京城的事该提上日程了。
这样一来,黄书意也走了,他也走了,偌大绵州就只剩下籍泾和程昭了。
他想了想,道:“若是我也离开绵州,麻烦你帮忙照顾一下程昭。”
他忽然说起离别,籍泾愣了下,才道:“你也要走?是打算回京去准备明年的春闱吗?”
“还没定下,不过,总归是要回去的。”他有些哀伤。
初次受了情伤的人,没有中途离场,而是坚持着为程昭过完生辰,这份心性,可以算是难得了。
籍泾认真回答:“我们几个是同窗,无论什么时候,都该互相照应的。”
他的话算是极大的安慰,宋煜点了下头。
马车到了程府停下,下车时,没听见陈氏和许志城的叫骂,程昭还有点儿不习惯,她轻轻摇头,看来自己是这阵子被骂出阴影了。
只大半天的功夫,程府变了样,处处张灯结彩,堪比上元节的街市了。
这样大的阵仗,必然是王掌柜和嬷嬷一起商量着才能做到的,程昭下意识去寻,只见到抱着兔子的嬷嬷,她面上带着温和慈爱的笑:“我的甜甜,生辰安康。”
兔子长得极快,几个月的功夫,已经两个手掌大了,一身雪白,毛光水滑的,黄书意摸着都爱不释手了,她道:“你这兔子养得真好,可爱极了。”
“随便养着玩罢了,你若是喜欢,送你两只。”
黄书意摇头:“还是不要了,人家是整整齐齐一家人,干嘛要分开,我这一趟走,天高路远的,说不定会害得它们死在路上,还是你好好养着吧。”
宋煜和籍泾进来得晚些,钟嬷嬷见状迎上去,热情招呼宋煜。
她还不知道退亲的事,程昭一直瞒着她。
宋煜了然,很自然地应了几句,程昭则趁机把嬷嬷支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嬷嬷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她真诚善良,知道了会受不了的。
太阳落山,府内的灯一盏盏亮起,流光溢彩,分外热烈。
忽而,天空绽开一朵焰火,花瓣处有七八种颜色,照亮了小片夜空。
看方向,似乎是红梅映。
那地方毕竟藏着些秘密,程昭也就没带着他们过去,而是站在院子里仰头看,足足一百朵焰火,放了半个时辰。
程昭脖子都酸了,黄书意也是,她嘀咕道:“你们家是不是也太有钱了?生辰要放一百朵焰火?还是最贵的七彩焰火!要知道,每月十五,明湖之上放的也只是十朵五彩焰火罢了。”
程昭对焰火不太清楚,道:“七彩和五彩?”
黄书意解释道:“对啊,颜色越多越难做,往日里的五彩焰火已经算是珍贵,七彩焰火则要从京城购买,远远地运送过来呢。”
前两年,她母亲生辰时,父亲也想要准备七彩焰火,但是价格高昂,极难购买,也就作罢了。
京城购买,那大约是宋煜吧。
思及此,她又觉得心虚起来,宋煜这样用心地准备,她却要在这样的日子里把话挑开,可见她有多残忍。
罢了,晚些时候让王掌柜送银子过去吧。
看过焰火,也就差不多散了,程昭吩咐惊蛰送她们出去。
房间里已经堆了些贺礼,程昭看了几眼,唤小月过来:“怎么有这样多,都是谁送来的?”
小月道:“按照小姐的吩咐,只收同窗好友的礼物,不过,后头王掌柜又带了些过来,大约是他们的心意吧。”
王掌柜和几个手下的心意,倒是有心了。
程昭坐下来,一件一件地拆开。
第一件是一对小巧的瓷瓶,瓷瓶上的花纹画得略生涩,字倒是写得很好,程昭认出,这是黄书意的字,瓷瓶底部写了吉祥话,生辰快乐。
所以,这是她亲自做的瓷瓶。
程昭忍不住把玩着,看着看着便觉得眼睛酸涩,算起来,黄书意算是她在绵州唯一的好友了,只是两天后就要分别,总让人觉得难过。
第一百六十三章 送别黄书意
把小瓷瓶珍而重之地摆在桌上,程昭又打开下一件贺礼。
这一件贺礼是冰糖玛瑙手钏,纹带美丽,整体呈明快的粉色,透明度好,透过它隐约可见灯火,更难得的是,它周身无一丝裂纹杂质。
她看了几眼,心中有数,几位好友里送得起这种珍宝的,大约只有宋煜吧。
她合上盖子,放到一边。
再是籍泾的礼物,他送的是一幅丹青,画的是几位同窗一起上课的情景,画上六人,苏先生端方,黄书意娴雅,宋煜认真,宋阑则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眸光轻飘,仿佛是落在埋头苦思的程昭身上,又仿佛没有。
她看了很久,同样让人收了起来。
看过三位同窗的礼物,桌上还有七八件,她便差人把王掌柜请了过来,问道:“这些都是谁送的?”
王掌柜一摸脑袋,认真回忆片刻,极认真道:“哎哟,看我这个脑子,不记得了。”
程昭:“......”
她无奈,只好道:“那你可知道七彩焰火价值几何?”
说起这个,王掌柜还真知道:“在京城时还算便宜,十两一朵,但是运到各地花费不同,要再贵些。”
“那你算算一百朵要花多少银子,从账房领了银子给宋煜送过去吧。”
王掌柜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奇怪,像是惊讶,又像是疑惑,最后吞吞吐吐问出一句:“小姐你不心疼钱?”
程昭了然,因她素日里可以算是无欲无求的那一类人,衣裳首饰足有几个月没添置了,吃食也是尽量简单,可以说是非常简朴了。
她道:“往日里我虽然不大手大脚,但是该还的人情还是该还。”
王掌柜又高深莫测地道了句:“要不算了吧?”
“王掌柜你不必心疼钱,我做的事,自有我的道理。”
王掌柜依言退下,他心里嘀咕,小姐是真不知道这焰火是二公子送来的啊?不过二公子要他保密,他也不敢多说些什么,这样费心备的一份礼,平白算在了三公子身上。
所以,这就是传说中的捡漏吧。
隔天,王掌柜去账房支了银子,还真去了宋府一趟,原本只是走个过场的,后来不知为何,宋煜亲自出门来拦住他,把人请了进去说话。
宋煜昨夜一夜未眠,因为那焰火。
七彩焰火来自京城,绵州没有卖的,若是想要,得提前几月差人去买,来回几个月,有钱又如此有心的,自己算一个,可这事不是他做的。
想破了脑袋,便只有最不可能的一个可能,是二哥,为她备了这样一份盛大的,礼物。
说起来也怪,人在局中时,很多事情看不分明,当抓到一个重点,便注意到不少细枝末节。
以往,二哥和程昭仿佛有不少单独相处的时候。
还有王掌柜,他先前是在二哥的添江楼里做掌柜,后来二哥回京,王掌柜留了下来,继续操持添江楼,等到程府和许府分家,他去了程府做家仆,帮着程昭将家业妥妥帖帖地接过来。
算得上是在最艰难的时候,帮了程昭一把。
他唤出暗卫:“去帮我查查程府那位王掌柜。”
暗卫面面相觑,道:“主子,查不了。”
“为何查不了?”
“王掌柜的身手比我们还要好,程府周围又多了暗卫,我们若是过去,只怕王掌柜会先发现我们。”
程府是哪里来的暗卫?
程昭自然不可能有,那便只能是旁人给的,纵观绵州上下,只有他和二哥带了暗卫过来。
王掌柜大约是二哥留给程昭的人。
恰巧隔天,宋煜打算出门时便碰到了来走个过场的王掌柜,他将人请进来,试探道:“王掌柜,二哥近来可好?”
王掌柜的身份要瞒着程昭,却不必瞒着宋煜,他答:“主子很好。”
他抑制不住苦笑起来。
王掌柜被他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关心道:“三公子,你没事吧?”
宋煜摇头:“没事,王掌柜,你回去吧。”
三月二十,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程昭去送黄书意,黄家的人不多,因为黄知州并未纳妾,只一位夫人,育有一子一女,黄家长子大约也是秉承家训,只有一位性子柔婉的妻子。
人少,故而行囊也少,一艘船便绰绰有余。
程昭备了个食盒递过去:“这是我做的一些点心,你路上吃吧。”
黄书意接过,下意识要打开看一看,程昭便道:“等船出发再打开,不然,只怕还没上船,你便把东西吃光了。”
黄书意不疑有他,把食盒递给一边的小丫鬟,笑了下:“也对。”
“伯父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绵州实在没什么好人家,去京城,或许能寻一门好亲事。”
黄书意面色微红:“你说什么呢?”
“或者,等一个状元郎,也可以。”
“你再说这些我就不理你了。”
两人言归正传,程昭又嘱咐了她不少事情:“我这里是一些防身的药,白瓷瓶的是迷药,青瓷瓶的是毒药,你拿着,万一有什么情况可以用上。
还有,我备了些常用的药,若是晕船可以吃这个,若是风寒可以吃这个,我都做了标记还写了服用方法。
总之,一路小心。”
她考虑得细心周到,黄书意抱了抱她,随后上了船。
大船慢慢驶离,黄书意冲着岸边摆手,眼底有泪意涌现,程昭则笑着跟她挥手。
离别时要笑着,她一直觉得,离再见那天不会远的。
籍泾来得有些晚,他匆匆跑来,冲着船那边大声呼喊:“一路顺风!”
他喊得很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青衫儒袍被风吹得鼓胀起来,他的眼睛却亮得很。
那头的黄书意显然是听到了,挥手的幅度更大了些,但毕竟是女子,做不出大喊大叫的动作,显得更为含蓄。
船越走越远,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几乎看不见,籍泾才回头,见程昭愣愣地望着他,仿佛早已将他的心思看透。
程昭道:“别担心,我备了很多常用的药,保准她平平安安到京城。”
籍泾:“......”
“还有,我偷偷塞了些银子给她,她也缺不了吃喝,现在,可以放心了?”
籍泾已经别开脸,道:“作为同窗,不得不说,你做得很周到。”
第一百六十四章 雪中送炭
而此刻船上,黄书意打开食盒,端出里面的一碟子糕点,便看到食盒内还躺着一个牛皮信封,她打开,看了一眼差点叫出声。
里面是一千两银票。
黄知州是个颇固执的人,身在绵州这等富庶之地,随便哪家富商给个孝敬便是千儿八百两银子,但他分文不收。
是以在绵州这么多年,他的全副身家也只有多年的俸禄和长子经商赚来的一些银子,零零散散不过几百两而已。
一千两,足够在京城那样寸土寸金的地方买座很好的大宅子了。
黄书意腾地站起身:“我们得还给她。”
牛皮信封被打翻,里头悄无声息又飘出一封信来,是程昭的字迹,话语简短: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权当我借你的,日后还我便是。
她湿着眼低喃:“怎么这样。”
黄书意把这事告诉了母亲,黄夫人拍拍她的手,感叹道:“这位程小姐倒是个很热心的人。”
初去京城,最重要的便是宅子,还有其他人情世故要打点,这一千两算是雪中送炭。
——
折腾了好几日,许承源倒还真找到了谷雨。
谷雨躲在一家临时租赁的民居里。
民居临水,常年潮湿又无人修补,墙壁都有些斑驳,屋顶年久失修,每逢下雨都要漏一地的雨水。
许承源到的时候,谷雨正用木盆木桶接雨水,看样子有些凄惨。
他漫不经心地丢给她一锭银子:“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他最先问的便是那两千两,谷雨哆哆嗦嗦:“那两千两是小姐她——”
见她好半天欲言又止,许承源面色阴沉:“是什么?你老老实实说。”
谷雨咬着唇瓣:“半个月前,许二老爷来过程府一趟,他跟小姐单独在房里坐了一会儿,等他走后,我进屋里看小姐,见她头发凌乱,神情也有些愣怔,仿佛受了什么刺激。
之后,小姐便说欠老夫人两千两银子,说是从她那里借了钱要投在程府的钱庄里。
奴婢始终觉得这事奇怪,程府的王掌柜是个很呆板的人,平日里多领些银子花都不许的,更何况投钱在钱庄里赚利息呢。”
许承源大约也听出一层意思,是二叔逼了菀儿,至于究竟是用什么法子逼迫的,总归是下作。
他格外记仇,这两千两是子虚乌有的,陈氏和许二叔欺负菀儿,威胁菀儿,真是胆大妄为!
他们如今还敢来找自己帮忙,是不是认定菀儿死了,再无人知道真相?
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心头的暴怒,恨不得将陈氏和许志城杀之而后快!
男子的手攥得格外紧,一拳打碎了脆弱的墙壁。
谷雨吓得一个激灵。
他冷静了片刻,收敛了怒意,又问了山匪的事情。
这事是小姐跟夫人商量的,谷雨知道的只是些皮毛,她道:“程昭被掳走的第二天,小姐便带了二十个护卫上山拿钱去赎,我看见,她特意带了一个叫冯宁的家仆,因那冯宁会些功夫,算是个颇厉害的人物。”
“冯宁?”许承源念着这个名字,觉得有点熟悉。
当日死去的小厮全都是签了死契的,三四天过去一直没人收拾,几乎都臭了,还是许承源出面一一清点的,这样一想,他便知道,冯宁还没死。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事便尤为异样。
见过谷雨,许承源便打算离开,谷雨扯着他的衣角恳求:“四少爷,你能不能,给我口饭吃?”
许承源嫌恶地看她一眼:“每每见到你,我总会想起菀儿,你还是趁早走吧,不杀你已是我足够仁慈了。”
谷雨无力地松开了手,一直等到没了许承源的影子,怦怦跳的一颗心才安稳下来。
她怕死,暴怒的四少爷算是家中最可怕的人,刚刚,她有好几次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不过还好四少爷仁慈。
做完这些,谷雨趁着人不注意,去了集市上的一家绸缎铺子送消息。
程昭等在试衣间,垂眸听着,听到她说许承源仁慈时,程昭忍不住笑了下。
“仁慈?你大约错看了他,我为你选的那户民居虽然破,但是周围一户人家家里出了个捕快,你若是出了事,只怕很快就会找到许承源,他不想图惹是非罢了。”
谷雨后背出了一身汗,看来她那几次不是错觉,四少爷是真的起过杀心。
她跪在程昭脚边:“小姐,你救救我,给我一条活路。”
程昭怜悯地看她一眼:“你想要怎样的活路,是为你安排个差事?还是为你安排个新身份,再给你些银子?”
“我选第二条路。”
程昭道:“我知道了,三天后,我的人会送准备好一切送你出城。”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谷雨忙不迭磕头。
程昭慢悠悠从绸缎铺子的后门离开。
陈氏和许志城大约有许承源来收拾,她乐得看戏。
处理完这些事,程昭总算是得了空,继续抄佛经,因为四月中旬就是程素素的忌日了。
大仇得报,她这个做女儿的总算可以坦坦荡荡地祭奠自己的母亲。
悠然馆只剩三人,另两个都是要科考的好苗子,程昭便光明正大地在课上看魑文古籍。
晚上抄佛经,白日里学魑文,程昭过得无比充实。
等到四月中旬的时候,她已经能大约看懂一本书了。
先把藏书阁里的那些魑文古书翻阅了一遍,发觉这些书讲的都是历史,极为难懂,她头大如斗。
后又看了枕边的那本书,这本书更像是一本志怪传说,类似于山海经的那种,她终于有了几分兴味。
直到——这本书被苏先生看到。
苏先生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怪异,不顾籍泾和宋煜还在,直接抽走她手里的书:“这是哪里来的?”
程昭支吾着,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这是墨泉偷偷塞给她的。
“说呀?”苏先生的语气格外严厉。
程昭咬唇:“这不过是一本志怪传说罢了,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翻出来的。”
苏先生毫不客气地收走:“这本书你看不懂的,我先拿走了。”
程昭仍在发懵,一本志怪书而已,何以让他有这样大的反应?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有身孕
五天后,程昭听说许志城死了,失足落水死的。
她抬了抬眼,道:“那许承源呢?”
王掌柜恭敬答话:“他于两日前离开,按时间来算,他没有嫌疑。”
程昭点了下头,这样的处理手段倒是很符合许承源阴沉干脆的性子,她继续道:“王掌柜,关于铺子的事情,还麻烦您多提点提点小月。”
“是。”
小月机灵,在算账这方面还算有天分,程昭打算培养她做女掌柜。
至于惊蛰,是很忠心的,管理府中杂事倒是尚可,管理铺子则欠缺了些,这几日也跟着嬷嬷在学料理家事。
小荷和小晴如今倒是在她身边伺候得多一些,这两个丫头性子活泼,整天叽叽喳喳的,跟两只百灵鸟似的。
“小姐,你试试这个,刚出锅的。”
“小姐,你吃我这个,我做得比她好看。”
程昭一时间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只无奈扶额,然后吃她们做出来的奇怪糕点。
结果是,味道一言难尽,程昭勒令她们俩再不许靠近厨房。
当程昭以为狗咬狗事情结束之后,陈氏倒是又来了,她这一次是拖着许志城的棺材上了门,门外的守卫拦下了棺材,没拦陈氏。
陈氏终于进了程府的大门,连忙挤出眼泪,哭哭啼啼道:“程昭啊,你二叔死在绵州,你不能不管啊。”
彼时,程昭正坐在流珠院里种花,闻言静静看了她一眼:“他的儿子是死光了吗?”
她这句话很不吉利,陈氏差点被她气个半死:“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程昭给刚栽的小花苗浇了点水:“那你如今说的又是什么话?”
“他是你二叔,丧葬费总该你出吧?”
程昭疑惑地看了眼身边的钟嬷嬷,问道:“嬷嬷,有死了人,让侄女儿出丧葬费的道理吗?”
钟嬷嬷恨陈氏已久,这时候自然是义正严词:“许志高是入赘,如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许家事,我们程府,一律不必管的。”
陈氏正要不屑开口。
程昭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啊?原来是这样啊?那如今,陈氏怎么来找我要丧葬费?”
钟嬷嬷继续道:“这种事都是直系后代操办,她今日厚着脸皮来要,大约是许家的后代都死光了吧。”
程昭漫不经心地在盆里洗了手,怜悯轻叹:“真是可怜啊。”
她的神情介于戏谑和哀伤之间,像是挑衅,又像是幸灾乐祸,陈氏气得指着她:“你,你,你,”
一连三个你都没说完,陈氏气上心头,一屁股坐在地上,翻了白眼,倒在她刚栽的小花苗上,压弯了一片。
程昭有些心疼。
得,这么大半天白干了。
陈氏没有任何动静,程昭见她不像装的,便上前为她把脉。
她年纪大了,本就脾气极差,动不动发火,最近几个月在绵州受了不少气,今天翻白眼便是中风的前兆。
无论她中风还是死,程昭总不想跟她扯上干系的。
“来人啊,去请回春堂的楚大夫来。”
木犀提着医药箱匆匆赶来,见状便道:“你这是又惹了什么祸?”
程昭答:“没什么,她死了儿子伤心过度,请你来瞧瞧。”
木犀知晓这位陈氏,有个疯妇的名声,来程府找事不是一次两次了,连脉都懒得把了,直接问程昭:“要我出去之后怎么说?”
“就说她死了儿子伤心过度,所以昏倒了。”程昭笑了下,“反正这是事实。”
程昭备了车马和人手,一路护送陈氏和许志城的棺材回屏州去,屏州那位许夫人是个性子软弱的,许家的几个儿子也养得自私懒惰,唯有一个三儿子还能拿得出手,接下了家里的重担。
护送的人叮嘱道:“老太太伤心过度,你们记得好生照顾。”
后来陈氏一醒,跳起来臭骂程昭好一顿,叫上自己的儿孙还要去程府闹。
长孙和次孙忙于享乐,实实在在是两个软蛋,根本不应声,倒是许老三被撺掇得有些心动。
许夫人读过些书,明事理:“不能去,你大伯杀了人,程家没有找我们报仇已经算是很好了,我们何苦还要上门去找事?”
她在儿子面前说话总还是有点儿用的。
许老三暂时也就歇了心思,不料这话恰巧被陈氏听到,她当下便拿了鸡毛掸子要打许夫人。
追着人绕着花厅转了两三圈,后头赌坊来了人要账,原来是许家长孙这几日偷偷去堵了,欠了两千两。
这消息,又是一个晴天霹雳,短短时间,没了四千两,程昭那死丫头又油盐不进,陈氏气得一激动,又摔在地上翻了白眼。
这次是真真中风了,口歪眼斜,躺在地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许府连忙请了大夫帮她诊治,不过这世上医术奇佳的大夫又能有几位呢,找来的大夫只道:“拿汤药养着,再有人时时刻刻照顾着,还能活个十年,只是这中风,确实是好不了了,得一直在床上躺着了。”
许夫人被她欺负多年,见她中风之后再没了欺负自己的本事,连那个色胚死鬼丈夫也死了,顿时觉得日子光明起来。
她渐渐又拿回了管家的权利,行事变得越发干练,跟许老三母子同心,倒是将许家好好地支撑下去。
这是后话,此后不提。
转眼已是四月,程昭正窝在房里研究螭族古籍的时候,花茶庄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许雨筠腹部微隆,似乎是有了身孕。
程昭惊得把手里的书都丢了。
有了身孕?
她去了趟回春堂,备了一份安胎药,又备了一份滑胎药。
准备好这些,她亲自去了花茶庄。
春日里的花茶庄风景甚好,漫山桃花开遍,处处透着烟霞一般的粉嫩,来时踩着花瓣,足底都沾了一路芬芳。
许雨筠跟当初的紫竹待遇也不一样,她被两个丫环好生伺候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裳虽然算不上华贵,可总是干净的。
此刻,许雨筠正站在窗前向外看,院中也种了树,是梨树,有不少花瓣落进房里,一吹便是一阵簌簌,纷纷扬扬似下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