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五章 围城
第二天,雨过天晴。
泉台村哭喊方休,残存的的女人们被聚在一处,手中捂着仅剩的几片布料遮羞,露出大片的雪白,彼此紧靠着,忍受着周围男人的调笑。
全村的剩下的活物就只有五六猪和十只老母鸡,也被牵出来,看管好,和女人们摆在一处。
这些都是战利品。
天色渐明,不少青壮酒还未醒,鼾声如雷,手里还攥紧了酒坛子。
还有些勤快的,借着光亮,抓紧在瓦砾间搜索,看看有什么漏掉的好东西。
不时有人发现了被埋住的地窖,从中搬出几坛子咸菜,或是一两袋霉米,青壮们发出阵阵欢笑。
谈笑间充满了丰收的喜悦。
吴旦先坐在火堆旁,眼圈发红,像是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族人般,不住打量,嘴唇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
“二叔,我找到半根老山参。”一个半大的少年笑着递过来一块红布,里面还有几层,裹得很紧实,只是被人拆开一个口,露出了几根人参须子。
那半大少年笑着道:“二婶身体不好,这山参送她补身子吧。”说着很大度的将山参放在吴丹先手中。
吴旦先茫然的看着少年,许久没有说话,黄明替他把山参接了,又对少年道了谢,少年开心的跑开了。
“民风淳朴啊。”陈丹书感叹一句,嘴边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坐的离火堆比较远,也是房里唯一没有血污的地方。
黄明拍拍吴旦先的肩膀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泉台村的贡献,我们总有一天会报答的。”
吴旦先自嘲一笑道:“怎么报答?多烧些纸吗?”
“呵呵……”黄明冷笑两声,没有作答。
待到午时,青壮们点齐了泉台村的收获,准备离去。
黄明让吴旦先选了几个信得过的青壮去茶陵县城,监视城里守军的动向,剩下的人则随他前往下一处村落。
茶陵县下大大小小村寨十余处,挨个扫荡过去,所得的物资足够义军消耗数月,另外不断的杀人劫掠,也能保证士气的高涨。
走在山路上,黄明登上一处高地,回身看向义军队伍,人人脸上的神色已与来时决然不同。
从茶陵县向北,走三十里山路,便能看到一条小河从山谷中流淌而出,沿河往下游走,便能看到歪歪扭扭的村寨,那便是清河村,因河水灌溉之便,比附近的村寨都富上许多。
从清河村出来,向东走,还有建在竹林旁,盛产竹笋的江家寨;再往东走,不出十里,便是李家堡……
只半个月时间,黄明带领的义军,将茶陵县周围的村寨统统光顾了一遍,整个茶陵被闹了个天翻地覆。
不少家破人亡的百姓,被迫加入了义军。
义军就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从五百余人渐渐发展到两千余人,恶名也是越来越大,就连临县也是人人自危。
茶陵知县原本还道泥腿子们只是乌合之众,抢掠些村寨便会散去,没想到反贼愈发势大,每日惶恐不安。
茶陵八旗兵管代李秋明力主出城清剿反贼,多次对知县请战,知县六神无主,李秋明几次请求之后,便答应了他。
李秋明带着三百八旗兵,又加从临近靖州城借来的五十名衙役,浩浩荡荡的出了城去,之后再无音讯。
五日之后的夜里,百十颗人头从城墙外丢了进来,守城的官兵当场就吓丢了魂,连忙上报。
知县梦中被叫醒,衣服都顾不上穿,便直奔县衙,只见堂中摆着血淋淋十来颗人头,都是茶陵县衙役,当中一个人头鼻青脸肿,血污不堪,正是八旗管代李秋明。
知县当即吓得跌坐在地。
第二日,茶陵县接到临县求救,反贼千余人围困靖州城,望茶陵派兵解围。
知县早已吓破了胆子,自然是按兵未动。
又过三日,靖州城被反贼攻下,靖州县衙焚于大火,知县生死不知。
又过十日,黄明带漫山遍野的义军杀回茶陵城,义军满山遍野铺开,黑压压一片,如大片黑云。
“将士们!害苦了咱们的狗官就在这城里躲着,今天我们把他揪出来,大家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抱冤!岂不痛快……”
黄明登上一处高地,鼓足了劲,冲着身后的将士大吼道。
陈吴两家青壮们都咬紧了牙关,脸上露出了仇恨神色,十余年的私派压榨,横征暴敛,加上吴家族长的一条人命,让青壮们早就对茶陵知县恨得牙根痒痒,此刻报仇在即,如何能不兴奋。
更何况,靖州多苗侗,民风彪悍,而茶陵多汉人,软弱许多,劫掠起来……也更加的得心应手。
黄明又道:“茶陵城在商路又是茶乡,本就十分富足,再加上狗官盘剥我们,更是赚足了银子,城破之后,这些银子就是大家的了!”
义军呼喊声更响,漫山遍野都响起了喊杀只声,热血沸腾。
城墙上,守军们手软脚软,不少人已经丢盔弃甲,逃下城去,刘捕头亲自督战,一连斩杀六七人,才止住溃势。
茶陵城内,富商大贾们开始收拾金银细软,准备从北面出城。
叛军将茶陵围了三面,唯独留下了北门,明眼人一眼便知,这是诱茶陵军民逃跑的,城外肯定会有伏兵。
但就算如此,还是有许多人聚在北门,央求守将开门逃生。
守将不肯,用金钱相诱的有之,苦苦央求的有之,扯关系拉情面的有之……间杂女子小孩的哭声,主人仆从的喝骂,整个北门乱作一团。
北门城门卫守将,是个十余岁的娃娃兵,唇上胡子还没变硬,吓得浑身发抖,但握着一杆长枪,挡在城门前,无论这些人如何,始终不发一言,不开城门。
城内自知无法逃出城的,便纷纷将财物家人藏入地窖。
有些富裕的大户,家里还有密室暗门,或藏在假山之中,或藏在书房之后,暗暗祈求能躲过这一劫难。
还有人趁着城内骚乱的功夫,趁机上街劫掠抢夺,有些关门晚的店铺,回家迟的行人,全都遭了秧。
茶陵没有和李管代一块死了的衙役,全都上了城墙,城内秩序已无人维持,这就更加助长了趁火打劫的气焰。
一时间,茶陵城内乱象四起。
第五百二十六章 规矩
叛军围城,一直持续到了中午,还未见攻城。
黄明心里知道,虽然他们这群人气势雄壮,但全都是乌合之众。
攻靖州时,近千人被百十人打退数次,丢下了几十具尸体。
这些人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尚可一战,面对高墙之后的官军,顷刻便会溃退。
最后,黄明还是听了陈丹书的建议,将围城的队伍,撤开了一处,将靖州北门空了出来,靖州内乱,不攻自破。
所以,现在攻茶陵城,黄明也用了一样的战术。
半晚时分,叛军在城外烧火造饭,虽然他们粮食物资等极为充足,但是在城外围而不攻,也让他们的士气渐渐低迷下来。
篝火旁,黄明端着一碗喷香的鸡丝小米粥,走到陈丹书身旁,将手中的粥递给他,并开口道:“陈兄,老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要不我让弟兄们先攻一次,哪怕攻不下来,也能对城里的百姓们有些威慑。”
陈丹书接过鸡丝粥,吹了吹气,喝了一口,望着茶陵城道:“在下认为不可,茶陵城城大墙高,强攻是肯定没有胜算的,万一叫城内守军瞧出我们的虚实,反而适得其反。”
黄明皱眉道:“那我们也不能干耗着吧,义军现在势大,茶陵知县的求援书,估计已经发的湖广各地都是了。”
陈丹书瞧着夕阳下的茶陵城,沉思不语。
茶陵处茶山之阴,因炎帝神农氏“崩葬于茶乡之尾”而得名。又因南宋县令刘子迈铸铁犀镇河妖而有犀城之美誉。
周围山上,随处可见青绿茶树,一排排鳞次栉比。
此时义军饭食大多做好,篝火上铁锅热气腾腾,义军拿着各色碗筷,争先恐后的盛食。
因为一路劫掠,义军的军粮是极充裕的,这顿饭肯定是人人管饱,但义军们还是混乱的争做一团,不时还有些人因争抢扭打在一起。
有人被打倒在篝火上,浑身衣物瞬间被燃着,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周围的义军各顾各埋头吃饭,也不管那人死活。
那人在地上滚来滚去,终于熄灭了火焰,但人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奄奄一息了。
陈丹书微微摇头。
黄明叹道:“若城内守军,趁刚刚出城踹营,不说多,仅两百轻骑,就能让我军全面溃退……”
陈丹书思量片刻道:“周围可还有什么村寨?”
黄明想了想道:“约莫都劫干净了。”
周围有个半大小子啃着鸡腿,含糊的道:“离这十里,在凤丽山脚,不是还有个庄子吗?”
此时一直坐在篝火旁,黯然不语的吴旦先猛然道:“住口!”
那人正是先前送吴旦先老山参的半大小子,此时漫不经心的道:“二叔,那庄子主人刘员外和别人一样,都是黑心富户,纵使平日爱周济些穷人,也不过是装个样子罢了,要我说早就该去劫了他娘的……。”
吴旦先大怒,起身就要打那人,却被黄明拦下。
“刘家庄是刘员外城外私产,有百余护庄,还有高墙壕沟,比之城墙也差不了许多,况且刘员外平日乐善好施,有刘善人的美名,很受乡亲们的爱戴,纵使劫谁,也不应该劫到他的头上。”吴旦先急道。
黄明笑着安抚吴旦先。
陈丹书面色不变,淡淡的说:“义军需百十颗人头一用。”
现在茶陵城坚守不降,显然是不知道义军的厉害,陈丹书准备丢百十颗人头进去,普通百姓看到义军如此凶残,便会吓破了胆子,只有有一个人从北门逃出去了,那茶陵也就破城在即了。
吴旦先争道:“可刘员外是好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陈丹书冷冷一笑,接着对刚刚那半大小子道:“育恒,你找些靠得住的人手,随我去拜会那刘员外。”
那半大小子是吴家少有的有大名的人,可见他父母也是知书达理之人,可惜现在他从了义军,在读书科举之路上,再也不能一心育恒了。
吴育恒两三口啃完了鸡腿,起身领命,却听吴旦先喝道:“慢着!”吴育恒吓了一机灵,愣在当场。
陈丹书眯起眼睛,细细瞧着吴旦先。
“陈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义军要破城。”陈丹书平淡的道。
吴旦先一咬牙道:“给我三百人,今夜子时前破城。”
这话一出,黄明和陈丹书都是一惊。
黄明问道:“吴兄,此话当真?”
“茶陵城南墙根下有个狗洞,我以前随阿爹进城,出来晚了,又舍不得住宿钱,阿爹便带我从那出来。”
陈丹书道:“有几分把握?”
“六分。”吴旦先话锋一转,“但我有个条件。”
陈丹书面上神色不改,心底已有了些怒气,但还是道:“请讲。”
“破城之后,不能屠戮无辜百姓,不可强抢民女,不可掠夺财物。”
黄明大叫道:“什么?那这鸟城破了还有什么意思?纵使我答应,义军弟兄也不会答应!”
陈丹书却道:“不屠戮百姓应当可以,其余两点,我们也会勉力约束。”
黄明还要再叫,却被陈丹书挡下了。
吴旦先看着二人,点了点头,什么也未说,转身离去了,黄昏时分,吴旦先挑了几个信得过的吴家子弟,带着兵刃和锄头铲子,悄悄往城墙跟上靠过去。
黄明和陈丹书就在高坡上,远远地望着。
“陈兄,你为何要答应那些条件?我们手下的义军岂是这么容易约束的?”
陈丹书道:“义军不能永远是一群乌合之众,定下规矩,就从茶陵城开始吧。”
……
日头渐渐落下,夜幕笼罩四野。
农家多休息的早,此时营地中已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高坡上,黄明和陈丹书还在看着城内。
茶陵城此时一片安静的黑潭,吴旦先和他的手下投进去,像一颗石子,未掀起一点波澜。
上弦月渐渐升到半空。
“已经子时了。”陈丹书淡淡道。
“吴旦先这小子不会跑了吧。”黄明低声咒骂道。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城内还是没有动静,黄明骂骂咧咧的躺下睡觉。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有人道:“起火了,城里起火了。”
接着义军中有人高喊道:“快看城门,城门开了!”
黄明一个机灵,鲤鱼打挺般坐了起来,瞪着布满血丝的牛眼,看向茶陵城,只见茶陵城中浓烟四起,城墙上蝼蚁般大小的守军乱作一团。
南门城门上两拨人正在鏖战,大门已微微打开,护城河上的吊桥也被放下。
义军不用吩咐,从四面八方,纷纷涌向城门,城门外旷野上,黑压压的义军聚集,像一个黑色的旋涡。
第五百二十七章 火烧县衙
城内的守军早就没了斗志,之前有城墙依仗,尚可坚守岗位,现在城门洞开,守军们纷纷转身逃跑,换上自己早已藏好的百姓的衣服,冲入城中。
刘捕头连续斩杀数名逃兵,溃势不减,他长叹一声,狠狠一跺脚,也朝身后逃去。
义军入城,畅通无阻,没有受到任何抵抗。
尽管入城之后局不得袭扰百姓的军令早早的就散了下去,但义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面对城里的花花世界,哪里会忍得住。
最早入城的义军尚有所顾忌,到后面城里的义军越来越多,便如蝗虫过境一般朝居民百姓下手。
义军所过之处,房屋燃起熊熊烈火,男丁惨遭屠戮,女人受尽奸淫,财物掳掠一空。
站在南城城门上,灰头土脸的吴旦先望着眼前人间炼狱般的景象,铁青着脸,不发一言,许久他的手下道:“二叔,我们该去找那狗官,为族长报仇了。”
吴旦先眼中寒光一闪,握紧了手中的钢刀,率先走下城去。
随着义军入城,城内火光惨叫四起,聚集在茶陵北门的人群陷入了极端的惶恐之中。
终于有人被恐惧冲昏了头脑,架着马车就朝城门冲去,驾车的人死命的抽打马匹,马屁股上浮现道道血痕。
那拿枪横在城门前的小将躲闪不及,被狂奔的马车撞出了五六步远,手中长枪也撞成两截,脸上满是鲜血,胸口陷下去一大块,奄奄一息。
其余城门守军看到这一幕,哪里还敢继续阻拦,纷纷逃下城门,城门在百姓合力下,缓缓打开。
无数百姓涌入北门,车马踩踏之下,那个守门的小将不多时便成了一滩烂泥。
茶陵知县坐在马车内心急如焚,他也在北门准备出城,原本以为刘捕头的守军能拖上一拖,至少能撑到自己顺利出城。
可能没想到尽然败的如此之快,现在他一家老小和全部财物都被困在了北门。
出城的人群像疯了一般,拼命往狭小的城门洞里挤,将那里塞得仿若一个血肉磨盘。
“都怪你!让你早些用知县的身份让城门开门你不听,现在现在我们都被困住了这要怎么办!”马车内,他的妻子苏氏急道。
知县怒道:“我这个时候暴露,那衙门的戏不是白做了?”
处处燃火的茶陵城中,一处火焰苗头最高,那便是茶陵县衙,熊熊大火中,三具尸首躺在后衙,一男二女,都是自刎而死。
男人身上的练雀补服在火焰中渐渐化为灰烬,三具尸首的面庞也渐渐被火焰吞噬。
衙门外,吴氏子弟聚在一起,吴旦先站在人中,茫然的看着大火。
身后吴育恒用尚未变声的公鸭嗓子道:“这狗官定是畏惧我们寻仇,一把火烧了县衙,也好,这种狗官活该被烧死!”
又有人道:“火势这么大,里面的金银财宝怕是要烧成灰烬了糟蹋了!”
有人笑骂:“你懂个屁!真金不怕火炼,金银是不怕烧的,大火一过,反而更好找些!”
吴旦先皱着眉头道:“大家不要放心的太早,狗官惜命,怕是不会就这么死了。”
吴育恒道:“二叔放心,就算那狗官只是金蝉脱壳,也逃不出这茶陵城去。”
“城北安排人手了吗?”吴旦先问道。
“黄恩人亲自带了五百人,在官道两旁趴着,城里的富商大户,一个也别想逃出去。”
吴旦先点了点头,疲惫的捏了捏眉心道:“今夜我就在这里守着了,等火灭了,我要进去看个究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天色将明,茶陵城内黑烟缭绕,处处都是断壁残垣,无数尸首躺在路旁,干涸的血液如冬日里凝固的小溪,深深嵌在了石板路上的缝隙中。
茶陵县衙被大火燃尽,只剩下了漆黑的断壁残垣。
空气中满是烟火焦臭气,熏得人喉咙发痛。
吴家子弟从周围的井里打来了水,浇灭了剩下的火焰。
吴旦先用湿布捂住口鼻,当先冲进了县衙。
剩下的吴家子弟们彼此对视,也同样捂住口鼻,紧随其后。
大火过后的县衙,没了屏风墙壁的遮挡,除了寥寥黑烟外,一览无余。
吴旦先快步查探各个房间,寻找知县的尸体,其余的吴家子弟们也都分散各处,至于是在寻找知县的尸体还是被藏起来的金银,就不得而知了。
片刻后,在府衙后院,传来一个声音:“二叔,这有三具尸体。”
吴旦先闻声,赶忙快跑过去,只见后院正中,躺着三具焦炭般的尸体,周围围了三两个吴家子弟,吴育恒站在边上,用手中锄头一碰,一具尸体的手掌,顿时化为灰烬。
“一定是下人们逃走的时候,点燃了府衙,狗官无处可去,便在院子中等死。”吴育恒狠狠啐道,“活该!”
吴旦先俯下身子,皱眉看着三具尸体,尸体面上已没有一片好肉,完全漆黑一片,根本无法辨认容貌。
不过从身形上来看,应是两女一男,倒是和知县一家相符。
“二叔,看那人胸口还有大印呢。”吴育恒惊呼一声,随即便伸手一拿,结果刚一碰到那块印玺,便惨叫一声缩回手来。
“好烫。”吴育恒不住的往手指上吹着冷气,一边道。
吴旦先也看到了那块印,用斧子轻轻一拨,印章便从早已碳化成灰的衣物中掉了出来。
吴旦先用棍子将印底翻上来,印章是铜制的,在大火中依旧保存完好,上雕一个粗陋的把手,下刻四字篆书。
“二叔,这是不是狗官的官印?”吴育恒的手上已经起了水泡,但此时也顾不上疼痛了。
吴旦先皱着眉头看了片刻,艰难的读道:“茶陵县印这应当就是茶陵知县的官印了。”
“这么说我们的大仇报了?”吴育恒不敢置信的道。
吴旦先眉头一松,心中仿如大石落地,叹口气道:“报了。”
周围的吴家子弟一声欢呼,接着一拥而上,用手中的锄头耙子等将那三具尸体捣了个粉碎。
焦尸只是表面焦化,内里皮肉依旧,不多时便露出了内里血泥,吴家子弟们看着恶心,便也不愿再动手,纷纷往三具尸体吐口水,然后再度前往府衙各处,寻找金银器物了。
吴旦先仿佛全身力气被抽干了一般,就在那痴痴看着。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少女羞愤欲绝的惊呼。
第五百二十八章 朱
吴旦先往门外一看,只见三五名吴家子弟围着一个只穿着肚兜的女子,正上下其手。
吴旦先怒喝一声,将那三五名吴家弟子喝退。
那女子见状赶忙跑到吴旦先身边,躲在吴旦先的身后,抽泣着道:“壮士救我。”
吴旦先定了定神道:“别怕。”然后回头一看,只见那女子周身雪白,莹莹如玉,偏偏胸前肚肚兜又炙热火红,分外美艳。
那女子见吴旦先的神情,有些的害怕的退开两步,一手捂胸,一手挡着下身,神情颇为羞愤。
吴旦先暗骂一声该死,然后移开目光,将外衣脱下,丢给那女子:“穿上吧。”
“谢壮士。”那女子用细若蚊呐的声音道,接着响起了穿衣服的索索声。
片刻后,那女子道:“壮士,我穿好了。”
吴旦先移回目光,只一眼,便觉得全身炙热不已,虽然他粗布袍子遮住了女子身上的诱人春光,但也正是如此,才让他看清了这女子的容貌。
柳叶眉、丹凤眼、琼鼻小口,宛如画中人。
别说是乡间,就是城里都没见过如此人物,哪怕是皇家公主,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城里未曾听闻有如此女子,吴旦先有些拘谨的问道:“姑娘从哪来,为何流落在此?”
那女子想了想,泫然欲泣的道:“我是府上的丫鬟,贼兵破城时躲在水井里才逃过一劫,本想等天亮了趁机逃走,没想到……”
吴旦先心道,是了,定是刚刚吴家子弟们大水灭火时,发现的这个女子。
他关心则乱,忽略了不少那女子的破绽。
“姑娘,现在城里危险,你不妨先待在这里,等安全了我再送你出城。”吴旦先道,“你可有什么家人,我叫手下一并接来。”
那女子表情微变,接着低下头道:“芊芊是个孤儿,自小被卖到府中的,没有家人……”她犹豫了片刻,突然跪下道,“芊芊身无所长,哪怕逃出去了,恐怕也……芊芊想留在将军身边服侍,求将军收下芊芊。”
那女子左一句将军,右一句将军,将吴旦先捧得有些飘然。
他读过几年书,身上略有些读书人的清高劲头,加上又对朝廷失望,自诩是不屑官爵权位的,领导吴家子弟也只是为了给老族长报仇。
如今大仇得报,他已不知道接下来该当如何,现在这女子的几句将军,倒是为他懵懂间打开了一扇大门。
吴旦先犹豫片刻道:“既然如此,姑娘便跟着我吧,只是军中艰苦,要委屈姑娘了。”
那女子面上一喜,只是很好的低头掩饰过去了,顾在地上道:“多谢将军。”
女子本姓董,闺名单字芊,这个名字本没多少人知道,女子的闺名本就是不应说与人知晓的,更别说她这种大户家的小姐。
但为防万一,她还是给自己改了个重字的名,女子的重字名,多是身份低贱的人取的,譬如侍女、歌姬一类,这正和她给自己编造的丫鬟身份相吻合。
说起编造,她的真实身份也不是什么丫鬟,更不是什么孤儿,她的父亲董自昌是茶陵知县,她其实是知县的女儿。
茶陵知县苦心安排了自己的假死,想趁反贼攻城之前从北门逃出去,但没想到城池陷落的太快。
叛军攻到北门时,知县的马车还被堵在北门,动弹不得。
贼兵见到北门的富商大户们便一拥而上,烧杀抢掠,混乱中,董芊便与父母失散了。
慌忙中,她也确实是躲在了一口水井里,好在那口水井以前死过人,百姓们觉得不吉利,便给填土封上了,井深只有半人多高。
董芊身材娇小,躬身蹲在里面,黑灯瞎火的,倒也没被贼兵们看到。
就这样过了一夜,等天色微亮时,她才跑了出来,发现北门已成了一片尸山血海。
脑海中一片空白的她,不知怎的,居然跌跌撞撞的走到了县衙来,被几个吴家子弟发现,差点被糟蹋了身子,这才有了之前的一幕。
现在被吴旦先救下,回过神来的董芊,为了安身立命,首要便是要攀附住眼前的这个男人。
……
当晚,在已经烧成废墟的县衙中,点燃了数团篝火。
黄明、陈丹书、吴旦先三人围坐在火堆旁沉默不语,火上烤着一只整猪。
猪皮已经烤的焦脆,不断渗出热油,发出刺啦的声响,滴在火上引起一串火苗,浓郁的肉香四散。
董芊换上了普通的侍女衣衫,垂首站在吴旦先身后。
吴育恒从外面跑进来,高兴的喊道:“二叔,官家的粮仓里起码有上百石粮食,够我们吃上好几个月的。”
县衙内的义军听了这话都面带喜色,唯独吴旦先眉头更紧。
黄明一拍大腿道:“好!有了这些军粮,何愁大事不成!”
“发下去吧。”吴旦先打断道。
“啥?”吴育恒一愣。
黄明转头看着吴旦先:“吴兄这是什么意思?”
吴旦先站起来道:“官家的粮食本就是从百姓手中搜刮来的,自然要还回去。”
黄明面上怒气一闪而过,强压道:“没了粮食,那我们义军又吃什么?”
吴旦先冷冷盯着黄明:“进城搜刮的那些还不够吗?亏你好意思提个义字,我们所作所为和山贼土匪有什么分别?”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黄明猛地站起身来,手按在刀柄上,眯起眼睛。
吴旦先没动,在场的陈吴子弟却都站了起来,一个个神色不善的盯着黄明。
义军人数虽多,却都是乌合之众,真正靠得住的,也只有陈吴两家的人手,而这些人却都是以吴旦先为首的。
陈丹书看清了形势,开口道:“我同意开仓放粮。”
黄明不可思议的看向陈丹书,后者不为所动,他也没了脾气。
“吴兄说的对,若义军每攻一处,便劫掠一处,那无非是流寇罢了,流寇再强,迟早也逃不过脖子上的一刀。”陈丹书淡淡的道,“想成大事,要得民心。”
“民心有个屁用,当年平西王在云南起兵,反清复明,天下民心所向,却还不是败给了康喜小儿……”黄明坐下来,嘀咕道。
吴旦先不理黄明,站起身来,祝嘱咐吴育恒放粮的事情。
陈丹书则道:“吴三桂出尔反尔,卑鄙奸诈,他是个什么货色,天下人清清楚楚况且他还建伪朝大周,自封天子,虎狼之心昭然若揭,这种畜生也配说民心所向?”
黄明愣了许久,然后哈哈大笑道:“是这个道理,还真他娘的是这么回事。”
笑声停下后,他转而叹口气道:“可吴三桂好歹有十几万大军……我们不过区区千把乌合之众,又该怎么谋求大事呢。”
陈丹书神秘一笑道:“在下倒是有个办法。”
黄明喜上眉梢,凑上前道:“说来听听。”
“拿酒来。”
黄明忙把自己的酒碗递上,里面装满澄澈浓烈的朔白酒。
陈丹书伸出一根手指,在酒碗中沾了点酒水,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了个字。
黄明瞪大眼睛:“朱……”
“哎!”陈丹书打断他,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道,“不可说。”
第五百二十九章 讲义气的八阿哥
南巡队伍浩浩荡荡,从京城出发后,先在南苑行宫停顿数日,换下盛装,轻装上路。
先取道天津,再至保定、石家庄,而后取道向东,出了直隶地界,到山东德州,又到了济南府。
这一路上都是大清最繁华安定的地方,官道两旁处处可见成片成片连到天边的翠绿农田,在田中忙碌的农夫看到皇帝的车马仪仗,纷纷放下手中农活,拜倒在田地中。
一路上的城市都是繁荣富庶,百姓安居乐业,官员政绩斐然,处处都是歌舞升平之象,耳闻目见皆是太平盛世之景。
康熙的心情自然也是极好,每到一处就兴致勃勃的问东问西。
康熙的问题有些是随口瞎问,有些则是角度刁钻,非精通之人回答不上的。
在保定时,康熙就曾边吃驴肉火烧边问保定知府:“一只驴从生出到做成火烧,需要多久?”
保定知府脑门上当场汗就下来了,可怜他堂堂从四品官,为接驾准备了一脑子的政务数据,就等着康熙问保定府人丁几户?税银几何?之类的问题呢。
没想到康熙上来就问畜生的事情,他从两岁起就学圣贤书去了,勉强分得五谷已是不容易,又没养过家畜,又不爱吃驴肉火烧,哪里知道驴子长成需要多久。
当场便僵在原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康熙慢悠悠吃完了驴肉火烧道:“朕路上问过了,一只驴子长成,最快也要一年,而一头猪长成最快只需半年不到。”
保定知府脑子转的飞快,当场磕头道:“臣明白了,驴肉虽味美,却抵不上猪肉高产饱腹,保定驴肉火烧乃是一绝,但也不能为了满足富人的口腹之欲,而使百姓难以果腹。”
康熙微微一笑道:“罢了,起来吧。”
保定知府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偷偷长出一口气。
他运气好,没答上来康熙的问题,也没如何惩处。
但有些官吏就倒霉了,比如河间府知府,不通政务,答错了河间的田亩数,被康熙打了十大板,吴桥知县被百姓告了御状,当场就被康熙免了职。
反正就是一路以来,有人得意,有人失意,大小官员都被康熙闹了个提心吊胆。
南巡车架还未至济南,山东巡抚李炜带着济南知府等一众大大小小的山东官员在城外五十里迎接。
众官吏们顶着春天的日头,站了两三个时辰,才等到康熙车架。
南巡队伍虽是轻装简行,但毕竟是皇帝仪架,前有三千前锋营开道,后有三千护军营殿后,两侧四千骁骑营护卫侧翼,中间随行车架、宫女、太监无数。
摆在官道上,庞大的队伍延绵数里,将官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南巡队伍人多,行进不快,便有很多商旅行人等被堵在了南巡队伍的后面。
这些人虽不知道康熙身份,但看这阵势,也知道队伍中定是贵人,不敢靠近,也不敢逾越,只能在后面缓缓跟着,慢慢的人越聚越多。
康熙车架的位置自然是看不到这些商旅的,随行护卫也都习以为常,尽管后面的人比往常多了些,但也没有向上禀报。
离济南还有五十里,日头已经偏西,眼看今夜是到不了济南。
不过山东巡抚早就在此处建好了行宫,南巡队伍倒也不至于露宿野外。
康熙与山东巡抚聊了几句,便下令队伍转向行宫扎营,队伍转弯离开官道,这时后面的商旅们才敢靠上来。
行宫建在离官道不远高处的山坡上,背靠济南七十二名泉之一的龙居泉,故名龙居宫,周围小山环绕,绿林如波。
康熙对此处行宫颇为满意,正和山东巡抚探讨七十二名泉时,官道上来往不绝的行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怎么?这么晚了,此处尚且有如此多的行人吗?”康熙问道。
一直陪在一旁的大阿哥抢着道:“回皇阿玛,这些都是商贾之辈罢了,儿臣这就把他们赶走,以免惊扰到皇阿玛。”
康熙瞥他一眼:“你当朕是飞鸟不成?会被区区几个商旅惊扰?胤禔,你好歹是大阿哥,怎么没点皇家气度?”
大阿哥连忙跪下道:“皇阿玛教训的是,儿臣知错了。”
康熙没理会大阿哥,而是站在山坡上,看着官道方向:“朕的队伍挡住了官道,致使他们晚上进不了城了,要露宿荒野,这是朕的过错啊……胤祚。”
胤祚被点了名,只能走出来,拱手道:“儿臣在。”
“你去问问他们分别是哪家商号的,代朕赔偿些银子吧。”
胤祚一听便苦了脸,谁叫他是内务府的人,是给康熙管着小金库的,遇到付银子的事情,自然是他上。
“怎么了?”看见胤祚面露苦色,康熙语气不善的问道,尽管是老子花儿子钱,对康熙来说那也是理直气壮。
胤祚苦笑:“回皇阿玛,不用问了,也不必赔银子,那些车队……全是两行的。”
“什么?”康熙皱了皱眉头,又看了看商队的方向道,“朕估摸下面有五六百人,全是两行一家的?”
这回胤祚还没说话,山东巡抚已开口了:“皇上,六阿哥所言不错,下面商队全都是两行的,但并非一家,而是多家,两行分为银行、百事行,百事行下还分棉盐、铁、酒、粮、棉等多行,两行商队一般是二十人左右,故而下面应有三十家左右的商队。”
康熙又问:“你们怎么知道下面全是两行商队,没掺杂别家商号?”
山东巡抚道:“皇上,因为整个济南城,除了两行,已几乎没有别家商号了。”
“什么?”周围不少人都发出低声惊呼,毕竟这消息太过耸人听闻。
自西汉以来,盐铁酒一直是官家专营,现在搞成了两行专营也就罢了,济南府可是一省首府,居然被两行一个商号独占了。
这不就相当于把整个济南全用银子买下来了吗?
胤祚深深看了山东巡抚一眼,不知这人是在帮他,还是害他。
八阿哥首先站出来道:“李大人,你说的可是实情?”
李炜拱手道:“回八阿哥,下官不敢再圣上面前,犯欺君之罪。”
“好!”八阿哥呵道,“李炜,你身为山东巡抚,居然放任一家商号在山东独大?你敢说你和两行没有一点关系?皇上,儿臣建议彻查此人。”
八阿哥到底是讲义气的,见李炜要坑自家兄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发制人再说。
胤祚向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第五百三十章 捷报传来
李炜受了八阿哥斥责,也不辩驳,只是静候康熙圣断。
其余阿哥们也没有帮腔,他们都知道康熙与两行的关系,两行之所以能从东北一地发展到盘踞北方,与康熙的默许是有很大关系的。
不管怎么说,两行现在也算是内务府的产业,反正商贾之事总是要有人做的,与其便宜了贪得无厌的商人们,倒不如内务府自己来做。
不出所料,康熙只是说了句:“罢了,朕知道了。”
然后便走入行宫,没在多说一句。
李炜面色淡然,跟在康熙身后亦步亦趋。
日头西下,康熙傍晚时分还去游览了龙居泉,可见两行的事情并未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龙居泉又名卧龙池,位于济南府城外一处悬崖之下,分里卧龙池和外卧龙池。因处于东西横亘、形似卧龙的山梁内外两侧而得名。
龙居泉离行宫不远,也就半个时辰不到的路程。
一路上李炜都侍奉康熙左右,不断介绍周围风光,对两行的事情不再提及。
胤祚则找了个机会,向八阿哥道了谢。
八阿哥今年虚岁十七,唇上也长出了些细密绒毛,身量也拔到了七尺,面容多了些棱角,看起来已颇有些了男子气概。
在诸皇子中,八阿哥是最没心机城府的,至少看起来如此,所以一众小阿哥们也都喜欢八阿哥,加上他不论作文武功在皇子中都是拔尖,为人又谦逊有礼,朝野臣子对他也很有好感。
现在二阿哥还稳坐太子之位,九龙夺嫡还未显现,故皇子、臣子对八阿哥的好感还仅仅是好感而已。
唯独胤祚已经隐隐看出了八阿哥身后,八爷党的雏形正在缓缓形成。
一直以来,胤祚的人生目标都是想做个清闲王爷而已,对于争储这个事情都是敬而远之,对于争储最凶的四阿哥、八阿哥、大阿哥、二阿哥等人都保持着距离。
但随着他对大清的影响越来越大,渐渐的他也有了些脱不开身的感觉。
胤祚向八阿哥道谢之后,八阿哥笑着满不在乎的道:“六哥你这就见外了,咱们是亲兄弟,帮衬些是应该的,再说六哥对弟弟们的帮衬比这多得多,弟弟们都未曾谢过,反倒六哥先向我道谢,实在是惭愧。”
八阿哥笑容真诚,如阳关拂面,胤祚仿佛感受到了皇宫中难得的兄弟情谊。
游览完龙居泉后,返回行宫时,天色已经全黑了,胤祚简单收拾了下便就寝了。
第二日一大早,用过早膳,南巡队伍又浩浩荡荡向济南府出发。
官道之上,商旅往来不息,卖早点的铺面一个个排开,南来北往的客商已经饥肠辘辘的等在一边。
马队、驼队、马车、牛车之上,到处飘扬的百字云牌分外显眼。
前锋营的士兵们,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走上官道,用了好久才将官道上的闲杂人等清除干净。
队伍行进了大半天,在下午终于到了济南府前。
济南府城墙高四丈、宽六丈二尺、城周两千三百五十丈,有城门四座,分别位于恭喜南北。
城墙始建于洪武年间,最初是夯土城墙,后在外附青石,改为砖石城墙,此后历代多有修筑,历经风雨,成了今天的模样。
南巡队伍从西城门乐源门进,城门上挂的一副石匾分外显眼,上用大篆体刻“济南”二字,颇有年代气息。
皇帝入城,闲人避让,店铺闭门。
往日热闹繁荣的德兴街上,此刻显得有些冷冷清清。
放眼望去,只有悬挂在商号匾额下的百字云牌随风飘荡。
整条街上店铺、商号形制不一,唯独匾额下的百字云牌整齐划一。
只一眼,便知李炜所言不虚,济南果然已被两行垄断。
骑在马上的康熙,回身望了一眼胤祚,眼神颇为凌厉,像是颇多责备,但似有些无奈。
胤祚装作心虚的样子,连连弯腰,但心里却也乐开了花。
将康熙拉下水,真是个明智的决定。
现在康熙就算看百事行不顺眼,也没办法。更何况百事行还年年给内务府分红。
如今内务府库银中两行进献的占一半,江宁织造局进献的占一半,哪怕康熙想抛下两行,恐怕后宫的皇妃、太妃们也不答应了。
济南知府在康熙身边,正在讲济南的风土人情,说着说着就从风土人情,变成了风景名胜,对济南七十二泉简直如数家珍。
康熙又好气又好笑,好在心情不错,也没把知府怎么样,只是敲打了几句。
济南知府顿时吓的从马上下来,跪倒在地,连连告罪。
康熙轻笑道:“罢了!念你也算是一片忠心,朕得空了便去趵突泉看看,起来吧。”
知府心惊胆战的从地上起身。
就在这时,城门外隐隐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在康熙御驾前,任何人不得纵马疾驰,来者不知身份,大阿哥驱马就挡在康熙身前,口中喝道:“保护皇上!”
周围身着黄马褂的善扑营侍卫们如临大敌,蹭的抽刀出鞘,飞快聚拢在康熙身边,围了个严严实实。
十四阿哥皱着眉头道:“是不是信使?”
八阿哥点头道:“要是刺客,不可能没有喊杀声,护军营将士不可能放任其接近,应该是我军信使,而且是六百里加急的军情秘……”
八阿哥说道此处,便知失言,周围人多耳杂,不该轻易透露这些。
远处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身着单薄号衣的清军从城门出来,马速飞快,背上插着一杆赤红三角令旗,上书“马上加急”字样,被风扯得笔直。
康熙道:“都退下。”
善扑营回刀入鞘,退到两旁。大阿哥依旧留在康熙身边,冷冷盯着那信使。
信使直朝康熙奔来,到近前百余步时高呼:“六百里加急秘报到!”
声音初停,人已至康熙身前十步,那信使一拉缰绳,胯下马匹前蹄一软,竟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那信使动作飞快,跳下马来,在地上翻滚几下,卸去力道,小跑到康熙面前,将怀中一个锦盒取出,双手呈上。
大阿哥将那锦盒接过,递到康熙手上。
那信使随即也两眼一闭,晕倒在地上,知府连忙派人将信使抬了下去。
康熙打开火漆封住的锦盒,内里是一张靛蓝色奏折,康熙取出奏折,大阿哥将锦盒接过。
众人都瞧着康熙神情,只见康熙神色凝重,周围顿时安静至极。
骤而,康熙笑道:“好个费扬古!朕重要重重赏他!”
第五百三十一章 端倪
康熙接到捷报心情大好,周围随行人等也都松了口气。
从接到捷报到行宫的一路上,康熙都笑眯眯的,也没再多问什么,倒是让济南知府直呼走运。
康熙在济南的行宫是一处富商宅院改建而来,不消说,这所谓的富商,肯定也是两行的人。
清人睡得都早,唯独胤祚要吃个晚饭,睡的晚些。
天下美食中,鲁菜当属第一,而济南又是山东首府,菜色更是一绝,虽只叫厨房简单的准备了几道菜,但也是道道花枝招展,美不胜收。
胤祚一不小心便吃多了,便出门走走。
这套宅子是五进五出的大宅,客房、门房无数,兼有亭台、假山、楼阁,既有北方宅院的大气磅礴,又能见江南水乡的温婉动人。
这种南北融合风格的宅院,在北方也只有两行能造,加上府邸中随处可见的自来水喷头,宅院的前主人就更加不言而喻。
走过一处庭院,胤祚在一颗太湖石前驻足片刻,这石头表面千疮百孔,头角峥嵘,虽只是一块不足半丈的石头,却有种层峦叠嶂之感。
太湖石后是一面矮墙,墙上雕刻峰峦起伏的山景,太湖石前是一片池塘,池塘中有无数硕大锦鲤若隐若现。
胤祚对园林无甚研究,但仅从眼前的只鳞片爪来看,这院子也是大家手笔,按永定河府邸的行情看,这宅子怎么也能卖到七八千两。
云婉儿和吴泽都没有在山东的房产,这宅子只能是两行哪个行首的。
胤祚不仅有些感叹,曾几何时,这种宅子非富商高官不能买到,现在连两行下一个行首都负担的起了,而且还能捐给官府做康熙行宫,可见此等宅院还不止一处。
啧啧啧。
胤祚一边感叹,一边在心里把这个宅子也记在账上,这都是两行为康熙南巡提供的赞助,将来两行分红的时候,要把这些扣除才是。
“六哥!”正当胤祚心里记账之时,八阿哥的声音从院门外响起。
胤祚回头一看,只见老八和老十四正朝他走来,神色都有些激动。
“六哥。”十四阿哥走到近前和六阿哥一起拱手行礼。
“怎么,这么晚你俩还没睡?”胤祚微感诧异。
“六哥,你不也没睡。”八阿哥神秘兮兮的笑道。
“额你俩有什么事吗?”胤祚问道。
十四阿哥抢道:“六哥,你别和我们装了,你也看出来了对不对?”
胤祚一愣:“看出什么?”
“那个信使啊!”十四阿哥跃跃欲试的道,“白天那个六百里加急肯定有问题,说不定是哪边又打起来了。”
“哦!”经这么一提醒,胤祚才回过味来,白天那个信使确有些蹊跷之处。
一来,西北寒冷,信使不可能只穿一件单衣,要知道六百里加急那都是换马不换人,就连吃喝拉撒都是马上解决,别说换衣服了。
二来,那信使是湖南口音,而西北兵马主要是甘肃、东北和察哈尔士兵,口音也不相符。
“六哥,你一定早就看出来了对不对?”十四阿哥急切的问道。
“咳咳”胤祚尴尬的咳嗽两声,然后板起脸道,“皇阿玛既然说是西北大捷的消息,那就是西北大捷,少自作聪明。”
十四阿哥不服气的道:“皇阿玛那是为了稳住臣子们才这么说的,我今年十三岁了,已经可以为皇阿玛分忧了!”
胤祚想了想,看着十四阿哥道:“你想怎么分忧,替皇阿玛领兵打仗?”
十四阿哥红着脸点了点头,接着又道:“六哥,我兵法很好的,李光地师傅都夸我来着。”
胤祚微微一笑道:“想打仗有的是机会,但这次你是陪皇阿玛南巡的,走到半途领兵出征去了,会让天下人怎么想,我大清无人了吗?况且你今年才十三岁,就算是冠军侯霍去病,领兵出征还要等到十八岁呢。”
“我”十四阿哥一时语塞。
这时八阿哥道:“六哥,那我们不能为皇阿玛做些什么吗?”
“皇阿玛用得着我们,自会派人来宣。”胤祚道,“既然现在皇阿玛没有派人,说明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别瞎想了。”
这时候十四阿哥冷不丁来了句:“说不定是有人在湖南造反了,很可能是吴三桂旧部。”
“胤禵!不要瞎说!”八阿哥威严的道。
十四阿哥争辩道:“我不是瞎说,那地离云南近,苗侗又多,当年吴三桂好多手下都逃到那了”
“还说!”八阿哥一瞪眼,十四阿哥吓得乖乖闭嘴了。
八阿哥朝胤祚一拱手:“多谢六哥教诲!弟弟们又给六哥添麻烦了,这就告辞了。”
“哪里话,早点回去洗洗睡吧。”胤祚笑道。
八阿哥说完,拉着有些不甘心的十四阿哥从园子出去,各自回房了。
胤祚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由微笑,历史上的十四阿哥不愧是康熙儿子中战功最盛的一个,小小年纪就想着领兵打仗了。
吴三桂造反那会,十四阿哥还没出生呢,也能分析的有板有眼,虽说现在颇有些纸上谈兵的意思,但日后的成就也能看出一二来了。
只是自己抢了他抚远大将军王的封号,不知道日后康熙会怎么册封他这第十四个儿子。
想到这里,胤祚不禁发笑,现在他成了康熙战功最盛的儿子,且东北、西北、草原都已平定,恐怕十四阿哥再想领兵,也没什么机会了。
胤祚又看了会锦鲤,溜达了片刻,便往回走,路上途径康熙的主院。
院门外穿着黄马褂的善扑营士兵五步一人,将真个院子封锁的严严实实。
胤祚没有多看,毕竟在皇家,就算看多了几眼,有时候也是罪过。
就在他往回走的时候,突然看见了另一个身影。
两人都愣了愣,然后彼此拱手。
胤祚道:“四哥。”
那修长身影则道:“六弟。”
那人正是平日一向阴沉寡言的四阿哥,一路上,但凡进了行宫,四阿哥都是深居简出,而胤祚则喜欢到处溜达,几乎从未碰面。
今天还是两人第一次在行宫中碰面。
四阿哥率先开口道:“六弟也是为了白天之事而来?”
第五百三十二章 亲如兄弟
“额……只是随意溜达。”胤祚实话实说。
四阿哥点了点头道:“六弟是聪明人。”
胤祚不置可否。
“既然六弟也是出来遛弯的,你我兄弟不妨同行一段。”四阿哥说道。
四阿哥明显是有话对他说,此处是康熙寝宫外面,有无数穿着黄马褂的善扑营把守,人多眼杂,显然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胤祚本想拒绝,但又好奇四阿哥要说些什么,沉吟片刻道:“也好,四哥我们同游一番吧,正好这宅子是两行造的,其中颇多精巧之处,小弟也好为四哥讲解一二。”
这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让四阿哥嘴角微不可查的翘了翘。
两人结伴而行,在园子里转了许久。
尽管已经远离康熙寝宫了,四阿哥也并未立即开口,胤祚也装糊涂的真的介绍起了这座府邸。
从各处喷水的连通器原理讲到永定河府邸,又讲到了两行与晋商的大战,这件事情扳倒了晋商,早就搞得朝野上下人尽皆知,况且吴泽还作为两行代表,前去求过四阿哥,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一路上,四阿哥只是安静的听着。
待胤祚讲完与晋商的大战,已过去了半个时辰,颇有些口干舌燥。
四阿哥开口道:“两行的两个大掌柜,倒是可靠之人,六弟你手下有这样的人才,我很为你高兴。”
吴泽和云婉儿能让一向惜字如金的四阿哥如此评价,胤祚微感诧异,连忙谦虚了几句。
两人一时无话。
此时两人正走到一处湖心亭中,周围是大片池塘,池塘上浮着大片碧绿荷叶,圆月当空,月华如水,倒是让周围颇为静谧。
周围一览无余,倒是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四阿哥开口道:“六弟,其实我们这些兄弟,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应当会……。”
“亲如兄弟?”胤祚莫名的想到一个词,接口道。
四阿哥一愣,接着大笑道:“哈哈哈……精辟!正是如此!”
胤祚还从未见过一直顶着冰山脸的四阿哥放声大笑,此时他才发现,原来四阿哥也是有着人的七情六欲的,也会想些与权谋无关的事情。
四阿哥脸上带着笑意继续道:“你看,大哥天性好武,又有兄长的担当二哥喜文,最听皇阿玛的话三哥爱读书,如能科举必是状元之才还有你,六弟,你是众兄弟中最有才干,也最出人意料的,如若生在平民之家,就算你没了带兵打仗、统领一方的机会,凭你经商的本事,让咱们家变成一方富豪,恐怕不在话下。”
胤祚有些惭愧的挠挠头。
四阿哥走到亭子边,望着天上的月亮,自语道:“到时候,与人家的纷争,有大哥出头管理家务有二哥顶上朝中还有三哥当着大官,为咱们家说话,有你在,全家的吃穿用度也都不用愁。那些弟弟妹妹们,只要在我们几个兄长的荫蔽下无忧无虑就好了。妹妹们看谁顺眼就嫁谁,再不用嫁给什么西藏王公、蒙古台吉。弟弟们想怎么玩闹就怎么玩闹,当然书还是要读的,只是却不用像我们这般辛苦……”
胤祚颇感诧异的道:“原来四哥也会想这些。”
四阿哥哑然失笑,转头来看着胤祚道:“怎么?没想到一向冷冰冰的四哥也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无用之事吧?”
胤祚一时语窒。
“六弟,虽然平日你我各自忙于政务,没多少交集,但诸兄弟中,却只有你是肯与别人交心的,几个弟弟在皇兄中,也都最喜欢你。”四阿哥道,“所以我才会把这些牢骚说给你听,六弟,请勿见怪。”
“哪里会见怪呢,四哥如此才像兄弟间的谈话,老是张口政事,闭口政事,反倒像是官场同僚了。”胤祚笑道,他停顿了片刻道,“其实四阿哥向往民间百姓的生活,倒也不是没办法,只要能劝皇阿玛微服私访一番便是了。”
四阿哥失笑道:“皇阿玛九五之尊,哪里能亲去民间涉险我们离开济南后,还要沿着黄河北上视察河堤,还要去曲阜拜孔子,之后还要去南京拜明孝陵,去绍兴拜大禹陵。此行乃是为了收复天下士子之心的,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胤祚顿时没了脾气,后世的康熙微服私访记其实是清末杜撰的,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都无康熙曾微服私访的记载。
从此行的目的来看,无论从安全、意义和康熙自身来说,都没有微服私访的可能。
“不说这些了,六弟,你可知为何白天的事情,皇阿玛没有找我们商议?”四阿哥冷不丁的切入正题。
胤祚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皇阿玛英明神武,自己就能处理好,不需要我们帮忙吧。”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四阿哥没好气的评价道。
胤祚又尴尬的挠挠头,论这些政治上的弯弯绕,他可比四阿哥差远了。
四阿哥点拨道:“六弟,你忘了现在是谁在监国?”
“太子啊……”胤祚茫然的道,继而脑中灵光一闪,“四哥,你的意思是说,此事要交给太子来做?”
四阿哥点点头:“马上六百里加急,非军情、叛乱不可用,所以如我所料不错,应是湖南那边有人造反了。”
“这件事,皇上交给了太子做,也只能是太子去做,谁去争,谁就是要……”四阿哥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黑暗中一柄缓缓出鞘的匕首,“……争储。”
胤祚顿感一股寒流从脚底板直通天灵盖,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幸好我劝住了老八和老十四,不然他俩就算没这心,也要被皇阿玛重罚了。”胤祚有些后怕的道。
四阿哥板着脸道:“下次再有这种事情,要多长些心眼,你一次猜的中皇上心思,未必能次次都猜中。”
胤祚当即起身,朝四阿哥拱手一拜道:“谢四哥教诲。”接着嬉皮笑脸的道,“这次也幸亏四哥提醒了。”
四阿哥嘴角微翘,冷哼声道:“哼!知道就好。”
胤祚叹口气道:“没想到小小一件事情,竟如此凶险,还好我们兄弟中没人上套。”
“谁说没人上套?”四阿哥反问。
胤祚疑惑的问:“啥意思?”话一出口,胤祚便立刻醒悟过来。
与此同时,四阿哥淡淡的道:“大阿哥已经进去过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看破
大阿哥作为最年长的皇子,也是跟着康熙最久的皇子,不可能猜不到康熙的用意,他执意如此,意思已经非常明显是。
“大阿哥他……要争储?”胤祚低声自语道。
尽管有争储之心的不止大阿哥一人,但将此事摆到明面上的却只有大阿哥。
储君乃国之根本,不可妄动,胤祚不敢想象康熙在面对大阿哥时,心中会是何等的愤怒。
“为什么是今天?他为什么要挑南巡这个时候?”胤祚问道。
四阿哥嘴角一斜,淡淡道:“为什么不能是今天?大阿哥忍了太子二十多年,能忍到今天已实为难得了。”
“四哥觉得……大阿哥他有机会?”
四阿哥看向池塘,一阵微风吹过,满池的荷叶荡漾,池塘上泛起一阵碧波。
尽管已是深春,但晚风还带着些许凉意,吹得的人直起鸡皮疙瘩。
“或许吧。”四阿哥脸上毫无神情,看上去高深莫测,“但无论皇阿玛作何反应,南巡接下来的这段路愈发的难走了。”
四阿哥收回目光,郑重的看着胤祚,一字一顿的道:“身处此中,胤祚,你我兄弟,万务当心。”
胤祚心中一凛,抱拳道:“皇兄告诫,胤祚记下了。”
晚风吹来,凉意袭人。
“时间不早了,胤祚,早歇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四阿哥淡淡道,脸上的表情逐渐变淡,再度封冻为那座万年不化的冰山。
胤祚拜别四阿哥,走出亭子,沿着一道蜿蜒小桥走到庭院门前。
出院前,回看一眼,只见四阿哥斜坐在亭边,看向一池荷叶,月光洒下,他的面孔一半笼罩着银色的月光,一半隐匿为模糊的阴影。
“好一番不动痕迹的拉拢啊……”胤祚心中暗叹,“要不是知道你是什么人,我怕是被感动的死心塌地了。”
胤祚走后许久,一个老太监从园外缓步走来,走上小桥,缓慢的一步步走到四阿哥身边。
“殿下,夜深了,该就寝了。”那老太监佝偻着身子,缓缓道。
四阿哥没有起身,而是问道:“刚刚那一番话,胤祚他信了几分?”
老太监想了想道:“约莫有七分?”
四阿哥摇摇头道:“最多两分。”
老太监皱了皱眉:“怎么?是小魏子情报有误?老奴定会替主子好好教训他。”他语气不重,却莫名的阴森。
四阿哥道:“魏瀚海来信说,六弟这人重情,是个帮亲不帮理的性子,对外人足智多谋,对自己人全不设防……这些判断与六弟平日言行相去不多,想来应当无误。”
“莫非是殿下被六阿哥瞧出了破绽?”老太监又道,换个奴才,敢这么与主子讲话,就算不被打死,斥责掌嘴是免不了的。
而四阿哥全无怒意,只是低下头来仔细的回想了一番,片刻后抬头道:“或许吧……”
“我还真是小瞧了这个六弟。”四阿哥自嘲一笑,起身走出亭子。
……
第二日,天还未亮,行宫内外便开始忙碌,准备今日的行程。
康熙寝宫灯火彻夜未灭。
太监宫女们都敏锐的捕捉到了行宫内外不同寻常的气氛,一早上都埋头干活,半句闲话也没有,甚至连目光也不敢乱瞟,恨不得连耳朵都闭起来。
清晨,南巡依仗已经准备完毕,皇子们也都上马,只待康熙圣驾。
胤祚斜眼,打量了下皇子们。
四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加上他,总共四个皇子,唯独不见大阿哥。
胤祚又看了看四阿哥,他还是依旧的面无表情,对胤祚的看过来的目光也未加理会。
十四阿哥打着哈欠,还显得有些睡眼惺忪。
八阿哥则在马上来回乱看,似是在找着什么,见胤祚看过来,便在马上小声道:“六哥,大阿哥他……”
“闭嘴!”胤祚没好气的道。
八阿哥:“……”
皇子之中,一时无话。
济南的清晨,薄雾弥漫,空气微冷,露水沾湿了头发和衣物。
待到薄雾散去,行宫门口突然跪倒一大片。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跪倒的将士山呼万岁。
胤祚等皇子们也翻下马来,跪倒在地。
待康熙走到近前,众皇子齐声道:“儿臣恭迎皇阿玛。”
“都起来吧。”康熙的声音有些沙哑和疲惫。
胤祚低着头起身,没敢看康熙的脸色。
康熙穿过皇子们,走上龙辇,坐稳之后,司礼太监用尖细的嗓子高喊道:“起!”
龙辇缓缓而行,皇子们翻身上马,紧随其后,善扑营、护军营的护卫们又跟在后面,整个南巡仪仗缓缓而行。
车队自行宫门前向济南城内缓缓而行。
走了约小半个时辰,龙辇中传来康熙的声音:“李德全,咱们这是去哪呢?”
捧着浮尘,走在康熙龙辇旁边的内侍大太监赶忙上前弯腰,媚笑着道:“皇上,咱们这是去趵突泉呢,山东巡抚李大人和知府大人已经在那候着了。”
“趵突泉?”康熙念叨了一句。
李德全接着道:“是啊皇上,昨个李大人说这泉水泡茶极好,滋味天下一绝,请皇上您去……”
“放肆!”康熙突然呵斥一声,声音不大,却透露出无穷威严。
李德全吓得当即跪在地上,龙辇驾车太监和周围的护卫们也都跪了一地,仪仗队伍当即停了下来。
“朕此番出行乃是督修河堤,体察民情。天下尚未安宁,朕便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与亡国之君何异?”康熙怒道。
李德全当即边叩头边道:“是奴才糊涂,是奴才糊涂,奴才这就去回了李大人。”
“之后还有什么行程?”康熙又问。
李德全跪在地上道:“还要去大明湖、千佛山……”
“统统不去了,直接去曲阜。”
“这……”李德全一愣,然后连忙回过神来,“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安排。”
离龙辇二十步外,十四阿哥想了想,诧异的道:“直接去曲阜?我们不是要在济南停留十天的吗?”
胤祚教训道:“就你明白!”
八阿哥看看龙辇,又看看胤祚,突然明悟了什么一般,发出“哦”的一声,然后他又意识到,此时发出这么个声音实属不妙,连忙捂住嘴巴。
一个短促的“哦”,便虎头蛇尾的结束。
第五百三十四章 释奠礼
十三天后,南巡车架到达曲阜城外。
孔子第六十六代嫡长孙衍圣公孔毓圻及曲阜知府等一众大小官吏,早早就在城门等候。
见康熙依仗到来,便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待依仗走到近前,康熙命众官吏起身。
胤祚好奇的盯着这一代的衍生公看,他大约四十来岁,人长得清瘦,下巴上留着花白胡须,法令纹像是两道极深的沟壑,眼神有些浑浊,身着一身仙鹤补服,代表着他正一品太子少师的身份。
历史上,皇帝可以轮流做,衍圣公却只此一家。
自宋致和二年封孔宗愿为第一代衍圣公,历朝历代衍圣公一直是世袭罔替,由孔子后人袭爵担任。
就算是遇到朝代变更,衍圣公的封号也从未断绝。
在宋朝之前,历代对孔子后人也多有礼待,从世祖燧人氏至孔子再到历代衍圣公,孔子的谱系可谓是全中华最完整齐全的。
康熙吩咐了官员们几句,南巡车马又缓缓启程,衍圣公等一众官员们也上了马车,跟在队伍后面,缓缓驶进曲阜城。
街道上空无一人,周围的大小商铺民房等全都大门紧闭。
这是皇帝出行时的标配,想那种百姓们夹道欢迎,山呼万岁的情形,胤祚还从未见过。
和济南一比,曲阜城明显小了许多,街道变的狭窄,两侧的屋舍也变得低矮,唯独百字云牌无甚变化,依旧挂满了整条街道。
南巡队伍穿过曲阜,径直往孔庙而去。
此时正是清晨卯时,为了能准时抵达曲阜,主持释奠礼,南巡队伍丑时便踏上了来曲阜的路途。
胤祚万万没有想到,陪同南巡不仅没什么游山玩水的机会,反而比在皇宫里还要辛苦些。
在他身侧,十四阿哥还是一副困兮兮的样子,哈欠连连,像是随时能从马上倒下来的样子。
八阿哥见了,打马靠了过去,压低声音提醒道:“十四弟,精神点,别让衍圣公瞧见你打瞌睡了!”
皇子们离康熙马车有二十步,加上路途又长,所以小声说几句话也没什么大碍。
十四阿哥闻言,往身后看了一眼,只见衍圣公的马车跟在十步外,马车帘子并未挑起,便道:“放心好了,他现在说不定也在马车里打瞌睡呢,看不到我。”
八阿哥不放心,又用极小的声音叮嘱道:“还是要小心些,你平日对圣人有些不敬就罢了,来了曲阜,全天下的读书人可都盯着呢,你起的那些个外号,一不留神讲出来可就完了。”
胤祚在一旁听的有趣,原以为皇子们各个都是大儒们教出来的,来祭拜孔子应当是朝圣一般的感觉才是,没想到自己身边就藏着个离经叛道的。
皇子们是按照年龄排成一排的,四阿哥在队伍最右,而后是胤祚、八阿哥、十四阿哥,本来在四阿哥右边还有大阿哥的,但自从济南那晚之后,大阿哥便不见了,康熙不提这茬,众人也无人敢问。
胤祚的左右分别是四阿哥和八阿哥,没法直接跟十四阿哥讲话,也没办法去问他到底给衍圣公起了什么外号。
小半个时辰后,南巡队伍行至孔庙外,并未立即进去,还要更换礼服,更改依仗。
折腾许久后,午时初刻,大成门之东,鼓师骤然击鼓,不紧不慢,低沉浑厚的鼓声共三百六十响,众人皆屏息凝神。
鼓毕之后,又有悠扬钟声传来,共一百八十响,声传四方,震彻千里。
城内百姓听闻鼓声钟声,皆知孔庙开祭,自发的跪倒在地,向孔庙方向祈福求愿。
一百八十响之后,孔庙中一个中正嘹亮的声音传来:“入庙行礼!”
而后,又听那声音唱礼道:“启户!”
随之,孔庙紧闭的三扇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时间诸门俱开,康熙第一个迈入孔庙大门。
康熙身着明黄四朝袍礼服,头戴金龙朝冠,冠顶底设三层金龙,每层镶小东珠一颗,冠顶镶大东珠一颗。戴东珠朝珠一串,下坠明黄绦子。
这一套衣服乃是皇帝朝服,乃是龙袍中最重大的一套,非重大典礼及重大祭祀不用。
平日的大朝会及过年或祭祖,康熙一般都穿吉服,从未穿朝服。
胤祚印象中,这套衣服康熙也只在祭天大典时穿过几回。
而皇子及随行官员们,也都换上了各自的朝服,级次从高到低,服饰的材质样式也都各有不同。
虽然这一身名曰朝服,但在大清是作为最重大的礼服使用的。
在所有服饰中,也是最繁杂华丽的一套。
康熙在释奠礼时穿着朝服,足见他对此次祭孔的甚重。
在康熙之后,皇子们紧随而入,而后便是衍圣公,之后才是其余官员。
入庙之后,礼官又唱:“行扫除……安神位……乐舞生就位……”等词。
统共约有上百道唱礼,舞乐有六章,分别为“咸平”“宁平”“安平”等曲,每曲舞用六佾。
每个动作、礼节均一板一眼,丝毫不能违反逾越。
释奠礼由康熙亲自举行,人人皆是神情肃穆,就连之前在马上困得前仰后合的十四阿哥此时,也是一脸庄严肃穆。
而随行的官员,看达到眼前这一幕已感动的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待唱到咸平曲“煌煌学宫,四方来宗,甄陶胄子,暨予微躬……”一句时,已有十余体弱之人哭晕了,被周围礼官抬了下去。
一两人哭晕还有些好笑,十数人哭晕已是颇为震撼了,就算是胤祚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禁动容。
康熙祭拜孔庙,向天下读书人传递出一个信号,大清也是尊孔崇儒的,天下读书人有了出路,天下万民也终将得教化。
虽然华夏大地沦落异族之手,但满人也是一心崇儒,归化礼教儒学,这不正是天下大同渐趋实现的最好佐证吗?
这不正是求仁的最终追求吗?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不必为己,是为大同。
胤祚恍然间,明白了康熙祭孔的用心,也明白了此举会在天下人间,产生怎样的影响。
第五百三十五章 信关二爷的十四阿哥
待唱礼官高喊“礼毕!”时,太阳正好落山。
夕阳的红光,透过大成门上绿色的飞瓦洒下。
朱漆大门上,一百零八颗金色门钉像是裹上一层红浆。
“皇上,释奠大礼页已结束,请皇上早些回府歇息吧。”衍圣公孔毓圻拱手道。
行宫就选在衍圣公府上,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孔府,离孔庙并不远。
这一天先是赶了半天的路,又是主持了半天的释奠礼,康熙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已经颇为疲惫,夕阳下的身形也显得有些佝偻,但双目却炯炯有神。
毕竟释奠礼成功举行,天下人都知道了皇帝对孔圣先师的尊崇,士子们受到感召,就会安定下来,百姓们受到读书人的影响,也会安分下来。
脚下的这片大地已经折腾了太久,是时候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想到这里,康熙不经意间望向了南方,而后又收回目光道:“衍圣公也请休息吧,明日还要劳烦衍圣公带朕去祭拜圣人。”
今日释奠礼是在孔庙之中,而明日,康熙则要去至圣林中孔子墓碑前,亲自下跪叩拜,就如几十年前,顺治皇帝所做的那般。
完成了这最后一步,此次祭孔大典才算圆满完成。
衍圣公对康熙道:“此乃臣分内之事,劳烦皇上挂念了。”
由于衍圣公的特殊身份,历朝历代的皇帝对其都颇为敬重,故孔毓圻对康熙也并无多少惶恐,这份淡然的态度落在其他大臣眼中就显得有些傲慢了。
十四阿哥小声嘀咕:“投降……啊!”
八阿哥狠狠踩了十四阿哥一脚,让十四阿哥的那句嘀咕变成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好在声音不大,康熙没听见。
由孔庙回衍圣公府的路上,队伍就显得随意了些。
康熙因为劳累,在龙辇里打盹。
黄昏昏暗的光线使得阿哥们的小动作也显的没那么显眼。
骑在马上的胤祚,跟八阿哥悄悄调换了个位置,靠近十四阿哥的身边。
“你干嘛叫他投降公?”胤祚压低声音,单刀直入。
十四阿哥满脸惊讶,倒没显得多害怕,而是看了看八阿哥,见八阿哥捂着额头,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便小声对胤祚道:“叫他投降公,自然是因为他家爱投降啊。”
胤祚一脸不解,十四阿哥微笑,得意的道:“六哥,我纵观史书,发现个有趣的事情。”
“什么事情?”胤祚配合的捧哏。
“嘿嘿。”十四阿哥神秘兮兮的坏笑两声,“六哥,你知道衍圣公封号是致和二年宋朝仁宗皇帝封的吧?自那之后,衍圣公袭爵数代,至金兵南下时,衍圣公便仓皇南逃,在长江以南做了衍圣公,而孔家人并未走完,剩余的孔家人投降了金人,也被封了衍圣公。后来,蒙古大汗窝阔台南下攻金国,又封了一个孔子后裔为衍圣公,至此,衍圣公已经同事三朝。至于后来,蒙古军南下,孔家人争夺衍圣公名号,又跪求忽必烈接受儒学大宗师封号等等的龌龊事,想必我不说,六哥也是知道的。”
胤祚此时已经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后来,前明皇帝朱元璋建立大明,衍圣公又背弃了效忠一百多年的蒙元,再投前明帐下。明末时,逆贼李自成率一群污合之众攻破北京,建立伪顺,孔衍植便在孔府里供奉大顺永昌皇帝龙位,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向大顺效忠,我们大清又进了关,把李自成打的屁滚尿流,孔衍植审时度势,又向我们大清上表祈降,表文中说太宗皇帝是六宇共戴神君,八荒咸歌圣帝,据说太宗皇帝凡是遇到不愿投降的明将,就亮出这个表文,简直无往而不利……”
“论辈分,当年上表的孔衍植,应是这个衍圣公的爷爷辈了。”
胤祚不敢置信的望着十四阿哥,他说的这些其实胤祚也多多少少知道,就算不知道,衍圣公既然是历朝历代都有,那每遇到朝代更迭,便投降新朝重新站队,自然是情理之中。
只是胤祚从未将这些东西串联在一起想过,更没想到十四阿哥竟是这么个离经叛道的性子,这要是叫康熙知道了,非打个半死不可。
见胤祚不说话,十四阿哥便郑重的道:“我胤禵最瞧不起那些两面三刀的家伙,最佩服的便是关二爷这样的好汉,将来我上了战场,万一战败了,也绝不苟且偷生,万一被俘了,敌人也休想从我身上得到分毫。”
罗贯中是元朝人,他所著的三国志通俗演义的话本,在茶楼酒肆流传甚广,在胤祚抄袭的射雕英雄传未横空出世之前,三国在大清说书界是占统治地位的。
因此十四阿哥知道关二爷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一个皇子,居然是信关二爷的,这说出去,谁能相信?
见胤祚还是没什么反应,十四阿哥又腆着脸道:“我胤禵就是这样的汉子,将来也要学六哥建立一番事业的!”
接下来,十四阿哥又一秒变脸,谄媚的笑道:“六哥,商量个事呗,下次你出征也带着我呗!我也不用什么大官,六哥封我当个护军先锋就行了,我弓马极佳,刀枪功夫也不差,上了战场,那绝对是赵子龙一般的人物……”
胤祚终于忍无可忍,给了眉飞色舞的十四阿哥一个脑瓜崩,摆出兄长的样子,教训道:“就你这个浮躁样子也能上战场?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赵子龙呢?齐齐哈尔的神威炮见过吗?什么?没见过……那红衣大炮总见过吧,一炮下去,任你武功再高也是一滩肉酱还有火铳,一枪下去,就是武林高手也要丢半条命。现在早就不是比拼膀子肉的时代了,新时代的战争,要靠着脑子,懂吗?”
十四阿哥茫然的摇了摇头,一脸似懂非懂的样子。
“不懂就对了,你这小子,还要再历练历练。”胤祚教训完,不禁有些得意,不懂就对了,毕竟他说的什么,自己也不懂。
“六弟,有见地。”四阿哥冰凉的声音传来。
胤祚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发现四阿哥隔了老远,骑在马上朝他点了点头。
他刚刚激动之下,一番话声音略大,叫四阿哥也听见了。
“没错,六哥说的甚有道理!”十四阿哥也道,“虽然我现在还没完全听懂,但六哥你的话,我已经都记下了,待我回去再细细琢磨。”
话音刚落,车队已渐渐停了下来,不远处便是衍圣公府大门。
“哎呀,可惜。”十四阿哥叹口气道,“六哥,只能下次在跟你讲朱子的故事了。”
听到这话,胤祚眼皮不由跳了几跳。
第五百三十六章 潜入行宫
衍圣公毕竟是公爵,加上历代受皇帝册封。
故府邸比一般公爵府还要大,足足两百多亩,有屋舍近五百间,比之康熙在济南住的两行富商的宅院,不知大了多少。
所有皇子都被分到了单独的一间院落。
回府之后,胤祚同其余皇子先是向康熙请安之后,再回到自己的房中。
胤祚的院落在孔府东南,由三间房屋围成,院中种着一颗盛开的桃树,将整个院子装点的落英缤纷,倒是颇有诗情画意。
见胤祚回到院中,正在打扫花瓣的宫女太监们,纷纷请安行礼。
“罢了,散落些花瓣也无大碍,你们累了一天,也早些休息吧。”胤祚和蔼的说道。
宫女太监们齐声告谢。
胤祚推开主房的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准备倒杯水来喝。
此时天色已有些昏暗,侍女准备进门点灯服侍,也被胤祚打发走了。
今天的释奠礼劳心费力,他喝杯水就准备睡觉了,不必费事点灯。
胤祚坐在桌边,正在喝水,恍惚间瞥到床边似乎有个人影,大半遮挡在床帘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举杯的手顿在半空,睡意全消,冷汗立刻就下来,同时另一只手摸向腰间,只是却抓了个空。
因为随康熙出行,所以他平日从不离身的那把戴梓亲手打造的火铳也没在身边。
那个身影不知道已经在床边坐了多久了,可能从胤祚进门之后,便一直在哪里。
是刺客吗?
应当不是,要杀人的话,这人早应动手了,不会等到现在。
胤祚念头百转,那身影却从床上站了起来,一步步朝胤祚走来。
这时,胤祚才发现,这身影竟有些熟悉。
“二丫?”胤祚不确定的喊道。
已经颇具女侠风范的二丫,露出个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凑到桌前道:“怎么?吓到王爷了?”
胤祚心中松了口气,同时责怪道:“你怎么到这来了?擅闯行宫,你知道这罪名多大吗?”
二丫撇撇嘴道:“王爷放心好了,衍圣公府虽是行宫,但外紧内松,凭我的功夫,那些侍卫发现不了的。”
“你别忘了,皇上身边还有无数的大内高手。”胤祚提醒道。
“但也只在皇上身边,对吧?”二丫轻笑,同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为了等王爷你,我可是三天前就潜进来了,怕厨房的人发现,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
胤祚朗声吩咐外面的侍女传些饭食进来。
胤祚有吃夜宵的习惯,下人们全都知道,厨房早早就备着呢,胤祚一声令下,衍圣公府的大厨们火力全开,不过片刻,便有一只烧鸡,一碗燕窝粥,一盘葱烧海参,一碟三丝鱼翅被侍女端了上来,外加一壶陈年绍兴黄酒。
侍女走后,二丫从藏身处出来,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风卷残云一般,便消灭了大半的烧鸡。
胤祚看的有些发饿,也陪着吃了几口。
很快,一桌菜几乎都被二丫一扫而空,唯独黄酒一口未动。
二丫脸上带笑,满意的擦擦嘴道:“王爷,其实是云姐姐让我来找你的。”
“云婉儿?两行出了问题?”胤祚心中一紧。
“王爷放心,两行好得很,只是云姐姐有些挂念王爷,说王爷跟着圣上南巡,便音信全无,托我来看看王爷过得如何。”
“额”胤祚无语。
“另外还有几件事需得王爷知晓。”二丫说到这收起了玩笑态度,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其一,就是一个多月前,湖南茶陵有人造反了。”
胤祚低头沉吟,看来果然被阿哥们料中了,只是二丫说造反是在一个月前,而康熙收到六百里加急是在近半个月前。
看来是地方官员将此事隐瞒了许久,直到再也隐瞒不住了,才报了出来。
“这事详细说说。”胤祚道。
“事情的起因已无从得知,这事还是从南边茶行的行商口中知道的,湖南产茶,茶陵更是茶叶重地,盛产六什么茶、花什么茶的反正就是很有名了,这里有人造反,让全大清茶价都拔高许多。”二丫苦苦思索道。
看来这一番话也是云婉儿教她说的,只是颠三倒四的,只记了个大概。
胤祚好茶,知道二丫想说的是六通庵茶和花石潭茶,只是这些不重要,追问道:“造反人数多少?波及多广?有无镇压下去?”
二丫喝了口水道:“没呢,据南边的行商说,造反初时只有几百人,后来劫掠村寨,发展到了几千人,攻下几个州县,就有了上万人我来找王爷前,云姐姐告诉我,反贼已经有了十余万人,席卷了大半个湖南,官府不但镇压不下,反而愈演愈烈了。”
胤祚低头思量。
这时,二丫突然道:“对了!反贼说是要反清复明,而且领头的就是朱三太子本人!”
“呵。”胤祚轻笑一声,清朝但凡造反,基本都打着这个旗号,根本不足为奇。
胤祚知道,真正的朱三太子,此时正藏在山东某处,隐姓埋名,娶妻生子,过着普通人的日子,直到十几年后,才会被清廷抓住。
那时的朱三太子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耄耋老人,而一生以“仁慈宽大”出名的康熙,还是执意杀了朱三太子全家。
康熙这么恨朱三太子,政治需求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康熙年间打着朱三太子旗号的谋反实在太多,搞得清廷不胜其烦,康熙宁可背负骂名,也要永绝后患。
“朝廷可有何应对?”胤祚又问道,说来好笑,他虽然跟在康熙身边,身处清廷权力中心,却对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
二丫摇了摇头:“这个云姐姐就没说了,只不过行商们说,叛军极为骁勇,清军往往一触即溃,想来就算镇压,也要从别处调用军队吧。”
胤祚点了点头,又问:“云婉儿还说什么了?”
二丫努力回忆了一番道:“其二嘛,就是云姐姐说,两行要对徽商动手了!”
第五百三十七章 桃树
胤祚眉毛微皱:“这么快?”
二丫道:“云姐姐说,商场如战场,两行与徽商割据南北,迟早会有一战,不如先下手为强,况且现在湖南大乱,对两行来说,反而是个好机会。”
胤祚微笑:“这个云婉儿……”
“怎么?”二丫目光炯炯的盯着胤祚。
胤祚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说完,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望着窗外桃树不语。
夕阳下,满树桃花一半沐浴在火红中,一半笼罩在阴影里,配上不时飘落的粉红花瓣,形成一番独特景致。
“这个云婉儿,倒是会发国难财。”胤祚心中想道。
早在五六年前,胤祚就对未来的假想敌——徽商和晋商做过调查,徽商主要经营四大生意,盐、典、茶、木。
所谓盐,自然就是吃的食盐,扬州盐商富甲天下,自不用多说。
典,指的便是典当,徽商中以柳家富春当为最,当铺、钱庄、票号三者,便是资本发展初期的融资机构。不过这一行当与银行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无论从集资能力、资金周转率、资产负债率还是投资回报率来考虑,银行都是完胜当铺的。
尽管富春当名满江南近百载,但还未被胤祚放在眼中。
唯一值得的注意的,便是柳子辉曾担任过银行大掌柜,对银行那一套理论颇为了解,他也心知肚明富春当绝不是银行的对手,万一他将联合全徽商之力,也将富春当改组为银行,倒是能和银座银行较量一番。
只是,这可能吗?
胤祚不由轻笑,当初晋商是如何拒绝他成立股份制银行的,他可是还历历在目呢。
徽商虽说是个商帮,但本质上,还是一盘散沙,平日中也是内都不休,只有是危难当头的时候,才会团结一致。
柳子辉想让这群人同意出银子,简直比登天还难。
没了盐、典,徽商剩下的便是茶叶和木材。
偏偏湖南就是茶、木的重要产地,茶陵直接以茶命名,可见其产茶之多。
而湖南气候温湿,又少有开发,留有许多百年巨木,除此外,海南黄花梨、云南楠木、广东香樟等许多名贵木材都要从湖南运往北方各省。
可以说湖南对徽商来说重之又重,湖南乱了,徽商的茶木生意直接停了一半。
况且现在叛军势头正声,这样发展下去,说不定还会闹腾出湖南去,那徽商的损失就会更大。
只是,现在徽商日子难过,两行也未必好到哪去。
虽说现在两行占据了整个北方,与徽商分庭抗礼,但毕竟没有徽商经营的百年底蕴。
与晋商一战,已让两行元气大伤。
之后忙于吞并大盛魁,虽没打大的商战,但也没怎么恢复发展。
再之后,吞并其余小的晋商,以及在山东、河南、甘肃、山西、陕西等省份开设两行,又花了大量的银子铺地。
若是给两行一年时间,应当能够回过气来。
但现在,两行的实力可能还不如入关之前。
胤祚虽然未经手两行的日常管理,但两行每月的财务数据,已将这些情况显现了出来。
现金流紧张,周转率下降、负债率提高、利润下降、储银增长变缓等等,无一不是两行近年来疯狂扩张的后遗症。
两行与晋商,一个是尚未长成的幼虎,一个是宝刀未老的雄狮。
二者相争,胜败之数,应在五五之间,实在是万分凶险。
再等下去,幼虎长成确是胜券在握,但若是老狮子先发制人,恐怕幼虎就再无长大的那天了。
这些话跟二丫说了,也没什么用,所以胤祚一个人走到窗边,看着桃树发呆,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吴泽的意思呢?”片刻后,胤祚问道。
二丫想了想道:“云姐姐说这些话时,吴掌柜就在旁边,想来也是同意的吧。”
二人中,云婉儿初涉商场,锐意进取,吴泽为商多年,老成持重。
这两人是胤祚精心挑选出的绝佳搭档,一件事情,能被两人都同意,一般不会再有什么纰漏。
况且,经历了与晋商的商战,现在两人也算是经验丰富了。
就算败了,大不了“割地赔款”,退回东北养伤便是,只要两行火种不灭,新事物代替旧事物,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胤祚对这一点还是有信心的。
也罢,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此时,天边最后一缕红光也消逝不见,桃树却未被黑暗笼罩,而是蒙上了一层银白月华。
胤祚目光一凝,下定决心:“也罢,让云婉儿他们放手一搏吧。”
二丫被胤祚坚定的语气感染,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拱手道:“二丫明白王爷的意思了,这就替王爷传话。”说罢,就要翻窗离开。
却被胤祚拦住:“且慢。”
“王爷还有吩咐?”
“朝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论品级高低,但凡遇见出战将领,应当行礼,恭祝凯旋。”胤祚认真的道,“既然商场如战场,那么这次应由我向两位掌柜及两行同仁们行礼了,请二丫姑娘,将此礼带到。”
胤祚说罢,整理衣衫,对二丫作揖,郑重道:“胤祚恭祝两位掌柜,奏凯而归!”
……
第二日,胤祚在马上不住打瞌睡。
对两行与徽商大战的担忧,对二丫能否安然离开衍圣公府的担忧,对大阿哥去向的猜测等,让他一夜辗转反侧,几乎没怎么睡着。
只在临近天亮时短暂的迷瞪了一会。
康熙今日要在衍圣公的陪同下,祭拜孔子墓,并效仿顺治皇帝以及以前历代皇帝那样,行叩首礼。
相比昨日的释奠礼来说,今天的祭拜虽然简单,但其蕴含的政治意义,却分量更重。
至圣林,后世又称孔林,乃是至圣先师孔子及其后裔的墓园,粗俗的说,就是孔家人的祖坟。
因为历朝历代的修缮,此处形成了一处规模极大的墓园。
孔子墓就位于至圣林偏南,穿过长长的甬道即至。
孔墓东西十丈,南北十丈,高一丈三尺,墓前有石碑两座,前碑篆书“大成至圣文宣王墓”,碑前有石供案、石砌拜台等。
祭礼开始,康熙便直勾勾的盯着孔子墓碑看,似乎是若有所思。
阿哥们瞧见了康熙神情,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第五百三十八章 忌讳
仪式进行,转眼间已到了正午,只听礼官唱礼道:“拜。”
此时,孔子墓被前已摆了一个明黄蒲团,正是给康熙跪拜孔子用的。
众人的目光也不由全都落在了康熙身上。
作为封建社会的老百姓来说,跪礼和拱手作揖一样,都是常见的礼节。
而对康熙来说,他的一生中,却是只跪拜天地父母老师的,别人一概未曾跪过。
尽管孔子占着一个至圣先师的称谓,但让康熙跪他,或多或少还是会有些心理障碍。
虽然自清朝以前,历朝历代皇帝都会跪拜孔子,但康熙毕竟是满人皇帝,顺治帝虽跪过孔子,但那也仅仅是一朝,未成定制。
如果康熙摆出君仪,硬是不拜孔子,周围群臣虽不会说什么,但却难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随行的几个大臣颇为担忧的看着康熙。
见康熙没有动静,礼官又道:“拜!”
曲阜知县小声对身旁的衍圣公道:“孔公,皇上他怎么不拜啊?要不你去劝劝皇上。”
衍圣公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对知府的话充耳不闻。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跑到康熙身边,低声道:“皇上,宫里来信儿了,六百里加急,要面交圣上。”
康熙当即道:“带路。”
随后便随着那侍卫走了出去,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一个文官道:“孔公,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到底要不要拜了?”
又有人道:“孔公,皇上乃是九五之尊,就算不拜先圣,我等臣子也插不上话,唯独你能劝谏皇上啊!”
“若是皇上真的不准备跪拜先圣,那就拱手作揖吧,好歹先过了这个祭礼。”
“你这是什么话?圣人莫非是想拜就拜,不想拜便不拜的吗?你当是哪家山神庙吗?”
“孔公,您倒是说话啊,您是先圣后人,又是在场文官之首,该当如何,您拿个主意啊。”
文官们趁着康熙离去的时候争吵不休。
衍圣公始终不发一言,吵闹片刻无果后,所有文官都把目光投向了衍圣公。
衍圣公整理衣物,慢慢走到皇子们身边,拱手道:“众位殿下,刚刚诸位大人的争论,想必殿下们都听到了,该当如何,还请各位殿下示下。”
胤祚听了,心里一乐,祭拜你家先人,该当如何行礼,却要向外人请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八阿哥瞪了十四阿哥一眼,后者也知道轻重,没有乱说话。
四个皇子一时无人回话,衍圣公也不急,就维持着拱手的姿势不动,打定主意了,要将这个难题抛出去。
虽说皇子们都是康熙亲身骨肉,但皇家父子君臣关系混为一团,这种时候,皇子也如臣子一般,能有什么办法。
总不能傻呆呆的直接上去劝吧?
你劝父皇下跪?这是什么意思?大不敬吗?不忠不孝?
皇子们谁都不敢背这口大黑锅。
一时气氛分外尴尬。
八阿哥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道:“依我看,皇上可能只是惦念军情,故而刚刚行礼时分心了,我等静待皇上回来便是。”
胤祚心中一阵鄙夷,惦念军情?这是骗鬼呢?康熙八岁就斗鳌拜,二十岁平三番,三十岁收台湾,四十岁亲征葛尔丹,可以说大半辈子都在打仗,读的军报比奏折都多。
这种人会因为惦念军情而走神?
四阿哥也接口道:“有理,这几日战事奏报往来不休,皇上常常熬夜批复军报,加之旅途劳顿舟车辛苦,龙体困乏也在情理之中。”
四阿哥没什么办法,也只能装傻充愣的帮腔。
十四阿哥道:“皇兄们说的有理。”这家伙是信关公的,能昧着良心说句有理,已是不容易了。
这样一来,只剩下胤祚还未表态了。
衍圣公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眼前一亮,恭敬的道:“六阿哥足智多谋,老臣早有耳闻,现在殿下不语,想必胸中已有丘壑。”
其实康熙拜孔子的故事他是知道的,但是后世传闻写的漏洞百出,说什么康熙不拜孔子的原因是孔墓石碑上的一个字,用布把那字遮起来,康熙便乖乖拜了。
开玩笑,这不是掩耳盗铃吗?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让天下人都知道康熙拜孔子,是把墓碑遮住拜的,那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
故而胤祚只当这是个民间传说,根本没当真,
但事已至此,胤祚也并未立刻回话,而是到石碑前看了看。
这石碑是明正统八年所立,正面碑文为篆书“大成至圣文宣王墓”八字。
碑阴刻有正书“奉政大夫修正庶尹礼部郎中赐食三品禄直文渊阁永嘉黄养正拜书”,下款书“大明正统八年岁次癸亥十月一日五十九代孙袭封衍圣公孔彦缙五十八代孙承事郎曲阜世职知县孔公堂等立石”。
石碑前便是石供案和石砌拜台等。
胤祚反复看了几圈,又蹲下查看碑文,确定自己没有记错。
后世石碑前明明有道不伦不类的矮墙,将“王”字下面一个横及“墓”字全部遮住,但现在这石碑前却只有供台,未见矮墙。
周围皇子们和衍圣公都看的莫名其妙。
十四阿哥直接问道:“六哥,这石碑有什么名堂不成。”
衍圣公也拱手道:“殿下,额……石碑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胤祚刚要开口,便有人先道:“石碑无什么不妥,只是这碑文有些犯了圣上忌讳。”
众人向讲话之人望去,只见一个中年文官走了出来,其身穿正五品白鹇补服,此人身材修长,腰板笔直,放在一众文官中,颇有种出尘气。
衍圣公有些急道:“聘之,殿下讲话,哪容你置喙,还不速速退下!”说完,朝着胤祚拱手道:“此乃孔家后人,名曰尚任,官居国子监博士,唐突各位殿下,老臣代他向殿下们陪不是了。”
按辈分,孔尚任乃是衍圣公的爷爷辈,但两人仅相差九岁,且衍圣公是孔子嫡孙,又袭衍圣公爵位,故在外面,衍圣公是以平辈的语气与孔尚任说话的。
胤祚本是在权衡利弊,既然有人出了这个头,胤祚也乐得清闲,便道:“不妨,我觉的孔大人说的有理,让他继续说吧。”
衍圣公皱眉,已然有些气恼,说道:“聘之,大成至圣文宣王乃是先圣封号,这碑文自前明便是如此,从未动过,不知有何疏漏之处啊?”
这事不好解释,难道照实说康熙忌讳“大成至圣文宣王墓”中的这个“王”字吗?说康熙是皇帝,不愿拜王?
这不是编排康熙气量小吗?
孔尚任也不是傻子,便道:“钟在勿急。”说完,走到胤祚身前,拱手道:“殿下,可否借黄绸一用?”
胤祚知他是要用黄布将“王”字遮住,只是这样太过显眼,再说为了祭孔,康熙只带了随行护卫,太监宫女一概没有,哪来的黄布,便道:“用供台吧。”
这话一出口,衍圣公更是莫名其妙。
孔尚任却恍然大悟,拱手道:“殿下高明。”
既然衍圣公也不反对,孔尚任便叫了几个侍从来搬供台。
他自己站在蒲团后,看到供台将“王”字遮住了,便道:“好了,就放这吧。”
重新挪过地方的供台离石碑近的令人发指,在场众人一脸迷茫,不知孔尚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五百三十九章 十门红衣炮
待众人见供台安置好后,康熙也从甬道走了回来。
众皇子及衍圣公都站回了与拿来了位置,不出一言,凝神以待,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康熙步子很快,众皇子们一看,就知道康熙带着怒气。
只见他站回孔子墓碑前,给了礼官一个眼色。
礼官会意,高声道:“拜!”
康熙闻声,跪倒在孔子墓前,弯下身子,深深叩首。
他身后的皇子、群臣也随之跪倒在地,向圣人磕头。
礼官长松了一口气,康熙身后观礼的文官们,眼中也全是喜悦的神色。
现在,康熙祭孔的礼仪已经全部结束,皇上尊儒之名,也将借此传遍全国。
天下归心,四海升平的那一天,也更近了。
“起!”随着礼官一声呼喊,康熙从蒲团上起身,待完全站起,却突然发现石供台被人挪过了,刚刚好遮住了墓碑上的王墓二字。
康熙转瞬间便明白了这其中的含义,回头狠狠的瞪了身后四个皇子一眼。
本来还有些沾沾自喜的胤祚,瞬间噤若寒蝉。
此处毕竟是孔家墓地,外人不好久处,拜完了孔子后,康熙便领着众臣离开。
衍圣公故意走的慢了些,站在那明黄蒲团后面瞧了瞧,想看看为何六阿哥搬动供台之后,皇上就毫不犹豫的拜了下去。
这一看,果然看出了端倪。
原来圣上便是忌讳这“王”字,衍圣公恍然大悟。
“也是,圣上贵为天子,只拜天地亲师,对孔圣下跪,是拜先师,而非拜这大成至圣文宣王。”衍圣公心中想道,“只是供台这样贴着墓碑摆放,到底是于礼不合,倒不如在石碑前加筑一道矮墙算了。”
出了至圣林,康熙便直接回了行宫。
虽然此时不过午后,但众臣见康熙明显情绪不佳,也不敢说话。
回到衍圣公府后,皇子照例向康熙请安,然后各回各家。
却不料康熙冷冷的道:“用供台将石碑挡起来,是谁的主意?”
众阿哥都一惊,十四阿哥最先道:“是孔家国子监博士,孔尚任的主意。”
康熙闻言,冷哼一声道:“自作聪明,可恶!”
胤祚暗道好险,幸好有孔尚任做了这个出头之鸟。
“罢了,朕有件事要告予你们。”
康熙这话一出,所有皇子都屏息凝神,等待下文。
“湖南茶陵有人造反,这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几个阿哥对视一眼,都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康熙将几个皇子的神情收入眼中,继续道:“叛军势如破竹,声势愈大,湖南八旗、绿营都是一触皆溃,故朕让大阿哥胤禔前往武昌,协同湖广总督陈辉祖共平叛军,朕又抽调山东、广东、湖南、云南等地兵马,协助平叛。”
这便是解释了这段时间大阿哥的去向。
大阿哥从济南出发直奔武昌,轻装简行,身边侍卫定然不多,故康熙并未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皇子们,也是为了大阿哥安全考虑。
此次大阿哥显露争储之心,康熙并未加以责罚,而是将之派到战场历练,看似是给了大阿哥一个机会,但现在监国的是太子,大阿哥只是坐镇武昌,最终还是受太子管制。
既没有威胁储位,又安抚住了大阿哥,同时还是借此事,看看太子和大阿哥的才干如何,可谓一举夺得。
“不过,朕要告诉你们的,并不是这些。”康熙话头一转,压低声音道,“朕收到消息,此次叛军不仅牵涉到朱三太子,背后还有天地会的扶持。”
如果是朱三太子对清廷来说是跗骨之蛆的话,天地会则是心头之刺。
天地会以反清复明为旗号,在民间颇受爱戴,俨然是民间第一大帮派。
虽然天地会以反清复明为口号,但自清初以来的历次反清起义,天地会都从未参加过,反而极热衷于刺杀。
不少九品、八品、甚至五品的官员死在天地会手上,甚至胤祚本人也三番两次的受到天地会刺杀,险些丧命。
究其原因,天地会还是相当于江湖帮派,活动以行侠仗义为主,其成员对贪官污吏的憎恨,也比对满清朝廷的憎恨强得多。
自胤祚在东北将凌子虚为首的天地会头目一网打尽之后,已经很久没听到天地会的消息了。
此次突然听天地会从康熙口中说出,而且还和造反有关,胤祚顿时心头一紧。
“偏偏长沙城内,有十门平三番时留下的红衣大炮,而就在朕拜孔圣前收到军报,叛军已攻入了长沙。”
虽然大清现在最好的炮,是齐齐哈尔神威二,但这并不意味着红衣大炮就是废铜烂铁。
红衣大炮是欧洲火炮,明朝时传入华夏的,因为是从欧洲人手上缴获的,故称红夷大炮,因为满清忌讳“蛮夷”等字眼,故改为了红衣大炮。
无论从射程、威力、精准度上来说,红衣大炮都能给冷兵器时代的军队以毁灭性的打击。
从满清入关到平三番、台湾,红衣大炮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若不是神威炮横空出世,红衣大炮现在还是清军的主战炮呢。
清廷对红衣大炮的看管也是极严,所有红衣大炮,全部由神机营统一管理,只在几个特例城市存有几十门,而长沙就是这样一个特例城市。
八阿哥反应极快,一下就看到了问题症结所在,拱手道:“皇阿玛,长沙离南京有一千五百里,若是沿湘江向北走长江水陆,半月不到,便可将火炮运抵,这……对圣驾威胁颇大啊。”
四阿哥拱手道:“皇阿玛,儿臣建议皇阿玛暂缓南巡,待叛逆伏诛,寻回火炮后,再继续南巡。”
康熙不屑的道:“朕此去祭禹陵、明孝陵,天下皆知,无故推迟,岂不令天下人猜疑?当年剿灭葛尔丹时,寒铁怯薛离朕只有两百步,朕都没退过半步,区区十门火炮,朕还未放在眼里。”
四个阿哥对视一眼,都已明白了康熙的用意,四阿哥拱手道:“皇阿玛,儿臣明白了,儿臣定当与兄弟们竭尽所能,查出奸佞,保圣驾无恙。”
康熙露出微笑:“这才是朕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