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章 中午(上)
胤祚见靠近私盐船了,也就不再提及练武的事情了。
李德全双膝微弓,双臂略一用力,也不见船撸如何摇摆,小船的速度却快上了许多。
半柱香的功夫不到,就到了大船之侧。
古代船只大小不按“吨位”计量,而是按“料”来计量的。
五百料的船,意味着造船用了五百根木料。
在长江水道上,五百料的船已是极大的了,就连长江水师的楼船,最大也不过七百料而已。
远看时,还觉得这船有多大,近看才发现,光是这船舷就有两人多高,不用软梯,根本上不去。
船舷上,几个凶神恶煞的脑袋探出来,一人不耐挥手道:“去去去!还没到饭点呢,不收河鲜!”
不过康熙三人穿的打扮,显然不是渔民,那人立马警觉起来,喊道:“什么人?来干什么的?”
接着船上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
胤祚仰着头,拱手道:“我们是来买盐的,劳烦几位通报船主。”
“买盐?疯了吧你。没有没有,快滚!”那人刚苍蝇一般,极为不耐。
胤祚笑着道:“江南阴雨连绵,你们又是在船上,这盐受了潮,恐怕就不好卖了吧?”
那人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发作,胤祚又道:“我们是二爷介绍来的,真心实意买盐,凡请通报。”
所谓二爷,就是二丫与这些人接触时的称呼。
船舷上的几人权衡片刻,一人离开去通报了。
片刻后,那人回来,小心翼翼的问道:“既然是来买盐的,可带了银子?”
胤祚从怀里掏出张一万两的银票,展开了让船上的人看看清楚,说道:“这是一万两银票,各位可到……”
“到银座银行兑换是吧?兄弟走南闯北的,银票还是认得的,上来吧。”说着就放下根软梯来。
胤祚接住软梯,却被李德全拦住道:“六公子,让老奴先上吧。”
胤祚点点头:“也好。”
在李德全之后,康熙也顺着软梯爬了上去,胤祚留在最后。
大船上下来人,用绳子将他们来的小船绑住,免得被波涛带走。
胤祚上船之后,只见十几个样貌凶恶的壮汉虎视眈眈的打量他们,每人手上都拿着兵器,明目张胆的宣扬他们做的是不法营生。
“三位,请随我来!”其中一人抱拳,而后带路往艉楼走去。
三人进了艉楼,那些打手便在堵在门口。
艉楼拥挤,摆设简单,只有一副桌案,一张大床,床上纱帐拉下,隐约可见里面有个身姿曼妙的美女。
一个獐头鼠目的男子坐在桌案后面,一手搂着一个美艳妖姬,一只手不住抠脚。
康熙看了这幕,不由眉头微皱。
胤祚开门见山,掏出银票道:“这一万两银子是定金,带我们先去验货,若是无碍,明天再派人送其余的银子。”
那獐头鼠目的男子名叫张术,道上称呼为鼠爷,原先是范府管盐务的管事,后来一起归属了两行,负责陕西几个州府的盐务,后来孙行首降了徽商,他就趁机带着盐南下,逃到了江宁来。
此人早就被胤祚查的底掉,只是小混混之类,算不得什么狠角色,不然也不敢将康熙带来。
鼠爷看了眼银票,慢条斯理的道:“银票不着急,额先问问你们,你们真是二爷介绍来滴?”
此人一开口,便是浓浓的汉中话,好在与江宁官话比,还算听得懂。
胤祚道:“如若不是二爷,我们又如何能在茫茫大江之上,找到您这艘船呢?不过既然我们已经上船了,是不是二爷介绍来的还重要吗?银票是不是真的,才是最重要的,您说是吧?”
鼠爷一乐,伸手道:“银票拿来验验!”
他的手下立马走到胤祚身前,看那架势,便是要抢。
李德全不动声色的挡在胤祚身前,却被胤祚拦了下来,将那银票递了过去:“随意看。”
“算你识相。”那手下恶狠狠的道,随后将银票给了鼠爷。
鼠爷接过银票,走到窗前就着光不住研究。
胤祚一看他那架势,就是没见过一百两银子以上的银票,不懂如何勘验真伪,便提醒道:“你摸摸左下角花纹,看看是否发涩?”
鼠爷依言摸了摸,点点头:“确有些涩。”
胤祚又道:“您再就这光看看,面上的花纹和一千两的字样,是否有重影?”
鼠爷看看道:“没有。”
“再查查右下角编号,是否是十三位数?”
鼠爷有心想数,可惜不认识阿拉伯数字,半天数不清楚,干脆收起银票道:“三位颇有诚意,想必银票定是真滴,不验咧。走!额这就带三位看看盐去!”
鼠爷说完出了艉楼,走到甲板上,用力一拽,甲板被拉起来一片,露出下面的船舱,里面漆黑一片,只能看到一架梯子延伸下去。
“走!”鼠爷当先走了下去。
李德全跟在后面,康熙还是在中间。
待胤祚下了船舱之后,首先便是闻到浓浓的霉味,而后眼睛逐渐适应阴暗的光线,看见船舱中都是灰黑的麻袋,一带罗着一袋,一直顶到仓顶,塞得满满当当,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整个船舱能活动的地方,也只有梯子周围。
“额来江宁十天了,卖出去了好几百斤,这才在舱里空出来这点地方,要不然,还真下不来咧。”
鼠王说着递过来一个竹勺,李德全接过。
“随意插插试试,都是上好的官盐,产自长芦盐场的,又细又白,比江宁的淮盐还好。”
李德全看了康熙一眼,康熙点点头。
于是李德全走到一个袋子前,用力一插,只见那袋子破了个小口,将竹勺抽出,里面慢慢都是细如霜雪的白盐,还有细盐不断从破洞中洒出,如白色的细流。
鼠王拿了张糙纸,抹了浆糊将那洞粘上。
李德全将那勺子递给康熙,康熙接过用手指搓了搓,确实又细又白,胤祚尝了尝,也是很纯粹的咸味,没有其他怪味。
“确是官盐。”李德全也尝了尝,说道。
大清盐铁禁榷(què),私人只能偷偷晒盐,故私盐一般混有各种杂质,无论味道、粗细、颜色都与官盐绝不相同。
李德全为康熙试了几十年膳,嘴巴也是养的极刁,是不是官盐自然一尝便知。
“额斗胆问一句,三位是做什么营生的啊?”
康熙三人品盐的时候,鼠王已不知何时走到梯子的下方,挡住了船舱唯一的去路,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
第六百零一章 中午(下)
胤祚回道:“我们家是做生意的,倒买倒卖,什么赚钱做什么,譬如这批盐,由你来卖,只能卖到一百五十文一斤,让我卖却可以卖到更高。”
鼠爷从后腰抽出一把刀,放在手里不住把玩,问道:“江宁城内情形我也了解一二,三位可是姓曹?”
胤祚冷笑:“怎么?区区两万两银子的生意,还值得如此防备?放心好了,我们不是两行的人,也不是官府的人,不让你现在也不会好端端的站在这了。”
鼠爷思量片刻,也觉得这话有理,便收起了刀子。
胤祚在船舱内走动,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盐袋子,皱眉道:“你们这盐堆的也太密了些,里面究竟有没有东西,说不清啊。”
鼠爷道:“三位若不放心,可下船看看我这船的吃水深浅。”
胤祚摇摇头:“光看重量可不行,你们以次充好怎么办?”
鼠爷赔笑道:“公子说笑了,你既然知道两行,也该知道额们这批盐是从哪里运来滴,咋会以次充好嘛?”
康熙这时突然开口道:“你们与两行究竟是怎么回事?仔细说说。”
鼠爷权衡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在梯子上坐下道:“行。既然三位不放心,那额就讲讲,这个两行啊,各位知道吧……范家倒了之后,两行接了范家的盐票,官督商运嘛,本来是好好的,可额们盐行行首突然就离了两行了,各大盐路均乱成一团。额心想,汉中一斤盐不过一百文,运到江宁来,又能贵上五十文,这一来二去,就是五千两银子的利银啊……嘿嘿,既然三位诚心买盐,我就交个实底,一百五十文一斤,如何?”
康熙又问道:“长芦盐场和淮盐同是官盐,为何长芦的官盐比淮盐便宜这么多?”
他久居上位,说话间自有种高高在上的味道,让鼠爷听了很不舒服,骂骂咧咧答道:“便宜还不好吗?问那么多干嘛?”
康熙少有被人顶撞,一时微愣了一下。
李德全呵道:“大胆!”
鼠爷摸到刀子,冷冷笑道:“怎么?想比划比划?”
胤祚赔笑道:“玩笑玩笑,和气生财,我爹只是想弄这批盐的来历。其实咱们都将知道,淮盐为什么贵成这个样子,无非是有人捞了好处了,只是两行的盐为什么这么便宜,就不得而知了。”
鼠爷没好气的道:“当然是因为两行不给官员送礼呗。两行背后是六阿哥,朝中上下谁人不知,哪有人敢跟六阿哥的商号要好处。”
康熙皱眉道:“官吏克扣商贾也是常有之事,如何能使盐价上升如此之多?”
鼠爷被逗乐了:“这位爷,一看就是在家呆的太久,连现在是个什么世道都认不清楚,也罢,额就给你说道说道。淮盐出海州,行销江南七省,朝廷按照州府将江南七省分了5纲,每纲盐引10万,每引白盐300斤,每引折价15两6钱,税银5两,公使(运费)银3两,这只是朝廷明面上的,暗地里,盐商买盐,盐法道那里就要每引孝敬6两……”
康熙大怒:“这帮人收的好处比朝廷税银还多!真是岂有此理!”
鼠爷笑出声来:“哈哈哈……这还只是开始,后面行盐队每过一府县,便要上缴‘盐敬’,县衙每引5钱,府衙每引2两3钱,过城门关隘,还要缴‘城门敬’,视官职大小,百总每引2钱,千总每引6钱。”
康熙盛怒之下,飞快的算了一遍,继而冷冷道:“不对,自海州至江宁,总共四4府13县,算上人工、车马、城门敬等林林总总开销,也不过每斤160文上下,何以至每斤200文的盐价?”
胤祚诧异的看了康熙一样,这一串数他还没理清楚,康熙已经算出结果了,心算之强,匪夷所思。
鼠爷白了康熙一眼道:“你当盐商运了一路,是做善事不成?”
胤祚趁机道:“扬州盐商,一个比一个心黑,每引要得15两利银,才肯罢休啊。”
“这位公子是个明白人。”鼠爷夸赞道。
康熙气的脸色已有些发白,不再言语。
胤祚见状道:“好,我们问题问完了,这船盐我们要了,那一万两银子就算是定金,明日我派船来运盐。”
说完就拉着康熙向往舱外走。
可鼠爷正坐在梯子上,毫无起身的意思,目光不住在三人身上大量,嘴角挂着冷笑。
胤祚微微一惊,心想难不成是身份暴露了,嘴上道:“你这是何意?”
鼠爷起身,三角眼中闪着寒光,一步步朝着三人逼近,口中道:“公子可知道我为什么打探三位身份吗?江宁城的知府被砍了脑袋,现在城里正乱着呢,只要三位不是江宁织造府上的人,葬身在茫茫江面上,又有谁会追查?”
胤祚眼前寒光一闪,鼠爷已经把那把匕首攥在手里,匕首刀背已是锈迹斑斑,刀刃却闪着银光,上面还有些乳白色的细小颗粒,明显是涂了毒的。
胤祚三人被鼠王逼在一个角落中,身后便是堆积如山的盐袋子。
“你被忘了我们是二爷引荐来的。”胤祚搬出二丫来。
鼠爷笑道:“二爷武功是厉害,但他不是没上船吗,额弄死你们三位,然后起锚顺流而下,谁还能找得到额。”
胤祚装作害怕的样子,躲在李德全身后,说道:“你觉得我们三个孤身上船,会不带高手?”
鼠爷大笑:“小子,你当江湖高手都是大白菜不成?好了,废话少说,拿命来吧。”
他话音刚落,猛地将匕首捅出,而后正中自己喉咙。
鼠爷满脸惊恐的望着李德全,而后喉咙中发出咕咕声响,软软倒了下去。
胤祚甚至没看见李德全出手,仿佛鼠爷就是自己出刀捅自己一般,动作浑然天成。
李德全回身朝康熙拱手道:“皇上,老奴去去就来。”
康熙点点头:“去吧。”
“喳。”李德全答应一声,而后身如鬼魅,飞一般的冲出船舱。
胤祚头上顿时传来一阵阵鬼哭狼嚎之声。
趁这个功夫,胤祚在鼠爷胸前,把那张一万两的银票又掏了出来。
一炷香的功夫后,李德全从梯子慢悠悠爬下来,已恢复成了那个年老太监的模样,走到康熙面前躬身道:“皇上,老奴已把行船备好,可以启程了。”
康熙点点头,往舱外走去,胤祚随后出去,只见甲板上半个人影也无,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痕迹,那些打手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胤祚问李德全那些打手都哪去了。
李德全媚笑着道:“老奴觉得有碍观瞻,都堆在艉楼了,顺便把血迹也清洗了一番。”
第六百零二章 下午(上)
回程的船上,康熙心情极端恶劣。
胤祚也就没敢再提让李德全教二丫武功的事。
只是脑海中不停脑补,李德全究竟是如何在一炷香内杀了二十多个人,还顺便搬运尸体,擦了地。
回去的路上,自然还是李德全摇橹,速度不紧不慢,但船却平稳至极。
沉默许久的康熙冷不丁开口道:“徽商每引利银15两,那两行每引的利银是多少?”
“额……”胤祚一窒,见康熙现在心情极差,只能老实答道,“9两上下……”
“呵……你倒不贪心。”康熙一声冷笑。
这似嘲讽,又似讽刺的一句话后,便没了后文。
小船一路划到码头边。
康熙冷着脸先登上栈道。
三皇子见他平安归来,都很高兴,只是一看康熙冰冷的脸色,都不敢多嘴,只得默默跟在康熙身后。
二丫已不知到何处去了,不在栈道上,胤祚也没空管她。
跟着康熙走了几步之后,几个皇子凑到胤祚跟前,低声问起船上情况。
胤祚把当时情况,一五一十的跟众皇子讲了。
大家都恍然大悟。
四阿哥恨声道:“盐税是大清最重要的赋税,这些人竟躺在国之柱石上发财,着实该死!”
八阿哥想了想道:“六哥,你早知道淮盐居高不下,是有贪官污吏和黑心商贩捣鬼,为何不直接禀告皇阿玛,反而要拉他来民间亲眼看看?”
胤祚叹口气道:“八弟,淮盐之弊,朝野上下又岂止我一人清楚,你觉得为何无人向皇阿玛上折子呢?”
八阿哥低头苦想片刻,这才恍然大悟,抱拳道:“多谢六哥教诲。”
十四听的云里雾里,追问道:“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八阿哥把他拉倒一旁,小声说:“盐务贪腐已成了江南官场上的规矩,人人皆是如此,人人都心照不宣,谁站出来把窗户纸捅破了,谁不就成了海瑞一样的蠢货了吗?”
十四一挥拳头,愤慨道:“将贪官污吏全都抓起来,该砍头的砍头,该流放的流放,不就行了?”
八阿哥摇摇头:“没这么简单,若是一省官员贪腐,还可刮骨疗毒,现在江南半壁皆是如此,轻举妄动,恐怕会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
胤祚接口道:“而且现在淮盐虽有积弊,但也保障了江南等地的用盐,可以说利大于弊,还没到必须采取断然措施的时候。”
十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片刻后又疑惑的问道:“既然淮盐于社稷尚无大碍,六哥为何非要执着让皇阿玛来民间查探此事?”
这话一出,其余皇子也都看过来,这也是他们还未想通的问题。
胤祚狡猾一笑,点点十四的脑门道:“这个嘛,我自有原因。”
康熙脚步很快,又走回了江宁城内。
此时刚到下午,初秋的江宁阳光炙热,一行人走的汗流浃背。
十四擦着汗道:“皇阿玛这是要去哪啊?”
胤祚看看方向,康熙是往江宁北便的市集去的,便道:若我没猜错,皇上应是去江宁盐铺的。”
说话间,众人已走到市集上,市集口便是江宁法场所在,行刑那日被雷劈塌的酒楼还在。
市集内人来人往,游人繁多,偶尔还能见到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江宁自古便是繁华之地,其富庶在这集市上就可见一般。
“盐铺在何处?”康熙突然问道。
胤祚连忙上前带路。
走了几条巷子之后,一处占地颇大的庄子出现在眼前。
白墙青瓦,朱漆大门,门上挂着一个古朴匾额——“玉霖盐铺”。
此时盐铺的大门敞开,可半个人也未见到。
盐乃是家居必须,贩官盐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故大清盐铺大抵都是这般阔气,盐铺建的如庄园般,前院是卖盐做生意的,后院就是盐铺掌柜伙计生活起居之处。
整个江宁,这样的盐铺共两处,分别位于城南城北。
正如那已死的鼠爷所说,淮盐用的是纲盐法贩盐,通俗的说,就是一个盐商一片销售区域,同一个地区没有两个以上的盐商竞争。
故而两处盐铺都叫“玉霖盐铺”,同属于扬州一户姓马的盐商。
康熙当先走入盐铺,绕过屏风后,只见里面的门房下摆着个桌子,一个伙计正坐在桌子后面,拿着茶壶优哉游哉的嘬着茶。
“盐多少一斤?”康熙走上前去问道。
那伙计放下茶壶,乐了:“新鲜了,您是来买盐的啦?”
胤祚见状也不废话,直接掏出一张十两的银票,摆在桌上。
那伙计瞅了一眼道:“哦呦!银子还是好的呀,您刚刚问盐多少一斤是不啦?现在是二百一十二文一斤了。”伙计说着便要伸手去拿银票。
胤祚将银票摁在桌上:“别急,等我父亲问完了,银子才归你。”
康熙皱起眉头:“我听人说,城里官盐应是二百文一斤才对啊。”
“哦呦!您那是老黄历啦,二百文是半个月前的黄历啦,老早就是二百一十二文啦。”
康熙不解:“官盐滞销,盐价不降反升?这是何道理?”
那伙计嘬口茶道:“您问的出这个问题,想必也是知道行情的啦,不瞒您说,北边来的盐便宜是便宜的啦,但迟早会卖光的,最后百姓们还不是要来我们这买盐。”
康熙强压火气:“那你们就随意涨价?不顾百姓死活?”
那伙计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安抚道:“这位老兄,这么大火气做什么,涨价也是上头的意思,我一个小伙计哪里晓得的呀?”
胤祚将那银票往外一推:“把你们盐铺管事的叫来。”
伙计拿了盐票千恩万谢的走了。
过了一会,盐铺掌柜出来,拱手道:“不知几位有何见教?”
“我问你,官盐为何涨价?”胤祚直接道。
盐铺掌柜皮笑肉不笑的道:“敢问阁下官居何职啊?”
胤祚淡淡道:“无官无职,随家父南游。”
掌柜面上一冷:“那就请恕在下不能相告了,请吧。”说罢做了个赶人的手势,自己往回走了。
“慢着。”胤祚说着,拍出一万两银票。
这下,那掌柜的算是走不动路了。
第六百零三章 下午(下)
那掌柜的犹豫许久,终于拿了银票道:“这事我也是听上头说的。听说扬州盐法道,新上任了一个运判,盐商都要孝敬好处,我们马家孝敬了一万两银子,这才把盐价提升些许,好找补回来。”
扬州盐法道总管两淮盐务,又称两淮盐法道,是仅次于江南织造局的肥缺。
康熙怒极反笑:“好啊,一个盐运判,从六品的小官,方一上任,就收了上万两的好处!真是找死!此人叫什么名字?”
康熙一生气,周围人等顿时噤若寒蝉,那掌柜的也是有眼色的,看出康熙非同一般,顿时跪在地上道:“大人在上,小的不敢欺瞒,此人姓孙,我们称之孙运判,至于名讳为何,就不得而知了。”
“姓孙?”康熙看了胤祚一眼。
胤祚立马道:“此人姓孙,名右,原是晋商范家奴仆,后来归于两行,做盐行行首,月前被徽商利诱,背弃两行,出任扬州盐法道运判。”
“好啊,原来就是此人。”康熙恨得牙痒痒,“胤祚,马上派人传朕口谕,将此人罢官夺爵,三族流放宁古塔!”
胤祚抱拳:“儿臣遵旨!”
“还有!”康熙想了片刻道,“拟旨,扬州盐法道卖官鬻爵,操纵盐市,猖狂至极,自两淮盐运使下,一应官吏,罚俸一年,以做反省;另,从今往后,民间盐价不得超于一百五十文。”
“儿臣遵旨。”胤祚虽然有心说,盐价应由市场决定,不能一刀切的把盐价定死,但现在康熙正在气头上,还是等等再说为妙。
康熙说完,出了盐铺大门。
胤祚刚想走,想起了自己的一万两银票,去找那掌柜的,却发现他已经被吓晕在地上了,那一万两银票放在手中轻轻捏着。
胤祚笑道:“聪明人,晕的是时候,既然你主动把银子还我,我便卖你个乖。”说罢,把银票拿走,又对那掌柜的小声交代了几句。
胤祚出了门,先找人去传口谕。
至于圣旨,写起来极端麻烦,胤祚将内容记下,回去找个翰林写便是。
出了盐铺大门,康熙心情已恶劣到极致,只是闷头往前走。
胤祚原本准备诸多行程,比如去江边吃农家鲜鱼,还有看民间的戏班子,去江宁城内看看贫民生活等,现在康熙心情如此之差,显然是都去不了了。
“皇阿玛,咱们这是上哪去啊?”胤祚硬着头皮问道。
“回宫!”康熙硬邦邦的道。
胤祚回身看了眼三个兄弟的脸色,都直勾勾的盯着他,眼神意味深长。
那意思很明显,既然是他把康熙惹怒的,也该由他将康熙安抚回来。
胤祚只得再硬着头皮道:“皇阿玛,难得出来一趟,儿臣想再带皇阿玛去一个地方。”
康熙有些疲惫的道:“不去了,朕没心情。”
胤祚拱手道:“皇阿玛,早上百姓的评价都是些片面之词,何不去听听读书人对皇阿玛的看法?”
康熙停下脚步:“此话何意?”
“今日是七月十五,儿臣得知,今日江畔有一场赏月雅集,江宁士子大多会聚在一起,吟风赏月,指点江山,皇阿玛何不去听听?”
其余皇子见状,也纷纷相劝。
康熙便道:“也罢,待用过午膳便去看看。”
胤祚道:“儿臣这便命人传膳。”
康熙却道:“不用了,再去上午那家茶馆吧。”
……
踏入茶馆,胤祚直接塞给伙计一百两的银票,并对他耳语道:“有说书先生没有?”
小二一指茶楼内:“那不就有一个,正说着呢。”
胤祚看向那人,说的正是《三国话本》,说的唾沫横飞,底下茶客们看的津津有味。
胤祚摇头道:“这个不行,换一段歌功颂德的。”
小二陪笑道:“不知大爷要歌颂哪位的功德?三皇五帝?梁山好汉?郭靖黄蓉?”
胤祚摇摇头:“汉朝,汉武帝!”
楼上雅间,康熙见胤祚久久没入座,便问道:“胤祚在耽搁什么呢?”
十四连忙打掩护道:“六哥在茶客中安插侍卫。”
康熙颔首:“也罢,随他去吧。”
不一会,小二上来,康熙叫四阿哥点菜,四阿哥随意点了几样。
片刻后,他们点的茶点都端了上来,却还不见胤祚上来。
康熙道:“李德全,你去找找胤祚。”
“老奴遵旨。”
“不必了,儿臣来了。”胤祚笑容满面的走进雅间。
康熙道:“既然来了,便落座吧。”
胤祚坐下,十四向他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胤祚嘴角一勾,偷偷做了个ok的手势。
这个手势十四之前也见胤祚做过,此刻也是心领神会,放下心来。
雅间中,康熙等人正围在桌旁吃着茶点。
这些小点心与宫里的比起来,自然没那么精致,不过宫里饮食极重养生,饮食大多清淡,这些茶点则可劲的放糖,吃起来甜腻腻的,倒也不算难吃。
雅间与外面不过一墙之隔,早上人声鼎沸的茶楼,此时却没什么声音。
突然,只听得厅中一声响亮的男声:“孔明曰:‘想来云长想念曹操昔日之恩,故意放了。但既有军令状在此,不得不按军法处置。’遂叱武士推出斩之!正是:拚将一死酬知己,致令千秋仰义名。未知云长性命如何,且听下回……”
“啪!”的一声惊堂木响。
“……分解!”说书先生拖个长调。
满厅的宾客顿时活泛起来,纷纷骂那说书的停的不是时候。
十四听到此处,纵使早知道关二爷没被砍头,也还是一脸愤然之色。
“……诸位稍安勿躁,掌柜换了个说书先生,今天给大伙说一个新的!”下面有人安抚茶客。
茶客们声音渐歇。
半晌,惊堂木一响。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定场诗一念,惊堂木一拍,厅中再无半句闲话。
说书先生继续开口道:“话说元光二年,坐拥天下的乃是大汉朝,大汉北边则是凶恶的匈奴人……”
说书先生讲了一段汉武帝征匈奴的故事。
康熙等人吃饭了茶点,还未到雅集的时间,便坐在雅间中,听那人讲评书。
约莫一个时辰后,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好!”厅中掌声连成一片,随后不时有铜钱落地的声音,显然都是给说书先生的赏钱。
这段评书本叫“霍去病封狼居胥”,可这个故事在大清颇敏感,久而久之便没人敢说了。
胤祚叫说书先生改改内容,用汉武帝替换了霍去病,让汉武帝做了主角出征漠北。
虽然故事是假的,但先是说匈奴人对大汉的百般侮辱,而后又让汉武帝亲征,扫荡漠北,极是提气。
说书先生下台后,厅中又热闹起来,话题很自然的便从汉武帝亲征漠北,过渡到了康熙亲征漠北。
顿时,楼下响起一片溢美之词。
胤祚和十四对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第六百零四章 黄昏
“要说这评书还是编的故事,历史上汉武帝征漠北,派的是卫青霍去病,他自己待在都城,可没有领兵打过仗。”
“是的呀。人家都说霍将军封狼居胥,可没听过汉武帝封狼居胥的。”
“要说亲自带兵出漠北的打仗的皇帝,史上只有两位,一个是前明的永乐皇帝,另一位就是当今圣上了。”
“哦呦!永乐皇帝就不要提了,他五次出征大半时间都是在草原上游玩的,连瓦刺人影子都没见到的。”
“你这话不对吧?五征蒙古可是大胜来着?”
“哪有什么大胜啊?要真大胜了,漠北怎么不在前明治下?又哪里来的‘天子守国门’的说法?”
楼下打听争论不止,康熙未出一言,静静品茶听着。
那个松江口音的人,用尖细声音继续道:“要我说,论亲征,还是要看当朝圣上的呀!两征漠北,不但平了葛尔丹,还收了喀尔喀蒙古,自秦至明一直是抵御边患的长城,成了自家内墙,这才是实打实的功绩的呀!”
其余人一阵附和,有人还道:“就是,现在准格尔都被平了,中原自古以来备受北狄欺辱,现在一股脑的,全被圣上灭了,从此我们再无敌手了。”
有一老者道:“现如今,四海皆平,国泰民安,万邦来朝,这是盛世之兆啊。”
……
楼下夸赞,持续了近小半个时辰。
康熙面上微露笑意,而后起身道:“咱们走吧。”
胤祚一看天色,现在正是黄昏,半边天还是火红的,便道:“皇阿玛,现在还没到士子雅集的时候,要不再等等?”
康熙道:“不去了。”
胤祚微感诧异:“皇阿玛说不去什么?”
“不去雅集了。”康熙说着出了雅间大门,“马屁偶尔听听还行,听多了容易熏着。”
十四到胤祚身边,埋怨道:“夸得太露骨了,被皇阿玛听出来了。”
胤祚叹了口气:“时间仓促,我给他们讲清皇阿玛亲征的功绩已不易了,哪还有时间教他们怎么拍马屁啊。”
十四不解:“皇阿玛亲征漠北,人尽皆知,这还要讲?”
胤祚给他一个脑瓜崩:“你当平头百姓和京城的官老爷一样呢?老百姓能知道当朝皇帝是谁就很不错了,不少人一辈子没出过江宁城,连长江以北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啊?”十四张开嘴。
“快走吧。”胤祚说罢也随后出了雅间大门。
回程路上,一行人无话。
西边,太阳已渐渐落了下去,江宁城被城墙斜长的阴影笼罩。
街上的行人渐渐稀疏起来,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在已经是不少人家睡觉的时间了。
偶有几个酒楼点了灯火,夕阳下散发淡淡微光,酒楼内外人影憧憧,酒香弥漫,彰显着这座城市的奢侈繁华。
巷角桥洞,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乞丐闻着酒香,蜷缩入眠。
极致的奢靡与极致的贫苦同处一个镜头中,让人不禁有种荒诞感。
这便是大清盛世吗?
胤祚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这里有富商大贾,一掷千金的繁奢;也有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市井;还有躲在桥洞下活得像蟑螂般的贫穷。
极度的贫富差距,这便是大清。
赞是“康乾盛世”也罢,讽为“番薯盛世”也罢,观察的人的阶层不同,造成了观察结果的不同。
大清是极复杂的。
它的政治制度是封建社会的最高峰,但它的矛盾却也是历朝历代的最高点。
现在不过是康熙年间,四海皆平,天下刚刚有盛世之兆。
然而官场贪腐、阶层固化、军队颓糜、贫富差距、土地兼并等一系列封建社会固有的问题已接踵而来。
纵使康熙之后,有雍正帝励精图治,也改变不了大清走下下坡路的结局,最终又成翻版的明朝。
而想改变这个结局,绝非海瑞所言“一振作间”那么简单。
“六哥,想什么呢?”十四问道。
胤祚回过神来,摇摇头道:“胡思乱想。”
此时他们正走在一个巷子中,迎面遇上一个拿着罐子的男人。
康熙四周都是做百姓打扮的侍卫,足有百人之多。
那男人见这么多人同时出现,楞了一下,而后看他们都是收摊回家的小商贩,便放下心来,说道:“别急着回家,今天盐铺降价了,一百五十文一斤,既然都走到这儿了,还不趁着便宜,去买点来。”
侍卫们敷衍两句,那人心里着急,便拿着罐子,急匆匆的走了。
康熙停下脚步问道:“胤祚,盐铺离这里很近吗?”
胤祚朝那人走的方向指了指:“过两条街就到。”
“看看去。”康熙一声令下,整个队伍就朝着盐铺走去。
走过两条街,本来空旷的街道,立马变得拥堵起来。
盐铺门口,密密麻麻堵得全是人,下午他们见的那个伙计,正站在门口,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喊话,维持秩序。
来买盐的人,人人手上都拿着盐罐子,一个贴一个,垫着脚,伸长了脖子,往门里看。
“不要挤,人人都有的呀!一个个来好吧!”那伙计喊得面红耳赤。
拥挤人群中,有人反向挤了出来,手中盐罐子已装满了盐。
周围的人都羡慕的看着他。
那人挤出来,看着自己手里的盐,满面笑容,双手合十,朝着四面八方不停的拜,不知在感谢哪路神仙。
拜完之后,那人心满意足的提着盐罐子,哼着小调离去了。
一会之后,又一个人挤了出来,也是一脸捡了便宜的笑容,不过很快收敛起来,将盐罐子护在胸前,像是怕谁抢一样,小心翼翼的回家了。
过了一会,挤出来一对兄弟,一人笑骂:“一百五十文一斤的官盐,买的跟私盐一样便宜,这盐铺不知害了什么疯病。”
他那兄弟立马堵住他的嘴,用眼神瞅了瞅康熙一群人。
两人默契的不再说买私盐的事情,商量着晚上做点什么好吃的,一路回家去了。
不知不觉,康熙站了小半个时辰。
李德全找就近的茶铺借来了长条凳。
康熙便坐在凳子上,津津有味的看着百姓买盐后的百态。
胤祚仔细数了,买到盐的百姓,没有一个出来是感谢皇上的,甚至感谢官府的都没有,倒是有人感谢盐商大发善心,不过绝大多数的,都是一脸占了便宜的窃喜,还有些人出来便骂盐商“脑子瓦特了”。
不过康熙却脸上带笑,一直坐了两三个时辰,直至百姓全都散去……
第六百零五章 150文的力量(上)
“六哥,你说那些百姓既没有叩谢天恩,也没有歌功颂德,甚至还有些市井小人的样子,皇阿玛为什么要看他们看那么久?”
回到曹府后,十四如是问道。
此时其余皇子们已和康熙请过安,各自回府了。
胤祚打了个哈欠道:“你懂什么,这些人市井不假,但绝不是什么小人,你只看到他们骂盐商,却没看到盐商对他们的盘剥。这些人才是朝廷统治的基石,是社会财富的创造者,这些人高兴了,皇上才能高兴啊。”
十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继而懊悔的说:“哎,早知道就不带皇阿玛去什么茶楼了,直接去盐铺好了。”
胤祚没好气的道:“你当这么多人都是地里长出来的?不得花时间准备?”
“哦。”十四摸摸脑袋,继而见了鬼一样的,站住脚步,怔怔的对胤祚道,“六哥,那些百姓都是你找来的?”
胤祚笑骂:“还用找?听闻官盐降价,百姓自然蜂拥而至!”
“哦哦,还好,还好!”十四摸着胸口道。
“不过,让官盐降价,却是我说的。”胤祚神秘笑道,“皇阿玛下午才宣旨,晚上圣旨还未发出去,要没我一句话,半个月后盐价恐怕都降不下去。”
十四紧张兮兮的道:“你这是……假传圣旨……”
“放心,不过是吓唬了那掌柜的一下,算不得假传圣旨。”
“六哥,你怎么吓唬的?”
“我说,‘若想活命,立马就把盐价将为150文,并且不限量供应。’”
十四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六哥,你真是神了!”
胤祚又打个哈欠,说道:“今儿个太晚了,先回去睡觉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说完便往自己的江离园走去。
十四跟上个来,急道:“不行,不行,六哥,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
“明天……明天吧。”胤祚睡眼惺忪的摆摆手。
十四急道:“就一句,六哥,你那天跟广远那老和尚说了什么?让他一下便把索额图招了出来。”
“哦,那天啊。”胤祚狡黠一笑,“我跟他说,反正天地会已经完蛋了,将幕后主使说出来,说不定还能扰的清廷乱上一乱。”
十四目瞪口呆。
胤祚哈哈大笑,一溜烟回房去了。
第二日醒来,洗漱更衣,先随三个兄弟向康熙请了安,回江丽园后,侍女怯生生的来报。
“殿下,府外来了好多扬州的贵客,都是来求见殿下的。这是名帖。”
侍女拿出的名帖,足有十来张,皆是硬纸做壳,上绣金线,丝绸料面,看起来极奢华。
“他们还拿来了好多礼物。”侍女又补充道。
胤祚倒了杯漱口,在喉咙间咕噜了一阵,然后吐掉,说道:“统统回了,谁也不见。礼物统统退掉,名帖也还回去。”
侍女应了声“是”,便去了。
“哎!回来。”胤祚又叫住她,“从今天起,但凡是扬州来的,我一概不见,名帖也不收,去吧。”
侍女答应一声,边走还边想扬州究竟怎么得罪了这位六皇子殿下。
片刻后,侍女回来禀报:“殿下,礼物名帖都按您的意思退了,只是那些贵客站在门外不走,恳请您见上一面。”
胤祚笑道:“什么贵客,都是贱胚子罢了,愿意等便等吧,随他们去。”
“呀!”胤祚说了句粗话,引的侍女一声娇呼。
胤祚乐了,心想到底是南方姑娘,这要搁彩裳、丫丫她们,恐怕还要跟着自己一块骂呢。
“再去帮我问问刘翰林,圣旨写的如何了,是否发出去了?”
“哦。”侍女答应一声,便出园子了。
一个时辰后,侍女回来禀报说:“殿下,奴婢差人问了,刘翰林说圣旨已经写毕,昨天连夜便四百里加急发出去了。”
胤祚一笑:“好。没事了,你下去歇着吧。”
两天之后。
扬州盐法道传来消息,一位姓孙的运判吊死在家中,其三族被流往宁古塔。
四天后。
江南七省,盐价大跌,不论离盐场远近,一应府县,所有盐铺官盐,通通每斤150文。
江南百姓自是乐疯了,疯狂争抢官盐。
而私盐顿时门庭冷落无人问津,私盐贩子也有的选择降价售卖,均被朝廷以雷霆手段绞杀,手段极为冷酷。
江南百姓一时谈“私”色变。
不少私盐贩子为了躲避朝廷追查,不得已,将成千上万斤私盐倾倒至长江之中。
有渔人称“一连数日,江水为之泛咸”。
近七月底。
私盐已在江南绝迹,一同绝迹的还有扬州烜赫一时的盐商。
150文一斤的盐价,盐商别说赚钱,连回本都做不到。
身家小些的盐商,几日内就被百姓们吃干抹净。
仅剩的盐商大户也是日夜聚拢在曹府门外,恳请见上胤祚一面。
可惜无论怎么祈求,六皇子就是不露面。
他们也知道此地是康熙行宫,不敢硬闯,焦急万分却半点办法也无。
正集体发愁间,有人想到了扬州的柳家。
……
扬州,瘦西湖,柳府正厅。
盐商中有头脸的齐聚一堂,桌上摆着上好的毛尖,可没人喝上一口。
几人嘴上甚至起了火泡。
几人做了半晌,大厅屏风后走出一人,折扇轻摇,长袍马褂,正是女扮男装的柳子钰。
“柳姑娘,令兄何在?”有人急道,这算是客气的。
有不客气的盐商直接道:“你哥呢?把你哥叫出来!”
柳子钰坐在主位上,淡然道:“家兄日前出游了,估摸月余才能回来,各位掌柜有什么话不妨对我说。”
一人斜着眼道:“柳姑娘,你能做柳家的主吗?”
柳子钰不卑不亢的道:“今日在座的,都是扬州盐商中德高望重的前辈,也是我富春银行的金主,我知道其中的分寸,也望各位前辈不要为难我这后生晚辈。”
众盐商听这话都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既然如此,柳姑娘,我便明说了,我马家要将富春银行中的银子全取出来,还要在富春银行中退股。”
“张家也是!”
“孟家也是!”
……
附和声响成一片。
那姓马的盐商道:“扬州盐法道近来的事情,想必柳姑娘已经知道了,我们扬州盐商与六阿哥为敌,才落了这么个下场,如今唯有与徽商断绝关系,去求得六阿哥原谅。”
张姓盐商痛心疾首的道:“150文一斤官盐啊!我在云贵线的官盐每卖一斤,我张家就要亏损40多文啊!纵使有金山银山也遭不住啊,为今之计只有脱离徽商,然后老夫亲自去向六阿哥请罪啊。”
柳子钰满脸为难之色:“诸位叔伯的存银,占了富春银行五成以上的储银,骤然抽出,恐怕银行就倾覆在即了,诸位的心血也会付之东流啊,六皇子不是不近人情的人,我们一同去恳请一番,陈明利害,也许事情会有转机。”
姓孟的盐商道:“不是我们不近人情,这几日我们也去行宫外求情了,好话说尽,连六阿哥一面都没见上啊。”
“与这女子啰嗦这么多干嘛,我们手里有银票,直接去富春银行取现就是,看他们还敢不给不成!”有暴脾气的已经坐不住了,毕竟每耽误一刻,便有成千上万两的银子亏出去。
柳子钰慌忙起身:“且慢,突然的大额兑付,会引起银行挤兑的!前辈切勿如此!”
那人怒道:“那你说怎么办?”
“也罢,我柳家做生意,最重一个信字,既然各位叔伯一心取现,那我柳家就算砸锅卖铁,家破人亡,也把银子给出来!”
柳子钰满脸凝重,咬着牙道。
“这个主,我柳子钰做了!”
第六百零六章 150文的力量(中)
第二日,扬州富春银行偷偷运出几千箱银两。
后一日,又运出了几千箱。
尽管银子都是晚上偷偷运往各大盐商处的,但纸里包不住火,盐商从富春银行抽调银两的事情很快不胫而走。
几天之后,对富春银行的大挤兑开始。
这场挤兑,由扬州逐渐蔓延至蔓延至整个江南。
一时间富春银票流动性全无,银行大门几乎被人踩烂。
富春将几个月来吸纳的储银,一股脑全都吐了出来。
像是一个剧烈呕吐的病人,很快吐完了肚子里的吃食,又开始吐酸水。
柳家经营江南几十载,攒下的厚厚家底,一股脑赔了个精光。
唐三彩、元景德、明清花,富春当几十年来攒下的精美瓷器,像是破花瓶一样,一车车的从柳府往外运。
苏东坡的字、吴道子的画,无数的名人真迹,一捆捆的搬离柳府。
甚至黄花梨的桌椅,紫檀的手串,妇人的簪子手镯都被运了出来。
散到江南各大典当铺中,极低的价格当出去,换来了少许的银子救急。
又过了几天,柳府的下人也遣散了几十人,这些人走的时候全都哭哭啼啼,可见柳府对他们还算不错。
可惜一代江南豪绅大家,就这么败了。不免惹人唏嘘。
不过唏嘘归唏嘘,柳家人来卖东西时,该往下压的价,可没人松口。
柳家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龙肉,地上的凡夫俗子,都要争先咬上一口。
反正从今往后,江南地界上就没柳家这么个字号了,谁也不用留着情面。
半个月后,终于,市面上不再有富春银行的银票,柳家终于还清了所有储银。
柳子钰兑现了她的承诺。
不过,此时的柳家,除了富春银行一个空壳外,也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五天后,消息随快马传进京城。
京城银座银行灯火辉煌的顶楼,柳子辉听闻此等惨状,脸上溢满苦笑。
“怎么样,二位掌柜,这回相信我柳家的诚意了吧?墙倒众人推,柳家如今与江南徽商已是恩断义绝。”柳子辉惨兮兮的道,“我柳家唯有真心实意,向两行投诚。”
云婉儿放下唐羽的来信,与吴泽交换了个眼神,而后道:“柳掌柜,我有一事不明。”
“请讲。”尽管家里已穷的家具都典当光了,但柳子辉还是保持着儒商风度。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徽商会输给两行?”
柳子辉点点头:“两行如日之初升,徽商是夕阳迟暮,输,是早晚的。”
“那你还帮着徽商?还成立富春银行与两行做对?”云婉儿追问。
柳子辉苦笑:“没办法,柳家世居江南,受徽商同辈相助甚多,骤然归于两行,岂不是陷柳家于不义?至于富春银行,那只是给银行进入江南做好准备,江南富春银行总行支行,总共三百零八家,可以尽皆归入两行名下,银行一夜之间便可从长江之畔,开到南海之滨,一应宣传铺垫、人情世故、交通往来,柳家早已打点好,两行坐享其成,岂不方便?”
吴泽摇摇头:“方便是方便,可柳家在江南影响太大,启用富春银行的班底,恐怕会使两行失去对江南的控制,不如一步一个脚印来的踏实。”
柳子辉走到窗前,凝望南方:“二位放心,柳家归入两行,只要股份即可,绝不过问商事,柳家也绝不参与两行决策。”
“柳掌柜好深的算计,好高明的布局,小女子佩服。”云婉儿福了一礼,“只是,你这么好的经商天赋,浪费了,岂不可惜。”
“哈哈哈哈哈!”柳子辉纵声大笑,“柳某这么多年来为商贾所累,不胜其烦,早就想纵情山水去了。”
云婉儿又看了吴泽一眼,吴泽耸耸肩道:“从长江之畔至南海之滨,是个不小的诱惑,柳家诚意十足,我愿意吸纳其入两行。”
云婉儿点点头,对柳子辉道:“既如此,柳公子,你重新获得了两行的信任,这次你可别在让我们失望了。”
柳子辉一揖到地:“在下别无他求,愿从此退出商界。”
云婉儿莞尔一笑:“柳公子先别急,究竟是否接纳柳家入两行,还要王爷最终定夺呢。”
柳子辉赔笑道:“那是,那是,还望二位掌柜多多为柳家美言啊。”
吴泽取出纸笔,开始给胤祚写信,信成之后,交由云婉儿看过了,二人都签上了自己名字,而后交由人送到江宁。
柳子辉告退。
吴泽倒了杯茶,自嘲道:“孙行首投靠徽商,我们将计就计,扰乱南方盐市,我原本以为这是一步绝妙好棋。现在想来,连这一步都可能是柳子辉设计好的,这人的算计布局,实在惊为天人。”
云婉儿点点头道:“若没有王爷撺掇圣上微服私访,恐怕柳子辉输的也不会这么狼狈。”
吴泽喝了口茶道:“这次多亏王爷了。”
两人沉默片刻,吴泽起身,望着京城灯火阑珊的夜景,轻声道:“徽商这一败,这个大清就将是两行的天下了。”
云婉儿一阵出神:“由外兴安岭,至南海群岛,王爷当年的宏愿就快实现了。”
吴泽笑着摇头道:“你还是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吧。”
“什么关?”云婉儿有些不解。
吴泽神秘一笑:“云掌柜,等着收名帖吧。”
说罢,吴泽便出了门。
云婉儿起身关上窗子,却又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屋顶有些失神,除紫禁城外,三层的银行,几乎是京城内最高的建筑,从这里看去,无边无际的屋舍在地面上平铺开去,一面消失在天边。
一阵秋夜的冷风吹来,云婉儿打个哆嗦,赶忙把窗户关上。
高处不胜寒啊。
……
第二日,云婉儿起个大早,一到银行,就见伙计哭丧着脸道:“云掌柜你可来了。”
云婉儿心里咯噔一声,忙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伙计费力的拿出一沓重物,云婉儿仔细一看,竟是一张张的名帖摞在一起,足有半人高。
“访客络绎不绝,说是不见到你变不走了,招待客人的茶叶都不够用了。”伙计欲哭无泪。
第六百零七章 150文的力量(下)
京城银行总部,专门有供储户排队休息的休息室。
里面装饰考究,陈设雅致,每个排队的储户还又一杯当年采摘的鲜茶。
可当云婉儿走到那里一看,偌大的休息室,此刻人满为患。
座位都被占满了,自不用说,马上连站得位置都没了,一群人下饺子一样挤作一团。
云婉儿从中看到不少熟悉的身形。
譬如胡一元的胡掌柜、福记升的福掌柜,这都是徽商的茶木商人。
还有十来个商号掌柜她也认得,原先是百事行的掌柜,后来投奔了徽商的。
这些都是各大商号的掌柜,都是当家主事的,放在当地都是有头脸的人物,出行都是前呼后拥,被人称“爷”的人物。
而现在,这些人见了云婉儿,仿如一群给奶奶请安的孙子。
“云掌柜,久仰久仰,今日一见,胡某三生有幸啊。”胡掌柜道,他这已算极矜持的了。
福掌柜就露骨许多,直接道:“云掌柜果然如传言般是神仙般的人物,在下腆着老脸,前来拜见,实在自惭形秽的紧啊。”
更有甚者直接就跪下了,口中喊道:“云奶奶在上,小人这就给您跪下了,求云奶奶高抬贵手,放小的一条生路。”
还有人高呼道:“云奶奶……不,云祖宗,小人愿给云祖宗当牛做马,只要放过小人,让小人卖儿卖女都成!”
饶是云婉儿见过大风大浪,看见这阵仗,也不由愣住了。
侍女画儿更是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将云婉儿护在身后,色厉内荏的呵道:“你们想干什么?”
那些人闻言都是马上赔笑,胡掌柜低声下气的道:“我们大伙就是想入两行,望云掌柜行个方便。”
福掌柜学的快些,立马骂道:“放屁!云掌柜也是你能叫的?要叫云奶奶。”
画儿怒道:“你才放……什么厥词!我们掌柜的还没你一半年纪,怎么能叫奶奶!”
福掌柜一愣,马上笑着道:“嗨哟!你看我这张臭嘴!云姑姑,应该叫云姑姑。”
顿时众掌柜齐声附和,银行休息室顿时变作认亲大会现场,叫“姑姑”的连成一片。
云婉儿将众人认亲的声音压下,高声道:“众掌柜的意思,小女子已懂了,只是小女子只管银行,诸位想入两行,应找百事行吴掌柜商议才是。”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胡掌柜小心翼翼道:“我等昨天就去见了吴掌柜,苦等一天,也未与吴掌柜见上一面,这才来找姑姑您了。”
云婉儿一愣,突然明白了吴泽昨天那话的意思,顿时哭笑不得。
画儿嗔怒道:“吴掌柜怎么这样!”
云婉儿心念一动,已然明白了吴泽的意思,便道:“既然如此,诸位应再去找吴掌柜才是,小女子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
说罢就转身离去。
任凭众“子侄”一片鬼哭狼嚎。
待云婉儿登上三楼,她的辈分已经从姑姑,又成了奶奶,最后又成了祖宗。
画儿关上三楼的大门,将那些“认祖归宗”的声音隔在门外,啐道:“这些人怎么这么……没皮没脸!”
云婉儿淡淡一笑:“商贾之流嘛,本就是利字当头,破财之际,还讲究什么头脸,你忘了晋商被破时,那些人的滑稽之态了?”
画儿闻言噗嗤一笑,继而边打扫边道:“婢子记得!那个靳胖子现在但凡提到王爷,还要朝南磕头跪拜呢。”
云婉儿佯怒道:“你这丫头,要叫人家靳掌柜!他现在是榆林支行的掌柜了。”
画儿嬉皮笑脸的应是。
片刻后,画儿又问道:“掌柜的,下面那些人虽无耻了些,但你真的不见见吗?”
云婉儿头也不抬:“不见,王爷、吴掌柜都不见,那我也没必要见,反正除了求饶,他们也没其他出路,就这么耗着吧,先磨一磨他们锐气再说。”
画儿开玩笑道:“再磨,这些人就成鹅卵石了。”
接着,两人便无话了,云婉儿身为银行大掌柜,公务无数,每天批阅的公文报表,比康熙批的折子还多。
一直在案前批到中午,云婉儿很没形象的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问道:“画儿,今天是什么日子啦?”
“今儿个是八月初一了。”
云婉儿起身,走到窗前,只见满城的树叶都憔悴的发黄,街上已落了不少落叶。
“转眼都是秋天了,皇上圣驾为什么还在江宁啊?”云婉儿扶着窗框喃喃道。
画儿道:“掌柜的是想王爷了?”
云婉儿瞪她一眼:“不许胡说。”画儿做了个鬼脸。
“福晋怎么样了?”云婉儿又问道。
“福晋怀胎八个月了,爱吃酸的,一定是个女孩。”画儿笃定的道,对她来说,生女孩,已经是莫大的诅咒了。
云婉儿抄起一个账簿,作势欲打,画儿赶忙逃窜。
两人大闹了片刻,云婉儿放下账簿,叹口气道:“哎!我总觉得心神不宁,王爷在南边待得太久了。”
画儿拿来纸笔:“掌柜的,要不给王爷写封信吧?”
云婉儿接过纸笔,想了想,又放回桌上。
“罢了,王爷有吩咐,自然会来信的。”
画儿恨铁不成钢的叹气。
……
八月初六。
江宁,天气转凉。
为了见胤祚一面,盐商们从最初的好言相求,到哭爹喊娘,再到求爷爷告奶奶,使劲了浑身解数。
终于,今日府门的侍卫告知,六皇子晚上愿与他们一见,地点定在了江宁的一个酒楼。
众盐商当场喜极而泣,当街叩谢上苍。
然后纷纷回去准备金银礼物、房契地契,只要能说动六皇子上调盐价,保住各自的摇钱树,盐商们不论什么代价都愿付的。
说起来,这些人在朝中都有背景,也不是不能通过其他渠道向宫里进言。
问题是康熙已经发布圣旨昭告天下,江南官盐统统150文,还如何劝谏?请皇上收回成命不成?
更何况现在还是太子监国,所有奏折一律是太子批复,上奏能怎么写?
太子,您父皇的政策错了,请你收回你父皇的圣旨!这与请太子赴死何异?
还真有不怕死的上奏劝谏了,被监国的太子当场除了顶戴花翎,发配至宁古塔戍边了。
不论皇帝政策有没有错,做儿子的支持老子,就铁定没错。
要不是康熙仁厚,太子甚至还想砍了那大臣的脑袋,以向康熙表忠心。
所以,全体盐商,无不对今晚的宴会极度重视,老早就将酒楼包场,点了最好的酒菜。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盐商们便至酒楼外跪地迎候。
一个个神情庄严肃穆,比烧香拜佛还要虔诚。
第六百零八章 一夜入秋(上)
约定的时间刚到。
胤祚在护卫陪同下,准时到了酒楼。
众盐商顿时跪倒在地,磕头不止。
有的盐商甚至磕得头破血流,当街就道:“殿下,草民错了,求殿下高抬贵手,求殿下高抬贵手。”
这些盐商都是大富大贵,跺跺脚,整个江南都要抖上三抖的。
以两行的实力,都拿这些守着聚宝盆的盐商无可奈何。
可如今,康熙的一句话,便让这些盐商如丧考妣的跪地求饶。
这些日子以来,扬州种种怪象已全然消失不见。
爱当街遛马的盐商,卖掉了全部爱马。
爱大器物的盐商,将器物都熔了卖钱。
爱花的盐商卖花,爱字的盐商卖字。
没了盐商的捧场,瘦西湖上的画舫都显得没那么鲜艳了。
胤祚冷眼看着当街跪拜的众盐商道:“第一,从今往后,各地盐价定价,需由两行最终审议才可实行。
第二,从今往后,江南盐商,手中现银不可超过一万两,大额交易全以两行银票结算。
第三,从今往后,盐商账务由两行代为核算,年末经两行审计,不可另立私账。
我就这三条条件,同意吗?”
众盐商停止磕头,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位六皇子如此直来直去。
姓马的盐商道:“敢问殿下,我们同意了这三条条件,皇上能否收回官盐150文一斤的成命?”
胤祚摇摇头:“皇上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岂有收回来的道理?不过,我可以劝皇上再个名目,调控盐价。”
“殿下此话当真?”众盐商大喜过望,眼巴巴的看着胤祚。
“自然。”胤祚点点头。
“太好了。”盐商们喜上眉梢,继而又考虑起胤祚的三个条件。
“殿下,这一二条都没问题,只是盐务记账极为繁杂,两行又没接触过江南盐务,恐怕……”
胤祚冷哼一声:“我两行最不缺的便是账房,记账之法乃我亲授,诸位大可放心。”
盐商们犯了难,片刻后,又有人道:“殿下,账务乃是各家命脉,交到两行手上……我们着实有些担心啊。”
胤祚道:“既然诸位不肯,那便算了。”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众盐商顿时傻了眼,没有六皇子替他们向康熙进言。
不出一年,在场的盐商都要把家底赔得精光了。
有人连忙道:“六皇子且慢,我马家答应了!”
片刻后又有人高喊:“我张家也答应了,从今往后,唯殿下马首是瞻!”
“我孟家也答应……”
胤祚脚步不停,只留下一句话来:“请各位遣散账房,不日两行便派人接手账务。”
说完这话,胤祚便拐过街角离去了。
“殿下,我们回行宫吗?”侍卫问道。
胤祚摇摇头:“去盐铺看看。”
一行人到了城南的“玉霖盐铺”门口,昔日辉煌大气的盐庄,此时已是一派破败模样,门外空空荡荡,官盐早就被百姓疯抢一空了。
“这盐铺关门几天了?”胤祚问道。
侍卫答道:“三天前,盐铺售罄,从那时便关了。”
胤祚又问:“百姓要买盐怎么办?”
侍卫们沉默许久,有人道:“这些盐大抵都是百姓买去的,家家户户都买了不少,一时半会使不完的。”
胤祚摇摇头:“不对,纵使是150文一斤,对老板姓来说,也是笔不小的支出了,普通人家掏空家底,能买三四斤已顶天了,况且盐不好储存,寻常百姓买一斤足以。”
“殿下的意思是?”
“众弟兄中,知不知道黑市?”胤祚神秘兮兮的问道。
侍卫们又沉默了,许久才有人小声道:“不瞒殿下,现在城里不少商号都囤了不少白盐,百姓们若是没盐了,有时会去买些。”
“市价多少钱一斤?”
“170文左右。”
胤祚脸上浮现微笑,自语道:“这就对了。”
接着他对众侍卫道:“接下来几天,你们去江宁四周富县看看,关注各地的官盐和私盐盐价,三天后向我报告。”
众侍卫领命。
……
三天后,胤祚坐在江离园门口,听侍卫的禀报,手中拿着纸笔将周围富县的数据记下。
待记录完毕,胤祚拿起纸来,露出满意笑容。
周围府县如胤祚预想的一样,官盐都纷纷售罄,私盐又渐渐活泛起来,定价均在170文左右。
盐铺之所以会短时间售罄,各大商户的疯抢功不可没。
150文一斤,明显低于了江南盐价的市场价格,各大商户将食盐当做了投资品,纷纷抢购储存起来,待市面上食盐紧缺再拿出来售卖,从中牟利。
而且这一波私盐风潮,比之前还要猛烈,整个江南,几乎每家商号都囤有大量食盐,南方潮湿,食盐又不耐储存,故每家商号最终都会走上贩卖私盐的道路。
现在只是贩私的初期,各商号还都十分低调谨慎,待他们发现朝廷对他们无可奈何的时候,一波贩私大潮就会来了。
到那时,有实力的商号会联合起来,一起操控私盐价格。
私盐价格会像雨后春笋一样猛涨,从170文涨到200文,再涨到250文,涨到500文,涨到1000文……
胤祚是亲眼见过李朝银粮紧缩时,市价的诡异涨幅的。
在商品经济更发达的江南,盐价的波动只会更加剧烈。
若是无人干预,很快私盐暴动就会演变成一轮对普通百姓的疯狂剥削。
所有小乡绅、地主、佃户、自耕农、手工业者、小资产阶级都会成为牺牲品,他们所有财富会被无情的剥夺,而后向上层输送。
活不下去的百姓,很快便会爆发动乱,富庶的江南便会成为一片废墟。
而这所有的源头,不过是康熙一道规定盐价不超过150文的圣旨。
这便是150文的力量。
所幸,在康熙颁布圣旨的同时,胤祚便看到了这个圣旨会引起的结果。
他之所以一直不说,等到今天,一来是为了消耗盐商们的资本实力,二来是为了等这场私盐暴动出现苗头,这样他给康熙上奏时,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胤祚将侍卫们搜集的情况整了下放在一边,而后打开一个空白折子,选了支狼毫,思量片刻,写下“陈江南盐务疏”的字样……
第六百零九章 一夜入秋(下)
黄昏,胤祚提笔收工,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然后通读全文,数据详实,语句通顺,逻辑清晰,还配有表格,一目了然,没有病句错别字。
胤祚满意的点点头,待墨迹干透,将之合上,揣在怀里,准备去面见康熙。
刚要出门,正巧碰见一个小太监进来。
“六阿哥,皇上宣殿下觐见。”小太监毕恭毕敬的道。
胤祚一乐:“正巧我也有事禀报,带路吧。”
走进康熙寝宫时,胤祚跪下请安。
“起来吧。”康熙声音似乎有些疲惫。
胤祚起身,只见康熙坐在榻上,身旁的小桌放了本奏折,灯光太暗,看不清面上写的什么字样。
“你有本要奏?”康熙看见胤祚手中的奏折,“也是关于胤禔的?”
胤禔?胤祚心念一动,这是大阿哥的名字,现在他正在湖南平叛,已经月余没有动静了,莫非除了什么变故?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胤祚嘴上还是道:“回皇阿玛,儿臣这奏折是关于江南盐务的。”
“呈上来看看。”康熙道。
李德全将奏折接过,交于康熙,康熙接过奏折,轻念奏疏名字“陈江南盐务疏”,随后打开奏疏通读。
一打眼,康熙便皱眉:“荒谬,奏疏之中,涂涂画画,成何体统!”
胤祚心知这是评价自己的表格的。
而后康熙耐着性子看下去,越看眉头皱的越深,许久之后,放下折子,叹口气道:“胤祚,这上说的都是真的?”
胤祚拱手道:“一应数据均由善扑营侍卫搜集得来,皇阿玛可以宣人进来,询问一二。”
“免了。”康熙放下折子,又叹了口气,刚要张口说话,就猛地开始咳嗽,“咳咳咳……”
“皇上!”李德全吃了一惊,马上给给康熙拍背奉茶,口中道:“皇上,您要保重龙体啊!”
胤祚十分诧异,待康熙平复后,问李德全道:“皇阿玛这是?”
“朕偶感风寒,不碍事。”康熙喘着粗气道。
说完,他又拿起胤祚的奏折,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许久后,放下折子叹道:“朕老了,此事急火攻心,旨意下的欠妥啊。”
说完,康熙又是一阵咳嗽。
李德全急道:“皇上,您正春秋鼎盛呢!”
康熙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李德全退到一边。
康熙坐直了身子,盯着胤祚道:“你折子中提议,官盐在盐价之外,令设一个车马费,以调节盐价,还提议两行监督江南盐价实行,朕照准了。”
“谢皇阿玛。”胤祚拱手道谢。
“只是……”康熙目光冷冷的,直勾勾着胤祚双眼,“两行盯着扬州盐商,谁又能替朕盯着两行呢?”
胤祚闻言立马跪下道:“皇阿玛,两行是皇阿玛的两行,其自有一套内控流程,以确保运转得当。”
“两行与徽商一战大胜之后,从此天下商界再无敌手,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商号了。”康熙阴冷的道,“齐齐哈尔与京师、扬州,并称天下三都;你手中的新军所向睥睨。谁又来替朕盯着你呢?”
胤祚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全身僵硬,不知如何作答,许久之后,下定决心道:“皇阿玛,儿臣愿辞去齐齐哈尔副都统之位,愿……拆分两行……”
说这话的时候,胤祚内心简直在滴血。
齐齐哈尔副都统一职,朝中早就有无数人眼红,南巡之前,几乎满朝文武,都希望康熙将胤祚撤换下来,对此胤祚早有心理准备了。
可两行是他一直以来的心血,一句话便被拆分,又如何舍得。
只是,康熙不知怎么了,说话句句诛心,此时不趁机明确的表忠心,恐怕被拆分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胤祚跪在地上,低着头,只能看见康熙一双明黄色上绣五爪金龙的朝靴。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终于,康熙开口道:“不愧是朕的儿子。起来吧。”
胤祚从地上起身,只觉得腿都有些软了。
“朕不拆分两行,齐齐哈尔副都统之职也给你留着,不仅如此,朕还要委你大任。”
胤祚诧异莫名,不知康熙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知道朕为何迟迟不北上回京吗?”康熙问道。
胤祚摇摇头。
康熙拿起桌上的奏折道:“看看吧。”李德全将那奏折递给胤祚。
胤祚接过奏折一看,面上写着一列行楷“奏湖南军情疏”。
这是湖南的军报,胤祚心中明悟,但很快又有了疑惑,这个字迹显然不是大阿哥的字迹。
翻开奏折,第一句话,就把胤祚惊的魂飞天外。
只见奏疏上,赫然写道:“臣湖广总督陈辉祖万死禀报,大阿哥统兵十万,围叛军余孽于衡州,久而不攻,实为养寇自重,已有兵变犯上之兆……”
“这……”胤祚马上合上奏疏,犯上作乱,这是大清最忌讳的事情,但凡沾上就要倒霉,他不想淌这浑水。
“看!”康熙吐出一个字。
胤祚无奈,硬着头皮往下看,越看越是心惊胆战。
陈辉祖因为是文臣出身,很快被能征善战的大阿哥架空,夺了兵权。
而后大阿哥在军中培植亲信,剪除异己,牢牢将军队握住,用技将最后五万叛军围在衡州,却围而不攻。
叛军城内缺粮,大阿哥还偷偷给城里送粮,明显是养寇自重。
同时大阿哥还在渗透湖北水师,其顺江而下,直功江宁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湖广总督陈辉祖,看透了大阿哥意图,这才冒死上奏,请康熙采取断然措施。
胤祚放下折子,脑海中回忆历史,好像没听说康熙朝有那个皇子反叛的,于是便道:“皇阿玛此事……会不会是陈总督多心了。”
“朕也希望是陈辉祖多心了。”康熙冷冰冰道,“不过,十万大军非同小可,朕不得不谨慎对待。”
“皇阿玛……”
“胤祚听旨!”康熙盖过他的声音。
“儿臣接旨。”
“朕封你为讨虏大将军,统齐齐哈尔新军、湖北军协大阿哥平叛!”
“儿臣遵旨。”
康熙顿了顿道:“另外,朕再给你一道密旨,你部进驻长沙,只负责居后压阵,一旦发现十万大军有任何异动,即可便宜行事!”
胤祚心里一惊,抬头问道:“若是大哥……他真的反了……”
“留条性命就好。”康熙冷冷道。
“儿臣明白了。”
康熙向胤祚交代了出征的事项,一直到深夜,胤祚才出了寝宫。
寝宫外,冷风袭来,一轮暗淡的新月高挂当空。
江宁的秋天,有些冷了。
第六百一十章 起义与叛乱(上)
江宁宗人大牢。
索额图正无所事事的抓虱子,牢门突然一声响动。
“索额图,你那番话究竟什么意思?”明珠的声音响起。
索额图狡黠一笑:“原来是明相啊,今儿个怎么有空来看我这个戴罪之人啊?”
明珠走进来道:“皇上下旨,派六阿哥去助大阿哥平叛了。”
“是吗?今是什么日子了?”
“八月初十。”纳兰明珠急道:“你上次问我大阿哥平叛之事,是什么意思?湖南叛党已成瓮中之鳖,皇上这个时候派六阿哥去,又是什么意思?索额图,是不是你这奸贼从中作梗?”
“老夫没记错的话,大阿哥此次平叛,足用了十万人马吧,那可都是各地精锐啊。”索额图慢条斯理的道,“这支大军,不由不让人忌惮啊。”
明珠神色大变。
索额图冷笑道:“明相,你说这支大军平叛之后,若是转而东进,威胁江宁,会如何?”
明珠色厉内荏的道:“哼!索额图,我看你是疯了,扳倒太子后,众皇子间,谁比大阿哥还有资格坐上储君之位?大阿哥何必多此一举?况且你别忘了,此次平叛,你那任湖广总督的旧部才是主帅,大阿哥只是副手!一旦大军有变,你和太子也脱不了干系。”
“哦?”索额图得意的挑眉,“陈辉祖不过是一介文臣,而大阿哥久居军旅,又是皇子之尊,他若是想抓军权,陈辉祖又怎会是对手?”
“不可能!大阿哥知道利害,十万兵马你就想诱大阿哥谋反,痴人说梦!”
“哈哈,陈桥兵变时,赵匡胤就不知利害吗?”
明珠听到此处再不废话,慌忙向牢外走去。
索额图在后面得意的大笑道:“明相,这话还没说完呢,你走什么啊?通风报信?哈哈哈……晚了!等你送信到湖南,恐怕大阿哥都领军上了长江了!哈哈哈哈……”
……
湖南衡州。
被围困了近一个半月的叛军,早就是弹尽粮绝。
城内百姓的都被叛军抢了去,百姓不得不吃草根树皮,而后便只能易子而食。
大街上早就没了人影,满是孩童的累累白骨。
叛军虽然有些余粮,但也仅仅是饿不死的程度,守城的士兵饿的面黄肌瘦,甚至站岗时还会晕过去。
不少叛军晚上还会三五成群,到百姓家去抓些老弱来吃。
不过,有时候,他们也会反被百姓抓去吃掉。
也不是没人动过投降清军的念头。
只不过,清军铁了心一般,不接受投降,即使打了白旗过去的,也会被清军羽箭射杀,连尸体都不收。
好在城里还能苟延残喘,便没人再投降了。
而叛军的主心骨——吴旦先,现在每天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只要酒水一日不尽,便每天饮酒,仿佛要把自己活活灌死一般。
吴育恒将这种种看在眼里,明白再不逃出去,一定是死路一条。
恰好他在机缘巧合之下,找到府衙中几套崭新的清兵号服,便叫了几个吴家同辈,准备今晚,从城墙爬下去,混进清军中,再逃出去。
一行人焦急的等到黄昏,正准备动身前去城墙,突然院中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吴将军在吗?殿下找你过去。”
吴育恒一愣,喃喃道:“二叔找我?”
他的一个同辈道:“都这时候了,还管他作什么!”
吴育恒摇摇头:“二叔好歹是上柱国,又是大将军,又不少人还忠于他,我如果不去,恐怕事情会暴露。我先去看看,如果三更天我还没回来,你们就自己出城吧。”
说罢,吴育恒便走到院中,只见院中站着个俏生生的侍女,虽有些瘦弱,但面无菜色,看来没受过饿,应是权贵身边的。
“敢问姑娘,吴柱国找我有什么事?”吴育恒行礼道。
那侍女道:“吴柱国已有退敌之策,要找将军商量。”
“真的?”吴育恒大喜过望,连忙道,“那便走吧!”说罢,便一马当先出了门。
因为清军围城,为方便守城,吴育恒便在东城墙下找了个没人的房子住下,而吴育恒则住在府衙。
这一路,有不少乱军和百姓,专抓落单的行人,一旦被抓住,就是被烹煮分食的下场。
就算是吴育恒这样的青壮,也要将兵器拿在手上,才敢行走。
他不由看向身边的侍女,有些起疑,这一路这么危险,为何吴旦先要派个女子孤身来找他呢?
“敢问姑娘,可是国柱身边的侍女?”吴育恒问道。
那侍女“嗯”了一声。
“平日都做些什么?
“打扫浆洗一类杂事。”侍女小声道。
“哦。”吴育恒看似漫不经心的答应,突然脚步一错,走到那侍女身后,刀架在她脖子上,“柱国打扫浆洗的侍女都是我找的,可没见过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出乎吴育恒预料的,那侍女见状竟突然转身,然后跪了下来:“不敢欺瞒将军,婢子是王妃身边的侍女,名叫萍儿,这次来也是王妃派我来的,怕将军不肯见面,这才谎称是王爷叫我来的。”
吴育恒收回刀,皱眉道:“董芊芊?她找我做什么?”
“王妃要见将军,定是有极重要的事情,求将军见上一面。婢子求求将军了。”那侍女说罢便磕头不止。
吴育恒暗想这一路颇为危险,这侍女独自过来找他已颇为不易,若是让她独自回去,出了什么事情,自己也是难辞其咎,董芊芊这女人虽不讨喜,但毕竟是女流之辈,见上一面也掉不了一块肉,便道:“也罢,就去见上一见,带路吧。”
董芊芊住在府衙后院,两人刚到后院,便听到吴旦先大发雷霆:“酒呢!酒来!拿酒来!”
吴育恒叹了口气,他本来也想带着自己二叔逃的,但每次前去劝说,不是被轰出来,就是吴旦先喝的酩酊大醉,几次下来,他就已心灰意冷了。
“将军这边请。”那侍女将吴育恒带到了一个偏院中。
院中,一个绝美佳人立在树下。
早就听说董芊芊是个绝色人,但吴育恒还是第一回见到她,这一眼竟有些痴了。
恰在这时,谯楼警钟猛的响了起来。
围困衡州一个半月的清军,终于攻城了!
第六百一十二章 请罪(上)
八月十二,胤祚抵达齐齐哈尔新军驻地,河南光州。
此处位于湖北、安徽、河南三省交界,交通便利,是一处咽喉要地。
自齐齐哈尔新军运送准格尔大汗——策妄阿拉布坦的尸体回京之后,便被康熙下密诏,调来此处。
名义上是协助平叛,实际上是防备平叛大军任何异动。
康熙虽是个有些爱冒险的皇帝,但在涉及权谋斗争的事情上,可谨慎的很。
光州不大,还未入城,胤祚便看到了巴海、吕康实等新军将领熟悉的面庞,他们早已率新军所部,在城门外等待。
“恭迎王爷!”六千新军将士齐齐跪下,口中喊声震天!
胤祚下马,走到近前,高喊道:“请起吧!”
众将士纷纷起身,胤祚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庞,感慨万分,激动的拱手道:“众兄弟辛苦了!”
自去年秋天出征准格尔,新军已在外征战整整一年了,不少人脸上都布满了风霜。
胤祚一一走过将士身边,拍拍这个,问问那个。
待走到巴海身边,胤祚板起脸道:“新军不兴跪拜,以后面见都敬军礼,下不为例!”
“末将遵命!”巴海抱拳,而后颇为激动的对胤祚道,“王爷,末将不辱使命,以您给的长矢手刃策妄阿拉布坦!回京时,福晋也看到了敌酋尸骸!”
胤祚重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如此一来,阿依慕的心结也能稍微解开些许。
“都别站着了,回城!”胤祚一声令下,六千新军,整齐有序,纷纷回到光州城中。
胤祚接管新军,这是康熙军令,不可耽误,因此八月初十从江宁出发,骑死了数匹快马,耗时两天一夜,便到了光州。
此时已经是又饿又累。
胤祚在军营中吃了午饭,这才觉得好些。
新军十五营,每营都配有专供后勤的炊事队,那手艺虽不说多好,但对如何快速做出喂饱全营人的饭菜,还是颇有心得的。
而且长期做大锅饭,对味道拿捏也准,加上新军军费预算高,食材丰富,做出的饭菜味道也不算太差。
跟大清其余地方的军队一比,这伙食已是珍馐美味了。
吃过午饭,胤祚召众将领议事,待众营官来齐后。
胤祚便道:“本王此番前来,是有旨意在身,皇上令我率新军及湖北军,入驻长沙,支援大阿哥平叛,故……”
他话还没说完,底下将领顿时一阵骚动。
“何事?”胤祚阴沉着脸道。
巴海起身拱手道:“殿下有所不知,两天前大阿哥便攻破了衡州,现在湖南叛乱已平定了。”
胤祚微感诧异,推算了下日子,两天前就是八月初十,自己刚从江宁出来,两天来一直在马上奔波,故而不知道这个消息。
而光州离湖南,也不过一千里,消息自然传的快些。
但胤祚还是不放心的问道:“此事属实吗?”
巴海信心满满的道:“殿下放心,衡州已被围困近两个月,城内早就没粮,大阿哥将其攻下不费吹灰之力。”
“破城当天,大阿哥便派使者去江宁及京城报捷,使者路过光州时,我们亲耳听到的。”骑兵营官谷行插嘴道。
胤祚略一沉吟,又问道:“平叛大军呢?可有何异动?”
谷行起身拱手道:“卑职这便派探马巡查。”
胤祚点点头:“很好,探马未回禀之前,我等便在此驻扎,切勿妄动。”
“遵命!”众将齐齐抱拳。
“另外,巴海将军,派人向湖北军传令,让他们原地待命。”
“是!”巴海抱拳道。
“没事了,都散了吧。”胤祚一声令下,众将缓缓退出房间。
胤祚正想回房休息,却见一个营官留了下来,脸上有些为难神色。
此人身材瘦小,肤色发黑,相貌平平,还带些书卷气,倒是有些面生,想来是征讨准格尔期间,新任的营官。
那人见胤祚看他,赶忙行礼道:“卑职是四营暂代营官,名为射正。”
“摄政?”胤祚念道,“这姓氏倒也稀少。”
射正道:“回王爷话,卑职之姓,乃是谢去一言之射,正乃浩然正气之正。卑职先祖乃汉朝谢服,为将军出征。天子以谢服非令名,改谢为射,子孙即以射为姓。”
胤祚正色道:“原来如此,受教了。”他再一想,四营乃是新军的炮兵营,此人叫“射正”倒也十分应景,只是没好意思拿人姓名开玩笑,便没说出口。
射正有些惶恐道:“卑职不敢,卑职有一事,想禀报王爷。”
“说。”
“几个月前,大阿哥以平叛之由,借走了新军十门神威二火炮,现在叛军已清,理当要回来了,只是卑职人微言轻……这个……”
胤祚笑道:“哈哈哈,天真!我大哥要是想还早就该还了,他摆明是有借不还……算了吧,十门火炮而已,就是送了他又如何?”
射正急道:“不行,咱们新军总共就这十门炮啊,都给了人家,四营的弟兄岂不……岂不手里没家伙了。”
“神威二早就是落后型号了。”胤祚得意的道,“东北火器厂传来消息,神威三已进行试射,此炮后膛装弹,米尼弹药,配膛线、准星、照门,清理填装极为简便,发射间隔是神威二的一半,威力、准度更胜一筹。待新军返回齐齐哈尔,就要列装此炮,到时候,我给四营配五十门炮。”
射正闻言大喜过望,千恩万谢的去了。
胤祚回房睡觉,一觉醒来,外面已是圆月高悬。
卫兵通报,巴海求见。
胤祚穿好衣服,走出卧室,看见巴海正在正厅等待。
“巴海将军久等了。”胤祚歉然道,“下次有事,直接让侍卫叫我起来就行。”
巴海起身拱手道:“末将不敢。末将此番前来,是给殿下送上此番出征的将士阵亡名册的。”
胤祚接过名册,放在桌案上翻看,只见名册上,密密麻麻,全是一个个名字,总数有近三百人。
“此外,伤残的将士,还有六百余人。”巴海道。
胤祚叹了口气:“按照军规抚恤吧,从齐齐哈尔府衙拨银子。”
巴海应是。
“陪我出去走走。”胤祚说罢,起身出门,巴海跟在外面。
深夜的光州城一片寂静,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路上不时巡逻的新军将士,经过巴海和胤祚时,都会立正敬新式军礼,巴海和胤祚也会还礼。
“那个射正是你提拔的?”胤祚问道。
巴海道:“正是末将,因为四营营官之前是由殿下暂代,随费扬古将军出征后,就需要新的营官,末将擅作主张,提拔此人,请殿下勿怪。”
胤祚摇摇头:“无妨,你做得对,此人还胜任吗?”
巴海露出微笑:“人如其名!”
胤祚也被逗笑了。
巴海补充道:“此人是个落第秀才,于算学颇有天赋,炮弹轨道计算又准又快,有他带领,四营炮火屡创奇功,攻伊犁时,此人用实心弹,一炮射中城楼,敌军守将毙命,大军势如破竹的攻破了伊犁城。”
胤祚点点头:“既然如此,就把暂代两字去掉吧,任命他为正式的营官。”
“末将代射正,拜谢王爷。”
接着两人又聊了聊新军在准格尔的事情。
巴海总是欲言又止,旁敲侧击的道:“王爷,您看天上的月亮真圆啊。”
“是啊,中秋节快到了。”胤祚感慨道,接着他看向巴海道,“巴海将军,你一路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我也大概明白了,将士们出来一年了,都想回关外了吧。”
“王爷明鉴!”巴海一揖到地。
胤祚停住脚步:“也罢,待大阿哥的事情一了,我便奏请皇上,请新军回关外。”
“多谢王爷!”巴海显得有些激动。
……
此时,在衡州通往江宁的官道上,大阿哥骑在马上摇摇欲坠,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周围仅有二十余亲兵护送。
“殿下休息会吧。”一个亲兵走上前来,关切的道。
“不可!”大阿哥摇摇头,“未进江宁前,我一刻不歇。”
马队渐渐走远,每匹马身侧,都挂了颗人头,不时在官道上滴下几滴鲜血。
第六百一十三章 请罪(下)
八月十四。
江宁城内,到处都是节日的气息,空气中都能闻到月饼的香甜。
城门外一骑飞驰闯入,骑兵背后插着令旗,迎着风猎猎作响,旗上写着“马上加急”字样。
一进城,那骑兵便张开干裂的嘴唇,用干哑的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湖南大捷!衡州大捷!”
一路上,百姓纷纷避让,官员富户的车架,也躲在一旁,让那“马上加急”的骑士让出路来。
骑士跑远后,百姓纷纷看向那骑兵的背影,议论不止。
“看来是湖南的叛乱终于平定了,太好了!”
“终于又能喝到湖南茶了。”
……
骑兵纵马,在江宁城内一路疾驰,纵使有人不小心被撞了,骑兵也未下马看上一眼。
一路到曹府门外,骑兵大喝:“六百里加急保捷,闲杂人等让开!”马速稍减,直接纵马冲入府中。
一直到康熙寝宫外,骑兵翻身下马,跌跌撞撞闯进去。
康熙早已听到声音,在矮榻端坐。
骑兵将捷报从背上取下,太监接过,而后骑兵便瘫倒在地上,被下人抬了下去。
太监将装有捷报的木桶,交给康熙,康熙验明封口火漆无误,拆开火漆,打开木桶。
通读一遍后,康熙神色不变。
湖南大捷是他早已预料到的,此次听闻最终消息,并没有如何惊喜,况且大阿哥态度不明,更在他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而后,康熙看到木桶内,除了装有写在纸上的捷报外,还有一卷白绢。
康熙取出白绢,还未展开,便见其上布满猩红大字,直透过白绢来。
李德全赶忙道:“圣上,小心有毒,还是奴才来吧。”
康熙没做声,将那白绢交给李德全。
李德全站远了些,小心翼翼打开白绢,而后翻来覆去,仔细检查,才交给康熙,口中道:“皇上,这上面的是血渍,是毛笔蘸着血写的。”
“血书?”康熙有些惊讶,打开血书一看。
只见上写道:“皇阿玛在上,儿臣胤禔泣血百拜……”
是大阿哥些的。康熙心中一凛,继续看下去。
“儿臣身受皇恩,肩负皇命,讨伐叛逆,受命以来,夙夜不休,唯念讨逆之事尔……”
然后便是一段写作战经过的话语,康熙心急,直接跳过了。
“……前后讨逆,凡历四月一十天,终不负使命,然副护军参领翁萨昂、副前锋参领胡起等一十三人,手握大军,心生异志,欲用立儿臣为帝,行大逆不道事,其罪滔天,理当万死。
儿臣为免大患,临机专断,斩此一十三人,遣散其部。
虽免兵乱,然逆贼皆为儿臣所部,此番乱像,皆源儿臣之无德无道也,儿臣愧为人子、人臣,请去讨逆将军之职,自负回皇阿玛驾前请罪,路途殊远,为免皇阿玛忧虑,故作此疏上表。
儿臣胤禔顿首。
康熙三十七年八月初十。”
康熙读罢,将白绢放下,怔怔出神。
“皇上,这是谁的信啊?”李德全身为内侍太监,本不该多嘴,但还是忍不住道,“这血书的血,可够要命的。”
“是胤禔的信。”康熙喃喃道。
“啊?大阿哥?”李德全吓了一跳,接着急道,“这……这……”
“行了。”康熙有些疲惫的道,“去吧曹寅找来。”
片刻后,曹寅来到康熙面前行礼。
“免礼吧。”康熙挥挥手道,接着吧两份奏报都给曹寅看了。
曹寅看后,大喜道:“臣恭喜皇上。”
康熙则平淡的道:“这么说,你相信胤禔这份血书?”
曹寅愣了愣,接着道:“臣信。大阿哥一心向着圣上,绝不会做出忤逆之事,况且……十万兵马就想起事,未免也太过儿戏了些,皇上,可以将六阿哥召回来了。”
康熙神色不变,反问道:“若是这封信是假的呢?胤禔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突然率十万大军沿长江东进,又当怎么办?”
曹寅呆了,然后低头,口中道:“皇上说的是。”
许久之后,康熙开口道:“曹寅,快到中秋了,你替朕准备酒宴,朕要宴请江南百官、士绅、乡老。”
“臣遵旨。”
第二天,八月十五。
曹府上下大摆宴席。
扬州全聚德专门停业一日,一应大厨全被请到曹府做菜。
从早上开始,天南地北的河鲜海货、野味山珍就络绎不绝的送往曹府的后厨。
整座府邸中,都能闻到令人垂涎的香气。
府内到处张灯结彩,下人们都换上了新衣,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刚过中午,下人们便把府门打开,桌椅一路从后院正厅,摆到了府门外的大街上,足有三百余桌。
未时一到,拿到请帖的宾客们便来了,下人们领着宾客落座。
桌上早已摆上了瓜果点心,客人们有说有笑,不少富商打赏下人,一出手便是二十两对面面额的银票,受了赏的下人高兴的合不拢嘴。
黄昏时,宾客基本已经来齐,曹府上下人声鼎沸,比过年还要热闹。
不少百姓也慕名而来,参看这一盛会,一传十,十传百,引的江宁城万人空巷。
在百姓们沉醉于康熙盛世的梦境中时,一只风尘仆仆的骑兵到了江宁西门。
骑兵共二十余人,人人脸上都极为憔悴,顶着重重的黑眼圈。
有些骑兵的马脖子上还挂着人头,血早已流干,发出腐臭的气味,成群结队的苍蝇飞来飞去。
骑兵人人都穿着八旗镶黄旗棉甲,上面还有大片血迹,血迹上,还盖着尘土,看不清原本的黄色。
二十余骑都隐隐拱卫着其中一人,这人骑在马上,双手被绳子困在身后,低着头,看不清面貌,只能看道他嘴唇干裂,面容枯瘦。
“殿下,到江宁了。”一个亲卫用喑哑的嗓子道。
大阿哥抬头,眯起眼睛,费力的辨识出了城门上的“江宁”二字,而后道:“押我去见皇上。”
曹府中,康熙正斜躺在榻上喝茶,手中拿本《资治通鉴》,只是许久都没翻页,显然并未
“李德全,现在什么时辰了?”康熙问道。
“回皇上话,快到申时了,外头宾客基本来齐了。”
康熙又问道:“大阿哥呢?可有消息?”
“额……没有。”李德全宽慰道,“皇上,这衡州到江宁快两千里呢,大阿哥未必能在今天赶来。”
康熙摇摇头:“再等等。”
“那外头的宾客?”李德全试探的问道。
“再等等!”康熙眉头微皱。
李德全不敢言语了。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曹寅的声音:“皇上,皇上,大阿哥回来了。”
康熙猛地坐起,双目圆睁:“他回来了?”
只听得门外一声痛哭:“皇阿玛!儿臣回来了!”
接着寝宫的门被推开,大阿哥跌跌撞撞的走了进来,双手绑在身子后面,走到康熙身前过下,边哭边道:“皇阿玛,儿臣有罪,请皇阿玛责罚。”
“胤禔你起来。”康熙冷冷道。
大阿哥道:“儿臣不敢!”
“起来!”康熙声音不大,却充满威严。
大阿哥颤巍巍站起身。
康熙伸出右手,抡圆了,狠狠给了大阿哥一个耳光。
大阿哥被打的踉跄几步,只觉得半张脸都发麻。
康熙一用力,立马咳嗽起来。
“皇阿玛,保重龙体啊!”大阿哥又跪下哭道。
康熙伸出一只手,指着大阿哥的脑袋,寒声道:“胤禔,你给朕记住了,再有下次,朕就摘了你的脑袋!”
大阿哥顿时磕头不止,哭哭啼啼的道:“儿臣知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儿臣知错……”
康熙坐下来,抚着胸口,喘粗气,许久之后,才道:“起来吧,去收拾洗漱下,过会来参宴。”
大阿哥大喜过望磕头道:“谢皇阿玛!”说罢起身退出寝宫,临近门口时又道:“皇阿玛,几个意欲谋反的将领的人头,被儿臣带回来了,请皇阿玛……。”
“下去吧……”康熙摆了摆手。
大阿哥退下,康熙呼吸渐渐平复。
李德全含着泪花道:“皇上,奴才宣太医来给您看看吧。”
康熙摇摇头。
李德全又劝道:“皇上,大阿哥回来,皇上应当高兴才是啊。”
康熙道:“传朕旨意,准备回京事宜,三天后启程。”
“喳!”
“另外,给胤祚传旨,把他召回来吧,齐齐哈尔新军由巴海统领,返回关外驻地。”
“奴才遵旨。”
康熙道:“可以开宴了,给朕更衣吧。”
第六百一十四章 中秋夜宴(上)
月出东山,华灯初上。
康熙从寝宫而出,坐在宴会首位。
众宾客纷纷行礼,请康熙圣安。
康熙让众人平身,端起一杯酒,至祝酒词,而后与众人一同干杯,宴会正式开始。
侍女从门廊小径鱼贯而出,手中托着托盘,将一道道的飘香的美味佳肴端上各个桌子。
顿时曹府上下,酒香、菜香弥漫。
清宫规矩,凡宴会,均是一群人围着圆桌吃饭的,与后世别无二致,唯独皇帝自己单独一桌。
今日曹府中轴线上,所有大门敞开。
康熙可以从位置上,一直看到府门口的屏风,这一路上的各个院子,都摆满了桌椅,坐满了宾客,人人脸上均是欢笑。
此情此景,不禁让康熙充满了成就感。
这便是他一手缔造的大清盛世。
南巡至此,已是诸事皆毕,功德圆满,百姓士子无不归心,外患准格尔已平,内乱湖南叛军已定,他前些日子还接到奏报,出海剿匪的施琅将军大胜回朝,由大清向东,海面再无匪患。
放眼四海内外,无不是干戈将息,欣欣向荣。
太平盛世啊!
自明末李自成起义以来,天下盼望这一天已太久了,如今他历经大半生的戎马峥嵘,终于将这一天迎来了。
回想一路来的种种,康熙不由十分感慨,端起酒杯自饮了一杯。
这酒是绍兴进贡的三十年黄酒,醇香绵软,入口温润,只是喝的急了些,又咳嗽了几声。
李德全小声道:“皇上,慢些喝吧。”
康熙摆摆手:“朕知道分寸。”
清朝皇帝吃饭,规矩极多,每次用膳,身后都站四个传膳太监,除了帮皇上端菜之外,也负责提醒皇上用餐的规矩,譬如,一道菜不可连吃三口,就是铁打的规矩,这是祖宗家法,哪怕康熙都不可违背。
此次南巡,康熙特意没带传膳太监,于是李德全便自觉担任起这个角色。
尽管康熙心里有些厌烦,嘴上也绝对不敢呵斥的。
众人吃喝间,侍女将月饼端了上来,摆在每桌正中。
每个盘子上都摆满了月饼,一块压着一块,围成一圈圈,看起来花团锦簇的,分外讨喜。
月至半空,月华普照,天地间皆是如水银白。
宴会气氛达到高潮,皇子们起身,来给康熙敬酒。
康熙笑着抿了一口,并未将酒喝尽,看着皇子们落座,康熙喃喃道:“若是胤祚也在就好了。”
这一路南巡,他本是带了五个儿子,可大阿哥很快便出去平叛了,之后一直是其余四个皇子跟在他身边。
现在好不容易叛乱结束,大阿哥回来,可惜胤祚又在外领兵。
康熙盯着大阿哥看了片刻,他这一趟回来,黑了瘦了,又一路绑在马上,整个人都憔悴不少,好在精神气还是有的。
康熙又想到原来数百里外胤祚,不知他在军中,中秋过的可好。
“皇上,奴才敬您一杯。”
康熙思绪被拉了回来,只见曹寅站在数步之外,朝他敬酒。
康熙笑着道:“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些。”
曹寅往前走了两步。
“再过来些,与朕碰杯。”
曹寅走上前来,与康熙碰杯,将酒饮下。
他喝完酒,本想退下,却被康熙拉住道:“曹寅,你觉得胤祚如何?”
曹寅心中一凛,仔细想了想道:“六皇子文武全才,皇上有皇子如此,微臣为皇上贺。”
“你觉得,两行怎样?”康熙似醉非醉的问道,目光如炬,像是要把他看透。
“两行与江宁织造局同属内务府,此次圣上南巡,两行出力甚多,奴才十分敬佩。”曹寅谨慎的道。
康熙微微一笑,低声问道:“若是朕让你接手两行,你可愿意?”
曹寅大惊,连忙跪下道:“皇上,奴才万万担不起此等重担啊。”
康熙笑着道:“玩笑而已,爱卿不必惊慌,请起吧。”
曹寅胆战心惊的从地上起身,回了座位上。
他的儿子曹頫凑过来,悄声道:“父亲,皇上对你说什么了?”
“我听皇上的意思,似乎要对两行动手。”
“什么?六皇子对我们曹家有恩,我们……”
“切勿声张!”曹寅叮嘱,而后四周看看,只见周围宾客都在饮酒作乐,或是赏月赋诗,没人注意他们的谈话,这才附耳道:“皇上定是受了大阿哥此事的刺激。两行虽非大军,但却能操控大清物价。有了那150文的前车之鉴,皇上对两行也忌惮了起来。”
“父亲,我们应设法告知六阿哥,叫他早做准备!”
曹寅瞪他一眼:“你疯了?别忘了曹家是皇上的奴才,背着皇上,搞这些手段,是取死之道。”
曹頫道声“儿子明白了”,父子俩不再言语。
在曹寅之后,不少大臣又来给康熙敬酒,康熙每次只是举杯示意,并不喝下。
大阿哥看着接受大臣敬酒的康熙,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个仆人溜到他身边道:“殿下,老爷在茅房的等你。”
大阿哥一看那仆人面容,便知道他口中老爷是谁了,便也起身去了茅房。
堵着鼻子走进去,只见纳兰明珠笑吟吟的望着他。
大阿哥拱手见礼道:“明相,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
明珠道:“老夫现在是一介白衣,与你说话不太方便喽。怎么样,皇上有没有为难你?”
大阿哥将康熙对他讲的话,与打他一巴掌的事情都说了。
明珠摸着胡子道:“这就好啊。”
接着他又得意的道:“索额图这老狐狸,定然没想到老夫早就猜出了他的意图,还当自己胜了老夫呢,可笑。”
大阿哥拱手道:“多谢明相提醒,不然我这次可能就真的万劫不复了,我做梦也没想到翁萨昂、胡起他们竟会是太子的人。”
明珠冷哼一声:“就算是你胤禔的人,也不能犯上作乱!”
然后他又语气一软,苦口婆心的道:“皇上是什么人?十六岁就杀鳌拜亲政,到现在几十年了,吴三桂、郑经、葛尔丹,哪个不是英雄人物,还不是都败给了皇上?大阿哥想要皇位,要靠智取!你自己去抢,赢不过皇上的。”
大阿哥拱手道:“胤禔受教了……只是,明相,此处实在是臭不可闻……我们去外面说话吧……”
明珠怡然自得:“就是因为臭不可闻,才不会有人进来,老夫还特意踢翻了几个恭桶。”
大阿哥只觉得胃里开始翻涌。
明珠正色道:“大阿哥,老夫搜集的太子监国期间干的龌龊事,你准备什么时候呈给圣上?”
“事不宜迟,待宴会结束,我立刻呈上去。”
明珠想了想,笑道:“好!如此一来,太子在圣上心中,必然跌落谷底,说不定直接被废了都有可能!”
第六百一十五章 中秋夜宴(下)
待大阿哥从茅厕回来时。
给康熙排队敬酒的队伍已排了老长。
这些人基本都是各地的乡老、商贾。
康熙与这些人谈话时,明显热情了许多,也不再是举杯示意,而是每次都抿一小口。
康熙有规矩,每次宴会饮酒不超三杯,这已是他的第三杯酒了,故而喝的极慢。
待盐商们敬酒时,康熙特意问道:“朕前几日发了道圣旨,允许官盐在盐价之外加收车马费,尔等可知道?”
马盐商感恩戴德的道:“劳皇上费心,此事吾等已经知晓了,车马费已推行下去,不日便将在江南七省通用,请皇上放心,吾等已知道皇上为民之心,从今往后江南七省官盐售价,全权交由两行定夺,我等绝无二话!”
另一个盐商抢着道:“不仅如此,吾等还会将每年的利银拿出来,接济穷人,兴办私处,绝不会再挥霍无度!”
“好!”康熙高兴的道,“干杯!”
待乡老们敬完酒,月亮已至当空。
圆月皎皎,圣洁无比。
人人皆举头赏月。
桌上的饭菜已经撤下换上了茶水,众人便就拿月饼当茶点,配以青茗,意境幽静高洁。
当然,这意境也不是人人都懂,譬如府门外上了年纪的乡老们,就一个个拄着头,或者干脆趴在桌上,见周公去了。
康熙看着头上明月,心中只觉得充满了惬意满足,他虽贵为万人之上,但此种心境,却是自登基至今日才有。
他觉得自己这个皇帝,直到今日做的才算有点滋味。
康熙端起茶盏,还未开盖,只闻了闻,便是碧螺春。
“香气太重,换个清淡些的来的。”康熙靠在椅子上,将茶盏递给李德全。
李德全接过茶盏,道:“遵旨。”
而后将那茶盏递给一侍奉用膳的太监,太监端着茶盏往厨房去了,路上琢磨是换个毛尖、还是换个龙井。
路过皇子那桌时,只听十四道:“这位公公,换个铁观音吧,皇阿玛怕是想我六哥了。”
那太监一听,顿觉得有理,千恩万谢的去了。
片刻后,新茶端上。
康熙打开茶盖闻了闻,知道是铁观音,嘴角微微一勾,放下茶盏,望着天上明月,心里默默道:“胤祚啊,胤祚啊,朕要拿你怎么办呢?”
“可惜你太单纯,做不了帝王,况且朕已有储君,不可能将皇位再让给你,擅换储君,动摇国本,那是取乱之道。”
“朕知道,你将来必是个像裕亲王一般的贤王,定是新君的左膀右臂,国之栋梁,可……太子能容你吗?”
康熙目光扫过皇子那桌的四个儿子,心中想道:“哪怕退一步,不是太子登基,朕的几个儿子中,又有谁能容你?”
“你盘踞关外,一手攥着齐齐哈尔火器厂,另一手把持大清第一的两行,身负赫赫战功,出塞词、江山无限曲又传遍四方,民间流传的都是你的贤名,朕尚且有些担心,何况你的几个兄弟?”
康熙一念至此,又有些发愁的叹了口气。
“太子守成有余,开拓不足,他一旦登基,首先要铲除的必是大阿哥,其次便是你,倒时候你恐怕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朕在世时,自持治得住你,所以随你折腾,可朕百年以后,难保你不会对新君起异心,真有这么一天,你于大清,于天下都是祸害。”
“所以朕,不得不夺了你的两行,撤了你的副都统之职,这样于你,于新君,于天下,都是最好的结果,你不要怪朕。”
康熙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朕也有苦衷啊。”
“皇上,眼前大好月色,何必长吁短叹呢?”李德全劝慰道。
康熙想到一事,开口道:“李德全啊,那日胤祚叫你指点那个姑娘两招,你教了吗?”
李德全为难道:“皇上,这事六阿哥后来也没提,便不了了之了……”
康熙道:“得空了,你去指点那姑娘下吧。”
李德全跪在地上道:“老奴知道了,老奴得空便去。”
康熙笑道:“起来吧,今儿个大好的日子,不必跪。”
“喳。”李德全起身。
“朕知道,你们武林中人,讲究师承门派,朕也不强求,你能教就教,教不了,就看上两眼,勉励几句也好,不枉胤祚那么求你。”
李德全道:“老奴不是武林中人,皇上既然吩咐了,老奴定倾囊相授,只是皇上,您今是怎么了……说话有些……有些……”
“人老了,难免有些感慨。”康熙淡淡道。
“皇上不老,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呢。”
“哈哈哈……”康熙大笑,“不说这个了,朕让你给胤祚发的旨意,发出去了吗?”
“刘翰林正起草圣旨呢,约莫现在已经写好了,等明天便来找皇上用印。”
康熙摇摇头:“别那么麻烦了,传个口谕去就成。”说着,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摘下,递给李德全:“找个曹家的人,带着朕的信物去。”
李德全双手捧着,小心翼翼的接过康熙扳指,口中道:“老奴遵旨。”
片刻后,李德全回来复命:“皇上,曹大人派了儿子曹頫连夜去传旨了。”
康熙点点头:“曹頫胤祚见过,应当他去。”
康熙抬头看看天空,月亮已经西移了。
曹府内宾客都有些无精打采。
就算对睡觉晚些的达官贵人来说,现在也已经不早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啊。”康熙感慨,然后又叹了口气,他说着端起茶碗,茶已经放的有些凉了。
“老奴叫人换碗新茶来。”李德全道。
“不必了。”康熙喝了口已放的有些凉的茶,起身道:“传旨,让诸位都散了吧。”
“皇上慢些。”李德全扶着康熙离开桌前。
一个小太监喊道:“皇上有旨,宴会已毕,贵宾请回。”
众宾客纷纷起身,拜倒在地,口中道:“臣等(草民)告退!”
康熙挥挥手,转身向房内走去。
众宾客起身,向后退三步,而后离去,这本是礼仪。
可刚退两步,只听的康熙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皇上!”李德全大惊,一面扶着康熙,一面帮康熙拍打后背。
咳嗽已是康熙的老毛病,自上漠北之后,便时常咳嗽,而且还逐渐加重。
只是康熙这次咳嗽比以往剧烈的多,而且咳了许久都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咳得逐渐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四个皇子立马冲上前去,只是也只能干看着,手足无措。
李德全突然想到什么,身如鬼魅,来到桌前,从袖口抽出银针放到茶里,待抽出来后,只见银针已经全黑!
“有人下毒!”一瞬间,李德全只觉得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