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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欧旭影     弥雅王txt下载     弥雅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48 柳陌花衢

    自古天子脚下繁华地,难以相信冬那无形的画笔,在大漠染出天苍苍野茫茫,染出枯黄惨白那特有的凄凉肃杀,在汴京却染出了繁华喧嚣,染出了春的憧憬与希望。

    “今天是嘉平佳节,京都的寺庙都有提供七宝五味粥,寓意粥而复始,事事粥全!”

    一路雕车竞驻、宝马奔驰,七宝香车满街,邑屋之繁让他们目不暇接,沈轩一一给他们介绍,“这是待招处,专门为人削发剃面的。”

    “这是建隆观的提点所,各国使臣所用的器用仪物皆在此处领取,各国商贩也可在此互换钱币。”

    还有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从京都到商洛,碰不到这个货!”

    “诶就算你走遍全天下,也找不到这个价。”

    什么鹰行、药品、珠宝、香料、纱行布坊到处都是。

    据说东京汴梁的都城主要分外城、内城和皇城。外城便是普通汴京百姓住的地方,内城主要是一些达官显贵和富甲一方的大户所居住的地方,至于皇城,便是皇亲国戚的住所,其中靠北的宫城就是皇宫了。

    大宋的皇宫相比于唐时的皇宫可谓是小巫见大巫,皇城周长不过五里,而唐时的皇宫周长近十五里,其实,当初太宗皇帝也曾想过扩建皇宫,据说图纸都画好了,可是临到施工时周边百姓都表示不愿迁徙,只好作罢,于是如今的皇宫还是跟当初太祖时一般大小。

    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行人衣着明丽,有的圆领短褂,有的长裳敞衣。

    嬟凤她们震惊于汴京女人们的装束,只见她们有的梳着螺丝髻,有的梳着反绾髻,有的梳着灵蛇髻,更多的梳着流苏髻和同心髻,还有许多连嬟凤和关关都叫不出名字的发髻。她们有的戴着长长垂饰的花冠,花冠上插满了珠花和鲜花,有的戴着翡翠冠子,冠子上的闹娥就真如蝴蝶在春光中流转、声铃婉婉。还有的发髻上插着金银珠翠做的步摇和簪子,走起路来嘤嘤作响,美不胜收。

    再看看自己的装束,颇有些敷衍。

    更不用说她们的妆容有多精致了,唇点洛儿殷、眉上远山黛,眼妆秦丹凤,脸上腥腥晕,交领襦裙配上剪裁特异的琵琶袖和垂胡袖,更是锦上添花。就算本身不怎么美丽的女子,这么一打扮,也算是秀色可餐了。

    转过两条街,只听金石、丝竹、革木之音不绝于耳,不时还传来咿咿呀呀唱曲儿的声音,关关忍不住问道,“他们在唱什么?”

    “这是教坊乐部里在编排杂剧呢,一到了晚上啊,什么滑稽戏、木偶戏、皮影戏,巴俞戏,你想看的,都有!还可以玩叶子牌,各大教坊还有歌舞表演,跳的都是‘霓裳羽衣舞’、‘菩萨蛮’,唱的都是如今汴京城里最受欢迎的柳七的词!”

    “就是那个写《望海潮》的柳七?”稔荣问道。

    “没错,这柳七是福州来的一个举子,他来汴京好多年啦,刚来的时候十分阔气,可谓一掷千金啦,词虽写得好,但是却接连几次落第。可他这些年在京城不也不是全白费的,如今他的词可谓是千金难买,坊间都流传着,‘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三瓦两舍里哪个姑娘要是得他一首词,一夜之间便会身价百倍。”

    “听说当年辽圣主就是看了他写的《望海潮》才决定南下伐宋的!小小的一首词就影响到家国命运了,词人的威风在千古不在当下。”

    关关不解,“既然词人这么威风,写词也能功成名就他还考什么功名?”

    “写词哪有做官威风!”

    惟胥反驳道,“不过这些大宋女子可真是傻,就凭几首词就疯狂地喜欢一个人。他填词就跟我们耍刀一样,想怎么耍就怎么耍,可那个人怎么样,跟他的词或者他的刀无关,那只是他的一种技能!”

    “要说这个柳七可真是个狂人,多年前,他名落孙山时不服气,于是就写了一首《鹤冲天.黄金榜上》,写的是: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坊间此后都叫他白衣卿相了。”

    “白衣卿相,又是一个爱穿白衣的人!”关关说着瞄了元昊一眼。

    嬟凤道,“他这是越在乎才会心有怨言,如果完全不在乎,那骂也是多费口舌!”

    “谁说不是呢!”

    沈轩又道,“各位有没有兴趣听一曲啊?”

    “好啊好啊!”关关开心得跳起来。

    “请!”

    一进教坊,只听得排箫轻柔空灵,他们来到一个大堂里,那堂中央竟然还有一个小水池。

    “公莫舞上场了!”沈轩激动溢于言表。

    “公莫舞?”

    “是啊,就是她!”

    只见一衣着柳黄的女子轻盈地旋转出来,稔荣才明白他说的公莫舞就是这个女子。一个跳舞的女子,竟敢把一个舞种冠上自己的名字,想必有几分自信。

    只见那公莫舞步子如蜻蜓点水,如蝶拂花间,当她下腰的那一刻,仿佛花枝被折,众人拧心驻气,她随即又从两腋抛出长长的丝带,像一只无形而柔软的手,拂过围观的人群,丝带扫过惟胥的脖颈,挠得惟胥心花怒放,谢幕时优雅地璀笑嫣然,让人意犹未尽。

    “这妞跳得还行!”

    那声音很清脆,但是却带着几分嘲弄,众人随声望去,见是一个西域女子,只见她深眼星目,长长的睫毛就像阳光的光束一般放射开来,眉宇间,竟如一汪深潭,潋滟袭人,可圆圆略方的脸蛋又带着几分俏皮。她身边跟着一个丫头,也是浓眉大眼的。

    接着,出场的是一个身姿苒苒的男子,他虽然戴着凌厉的面具,却英姿飒飒,让人如沐春风,随着他展袍一挥,左右出来一群男子,在舞池中央做两军对峙状,倏忽,一群衣着艳丽的女子鱼贯而出,她们在舞池外围成一圈,沈轩激动道,“她们要传绢花了!”

    “传绢花干什么?”

    “舞池中央的男子们边舞边把绢花传给自己钟情的女子,如果那女子也中意,那就留下绢花,如果不中意,那么就把绢花转赠他人,或是给在座的宾客们,所谓落花意、流水情,如此循环。”

    这时,一个舞姬围着场子跳了一周,却把绢花递给了一旁坐着的稔荣,稔荣收到绢花手足无措,尴尬中忙把绢花递给了身旁的惟胥,惟胥倒不拒绝,干脆把绢花戴到脑袋上,那舞姬妩媚地瞟了他一眼,大家顿时哄堂大笑。

    关关打笑道,“哈哈,这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呀!人家看上的是稔荣。”

    这时,只见一个舞姬突然从天而降,从舞台左旋转到右,不断地旋转跳跃,像只快乐的小鸟,又像一只光彩夺目的凤凰鸟,那乍然的回眸,让人眼前一亮。突然,她深吸一口气,像只鸟儿一样飞上那戴面具的男人肩头,那男人单臂托住她的脚掌,而她就像大雁一样好似翱翔在天空。

    这样一个漂亮的出场方式,让大家沸腾起来,更是期待接下来的表演,可那女子却没有继续舞蹈,而是走到筵席边上稔荣跟前。

    “女人都一个样,果然喜欢俊男!”惟胥嗔道。

    那女子一身桃夭色,在稔荣身前站定,突然问道,“我可以来一杯吗?”

    她伸出手,只见她腕上翠玉银环叮当作响,就如她的声音一样清脆动听,正所谓‘暗娇妆靥笑,私语口脂香’。

    稔荣敛眉斟满一杯递给她,“请!”

    那女子接过酒后,细细地打量着稔荣,“公子就如同这美酒一般,外表矜持冷峻、云淡风轻,却能吸引女人的目光,撩拔起女人的热情。”

    突然,她举杯仰头而尽,抹过嘴角的微微酒渍,媚声道,“好酒!”

    喝完眼波一转,抬腕把酒杯掷到不远处的地毯上,那酒杯倒没碎,而是杯口朝下趴着。

    突然,她又转头向沈轩道,“我可以喝一杯吗?”

    沈轩的酒还未动,便做了一个随意的姿势,她端过酒杯,又是一饮而尽,随即嗖的一声,把杯子扔到地上,仍然是杯底朝上。

    她又转了两圈,此时面色酡红,眼神迷离,她来到元昊跟前,见了他突然定住了,半晌无语。

    元昊示意嬟凤斟酒。

    嬟凤边倒酒边朝她打量,那女子接过酒,仍旧盯着元昊,用纤纤细指在杯边摩梭着,抿口道,“这深眼的魅惑,高鼻的倨傲,还有这挺拔有力的身材,锋利精致的眉角,威猛而又危险,矛盾而又鲜活,奴家好想和你生三五个孩童哟!”

    她此话一出口,全场都愣住了。

    关关瞪了她一眼,瞧不惯她那股骚劲儿,心里暗骂着,口中暗暗讥讽道,“你恐怕意不在酒吧!”

    哪知,那女子又柔声道,“姑娘冰雪聪明,小女子确实是意不在酒,意在酒杯!”

    说完一饮而尽,把酒杯扔到地面。三杯下肚,面颊绯红,只见她邪邪一笑,飞身踮上酒杯,身轻如燕,裙摆像荷叶翻飞,颇有凌云姿态,雾榖轻柔,人们仿佛能看到当年赵飞燕掌上舞般的飘逸,啧啧惊叹声和狂呼声连成一片。

    惟胥惊呆了,“这大宋的女子可真会撩人!”

    “这歌坊和酒肆可是我们汴京城的特色!”

    关关看着稔荣,“可我刚才听某人说,这是一种文化哦!”

    稔荣笑道,“在大辽,善骑善射是特色,头鱼宴、头鹅宴是文化;吐蕃一生三休是特色,雪顿节、兀鹫葬是文化,大宋歌坊酒肆是特色,可是细入其中,歌舞词曲斗茶瓷器都是文化。”

    “什么有的是特色,有的是文化,听不懂。”

    “我看歌坊酒肆既是特色又是文化。”

    稔荣点点头,“当然,特色里往往蕴藏着文化,文化里又常常有特色。”

    “要我说啊,和我们大宋最不相同的是唐代。”

    “为何这么说?”

    “都说大唐气象,宫廷音乐更是一绝,我们大宋不同,大宋的音乐到了民间!”

    “好一个到了民间!”

149 焚香一炷

    出了教坊,他们又往西走。

    一路往前走,只见街旁都是食肆,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小吃,如馓子、馎饦、三原蓼花糖,雕花蜜煎、沙糖绿豆、桂花醪糟、爆谷、汤圆、干脯,还有各种饮品,如漉梨浆、姜蜜水、樗根汤、梅溪木瓜汁、天台梅子酒等。

    没走多远,一阵香气随风飘来,瞬间弥漫了众人的鼻间。

    “好香啊!”

    沈轩见势说到,“各位饿了吗?前面那条街有一个淮扬楼,可谓汴京一绝啊!”

    “好啊好啊!”

    只见那酒楼的牌匾可谓霸气十足,沈轩又介绍道,“淮扬楼四个字,还是当朝同章平事吕相的亲笔!里面还有很多历年状元的题字呢!”

    一进门,就有堂倌迎了上来,“客官,楼上请!”

    那热情劲儿可真够让人飘飘然。

    一路经过柜台,这时,惟胥见柜台前一个顾客给了那掌柜一沓纸,然后转身就出了门。

    他看得瞠目结舌,“咦,他给的是什么?”

    堂倌连忙解颐,“哦,你可不要以为那是寻常的纸,那是四川的交子,跟银子一样有用。”

    “四川是哪里?交子又是什么?”

    “这四川泛指蜀中一带,咸平四年,官家将川陕路分为益州、梓州、利州、夔州四路,合称‘川陕四路’或‘四川路’,所以有‘四川’之说。”

    “那交子呢?”

    “蜀中素来富庶,后蜀灭亡的时候,益州仓廪充溢,那时朝廷曾连续十多年不间断往汴京输送蜀中物件。这蜀中人机灵,他们商人常年经商,需要流通的资金多,如果都是铜钱,太重了不方便携带,于是造出了一种叫‘交子’的纸钱,益州知州上报朝廷,朝廷特许川蜀一带交子为流通货币,益州的知州张咏还亲自授权印制,如今蜀中的商人做买卖都带着交子,轻便方便!”

    “那怎么你们京城也可以用交子?”

    “哦,我们老板与川蜀大钱庄老板认识,所以为了吸引更多的川蜀顾客,特别是茶商和盐商,也就也收交子了。”

    “这巴蜀人还真是聪明!”

    堂倌笑道,“想要偷懒总得想办法吧!”

    淮扬楼上开着二合窗,他们选了窗边的三合雅间,街上行人历历在目。

    “客官要点什么?鹅鸭鸡兔、鱼虾鳖蟹、獾狐鹌鹑我们样样都有,淮扬菜、粤菜、川菜、湘菜、鲁菜我们样样都来,烧烤、爆炒、炖煮、蒸卤我们样样都会!”

    “既然是淮扬楼,就是淮扬一带的菜系,为什么还卖其他菜?”

    “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老大是淮扬人,可是我们的厨子可是来自五湖四海啊。”

    “你们有什么特色菜?”

    “我们店里道道特色,蟹黄狮子头、莲子鸭羹、山药蒸鸽、龙井虾仁、太湖三白、响油鳝糊、九转肥肠、百鸟朝凤……”

    他们以为他说完了,谁知他吞了一下口水,继续道,“粉蒸肉、咕噜肉、卤牛肉、烧鹅肉、梅干扣肉、叉烧兔肉、红烧鹿肉、烤羊腿肉、黄焖羊肉……”

    说着又吞了口水,“芙蓉鲫鱼、西湖醋鱼、黄河鲤鱼、清蒸鲥鱼、油煎黄鱼、蓼儿洼鳜鱼……”

    “东瀛凤尾螺、富春江河豚、东海海刺猬、南海鹅颈藤壶……”

    劈劈啪啪就跟爆炒豌豆一般,口齿倒是挺利索。

    “行了行了,说了这么多也记不住,那就全部端上来呗,啰嗦什么!”

    众人一愣,因为说话的是一陌生女子,关关和嬟凤认出她就是她们在教坊遇到的那西域女子。

    堂倌有些为难,“全都端上来,你们也吃不完啊!”

    “吃得完吃不完与你何干,我们又不是不给钱,”她指着稔荣,“这位公子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他平时在家都是穿金缕衣,宝石缠身,此次到汴京,不过是为了顺应民情,才改了个打扮!”

    她话语一出,大家脸都憋成了绛紫色,极力忍住笑意。

    “之前有人告诉我,宣州人拿宣纸包馒头,洛阳人拿澄泥砚砌墙,景德镇人的痰盂、溺器件件都是上等的瓷器,今天我可算见识了!”

    大家面面相觑,堂倌明明是在挖苦西域女子刚才的那番话,可听起来却无法让人生气。

    “金齑玉脍、清蒸鲥鱼、白灼鹅颈藤壶、梅干扣肉、龙井虾仁、太湖三白、松江鲈鱼鲊、清炒瓠子、笋菌芽三鲜汤、松花蜜饼!”

    元昊点完,又问众人,“你们还有要加的吗?”

    大家不作声,没想到元昊竟然快刀斩乱麻来了这么一出,不过总算是阻止了无休止的争论。

    “好嘞,我这就去下菜!”

    堂倌正要走,那女子却突然道,“等等!”

    “又怎么啦?”堂倌明显不耐烦了。

    “我还要叉烧兔肉!”

    堂倌双手一摊下了楼,那西域女子见大家正盯着她们两个不速之客,忙道,“你们不要这么拘束见外嘛!我叫白叠。”

    又指着身旁一言不发的侍女道,“她叫缇娜!”

    原来,她们进淮扬楼要雅间,却被告知人满了,她执拗地上楼来,却见稔荣他们六七个人占了十个人的位置,所以就主动‘加入’了!

    “怎么,不欢迎我吗?”

    关关道,“我们彼此不相识,如果硬说欢迎那就太假了!”

    “白叠,你是从西域来的?”沈轩突然问道。

    “对啊!我是回鹘人!”忽又觉得奇怪,“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很好辨认,西域人往往都浓眉大眼,光彩艳丽,很是打眼!”

    “打眼?”

    “就是好看的意思!”

    “哦,你也很打眼!”

    沈轩呵呵一笑,“打眼是形容第一眼见到就很惊艳的人,宋人五官留白较多,不能算打眼,但还算耐看吧!”

    白叠尬然一笑,忽然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元昊,“我看你长得就很打眼,你叫什么名字?”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女子可真是大方率性,刚认识就如此亲昵。

    关关没好气道,“这是我们家公子,李元天!”

    原本朝贡之事,一般都由专门供奉使去,普天之下,是没有哪个番王让自己的儿女亲自去的,因为那便意味着作人质的可能。元昊也不能明目张胆地用他的大名,便取了个李元天。

    “李元天?元乃万物本源,天为太空苍穹,你野心不小啊!”

    “草实章如茧,茧中丝如细纑,名曰白叠子,知染采文绣,罽缀白叠,兰干细布,织成文章如绫锦,姑娘的名字真是让人如沐春风。”

    白叠刚把茶送到嘴边,看了看说话那人,倒是一派斯文,“你是谁?”

    沈轩道,“他是党项的使者野利稔荣大人!”

    噗呲,突然,入口的茶水喷了出来,白叠捏着嗓子呛声问道,“野利稔荣,你们是弥雅人?”

    “对啊!”惟胥看她不同寻常的反应,“等等,你不会是甘州那旮旯的吧?”

    “什么犄角旮旯,说得好像你们弥雅有多大似的!”

    “再不济也有六七座城池!”

    “你们那么多城池怎么还是觊觎我们甘州?”

    “所谓有仇不报非君子,如果不是你们当年在夏州落井下石,我们会大老远去你们那鸟不拉吃的地方?”甘州回鹘和弥雅可真是多年宿敌,德明派人远征甘州不下三四次,而甘州汗王也从德明手里夺了凉州。

    白叠一脸鄙夷,“哼,你说这话就证明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甘州,你真的去过,就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多无知了!”

    惟胥愤然道,“你这人,要不是长得好看,谁愿意理你!”

    白叠忽然起身,“你说什么?”

    “诶,菜来了!”

    随着一声热情洋溢的吆喝,堂倌健步上得楼来,他手臂粗壮,从肩到手腕足足摆了五六个菜,一道清蒸鲥鱼光是蘸料就有生姜、芝麻、青酒、蛋黄、蒜头、花椒等十多种,旁边还配了虾米和干贝。

    汤羹色如乳、味似蟹,香覆五脏,沁人心脾;还有那香杏叶、茴香豆和地青椒调和的炸鲈鱼。

    这时,又见一人从楼下上来,他腰挎短刀,刀上镶着銮铃,站在离他们一丈远的地方,紧接着,几个堂倌抬来了一张案板和几桶清水,还捉来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

    那挎刀人手一挥,趁那鱼儿敲晕之际开肠破肚,在几桶清水中一番清洗后,忽把鱼儿抛向空中,漫手飞刀过,銮铃齐响如暴雨断瀑,那鱼片就像蝴蝶般翻飞,像白沙般飞扬,如梨花般飘落,又如银河散落九天,赢得满堂喝彩。

    他表演的是飞鸾刀法,据说是唐时所创,他刀下的鱼片落如雪、叠似纱,浮水不沉,风吹可起。

    鱼片装好上桌,堂倌又给他们准备了橙齑酱,紫苏、生姜、香薷、莳萝、芜萋、胡椒、木犀、笋丝、韭黄等多味香料配鱼脍吃。

    白叠除了吃菜,不想与他们有过多的眼神交流,便四处张望,透过雕花木屏见邻桌几人正轮着转着一个小木头人,“缇娜你看!”

    只见那桌人旋转着那个木头人,看小人往哪边歪,相应方向的那个人就得喝酒,“你看那个木人像不像父汗?”

    缇娜眯着眼点点头,“有点像!”

    白叠瞄了一眼众人,问沈轩,“欸,你知道哪里可以买到那个木人儿吗?”

    “你要那个酒胡子干嘛?”沈轩问道。

    “酒胡子?”

    “那个按胡人样儿雕的,是用来喝酒玩耍的,所以叫酒胡子!”

    白叠嘟着嘴,“你们干嘛不雕自己的模样?”

    这一句把沈轩问得哑口无言。

    “你们好看,当然雕你们咯!”惟胥又补了一句。

    “懒得理你!”

    白叠转过脸去,忽然瞥见角落里一个神色安详的女人,“诶,她是干什么的?”

    “那是香婆!”

    “香婆?就是很香的婆婆?”

    沈轩道,“这春水点茶、桂花酿酒、清供插花、还有挂画与焚香皆是风雅人士的寻常消遣,这香婆便是焚香的!”

    白叠歪着头问堂倌,“那个也可以点吗?”

    “当然可以!”

    堂倌摆手让香婆过来,他们起初一听香婆,以为是个老婆婆,不曾想却是个年轻女子。只见她捧过来一个小香炉,炉里的香灰、香炭、香饼、香丸等她都已经收拾妥当,缓缓间那香糅合成一缕烟,然后弥漫开来,沁润着你的感官,融入你的寸寸呼吸,此时此刻,就是此时此刻,无念无其他。

    稔荣闻出那是沉水香,不禁叹道,“此处应有荼蘼!”

    沈轩点点头,“韩熙载说‘木樨宜龙脑,酴醾宜沉水,兰草宜四和,含笑宜麝香,薝卜宜檀香’,这沉香香味的淡雅,配上荼蘼颜色的淡雅,沉香香气的灵动,配上荼蘼的繁茂娇俏,沉香的丝丝入扣,配上荼蘼的馥郁醇厚,真是绝配!”

    关关却道,“哼,他这叫吃咸鱼蘸酱油,江边卖水,屋子里打伞,多此一举。这花本来就是香的,还焚什么香,既然焚了香,又还摆什么花!”

    元昊和稔荣相视一笑,“关关说得有理,既然有香盈满屋,又何必以声夺香?”

    说着众人便静默了下来。

    夕阳西下,霞光透过窗棂,玉杯中残留着半盏未尽的酒,漾着清辉,翛然一梦,恍若浮生。

    五官百感,只有在关闭其它一心专注的时候才能得到最极致的感受。

    香道人说,人之爱香,如木之向阳,蝶之恋花。燃一炷香,消一寸光,不为过去也不为未来,只为当下。

    道安已返无何乡,慧远来过旧草堂。

    余亦当时及门客,共吟佳句一焚香。

150 七星龙渊

    正在这时,往西边的巷子里突然聚集了一大堆人,随着隆隆隆的鼓声响起,四方人群像涨潮时的浪一样围了上去。

    堂倌嘟嘟嘟上楼来,走到菱花窗边,耳朵一凛,面带愧色地向众人道歉,“客官请多包涵则个,若嫌喧闹我们即刻去将那说话艺人赶走!”

    “说话艺人?”

    沈轩道,“就是说书人,跟俗讲僧人一样,把民间故事新说!汴京城有二十六万户之众,这坊间的说书人也是数以千计,他们不仅在瓦肆勾栏里说,有时也在巷道里说。”

    堂倌附和道,“是啊,他们每天都会在这巷子里说上一段,他人倒是识趣,没有在我们的地盘,可那声音就不一样了,它没有界限,大摇大摆四处钻,就怕扰了客官的雅兴。”

    稔荣道,“哪里,我们有好吃的,有好闻的,如今还有好故事,何其有幸,那我们就索性听上一段!”

    只见被围在中间的那人一张长长瘦削的脸庞,一双细细迷蒙的眼睛。他身边有两人,一人负责打鼓,一人负责吹笙,他则一手拿着醒木,一手拿着快板,“话说当年楚汉相争,项羽被围垓下……”

    他们这种说书的江湖艺人,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却也过得逍遥自在,经过的地方多了,听闻的故事多了,自然见多识广。他们也懂得在不同的地方讲不同的段子,有的地方说志怪,有的地方说传奇,有的地方说历史,到了汴京这个大熔炉,自然是什么都说了。

    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不是被说书人的形貌吸引,而是随着说书人的节奏和语气,沉浸其中,五官百感渐渐飘远,听凭自己的思绪穿越山海飘到说书人的故事里,参与其中,感受悲喜,等思绪再回到身体时,现场的故事也溘然而止了。

    “……这就是楚霸王别虞姬的故事。”

    可说书人的故事不止一个,只见他慢慢呷了口茶,补充方才飞入空中的唾沫星子,又优雅地敲着水盏,继续讲道,“一代枭雄曹孟德……”

    白叠觉得这说书的着实无趣,元昊和稔荣却听得仔细,“他降服了南匈奴、乌桓和鲜卑,消灭了袁术袁绍、吕布和刘表……”

    “这些男人,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杀杀!奇怪的是这说书人,竟然还歌颂这些爱打打杀杀的人!”

    稔荣回头看了她一眼,元昊则没有一丝反应,继续听着。

    此时,说书人的故事又到了尾声,“如今,赤壁古战场已是荒草丛生,邺县铜雀台早已不复当年的建安风采……”

    他边说着结束语,边满意地看着围得水泄不通的巷子,准备接着说下一个故事,于是示意旁边的乐手改用筚篥伴奏,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人高喊道,“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略有耳闻,你讲一些大家都不知道的故事吧!”

    “对呀,对呀!”

    人群中一阵嘈杂,大家开始交头接耳,叽里呱啦。

    说书人双眉一拧,随即又不动声色敲了敲醒木,“老朽还真有一个三结金兰的故事,保证你们没听过。”

    壮汉一听,急忙拍手叫好,“就说三结金兰!”

    说书人不忘以优雅的姿态清了清嗓子,“故事就发生在江南桐庐一带,富春江旁有一处叫青枫浦,说到青枫浦可能大家都不熟,它在七里泷上游,胥溪附近。”

    “胥溪?就是伍子胥逃亡的那条?”

    “不错,当年伍子胥于楚平王和佞臣费无忌不容,被迫亡命天涯,一路南下欲到吴国都城姑苏,当他逃到桐江之滨时,只见江面壮阔烟波渺渺,此时后有追兵,而他却无以渡江。”

    “正走投无路之时,江中飘来一叶扁舟逆流而上,他急忙招手呼唤那渔丈人,渔丈人见了他却不靠岸,反而唱道,‘日月昭昭天未暗,与子期于芦之漪’。伍子胥一听,躲入江边的芦苇丛中,直到傍晚时那渔丈人才悠悠靠上岸来,他不见伍子胥,又唱道,

    ‘日月昭昭乎寝已驰,与子期手芦之漪。

    日已夕兮,月已出兮,何不渡为?’

    伍子胥从芦苇丛中出来,在他的请求之下,那老渔翁载他逃离追兵到了对岸,还为他取来酒食充饥。都说锦上添花易而雪中送炭难,伍子胥当下感激涕零,恭敬地问,‘恩人姓名?’

    那老渔翁摸着稀疏花白的胡子,‘哈哈,我不过是随波逐流,涛来浪去之人,你就当我是渔丈人好了!’

    老渔翁坚持不肯透露姓名,伍子胥也只好答谢辞行,他刚走出三两步,突然转身将随身携带的七星龙渊剑递与渔丈人,‘此剑是楚王赐我祖父的,上有北斗七星,亦有龙跃于渊,可换百两黄金,以慰渔丈人救命之恩!’说着双手捧出宝剑,低头请纳。

    渔丈人不收,伍子胥硬塞到他手里转身就走,刚走出一丈之外,忽听那老翁长叹,‘我今日救你,念你是忠良之后,不图回报,你竟然视我为贪利少信之人,我唯有一死以示高洁。’说完横剑自刎。”

    人群中又一阵唏嘘,为老艄翁的品性所感,突然,有人朗声说,“那伍子胥不过就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他哪里是真心以七星龙渊剑相赠,只是渔丈人不肯透露姓名,他怕那渔丈人说出他的行踪去领赏,所以以宝剑相赠想要堵住他的口,他不相信那渔丈人帮他不求回报,因为他自己本身就不是那种施恩不图回报之人,渔丈人自刎只是传说,难保伍子胥为不暴露行踪而将之杀害。”

    只见说话那人喝得醉醺醺的,他在对街酒楼上独酌,虽然隔得远,但还是可以看出他身材不高,却有一股洒脱与豪气,可每当他低头,却有一丝淡淡的落寞,像是有什么隐痛,他又仰首喝了一杯,元昊看着他,端起桌上的酒杯,那人见状,也端起酒杯,两人隔空对酒,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元天哥哥,你干嘛要理他?”

    不知怎么的,白叠第一眼看那人就觉得讨厌。

    “这也不是没可能。”

    随即有一长脸白面的人附和道,“伍子胥就一个叛国贼,他到了吴国,竟然引吴国人来攻打楚国。”

    人群中谈论开来,“那也是楚国对不住他,杀了他的父亲和哥哥。那楚平王也是,不仅抢了太子的媳妇儿,还把太子给杀了,真是禽兽不如,这样的国君还有为他效力的必要吗?”

    “那是国君的错误,可是楚国的百姓是无辜的呀,他把个人的恩怨和家仇化成国家之间的战争,这公平吗?”

    “依我看,他杀楚平王都是不合礼法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迂腐!”

    那人一脸铁青,翘首反问,“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他父亲是被冤杀,子报父仇理所当然,王也是人,王不符合道义,君臣关系已绝,杀君王如杀一匹夫,他杀楚平王而未杀楚昭王,更符合道义。虽然最后伍子胥挖出楚平王的尸体,鞭尸三百,不是君子所为,但是他杀楚平王报父兄仇却是符合人之常情。”

    白叠反驳道,“什么人之常情,杀人就是不对,不管你有听起来多正当的理由!”

    此话虽然在理,可是并没有荡起波澜,大家又忙着议论于稠众,“这伍子胥也没有什么好下场啊,听说,后来他在吴国被人谗诬,吴王夫差令他自尽,伍子胥让人在他死后挖出他的双目放在吴国城门上,说是要看到吴国城破的那一天,夫差知道后暴怒,让人用鸱夷革裹住他的尸体,于五月初五投入了钱塘江中。”

    “诶,你不是要说三结金兰吗,怎么说伍子胥啦!”

    “对啊对啊!”

    说书人见众人起哄,紧张得连忙提了精神敲了敲板,头如悬梁一样伸直了脖颈,“话说,当年李后主痛失大周后娥皇,整日以酒浇愁,靡靡不振。江南有一采莲女,善凌波舞,她以白布裹三寸金莲,在莲盘上翩翩起舞,颇有凌云之态,号称凌波仙子。她被相国冯延巳带到宫中献给后主,所谓‘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后主见其舞姿大喜,还命人特制六尺高的金莲,用珠宝绸带缨络装饰,以供其跳舞。因为那采莲女眼波流转杳渺,所以后主又赐其名窅娘……”

    白叠嗤之以鼻,“我不信,她真能在莲花上跳舞?”

    “南唐被太祖灭后,后主带着小周后到了京城,窅娘被留在了金陵……”

    “后主怎么没有带窅娘一同来京城?”有人打断他。

    那说书先生苦笑,“他不过就是一亡国之君,自身尚且难保。”

    他没再多说,继续讲到,“窅娘独自一人孤苦伶仃,后来被韩熙载给接到了府上,韩熙载有两个爱妾,一个是舞姿动人的舞伎王屋山,另外一个是歌喉婉转的歌姬秦若兰,三人一见如故,结成金兰姐妹,窅娘把后主所赐的金莲托人打造成了三朵金花,分别为刻有山字的山茶花、刻有若字的兰花、刻有窅字的芙蓉花,每人一朵,并约定以此世代相传成为美谈!”

    顿时人声鼎沸、掌声连连,大家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说书人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境况,竟然讲不下去了。所谓‘来时瓦合,去时瓦解’,说书人与听书人之间不过易聚易散。

    人群中有人摇头叹道,“金莲一分为三这就成为美谈了,田真兄弟把紫荆一分为三却只成了个‘木三’!”

    “哈哈哈!”

    “说到山茶,我们店里最近进了武夷山的优品好茶,几位可有雅兴品尝?”堂倌忙不迭推销一番。

    “好啊!沈轩不是说这春水点茶、桂花酿酒、清供插花、挂画焚香是风雅人士的寻常消遣么,我们也风雅风雅!”

    “好嘞!客官稍后!”

    不多时,几个衣着一致的人拿来了茶罐、茶桶、水盂、茶盏、茶托、插衔和茶瓯,紧接着有的在矮几上磨茶,有的拿着茶罗筛茶,有的在青釉瓷炉边侯水煎茶,直到茶盏里蟹眼渐渐散去,传来松风轻鸣之声。

    一人把茶沫放入盏中,提着烫瓶注入些许热水,然后一手拂盏一手执筅开始点茶,之后又数次注水数次击捣直到水纹慢显,茶盏如暗夜,茶上乳花如雪,饽沫雪白如华,远望仿佛气泡从碧水中溢出,近看似蜜糖汁惹上了飞霜。

    “好一个春水点茶!”

151 繁华残影

    东西也吃了,香也闻了,故事也听了,他们一起下了楼。

    沈轩边走边道,“别看这说书人好似路岐人,他们可是有正规流派的,像比较出色的说书人还有可能被朝廷选中,进宫在御前献艺!”

    “他们都有什么流派啊?”

    “像这讲精灵妖怪、神话传奇、脂粉情爱之类的是小说派;讲戎马合鼓之事的是铁骑派;将参禅悟道之事的是说经派;讲史书及历朝历代兴废战乱之事的是古话派。”

    “这铁骑派讲戎马之事,古话派也将战乱之事,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这铁骑派主要讲的是本朝的戎马之事,而且主要是英烈的事迹,譬如让辽军胆寒的‘杨无敌’杨继业以及‘黑面大王’尹继伦,在澶渊之战中的游击将军大先锋钟厚,在三都谷打败李立遵的曹玮曹将军,也有大辽战将耶律休哥、铁腕太后萧燕燕,还有你们党项的前西平王拓跋继迁。”

    “怎么,没有我们回鹘的吗?”

    “有啊,小说派有人讲吐蕃六谷部司铎督与回鹘玉络公主之间的故事。”

    刚出了淮扬楼,这时,只见刚才与元昊对酌之人又往喉咙里灌了一口酒,从怀中掏出酒钱放在桌上,从窗口一跃而下,一把短剑横在当街一人颈上,那人翻着白眼,吓得直哆嗦,“你、你干什么?”

    他嘴角吐出一丝轻蔑,“把你刚才扒的东西交出来!!”

    那人脸色由害怕转为恐惧,战战兢兢从袖口掏出一块玉佩,旁人见了大惊,“这是我的玉佩!”

    说着又要冲上去打那小偷,“你这个贼娃儿!”

    刚挥了两拳,突然又反应过来,连连向执剑那人称谢,“多谢少侠!”

    “我不叫少侠!”

    “那、那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他收了剑,微微一顿,“无名江上草,随意岭头云。”

    说完便又恢复醉态,夺过旁人的酒壶仰首灌了一通,自顾唱了起来,“驾虹霓,乘赤云,登彼九疑历玉门。济天汉,至昆仑,见西王母谒东君。”

    越往后唱,竟然有了一丝豪迈,他喝完,酒壶一甩,歪歪扭扭地走了。

    那小偷僵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口里痴痴地吞吐着几个字,“七、七星龙渊剑。”

    “七星龙渊剑?”

    七星龙渊剑据说是欧冶子和干将两位铸剑大师联手所打造,传说他们凿开茨山,把山溪引至北斗七星状的七个水池,铸成的剑如龙卧渊谷,所以有七星龙渊之名。虽然是传说之物,少有人见,但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什么七星龙渊剑,传说中七星龙渊剑华盖豪曹,鉴之如登高山望深潭之回旋,方才的剑平淡无奇,哪有什么奇特之处。况且七星龙渊剑是一把有灵性的信义宝剑,哪能随随便便一个醉鬼便能拥有?”

    “也是啊!散了吧散了吧!”

    “咦,我认识他!他不就是那个张启吗?”

    “张启是谁?”

    “他是华州的解元!听说文武双全!今年啊,他肯定能进三甲!”

    “我看不一定哦!”

    “为什么?”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解试了了,会试未必佳,会试了了,殿试未必佳!”

    “反正我看好他!”

    “他中不了!”

    这时,突然一个白面长须,精瘦的青衣人走过!听他说得如此坚决,便知是抬扛的,“你怎么知道他中不了?”

    “我看过了!”

    “你看过,你是说,你会算卦!”

    “然也!”

    “你们这些算卦的,不过是坑蒙拐骗,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算卦原本算的便是一种可能性,没有一个人能算准另一个人的未来。”

    “既然算不准,你方才为什么还要断言那位官人中不了?”

    “因为他比较固执,一年半载他的信念不会变,境随心转,如果心不变,境遇自然也不会变。”

    “胡说!”

    那人哈哈一笑,悠悠离去。

    “咦,我认识他!”

    “你又认识了,他是谁?”

    “卦影费孝先啊!”

    “你是说那个青城山下拜师,学得轨革卦影之术的费先生?”

    “对啊,就是他!”

    “哎呀,你早说嘛,你早说我让他给我算一卦!”

    他们一路往回,沿街都是身怀绝技的路岐人,有的舞剑、有的丸剑,有的倒立、有的冲狭,有的跳风、有的跳瓶,引得围观者啧啧惊叹。

    “你怎么了?”

    嬟凤见惟胥扭曲的面庞,大冬天的大汗淋漓,不禁问道。

    惟胥看起来不想多说话,“我内急!”

    沈轩笑道,“走,我带你去都厕!”

    “都厕?”

    “就是茅房!”

    惟胥双腿交互地跳着,催促道,“走、走!”

    等惟胥方便好,关关戏谑道,“哎哟,怎么你进都厕前这幅嘴脸,出来还是这幅嘴脸!”

    “我是进茅房,又不是去投胎!”

    “怎么,这汴京的都厕让你拉得不畅快?”

    “还好,就是守都厕的那人有点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他讲话文绉绉的,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是说连个守都厕都是有学问的人?”

    沈轩道,“惟胥所言不虚,朝廷是不时有犯事的小官被罚管理都厕。”

    “厉害了!”

    “你们快看!那两个男的戴花诶!”

    白叠突然一脸兴奋,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迎面走来两个男子,一个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可头上却戴着一枝红梅,他身边的男子则戴着一朵鲜茶花。

    沈轩笑道,“簪花乃风流事,不分男女。”

    白叠嘟囔着,“可是你们看啦,看那个人都老成那样了,还戴着花!”

    果然,只见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头花白的头上戴着一朵微紫的寒兰,他满脸的褶皱像那老树的树皮,寒兰又恣意盎然,皱皮和寒兰结合起来倒有一丝枯木逢春之感。

    “我看啦,那老头倒是不羞,只是那花儿该羞了。”

    “簪花乃风流事,也不分老少啊!”

    白叠眼睛笑得像弯弯的月亮,“李元天,如果让你戴花,你会戴什么花?”

    关关叉腰站在她跟前,“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那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不告诉你!”

    “神气什么!”

    正在这时,官府的巡逻队边打梆子边宣嚷着走了过来,他们是来贴布告的:“元宵依例放灯三日,全城欢庆!”

    忽然,一人急匆匆跑过,差点把白叠撞倒,白叠没好气,“你赶着投胎啊!”

    那人边跑边回头,略带歉意地道,“对不住了小娘子,急着去领挂灯钱!”

    “什么挂灯钱?”

    话还没问完那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每年上元节前皇宫里来人赏赐百姓挂灯钱,让大家在上元节多挂灯,到时候整个京城恍如白昼!前面那条街就是灯市了,你们看!”

    随着沈轩所指看过去,只见街边已经有各种各样的灯售卖,什么绢灯笼、琉璃灯、日月灯、诗牌灯、马骑灯,还有镜灯、凤灯、水灯、影灯应有俱有,尤其是那花灯,多是用彩绸和翎毛装饰的,有牡丹花状的、有菡萏形的、还有曼陀罗花状的。

    “哇!怎么这么多灯!真热闹啊!”

    “上元节晚上还更热闹呢!到了晚上,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在汴河边放花灯。到时候汴河上成百上千的游船上都上灯,有的大船上还搭了台子表演,像什么《踏跷》呀,《扑蝴蝶》呀,都是大家爱看的。宫里还有《泛龙舟》、《凉州》、《霓裳羽衣》等歌舞百戏,不过那都是官家看的。”

    “那宫里的人也出来放花灯吗?”

    沈轩道,“也许吧,不过他们都会乔装打扮,那时人山人海,我们也分辨不出!”

    关关道,“你们宫里怎么那么神秘,在我们弥雅,王子的喜好众人皆知,而你们大宋,什么事都要藏着掖着。”

    “元天哥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放花灯吧!”

    “我们公子没空!”看她那个黏乎劲儿,关关赶紧挡在前面。

    白叠朝她做了个鬼脸。

    这时,道路宽敞起来,沈轩叫了两辆马车,一路往回走,元昊注意到街西侧有一条狭长的甬道,可隐约看见甬道那头人头攒动,满是急匆匆耸动的肩头,热闹非凡。

    “走那边!”元昊吩咐车夫。

    “那边不能去!”

    沈轩突然道,见大家疑惑地盯着他,他连忙解释道,“那条街车马不能通行,有仪制令!”

    说着指着街边那快竖立的髹漆木牌,“那就是官府竖立的车马仪制,汴京城许多地方都不能驾车,驾车的地方得有车夫有衙门发的行车证,车道还分一马车道、四马车道,来往的车马都得恪遵仪制令行车!”

    别看这小小的髹漆木牌,它的来头可不小,先不说官府的仪制令刻于其上,就是那髹漆的工艺也是十分难得,都说百里千刀一两漆,不仅取漆不易,髹漆更是需要精湛的技艺。

    “那我们走进去!”元昊说着就要下车!

    “那里边,没啥好看的!”

    沈轩有些支支吾吾,“那、那是贱人行!”

    “贱人行?”

    “就是牙人们进行奴婢及仆人买卖的地方,那些奴仆可都是经过县上长吏验明正身!不过因为便宜,甚至比牲畜便宜,所以都叫贱人行。”

    “比牲畜还便宜?”惟胥问道。

    “那当然了,一个奴仆也就二三十贯铜钱,一匹正宗的党项马就得卖上百贯!”

    “弥、党项马那么值钱?”惟胥问道。

    “那当然了,有没有听说过,‘求珠驾沧海,采玉上荆横,北买党项马,西擒吐蕃鹰?’党项的马,可是好马!特别是富家公子,争相要买。”

    “那些被买卖的是什么人?”元昊问道。

    沈轩眼神有些躲闪,难以启齿,“他、他们大多都是来自西域的胡人。”

    “有党项人吗?”

    沈轩不敢看他,点点头,小声道,“听说,回鹘和党项的女人最受欢迎,往往是供不应求的。”

    元昊脸色异常难看,嬟凤和关关连忙向沈轩使眼色,可沈轩还是不停地说,他也知道这些话题有些敏感,但是这是在汴京,而且他也没有道听途说,他所说的都是有客观依据的事实。

    “什么,还有回鹘女人?”

    白叠气鼓鼓的,“气死我了,我们每年来朝贡,我们的子民到了你们这里反倒成了贱人?岂有此理!”

    回鹘可算得上是大宋的好友,不仅甘州回鹘一年一贡,就连河西回鹘下属的合罗川回鹘、北部贺兰山下的四个回鹘小部族、秦州回鹘,沙洲回鹘等都纷纷派人向宋朝贡。

    沈轩吞吞吐吐道,“这、这都是一些不法商贩的可耻行径,跟朝廷无关!”

    “朝廷有空制定什么仪制令,就没有空管管这什么---行?”

    “这……”

    沈轩无话可接,干脆沉默。

    有时候,我们的表达不一定在你说出的话里,而是在那许多的停顿,以及没有说出的话里。

    无论多繁华的国家,总有它的阴暗面,如果你只看到善与美的一面,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权力和利益为何物。山巅的一个小黑点,投射到山底就是一片巨大的幽谷。

152 风流之箭

    一大早,屋外就叮叮咚咚地,好不热闹。

    白叠被吵醒了一阵心烦气躁,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如木偶一样僵僵的,屋外喧闹声仍不绝于耳,她像只发怒的花猫,嘟嘟嘟光着脚丫下床来,猛地推开窗,宣泄着满腔的怒气,“吵死了!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可是喊了半晌也没人理她。

    她气不打一处来,抬脚一踢,却踢到了坚硬的墙面,痛得她面部狰狞,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公主,你醒啦!”

    这时,一绿衣长眉的丫头进了屋来,白叠瞪了她一眼,嘟囔道,“一大早敲锣打鼓的,全都疯了!”

    “都说汴京有烟火气!”

    “我现在就咽着火气!”

    无法,美梦已碎,再生气只会为难自己,白叠惺忪着眼往窗外望去,只见客栈后面是一条细窄的小巷子,几颗老树光秃秃的在青砖黛瓦间显得孤零零的,可以看到人们已经忙掇起来了,烟雾在房顶缱绻缠绕,只见它轻盈流逸,却又久久弥留不愿散去,她莫名地心里涌起一阵暖意,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呼吸着带着烟雾的气息。

    这是与甘州完全不同的气息。

    “听说了吗,京城首富何员外在东郊为他的独子搭了绣楼抛绣球呢!还说啊,只要抢到绣球的人,当场与何郎登楼拜堂!”

    没想到,她闭上了眼睛,倒是灵敏了耳朵,她睁开眼望去,只见几个女人从前面巷子里出来,站在小巷口叽叽喳喳聊着闲话。

    “哪里是抛绣球呀,说是射风流箭!”

    “风流箭?”

    “对呀!据说到时候何郎站在绣楼上,用裹着麝香粉末的木箭往小娘子们身上一射,被射中的人马上通体生香。”

    “哎哟,真是风流要人命哦!”

    “谁说不是呢!”

    对面楼上的一青年男子忽然推开窗探出头来,“哼!纨绔子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整日花天酒地,穿堂在花间柳巷,五谷不分、空有一副臭皮囊,当今女子却不慕真诚,只慕虚荣!”

    说也奇怪,她们几个仰头瞄了那人一眼,他便识趣地把头缩了回去。

    抛绣球?风流箭?肯定很好玩。

    白叠突然精神了起来,方才的起床气也一扫而光,直呼着,“缇娜,快让人准备车马,我要去看抛绣球!”

    缇娜一脸不情愿,“白叠,我们刚到京城,也不熟络,还是不要乱走的好!”

    “别啰嗦,快啊!”

    她手忙脚乱地梳着头发,首饰盒中的金菩提叶、银雪柳、白玉梅荧荧生辉,镜中的人儿更是美得让人惊叹。

    缇娜看得入了迷,“公主,你真好看!”

    她掀了一下衣袖,催促道,“走啦走啦,再好看都没有抛绣球好看!”

    等收拾妥当,她又学着宋人的模样在额间贴了一个花钿,骤然添了几分绝艳,“卓怡,我们先去都亭西驿,我去叫一个人。”

    “你是去叫李元天吧!”

    “就你知道!”

    来到都亭西驿,她径自走了进去,过了一条长廊,转了几个弯,见院中有几株半枯萎的芭蕉,来到房门口,她理了理双鬓,深吸一口气,‘咚咚咚’地敲着。

    “请稍等!”

    只听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心里一悸,想转身就走,可又忍不住想看个究竟,于是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半身裸露的胸脯映入眼帘,那肌肉就像蹦出岩缝的藤蔓,充满了生命力,她突然一声大叫,“啊!流氓!”

    嬟凤连忙推元昊转过身去,“对不住,刚才听见有人敲门,突又没了声响,不曾想你……”

    白叠仍是紧紧闭着双眼,不搭理嬟凤,却问元昊,“臭流氓,你好了没有啊!”

    “好了!”说话的却是嬟凤。

    白叠微眯着眼,偷瞄他坐下了,嬟凤正在给他梳头,这才放心地睁开眼睛,四处张望,“你们驿馆的房间这么宽敞,还这么安静?你们不知道,我那怀远驿的房间就靠着几条巷子,一大早吵死了,大晚上还有人大笑……”

    咚咚咚……

    这时,又传来了敲门声,白叠上前去开门,却见是沈轩。

    他一手端了一盘面饼,一手提着的几根长茎青芦菔,“今天立春,按例要吃春饼,以图消灾延寿,我们这儿还要吃芦菔,也叫咬春!”

    “咬春?”

    “对啊,这芦菔微辣,你们要不喜欢吃,咬两口也行,从此春山如笑、春风得意!”

    嬟凤笑着称谢。

    沈轩又道,“待会儿宫里还会派人从午门接芒神和春牛入宫,各位要是想去看我一定奉陪!”

    “可我想去东城看抛绣球!”

    白叠上前挽着元昊的胳膊,“元天哥哥,听说城东有人抛绣球,我们去看看吧!”

    元昊却不为所动,“嬟凤你陪她去吧!”

    “我还是陪公子吧!”

    “无妨!”

    “哼,你们不去就算了,我自己又不是没眼睛!”

    白叠气嘟嘟出了驿馆,跳上车,催促着车夫朝东郊驶去,可到了东大街一带一路宝马雕车和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只得慢了下来,有时候几乎不能挪动。

    白叠干脆下了车,走了一段,才又上车,一路到了东郊。

    远远望去,果见有人在空地上凌空搭起了一个几丈高的台子,台子被丝绸裹着,因为是抛绣球所用,所以又叫绣楼。此时绣楼三面都围得水泄不通,可真是人山人海,有路过的商人小贩,坐在箩筐上,趁歇凉的功夫凑会儿热闹;有富贵人家的太太,由仆人撑着伞,也就不远不近地盯着,纯属解闷儿;更有甚者,找不到地儿,干脆爬到树上坐在枝丫上看,看谁还能比他高!

    只听人群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就在上半年,他看上了东街的徐娘子,非得缠着跟人家相好。徐娘子告诉他呀,‘我是有夫之妇了!不会跟你做这伤风败俗的事!’偏那何郎不信,徐娘子无法摆脱他的纠缠,不得已把她的官人徐斐拉出来,说‘他就是我官人。’哪知那何郎恬不知耻,说,‘我要听他讲!’那徐斐也是个孬种,碍于人家财大气粗不敢说话,何郎又说,‘连自己喜欢的女子都不敢承认,说他是男人,也是徒有虚名!’”

    “后来呢?”

    “后来?徐娘子和她官人就被他搞散了呗!可是他始终不愿娶她。听说前几月,又喜欢上了回凤楼的晓月娘子。”

    “那徐娘子怎么办?”

    “能怎么办,凉拌呗!那徐娘子说他花花肠子,薄情郎,不专一。他还强词夺理,‘我怎么不专一啦,我喜欢你的时候,可是一心一意心无旁骛的。’那徐娘子说,‘可你现在又喜欢上了别人!’他说,‘我是喜欢上了别人,可你也不能说我不专一呀!专一又不是这辈子就只能喜欢一个人!’”

    “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嘛!”

    “可不是吗,女人一旦被男人吃定了,可就惨了!可他偏偏又是个璧玉人儿,让人恨不起来!”

    说着又看着远处的绣楼,“今天不知道哪个女人又得遭殃。”

    “恐怕遭殃的不在少数!”

    只见绣楼正中设有桌椅,楼角插着彩旗,也有敲锣打鼓的在旁边助兴,至于楼上的人儿,连个影子也没瞄见。白叠想看个究竟,连连拉着缇娜往人群深处挤去,尽管缇娜和白叠身材瘦弱,可还是觉得肩膀太宽,举步维艰。

    这时,突然有人尖叫,“呀!这么丑也来抢绣球!”

    几个人齐刷刷回头,却见一个妇人正指着一个脸上有胎记的女子。

    “你说什么?”那人狠狠瞪了她一眼。

    “丑还不让人说了!长这样还奢望何郎能看上你?”

    那人气得快哭了,这时,一女子看不过去了,对刚才嬉笑的女人道,“史上有四大奇女子,嫫母贤德勤劳,嫁了黄帝,钟无艳胆识过人,嫁了齐宣王,孟光品性端庄,嫁了才子梁鸿,阮氏饱肚诗书,嫁了中领军。很多比她们好看的人未必比她们嫁得好吧,她凭什么不能来抢绣球!”

    那几个女人听得一脸懵懂,顿时哑口无言,也不一定是听进去了,兴许只是被她义愤填膺的气势所慑。

    突然,人群中的欢呼声如大浪滔天、山崩海啸,只见一浑身绮罗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出现在绣楼上,只听旁边有人道,“是何员外!”

    这时,只听那何员外向大家拱手示意,“各位街坊,首先,我何某人在此感谢大家的捧场!”

    话音刚落,绣楼下大家一阵哄闹,何员外接着道,“我在此为小儿抛绣球定亲,今天到场的各位良家女子……”

    “何员外,我家官人死了四年了,爹娘都让我找个好夫婿再嫁,你看,我有没有机会啊?”

    何员外实在没有想到会中途被人打断,只见那说话之人有着像弥勒佛一样的双下巴,硕大无比身材,两根粗壮的胳膊一捞,其他女子都会吓得花容失色,自动腾出一块地儿。

    他纵然心头不悦,还是礼貌道,“只要是良家女子,都有机会!”

    人群中又是一阵刚被人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的欢呼声,那何员外转身对着帘后的人埋怨道,“都是你这个败家子,我这张老脸,巴不得往裤裆里钻。”

    何夫人道,“你就少说两句,以后抱孙子的时候再埋怨好了!”

    何员外叹道,“幸亏他翁翁早不在了,不然……”

    不然看到今天这一幕,铁定得气得七窍生烟,黄泉路上都要往回跑!

    “得了吧爹!你年轻的时候什么事没干过,比这出格的都干得出来,我又不是才认识你一天两天!”

    帘子掀开,一张玉面有棱有角,身着湖水色的薄长裳,腰间玄青色的丝带随意一系,环佩着一块紫色的玉缨络,“爹、娘、接下来就交给我吧,我保证给你们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到家!”

    他一双细长的眼睛不经意地扫过人群,当场有的娘子抓着胸口提不上气,有的脸煞红,娇羞难当。

    “什么?是个男人?!”只见一女子张大了嘴巴,眼里满是诧异。

    “怎么样临湘?不虚此行了吧!”

    “这何郎还真是风流倜傥!琬娘,干脆你把绣球给抢了吧,那才是真的不虚此行!”

    那女子得意地抿抿嘴,“要真抢吧,这里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

    绣楼上何南子看着如海人潮,一番滋味更不用说,只见环肥燕瘦般般皆有,小娘子们一个个言笑晏晏,娇俏可人,有的害羞用丹凤眼怯怯的偷瞄着他。他身旁的小厮梅笑笑更是一脸得意,仿佛今天是要为他取媳妇儿。

    何南子从笑笑手中接过弓矢,只见那箭矢是木棉做的,没有箭头,而且包着绸缎不会伤人,可为了能射得远,便在上面挂了一个玉坠。

    何南子刚抬手,人群里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就一浪高过一浪,他故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楼下众人的心也好似随着停止了跳动,刚才还如炸雷的场子顿时鸦雀无声。

    他纤长的手指却在这静谧的时刻突然一松,风流箭射了出去,何南子嘴角浮过一丝笑意,忽然,笑容凝滞,因为被他的风流箭射中了那女子,被一个丫头拉着跑了。

    眼看着她们准备挤出人群,何南子双眉一拧,招呼笑笑,“去,快去拦住那个女子!”

    笑笑应声,像箭一样奔了出去。

    人群中为了抢那女子扔下的风流箭正打得不可开交。

    这时,一书生刚好沿东郊走过,见这等壮观景象,不但没有赞叹,反而一脸鄙夷,口中一直重复着,“简直不知礼仪廉耻,不知礼仪廉耻,不知礼仪廉耻!”

153 惟精医馆

    等琬繘回到大庆殿,只见殿庭内设有一个六番进贡的场子,呈九龙五凤之状,甚是气派,再看殿内,金、银、琉璃、晶、瑚、玛瑙、别克等七珍无不健全,真是极人间之焕丽。

    各种珍馐美馔、醉醲饱鲜都已铺满案桌,乐师们奏起了祥乐,只见朝臣们戴着幞头帽子,穿着圆领袍衫鱼贯而入,一排小太监手执素面银如意站在两旁。

    随着一声高呼,在一队仪仗的护拥下一辆明黄绚丽的法架在殿外停了下来,小太监连忙放置了一个彩绸包着的脚墩,只见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头戴卷云通天冠,身着蔽膝绛纱袍的天子,正是方才琬繘在湖边遇到的少年。

    紧接着,后面一辆宫车里出来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她衣着华丽葳蕤,大袖礼服上有十二翟鸟纹,衣袖上用金丝绣着凤纹,凤冠上红花绿珠点缀,垂疏上镶着红宝石,显得缨累累、佩珊珊。

    她身旁的宫女们穿着男服,搀扶着她上座。想必她就是刘太后了,听爹爹说,如今官家年岁尚小,刘太后常常在大庆殿垂帘听政。

    只见大殿四角各站了一名顶盔披甲的镇殿将军,其余头戴进贤冠的朝臣分站两侧。

    “各国使臣觐见!”

    随着一声长喝,使臣们也一一列队而入。

    不用说,那头戴尖长金冠,身穿紫窄袍,腰系金蹀躞的便是辽使了;那长髯高鼻、匹帛缠头的便是回鹘使者了;而那瘦背缠头、绯衣上织成佛面的为三佛齐使者。大理使臣则戴着黑头囊、穿着绛襦裙,龟兹使者头戴金华毡笠,身披金丝袍。沙洲刺史、邈川吐蕃、党项,于阗、高丽、扶桑、交趾、占城,甚至南边的注辇、阇婆、渤泥、麻逸都有遣使来朝。

    这时,各国使者开始一一向官家献礼。

    大理使者向官家献上了他们的五宝,即龙蛇、金蝉、灵蜈蚣、血蜘蛛和蝎子制作的五福美酒。

    龟兹使者献上了麖皮和一件件精美的乐器,仿佛能听到他们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歌唱。

    占城国送来了犀角、象牙和香木;渤泥使者送的是郁金和菩提树;阇婆罗国遣使送上金刚指环、玳瑁和五色鹦鹉;甘州回鹘献上了盐绿、雌黄、胡粉;吐蕃和党项献上了良马、羊驼;尼婆罗送来了犀牛角,据说他们那儿的牛只有一只角,而这犀牛角是一种神秘而神圣的东西,好似能辟邪,传说温峤当年在牛渚矶点燃了犀牛角,这才照见了无数水鬼得以顺利渡河。

    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天竺遮娄国送了一头庞然大物。

    只见那物件高过人头,背上驮了一个红色织锦的大包袱,为了扣牢,在它脖颈和后墩各套了下坠的环铛。紧跟其后的是一个着红披风的少年,他颈配铜铃,头顶尊佛,明亮的大眼珠犹如宝石般光华熠熠,他身后有一个穿缁衣的和尚,双手合十做朝拜状。

    有的宫人没有见过,问旁人,“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大象,南越人也叫大客!如今异域三兵,就有契丹的骑兵,西域的驼兵和天竺的象兵。”

    “这遮娄国也真是实诚,他送一尊玉象或石象都可以呀,却偏偏千里迢迢牵一头大象从天竺一路走到大宋!这几千里,也不知怎么来的。”

    大宋立国以前,中原王朝一度与天竺断交,直到乾德四年,太祖派僧人行勤等一百五十多人经过甘、沙、肃等州,穿过焉耆、龟兹、于阗、加湿弥罗等国,终至天竺求得佛书、佛像。自此以后,天竺僧人持梵夹来献者便络绎不绝,就连天竺王子穰结梭罗也曾来朝贡。

    这象因为音同祥或相,寓意‘吉祥如意’或‘出将入相’,所以历来被人们寓意为祥瑞。可是,在南越之地,人们可不管它们什么祥瑞不祥瑞的,有的恨大象入骨,他们开垦荒地,占了大象的林子,大象们于是到地里捣乱,害得他们颗粒无收。双方没有互相尊重,只有无休止地相互争斗。

    人与动物尚且如此,人与人之间又何尝不是这样。

    “听说,如今的天竺,早已不是唐玄奘取经时的天竺国,它们当下已分裂成许多小国,其中最大的为遮娄国和朱罗国。可这两国并不是相安无事,而是明争暗斗不断,据说遮娄国王子的父亲毗摩罗最近被朱罗国的人刺杀,国内随时有可能发生大战,所以千里迢迢来我大宋朝贡,欲结强大邦交给对手以威慑力。”

    “是啊,他们不仅要保护自己的土地,还要保护自己的宗教,北方的大食教势力愈来愈广,而他们内斗却还没结束,内忧外患怎不忧心忡忡。”

    众国献礼完毕后,大宋皇帝也赐了各国使者丰厚的回礼,大多是瓷器、丝绸、晕锦旋襕、茶叶、蹀躞带等。

    宴会开席后,又一群宫女列队而出,依依为使者们斟上御酒。不仅酒香醉人,就连宫女们的妆扮也让人觉得秀色可餐,她们头顶上用彩绸编织的桃花、杏花、荷花、梅花,花色深浅不一,艳而不俗,组成了一幅四季图画。

    接着,各国带来的歌舞表演也在新奇各异的音乐声中展开,来自吐蕃和回鹘的姑娘们腰跨五彩花纹大鼓,手持马蹄槌,翩翩起舞,热情奔放,看得人们目瞪口呆。那头顶顶碗的来自契丹的,舞伎们把盛上麋乳的碗顶在头顶,模仿佛教的供养之德,尽管头顶着一碗麋乳,可他们就像只是团了一个高髻一样,舞姿洒脱,未洒点滴。

    这时,只见宫人推上来一朵硕大的荷花,然后几个红巾彩衣的宫女围着那荷花轻舞翩翩,音乐也随之抑扬顿挫。突然,她们分成两队向两边散开,那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也绽放开来,一阵雾气氤氲,仿若仙境。这时,一个仙子一般的舞姬从荷花里出来,虹裳霞披下的她就像云端来的神女,衣领像春花初发,头饰像燕雀朝阳,舞姿好似荷花菱叶纷飞。

    她跳的便是名震江南的《采莲舞》,舞姿优美高雅,飞扬的裙摆如穿花蝶翼一样轻盈飘逸,令使者们啧啧称叹。

    舞罢,还有口技、奏乐等表演。

    大宋宫规,整个宴会上一般会行酒九盏,而且每饮一盏酒都有音乐、舞蹈、杂技表演,《拓枝舞》和《剑舞》是最常见的舞蹈,传说表演的都是公孙大娘门下的弟子们。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酒过三盏,有宫人端上咸豉白肉、黄酒青蟹等菜肴。

    酒过四盏,宫人又端上了炙子骨头、索粉、白肉、胡饼。

    酒过五盏,又会端上群仙炙、天花饼、太平毕罗和缕丝羹。

    过六盏,假鼋鱼、蜜浮酥捺花。

    过七盏,排炊羊、炙金肠。

    过八盏,假沙鱼、独下馒头、肚羹、粥、簇饤下饭。

    过九盏时多了一些饮品,如海石花酿与茉莉枝露,还有各季存放起来的瓜果,西京雪梨、河阴石榴、河阳查子、回马葡萄、沙苑榅桲、绵枨金橘等。

    其实,不止国宴,大宋皇帝平时用膳也丰富多样,并不是因为他能吃多少,其实每个菜他只吃一两口,重在‘雨露均沾’,菜如同人,皇帝要对各种菜一并接纳的宽大胸怀,就跟接纳各国使者,关注各地百姓是一个道理。菜有不合皇帝口味的,可御膳房不会因为他的偏好而不准备某些菜,皇帝并不能因为看到不喜欢的食物而罢食不吃,就像总有令他讨厌的臣子,有令他头疼的附属小国,他并不能因此逃避,而是要去面对,去试着接纳,打破自己的成见,才能吸引更多能人,更多番邦朝圣。

    最后一曲《破阵舞》,是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根据作战的经历,糅合龟兹所创造的大型舞曲。光奏乐就有五弦琵琶、弹筝、筚篥、长笛、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箫、毛员鼓、都眃鼓、答腊鼓、腰鼓、羯鼓、鸡籹鼓、铜钹、贝、候提鼓、齐鼓、檐鼓等二十多种乐器。乐曲时而慷慨激昂、气势雄浑,舞蹈时而鱼丽鹅鹳、箕张翼舒,时而交错屈伸、首尾回互,不禁让人振奋。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只听席间有一人比台上还唱得欢愉,那是一个面庞凌乱眼神清绝带着几分癫狂的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他衣袂倾蹷,却醉意潦倒。

    张公公连忙吩咐宫人,“楚王醉了,快扶楚王下去!”

    “我没醉!”他推开那人,“我没醉!”

    “王爷你醉了!”

    他这次不再争论,而是突然问道,“我的酒壶呢?”

    那人一脸尴尬,哄着他道,“王爷你没带酒壶!”

    “你记错了,我明明带了!”

    正说时,他面色一凛,只听噗通一声,那楚王忽然蜷缩在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一脸无力,像个无助的孩子。

    张公公镇定中带着一丝惊惧,“快请太医、快请太医!”

    这时,只见一个蓝衣人上前,他身如修竹长枫,自带风雅,俯身掐了掐那人的人中,躬身把他背了起来,看着他如削的侧脸,琬繘一惊,正待看个究竟,已不见了人影。

    等他们离去后,坐席中不住有人唏嘘摇头,低声讨论着,“楚王原本丰神俊朗的一个人,也曾随先帝南征北战,怎么就得了这阳狂病呢?”

    “有的人精神还行身体不行,就死了,有的人身体还行精神不行,就疯了!”

    看着方才楚王不顾一切又洒脱的样子,他们以前是看笑话的心态,如今忽然生出了一丝欣赏。他们寒窗苦读,位居人臣,一切来之不易,为了保住现在的位置尚且战战兢兢,哪里能像楚王一般,抛却的是,大好的江山,万人的景仰,和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帝位’。

    “做帝王的人,得有石心,像他这般性情根本不适合做皇帝,疯了倒好!”

    “你我非鱼,焉知鱼之乐?”

    那人笑道,“再说,他真狂假狂,又有谁人知?”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阳狂?我看是佯狂还差不多。先帝曾经有意传位于他,要不是太后阻止,恐怕他就是官家了。依我看,如今这番样态兴许是为避锋芒过露。”

    “皇家的事,其中的深浅,岂是你我能参透的。不过这下倒落得清闲,听说他对草、隶、行、篆、八分、飞白样样精通,如今书法造诣能出其左右的不过只有齐王之子允升了。”

    “我听说现在又出了一个跟他差不多的!”

    “谁?”

    “定王!”

    “定王允良是荆王元俨之子,据说当今刘太后喜欢允良,曾把他养在宫中,可当今官家却不喜欢他,于是吕相提议让他出宫,去江南统领宁海、平江两军。坊间传闻当年先帝想让八弟元俨做皇帝,但又怕他像自己父亲当年那样对自己的儿子不利,遂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也有人说这只是穿凿附会之说。”

    那人没有接话,反问,“你方才说定王怎么了?”

    “他呀,听说他府上的人天天只管陪他睡觉!”

    “他,是断袖之癖?”

    “非也,他这人昼夜颠倒!白天睡觉,晚上才醒来,然后整晚坐在木马上,看歌舞、吃饭、会客。”

    “怎么有这等怪事!”

    他皱着眉头,“看来世间没有人能样样占全,他们生来贵胄,富贵荣华,可是……”

    “不过,这《山海经·南山经》中说南面的基山里有一种状如鸡的鸟叫尚夫,三首三翼六目六足,人要是吃了它的肉就再也不想睡了,不知是真是假!”

    “《山海经》这种幻书你也信?”

    他摸了摸胡子,“兴许真的有!”

    “你可够天真!比方才的楚王还天真!”

154 皇城夜色

    夜幕降临,马车在狭长的甬道里徐徐前行,出粪人从大户人家收罗好生活废品,装上驴车扬长而去。

    琬繘把头伸出车外,看着马儿吞吐的气息在暮色中化成一团白气,再升腾,再消散。

    安小五把她的头摁了进来,突然,他猛地闭上眼睛,鼻翼一张一合,“淡而雅,暖而清,冷而凝,”他突地睁开了眼,问道,“你用的是什么香?”

    琬繘摇摇头,“我没用什么香啊!”

    “算了吧,你要不愿意透露秘方,总该告诉我这香叫什么名字吧!”

    “我真……”

    琬繘正要解释,临湘一把把她拉到身边,盯着安小五,“你干嘛鼻子凑这么近?”

    “什么人?”

    这时,突听车外一个浑厚的声音问道。

    安小五用眼神示意她们别出声,这才缓缓掀开车帘,琬繘躲在安小五身后,只见前面有一座金浮瓯朱漆的大门,门前横着朱红色的杈子,两边站着高大威猛、英姿挺拔的禁军卫士,他们神情肃穆,就如这夜色般凝重。只见他们头顶上插了红缨,脖子上系着红巾,手拿长枪,胸前、手臂、髋部和膝盖都加了盔甲。

    只见其中一个领头的走了过来,“安公公,这么晚了才回宫?”

    “柳都尉!”安小五还礼,叹道,“还不是为了大晏的事耽搁了!”他锤了锤腰,接着又对前面赶车的说,“连升,走吧!”

    “诶,等等!”

    “怎么了?”

    “安公公,明天就是各国使节朝宋的盛会,上头吩咐下来,一切出入宫车都得仔细搜寻,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才好。”

    安小五眼神微敛,摊手示意他随意。

    那柳都尉上前掀开车帘,只见两个生面孔的姑娘。她们见到他手里那寒光凌冽的长枪,也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柳都尉一愣,嘟囔着问,“她们是?”

    安小五像是突然才想起这两位小伙伴,笑着指着临湘和琬繘道,“这是凝晖殿采办处的春湘和小琬,这不,为了明天的国宴,跟我出去确认所需菜品。她们平时不能出入宫廷,也没有腰牌,这次特殊情况,老公特例让我捎带她们出来。”

    “这,今早出宫的时候......”

    “出宫的时候你们也没问啊!”

    柳都尉虽然半信半疑,但到底找不到任何佐证,又听说是老公的主意,自然是不敢多问,只好放行。

    随着马车辘辘声再次响起,只听那金瓯大门也发出了沉闷的吱呀声。

    经过一番盘查,她俩一路不再说话,渐渐地只觉外面明亮了起来,安小五颇为得意,“现在我们已经进宫城了。”

    东京汴梁的都城主要分外城、内城和皇城。外城便是普通汴京百姓住的地方,内城主要是一些达官显贵和富甲一方的大户所居住的地方,至于皇城,便是皇亲国戚的住所,其中靠北的宫城就是皇宫了。

    大宋的皇宫相比于唐时的皇宫可谓是小巫见大巫,皇城周长不过五里,而唐时的皇宫周长近十五里,其实,当初太宗皇帝也曾想过扩建皇宫,据说图纸都画好了,可是临到施工时周边百姓都表示不愿迁徙,只好作罢,于是如今的皇宫还是跟当初太祖时一般大小。

    大厦千顷夜眠八尺,皇家终于悟得追求大面排场还不如讲究细处精微。

    小五小声嘱咐道,“你们要听我的,不要乱跑,不要说话,否则被人发现了可是死罪。”

    琬繘连连点头,临湘却一脸不高兴,“我本就不想来,要是再小命没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她看着安小五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是公公?”

    安小五满脸通红,接着又一阵白,像是包裹了多年的痛楚又被刺破,临湘不再追问,这一带马车平稳了许多,大家也陷入了沉默。

    安小五的眼睛微红,许久,他才道,“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很多事往往身不由己。”

    “公公是多大的官?”琬繘趴在临湘的腿上,突然问道。

    她并没察觉出当下的气氛有些异常。她听爹讲过公公是宫里的太监,只道是宫官,也不知是几品。

    临湘对琬繘道,“要做公公的人,得有常人没有的勇气,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磨难……”

    琬繘的眼睛顿时像黑夜里的繁星,“哇!那小五你岂不是很厉害!”

    小五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了,他有些紧张,声音虽然很轻,却一点也不似玩笑话,“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只管走路,不要说话,不要乱跑,眼睛不要乱看。”

    安小五把他们带进一座小院,领进一间小屋,前脚刚踏进去,一头戴扁黑帽的宫人突然嘀嘀嘟嘟跑了过来,见到安小五欣喜异常,“哎呀安公公,你可回来了,官家到处找你呢!”

    “好,我马上就去,”安小五刚走了两步又转头嘱咐她俩,“北边的大庆殿和紫宸殿决计不能去,西边的垂拱殿和文德殿也不能去,总之,我没回来之前哪都不要去!”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灯影彤彤的夜色里,浓浓的乌云隔着清冷的夜空,夜有些微凉。琬繘闭上眼睛,悠然听着鸟虫的叫声。

    临湘一脸紧张不快,埋怨道,“琬娘,早知道你这么贪玩,我就不要陪你来了,你谁都相信,我们和安小五才刚认识,你就跟着他进宫来了,要是我们回不去了怎么办?”

    “你每天担心那么多干嘛?人活着,不就是要随自己的心,心到哪里,脚就到哪里。”

    临湘还是不理她,“你以为自己还是孩童吗?随心所欲!”

    “谁说只有孩童才能随心所欲啊?我们好不容易到世上走一遭,管那么多世俗观念做什么!”

    琬繘百无聊赖地起身,“我出去转转!”

    临湘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安小五不是说了不让到处走吗,再说了,这可是皇宫,能乱转的吗,迷路了怎么办?”

    “怎么可能迷路,你没看见吗,到处都是宫灯,跟大白天没什么两样。”

    临湘往她指的地方望过去,只见灯火辉煌,果然如夕阳晚照一样,忽然,乍觉手上一松,琬繘趁机撒手跑进了无边的夜色中。

    “琬娘、琬娘!”她又不敢太大声,直急得跺脚。

    琬繘已走出好远,心下暗喜,可走了一段又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前面是一个三角岔道,既然小五说不能往北,不能往西,那她就往南走了。

    一路上虽然灯火熠熠,但冷冷清清的,道路两旁有长青绿树,晚风吹着,还真有点冷。她搂着双肩,过了这条道,只见前方有一长墙,墙上有圆形拱门,门上方雕着菱形方格,隐约透着远处的微光。转过拱门,只见有个水池,水池上有木制的长廊,池畔还有亭台楼阁,阁檐上镶着宫灯,正是这夜的黑成全了它的光亮与斑斓。

    夜风送来隐隐的香气,也不知是不是冬梅。

    不远处有一个四角攒尖亭,隐隐有人声,她怕人看见,蹑手蹑脚地躲在旁边的灌木丛后。

    “什么时候走?”

    话音徐徐传来,她在暗处,借着宫灯只见是个衣着华丽的妇人,看不清她的妆容,但隐约可见头上的宫花以及明亮的钗簪。

    “上元节过后便走!”

    答话那人是个男子,那声音,却像空谷中的清泉,清澈而悠远。他背对着琬繘,背影就像湖水一样平静,又像春波一样飘逸。

    “我先送爷爷去江陵!”

    那妇人垂鬓叹道,“汴京这座华丽的牢笼尚且关不住你,更别提这皇宫。”

    那言语中透着哀伤,像是母亲在送别自己的儿子,“你那几个堂兄,要么暴戾乖张,要么为攀权贵四处奔走,你倒好,离得越远越好。”

    “儿臣本就是权贵,何必攀附!”

    那妇人一愣,身影在月光下移动,走到亭边,像是在闻湖风,沐月色,“有机会走走总是好的,不像恒儿,这辈子,注定守在这深宫大院,兼顾不了亲情。”

    半晌无语。

    “那你好好照顾你祖父,”她深深长叹,“这些年,他可清醒了不少。成帝王者,不过俱往矣,而他当年因真性情失去了帝位,又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再无言语。

    只见那妇人在众宫人的簇拥下离去,只留那男子一人在亭中,如仙人一般的凝驻,缓缓,他微微侧过身来,一袭浅蓝色交领长袍,外罩一披风,头戴方形便帽,侧脸如刀削,她揉揉眼睛,起身往左移,想看得再清楚一些。却感觉左脚下湿哒哒的,原来是到了池边,她抬起右脚想离开,却一个不稳,噗通一声栽进了池里。

    池水阴凉沁入肌骨,她呛了好几口水,心下一悸,奋力乱扑腾着,湖水忽上忽下地拉扯着她,怎么也找不到发力的方向,渐渐没了挣扎的力气,身体慢慢往下坠,像一片轻盈的秋叶,就要走完了它的历程,她越害怕就越沉。

    忽然,她觉得这片秋叶被微风托起,她就这么飘着飘着,只觉口中流进来一股温热,驱逐了她体内的寒气,那寒气涌上胸口,她一阵想呕,猛地睁开眼来,却朦朦胧胧地看见一双忧郁的眼睛,他鼻子挺直面色清冷,他是谁,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却没了人影。

    她呆呆的愣在原地,只觉方才发生的一切恍如梦幻,迷糊中,晚风吹来,本就湿透的衣服更是沁入肌骨,不禁打了个喷嚏,这下突然清醒了过来。她猛地想起了什么,再看那亭台,却只影无有。用力揉了揉眼睛,还是什么都没有。

    自己不会是在做梦吧,她掐了自己一把,哎哟,实实地疼呢!

    “阿嚏!阿嚏!阿嚏!”

    不行,得先回去换身衣服,不然明天铁定下不了床了,她凭着记忆一路回了住处,眼下临湘和安小五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到浑身湿哒哒的琬繘,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了。

    临湘方才那累积的焦灼不安此刻彻底释放成了愤怒,失声喊道,“你怎么搞的,让你不要到处乱跑,你看你……”一阵浓烈的担心过后,临湘储存已久的泪水决堤,委屈的哭了起来。

    “哎快跟我去换身衣服,这着凉了可怎么办。”

    安小五拉着琬繘便要进里屋,临湘却三两步上前,挂着泪水道,“我给她换。”

    她抓得太急,竟然把安小五的手给抓了一道印子,安小五吃惊地看着她,冷了半刻,回过神来淡淡地说,“那我去给她拿衣服!”

    换了身衣服,安小五又端来了点心和汤,“快喝口姜汤,怯怯寒。”

    姜汤下肚,一股热气升腾,琬繘只觉浑身都轻盈了不少。

    临湘止住了哭声,“你现在总该讲讲怎么回事了吧。”

    琬繘看着他俩,却不说话。

    “小琬不愿意讲就不让她讲了,让她早点休息吧!”

    临湘不依不挠,“敢做为什么不敢讲!”

    “我就是不小心掉进池里了,然后一人把我拉上来了!”

    “你还真是差点小命没了!”临湘又气又急,眼泪又止不住溢出。

    “你说有人救了你,他是谁?”安小五却问道。

    琬繘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

    “是男是女?”

    “男的。”

    琬繘往嘴里大口大口塞着点心,“长得挺好看的。”

    安小五绞尽脑汁搜索着,却不得解,心想她可能落水后迷糊了,又安慰道,“吃饱了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呢!”

155 琼林御苑

    琬繘经过一番落水的折腾,不多时便呼呼睡去。可临湘兼着心,总是睡了一小会儿又醒了过来,如此反复,一夜没怎么休息。

    她只好勉强自己闭上眼睛,可耳朵却灵光,忽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猛然睁开眼,见安小五摸索着起了床,只见窗外晨色未展,乌青乌青的夜色透着微凉。

    小五轻手轻脚地点了盏夜灯,罩了厚罩减弱灯光。

    “小五!”临湘坐起身低声唤道。

    安小五愣了一下,低声回应道,“你醒啦!”

    “这天还没亮呢,你......”

    “今天午后朝廷要在大庆殿大晏各国使臣,我们得去准备了。”他说着转身从橱柜里拿了两件宫衣递给临湘,“你们今天就穿这身,待会儿我让人来领你们!”

    安小五出门后临湘再无心思入睡了。

    等琬繘醒来,两人穿好衣服,不多时门外就传来敲门声,临湘开了一条门缝,只见是一个瘦削的年轻男子站在屋外。

    “安公公让我来领二位前去大庆殿!”

    “好嘞!”

    临湘边应着,对着里面催促道,“快点快点!”

    琬繘磨磨唧唧的出门来,此时夜露未散,她猛吸了几口清新沆瀣。

    昨夜进来的时候借着宫灯没看清,这下才见了宫殿的真面目,雕甍画栋、峻桷层橼精雕细琢,朱红斗拱、红墙璃瓦在晨光的映照下光彩夺目。

    “咦,你嘴巴好了!”

    “你的也消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路跟着那人在宫殿里穿梭,不知过了多少个宫门多少朱栏彩槛才到了大庆殿,据说有的回廊都是临时布置的,逶迤迂回,能让番邦的使臣都绕晕。

    大庆殿在皇宫正北,堂堂九开间,沥粉贴金,宏伟气派,可容上万人,据说各种节日大典都在此举行。大庆殿前方两侧有高高的钟楼,北面还有紫宸殿,是皇帝受贺或接见使臣的地方,西侧有垂拱殿,是皇帝听政的地方。

    殿内张灯结彩,铺着锦绣帷帐。宫女们一个个红裙绿罗衣,在长长的案桌上摆放着食器、茶具和熏香,再看那委角银方盒和透明的琉璃茶盏熠熠生辉,按酒盘或高或低,或朱红或翡绿。

    一切看上去乱而有序,有人在旁边装点食盘,还有人蹲在地上折枝插瓶。安小五则忙着指使小太监们在正殿、侧殿和走廊上摆放着坐垫。

    “小心点,不要放错了,正殿是贵宾,侧殿和走廊是小国番邦贡使。”

    安小五那威严的样态让琬繘和临湘刮目相看,可他此刻根本无暇顾及她俩。

    “你干嘛呢?”一小太监叫过琬繘,“快去帮忙把那些食盘摆上!”

    琬繘一脸茫然,那人不悦了,“杵着干嘛呢,快啊!”

    确定是在说自己,琬繘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奈何自己穿着与宫女们相似的衣服,也不便给安小五找麻烦,所以就按照那人的吩咐去拿那些食盘。

    她端过一罍看盘,刚要放下,“诶诶诶,这里是吐蕃使臣的位置,像猪、鹅、兔、连骨肉等看盘是特地为辽国使臣准备的,这里要放牛羊肉、油饼和枣塔点心盘,莲花肉和酥酡盘要放到天竺使臣那儿。”

    琬繘撇撇嘴,心想这吃食还要看人,各国使臣来大宋,就让他们都吃大宋的酒菜好了,为什么还要单独为他们准备他们国家的吃食?

    再看不远处,临湘也被指挥着忙上忙下。

    场地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离筵席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这时安小五才得空悄悄走到琬繘身边,附耳低声道,“走,我带你到御苑转转!”

    琬繘一阵雀跃,可又不便太喜形于色,毕竟她们是偷偷摸摸进的宫。

    安小五带着她避开众人的目光,进了一处僻静的所在,也就是他口中的御苑。

    惠风流和,正是孟春破冬之时,龙池的冰封也渐融,御苑中却是古木森森、花木扶疏,荫落中,生姿点染着疏疏淡淡的梅花,琬繘这才想起昨晚闻到的香味,兴许就是这腊梅。

    小五说大宋有很多皇家园林,如景华苑、琼林苑、宜春院、御景园、金明池等,有的精美雅致、池榭幽绝,有的假山奇石、竹木葱茜,而这大内御苑则是最为壮观的,锦石铺道,角楼高数十丈。他还说,他们路过之处,只是大屋一隅,北面还有大方沼、万岁山、濯龙峡。

    金色的流觞亭三面环水,朝阳下湖中冰消,散发着白白的雾气,仿若不在人间。霞光照在湖面,天地间一片明黄,那是太阳留给人世间最初的温暖,波光潋滟,水光游荡在小五发间,荡漾在琬繘眉眼间,美如图画。

    突然,一股醉人的芬芳传来,却是寒香子的味道,这寒香子和腊梅一样,喜寒,在大地都一片苍茫的时候它却开得正旺。

    “啊!”琬繘突然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你怎么了?”

    “我想拉肚子!”她蹙眉皱鼻,一脸难受。

    “真拿你没办法!”

    小五半扶半拉着她来到一个‘雪隐’的屋前,“快进去吧,别憋坏了!”

    琬繘冲进里面,一阵泄洪一样的畅快,出了那雪隐,却见前面有一片玉似的湖,她正迷惑小五去哪儿了,忽见一人急步走来,在湖边俯下身去,把袖口团好,掬了一捧埋头喝下,接着又掬了一捧,一连喝了好几捧,看来他真是渴极了。

    “你不要喝得太多,小心生病!”琬繘忍不住提醒道。

    他扭过头来,琬繘见是一个俊秀的男孩,他也就十二三岁年纪,秀鼻长眉,却不言苟笑,一脸老成,他惊异地看着她,“你是说,喝了这水会生病?”

    “那当然了,这湖水又不干净!鱼啊虾啊水草啊虫子啊,什么都长,能干净吗?”

    他看了看她,又看看那湖水,神色黯然,喃喃自语道,“生病也好,生病也好!”

    “你真好笑,哪有人希望生病的?”

    他见她眼生,正灼灼地盯着他打量,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宫人这么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而毫不避讳的。

    “你是新来的宫女?”

    “我不是宫女,我是偷偷进宫玩的!”

    “你不住宫里?”

    “我住汴京城南的王家巷!我叫王琬繘,王蒙正是我爹!”

    她向来不隐藏自己的身世,因为无论贵贱,那都是她独有的。

    “琬繘?”他迷惑地重复着她的名字。

    “王宛琬,丝矞繘!”她解释道。

    “温文琬琰,细流繘井,好名字!”他赞道。

    “那你叫什么好名字?”

    他迟疑了一会儿,“赵祯!”

    “赵祯,哪个祯,欸等等,你就是那个小皇帝吗?”

    琬繘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像蝴蝶扇着羽翼,“我爹经常提到你!啊,想不到我竟然亲眼见到你了,”她几乎要跳起来,“做皇帝是什么感觉啊?是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面带忧郁,“哪能随心所欲,你能进宫,我却不能出宫,我从生下来就在这里,也许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为什么出不去,安小五都能出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太多了,连忙哑然止语,又见他神色黯然,忙道,“住在宫里也没什么不好啊,好多人想进来还要偷偷溜进来呢!”

    他突然看着她,满眼期待,“告诉我,宫外是什么样的?”

    “宫外啊,嗯,州桥夜市、勾栏瓦舍、歌楼画舫、天清繁塔……”

    她把她知道的都给这位宫里的朋友一一道来,还讲起了那些她听来的故事,“我家的老长年从小在嘉州乡下长大,他们小时候才好玩呢!掏鸟蛋、捉螃蟹、打野兔!哦,他们还烧竹筒饭,把大米放在青色的竹筒里,在山坡上挖一个洞把竹筒放进去,然后在下面再挖一个灶洞,升火烤,等到竹筒渐渐从竹青色变为棕黄色,米饭的清香飘逸而出,那味儿,甜而不腻,香而不浓,等到盖子一开,就会看见一粒粒雪白的大米,油亮亮地像是镶了一层白珍珠。”

    看着她滔滔不绝的样子,想着能把白米饭都讲得如此美味的恐怕只有她吧。

    琬繘见他一会儿听得神采飞扬,一会儿又神情落寞,想必是既向往宫外的生活又深陷宫闱的矛盾缠绕着他,连忙安慰道,“我告诉你一个方法,不用出宫都能到任何地方!”

    “什么方法?”

    “神游啊!这样不仅可以免掉身体的奔波之苦,也不用花费路上的盘缠,更不用面对随时可能的危险。”

    “我知道,就是在你观摩一幅画作或是读一首诗的时候,用你的神识去游历画中或是诗中所提及的一切,”他说完复又低头,“这倒是简便,可是,终究和置身处地是不一样!”

    “看你年纪不大,知道得倒是挺多的嘛!”

    “都是帝师教我的!”

    “那你那个帝师岂不是更厉害了?”

    他点点头,“帝师博学多才、风雅不凡、善丹青精音律,吟诗作赋妙笔生花,可是……”

    “可是什么?”琬繘追问道。

    他突然哽咽,低头黯然道,“他却因我而死!”

    “因你而死?”

    他点点头,他的帝师是张怀政,在先皇病重的时候,张怀政曾上书建议先皇禅让给他,先皇原本病体不适脾气也越发怪异,觉得张怀政是在趁机挑战自己的权威,诅咒自己的病情,所以一怒之下以大不敬之罪将其处死,他那时才十一岁,苦苦哀求,在先皇的寝殿外跪了整整一夜,还是没能救得帝师。

    琬繘见他眼里藏着难以抑制的痛苦,想不到这样一个少年,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忧郁,又安慰道,“莫要伤心了,没有人是能在内疚中过一辈子的。有人不惜舍弃生命来支持你,你就应该更坚强更快乐地活下去,像他所期待的那样活下去!”

    她没想到,这下自己倒像个大姐姐安慰小弟弟一样,这种感觉真好。

    他点点头,见她的眼里像镀着一层银色的光芒,摄人心魄,突然,她皱起鼻子,双眼像百合帘卷了起来,‘阿嚏、阿嚏!’喷了他一脸。

    他好像是被惊呆了,愣愣地看着琬繘,琬繘噗嗤一笑,连忙为他擦脸上的水渍。

    “官家!”

    忽听得有人声,只见不远处那圆拱桥上来了一群着装齐整的人,边往这边跑边喊着‘官家、官家!’

    “官家,原来你在这儿啊!让咱家好找!”

    “我有点口渴,就……”

    “快去拿水!”那人连忙吩咐左右。

    “不用了,刚才喝过了!”

    他说着盯着那湖水,那宫人双眼一瞪,骇然道,“官家,你不会喝了这湖水吧?”

    不待官家肯定,他就惊慌失措了,“糟了、糟了、这下麻烦了!”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连问道,“可有什么不舒服?”

    “挺好的!”

    琬繘看他们个个表情凝重,觉得甚是好笑,“你们放心,顶多生场小病,死不了!”

    哪知,那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责备道,“好你个小宫女,竟然不给官家去取熟水!你是怎么伺候的?”

    “好了、好了,就是不让你们责罚宫人我这才忍着口渴不说的,如果你罚了她,我这顿渴是为谁捱的?”

    “官家!”

    “不要再说了!!”

    他好像突然有了一丝异于常人的威风,那宫人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又小心翼翼道,“官家,我们得去为下午的筵席准备准备了!”

    他点点头,刚走出两三步,又折了回来,把一块东西塞到琬繘手里,浅浅一笑,“你有空了就来找我!”

    琬繘点点头,等他们走远后,才松开拳头,却见掌心是一块通透光彩的绿玉,上面刻着两个字----‘受益’。

156 四海皇风

    等琬繘回到大庆殿,只见殿庭内设有一个六番进贡的场子,呈九龙五凤之状,甚是气派,再看殿内,金、银、琉璃、晶、瑚、玛瑙、别克等七珍无不健全,真是极人间之焕丽。

    各种珍馐美馔、醉醲饱鲜都已铺满案桌,乐师们奏起了祥乐,只见朝臣们戴着幞头帽子,穿着圆领袍衫鱼贯而入,一排小太监手执素面银如意站在两旁。

    随着一声高呼,在一队仪仗的护拥下一辆明黄绚丽的法架在殿外停了下来,小太监连忙放置了一个彩绸包着的脚墩,只见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头戴卷云通天冠,身着蔽膝绛纱袍的天子,正是方才琬繘在湖边遇到的少年。

    紧接着,后面一辆宫车里出来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她衣着华丽葳蕤,大袖礼服上有十二翟鸟纹,衣袖上用金丝绣着凤纹,凤冠上红花绿珠点缀,垂疏上镶着红宝石,显得缨累累、佩珊珊。

    她身旁的宫女们穿着男服,搀扶着她上座。想必她就是刘太后了,听爹爹说,如今官家年岁尚小,刘太后常常在大庆殿垂帘听政。

    只见大殿四角各站了一名顶盔披甲的镇殿将军,其余头戴进贤冠的朝臣分站两侧。

    “各国使臣觐见!”

    随着一声长喝,使臣们也一一列队而入。

    不用说,那头戴尖长金冠,身穿紫窄袍,腰系金蹀躞的便是辽使了;那长髯高鼻、匹帛缠头的便是回鹘使者了;而那瘦背缠头、绯衣上织成佛面的为三佛齐使者。大理使臣则戴着黑头囊、穿着绛襦裙,龟兹使者头戴金华毡笠,身披金丝袍。沙洲刺史、邈川吐蕃、党项,于阗、高丽、扶桑、交趾、占城,甚至南边的注辇、阇婆、渤泥、麻逸都有遣使来朝。

    这时,各国使者开始一一向官家献礼。

    大理使者向官家献上了他们的五宝,即龙蛇、金蝉、灵蜈蚣、血蜘蛛和蝎子制作的五福美酒。

    龟兹使者献上了麖皮和一件件精美的乐器,仿佛能听到他们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歌唱。

    占城国送来了犀角、象牙和香木;渤泥使者送的是郁金和菩提树;阇婆罗国遣使送上金刚指环、玳瑁和五色鹦鹉;甘州回鹘献上了盐绿、雌黄、胡粉;吐蕃和党项献上了良马、羊驼;尼婆罗送来了犀牛角,据说他们那儿的牛只有一只角,而这犀牛角是一种神秘而神圣的东西,好似能辟邪,传说温峤当年在牛渚矶点燃了犀牛角,这才照见了无数水鬼得以顺利渡河。

    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天竺遮娄国送了一头庞然大物。

    只见那物件高过人头,背上驮了一个红色织锦的大包袱,为了扣牢,在它脖颈和后墩各套了下坠的环铛。紧跟其后的是一个着红披风的少年,他颈配铜铃,头顶尊佛,明亮的大眼珠犹如宝石般光华熠熠,他身后有一个穿缁衣的和尚,双手合十做朝拜状。

    有的宫人没有见过,问旁人,“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大象,南越人也叫大客!如今异域三兵,就有契丹的骑兵,西域的驼兵和天竺的象兵。”

    “这遮娄国也真是实诚,他送一尊玉象或石象都可以呀,却偏偏千里迢迢牵一头大象从天竺一路走到大宋!这几千里,也不知怎么来的。”

    大宋立国以前,中原王朝一度与天竺断交,直到乾德四年,太祖派僧人行勤等一百五十多人经过甘、沙、肃等州,穿过焉耆、龟兹、于阗、加湿弥罗等国,终至天竺求得佛书、佛像。自此以后,天竺僧人持梵夹来献者便络绎不绝,就连天竺王子穰结梭罗也曾来朝贡。

    这象因为音同祥或相,寓意‘吉祥如意’或‘出将入相’,所以历来被人们寓意为祥瑞。可是,在南越之地,人们可不管它们什么祥瑞不祥瑞的,有的恨大象入骨,他们开垦荒地,占了大象的林子,大象们于是到地里捣乱,害得他们颗粒无收。双方没有互相尊重,只有无休止地相互争斗。

    人与动物尚且如此,人与人之间又何尝不是这样。

    “听说,如今的天竺,早已不是唐玄奘取经时的天竺国,它们当下已分裂成许多小国,其中最大的为遮娄国和朱罗国。可这两国并不是相安无事,而是明争暗斗不断,据说遮娄国王子的父亲毗摩罗最近被朱罗国的人刺杀,国内随时有可能发生大战,所以千里迢迢来我大宋朝贡,欲结强大邦交给对手以威慑力。”

    “是啊,他们不仅要保护自己的土地,还要保护自己的宗教,北方的大食教势力愈来愈广,而他们内斗却还没结束,内忧外患怎不忧心忡忡。”

    众国献礼完毕后,大宋皇帝也赐了各国使者丰厚的回礼,大多是瓷器、丝绸、晕锦旋襕、茶叶、蹀躞带等。

    宴会开席后,又一群宫女列队而出,依依为使者们斟上御酒。不仅酒香醉人,就连宫女们的妆扮也让人觉得秀色可餐,她们头顶上用彩绸编织的桃花、杏花、荷花、梅花,花色深浅不一,艳而不俗,组成了一幅四季图画。

    接着,各国带来的歌舞表演也在新奇各异的音乐声中展开,来自吐蕃和回鹘的姑娘们腰跨五彩花纹大鼓,手持马蹄槌,翩翩起舞,热情奔放,看得人们目瞪口呆。那头顶顶碗的来自契丹的,舞伎们把盛上麋乳的碗顶在头顶,模仿佛教的供养之德,尽管头顶着一碗麋乳,可他们就像只是团了一个高髻一样,舞姿洒脱,未洒点滴。

    这时,只见宫人推上来一朵硕大的荷花,然后几个红巾彩衣的宫女围着那荷花轻舞翩翩,音乐也随之抑扬顿挫。突然,她们分成两队向两边散开,那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也绽放开来,一阵雾气氤氲,仿若仙境。这时,一个仙子一般的舞姬从荷花里出来,虹裳霞披下的她就像云端来的神女,衣领像春花初发,头饰像燕雀朝阳,舞姿好似荷花菱叶纷飞。

    她跳的便是名震江南的《采莲舞》,舞姿优美高雅,飞扬的裙摆如穿花蝶翼一样轻盈飘逸,令使者们啧啧称叹。

    舞罢,还有口技、奏乐等表演。

    大宋宫规,整个宴会上一般会行酒九盏,而且每饮一盏酒都有音乐、舞蹈、杂技表演,《拓枝舞》和《剑舞》是最常见的舞蹈,传说表演的都是公孙大娘门下的弟子们。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酒过三盏,有宫人端上咸豉白肉、黄酒青蟹等菜肴。

    酒过四盏,宫人又端上了炙子骨头、索粉、白肉、胡饼。

    酒过五盏,又会端上群仙炙、天花饼、太平毕罗和缕丝羹。

    过六盏,假鼋鱼、蜜浮酥捺花。

    过七盏,排炊羊、炙金肠。

    过八盏,假沙鱼、独下馒头、肚羹、粥、簇饤下饭。

    过九盏时多了一些饮品,如海石花酿与茉莉枝露,还有各季存放起来的瓜果,西京雪梨、河阴石榴、河阳查子、回马葡萄、沙苑榅桲、绵枨金橘等。

    其实,不止国宴,大宋皇帝平时用膳也丰富多样,并不是因为他能吃多少,其实每个菜他只吃一两口,重在‘雨露均沾’,菜如同人,皇帝要对各种菜一并接纳的宽大胸怀,就跟接纳各国使者,关注各地百姓是一个道理。菜有不合皇帝口味的,可御膳房不会因为他的偏好而不准备某些菜,皇帝并不能因为看到不喜欢的食物而罢食不吃,就像总有令他讨厌的臣子,有令他头疼的附属小国,他并不能因此逃避,而是要去面对,去试着接纳,打破自己的成见,才能吸引更多能人,更多番邦朝圣。

    最后一曲《破阵舞》,是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根据作战的经历,糅合龟兹所创造的大型舞曲。光奏乐就有五弦琵琶、弹筝、筚篥、长笛、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箫、毛员鼓、都眃鼓、答腊鼓、腰鼓、羯鼓、鸡籹鼓、铜钹、贝、候提鼓、齐鼓、檐鼓等二十多种乐器。乐曲时而慷慨激昂、气势雄浑,舞蹈时而鱼丽鹅鹳、箕张翼舒,时而交错屈伸、首尾回互,不禁让人振奋。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只听席间有一人比台上还唱得欢愉,那是一个面庞凌乱眼神清绝带着几分癫狂的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他衣袂倾蹷,却醉意潦倒。

    张公公连忙吩咐宫人,“楚王醉了,快扶楚王下去!”

    “我没醉!”他推开那人,“我没醉!”

    “王爷你醉了!”

    他这次不再争论,而是突然问道,“我的酒壶呢?”

    那人一脸尴尬,哄着他道,“王爷你没带酒壶!”

    “你记错了,我明明带了!”

    正说时,他面色一凛,只听噗通一声,那楚王忽然蜷缩在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一脸无力,像个无助的孩子。

    张公公镇定中带着一丝惊惧,“快请太医、快请太医!”

    这时,只见一个蓝衣人上前,他身如修竹长枫,自带风雅,俯身掐了掐那人的人中,躬身把他背了起来,看着他如削的侧脸,琬繘一惊,正待看个究竟,已不见了人影。

    等他们离去后,坐席中不住有人唏嘘摇头,低声讨论着,“楚王原本丰神俊朗的一个人,也曾随先帝南征北战,怎么就得了这阳狂病呢?”

    “有的人精神还行身体不行,就死了,有的人身体还行精神不行,就疯了!”

    看着方才楚王不顾一切又洒脱的样子,他们以前是看笑话的心态,如今忽然生出了一丝欣赏。他们寒窗苦读,位居人臣,一切来之不易,为了保住现在的位置尚且战战兢兢,哪里能像楚王一般,抛却的是,大好的江山,万人的景仰,和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帝位’。

    “做帝王的人,得有石心,像他这般性情根本不适合做皇帝,疯了倒好!”

    “你我非鱼,焉知鱼之乐?”

    那人笑道,“再说,他真狂假狂,又有谁人知?”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阳狂?我看是佯狂还差不多。先帝曾经有意传位于他,要不是太后阻止,恐怕他就是官家了。依我看,如今这番样态兴许是为避锋芒过露。”

    “皇家的事,其中的深浅,岂是你我能参透的。不过这下倒落得清闲,听说他对草、隶、行、篆、八分、飞白样样精通,如今书法造诣能出其左右的不过只有齐王之子允升了。”

    “我听说现在又出了一个跟他差不多的!”

    “谁?”

    “定王!”

    “定王允良是荆王元俨之子,据说当今刘太后喜欢允良,曾把他养在宫中,可当今官家却不喜欢他,于是吕相提议让他出宫,去江南统领宁海、平江两军。坊间传闻当年先帝想让八弟元俨做皇帝,但又怕他像自己父亲当年那样对自己的儿子不利,遂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也有人说这只是穿凿附会之说。”

    那人没有接话,反问,“你方才说定王怎么了?”

    “他呀,听说他府上的人天天只管陪他睡觉!”

    “他,是断袖之癖?”

    “非也,他这人昼夜颠倒!白天睡觉,晚上才醒来,然后整晚坐在木马上,看歌舞、设宴、会客。”

    “怎么有这等怪事!”

    他皱着眉头,“看来世间没有人能样样占全,他们生来贵胄,富贵荣华,可是……”

    “不过,这《山海经·南山经》中说南面的基山里有一种状如鸡的鸟叫尚夫,三首三翼六目六足,人要是吃了它的肉就再也不想睡了,不知是真是假!”

    “《山海经》这种幻书你也信?”

    他摸了摸胡子,“兴许真的有!”

    “你可够天真!比方才的楚王还天真!”

157 遮娄王子

    经过楚王这一段意外插曲,玳席已近尾声。

    这时,忽地一阵风旋雾凝,殿外原本湛蓝的晴空骤时黑压一片,只见半空一团乌青盘旋着铺天盖地而来,待靠近一点,才见是一群喙如利剑的老鹰,它们像敌军攻城的蒺藜,重重地落在案桌上,抢食着桌上的饭菜,足有上百只!

    使者们有的瞠目结舌,有的吓得躲到一旁,有的挥手撵着,有的赤手空拳搏着,官家想把身前的食盘往前推,好让它们吃得尽兴,蓝公公见状一把抬起官家的手腕。

    “官家,你平时对这些东西好,但它们可不会仓廪实而知礼节,如果伤了你的手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旁边的小太监一脸淡定,见琬繘一脸惊异,挑眉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宫中有很多老鹰,一般官家摆酒设宴之前都有人专门喂食的,兴许今天太忙了有些仓促,没喂饱这些冤家。”

    “哎,都让惯坏了!”

    边说着边拿起手上的玉如意赶着,“勿、走开!勿、走开!”

    突然,噗通一声,琬繘见侧殿那边有一人摔倒在地。

    那小太监连忙催促道,“你快去收拾收拾!”

    琬繘跑了过去,只见一个英气勃发的高个姑娘一边赶着老鹰一边去扶地上那人,哪知,那人正要起身,老鹰又朝他扑了过去,他旁边的人帮他挡住,可挡住了这只那只又飞向他。

    一个契丹使者见状在旁笑道,“你们弥雅不是鹰狼的后代吗?如今一个堂堂使臣却怕这区区老鹰,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是啊,哈哈哈!”

    “关你什么事,闭上你们的臭嘴!”

    那姑娘斜斜的丹凤眼,说不出的伶俐,她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帮那男子整理着衣襟,只见他穿着白衣靛蓝窄袍,老鹰锋利的爪子已经在他手上留下了许多抓痕。

    琬繘拿起手上的玉如意,学着小太监的样子撵着老鹰,“勿、走开!勿、走开!”

    说也奇怪,它们还真就乖乖飞走了。

    这时,一个浓眉大眼的异族姑娘跑了过来,“元天哥哥,你没事吧?”

    那人惊魂未定,浓黑的睫毛一翕一合,慢慢的睁开了眼,那是一双深邃而又神秘的眼睛,好似深潭刚起微澜。

    “琬娘!”

    是临湘的声音。

    琬繘急忙扭头,只见临湘和小五在一起,他们拉着她来到一处荫蔽的小角门后,小五小心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低声道,“趁今天出入宫里的人多,你们出宫去吧!”

    琬繘一听,“我正有此意,可我们怎么出宫?”

    小五从背后拿了一包东西递给她,指着后面的小灌木丛,小声说道,“快去把衣服换上,现在各国使节都准备出宫了,他们大多第一次来大宋,所带的属眷也形形色色,你们可以混在人群中出去。”

    琬繘点点头,“我正想着呢,城北今天有一场女子角抵大赛,我们出去还赶得上!”

    临湘白了她一眼,“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已经一整天没回家了,老爷夫人肯定都急疯了,你还想着看角抵。”

    她们换好衣服便跟着小五一路疾走,当又见到了那鎏金浮瓯的大门时,各国使者也正鱼贯而出,琬繘有些不舍,“小五,你以后出宫一定要找我玩!”

    “那是自然,我们有缘再见!”

    “什么有缘,我们一定要再见!”

    “好,一言为定,快走吧!”

    她俩被小五推攘着进了人群,随着人流往外,兴许是太紧张的缘故,竟被宫卫拦了下来,琬繘和临湘目瞪口呆,没想到浑水摸鱼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但一时又编不出一二三来,只好呆在原地。

    “她们跟我一起的!”

    这时,一个说着撇脚官话的人映入眼帘,琬繘一眼就看出他是那个送大象的遮娄王子。这时,那男子身边的僧人叽里咕噜说了一段话,她们也听不懂,但感觉是催促之意,虽然守卫半信半疑,可各国使节也不好开罪,只好放行。

    她俩一路跟在他们后面,等出了宫门,琬繘大气一吐,连忙拱手道谢,“多谢兄台!”

    “你不用谢我,佛渡有缘人,你让我帮你,是我的福分。”

    琬繘这才盯着他打量了一番,他有点黝黑,但是相当俊朗,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耳朵上戴着大大的金镶黄玉,帽子和袍子上都镶着黄金,就连身边的随侍都戴着金色的臂训,脚腕上的脚环叮当作响,只是这么大冬天的,他们穿得还真是单薄。

    “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

    “真要谢,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哈哈,我叫琬繘她是临湘,我们就住在城南王家巷!”

    “我叫罗阇.那烂陀罗!来自天竺遮娄国!”

    琬繘点点头,忽又对着他身旁的僧人,“你呢?”

    那僧人一脸无辜地望着她,只是一个劲地笑着。

    “他叫特立帕,是我们的国师!”说话的是罗阇。

    琬繘惊诧道,“国师?可他看起来是个出家人!”

    “他是个出家人!”

    琬繘耸了耸鼻头,“我们佛教虽源于天竺,但与你们却大相径庭,我们融合了老庄道家之说,出家人云游四方,并未曾高居庙堂,所以在我们看来,在做官就不是真正的出家人!”

    “不是离开了世俗的家,遵守一堆清规戒律就叫出家。”

    说话的却是那僧人,原来他也会大宋的官话,“出家是出尘世,而我们在尘世生活的时候是不可能出尘世的,只有打坐入定的时候才算暂时‘出家’!没有‘出家’的时候就是俗人,也喜欢追求功名利禄,也爱去没去过的地方,看没看过的景象!好吃好玩,图个尽兴。”

    琬繘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但他好像有自己的道理,最关键是,他很诚实,不故作清高。

    琬繘突然一拍脑袋,“说到好玩的,城北今天有一场女子角抵大赛,不知二位有没有兴趣?”

    临湘急忙扯了扯琬繘的袖脚,挤眉弄眼的,哪知罗阇即刻来了兴趣,“什么女子角抵大赛?在哪里?”

    “角抵也叫相扑!就是俩人拼角力,宣德门广场每天都有。”

    那男子又转头向他身边那中年男子道,“特立帕,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那和尚没有拒绝,而是随他们上了马车往宣德门广场赶去,一路市井繁华让人目不暇接,有卖墨旱莲、草木果竹的,还有南越人在表演生吃蛇。

    到了宣德门,却见人潮人涌,琬繘让临湘买了最好的位置,随着人群中一阵欢呼尖叫,只见两个肥硕的女人缓缓出场来,她们都半袒露着,大腿、小腹、肚脐都一一能见。鼓声响起,就如催促着心跳一样令人振奋,人群中叫喊、嬉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有的两眼直勾勾的,有的则掩面遮羞,连连称这不成体统,可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觑,看了又看,像是在矛盾中打破自己的成见一般。

    只见那角逐的两人虽胖,但身法却疾速如风,一连翻腾了数十个筋斗,两侧的人群纷纷如撒豆般散开。

    琬繘已经不能控制自己,兴奋地大喊道,“厉害啊,果然是蒙万赢的后代!”

    “蒙万赢是谁?”罗阇问道。

    “角抵大师啊!”

    “临湘!”琬繘突然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快看,那不是调露子吗?”

    临湘点点头,“他呀,十次有九次都在!”

    “调露子又是谁?”

    “是写《角力记》的人,总之他可厉害了!”

    罗阇望去,只见那是一个瘦削矮小的男子,他在台侧有一个单独的位置,还有一张桌子,正执笔写着什么,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郎君。他一袭白衣裹身,长长的双眼,白皙的皮肤,倾长的身材,浓稀有致的长眉,玉雕的脸蛋儿,让人移不开眼。

    一场罢去,她们意犹未尽,罗阇道,“没想到她们这么灵活,我们国家也有很多胖女子,特立帕,我们回国后也可以举行角抵比赛!”

    琬繘笑道,“还有更灵活的呢!我带你去看!”

    接着他们又驱车继续往北去了冰场,罗阇他们国家常年温暖,哪里见过这冰场,行走都困难,等他们好不容易稳住站立,却见有一群人在上面舞蹈,偶尔金鸡独立,偶尔猴子摘桃。

    “你想试试吗?”琬繘问道。

    罗阇连连摆手,“不行不行!”

    细瞧去,又见他们脚下穿着一种木鞋,“他们脚下绑的什么?”

    “牛骨!”

    “牛骨?”他一听,随即满脸苍白,一声不吭地走开了,只有特立帕还站在原地。

    琬繘迷惑地问特立帕,“他怎么了?”

    “牛在我们天竺是神圣的,梵天、毗湿奴和湿婆是我们的三大神,湿婆的坐骑是一头白色的公牛,所以本教信徒都不吃牛,自然也不会杀牛取骨。”

    琬繘大愕,她此刻有千万个反驳他的理由,可又什么都不想说,因为说不清楚。只好跟着离开了冰场,这时罗阇也平静了下来,他微微一笑,有些腼腆,“刚才失礼了!”

    “没事儿,一方一俗嘛!”

    “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

    罗阇从马车上拿出一包东西打开来,“这些是我父亲生前常读的,佛教虽然源于天竺,可如今在天竺信奉的人已经不多了,我们大多数人信奉的是婆罗门教,这些是本教的经典,还是当年大宋的高僧所译。”

    琬繘接过一看,《梨俱吠陀》、《奥义书》、《森林书》,光是名字读起来就相当拗口,琬繘随便翻开一本,便见上面写的是一些生涩难懂的文字,什么:心智是一个很好的仆人,却是一个很糟糕的主子。

    “谢谢!”

    “是我要谢你,带我玩这么多好玩的!”

    她狡黠一笑,“我带你玩乐,你却送我智慧,虽然不知道我以后能不能懂,但我赚了!”

    说着摇了摇手中的书,突然,一张皮纸掉了出来,罗阇躬身捡了起来,琬繘瞥了一眼,只见是一些歪歪扭扭的文字,罗阇笑道,“这是我妹妹放的,她叫泽佤!”

    他看得有些出神,忽又看着她浅浅一笑,“我明天就回去了!”

    “这么快!”

    “你愿意跟我回天竺吗?”

    啊?琬繘惊诧到哑口无言,一时不知怎么应答。

    罗阇见状笑了笑,“算了吧!”

    “怎么,我还没回答呢!”琬繘逗他。

    “如果你真的想,就不会犹豫了!”

    “决定是需要思考的,可不是冲动之举!”

    他晃了晃腕间的金玉,“如果一开始都没有冲动,以后漫长的陪伴会更折磨!”

    “有缘再见!”

    又是这句,不知道为什么,琬繘很不喜欢这句话,因为仿佛把未来交给了命运去决定。

    等罗阇他们走后,她们又雇了辆马车,正要往回,这时一个肥头大耳的人跟了上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琬繘,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琬繘张开一看,却是一张交子。

    琬繘和临湘四目相觑,“这人可真是奇怪,平白无故为什么送我一张交子?”

    “他兴许是看上你啦!”

    “胡说!”

    “我怎么胡说?不然为什么要送你钱嘛!”

    “算了,我们走吧!”

    她们刚要上车,方才那人又跑了过来,又递给她一张纸,琬繘不接,正想问他怎么回事,可他却不由分说地把那纸塞到她手里,一脸漠然,“何郎给你的!”

    琬繘一脸迷惑,“何郎?”

    哪知那人也不答,“你把交子还我!”

    琬繘像是被人下了降头一样乖乖地把交子还给他,再看手中那张纸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临湘凑过头去慢吞吞地读着:

    亥时明湖畔尾生之约

    -----一箭钟情的何郎

    “何郎?”

    “琬娘、琬娘,我想起来了,昨天晌午那个射风流箭的不就是何郎么?”

    “不会吧!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琬繘警惕地望着四周。

    临湘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地,“这种无赖,不用理他!”

    说着抢过信来揉成一团,又扔到地上使劲踩着。

    琬繘见临湘抓狂的样态,突然双眼一转、双手一击,嘴角划过一丝笑意,“我们去赴约!”

    “琬娘,你疯了吧!”临湘惊诧地看着她。

    “你想想,这个人神秘兮兮的,我们刚出皇宫一会儿,他就能找到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说明他在京城的眼线众多,如果我们今晚不去,他指不定还会送多少这种无聊的书信,那就更是难缠了。”

    “可是,去见他,他要是……”

    “放心吧!”琬繘狡邪地一笑,“我们来个瓮中捉鳖!”

158 尾生之约

    上元节放河灯可谓是一年一度的盛景,有如溱洧之畔赠芍药一般,也是年轻男女的多情之会。

    华灯初上,何南子早早就在明湖上包了一只雕花大船,小厮们忙着打破湖面的薄冰,他却百无聊赖,想着晚上见到美人后怎么好好表现,直至夜色渐渐浓了,湖畔的人儿都到汴河边观灯去了,却时时不见佳人身影。

    原来,昨天何南子见那青衣人走了,急急忙忙派人到处寻找,直到琬繘她们到了医馆一带,探子才探到消息。南子知道后蹦蹦跳跳哼着歌儿随即找她去,可等他们到了医馆,人却不见了,医馆的人也不知其下落。

    何南子懊悔之余自然是发了一顿脾气,恰好今天调露子请他一起去赏女子角抵,他本无心看比赛,一直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竟然让他看见了她!他按耐不住狂喜,正要上前,却见她和一西域男子在一起,只好一路观望,待那男子走后才让人送了书信。

    他之所以约在亥时,是因为在汴京的贵族女子一般大白天不会随便出门,那些大白天在街上转悠的女子,有平民女子,有教坊歌女,有异域的女人,还有一些路岐人,也就是街头卖艺之人。不是贵族女子不喜欢出来,只是大家形成了一种成见,觉得大白天在街上转悠被人撞见是有失体面的。可他当时没想到的是,今天是上元佳节,几乎全汴京的青年男女都会出来放河灯,他怎么不约早点?所幸的是,他约的地方算得上清幽无人打扰。

    亥时已到,四周除了凉风呼呼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了,忽然听得像是有人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他慌忙出了船舱,却是岸边的小鸟儿贪睡,从巢里掉了出来。就在反反复复中,期望变成失望,失望复变成希望,希望最终转变成绝望。

    南子半躺在船头,看着天上的圆月,还有水中的倒影,默默念道,“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待月……”

    忽然,他跳起身,满脸雀跃,“笑笑,听到没?我也会背诗了!”

    南子是不爱读书的,这种情景下竟然背下了元微之的整首诗!当有人为背不下百首诗苦恼的时候,他竟然为背上了一首诗而欣喜不已,“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

    “岸上有人来了。”笑笑打断他的诗情。

    “是寒鸦啦!”

    “不,真有人来了,好像是那青衣小娘子。”

    笑笑眯着眼,正用力望着,何南子一把把他推到一边,透过夜色果见岸上一个亭亭玉立,温婉动人的女子。笑笑他们连忙把船靠岸,却见女子身后另有两个侍女。

    等大家目目相对时,都吃了一惊,琬繘吃惊是原来神秘者果真就是那射风流箭的何郎,何南子吃惊是因为,走近一看,这美若天仙的人儿完全变了味。只见她穿藕色衣裙,披莲色披肩,颧骨突出,细长的眼,浓浓的眉,脸上抹了厚厚一层粉,惨白惨白的,还有那左脸的胎记,还真不是什么花钿。天鹅颈呢,杨柳腰呢,削肩呢?倒是后面那两个丫头倒秀色可餐。

    不过他还是厚着脸皮邀请她们进船舱,“在下何南子,敢问小娘子芳名?”

    “小五!”她娇羞万分,用丝绢遮住嘴巴。

    南子和笑笑都没听清,“小娘子芳名?”

    “人家不是告诉你了嘛,讨厌,小五、小五,奴家叫小五!”

    “哦哦哦,小舞小娘子!”

    何南子心里暗暗叫苦,这要是在平时,他早就没耐心走人了,可当下他却莫名其妙的像被撬了甲的螃蟹,怎么也横不起来。

    临湘突然问道,“何郎,那日你的风流箭射中了我家小娘子,我家小娘子面皮薄把它扔了,希望你多包含!”

    “岂敢岂敢!”

    夜晚湖面微泛波澜,他何南子今生从未像今日这样在女人面前这么拘束扭捏,自己都憋屈得厉害,可就像是一种魔力,他平日里的花花作态此刻被杀的片甲不留。

    临湘捂嘴直笑,“何郎,那你还愿不愿意娶我家小娘子呀?”

    “娶…娶?”

    南子结结巴巴,没想到遇到如此豪放的女子,差点从木凳上翻了下来,几人见他这么反常,很是觉得好笑。

    笑笑连忙打圆场,“我家郎君的意思是,先和小舞小娘子相处相处,了解了解。”

    “对对对!先了解了解。”

    南子被笑笑扶起来,两腿一散,差点又摔倒,颇有些尴尬。

    “了解啊?那好吧,那我们现在就了解了解,你问吧,我们帮我家小娘子回答。”琬繘说着向临湘使了个眼色。

    笑笑推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的何南子,何南子如在半梦半醒之间,愣愣地问道,“哦,小娘子平日可有什么喜好?”

    “喜好啊,有啊!我家小娘子爱写诗,爱读诗词,尤其是那个叫什么柳、柳……”

    琬繘表面含笑,暗中在临湘腿上重重掐了一把,临湘赶忙住口。

    南子点点头,“小娘子真是多才多艺。”

    “那何郎你喜欢什么?”

    何南子这下为难了,总不能说他喜欢女人吧!可又实在没有其它爱好,吃喝玩乐?见她们几个都睁眼望着他呢,连忙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喜欢诗词。”

    “何郎可有什么词作,借此良宵吟来听听?”

    “这!”何南子尴尬地低下头,摸着腰间的容臭,脚上却踢着笑笑,让他解围。

    笑笑一阵胡诌,“我们郎君是有过很多词作,不过,他现在不想吟咏!”

    小娘子听了眉头微微一皱,何南子瞪了他一眼,笑笑继续道,“我们郎君想要回去特意为小娘子填词一首,待下次相见,唱与小娘子听!”

    小娘子一听,点点头,“也好!”

    “娘子,时间不早了,府上宵禁,我们也该走了。”琬繘清了清嗓子,大声提醒道。

    “是、是啊,我们该走了!”

    事发太突然,何南子都不知如何作答,只见琬繘单眼向他狡邪地眨了一下,“何郎,我家就住在东大街!”

    “东、东大街?”那可是达官贵人府邸的聚集之地。

    “对啊!”琬繘忽然走到他跟前,盯着他问道,“何郎,你觉得我怎样?”

    “你?”

    “对啊,我可比小娘子强多了,她在府里面是小娘子,可是离开了家就什么都不是,我呢?我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到哪里都行!”

    “好像也有道理!”何南子小声嘀咕着。

    “何郎你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

    “回棹!”何南子扭过头去,对笑笑吩咐道。

    他们原本就没有荡多远,不多时船便靠了岸,琬繘见何南子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窃喜,可嘴上却一本正经道,“公子,可莫要忘了到东大街找我家娘子!”

    何南子哦哦地应承着,扶她们上了岸。

    不多时,她们的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中。

    南子一脸困惑,“笑笑,你说说,我那天什么眼神儿啊,好好的一个美人儿,怎么远看和近看的差别这么大?那日美人成百上千,我怎么就选了个这样的!我这辈子最相信的就是我这双眼睛,我这双眼睛也从来没看走过眼……”

    他瘫倒在船尾,拍打着自己的双眼,“笑笑,你说说,我这是什么眼神,我中邪了么?”

    “公子,你是让我讲实话吗?”

    “当然实话啦!”

    “她还不如我们府上厨子的女儿春花好看!”

    “春花?”何南子摇摇头,“春花哪懂什么诗啊词啊!”

    “可你也不懂什么诗啊词啊!”

    何南子正待发作,一想,对哦,自己是无才思,还说写词,等下辈子吧。

    本该是豁然开朗的夜晚,此刻南子眼前倒是迷雾重重,好像所有的希望都枯萎了。夜更深了,因云雾弥漫着,湖水越发迷蒙。

    “公子,我们现在到哪去?”

    何南子没好气,“随便!”

    笑笑当然不会往火堆里跳,默默地打篙前行,刚转过湖湾,忽然,一乘大船飘过来,只听船上分曹射覆、行花酒令之声不绝于耳,行过他们身边时,擦船而过,大船激起的水浪涌来,原本躺着的何南子差点被抖落水中,何南子一阵怒火中生,加上之前尾生之约的失望,一并爆发,起身搬起旁边的酒坛就往大船上砸去。可是没有砸中,落入水中。

    “笑笑,撞过去!”

    笑笑一脸懵懂,“公子你说什么?”

    何南子懒得跟他废话,抢过那竹蒿,把船径直摇向那大船,笑笑抱着头吓得面如死灰,只听哐当一声,那船身被撞凹了一块。

    大船上的人听到声响,出船一看,骂道,“你活腻了啊!没长眼睛啊!”

    “我就是长着眼睛才撞得准啊!”

    “你、你……”

    “你什么你!”

    “吵什么!”这时,大船里面出来一个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的人。

    那人连忙告状,“当家的,他们撞了我们的船!”

    那人一看,船外层破损了一些,但是没到水位,暂无大碍,又见那小船上站着两人,仔细一看,“哎哟,何郎!”

    “是你小子!”

    “你怎么这么有雅兴啊!”

    何南子虽然坐在小船上,可自有一股派头,“我记得你还欠我好几千两银子呢!”

    “哪里有几千两,不过几吊钱!”

    “是几吊,可这利滚利,利滚利……”

    “何郎你就不要再逗我了,那几吊钱我早就还你了!“

    “你敢信口雌黄!”

    “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你故意借那几吊钱给我,却在那钱上涂上了青蚨的血!”他一脸得意,“那钱,早就飞到你的口袋里咯!”

    “哦?钱还会飞?我怎么不知道。”

    “何郎,明人不说暗话!你当初借给我的钱上涂了青蚨的血,那青蚨是南海的一种水虫,这种水虫母子相依,你借给我的钱上有子青蚨的血,那母青蚨就会依着血把钱找回来,反之亦然!我可上了你的当了!”

    “上你的王八蛋!”

    何南子气急败坏,顿时拿着竹蒿就想跟他干一场,笑笑死死抓住那船蒿,心想没了它他们就准备露宿湖上吧。

    眼见大船远去了,何南子松了手,使劲踢了船几脚,笑笑小心翼翼地恳求道,“别,你快别踢!”

    他想这大晚上,要是船走水了可怎么办。

    “啊!”

    何南子对着夜空一阵咆哮,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他仰躺在船上,这时,远处教坊中传来白居易的《长相思·汴水流》: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接着又传来了孙光宪的《渔歌子·草芊芊》,何南子干脆跟着唱了起来:

    草芊芊,波漾漾,湖边草色连波涨。沿蓼岸,泊枫汀,天际玉轮初上。

    扣舷歌,联极望,桨声伊轧知何向。黄鹄叫,白鸥眠,谁似侬家疏旷?

    泛流萤,明又灭,夜凉水冷东湾阔。风浩浩,笛寥寥,万顷金波重叠。

    杜若洲,香郁烈,一声宿雁霜时节。经霅水。过松江,尽属侬家日月。

159 花灯紧锁

    到了岸边,只见灯火重重如海,火树银花华耀星辉。汴河上停满了画舫舟楫,人潮的熙攘声、画舫中的管乐声、合着河水的涤荡声冲破了夜的静寂。

    一高鼻深目的女子正趴在河桥上,拖腮望着夜空。

    “汴京的天空好窄!星星也没有大漠的亮!”

    要是在平时,何南子哪会在意,可当下听来却格外刺耳,不禁反驳道,“你大漠的星星亮怎么不回大漠去看!”

    那女子听有人接话,循声望过来,一脸不解之外带着几分愤懑,冷不丁遭人这么一奚落,她自然不会吃哑巴亏,斜了何南子一眼,“没见过大漠的人,才会拥着一条小河沾沾自喜!”

    “小河?河虽小,可地处京畿,万国咸通,你的大漠呢?”

    “大漠它就是大漠!不需要跟你这条小河相提并论。”

    “那你有没有听过‘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你们的大漠只能呆在大漠,而我们的小河却可以远流至大漠。”

    何南子背诗恼火,可刚才船上刚听过的唱词却记得住。

    “笑话,瓜州我又不是没去过,哪里来的汴水?”

    何南子一脸不屑,鼻哼了一声,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却是回凤楼的鸨儿,“哎呀何郎,你也来放河灯?还是看紫薇大帝天官赐福来的?”

    何南子不说话,鸨儿推着他,边走边劝,“何必跟这种异域女子一般见识!跟我回回凤楼去看我们大宋善解人意的姑娘!”

    何南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今天怎么都不顺,想必是希望落空的心烦罢。心想射风流箭时明明见那女子貌若毛嫱,怎么今晚……昨天她还不屑一顾,这下回眸了吧,又是个钟无艳。心想还是教坊的姑娘们好,善解人意,他不用花心思,因为她们会猜你的心思,不如就随鸨儿到回凤楼消遣消遣。

    回凤楼在东城,是汴京数一数二的教坊之一。

    自古京城便是风流数泽萃集之地,这里有数不尽的富贵荣华,又有道不尽的柔情蜜意,这里融聚了最多的笑声和最苦的泪滴,既多情又无情。闲来无事,男人们喜欢到回凤楼喝喝小酒,听听小曲儿。

    象牙雕的酒筹筒没闲着,男男女女们打情骂俏,说着平时碍于世俗不便言说的话儿,“官人,你读过《诗经》和《楚辞》么?”

    “那是自然!”

    她眼波流转,“那你知道‘风.骚’为何物吗?”

    “你这小娘子可真是风骚得紧!”

    这时,回廊上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何南子连忙躲在一旁。

    “哎哟,你这是怎么了,今天的妆一脸苦相。眉头抬得这么高,眉尾又压得这么低,一脸的苦情,你这是要去奔丧啊!”

    “你知道什么呀?看见梅花堂里那位客人没?你看他,一脸忧郁,满面愁容,定是郁郁不得志,我要是柳叶吊梢眉往他眼前一站,他还不怒了呀!”

    她顿了顿,“可是我这么一装扮,他见我面带悲情,便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如果我再给他一个‘我懂你’的眼神,那他不就一阵流水遇知音了么?你学着点!”

    那女人不服气地讽刺道,“拽什么拽!有什么了不起!”

    旁边女人道,“诶,你还别说,她长得是不美,却能成为风月场的头牌,男人们个个为她神魂颠倒,自有她的过人之处!”

    那女人仍是不服气,哼了一声转过脸去,却看见了何南子露出墙角的衣襟。

    她眼角上挑,扭着腰肢走了过去,“哟,这不是何郎嘛!这合着可十多天没来了呀。”

    说着身体也不自觉靠了上来,微微仰头,眯着眼,“我可听说你昨天在城东搭了绣楼射风流箭呢!”

    何南子没心情和她打笑,吩咐鸨儿,“把晓月叫来吧。”

    “哎哟,那可不巧,晓月今晚已名花有主啦!

    回凤楼的曲晓月可谓是歌喉婉转,琴艺一绝,自从三年前虫娘嫁人之后,听曲儿的人大多数都是冲着她来的。

    何南子一听未燃尽的火气又上来了,“我之前是跟你怎么说的?我不在的日子少逼她去见客,银子我还少给了吗?”

    鸨儿子一愣,连忙揣着手绢解释道,“可不是我逼她,是她自愿的,和那个姓柳的在一起呢!”

    她的表情就像那卷成的麻花,狰狞扭曲,“这都来好多天啦,赶也赶不走。”

    南子心里纳闷儿了,鸨儿怎么反倒自己生起气来,便问,“那姓柳的是什么人?”

    鸨儿正求一吐为快,“他那人,活在半梦半醒之间,既博学又无知,既世俗又高雅!人称白衣卿相!他当年还向心上人夸口,‘即使是皇帝临轩亲试,定然魁甲登高第’,可当初的豪迈许诺如今成了烟花泡影咯,这么多年仍是布衣。现下是穷得让女人养了,西郊开旅店的温大娘,就嫌他‘一天到晚诗诗诗,词词词,没个正经样儿。’还老是在她家的墙上、地板上、柱子上涂些莫名其妙的字,黑压压的洗都洗不掉,都快烦死了。这不,大年三十等不得就把他给撵了出来。”

    何南子颇为诧异,他当然知道那自诩‘白衣卿相’柳七,可在他印象里他是风月场人人争捧的对象,汴京的教坊中人人都以得他曲子为荣,巴结都来不及,现下听鸨儿说来却好似对他有些厌恶。

    鸨儿自顾着说自己的,“好在他也挺有女人缘的,在相好的地方轮流住着哩!这不,晓月那丫头也让他迷了心窍,可没少在我面前叨念他有才!”

    她双手一摊,“可惜呀,有才有什么用啊,没财!”

    何南子虽然肚子里没有什么墨水,但汴京城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也有一点耳闻,他虽不爱诗词,可这柳三变那点秉性,他还是颇为欣赏的。他这‘奉旨填词’根本就是在讥讽先皇,好在先皇仁慈,他不但没被杀头,填词也没受影响,而且整日穿梭于花间柳巷,填得更加放肆。

    “他呀,除了填词没什么能力,可不知怎的这些在汴京城挑尖的女人们一个个都为他死去活来。”

    何南子嘴角浮过一丝苦笑,叹道,“能让女人爱也是一种能力!”

    这时,刚好几个头戴红绿珠的女人拉着一矮矮瘦瘦的女人出来了,那女人长得不难看,浑身透着一股温柔顺从的气息,何南子觉得新鲜,半是玩味地看着她,“要不就她吧!”

    鸨儿张大了眼,心想瞎猫碰倒死耗子,他有时候还就是凑巧了,这个女人刚从扶桑过来,还怕没人喜欢她呢,这下好了,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不禁喜笑颜开,“好啊!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干嘛吞吞吐吐!”

    眼看何南子又要发怒,便轻抚着他的胸口解释道,“她刚来,开盘子倒行,住局可不行!”

    “为什么?”

    “她,跟那个藤原宸藻一样,死活不肯喝大败汤!”

    何南子一愣,据说大败汤是一种由蛤蟆蜘蛛、蝎子蜈蚣和蚰蜓熬制的汤,毒不致死,可却能让女人没有生育能力。男人在烟柳花院之地徜徉,自然是不想留下情种给自己找麻烦,妓女们为了生计也是不愿生子的。

    见何南子不说话了,老鸨连忙唤道,“晴儿、妙玉!”

    “妈妈!”只见两个女子扭着腰肢过来,一个娇俏妩媚,一个姿性醴粹。

    “你们伺候好何郎!”说着努努嘴让她们安抚一下气匆匆的何南子,又指着那扶桑女子,“带上她好好调教调教!”

    晴儿和妙玉却犯难了,“妈妈,她又不会我们的官话!”

    “她不会说但是会听啊!”

    “那我们要教她怎么伺候何郎嘛!”

    “言传身教,言传不行就身教嘛!”

    “是,妈妈!”

    晴儿倒也识趣,水蛇逶迤,上前搔首弄姿,声音婉转清脆,“何郎,几日不见,你都瘦了!”

    见她眼神中几分怜惜哀怨,何南子抚着她的肩,“我想你想的!”

    “你少骗人,何郎,要不要我再叫几个姐妹?”

    何南子摸着她的小脸,“你怎么这么善解人意?”

    “投其所好而已!”

    何南子哼声,“你投入我怀抱,才是投我所好。”

    说着一把拦腰搂过她。

    “何官人,你轻点!”

    两人一左一右拥着何南子一路往厢房去,穿过绣着福寿同春的帷帐,来到摆满佳肴美酒的红木八仙桌,少时,何南子已喝得熏熏然,让妙玉唱首曲儿听听,妙玉朱唇微启,果然如妙音鸟,玉喉婉转……

    何南子眼神迷离,醉意悠然,“你这唱的是谁的曲儿?”

    晴儿甜甜道,“白衣卿相柳官人的!”

    何南子脸上突然挂了乌云,“我不要听什么柳官人的,你给我唱张打油的,我爱听张打油的!”

    妙玉疑惑不解,“张打油是谁?奴家不会唱,何郎你教教奴家!”

    何南子提起酒杯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猛,脖子、衣袖到处都粘满了酒味,“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他满嘴酒气,东倒西歪地唱道,“百万贼兵困南阳,也无救援也无粮,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爹的哭爹,喊娘的喊娘。”

    他一唱完,妙玉已经像母鸡咯咯咯笑个不停,“这是什么曲儿啊,好好笑!”

    何南子一把搂过妙玉,狂风骤雨似的吻落遍了她全身。

    “何郎,你醉了!”

    “我没醉!”

    他喝得酒酣耳热,突然盯着妙玉,那眼神就如搅动着欲望的深渊,“你是喜欢前面还是后面?”

    妙玉一听,别过脸去,娇声嗔道,“咿呀,何郎,看你都说什么嘛!”

    何南子搂过她的肩,“你说啊,是喜欢前面还是后面?”

    妙玉挤了挤杏眼,垂头小声嘀咕道,“奴家喜欢侧面。”

    话语一出,刚才还热闹熏熏的暖房忽然一片寂静,大家端着表情,极力隐忍着,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噗呲一声,继而哄堂大笑起来,尤其晴儿,眼泪都笑出来了,却不忘叮嘱那扶桑女子几句,“学着点,这叫举一反三。”

    那女子连连点头。

    晴儿盯着她打量了一番,小声问道,“听妈妈说你不喝大败汤?”

    她一脸不安,连连点头,“呃、呃!”

    “总有人说,女人啊没有做过母亲人生就不完整!你别信,那她还没有做过教坊姑娘呢,她的人生就完整了吗?把这一辈子的角色演好就行了,再说了,如果我这一生就完整了,为何还要期待来生?”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嘴角带着嘲讽,眼神中却带着落寞。

    忽然,外面一阵吵闹声盖过了她们的嬉笑,像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发生。

    妙玉推开窗,见一群人叽叽喳喳的往外跑去。

    “李牧!”

    居高声自远,李牧一听,连忙回头,见是妙玉,满脸堆笑,“妙玉姑娘!”

    “你们干什么呢,慌慌张张的!”

    “是城南崔员外家的十三郎今夜在河边观灯,现在找不着了,恐怕是被歹人拐走了,大家这都急着去找呢,说是找到了赏银一万两!”

    “一万两!”妙玉瞪大了杏眼,“这崔员外如此阔绰!”

    “妙玉姑娘,不多说了,我也去碰碰运气!”

    看他那猴急的样,妙玉挥着手绢,“去吧去吧!”

160 灯华如云

    元宵之夜,天空冰轮乍涌,星河灿烂,月之光华笼罩着汴京城。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灯华如云,像晚霞一般映照着汴京城,汴河两岸围满了人,有的在河边闲谈,有的在馆子里谈笑,有的正准备去河里放花灯。

    关关和嬟凤也买了河灯,跃跃欲试。

    “听沈轩说放河灯是为祭奠逝去的人,我们买这玩意儿干啥?”

    “放河灯不仅是为逝去的人祭奠,也为活着的人祈福,愿已故的亲人能安好,愿世间的孤魂能安度,愿轮回的故人能久别重逢啊!”

    “我看不是故人重逢,是新人相会才对,你看到没,有好几对男女都勾搭在一块儿了!”

    嬟凤笑道,“听说这场上元佳节的盛会还源于南朝乐昌公主和丈夫徐德言那浪漫凄婉的爱情故事哩。”

    “什么故事?”

    “破镜重圆啊!”

    灯火重重如海,火树银花华耀星辉。汴河上停满了画舫舟楫,人潮的熙攘声、画舫中的管乐声、合着河水的涤荡声冲破了夜的静寂。

    要说这汴河,其实是隋炀帝时开凿的通济渠。‘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也许世间的事本无绝对的对错,只不过对象不同,时空不同而已。

    只听桥边一个老人自顾说着爱情故事,汉宫流叶、蜀女飘梧、破镜重圆等情之所至的金石为开,茅山押衙、虞侯黄杉的成人之美,崔护之花的宛然叹息,世间的真情,原来如此复杂。

    突然,关关用手肘顶了顶嬟凤,只见旁边的白叠低头一言不发,不似寻常爱说爱笑的样态。

    “你怎么了?”

    白叠抬起头,“你们明天真要走了?”

    “是嬟凤走,我可不走,公子让我留下来照顾稔荣。”

    “李元天?”

    关关点点头。

    “野利稔荣不是你们的使者大人吗,怎么你俩天天都围着李元天,好像他才是你们的主人!”

    关关眉头一皱,忽又道,“你不是也天天缠着公子吗?”

    “我哪有!”

    嬟凤眼看两人就要争论起来,忙道,“好了好了,白叠,你想好了么,是跟我们北上还是跟稔荣南下?”

    “我谁都不跟!”

    原来,嬟凤和元昊明天就要启程返回兴州,而惟胥和关关则准备多呆一段时间,然后随稔荣到江南游走一趟。

    嬟凤像个大姐姐一般帮她撩着耳畔的乱发,“那你直接回甘州吗?此一别我们今生还不知能不能再相见!”

    “你们以后可以来甘州找我啊,过了潼关往西一直走,到了祁连山脚下,有一个像江南的地方,那就是甘州!”

    嬟凤怜爱地抚摸着她的肩头,“你一定很爱甘州,提起它,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白叠不答反问,“你们为什么这么急着走?”

    嬟凤低头不语。

    “怎么,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

    “不,是好事!”

    “好事?”

    嬟凤点点头,“是公子,他的夫人刚刚诞下小公子!”

    嬟凤说完,见白叠一脸懵懂,像是丢了魂一般。

    “白叠!白叠!”

    呃!白叠回转神来,微微一笑,“哦,我还以为他急着走是那天在宫里被老鹰吓怕了呢!”

    嬟凤面如清月,“昊王小时候被鹰鹫袭击,丢了心爱的东西,所以对鹰类心有余悸。”

    “丢了什么东西?”

    “他祖母给他的月琈石!”

    白叠大愕,“就一块石头而已?”

    “那是他最心爱的石头!”

    “人是不是一旦失去心爱的东西,以后便会如惊弓之鸟?”

    “或许吧!”

    “嬟凤,你们倆干嘛不去放河灯?”

    惟胥提着一大堆灯笼走了过来,见她们俩面色异常,“怎么了,玩得不开心?”

    “没有,白叠还没有决定是跟你们南下还是北上!”

    “这有什么好想的,白叠你跟我们南下,然后再跟我们回兴州!”

    白叠皱了皱鼻子,“兴州?兴州有什么,有这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吗?”

    “有的有的,不过,你说的这些在兴平府府内都有!我可以经常带你去!”

    “兴平府?兴平府不是西平王的府邸吗?说大话!”

    “我没说大话,我和昊王情同兄弟,我进兴平府就像进我家一样!”

    “昊王?就是那个西平王的长子拓跋元昊?”

    嬟凤扯了扯惟胥的衣袖,惟胥咋地闭了嘴。

    “嬟凤,快来啊!你们在磨蹭什么!”关关在不远处催促道。

    “哦,就来!白叠,我们一起去吧!”

    “你先去吧,我想在这儿呆一下!”

    “好,那你待会儿到河边找我们!”

    白叠点点头,径自到了众安桥上,河栏上雕着海马和水兽的图样,河灯与天上的月光星光交相辉映,好一派景象!

    她独自趴在河桥上,拖着腮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汴京的天好窄!星星也没有大漠的亮!”

    “你大漠的星星亮怎么不回大漠去看!”

    听到有人接话,而且十分挑衅,她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身材倾长眉眼秀气的男子,冷不丁遭人这么一奚落,她自然不会吃哑巴亏,“没见过大漠的人,才会拥着一条小河沾沾自喜!”

    “小河?河虽小,可地处京畿,万国咸通,你的大漠呢?”

    “大漠它就是大漠!不需要跟你这条小河相提并论。”

    “那你有没有听过‘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你们的大漠只能呆在大漠,而我们的小河却可以远流至大漠。”

    “笑话,瓜州我又不是没去过,哪里来的汴水?”

    这时,突然一个妇人拉着那人离开了,只见远处那彩灯堆叠如山,就如海中的巨鳖一样。玉壶光转、凤箫声动,女人们的笑容和着琉璃光转的夜色,花影颤颤,像是心绪被她们的笑声打乱。

    “你这是不知道跟哪位官人走?”

    白叠吓了一跳,却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女人站在了她身后,“你是?”

    她微微一笑,甩了一下衣袖,一股香气袭来,白叠忽然惊道,“香婆!”

    她也站到桥栏旁,望着无边的夜色,“要我啊,我就选眉角有颗痣的那位!”

    眉角有颗痣的?白叠嘴角一撇,细想了一下,她认识的几人当中,好像就只有惟胥眉角有一颗痣。他?油嘴滑舌,浮于表面。

    香婆好像看出了她的疑虑,笑道,“他有趣啊,说诨打诳真性情,这女人啊,老了最怕寂寞,希望有个能说话的人。”

    “另外一位官人剑眉星目、英挺阳刚,看他那气度不怒而威,不矜自贵。女人对于他这样的人,不过是衣裳可穿可脱,调剂可咸可淡,永远不是他的重心,”她眯着眼戏谑地看着她,“所以,他只适合做风流快活的情人!”

    情人?白叠惊掉了下巴。

    香婆点点头,继续道,“还有一位官人温文儒雅、俶倘风流,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他嘛……”

    她又望着白叠,渴望的眼神已宣而不秘,“适合作知心解疑的友人!”

    “友人?”

    “对啊,像他这般才情高湛文采阒然,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入他的眼?再说,他看起来儒雅温和,必定心思细腻善解人意,作个谈心解疑的友人再适合不过!”

    白叠虽然觉得有点奇怪,可听她这样道来,倒是颇有几分道理,“你不过与他们一面之缘,怎么好像比我还懂他们!”

    “当然了,我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有人身处繁华富足内心依然贫瘠残缺,有人身处泥淖却心若芙蓉!”

    她揽了揽腰间的绫绣香袋,“生命如昙花,朝夕荣损,在恰当的时间遇到对味的人,如此不易。”

    “虫虫,走了!”

    “来了!”

    她冲着船上那女子回应道,说着往埠头走去,轻盈地跳上了船,进舱前回头冲她微微一笑。

    进了船舱,忽见一人坐着琴边,她嫣然一笑,“你来了!”

    他面色凄然,神情憔悴,似有无边的心事,却找不到出口,“我是来告别的。”

    “你要走?”她小心探问道,“不等放榜就走?”

    他摇摇头。

    算起来,从大中祥符元年进京,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从二十出头,他便在京畿追求仕途,记得当时还向心上人夸口,‘即使是皇帝临轩亲试,定然魁甲登高第’,可当初的豪迈许诺如今成了烟花泡影。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当年失意时的牢骚之作,竟然会成为他仕途中的绊脚石,竟然会惹得年少气盛的天子龙颜不悦。说起《鹤冲天.黄金榜上》,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先皇还在世,自己落第之后的牢骚之作先皇都没有介意,如今垂帘听政的太后却介意了,让小官家赏了他一个‘且去低吟浅唱’。

    树高招风,名高引谤,不知不觉他已成为众矢之的了。

    十几年岁月匆匆过,自己也到了不惑之年,却还是个烟花柳巷填词的落魄闲人!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街巷无人问,这些年在外漂泊,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倒是越发地怀念年少时意气风发的自己。而当年与他熟识的孙何、范仲淹早就为社稷民生而辗转了多年!更不用说,他父亲、叔父、哥哥三复和三接,以及侄子都已经是当朝进士。

    桃花千朵一树生,可就唯独自己这朵分外凋零。自己外表洒脱,可要做到真正的洒脱又得多高的造诣,多深的领悟才能达到?自己也是一介凡人,年轻时也有一展宏图的鸿鹄之志,可无奈天意弄人,或者说是命运就给你绕着圈圈,徒有挣扎,最后发现还是站在了原点。能站在原点也许都是幸事,因为有时候已无法回到原点。

    词里虽说无所谓功名,可哪里有真正的无所谓,因为世人都会以功名论你。年轻时有豪迈之语,是因为那时候不知暮年、不知沉沦,以为前程广阔。可中年以后,却不是人生天地宽,而是越来越窄;年轻时追求太单一,是义无反顾,到了中年,就是顽固。

    “那让我再为你弹奏一曲罢!”

    她坐于琴前,提腕落指,那是一曲《送灵澈上人》,离别但是恬然。

    不知不觉已入子夜,船也靠岸,素素残云环绕着花梢淡月,他抬首望月,久久凝视。这座城给他人生增添了太多的色彩,也带来了太多的灰暗。李太白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可明月何时照我还?再坚强的人也无法否认心灵的那一方柔软,而能抚平它的,只有故乡!

    是呀,家,那已经不再是一种记忆,不再只是家门前的丛丛白蕖,是不需要提醒也不会忘记的印记。之所以会云游它方,是想把它放远了看,还会不会让人如此着迷。旅途的伤痕,身心的疲惫,总是因为有它而不药而愈。

    一曲终了,虫虫抬起头来,却见只影全无,案桌上纸笺一张,只见是他新填的一首词: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更与何人说?

161章 柳上雪

    汴河边的柳条上还挂着残雪,初春的暖意已穿梭在人间。

    何南子平日里犬马声色,不学无术,他也曾在太学里混过两年,因为出手阔绰,交了几个酒肉朋友,那几人跟何南子倒是臭味相投,天天在勾栏瓦肆里寻花问柳,精神着呢,可一到应试场上,就蔫儿蔫儿的。

    父亲说祖父以前也是做官的,还做过南京留守,可自己时运不济,所以没承父亲的衣钵,懊悔不已。可他虽然放弃了仕宦选择了经商,对下一代却不放弃,花重金请了一个教书先生上门为何南子授课,据说还是在应天府书院呆过的。

    “今儿个韩夫子出门会友,由我来给你们讲学,这讲些啥子呢,”他自言自语道,“《桃花源记》!”

    “就是那个做梦的,这个韩夫子讲过了!”何南子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准备开睡。

    他面色一凛,“讲过了可你们懂了吗?知道什么是桃花春,什么是桃花扇,什么是桃花刀,什么是桃花酒吗?一壶水不响,半壶响叮当!”

    夫子稍稍平复了情绪,“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这一听说是讲故事,一向准备开讲就睡的南子反倒精神了。

    “从前,有个年轻人和一个老头合伙开灶,有一次,他们炖了一锅鸡,那年轻人吃得又香又快,那老人牙齿不好使,吃得慢,你们猜他要怎样才能不吃亏?”

    “那老头儿把鸡肉藏起来了?”笑笑抢答道。

    夫子摇头,“藏起来了还叫什么合伙呢?”

    南子把手中玩弄的书往桌上一摊,这故事也忒无聊了,“那就一拳把那小子牙齿卸掉,让他变得和那老头儿一般牙齿光光?”

    笑笑像母鸡下蛋咯咯咯地笑着,那夫子仍是摇头。

    笑笑挠挠头,“不如他们先平分,你一半我一半?”

    那夫子还是摇摇头,“两人是搭伙,如果在做好吃食后再分食,那不还是没有达到搭伙的目的吗?”

    南子早就一阵不耐烦,“你就说说他到底是怎么办的吧!”

    只见那夫子捻须呵呵直笑,“是这样的,那老者夹了一块鸡肉舔一下,放到碗里,然后再夹一块舔一下,又放下。”

    边说时南子直作呕,狂挠胸口。

    那夫子又慢吞吞站起来,缓缓道,“其实,既然是搭伙,就不要计较吃亏与否,要知道,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吃亏是福,作为老人,不要与年轻人计较多得少得,作为年轻人,也不要在老人面前逞能失仪。就像我作为你们的夫子,不会计较你们不分尊卑没大没小,可你们也要……”

    南子才懒得听他唠叨,“走!”

    笑笑一愣,随即跟了上去,他知道这几天南子莫名狂躁,看什么都不顺,没少挨他骂。

    刚出了书院,就见何老爹在庭院里来回踱步,何南子本想躲,却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叫了声,“爹!”

    “诶,龙儿,你来得正好!”

    龙儿是何南子的乳名,哪个父母不希望孩子成龙成凤的。何南子一脸惊诧,平时要是知道自己逃学,他不生气就不错了,今天还说来得正好!

    “什么事爹?”

    “你代为父往城西去一趟。”

    “城西?去干什么?”

    “王老爷寿辰,你代我给他送去贺礼。”

    “王老爷,王曾?”

    何南子虽然不学无术,可是汴京城风头大的人物没有他不知道的,“据说这个王曾文采斐然,当年可是三元及第。”

    何老爹连连摇头,“王曾刚刚携太后将宰相丁谓搬倒,现在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风头正盛,岂是你我能攀上的!”

    何南子眉眼一挑,又猜道,“王钦若?”

    何老爹还是摇摇头,“是王烨王老爷五十大寿!”说着又默默叹道,“听说王钦若这次可是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咯!”

    何南子不解,“病重的不去看,却去看一个祝寿的!”

    “你懂什么,一个将死之人,再巴结有什么用!王烨王老爷不但有钱,朝中还有关系,什么大理寺丞张敏中啊,凤州主簿王蒙正啊都与他交情匪浅。”

    何南子虽不太情愿,但总比呆家里强吧!

    虽然不是花开的季节,可空气中像是弥漫着花的芬芳,何南子陶醉其中。一路到了城西王府,让人通告,就说何南子求见,王烨本来不认识什么何南子,可听说那人风流倜傥,派头十足,于是让请。

    何南子跟着家仆一路往里,只见内堂宾朋满座。

    “王大人,久仰久仰!”

    “请问阁下?”

    “哦,真是失礼!忘了作介绍,晚辈何南子,家父何谦特让晚辈略备薄礼前来拜访,祝王大人万寿无疆!”

    王烨捋着半白的胡须,笑容可掬,“何老爷真是客气了!”

    其实他哪里认识什么何老爷,不过巴掌总不能打笑脸人,更不能打送礼人吧!

    何南子满脸春风,朗朗说道,“这是唐太宗赐给名臣魏征的金碗,重九两三;这是汉武帝赐给宠臣李延年的宫廷金饼,共一十八枚;还有这个……”

    他捧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这原本是伍子胥随身携带的短剑,吴国灭亡后,越王勾践把他转送给了范蠡,范蠡与西施泛舟烟波江上,是以流落民间。”

    说完又拱手,“还望王大人不要笑话,赏脸笑纳才好!”

    王大人哈哈大笑,“哪里的话,小兄弟特地登门,就凭这份情谊,老夫也是推迟不得的呀!”

    说着示意身旁的昆仑奴接了过去。

    何南子倒是诧异,出门时父亲颤颤巍巍端出这东西的时候,他只见里面有一柄青铜短剑,看上去陈旧不堪,心里不禁暗自解嘲,就把破短剑,他非把它当宝似的,而且他觉得这生辰送剑不妥,可何老爹非说王老爷会喜欢,看来还是老的知道老的心思。

    这时,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拱手作贺,“王大人,你老这身子骨可令人羡煞啊,秀眉高彩,神采飞扬啊!”

    王老爷满脸堆笑,“哎哟,李大人,快请坐!”

    “请!”

    这李大人刚入座,忽又听家丁通传,“王大官人到!”

    这时,人群中突然沸腾起来,“哪个王大官人?”心想王烨自己的儿子也不用特意通报嘛!

    在人群哄闹中,只见那王大官人走了进来,他一身朴素的沉香色,却掩盖不住天生的华姿,大家见到他的一刹那,无不惊叹,真是一位风流倜傥的俊俏郎君,人群中当即有人认了出来,“是凤州主薄王蒙正的大公子王齐雄!”

    何南子嗤之以鼻,他不否认王公子的样貌,可这般样貌却配了个这么俗气的名字,真是……又见他旁边的小娘子风华绝代,鹅蛋脸秋波目,桃花鬓如烟似霰,何南子看得眼睛都直了,他想,仙女也许就是这样,只是她比仙子们多了真实,多了芳香。

    “祝王大人寿如东海长流水!”

    “王大公子多礼了!”王烨回礼时才发现王齐雄身边那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这位是?”

    “这是我妹妹王琬繘!”

    话语一出,众人中又是一阵惊叹,那王琬繘长得风姿绰约,浓颜冰肌,让人移不开眼。何南子也不能免俗,盯着她看了许久,总觉得这个王琬繘有几分熟悉可又不确定在哪里见过。

    忽然,那晚湖畔的一幕重现脑中,那个单眼向他狡邪地眨了一下的丫头,她不是侍女吗?怎么成了王家女儿了?难道?何南子顿时耳酣脑热,又如醍醐灌顶,明白了过来。琬繘?原来她才是琬繘,那那晚上明湖约会的那位?他一面庆幸自己的风流箭没走眼,另一方面又纳闷得紧,她那晚竟然故意整他,骗得他好苦!

    他舔了舔嘴角,邪魅地一笑。这时琬繘看见他走了过来,故意转过脸去,过了半晌没有声响,以为他走开了,哪知刚一转身却撞了个满怀,差点没把她囧死。

    只见何南子戏谑地瞧着她,细长的眼里满是玩弄的意味,“你知道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区别?”

    琬繘呆呆地摇头,南子喃喃道,“男人和女人本没什么区别,只是女人比男人更美!”琬繘斜了他一眼,一肘把他挤开,自顾走了。

    何南子正要追上去,突然人潮涌动,往他这边来,原来是王府请了一个花鼓灯班子,就要开场了。随着锣鼓喧天,只见那‘鼓架子’头扎着英雄结,系着腰带,穿着布鞋,步履轻盈,动作轻快。那‘兰花’左手执着花绢,右手执着王扇,款款登台。

    花鼓演罢,王老爷又带着宾客去观赏他的地动仪。

    “这是候风地动仪,是西鄂伯亲手所作。”

    他说的西鄂伯就是东汉时的太史令张衡,为感念他的功勋,先皇还特追封他为西鄂伯。只见那候风地动仪八方是口含龙珠的龙头,下面有形似酒樽的蟾蜍,龙珠刚好落入蟾蜍的口中。

    “传说蟾蜍是龙唯一让靠近的虫类,龙会经常流涎,龙涎对别人来说是顶级的香料,但是对于龙来说却是无奈,龙涎太多会导致它嘴角奇痒无比,而蟾蜍把龙涎作为食物,帮它舔去,正好帮它祛除瘙痒,所以才出现了这么个别人看来不相配的组合。”

    “西鄂伯可谓是多才,不仅通晓天文地理,还精通筹算,文赋方面更是和司马相如、扬雄等齐名。”

    “是啊是啊!”

    众人不仅吹捧王老爷,就连西鄂伯也一并赞赏,琬繘觉得没意思,想出去透风,走到半路却被人拦住,一见又是那何南子不做不休,怒道,“好狗不挡道!”

    何南子正愁没处擦痒,“丫头,你竟敢骗我!”

    琬繘装作满脸惊诧,“你认识我吗?”

    何南子一激动,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嚷叫,“你那天晚上弄了个假的来与我碰面。”

    琬繘一听,既是得意又是尴尬,咕噜着眼低声斥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像赌坊里下注那样大吵大闹,你以为那是什么丰功伟绩,好拿出来炫耀的呀!”

    “我不管,你我是娶定了!”

    琬繘一听恼了,“我不管你那天风流箭怎么会射到我,可我已经扔了,所以我们半点关系也没有!我也对你不感兴趣,请你自重!”

    何南子正要说什么,却被门外人声骚动所淹没,“听说崔员外家的十三郎找到了!”

    “怎么找到的?”

    “据说是一个衣裳褴褛,但长得颇为俊俏的小哥把十三郎送回崔府的,可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他也没要那一万两赏金?”

    “没有!”

    “哎呀,怎么有这么傻的人!”那人捶胸顿足,仿佛失去那一万两的是他。

    “你不傻,但你没那个运气啊!”

162章 春日游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要说何南子脸皮比城墙厚是铁定的事实。

    自从知道了琬繘的真实身份,他就展开了猛烈的攻势。只要碰到琬繘上街,他就拿出自制的撑花给琬繘撑上,然后清清嗓子在她身后唱曲儿,当然,都是些从回风楼听来的曲儿。其实,大宋男人唱曲儿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朋友相聚一高兴了,大家互相唱曲儿助兴,天子和群臣夜宴,群臣往往会轮流唱颂歌。不过,一个大男人,在大街上尽唱些莺莺燕燕的小曲儿,就有碍观瞻与视听了。

    琬繘自然是不理他,可禁不住路人投来异样的眼光。

    “难听死了!”

    突然,一片绯红占满了何南子的双眼,原来说话的是几个路过的女子,她们对着何南子一番打量,“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的,唱曲儿怎么这么难听!”

    “我又不是唱给你们听的!”

    “那你干嘛在大街上唱?”

    “我是唱给……”

    何南子一扭头,却见琬繘她们走远了,连忙咯噔咯噔追了上去。

    琬繘讨厌他像狗皮膏药一样地粘着她们,埋怨道,“你烦不烦?”

    南子又耍嘴皮子了,“有的事情做一辈子也不会烦,比如说唱曲儿给你听。”

    琬繘低头只顾走路,不说话了,南子还唱,“北方有佳人,倾国又倾城……”

    他声音一起,琬繘却只觉得浑身一阵酥麻,鸡皮疙瘩骤然竖起,书本上才子佳人的对白她从来不喜欢,甚至是厌恶,啊,真是让人抓狂。

    正在这时,临湘怼了回去,“琬娘是佳人!可你不是才子。”

    “临湘姐,你的嘴巴长得这么好看,说话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伤人!”

    “不可以,除非你消失!”

    “临湘姐,你怎么这番绝情!”

    “不对你绝情,就是对琬娘的无情。”

    临湘走了几步,忽又回头,“我们跟你素无情愫,何谈绝情?”

    “临湘姐!琬娘!”

    临湘和琬繘连忙疾走离去,等到真正确定把他甩开了才松了一口气。

    尽管她们每次出门都左右查看,但何南子总会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在她们眼前出现,就像那五月的杨花,朝飏暮卷,几乎无处不在。琬繘烦了,干脆躲在家里不出门,可呆了一段时间,又感觉快发霉了,想出去逛逛,可又怕碰到何南子。

    “那家伙,简直就是有神经病,为什么大宋没有法令让神经病呆在家里不许出门?”

    临湘抿嘴笑道,“他哪里是神经病,他是着魔了!”

    琬繘愤然道,“不过总不能因为他影响我的快乐日子,走,我们出去玩!”

    两人又收拾着出了门,果不多时,何南子又出现了,他正要开口,琬繘扭头盯着他,“你是不是又要唱曲儿?”

    何南子点点头。

    “你要唱什么?”

    “临湘姐上次不是说你喜欢柳三变的词嘛,我给你唱一首《如鱼水.帝里疏散》!”

    琬繘连忙扬手,“打住!我是喜欢柳三变的词,可我没说喜欢你唱他的词!他给虫娘写,他给晓月写,可是他没给你写,等你会自己写词的时候再唱吧!”

    她向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我警告你,不要再跟着我!”

    何南子被她的一番话给说懵了,愣在原地,等她们不见了身影,他脑子也像一片空白,突然忘了她方才说了啥,好像有什么柳三变!柳三变,哼!何南子一脸怒气,问身旁的笑笑,“你说说,本公子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有什么比不上那个柳三变?”

    笑笑挠了挠头想了一下,“好像样样都要强过他!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年纪!”

    梅笑笑自幼家境贫寒,父母早在他记事前就双双抱病而亡,之后由他大伯抚养,每日帮人放牛,放牛时没干什么事,倒是成了斗蛐蛐的高手。终有一天因斗蛐蛐入迷,给放丢了牛,不敢回家,无奈只好大着胆子出来闯荡,不想就刚好遇到何南子这么一个说靠谱不靠谱,说不靠谱又靠谱的主。

    “什么好像,明明就是比他强。”

    何南子忽又自言自语道,“可为什么汴京城的女人们一个个都爱他?”

    “公子,她们哪里是爱他,是爱他的词,只要是他填的词,那普通的曲子也能多出几番意境,可谓化腐朽为神奇,歌女们唱他的词往往能获得满堂喝彩,甚至名扬整个京城,能不爱吗。”

    “他柳三变不就是会写词嘛?我也会呀!好,从明天起,本公子发誓成为当今第一大才子,比他柳三变更甚。”

    “公、公子,你行吗?”

    何南子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我还没开始你就给我泄气!”

    笑笑正经道,“那柳公子是柳公子,你是你,他擅长写词,可你擅长玩乐,你把自己的短处与别人的长处比,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你懂什么,我玩乐时尽情玩乐,可写词也不在话下,人活在世间,就得认真!”

    笑笑不再多说,看来何南子真是认真了,“公子,那你要怎么写?”

    对啊,要怎么写?要写什么?

    “公子,你写词得先有灵感啊,柳公子的灵感在教坊,公子你的灵感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在哪儿!”

    何南子用扇子敲了一下笑笑的头,忽然灵机一动,“走,我们出去采风!”

    “采风?公子,去哪儿采风?”

    “汴京城哪里诗词最多?”

    “风月场地,教坊啊!”

    “不,我不能跟柳三变一样,我要去不同的地方。”

    “什么不同的地方?不去风月场,难道你要去寺庙?”

    “寺庙?”

    真是个好主意,没有比寺庙和风月场更不同的两个地方了,一个清心寡欲一个纵情声色,何南子拍了拍笑笑的肩膀,“好,我们就去寺庙!”

    “你真要去寺庙?”

    “当然,你啰嗦什么!”

    “公子,这汴京城寺庙少说也有七八十座,什么相国寺、开宝寺、天清寺、景德寺、龙兴寺、法云寺,我们去哪个?”

    “哪个最近去哪个?”

    笑笑挠了挠头,忽然眼睛放光,“公子,过两条街就是报宁寺!”

    “报宁寺,好,我们就去报宁寺!”

    他们转过两条街,果见对街一座庙宇雀檐伸长,香客如织。他们正要过去,忽见一人骑马悠然前来,牵马人正要上前接应,哪知他刚一动却吓到了马儿,别看马儿长那么大个,可胆儿小着呢,它受惊后扬头嘶鸣不已,不断地原地打转,马上那人起初还镇定如常,可稍后随着马儿躬身跳了起来,他再也无法镇定如常了,一个不稳落下马来。

    笑笑在那人坠马那一刻忍不住捂住了眼睛,心想这人今天非得摔个屁股朝天、狗吃屎。等动静稍轻了一些他才睁开眼来,见那人从地上爬起来,看他摔得也不轻,膝角都蹭破了,却见方才那牵马人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一副低头等着被责备的样子,完全忘了去扶地上那人。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害石学士坠马!”

    不知哪里突然跑出来一个精瘦的人,他一边责骂那牵马人一边扶起地上那人,“石学士,你没事吧!”

    哪知那石学士起身后拍拍衣袖,“哈哈,幸好是石学士,要是瓦学士这下就摔坏了!”

    “这……”那人一脸窘迫,显然是不适应石学士这番玩笑,“秘演大师在后堂恭候多时了!”

    石学士点点头,随精瘦那人进庙去了。

    “公子,他是石学士!”笑笑一脸兴奋。

    “石学士是谁?”

    “石延年啊!”

    “石延年?哦,我知道了,就是那个在王氏酒楼从早喝到晚的石延年!”

    何南子对汴京城发生的奇闻异事还是搜罗了不少,对这个石延年的海量也是相当佩服。

    “没错,就是他!”

    “走,跟上去看看!”

    他们首先进了天王殿,只见东南西北四大天王衣袂如流云曳地,坐石如玉般滑腻冰凉,粗大的脚趾仿佛都张扬着活力。

    “公子,这石学士不止爱喝酒,我听涵零说,如果柳公子是词中第一,石学士就是诗中第一。如果说柳公子的词儿女情长,他的诗便是豪放不羁。”

    “涵零是谁?”

    “公子,别管谁是涵零了,难得遇上他,赶快请教请教吧!”

    他们出了大殿,只见一个矮胖的和尚出来迎接那石学士,那瘦子在和尚耳边嘀咕了几句,和尚听后哈哈大笑,“曼卿,你当真是心宽,当年敕牒朝服在手,只有你痛快脱下,被授武职也坚决不受,如今坠下马来,也能坦荡揶揄!”

    “我就是个固执的人!”

    “不不不,你不是固执,我跟你讲一个固执的故事。”

    何南子一脸不可置信,原来不止有夫子爱讲故事,这和尚也爱讲故事。

    只听那和尚道,“当年我云游在外,在河边打水时听到两个人在吵架,适时日当正午,该到时间回家吃饭了,一人对其家人说,我先回去吃饭,你来跟他继续吵,等我吃完了过来接着吵,你再回去!”

    “哈哈哈!”石学士笑得猖狂,“他们这番对话的时间岂不是又落下风了!”

    “你呀!最近怎样,忙吗?”

    “忙!”

    年去年来来去忙,为他人作嫁衣裳。

    仰天大知出门去,独对春风舞一场。

    哈哈哈。

    “公子,他们要进去了,快呀!”

    “快什么!”

    “快请教啊!”笑笑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说话时已经喊出了声,“石学士!”

    那石学士一听停住了脚步,扭头却见何南子和笑笑两人,一人一言不发,一人欲言又止。

    “两位朋友可是叫石某?”

    “石学士,听说你写诗一绝,我家公子想向你讨教一二。”

    石学士礼貌地笑了笑,双手抱在胸前,“洗耳恭听!”

    何南子当下倒有些扭捏,完全没有平日无法无天的作态,“我没写过诗,是想问问你怎么写?”

    “你没写过诗?”

    “没有!但我想写!”

    石学士松开环抱胸前的双手,呵呵一笑,“做,去做!”

    “做,怎么做啊?”何南子问这一句的时候石学士早和那和尚走远了!

    “这做什么呀!”

    何南子刮了刮鼻头,“这个石延年说话也跟和尚一样,含含糊糊!”

    “公子,或许石学士是让你尽情去写?”

    何南子望了一眼笑笑,又敲了敲他的小脑袋瓜,“你这脑子够用嘛!”

    笑笑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公子过奖了!”

    何南子点点头,“是啊,万事开头难,先不管怎么去写,先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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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雅王介绍:
一千多年前,一个古老的民族在贺兰山下崛起,他们西征河湟夺取瓜沙,拿下了整个河西走廊,他们北据河曲南下三川,狂妄地喊出,‘战罢玉龙三百万,断鳞残甲满天飞。’
他们征服了沙漠与荒原,他们爱慕那雪山和草甸,他们膜拜长空和太阳,他们信仰月亮与女人。他们建立了西夏----这个绝唱千年的神秘王朝!弥雅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弥雅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弥雅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