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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欧旭影     弥雅王txt下载     弥雅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46 网鹰人

    “大王,我们就这么回去?”

    管子芹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甘心就这么空手而归。

    “不回去留在这里作甚!”

    “那结盟的事……”

    “别人是靠不住的!”

    司铎督望着回鹘宫殿的方向,拧眉黯然,“等我夺回了凉州城,我会再回来的!”

    他们出了宫殿,一路往东街走去,不多时,便来到一处人来人往的闹市。

    一些假僧尼们在街头游走着,试图用钱买度牒。街边还有人在表演舞驼和舞狮,捧场的人也不少,不过他们无心观看,当下闹市的繁华与他们的落寞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相玉石、相玉石嘞!”

    一些回鹘商人在街边随便摆个摊,专门帮人鉴别珠宝玉石为生,行内都称他们为牙客。珠宝是不是真的无从知晓,他们怎么辨别的也无从知晓,世人只知道,他们舌灿莲花,往往把那些顾客说得心花绽放,以为如获至宝,所以给起报酬来也慷慨大方。

    忽然,前方聚集着一大群人,挡住了去路,管子芹原本想硬挤过去,却发现人群中大多数是女子,所以只好打消了念头。

    忽听人群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仪表堂堂,在可汗手下当差,多少人想攀这门亲事他都推掉了,说是一定要找个称心如意的姑娘!你们谁家有合适的女子,得抓紧了,不然等车翻了再驯马----晚了!”

    “媒公,这是我的女儿,今年刚十六,正是待嫁的年华!”

    一胖胖的妇人把一女子推到媒人眼前,只见她生得圆面宽额,一双圆溜溜黑乎乎的大眼扑闪扑闪着,十分灵动可爱,尤其是那略有参差的小虎牙,更添了几分娇俏。

    那媒公满意地点点头,忽然,又一人拉着一女子上前,“媒公,这是我的女儿,今年十八,还未婚配!”

    乍一看,这个女子不如前面那位娇憨,可她五官生得无可挑剔,美艳无比,让人不自觉被吸引,那略带忧愁的眉眼配上那一身青绿,又有一种淡淡疏离的意味。这一迎一拒的天然姿态,让她又多了几分神秘。

    那媒公啧啧称赞,“嗯,不错不错!”

    “媒公,这是我的女儿,今年二十八!”

    众人听到这个岁数,都大吃了一惊,都这么大了,还没嫁人?再看那女子,一身鹰灰色,显得黯淡无光。回鹘女子大多有一双勾人魂魄的美目,可她却双眼平平无奇,不仅没了年轻女子的容光,眼角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媒公撇着嘴,摇摇头,那人急了,忙肃然道,“我的女儿,和宋人同居过。”

    话语一出,人群中随即一阵惊呼,就连那媒公也讶然如冰冻。

    只见那人一脸骄傲的神色,“她曾和一个大宋商人住过三年,后来他回大宋了,他们才分开!”

    接着,人群中又传来一阵惊呼,甚至有人小声嘀咕起来,“她怎么就有那么好的福气!”

    “是啊,长得也不怎样,命倒是不错!”

    她们话里自有一股酸溜溜的意味。

    “嗯,不错!”

    说话的却是那媒公,只见他此刻重新打量起那女人,口中啧啧,仿佛越看越顺眼。

    原来,出于对中原王朝的向往与崇拜,回鹘人认为大宋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就连来自大宋的人,也是最好的。他们认为自己的女儿要是能嫁给大宋男人是无上光荣的事情,即便有的嫁不成宋人,也以接触过宋人为荣。

    终于,人群渐渐散开来,他们得以继续前行,可一路仍是喧闹不绝于耳,纷繁更是填满了双眼。

    兴许是心境的原因,司铎督总觉得这些繁华背后藏着辛酸与无奈,不信看那些在笛声中翩翩起舞的眼镜蛇,围观的人在欢呼着,可他感受到的却是那蛇自由时的优美与当下束缚中的无奈。

    还有那些被迫等待着别人挑选的山羊、黄牛、山鸡和鹦鹉,就这么身不由己地等待着被别人挑选,或成为盘中餐,或成为笼中鸟。

    想到这里,司铎督突然很嫌弃当下情感泛滥的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番多愁善感了。

    “站住,你给我站住!”

    突然,随着一声暴唳,只见一个小孩子往这边跑了过来,像鱼儿一样穿过来往的行人,他身后跟着一个虬髯须的大汉。

    众人正惊叹之余,忽见前方有人把那小孩给拦了下来,那大汉上前抓住那孩童就在他脸上一阵噼噼啪啪的扇,也完全不控制自己的力气,口中还骂骂咧咧。

    “快给我!”

    哪知那孩子紧紧护住胸前,任凭那大汉扇打仍是不吭一声,他微抿薄唇,眼里透露出成人才有的隐忍,小脸儿红彤彤的已有些微肿。

    司铎督示意管子芹前去解围,管子芹二话不说,飞腿往那大汉膝间一踹,那大汉疼得跪地哇哇直叫,“好小子,你偷袭我!”

    “大人欺负小孩,你还有理了!”

    “这小子偷了我们鹰坊的鹰!”

    他话语一出,众人都盯着那男孩,只见他怀中紧紧地抱着一个麻袋,泪光在眼里打转。

    “小弟弟,他说的可是真的?”何昔轻声问道。

    “我是拿了鹰,可鹰却不是他们的。”

    “偷我们的东西还狡辩!”那大汉口喷白沫,气愤不已。

    “这鹰本来就不是你们的!”

    那孩子大声争辩着,小小的个子,却像有大大的能量。

    那大汉不听他啰嗦,上前就要抢,那孩子一急,忽然把那麻袋举过头顶用力往地上一摔,众人一阵唏嘘,管子芹连忙捡起来一看,果然里面装着一只鹰,只是那鹰已经死了。

    围观的人都瞠目结舌,心想这孩子心可真硬,得不到就要毁掉。

    管子芹也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小孩,真不知方才要帮他是对的还是错的。

    那小孩却一脸倔强,方才的泪水仿佛还未溢出便收了回去,他恨恨地说道,“鹰是天空之王,它要的是自由飞翔,可他们非得拴着它,还不如让它死了算了。”

    司铎督也不禁震惊了,这话却是真真切切从一个小孩子口中说出的。

    原来,甘州富家子弟逗鹰的风气盛行。

    要说到这逗鹰之风的由来,跟大辽境内的一个部族有关。

    在大辽北部,有一个叫室韦的部族,他们住在靠海的雪原上,一年四季有三季都是白雪皑皑,除了夏天可以到海里捕鱼,其余时间只能凿冰捕鱼,可冰层往往有六七尺厚,打个窟窿要花大半天,诱鱼上钩更是漫长的等待。

    于是有的室韦人把目光投向了那片荒原,原野上虽然看似寸草不生,可还是生活着很多小动物,只是它们眼疾脚快,要捉到它们谈何容易,可是他们发现天上的鹰却往往能捕捉到猎物。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想出那办法----和鹰合作,又或者,是哪个猎人在打猎时碰到受伤的鹰,然后救下了它,偶然间它又帮他捕捉到猎物。从此以后,他们室韦的每个孩子从小就会到万丈悬崖上去偷幼鹰,然后带回家驯养,鹰则帮助他们狩猎,捕捉荒原上的狐狸、魏崖。

    起初,契丹的贵族子弟见室韦人每人肩上都站着一只戴独眼罩的雄鹰,颇为威风,所以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给自己弄一只。后来他们又发现,不止室韦,大辽西面一个叫黠嘎斯的部族,也用鹰狩猎。

    贵族子弟往往是众人瞩目的对象,更不知不觉中成了风气的引领者,一些富家子弟见贵族子弟开始玩鹰了,自然不能落后,也试图去捉鹰玩耍。

    可鹰飞得高、行踪隐蔽,筑的巢不是在高高的树上,就是在鲜有人驻足的悬崖上,所以要活捉一只鹰有时比登天还难。

    渐渐的,鹰的需求量越来越大,鹰坊就应运而生了。

    不仅在甘州、就连大辽和大宋也有很多鹰坊,他们专门售鹰给人游猎、娱乐之用,不过价格可不菲。鹰坊里不仅有捕鹰的网鹰人、还有驯鹰的驯鹰师,因为鹰是猛禽,如果不加以驯服,它很有可能会伤害到那些玩鹰人。

    可是就算你有幸捉到鹰后,要让鹰乖乖听你的话就更难了,鹰是猛禽,难以驯服。

    为此,人们不得不想各种驯服它的办法,渐渐的,人们发现能驯服它们的办法便是让它们不吃不睡。他们把鹰关个七天七夜,不给它吃东西不给它喝水,也不让它睡觉,据说只要鹰睡着后梦到了天空,那就前功尽弃了。

    吃是天性,而睡觉更是像我们和日月山川所达成协议一样,这一睡一醒,就如昼夜四季的更替一样。而不让睡觉便是酷刑中的酷刑。可即便是这种酷刑,鹰也表现出它们顽强的自由意志,幼鹰还好,如果是成年的鹰,特难驯服。就算有的强行驯服后,它早已不是鹰了,而是连鸟都算不上的木偶。

    可顾客们也很挑剔,翅膀冰冷,眼神呆滞的鹰他们是看不上的。为此,据说鹰坊里还特地设有禽医,可是他们却医不好向往自由的鹰。

    不管是室韦还是黠嘎斯,猎鹰是他们的好伙伴,他们喂养它们,照顾它们,还为它们做眼罩,做皮绊,反过来,鹰眼锐利,行动迅疾能帮他们狩猎,他们之间是一种为了生存而相互依存的关系,又或者,是人更需要鹰的帮助。

    而那些贵族子弟或富家子弟,驰鹰追兽,好耽博戏,仅仅是为了娱乐,把鹰当作宠物,还有那鹰坊,把鹰当作赚钱的工具,甚至熬它抹灭它的野性,将它驯化成丧失天性的奴隶,一只梦里没有了天空的鹰,它早已经不再是鹰了。

    动物们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世间,按照它最喜悦的方式走完这一生,可人却要无端介入。

    因为占有,人们把美丽的鸟儿囚禁在笼子里。

    因为无聊,人们把毒虫放进金盅里让他们自相残杀。

    因为劳苦,人们给牛搭上曲轭让它犁田,给橐驼搭上褡裢让它驼货物。

    也许有人会说,如果不是人们牧养牛羊马驼,它们也不会发展壮大,利用一下也是理所应当。可我们至少要给它们内心深处最诚挚的尊重,互相体谅,和谐共处。

    可人们束缚的又何止这许多生灵,人就没有束缚自己吗?

    我们也被各种信念束缚着,相信一种,坚定一种,就排斥另外一种。我们生活在思想的樊笼里,还不自知,自认为不可一世。

    司铎督想到这大半年来自己过得有多烦闷多憋屈,他一心要拿回凉州,可总是受到林林总总的阻挠与挫折,仿佛整个人被束缚被缠绕着,跟那只被驯服的鹰有什么区别?!只是它是被人驯服的,而自己却是被自己的信念驯服的。可是,要挣脱这信念的束缚,谈何容易?坚持了这么多年,哪里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咦,那小孩呢?”

    何昔突然问道。

    管子芹望了望四周,哪里还有人影?

    有时候,孩子们有更敏锐的感知力,大人们不是不如孩子聪颖,而是抱着成见不愿放手而已。

047 回鹘女

    司铎督他们继续往东,忽闻一阵阵笛管弦琴之音传来。

    只见街旁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乐器。

    为了吸引顾客,店主们根据不同的乐器,配备了不同的花做装饰陪衬,譬如那木筝旁放的是猩红端庄的佛桑花,琵琶旁放的是团团簇簇舒展笑脸的紫藤罗。

    有的店主干脆自己弹拨起来,不用‘色’诱人,而用‘声’夺人。

    只见一个遍身罗绮的老头走到摊前,微眯着眼,瞅了瞅。

    “塔嘎,琴要吗?”

    那老者捋了捋胡子,“弹一段来听!”

    那神态那语气好似不信那琴可以弹出曲子,或是怀疑它的音色不甚美丽。

    摊主默不作声,理了理弦,调了调音,微闭着眼弹了一段,他面上的肌肉微微抖动着,眼角和唇角也好似正在享受着乐曲,或拧或舒,或凸或陷。

    一曲终了,他睁开眼来,只见那老者略带思肘地点点头,“不错不错!”

    说着双手背在身后,踱步走了!

    那摊主惊诧得讷然无语,默默地放下了怀中的乐器。

    “大王,你怎么了?”

    管子芹见司铎督突然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愣在原地。

    顺着司铎督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女子正站在一个老妪的摊前挑选琵琶,她膏鼻脂唇,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浓密而卷翘的睫毛像蝴蝶的羽翼,白皙的皮肤光亮照人。管子芹也不再多说,人皆有爱美之心,是男人都会情不自禁被她吸引。

    司铎督不知不觉走向那摊前,只见她不时撩拨着琴弦,又抚摸着那琵琶身上的雕纹,“噫!这把我喜欢!婆婆,多少钱?”

    “五十个铜钱!”

    “好的,我买下了!”

    说着就往腰间的荷包里掏钱。

    “这琵琶弦断了!”

    听到这声音,那女子一惊,抬头却见一个英俊却忧郁的男子正俯身盯着她,那双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她调皮地笑了笑,“我知道,可是我喜欢!”

    “断了弦的琵琶怎么弹?”

    她瞟了他一眼,双手交叉在胸前,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哈哈,你真逗,断了弦,我接上新的弦不就能弹了吗?”

    见司铎督无语凝噎,她搞怪地对着他眨了眨眼,“难道仅仅因为旧弦断了,便以为这琴也没用了?再说了,有一种无弦胜有弦的乐器,谁都知道怎么弹,只是琴艺有高下罢了!”

    司铎督不知怎么回应,在旁一直不说话的老妪忽然帮腔道,“年轻人,你可不要小看这把琵琶,这可是当年细君公主远嫁乌孙的途中做的直颈琵琶!”

    “公主的琵琶?”那女子惊诧道,“那我就更要买了!”

    司铎督想提醒她不要被骗了,公主的琵琶怎会出现在闹市?再说,那细君公主是一千多年前的人,这千年的老琵琶岂能让人信服?内心千言万语,可被她目光一触就全无说辞了。

    只见她把铜钱递给了老婆婆,愉快地哼着歌儿走了,司铎督像着了魂般跟了上去。

    “大、大王!”

    管子芹要说什么,可看他那专注的样子,哪里还听得进去。他突然觉得这样也不坏,至少他暂时忘了自己部族被灭,无家可归,又被回鹘王药罗葛奚落这许多忧伤的事,他们也免了承受他的冷漠暴力。

    走了没多远,那女子好像发现司铎督还跟在后面,她脚下一踏,扭头看着他,满脸不高兴地问,“你跟着我干嘛?”

    司铎督只是盯着她,不答话,她也随着他的目光打量了一番自己,什么都没有啊,他看什么呢,莫非?

    “莫非,你也想要这把琵琶?”

    岂不是,他刚才就是极力阻止她买琵琶来着。

    他摇摇头。

    不是为了琵琶?

    “那你跟着我干嘛?”她转过身去。

    “我只是想问……”话到嘴边,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酸涩难耐。

    “问什么?”

    “无弦的乐器怎么弹?”

    她转过身看着他,见他神色肃然,扑哧一笑,“你还真是个呆子!”

    可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就告诉你吧!每个人都有一根弦,而且生来就知道怎么弹,忧伤的曲子,快乐的曲子,都是信手拈来!知道了吗?”

    司铎督摇摇头。

    她双唇一抿,嘟嘴道,“师傅带进门,修行靠个人,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就你自己悟吧!我师傅说的,在你没有悟到之前,讲再多也用处不大,在你悟到之后呢,你瞬间就懂了,也不需要别人再讲了!”

    说完,她下巴一扬,哼着歌儿走了。

    司铎督这次没有追上去,而是像游魂一样到了东门。

    “大王!”

    原来,除了管子芹他们,还有一队随行的手下都在甘州城外备马候着。

    司铎督再次回头望了一眼那甘州城,像是怀着希望来,背着失望去,可他失望的并不是联姻结盟不成,而是……

    算了,过去和未来的都不可控,唯有当下,才是......

    这时,只见管子芹把剑放在地上,向东旋转剑柄,往西点燃了火石,又往北扔了一掊土,最后往南吐了口唾沫,这是他们吐蕃六谷部特有的小仪式,寓意返行顺利!

    司铎督飞身上马,率先扬鞭而去,管子芹他们也随即跟了上去。

    他们一路策马经过城外的田陌间,只见农人们都在田间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有的正在取水灌溉,有的在青绿的稻田里薅草,除了一般的水草,他们主要会清理一种长得极为像稻禾的植物---稗子。

    稗草和稻禾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尖尖细长略带毛刺的叶子,长长细细中空的杆儿,就连结出的种子都跟稻米有些相似,只是口感粗糙难以下咽。稗草就像是稻禾的姐妹,可比较心厚霸道,生命力也很旺盛,只要给它机会,它能猛长蔓延霸占整片稻田。

    如今有的地方人们也会种稗子,它虽然口感不好,但产量高,而且不需要怎么打理就有收成。不过,像甘州这么富庶的地方,他们是不稀罕这些稗子的。

    经过了那些水田又走了几里地,只见道路两旁有一片高地,这里也有成片开垦过的良田。与稻田不同,这里种的是早麦,如今已经金澄澄的压弯了腰。

    这里也是一阵汗水袭来的喧闹,只见有人躬身用镰刀割着麦杆,有的忙着脱粒,有的用木杈把脱粒后的秸秆堆了起来,甚至连孩子们都加入了这场充满收获喜悦的劳动中,这不,一个男孩子就正在旁边摇筒分粒,有几只鸟儿就站在那风筒上,啄着麦粒,好似完全不怕生。

    “咦,这不是那个摔死老鹰的小孩吗?”何昔突然道。

    那孩子好像也看到了他们,可是没有丝毫惊诧,好似他小小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这种幼老的矛盾,就像今早他的举动,他明明是为了救那只鹰,可他却亲手杀了那只鹰。

    小孩子也可以杀戮,世上的所有人都有杀戮的能力,可是做不做在于自己的选择。很多人还会为杀戮找借口说身不由己,什么身不由己,做决定的还是自己。

    突然,远远只见一人骑马朝他们这边飞奔而来,那人着白衣,像一只白蝴蝶,轻盈美丽!

    司铎督定睛一看,嘴唇不自觉嗫嚅着,内心更是汹涌澎湃,冰冷的血液好像顿时被煮沸快要炸开似的,是她,就是她!

    她在离他们三丈之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还是那么骄傲快乐地扬起下巴,“喂,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司铎督盯着她,点点头,就像他们已是认识了好久好久的朋友。

    她扭头望着不远处的山峦,恬然而又慕然,仿佛那是她崇拜的长者一样。

    “我们祁连雪山,一共有五座雪峰,每座雪峰上面都有珍宝,第一座雪峰上面铺满了雪白雪白的盐,第二座雪峰上面满是金子,第三座雪峰上藏的是佛教宝典,第四座雪峰上是盔甲和武器,第五座雪峰上是谷物和草药。如果是你,你选哪个?”

    司铎督只是盯着她,不说话。

    “你看我干嘛,你说啊,选哪个?”她催促道。

    司铎督极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这才吐出三个字,“第四座!”

    她点点头,又歪着脑袋,垂着头,好像并不满意他的回答,接着又驱马靠前来,从马鞍上解下一个长长的包裹,“这个,送给你!”

    司铎督接过来,却见是那把断弦的琵琶。

    见他既是疑惑又是欣喜,她莞尔一笑,“我觉得它太适合你啦,它的弦断了,你呢?心事重重,像心弦断了!”

    心弦?她之前说的那每个人都有的,而且生来就知道怎么弹,可以弹出忧伤与快乐的,原来是心弦!

    他看着她的眼睛,好似那眼睛不再只有美丽,而是装满了聪慧。

    “不过呢,人在失落的时候就应该像这断了弦的琵琶一样沉默不语,这样才能汲取力量重新成为自己,你说是吧?”

    司铎督的心又是一颤,有的人不需要认识你很久,可是她就是有那么一种魔力,看透你,还给你指引。

    她把马鞭卷起来,又放开,卷起来又放开,几番重复之后又勾了一撮头发放在嘴里咬了起来,突然,她似不经意地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凉州!”

    “凉州?不远嘛!”

    此时夕阳洒在她的头发上,像镀了一层金光,她突然转头,淡淡地说,“不过我希望你不要选第四座雪峰,因为就算你得了盔甲和武器,那也是冰冷的东西,争斗到最后也将一无所有。要是我,我会选第五座,因为谷物能解决人的饥寒,草药能解决人的病痛。”

    说完灿然一笑,忽地调转马头,把它对着夕阳的方向扬鞭而去。

    再一次,她又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大王!”

    管子芹驱马上前略带恭维地道,“这个回鹘女子肯定是看上你了!”

    司铎督瞪了他一眼,他识趣地闭嘴退后。

    司铎督也望了望那连绵起伏的祁连山,只见祁连山的阳坡上长着四季常青的松柏,它们像士兵一样守护着雪山,而她的身影就像那终年不化的雪峰一样,清冷而又美丽,让人移不开眼。

    可他怕的是,生了爱,却无法守护爱。

    司铎督停驻了良久良久,想着辗转甘州,却空手而归,难免怅然若失。

    可这只是一段旅程而已,而多少人的整个人生,都是抱着希冀上路挽着落寞而归。到后来才明白,梦想和憧憬不能倚靠,结果和获得不能长久,惟有一路的经历,才是你的。

    突然,司铎督催马开拔往右边的岔路驰去,管子芹大喊,“大王!回凉州走这边!”

    “我们去河湟!”

    “去河湟?”

    管子芹自言自语着,扬鞭策马跟了上去,暮色中传来他们愈来愈远的对话。

    “大王,我们去河湟哪里?”

    “邈川城!”

048 归何处

    司铎督西走甘州求盟未成,又到了邈川寻求与当地的吐蕃首领温逋奇结盟,可温逋奇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一气之下回到了凉州,召集六谷部残余并和其他凉州蕃部结盟占领了凉州。

    可得到凉州的吐蕃各部首领们对司铎督这位大首领并不服气。他们认为潘罗支已死,曾经叱咤河西的六谷部声势衰微,凭什么还让六谷部做这大首领?更何况他们当年受潘罗支的鸟气也不少。

    可是不让六谷部来做让谁来做?

    他们谁都不服谁,都想做大统领,都不甘屈居于人下。最后意见不能统一,竟然要求分割凉州城,各人守各人那一方土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正在他们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德明又趁机一举发兵占领了凉州。

    就像是诅咒一般,司铎督又再次败给了德明。

    管子芹安慰道,“大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连温逋奇那样胸无大志的人都能坐守邈川城,我们也可以往西发展,收拢旧部,壮大六谷部!”

    司铎督看了他一眼,坚定道,“我是不会离开凉州的!”

    也许是一种执念,也许是一种不甘。

    他仍住回了山洞里。

    巣居知风寒,穴居知阴雨。

    滴哒、滴哒……

    山洞里潮湿,还不时滴答着水珠,司铎督的心也像这山洞一样潮湿不宁。

    洞口有一只蜘蛛不停地结着网,它小小的肚子里好似有无穷无尽的蛛丝。可结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往往结着结着,蛛丝就突然断了,有时蛛丝没断,可它却一个不小心从蛛网上摔了下去。它为了结一个网,得经历多次失败,可小小的它,就好似有那股不服输的倔气,时而趴在网上修修补补,时而在旁边静静欣赏,时而弹着网面像是在跟网交谈。

    司铎督竟然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小的它完成了一张大大的网,是啊,是大网,相对于小小的它。

    这要是在以前,他哪里有闲工夫看这场微不足道的表演,可他如今看完了,却觉得这微不足道原来蕴藏着大智慧,人何尝不是在编织着自己的网,只不过看不见摸不到而已。

    ......

    接受现在的样子。

    接受现在是过去的终点。

    接受现在是未来的起点。

    敢想敢尝试。

    不轻易放弃。

    ......

    突然,这些字句这些片段就像蜻蜓点水一样浮过他的脑海,就像是有人在教诲他一样,也许没有人,也许是他自己,谁知道呢!

    许久,司铎督才缓缓起身,整理好衣襟就要往外。

    管子芹见状腾地从地上起身,“大王,你要到哪儿?”

    “出去走走!”

    “我陪你!”

    司铎督没有答应,可管子芹就当作他没有拒绝。

    他们一路来到凉州城南郊外,凉州城南有祁连山,这一带遍布着许多长短不一深浅不定的沟渠。

    原来,祁连山这一段山顶终年积雪,凉州百姓便利用祁连山的雪水,开凿渠道,在这一带种植大麦、荞麦、米粟、荜豆和豌豆。当年唐人的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葡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可战争时不时在它身上划出一道道伤痕,回不去了,似乎永远回不去了。

    司铎督望着那起伏祁连山,它美得让人热泪盈眶。他闭上了眼,脑中却浮现五百里外祁连山下那个舞动的身影。

    ‘哈哈,你真逗,断了弦,我接上新的弦不就能弹了吗?’

    ‘难道仅仅因为旧弦断了,便以为这琴也没用了?再说了,有一种无弦胜有弦的乐器,谁都知道怎么弹,只是琴艺有高下罢了!’

    ‘不过呢,人在失落的时候就应该像这断了弦的琵琶一样沉默不语,这样才能汲取力量重新成为自己。你说是吧?’

    ......

    司铎督突然浑身一颤,有意识地打断了这阵胡思乱想。再睁开眼时,忽觉太阳明晃晃的,只见不远处孩子们正在尽情地玩耍,他们有的骑羊在草地上奔跑,有的追着沙鼠打闹着。

    还有几个孩童拿着木管趴在地上对着躲在沙地里的蝎子吹气,蝎子本就怕热,这一吹立即舒服得飘飘然,顿时放下了防备,此时他们马上用两根棍子一夹,它就无法动弹了,只好乖乖地被关到他们准备好的罐子里。

    前面是一块空地,以前是凉州军兵的操练场,这里不久前还是他们与弥雅的硝烟战场,如今却有人就地在这里垒起了高高低低的坟墓。有的在墓前诵经念佛,有的就静静的在那儿打坐,还有的正在用麦桔杆编着草人。

    对于统治者来说,战争是权力的证明,对于将领来说,是加官进爵的机会,对于士兵们来说,是生命的赌博。战争历来对老百姓来说都是灾难,所以每当孩子们在草地上玩着打仗的游戏,父母们总会铁着脸呵斥,“别玩这种败兴的游戏。”

    突然,管子芹脸色微变,压低声道,“大王,那是罗旺!最近拓跋德明特地派了他驻守凉州,把驻兵增加到四千余人。”

    看来,德明也从没打消过彻底消灭六谷部的念头。

    司铎督望去,只见几人在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他虽然没有见过罗旺,但猜为首的那个便是。

    德明再次占领凉州后,考虑到之前的凉州知府丁惟清也是汉人,所以派手下的汉人罗旺驻守西凉。

    “大王,我们还是走吧!”

    管子芹有些不安,因为他们实在离得太近了,要是被发现那就完了。

    司铎督却毫无要躲避的意思,反而问管子芹,“那小胖子是谁?”

    “他是罗旺的儿子罗敏!”

    这时,只见罗旺走到军场上那编草人的女人身边,拱手问道,“大姐,你编草人做什么用?”

    那女人盯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抽着桔杆忙活着,罗旺身边的侍从看不过去,对着那女人道,“放肆,罗大人问你话呢!”

    她停下手中的活计,毫无惧色,冷冷道,“问什么?”

    “大人问你为什么编草人?”

    “为什么?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你!”

    她满眼怒色,“我找不到我男人的尸体,他有可能已经被乱马踩成肉泥了,尸骨无存,灵魂得不到安息,我只有用草人代替他的肉身入葬,好让他安息!”

    罗旺他们几个一听,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默默地往东南方向离去。

    “他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管子芹摇摇头,抬头间却见司铎督已经跟上去了。

    他们暗中跟在后面往东南赶了几里地,管子芹突然立定道,“大王,他们好像去尹台寺了!”

    尹台寺?

    这尹台寺在山顶,放眼望去,蓝天白云下,云雾像棉絮般轻柔的在山间徜徉,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马儿在草原上悠然吃着草,蹄儿没入了雪白的小花海里。

    “尹台寺原来叫大元寺,还是当年潘罗支大王向大宋要了金箔、碧玉和丝绸,请了最好的工匠扩建的。”

    管子芹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见司铎督不发一言,“大王......”

    司铎督想起大哥为尹台寺所做过的事,忽觉这寺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那是一种能穿越生死感应到的东西。

    人就是这样,对自己知道的会格外呼应,而对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并不会赏欣,更不会心有灵犀,就像一首诗再美,不识字的人也看不出它字面以外的美。

    罗旺他们此时已到了尹台寺前,一番通报后,只见一白发苍苍的老和尚出寺迎接,司铎督认得那人,他就是尹台寺的住持。因为住持和他有过数面之缘,肯定能认出他来,所以他们只好躲在一丛灌木后面,听听他们聊些什么。

    罗旺见寺庙入口处众多的八角塔,不明其意,便问,“大师,这里为什么修这么多塔?”

    老和尚微微一笑,“这些都是供修行之用的。”

    “这也能修行?”

    老和尚点点头,“苍蝇无意绕佛塔一周,转世成了佛陀弟子,人生何处不修行?”

    “大师说得有理!”

    “我倒是看明白了,你们都喜欢花花绿绿。”

    罗旺的儿子罗敏突然指着满山的经幡说道。

    那老和尚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那满山的经幡,黄色代表宝生佛,表地大;绿色是不空成就佛,表水大;红色是阿弥陀佛,表火大;蓝色是不动佛,表风大;白色是田比卢遮那佛,表空大。”

    罗敏听不懂也不想听,所以东张西望,又见几个和尚正拿着沙盘在寺院墙角计算着什么,好奇地大声嚷道,“他们在干什么?”

    罗旺连忙示意他小声点,“敏郎,佛门清静之地,不要大声喧哗!”

    老和尚走过去用罗旺他们听不懂的话与那几人嘀咕了几句,司铎督他们却听得明白,他们几个说用沙盘推算出来,明日晌午会出现日食。

    司铎督觉得他们的谈话太无趣,径自下了山。

    管子芹一边忙着跟上,一边又忙着打听,“大王,我们去哪儿?”

    “凉州城!”

    “大王,你可不能进城啊,如今城里到处都粘贴着你的悬赏令,只怕……”

    “怕?怕什么?我司铎督是怕大的吗?”

    说完已经大步走了好远,管子芹连忙又跟了上去。

    不管凉州城现在在谁的手里,凉州百姓的日子照常继续着,街上熙来攘往,仿佛那大战的一幕未曾发生一样。

    在司铎督看来,失去了凉州,失去了大哥,六谷部险遭全灭,这些种种就像千斤顶压在他的胸口,又像浓密的乌云笼罩在他的头顶。可这些凉州百姓,他们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生活着。

    谁说不是呢,国之兴亡对于平凡的小老百姓又能有多大的打击呢,日子还得照过,无论换什么朝代,他们都是在最底层,即便是苦难的,也得活着,活着不为什么,有时候就单为了活着。

    生命便如攀附在花枝的藤蔓,看似轻无缥缈,看似脆弱,其实是深刻的沉,沉重的深;哪怕它给了你痛苦的深渊,给了你无垠的负担,给了你流不干的泪,给了你痊愈不了的伤;但同时亦会给你割舍不掉的爱意,躲闪不过的温暖,让你沉迷,让你不解,让你不能轻易向它挥手再见。

    “那个女的是个疯子吧!卖一只臭鞋子!”

    “是啊,要卖也卖一双嘛,卖一只怎么回事!”

    “都十多天了,她还真希望有人买!”

    “虽说如此,那些男人们扎堆地在摊前晃悠,她要是卖一双啊,准有人买!”

    “你以为他们是看那鞋子啊,还不是看那女人!”

    前面不远处,有一堆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看什么。

    管子芹好奇,想挤进人群看个究竟,司铎督也不加阻拦,想着在洞里呆久了,让他看点新鲜的。

    得到司铎督应允的眼神,管子芹左右开工,像穿行在玉米地一样,不多时就挤到了最前面。果然,如他们所言,只见一女子坐在地上,身前摆着一只鞋,那鞋子也没什么奇特之处。周围的人群高声谈论着,她却充耳不闻,只是不时瞄他们几眼。

    管子芹不禁奇怪,只是卖一只鞋子,她到底想干什么?他打量着她,只见她长得浓眉大眼,睫毛就像蝶翅一样扑闪扑闪,料定是从西域来的。忽然,她一抬头,他心中一紧,这眼神,好似在哪里见过,他一拍脑袋,随即往外挤去。

    “大......”

    管子芹好不容易挤了出来,一脸兴奋,结巴道,“是、是那个跳舞的!”

    “什么跳舞的?”

    管子芹急了,手舞足蹈着,“甘州、跳舞的!”

049 半面镜

    一听说甘州跳舞的,司铎督一愣,随即挤进了人群。

    她见到他的那一刻,先是一笑,随即眼泪奔涌而出,这些日子所受的指点和嘲笑,仿佛也随着眼泪烟消云散。

    她扬起下巴问司铎督,“你要买吗?”

    司铎督眼眶通红,连连点头。

    原来,那女子就是回鹘的玉络公主。

    她的哥哥药罗葛要把她嫁到西州回鹘,她不愿意,药罗葛就把她关了起来,准备强行送她去高昌城。她的侍女凡黛有意帮她脱困,打听到药罗葛要遣人送宋使回大宋,玉络公主于是在侍女的帮助下藏进了送行车里,这才逃出了甘州城。为了避免让随行的回鹘送使发现,她找机会逃离了车队,后来有幸遇到几个从西域归来的大宋和尚,才跟着他们一路来到了凉州。

    “我从出生就一直呆在甘州,甘州之外唯一认识的人就是你了!”

    她微笑地看着她,并不为自己有限的结交而懊恼,而是为了那有限的遇到而欣喜。

    她记得他说过,他要回凉州,可是,凉州那么大,他在哪里?

    想到她和他第一次相见,那是在祁连山脚下,她正在跳舞,见到他们几个怪异的目光,慌忙离去,慌忙中还掉了一只鞋子。鞋子!她突然灵光一现,破镜重圆!她爱读一些汉书,知道南朝乐昌公主和丈夫徐德言那浪漫凄婉的爱情故事。

    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

    她索性脱了一只鞋到集市上兜售,心想着会不会也能引来良人相会?没想到,原来真心且浓烈期许的,命运真会回赠给你。

    “你当时为什么急着离开甘州?”

    司铎督眼睛猩红,“我大仇未报,怎能......”

    怎能儿女情长?

    “你的大仇?”

    司铎督点点头,把他们六谷部与弥雅之间的恩怨一一道来。

    她时而惊叹时而惋惜,到最后竟然眼擒泪水,可又万分怜惜,“那是你哥哥潘罗支和拓跋德明父亲拓跋继迁之间的仇恨,你们为什么抱着不放?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让上一代的仇恨随着上一代人离去罢,难道你要记一辈子,什么好的不能延续,非得延续仇恨?”

    “有的恨,不是你想忘就能忘的!”

    玉络含眉低头,“很遗憾,我不仅不支持你复仇,而且还劝你放弃复仇,可是,”她凝视了良久良久,“算了,也许是时机未到,该忘的时候你自然就会忘记,而且毫不费力!”

    “大王,前面有几人说要见玉络公主!”

    司铎督和玉络随着管子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个回鹘装扮的人正远远望向这边。

    玉络皱眉,“糟了,肯定是我哥哥派人来找我了!”

    司铎督低声道,“他们怎么知道你在这儿?”

    “兴许是我这些天太引人注目了,又或者他们逼迫凡黛说出了我的下落,他们是要抓我回去的。”

    “我让人把他们打发走!”

    玉络摇摇头,“让他们过来!”

    管子芹望着司铎督,司铎督没想到玉络会让他们过来,但见她面色平静,这才点头同意。

    管子芹带人过来时,司铎督一把把她挡在身后,柔声安慰道,“别怕,任何人也别想带走你。”

    只见那几人浓眉深眼,高鼻突眉,一来就恭恭敬敬地给玉络行礼。

    “公主,可汗知道公主逃出甘州后非常生气,派属下四处寻找,没想到,公主竟然来了凉州。”

    玉络认得其中的一个叫哈麦,是药罗葛身边的亲卫,玉络从司铎督身后出来,俨然一个女王的姿态。

    “他有资格跟我生气?该生气的是我!”

    “公主,可汗毕竟是你的兄长,你走之后,他非常伤心,凡黛对他讲了你与这位壮士之间的事。他听后非常后悔,后悔当初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毕竟兄妹情只有这一世,他这次派我们前来,是想让你原谅他,他再也不会逼你做不愿做的事。”

    “他不再逼我嫁给西州回鹘王了?”

    哈麦点点头,“可汗只希望你能原谅他,这是可汗让我带给你的,他说你看了就明白他的心意了。”

    只见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玉络接过,打开一看,吃惊地捂住了嘴,几乎是喜极而泣。那是一条紫玉项链,一看便是是不可多得的美玉,晶莹剔透的紫,透着水的灵动,如绵绵烟云。

    司铎督只觉得那紫玉美得让人心神荡漾,仿佛有灵气一般,可玉络却早已哭成了泪人。

    玉络红着眼看着司铎督,哽咽道,“这是我们族传的宝玉,紫玉项链和蓝玉指环通常只有世袭可汗才能拥有!”

    她相信,哥哥是真心懊悔的,真的不再逼她了,因为他给了她这紫玉项链就等于给了她半壁江山。

    这时,哈麦突然盯着司铎督,“这位壮士,我们可汗说了,玉络公主是我们回鹘最美丽高贵的公主。你若要娶她,得通过我们回鹘王族所特有的试心仪式。”

    “他不用试心,因为他不是回鹘人。”玉络打断道。

    “公主……”

    试心?

    司铎督不明所以,迷惑地看着玉络,低声问道,“什么样的试心?”

    “就是......”

    哈麦正欲解释,却又被玉络打断,“你不用多费口舌,他是不会答应的。”

    哈麦憋得脸色铁青,正色道,“每个想娶回鹘公主的男子成亲前都要试心,怎么可以例外呢!公主,这可是王室历来的规矩,如果冒然取缔,如果影响到整个王室的气韵......”

    “谁说他要娶我了?”

    “我答应!”司铎督突然道。

    “你愿意娶我?”

    玉络不敢置信地看着司铎督,司铎督摸着她的头发,坚定地点头。

    “既然壮士有这个决心,请公主先随我们离开,我派两个人留下来给壮士讲试心的规则,明天在西城张公祠会面。”

    玉络眼里闪烁着感动的泪光,她不再说话,转身就要随那几人走,司铎督急忙抓住她,“你要到哪儿?”

    “放心吧,既然我哥哥同意了,他们不会对我怎样的。”她走到司铎督身边,低声埋怨道,“谁让你答应了?明天认不出我的话……”

    玉络被带走后,那两个回鹘人给司铎督讲了明天所谓的试心规则。原来,所谓的试心,就是找八个和新娘子身材差不多的姑娘,穿得和新娘子一模一样,用头巾遮着脸,让男子从中挑选出自己的新娘子。

    据说当年松赞干布娶文成公主的时候,皇帝就让宫女穿成公主的样子,让松赞干布的使者来辨认,使者急得满头大汗,整夜不能睡。幸好有人提醒他公主有体香,可根据公主的香味来辨认。可是他怎么辨认呢?谁对味道最敏感呢?

    最终,使者还是成功地把公主给松赞干布娶回了高原,他用的是什么方法呢?是蝴蝶!可司铎督不用蝴蝶帮忙,他知道,他肯定能认出她。

    司铎督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祠堂后的庭院中。

    这张公祠是纪念仙逝的武威太守张奂的,那时候,河西内凡是二月和五月出生的子女都要惨遭匈奴杀害,就连他们的父母也不放过,据说张奂做武威太守之后,彻底铲除了这种陋习,百姓感念他,所以在他生前就立了这座祠堂。

    司铎督刚到庭院,这时一侍从循声出来,递给他一杯酒,司铎督接过一饮而尽。接着侍从用布蒙上他的眼睛,带他走了一段,这才停下了解开他的眼罩,当下只见九个女子排成一排站在屋里,她们都穿着红衣,戴着面纱。

    哈麦引他上前,“请!”

    司铎督缓缓一一走过她们跟前,从头到尾走了一遍,然后又掉转回头,走到第七个女子前面,牵着她的手出来,他是如此自信,就是她。

    当面纱滑落的那一刻,司铎督看见了她如花的笑靥,就像蜜蜂见到了花儿,如此沉醉,如此兴奋。玉络此刻心里也似蜜一样甜,不,比蜜还甜。

    突然,司铎督双眉拧起,突生一种窒息的失重感,他感觉飘忽忽的,却又沉甸甸的,不对,他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沉沉的还是轻轻的,仿佛他不属于世间,直到感觉不到世间。

    眼看司铎督突然倒下,失去知觉,玉络惊悸地大声呼唤着,“司铎督、司铎督,你怎么啦?”

    这时,几个侍卫上前来就要抬他走,玉络满脸泪痕,抬首间却瞥见哈麦嘴角闪过的笑意。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阵拳打脚踢,咆哮着让他们滚开,可他们还是带走了他,她也像只被剪去了翅膀的蝴蝶,扑腾了几下便坠落跌地。

    当玉络醒来的时候,她在摇摇晃晃的宫车上,手脚被绑着。她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也不想挣扎,她不想记起曾经发生的一切,她不想去猜想这阴谋的缘由,她甚至不在乎自己是谁,她就像一具行尸,已经没了生的乐趣。

    突然,车子停了下来,随即有人掀开了车帘,是哈麦!阳光照射了进来,晃得她的眼睛生疼,她下意识地把眼睛闭上,可眼泪却溢了出来,她想的生无可恋,可眼睛却还有它的求生欲,仍不自觉地保护着自己不受伤害。

    “公主!”

    玉络没有睁开眼,她不想看到他。

    “公主,有件东西我想还是交给公主!”

    哈麦见玉络仍没睁眼,又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总算是有点修为,烧了以后竟然留下这东西。”

    她一听,猛然睁开眼来,却见哈麦手中拿着一只海螺。

    听说,人往生后,遗体火化时有人会留下舍利子,有的还会留下左旋白螺。

    玉络盯着那通体雪白的海螺,明白了过来,她突然一口唾沫喷在了哈麦脸上,恨恨地重复着,“你们杀了他!你们杀了他!你们杀了他!”

    “公主,你明明知道可汗的安排,却来和他私会,他该死。”

    “你们杀了他!哈哈,你们杀了他......”

    她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满脸泪水,也不知是哭还是笑,恐怕任是起伏的沙丘也不能明了。

    天空蓝湛湛的,穷目极望,除了黄沙,就是蓝天。不远处就是祁连山,河岸峡谷里有弘化公主墓,‘诞灵帝女,秀奇质于莲波;托体王姬,湛清仪于桂魄。’弘化公主当年远嫁吐谷浑王诺曷钵,吐谷浑灭国后,随族人迁到了凉州。据说,她的儿媳金城县主李季英也葬在那儿。

    突然,天和沙海之间出现了一层云海,它翻涌而来,像在沙海里奔跑着,沙海也像流水一样湍急地流动着,发出粗犷的哗啦哗啦的摩擦声,让人瞬间绷紧了神经。

    只听有人说,“沙霾来了!”

    忽然,风云并起,天地间一片黄浊,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渐渐湮没了晴空,如同黑夜,顿时天拓地裂,沙浪沸涌。

    混沌中又听人恐怖地嘶喊着,“天狗食日啦,天狗食日啦!”

050 辽军南下

    今年可真是不寻常的一年。

    正月京师连发三次大地震;二月份益州、黎州和雅州等诸州又发生了地震;四月,邢州、瀛洲等地又发生地震和洪水,八月石州又发生了地震。

    天灾不断,人祸也一触即发,大辽忙着在边关筑城,蠢蠢欲动,党项和吐蕃一边在凉州血拼一边又遣使请封。

    总之,对于官家来说,这是繁事重重、忧心忡忡的一年,即便到了这九月,仍不能松懈。

    可人活着总不能为了完美而过度苛责自己,偶尔也需要犒赏犒赏自己,愁眉苦脸是一天,欢颜放歌也是一天。

    官家知道,所谓的盛世,不过就是后人吹嘘的泡影,即便三皇五帝也不过是在追求盛世的路上。

    他今天特地在集英殿设宴款待众臣,特别是那些在救灾方面宵衣旰食的有功之臣,只因他们这几月来及时安排赈灾安抚民心,才使国家安定,就连太宗时此起彼伏的地方起义如今也是荡然无存。

    虽是小宴会,但鸾脯凤脂,各种吃食应有俱有。像浓油赤酱的咸豉爆肉、活灵活现的假鼋鱼、金黄酥脆的旋鲊,外酥里绵的胡饼、清脆爽口的东山石菜,像白芍药一样的毕罗、如绿柳扶风一样的柰花索粉等琳琅满目。

    按酒小食也是五花八门,譬如那甜蜜馥郁的酪樱桃、巧夺天工的花瓜,还有天鹅形状的点心,配上几朵盛夏存下来的干花,顿时多了几分春意。

    宫人们手执象纽莲盖的银壶在席间添酒,一阵觥筹交错之中,镶金玉的象纽莲盖和内侍青蓝色的丝袖交相融合,在光影下显得既华丽又典雅。

    她们提臂扼腕的瞬间,那银壶口倾泻而出的美酒像霓虹一样蜿蜒入盏,亦如旁边白玉瓶中的几支兰草一样纤纤曳曳。

    正当歌舞兴起,推杯换盏之际,突然,一身穿灰青色圆领敞袖袍的内侍气喘吁吁地闯进了殿内,“官家,定州走马承受、兵部侍郎俞标觐见!”

    一听到走马承受,朝臣都不由一惊,这走马承受是边帅或转运使上面的监察官,主要负责监管地方军政,向朝廷上报边情、传递军要,他们一旦有要事启奏,一定是干戈大事!

    这时,原本其乐融融的宴会像被冰冻了般顿时鸦雀无声,原本醉醺醺的众臣此时也不能再清醒。

    官家凛眉,淡淡道,“宣!”

    等在宫外的俞标得知被召见,一言不发,径直往殿内走去。

    麟凤衔着屋檐,祥龙绕着金柱,俞标却无心欣赏这些,只有急促的步伐与杂乱的呼吸渲染着他内心的焦急不安。

    他神色凝重,进殿后对着官家咚地单膝跪地,朝臣悚然,因为臣子很少行此大礼。果然,只听他话语中带着急迫与焦虑,“官家,萧太后和辽主耶律隆绪率二十万大军南下,现已围攻定州!”

    什么?殿内一片哗然,众人面面相觑。

    原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早在今年早春张浦还在上京的时候,萧太后就已经开始策划着一场浩荡的军事行动,那个头鱼宴就是一个集结契丹诸部的好时机。头鱼宴后,考虑到弥雅封地西临河西走廊,东南与大宋接壤,如果能亲附辽国,以后与宋抗衡之时也多一个遏制对方筹码。于是萧太后回派使臣丁振与张浦前去灵州吊唁,并授予德明为“夏国王”,追封拓跋继迁为吉尚书令。

    大宋这边原本给党项提了七项条件,可党项一直拖延不应,当得知大辽封了德明为‘夏国王’后,大宋也不想因为拒绝党项的亲附而使他们与大辽更加亲近,所以也给赵德明颁封表,特封他为定难军节度使,赐他白银一万两,绢一万匹,钱两万贯,茶两万斤。

    德明是两面丰收不亦乐乎,可宋辽两国却又刀兵相向了。

    “辽军师出何名?”

    说话人身材矮小,脖子上还有一个大瘊子,一双斜眼睛,一脸猴相,他就是参知政事王钦若。

    俞标这下气息稍微舒缓下来,“萧太后在檄文上说是索要当年周世宗柴荣所收复的关南之地!”

    王钦若愤懑道,“又是关南之地,真是贼喊捉贼!”

    其实,宋辽之间每次战争的起因都跟幽云十六州脱不了干系。早在六十多年前后晋的儿皇帝石敬瑭就把所谓的幽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后来周世宗北伐,攻占了瀛莫二州。再往后,太宗皇帝为了收复十六州又前后三次北伐,虽然没占什么便宜,但契丹始终是守的姿态颇多,所以这还是他们这么多年来首次大规模地反攻,而且还选在这个草青马肥的秋季发兵南下。

    “如今前方状况怎样?”官家问道。

    “大辽的南京统军使萧挞凛率领先头部队到达徐水的时候,我军守将魏能以逸待劳将其击退。后来萧挞凛转攻定州北平寨,又遭驻守北平寨的田敏一阵猛攻,辽军大败后只得撤退到保州,这下候在保州的杨延昭来了个瓮中捉鳖,将辽军的先头部队彻底击溃。”

    众人听后一阵欣喜,这魏能曾一箭射杀大辽叫阵大将,田敏多次重挫番邦锋锐不可挡,老将杨延昭也是身经百战,幸好之前朝廷任命他们三路大军互为犄角,防辽进攻,不然这次就并不会瑞轻易击败辽军了。

    只听俞标继续道,“萧挞凛接连在徐水、北平寨和保州大败后,只好撤退到我军防守相对薄弱的遂城,等待与辽军主力汇合。待萧太后的大军与萧挞凛汇合后,二十多万辽军南下齐攻定州,王超将军一边守城一边令威虏军、北平寨、保州等众将整兵深入敌境以分散敌军势力,可毕竟敌众我寡,如今辽军已围城数日,还请朝廷尽早派出援军!”

    官家看了看众人,也无心再宴饮,“众卿家,你们可有什么对策?”

    一众的文官,虽然读过兵书的不少,可一旦遇到实际的应战,也难免手足无措。

    “官家!瀛洲走马承受求见!”

    “宣!”

    又是一个走马承受,众人都翘首以盼,做好听噩耗的准备了。

    只见那人风尘仆仆,进来看到一旁的俞标也是一惊,他还未开口,官家就问,“可是辽军来犯?”

    那人一愣,看了看一旁的俞标,“是!辽军越过关南南下,二十万大军围困瀛洲城,十万火急,刺史和都尉正带领众将士誓死抵抗,辽军用奚人做肉靶,瀛洲城外血流成河,还请官家尽快增派援军,这是刺史大人让我带给官家的信函。”

    他报告的消息明显比俞标更紧迫,可兴许使性情的缘故,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偏不倚,不带任何情绪。

    官家听后,长眉微颤,忽觉双眼干涩无比,像是气愤找不到出口。

    原来,定州城多日不克,大军耗不起,萧太后又命人三面围了瀛洲,瀛洲城四月份刚经历过天灾地震,这下又来了人祸,真是苦不堪言。

    定州之围解了,瀛洲却被围了,俞标这下倒不知是该舒口气还是......

    “官家……”

    “官家……”

    “官家……”

    急递铺接连几个边关军情,一日之内羽书五至,朝野震惊。

    官家已面带愠怒,接过信函,看也未看,回头看了看众人,又问,“众卿家,你们可有什么对策?”

    大家都沉默不语,相互探望着彼此,就是不敢看官家,怕他以为自己有什么想法。

    既然大家都不说话,那官家就点名好了,“王卿家!”

    王钦若急的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官家,如今河北大片土地沦陷,辽军势如破竹已深入宋境,汴京也危在旦夕。眼下之际,臣、臣建议迁都南下,以保国之根基再图后计!”

    “迁都?往哪里迁?”有人问道。

    王钦若道,“臣建议迁都昇州再做打算。”

    枢密院事陈尧叟不同意,“官家,要迁都,益州是最佳选择,自古‘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当年安史之乱,唐玄……”

    他突然发现说错话了,把头拉得老低,要知道,安史之乱之后,唐朝走向了没落,“臣的意思是益州易守难攻!”

    官家也不说话,只是神情严峻,心想他们的提议不是不好,只是大敌当前,不是有逃避的嫌疑吗?

    又见六十多岁的毕士安一直一言未发,可形容泰然,不禁问道,“毕卿家,你怎么看?”

    毕士安缓缓起身,扫了众臣一眼,“官家,迁都并不能解决问题,如今我们应该想办法怎样击退辽军,安定民心,而不是讨论迁都弄得人心惶惶。”

    官家点点头。

    眼看自己的提议被诋毁,王钦若反驳道,“官家,臣绝无私谒之心,如今契丹举国兵力南下,我们不能玉石俱焚,唯有保存实力才能图谋后策!”

    “实力不是用来保存的,是用来历练的!”

    ......

    众人争论不休,官家一时也不能决断。

    想到宰相李沆刚病死不久,如果他还在就好了。

    如今还有谁能在此危难之际挑大梁呢?

    官家看着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无奈地摇摇头,忽然,转手把那一叠未拆封的书信递给内侍,“派人给寇准送去。”

    “是,陛下!”

051 年少白头

    官家遣散了众人,只留王钦若、陈尧叟和毕士安几个继续商量对策。

    三人都是朝中重臣,毕士安最年长,是当朝礼部侍郎和同平章事,他勤于政务,举荐贤才,在朝中声望很高。这王钦若是参知政事,他心思缜密,颇晓人心,陈尧叟是知枢密院事,他体恤百姓,在地方多有建树。

    可眼下三人却因为瀛洲之围一事互不服气,虽然王钦若和陈尧叟都主张迁都,可一个主张到昇州,一个主张到益州,仍是各从其志,所谓道不相同不相为谋。

    官家觉察出气氛有些尴尬,安慰道,“几位卿家稍候,待寇卿家来再做决断。”

    “是,陛下!”

    三人虽然异口同声地答应着,表面也故作镇定地喝着茶,可内心却是翻江倒海。这下他们担心的不再是彼此的争执,而是这个即将到来的寇准,当朝的另一位同平章事。

    这寇准是个喜欢死磕的人,年轻时太宗皇帝就看中了他的才华,但又顾虑他太年轻不够老成,所以没有重用。寇准听说后,气愤不已,心想学识的多寡深浅,怎能用世俗的年龄来衡定?有的人年纪轻轻,却有了一个苍老而厚重的灵魂,有的人一大把年纪了,灵魂却很年轻。

    但他怎能跟皇帝讲这些道理,因为皇帝以貌取人,就算看到他也不跟他说话,他连表述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能改变皇帝的审美,就决定改变自己的外形。

    在别人都把山奈和檀香等药材研磨成粉末,用苏合油拌匀后涂在发上让白发变青丝的时候,他却天天服用地黄和芦芙,以求青丝变白发。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的头发还真是一天天地白了!别人都想返老还童,他却恨自己太年轻,故意折腾老气,不过正是因他那故意加了老成的外在,反而真的得到了太宗重用,从此蜚声朝堂,一路青云一直做到了参知政事。

    他对自己这么折腾,对身边的人亦如是,不管是他同僚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只要意见不符,他不仅把你驳得体无完肤还会一番挖苦揶揄。但他又不是那种只会说不会做的,虽然为人处事之道大家真的不敢恭维,但治世能力是上上层。

    原本想他这样的人只会扰乱大家的兴致,故今天在集英殿的宴会官家故意没有邀请他。

    “官家!”

    正当这时,前往寇府送信的宫人刚回来了。

    见他孤身一人,官家低声问道,“寇准呢?”

    “回官家,咱家送信去的时候,宰相在府上喝酒呢!”

    “喝酒?”官家似自言自语。

    宫人点点头,“边喝酒边唱曲儿呢!”

    “他看了信怎么说?”

    “我把信给他,他拿在手里,醉眼熏熏的,还没看就趴桌上睡着了,怎么摇都摇不醒,所以我先回来回话,刘公公在寇府候着呢!”

    他把头拉得老低,怕看见官家愠怒的神情。

    官家的脸早就成了绛紫色。

    这寇准少年有成,也算是前朝元老,他为人刚正不阿,不畏权贵,当年先皇太宗更是称赞道,‘吾得寇准,如唐太宗得魏征。’他年轻的时候顽劣,曾被母亲用秤砣打中脚,至今还时常摸脚引以为戒。功成名就之后,有人曾写诗赞他: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据说就连漠北各部族都知道大宋有个无地起楼台的相公。

    其实他也就虚长官家几岁,可从某些层面来说,他就像自己的长辈,官家在他面前纵然是皇帝也不敢做尽兴之事。比如说官家之前喜欢听曲看舞,于是养了不少乐官舞官,寇准知道了一脸不高兴,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喷着满嘴唾沫数落他。

    “作为天子,应该裁剪宫中的花费,像那些内官、医官、乐官,没什么功劳,却动不动就享受丰厚的赏赐,而那些出生入死的边疆战士却食不果腹,真是国之不幸!”

    虽然官家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是这么多年的励精图治,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就不准他偶尔闲散心情,耽其所好吗?再说,对于身居深宫的他来说,那些内官给他的照顾,医馆给他的治愈,乐官给他的娱乐,他是感同身受,他怎能不有所慷慨表示。

    有时候想,如果没有寇准,他这个皇帝该是有多惬意啊。可是现在边关出大事了,他又觉着幸好还有他。他知道,猛将难御,高贤难临,罢了罢了,“毕士安、王钦若、陈尧叟!”

    “臣在!”

    “随朕到寇府一趟。”

    “是,陛下!”

    他们一路乘宫车到了寇府,被家奴引到大堂,只见一身材伟岸,花白胡须的人迎了过来,他端着酒杯,泛红的脸颊显得有些醉意熏熏,“不知官家驾到,老臣有失远迎啊。”

    这一拱手,手中的酒杯也滑落在地,家奴连忙伏地收拾,官家却注意到案桌上的书信,只见堆叠如山,却都未拆封。

    “寇卿家,朕有要事相商。”

    官家眼神一黯,宫人领会,随即带领闲杂人等退了出去。

    “哦,不知什么要事?!”

    寇准搓了搓脸捻着胡须问道,虽然他胡须花白,可皮肉容颜并不老,毕竟也就四十多岁的年纪。

    “朕派人送给你的书信都是边关紧急军情。”

    寇准睁大双眼,装作很震惊,其实他哪里不知道,不过就是想任性一二,他撸着胡子道,“臣还以为是官家邀请臣赴宴的书函呢!”

    这个节骨眼儿,还提这事!不过官家也顾不得跟他计较这含沙射影的不敬之罪了。

    “卿家,是这样的......”

    官家把情形描述了一遍,又顺便提及到王钦若和陈尧叟等的建议,只是没有说明是谁。

    “寇卿家,依你之见……”

    “不知谁给陛下出此迁都之策?危难关头,不想着怎样解决问题,竟然想着逃跑!罪可杀头!”

    王钦若和陈尧叟一听,不禁气都不敢出,他们知道寇准素来脾气不好,只见他拍着桌子,“大宋江山是先祖们披荆斩棘打下来的,在此危难之际,怎么能弃太庙、社稷于不顾而南下呢?到时候必定民心涣散,整个大宋天下恐怕都难保!”

    想必他也知道就是在场的两位,却故意装作不知,还一番大骂。王钦若和陈尧叟两人这下前后不是人,真巴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官家,寇相说得没错,如今之计,得尽快想出破敌之策!”

    毕士安原本就不同意迁都,这下寇准表明态度,他就更加坚定了,况且这寇准是他当年力荐给先皇的,他相信他一定会想出对策。

    寇准骄傲自负,自然不会对毕士安的支持表示半点感激,他觉得自己的主张没错,那受人推崇也是自然而然的。

    只见他掀袍坐下,拆开信来一一细读后,又叫家仆拿来地图,一一做了分析,“根据敌情,目前辽军已到深州、祁州以东,我方大军在定州及威虏之地,可东路却无驻军。眼下应当调天雄军步骑万人,驻守贝州,派孙全照指挥,掩杀敌人。”

    管家连连点头,被他一番话这一点拨,灵光一现,指着地图道,“同时,派一部分深入敌后,袭击敌人据点,还可以同时刺探敌情,这样就可与刑州和沼州的军事据点形成犄角之势。”

    官家精神渐旺,顿时觉得笼罩头顶的阴霾散去了一般,他笑着望向一旁的寇准,却见他突然皱了皱眉。

    “卿家,可是有什么难处?”

    “我这边天雄军缺一个督军!”

    “寇卿家,你可有督军人选?”

    寇准忽然收敛如炬的目光,“臣看中一人,不知官家可否忍痛割爱啊?”

    “准了!寇卿家尽管安排好了!”官家心想他既然已有人选那就更好办了,如此用人之际,还有什么舍得舍不得。

    “就是他。”

    众人只见寇准指着官家背后的王钦若。王钦若目瞪口呆,嘴巴嗫嚅着,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祈求般地看着官家。

    官家虽然有些吃惊,但是已经允诺了,且君无戏言,便道,“王卿家,你就听寇卿家安排吧。”

    “是,陛下!”

    王钦若万万没想到,寇准一句话就把他从君王身边,美丽繁华的皇宫大院调到鸟不拉屎的前线去与辽兵对峙了。纵然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此时也不敢驳官家的旨意。

    寇准从来不把王钦若放在眼里,在他眼里,王钦若根本就不配做臣子,他就是官家身边怀邪偷荣的鹰犬,赋予他权威,他就能恶事昭彰,自己却还恬不知耻。他之所以要委他边关职务,为的就是让他暂时远离官家,少在官家耳边花言巧语乱其决心。

    一切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寇准又伏案继续研究对策,“张凝父子与杨延昭分守山东和山西,万一敌人攻贝州,应立即增援定州,牵制敌人后方,使敌兵不敢纵深作战。”

    寇准言辞肯肯,官家和毕士安连连点头。

    忽然,他又神情肃穆道,“依臣之见,陛下此次应当躬擐甲胄,亲渡黄河御驾亲征,鼓舞士气,争取更大的胜利,敌人自当遁去。”

    官家一惊,什么?御驾亲征?

    寇准像是没有觉察出官家的异样,继续说道,“还有,我们应立即在河北一带招募兵马,如有杀敌立功者,给予重赏!”

    他定睛强调道,“官家,河北一带驻军非常重要,还请朝廷拨银两交给河北转运使,以充军资。”

    寇准仍然滔滔不绝,忽觉没了回应,抬头望去,却见官家一动不动,似乎愣了神。

    “官家?!”

    听到寇准的呼声,官家回过神来,面容有些飘忽不定,可语气却沉静,“嗯,好!朕,这就回去安排。”

052 御驾亲征

    边关急报,就像落地的荔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

    官家按照寇准建议做了防御部署,果然,不久后,前线就接连传来捷报,说是瀛洲军民在李延渥的统领下死守十多天,辽军阵亡三万余人,受伤六万余人。辽军遂放弃瀛洲分三路南下,高继勋将军在草城川和寒光岭之战中杀敌数万大破辽军,接着,田敏在易州也大胜,王超和张凝从白豹镇烧了辽军粮草和几百帐篷,还杀敌数千......

    最大快人心的要数杨延昭深入辽境攻破了古城。

    杨延昭是大宋开国名将杨业的长子,他用兵如神又足智多谋、奇计叠生,四年前凛冬萧太后带领辽军攻打遂城时,他作为遂成守将亲自督战,让人往城楼下倒水,因辽军弓弦用牛筋、羊肠和皮革而制,遇水则韧劲不在,再加上当时天寒地冻,水一夜之间就结成了冰,辽兵攀爬城楼不成,又缺少军粮,久攻不下只得退兵。

    他不仅足智多谋,还是一名猛将,当年在攻打朔州城的时候手臂被射穿,可仍冲锋在前,攀城破敌,他数次击败大辽,辽人都称他为‘六星下凡’,因为辽人认为北斗七星中的第六星是战神,主镇幽燕之地。

    “快说,杨延昭是怎么大败契丹的?”

    “官家是这样的,两个月前辽军刚刚南下的时候杨将军就从吐蕃买了上万头牦牛,他们给牦牛喂食的方式也是十分新颖,杨将军吩咐部下做了很多草人,把草料装到草人肚子里,还给草人穿上契丹士兵的衣服,这样每次牦牛吃草料,都需要挑开草人的肚子,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习惯,与契丹交战前,他们先将那些牦牛饿上一天,等到跟契丹军交战的时候,他们不派人马应战,而是放出那些饿极了的牦牛,牦牛一看到契丹兵,还以为跟草人一样肚子里有草料,于是就用犄角挑破他们的肚子,契丹因此大败!”

    官家连连叹道,“真是既狠又妙!”

    “官家,杨将军信上说,契丹屯驻澶州,但千里奔波早已兵疲马乏,战斗力不强,只要官家立刻派兵拦住契丹要道,便可乘机收取幽州和易州。”

    “好!”

    官家于是诏令给杨延昭的军力增加到一万,屯军于静安军一带。

    这下战况怡人,官家自然心情大好,邀来李仲容一起饮酒听曲,这李仲容是咸平五年的进士,但官家最欣赏的却不是他的才华,而是酒量。他就是能喝酒,而且不醉,爱喝酒的人如过江之鲫,可会喝酒的人,却没有几个。官家也能喝,是以颇为惺惺相惜,称赞他‘有海量’。

    宫外是严冬,宫里却是如春温暖,瑶草琪花依旧,梅花绿萼新发。

    官家几盏下肚,只觉得清芬霭然。

    席间,李仲容亲自弹奏了一曲《望海潮》,据说还是状元孙何推荐的词曲。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在美酒的加持下,官家听得血脉沸腾,想不到钱塘如此繁华之景,孙何可真是治理有方。

    “这杭城,果真如此繁华?”

    李仲容道,“官家,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每到七月便有荷塘十里,杭城百姓相约荡舟湖上,一边赏荷一边把酒倒入荷叶中做碧筒酒饮......”

    “来人,把他拿下!”

    忽然,随着一声怒吼,一人提衣撩袍飞身冲了进来,却是寇准。

    他指着李仲容,两眼露着凶光,李仲容害怕极了,慌忙掷下酒杯躲到了桌子底下。

    寇准不顾阻挠冲进宫中,不想看到的是这样醉生梦死的一幕。这段时间他忙着处理军机,前方战事吃紧,局势危殆,辽军一路势如破竹,现已攻下祁州、德清,直扑澶州城下。

    “寇卿家……”

    官家正要说什么,寇准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堆信件扔到案桌上,他此刻怒不可遏,自然没轻没重,那凌厉的风劲划过,官家的脸颊也被信页扫过。

    官家恼怒他的无礼,但也强压怒火问道,“这是什么?”

    “边关急报!”

    官家眼见这么多急报,心下一沉,原来,萧挞凛和萧观音奴二人率军出击联合攻克祁州,萧太后攻瀛洲不克,向东南与他们汇合合攻冀州、贝州,接着又攻克德清,生俘宋将王先知,抵达了澶州城下。

    寇准不等他说话,一阵数落,“前方战事告急,那萧绰一女流之辈都在前方亲自擂鼓鼓舞士气,契丹大将受伤了流着血还在担架上指挥战斗,你却在这里鼻餍兰麝、口爽膏粱、评歌讴之清浊,理管弦之长短!”

    他音朗如鹤唳,唾沫星子乱飞,官家自觉理亏,也不想跟他理论,起身便要离开。

    哪知寇准一大步上前拉着官家的衣袖不让他走。

    原本他一进宫就指着官家大呼小叫就算了,这下还动手拉扯,官家被激怒了,厉声道,“寇准,你胆大包天!”

    “我是大胆,当年先皇的衣袖我照样拉。”

    寇准没有说大话,当年寇准纳谏,太宗大怒,正要拂袖而去却见自己的衣袖被寇准牢牢抓了个紧,这个故事还成了朝中一三事。

    见寇准仍是紧抓不放,官家拧眉怒目威吓道,“寇准,你放手!”

    “除非官家答应立即启程御驾亲征,否则老臣不放手!”

    “你!”

    官家一低头,这下注意到寇准腰上系了一条通天犀带,那是当年先皇送他的,他固执倔强,不走寻常路,先皇起初觉得他太年轻而有些轻视于他,哪知他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老成,却用地黄和芦芙让自己的青丝变成了白发!

    如今再看他那张写满沧桑的脸上此时又多了忧虑多了悲愤,官家忽感有人在危机关头推着你向前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也许害怕的事才是最应该去做的事,官家凝视着他,缓缓道,“朕答应就是了。”

    官家回到宫中后立即召来几个老臣共同定夺,“朕决定亲征,与众位卿家商量,何时启程?”

    御驾亲征可不是儿戏,毕士安垂泪涕零道,“官家,你已委派边将,他们定当不负众望,你若是亲征,必将驻跸澶渊,可澶渊久战,恐怕不易入城。况且现在离冬侯还早,亲征之事还是先缓一缓!”

    “是啊,陛下千钧之躯,怎能轻易涉险?”

    官家觉得他们言之有理,也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哪知,过了几日,寇准一早又冲进了宫中。

    “陛下何时启程?”

    官家压着怒气道,“我与毕卿家商量后,决定稍缓!”

    “稍缓?缓到什么时候?难道你想重蹈耶律德光入主中原的覆辙?”

    官家脸色青紫,他这是诅咒自己会丢了大宋的江山。

    寇准仍是口不饶人,“难道官家怕了不成?”

    官家盯着他花白的长眉,眼神渐渐黯然下去,他此时是矛盾的,他承认自己有些怕,英勇神武的父皇当年北伐尚且败羽而归,更何况这次大辽是倾国之力,不可小觑;但他身为帝王后代,也绝不是毫无血性贪生怕死之徒,其实,早在四年前辽军南下之时,他就曾亲自北上前去坐镇大名府。

    那次部署也充分,可是那时傅潜在定州统领着八万骑兵,先皇屡次下诏让他夹击契丹他却按兵不发,最终败绩,辽军的青色旗成了他心中抹不去的伤痛。他不怕出征,只是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不想轻易出征,可是,所谓的战争波云诡异,哪里有绝对的把握。

    官家深吸了一口气,徐徐道,“朕当然不会食言!”

    “好,那明早就点兵出发!”寇准从方才的暴怒到如今的近乎雀跃,可以说是变脸比翻书还快。

    “明早?”官家震惊,哪能这么急迫?

    寇准怒气未消,仿佛又要被点燃的火药,几乎又嘶吼起来,“难道还要让太史钻灵龟卜吉凶?难道还要斋戒三日?难道还要去太庙行斧钺之典?”

    官家无法,不想多辩,只得应承下来。

    决心已定,官家当即召集大臣前来,“朕准备明天一早领兵北征,我离京期间雍王赵允让为京师留守,寇准、李继隆和石保吉将会随行,各位卿家如有愿意随朕北上的可请旨随行。”

    “官家,臣老病缠身,今早又见太白星出现,臣以为对臣不祥,遂不利随驾。”

    “毕卿家,你和雍王一道留守京师罢!”

    有人退缩,有人却往前,年逾古稀的禁军统领高琼请旨北上,“官家,臣愿一同前往,驱除鞑虏!”

    官家担心他吃不消,“高统领年事已高......”

    “我年事高但官位不高啊!”

    大家一听都瞠目结舌,心想这节骨眼儿,他还想让官家升官不成?

    只听他又道,“王翦带兵平定六国的时候七十多了,赵翁孙也是七十多岁平定了诸羌部,我高琼为什么不可以平定契丹!”

    且不论他身体怎样,单是他这番精神,也可以鼓舞不少人,而且并不逊色于所谓的年轻人。

    北上亲征,除了寇准意气风发,其他随行大臣大多是怀疑加忐忑,就连之前反对迁都的宰相毕士安,都以抱病在身为由退却。

    “陛下,武王伐纣前歌后舞,出师也当行礼乐,好安稳民心啊。”这礼部侍郎杜镐可真是狡猾,他不提随军北上的事,却在礼乐上做文章,不过,这也算是他职责所在。

    官家点点头,与其说是安稳民心,不如说是安慰自己的心。这皇位原本也不是他的,要不是他那个真性情的大哥癫狂,要不是他那个野心勃勃的二哥死于非命。

    官家一夜无眠,倒不是因为事务繁多,他唯一的任务就是随军北上就行了,其它繁文缛节各项安排自然有文官武将处理。可他仍是睡不着,就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出行时,李继隆率军在东,石保吉率军在西,官家则在众臣的簇拥下在正中往北而行,京师百姓都出门恭送,祈求官家凯旋而归。

    官家半是欣慰半是惭愧,欣慰的是不仅边关军民在奋战,京师百姓也一脉相连。惭愧的是,他为百姓所做的撑不起他们的爱戴。

    他深知守国之不易,太公曰:“天生四时,地生万物。天下有民,仁圣牧之。故春道生,万物荣;夏道长,万物成;秋道敛,万物盈;冬道藏,万物寻。盈则藏,藏则复起,莫知所终,莫知所始。圣人配之,以为天地经纪。故天下治,仁圣藏;天下乱,仁圣昌,至道其然也。圣人之在天地间也,其宝固大矣。因其常而视之,则民安。夫民动而为机,机动而得失争矣。故发之以其阴,会之以其阳,为之先唱,天下和之。极反其常,莫进而争,莫退而让。守国如此,与天地同光。”

    莫进而争,莫退而让,守国如此,与天地同光。

    然也。

053 征蓬汉塞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当年车骑将军大破匈奴是何等的威风,斯人已逝,唯有战争似永无停歇!

    适时冬十一月,一路大雪纷飞,前方战况也像雪花般纷纷而至。

    官家一行北征的队伍在大雪狂风中砥砺前行,终于经过韦城,抵达澶州。

    黄河从澶州城流过,把澶州一分为南北两城,官家在南面大名行宫驻跸下来,大名宫北面就是黄河,渡过黄河就是前方战场。

    扈从大军先锋官呼延赞心里一万个不爽,他早就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巴不得即刻就披甲上阵,可官家却迟迟没有渡河的意思。他不明白,他们千里迢迢从汴京北上至此,如今就一河之隔,为何踟蹰不前。

    过了几天,他终于忍不住了,前去求见皇帝,恰好王钦若他们几个也在。

    “官家,城北的士兵正与辽军激战,我们得尽快渡河相援啊!”

    王钦若白了他一眼,像是很介意他的突然闯入,“呼延将军,你作为大名行宫外都巡检,职责是保卫行宫的安全,前方的事官家自有打算!再说要渡河谈何容易,也没有足够的船只啊!”

    “寇相这段时间一直在周边搜集船只,还差人造浮桥,如今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可是王超援军未至,我们过河也爱莫能助!”

    原来,官家刚到澶州时就命步军都虞侯以及天平节度使王超率真定十万屯兵到行营支援,可好多天过去了,仍然没有援军的消息。

    “可是,只要官家过河,到时候士气大振,亦如虎添翼!”

    呼延赞仍不放弃,说着又望了望官家,官家捋着美髯似在沉思,缓缓,他才道,“还是再等等援军,到时一起北上!”

    既然皇帝都这么说了,皇命如山,呼延赞也不好再继续催促,只得默默地退下了。

    “官家,听说王超在定州刚为契丹所败,如今二十万辽军与我们就一河之隔,臣恐王超久不至而使官家处于危境。臣之前提到的迁都之事,还望官家三思!”

    没想到,这时王钦若竟然又斗胆旧事重提,见官家不置可否,他又望了望其它几个大臣以及几名将士。

    有人连忙附和,“王大人所言极是,官家万金之躯,决不能有半点闪失,昇州环山抱水......”

    有人骨头就是软,这跟他是文官武官,男的女的都无关。

    “谁要是再提迁都定斩不赦!”

    那声音如春雷滚滚,众人被吓了一大跳,只见说话那人两目生烟、七窍冒火,不是别人,正是寇准。

    浮桥已造好,他特意前来催促官家渡河,不想却听到他们这一番丧气苟且之语,怒不可遏之余,撂下这句狠话。

    大家被他这一声怒吼的强烈气势所压,顿时哑口无言。

    寇准扫视众人,他没想到,他四处备战,流连于军营校场,可他们这些人却又在官家耳边花言巧语,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官家一路北上都踌躇满志,在行宫驻跸下来后却迟疑不前了。

    “这二十多年来宋辽连年征战,我听说每每辽军南下,边关百姓往往是父母备马妻儿备箭,男儿即刻上马征沙场。百姓们尚且不惧生死保家卫国,想不到你们一个个食民俸禄,到了紧要关头却怂恿官家南逃!血气全无,令人唾弃!”

    他的情绪饱满深厚,转眼就渲染了整个行宫。

    数落完众人,他又转头向着官家,目光炯炯射人,官家避开他的目光,可他的声音还是铿锵如铋跞传了过来,“堂堂大宋的一国之君,对澶州将士的烈战坐贻聋瞽,对花言巧语倒是洗耳恭听!”

    王钦若气弱声细地嘀咕道,“如今王超所率援军未至,何必让官家渡河犯险呢?”

    眼见寇准一人这么轮番训斥众臣与皇帝,他抑制不住内心的不服,于是壮着胆子回怼了这一句,可是又不敢太大声,但此刻屋里鸦雀无声,纵然他小声嘀咕,寇准还是听到了。

    “犯险?我们一路从汴京过来,就是要跟辽军决一死战,如今辽军都在北城,那一对契丹母子亲自击鼓壮势,如果官家不去北城,此行的意义何在?不入北城,不足以鼓舞士气,不入北城,不足以震慑敌军!”

    “官家,寇老言之有理。”

    大将高琼也劝将道,“再说了,城北的将士现在正以热血相泼,随军将士的一家老小都在京城,他们怎么可能抛弃妻子随官家只身前往什么昇州或益州?如果官家决定迁都,那必将军心大乱!”

    他腰间带着三百来斤的至宝--—双锤,倒像是挂了两根狗尾巴草一样悠悠然。

    “高将军,竟然敢对官家无礼!”

    枢密院事冯拯突然高声呵责高琼,高琼一愣,如果他方才这一番话就算无礼,那寇准先前的话就是无礼至极了,可他当时却什么都没说。

    高琼也怒了,驳斥道,“我高琼是粗人,只会舞刀弄枪,如今辽军欺我边疆,我劝官家出征,我自当誓死抵抗全力杀敌,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我不像冯大人,会耍笔杆子写文章,不然,你写篇文章击退敌军,我就不再多说一句。”

    他年少误入盗途,在问斩之际却突然大雨滂沱,因而得以逃脱,后来参军入伍,加入了先皇太宗的麾下,和他一起北伐,常年做边关统帅,可官家即位后,念他年老,让他入京做文官,这在别人看来是无上荣耀的事,可他却闷闷不乐,老马念战,在京中他浑身是胆却无处可使。

    咸平二年,辽军南下入侵,萧太后领兵抵达狼山一带,他按耐不住面谒圣上请求去边关应战,后来辽军撤兵后他又被调回京都任职,管理禁卫军。他虽然做得不错,官家还多次当面夸奖,可是他还是心念边关的岁月,他倒是羡慕他在辽州做刺史的儿子,可以驰骋沙场。

    这下,辽军再次南下,他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尽管他已年至古稀,仍主动请缨来前线。

    如今他已年过七十,体能相比年轻时肯定是下降了,但是丰富的作战经验是不会随着老去而消失的,更何况,只要还有冲动、还有热情,那就是最好的状态。

    为何要把年龄和身体等同于能力?

    “报!”

    随着一声长谒,一人几乎是扑将而至,“官家!前方传来消息!大将高亮在澶州城外战败,陶老王妃为了不让高将军落入敌手,下令射杀了他!”

    在场的人无不震惊。

    “官家,陶老王妃年迈古稀,以仅仅三万之众对抗契丹二十万大军,死守澶州三月有余,眼下宁愿亲眼射杀部下都不愿开门,为的就是等援军,守住澶州,拱卫京师!那北城的将士也有许多是含金玉出生的富家子弟,或是良将门第翩翩少年郎,他们不畏生死奔赴战场......”

    寇准眼眶微红,声音也混沌粘稠了起来,“官家,为人君者不能挟太山以超北海,但能为民折枝,若官家北渡黄河向前方战士霑恩抚循,寒士必将挟纩,士气高涨!”

    “官家.......”

    王钦若还要说什么,官家却突然端起砚台砸在案几上,为了不让众人看到自己的怒容,他背过身去,哽咽道,“不要吵了,朕这就去北城。”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再次北上,狂风骤起,呼啸着袭来,吹得众人思绪凌乱、面如刀割,风在江南是‘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到了北方就是‘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将军角弓不得空,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那些随行的大臣哪有见过此等肃杀的景象,看着河岸旌旗蔽日,于是又心生退意,认为渡河太危险了,不如隔岸观火来得妥当。

    “这怎么渡河啊,又没有桥!”

    “桥修的是来世福,你把眼前的难关挺过去了再说吧。”

    随行中还有很多是宫里的常侍,他们常年深居宫中,也没有见过这边关冷月、烽火狼烟,害怕极了,故意拖延不前。

    高琼大怒,举起手杖就往那后退的人背上打去,“说句不好听的话,现在只不过是让你们北渡去看一场我大宋将士豁出性命的表演,当然不如你们平日在宫里看的歌舞那样美观,如今只是让你们离舞台更近一点,又没有让你们上台表演,你们囊怂个啥?”

    说着几乎是驱赶着他们渡过了浮桥。

    官家过了黄河,在城楼上召见了各路将领,城下的士兵看见城楼上的黄龙旗,知道官家渡过黄河御驾亲征,皆翕伏于城下,三呼万岁,震天动地,声闻数十里,官家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作为皇帝的尊严与无上的力量。

    官家在北城巡视后,仍回南城行宫,寇准则留在北城指挥作战。虽然回了南城,但官家还是挂念着北城的动向,数次派人去北城探视寇准的起居作息。

    “官家,寇相正与知制诰杨亿在城楼上喝酒下棋哩。”

    官家稍微宽了心,“继续观察,朕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是!”

    接下来,不时有探子来报,“官家,寇相刚刚让他的庖人下厨杀鱼佐酒!”

    ......

    “官家,寇相吃完鱼后就睡着了,鼻鼾如雷啊!”

    ......

    “官家,寇相在听曲儿!”

    ......

    “听的什么?”

    “是《秦王破阵曲》。”

    官家点点头,示意他们不用去打探了,他想,寇准既然如此放松,既然他在北城都不担心,说明此次大战成竹在胸。

    其实,寇准不过是有意安抚天子,他每天承受的压力唯有埋藏在心里而已。他坚信,只要官家继续坐镇澶州,宋军气势必将不会溃散。而且辽军深入宋境已久,继续下去,必当粮草枯竭,他利用潭州地势打持久战,到时候辽军不过是强弩之末了。

054 宋辽之战

    自从官家在北城现身后,将士们士气大振,顶着箭雨枪林,多次打退了辽军的进攻,其中威虏军、天雄军和顺安军都有所建树。

    如今辽军中已没有当年那个让宋军畏惧的‘于越’耶律休哥了,宋军中也没有了让辽军胆寒的‘杨无敌’杨继业以及‘黑面大王’尹继伦了。可血雨腥风中又历练出了很多新的优秀的将领,尤其是李继隆将军帐下的钟厚,独自一人刺杀了辽军大将,败契丹于城南,杀敌千余人!

    军中都传闻他那日头戴亮银白虎盔,身披素银甲,在地上几个匍匐旋转,突然立定大雁展翅,眼敌人的长矛就要刺到他胸前,他忽然双掌一击掌心相对硬生生地夹住了矛刃,敌人狡猾,见状手腕一转,他双手顿时蹦出鲜血,让人揪心,可他却顺势以更大的力量握住矛刃,脚下一个猛踢,把长矛夺了过来。

    就连李继隆也忍不住在官家面前夸道,“官家,钟厚这个年轻人每次战斗总是冲锋在前,士兵们都尊他为‘大先锋’。”

    官家大喜,“好一个大先锋,朕再送他一个‘游击将军’。”

    据说钟厚是江南桐庐人士,自幼聪颖,膂力过人,年少时就与父兄造木编桴船,与裕国通商,在桐庐一带富甲天下。这二十多年来,宋辽时常刀兵相向,宋境内人心惶惶,而钟厚这位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的风流子弟却毅然脱下提花罗换上铁戎装,于咸平年间投军于李继隆麾下。

    几月下来,辽军渐渐显露疲态。

    兰陵郡王萧继先起初一鼓作气攻克了大宋的羊观、盐堆、凫雁等地,可过了几日,他在前线督战时竟然被宋主将李继隆的部将张环用精锐的床子弩射中头部,李继隆带领部下奋勇抗击,杀射辽兵无数,余众向北溃逃。

    没想到,当晚萧继先便在帐中死去。

    萧太后虽然出兵之前抱着必胜的决心,可如今兰陵郡王之死使辽军士气受挫,加之辽军孤军深入宋境已三月有余,又遇大雪,早已十分疲惫,军中怨声迭起。

    她没想到,那大宋皇帝不过就是城楼上现身了不到半个时辰,那宋军竟然像得天人之助一样战斗力突飞猛进,她没想到,这信念的力量会如此令人瞠目咋舌。

    想到这些年来宋辽的胶着混战,早些年契丹在高梁河、岐沟关、君子馆等战役中虽然大胜,但在满城、雁门、府州等战役中又大败。咸平二年进攻成虏军,被杨延昭泼水成冰挡退,次年又攻瀛洲、静戎军、望都,两胜两败。总的来说,这二十多年来宋辽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不计其数,但奇怪的是,只要是宋主攻的战争就会战败,只要是辽主攻的战争辽也会战败。

    她也有些动摇了,难道,他们会败于宋军?

    “萧将军不幸殒命,宋军气焰大涨,依你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作为一国之母,担虑的话除了在大丞相耶律隆运也就是韩德让面前,是不能为外人知晓的。

    韩德让不答反问,“太后,你这次发兵南下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关南之地!”

    韩德让微微低头,萧太后见了稍稍收敛了戾气,恨恨道,“当然,还要给赵宋一点颜色瞧瞧。当年圣主英年早逝,我们孤儿寡母接过大辽江山,那赵炅竟然举兵入侵,哈哈哈,要不是他运气好,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太后,那次雍熙大战我们大胜,可双方都有损失,这次我们一定不能空手而归!”

    “可是,我们南下以来,虽然气势袭人,可除了一些军寨,我们还没有攻下一座城池......”

    韩德让微微一笑,“如果把烟云十六州换成连年的岁贡,太后以为如何?”

    “你是说......”

    “如今辽军在战场上节节失利,再这么战下去不但得不到好处而且粮草供应也会不济,趁现在胜负未分,我们可以以胜利者的姿态给他们施压,让他们提供巨额岁贡以停息干戈。”

    太后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不太确定,“可是如今他们士气正盛,他们会同意议和?再说如今我们处于劣势,冒然提出议和恐对方轻视!”

    “臣听人说那大宋皇帝是被一个叫寇准的大臣赶鸭子上架才御驾亲征的,而且之前在澶州南城行宫久久滞留,迟迟不肯渡河,看来大宋皇帝一定希望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我们何不将计就计呢?况且,我们只需委婉地暗示大宋这议和之意。”

    太后点点头,她这次亲征,绝不能铩羽而归,不然不仅不能给百姓一个交代,就连她的权力也有可能因此受到威胁,“此事关系重大,德让,你认为派谁负责比较妥当?”

    “太后忘了吧,前一年望都之战中我们俘虏的一名宋将王继忠如今还在我们手里!”

    “他是宋人,如果......”

    韩德让言辞肯定,“他就算从此一去不回,这件事他也一定会办成!”

    说办就办,他们派王继忠前去与宋营的曹利用攀上联系,联络好后,又写了一封信让曹利用带给澶州行营。

    说实话,官家收到信是既惊又喜。

    惊的是这写信的人竟然是他大宋将领王继忠!王继忠本是官家手下的一名将领,官家十分器重于他,不幸的是咸平六年在与辽军作战后下落不明。官家以为他早已遇难,还追赠他为节度使!不料,他竟然没死,而且还降了辽朝,如今给宋辽之间当起了信使,真是讽刺。

    喜的是,信上说大辽内部许多将领都有厌战情绪,如果现在议和,大辽一定会同意。

    原来,自从到了澶州,官家食不下咽,睡不安宁,他早就想结束这场万恶的战争,况且边关的百姓疾苦,再也经受不住更多战争的蹂躏。

    可群臣们一听说要议和,意见各一。

    “官家不可,现在明明我军士气更胜,为什么要结盟?辽军自知不敌这才想求和自保,我看就是那萧太后故意派王继忠来试探我们的。”

    “官家,辽军深入澶州已久,补给将竭,大将萧继先又死去,我们可以乘胜一鼓作气将辽军困入瓮中彻底消灭,收复燕云十六州!”宁边军的都部署杨之主不明白官家为何会考虑议和之事。

    “杨将军似乎胜券在握了?我没记错的话,你镇守边关这么些年,也就最近官家御驾亲征,你才趁士气高涨夺下了两座城池。”王钦若阴阳怪气道。

    “你这是长他人志气没自己威风,”杨之主白了他一眼,“再说既然要结盟,当初又何须开战?”

    王钦若反驳道,“当然要开战,但是开战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两国交好边关和平么,如今有此契机,为何念战?再说,自大宋开国以来,宋辽之间的战争何曾停止过,既然有此契机,为何错过?”

    他知道官家讨厌穷兵黩武,更讨厌战火连绵,没完没了,而他一开始就是反对北上应战的,这下能早日结束这场万恶的战争,何乐而不为?

    其余随行的大臣见王钦若这么说,揣测官家有心议和,既然官家有心议和,他们还咋呼什么劲儿,也随之附和,“官家,从先皇当年北征契丹到如今已经二十五个年头了,这些年,边患岌岌,边疆百姓苦不堪言,如果能以甘词厚币缔结盟约,实乃大宋百姓之福啊!”

    “是啊官家,适时城下定盟,方显天子福泽四方。”

    官家点点头,于是派心腹曹利用前去辽营商议议和之事,说是如果辽军退兵,大宋可以每年给辽一些银、绢。

    正当议和之事如火如荼的时候,寇准突然从北营跑到大名宫,大骂一众官员,为何怂恿官家议和,说如今宋军取得了多次胜利,士气正盛,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收复失地呢?

    “辽军向来好战,年年侵扰边关,这次主动透露议和之意,是败势已成,正是一举拿下幽云十六州的天赐良机,这个时候,怎么能议和?我们现在苟且偷安,暂时和平,几十年后,难保大辽不会卷土重来!前方杨延昭还在继续帅兵深入辽境,可毕竟孤军奋战,又不得支援,只好作罢,不然早已断了敌军退路。”

    官家听后不发一语,议和的事也暂时搁置了下来。

    没多久,辽军统领萧挞览却暗中率领精骑数千军兵来犯,直抵澶州城下,箭如雨下、飞矢贯臂,宋军猝不及防,兵将死伤不少。钟厚闻讯,跟随李继隆火速率部迎战。辽军统帅萧挞览自恃兵强,直冲宋军阵前,钟厚上前与其力战几百个回合,最终萧达揽身亡,钟厚也受了重伤。敌军酋长挞贤也在这场战争中中箭身亡,致大辽全线溃败,宋军大胜。

    军中还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叫马二水的正将,在战斗中不幸被辽军俘虏。

    他在辽营破口大骂,“无耻辽人,竟敢践踏我大宋河山!”

    辽军统领听不惯他的骂声,让人把他绑起来,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一天一夜。结果他还是继续骂,骂了整整一夜,嘴唇都已经冻裂。

    看他一脸倔强,和充满愤怒的眼睛,辽统领实在无法忍受了,几近怒吼,高声尖叫,“把他嘴给撕破!”

    几个辽军上前生生把他的嘴给撕裂了,那筋剧烈颤抖着,血肉一阵紧缩,一阵剧痛袭来,几乎要昏死过去,可他强忍着剧痛,继续骂,骂的满口喷血。那辽统领怒不可遏,像头眼睛渍血的狼,抽出士兵随身携带的配到,一刀把他的脑袋给削到了地上,那脑袋在地上滚了几圈,又向着他,好像嘴巴还在蠕动。

    战争是世上最惨烈的集体去侵犯他人的生命,无论谁胜谁输,都伴随着伤亡,那倒下的一个个都是宋辽的父母含辛茹苦十多年,躲却了多少意外才拉扯大的,他们很多承载着一家所有的爱与希望,然而就在这一场大战中,倏忽陨灭殆尽。有人说,在战场上犹豫怜悯是大忌,所谓的战争,要不你死我生,要不你生我死!可战争的真谛,是集体的自杀。

    动物去杀戮是为了生存饱腹,可它吃饱了便不会再杀,很少有的动物大批残杀自己的同类,而人会屠杀自己的同类,不是为了生存,只是为了杀而杀。

055 澶渊之盟

    经过这一战,萧挞览身亡,辽军败势已成。

    其实,古往今来南北战争,特别是南北政权分离的时候,北方向来都是胜利者,这跟上北下南水扑火的五行关系不大,倒是跟南北地形有一定的关联。从北到南,跨过一条横贯东西的山脉后便是一马平川的中原,而从南到北,不是黄土就是大漠,而且关卡重重,防守容易攻取难。

    况且,北伐入荒漠,必须有大量的军需辎重支援,而南下富庶之地,只需就地抢劫便可。所以如此地利悬殊,可这次大宋竟然胜了大辽,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过了几日,大辽再次遣使来宋营,与上次有所不同,上次是委婉的表示议和可能,此次是传达正式的议和之愿!!

    契丹虽已是败军之态,却还态度强硬,提出议和条件,要求大宋‘归还’后周世宗北伐夺得的‘关南之地’。其实他们也不知大宋会不会答应谈和,这才故意作出一番高高在上不肯罢休的姿态,以免被拒绝后难堪。

    但果真如韩德让所料,大宋接到橄榄枝后就召集众臣商量,割地不行,但是货财可以考虑。

    杨之主还是不同意,“辽已是败军之状,我们凭什么还要给他们货财?”

    是啊,战争是由大辽而起,他们给大宋造成了这般灾难,却还恬不知耻要求货财。

    王钦若道,“辽答应归还瀛洲、莫州、遂州三州,已是诸多让步,他们地处北寒之地,我大宋江南有鱼米之乡,我们能用微薄的赔偿换来两国的和平共处,何乐而不为呢!再说了,连年的征战,花费可不只赔偿那么点吧!”

    令人惊诧万分的是,此次议和寇准也没有阻止。

    “寇相,你说句话吧!”杨之主催促道。

    寇准不慌不忙,把袖中的一卷图纸递给官家,“这是小屯田员外郎绘制的《河西陇右图》!”

    杨之主听后瞠目结舌,他不明白,一开始就是寇准汲汲营营地催促官家北上亲征,后来又催促官家北渡黄河,上次还大骂议和之人,可这下他却破天荒的不再坚持了,还顾左右而言他,送什么《河西陇右图》。

    等众人散去后,官家单独把寇准留了下来。

    “寇卿家,你和杨之主说收复燕云十六州,朕相信真会有那么一个人,可那个人什么时候出现?也许是在几十年后!而我现在要的是当下的和平,朕不忍心看着边关百姓整日沦于战火之中,契丹每年例行秋犯,边关百姓连丰收也变成灾难,是该结束这无休止的纷争了!”

    寇准眉头微动,缓缓道,“老臣明白!”

    据说寇准一开始也是反对的,他和杨之主一样也觉得应该一鼓作气收复幽云十六州,但这时军营中突然有谣言说是寇准拥兵自重,甚至说他图谋不轨。众口铄金,寇准在万般毁谤之下,这下只好沉默不语了。

    寇准撒手不管了,官家就让曹利用全权负责与大辽议和事宜,说是关南之地没有妥协的余地,但赔偿可以商量。

    几番交涉之下,大辽那边萧太后松了口,说关南之地暂且不说,但又要求大宋送上一批上等瓷器,且要晶莹剔透的,润泽丰盈。

    大辽的真正意图没人能了解,也许他们真是爱慕大宋精美的瓷器,也许他们只是关南之地不得后提出的为难之计。

    可这对于大宋来说又有何难?

    有大臣说江南有瓷器白腻晶莹,于是官家连忙派人到江南督促打造了一批瓷器送到了大辽军营。萧太后很是喜欢,还派使者询问这批瓷器之名,官家略微思索,记得瓷器上有‘景德年制’的落款,于是答使者曰‘景德’也。

    最后宋辽双方同意以白沟为界,不再互犯边疆,可是有两件事悬而未决。

    一是关于岁贡还是岁赐的争议,二是货财的数额。

    之所以在关于是岁贡还是岁赐的字眼上下大力气,是因为这‘贡’和‘赐’两个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国家与国家之间,同样拿东西给另一方,小国向大国就是纳贡,大国向小国就是岁赐,这其中的差别可大了。考虑到大辽一定不会同意岁赐,大宋也不能委曲求全称为纳贡,最终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称为‘岁赠’!

    还有就是货财的数额,这可是个棘手的问题,一旦确定,便是每年都有的固定支出,所以能少一点是一点。

    当曹利用问官家赔偿辽的数额时,官家想了一想,说如果逼不得已,一百万也行。一百万虽然也不少,但是大宋地大物博,一百万两白银也就相当于几个大县的税收,相比于每年养兵用兵作战的开支,这些都是九牛一毛。

    哪知曹利用一出官家行宫,就被一直守在宫外的寇准揪到了自己的帐中,“官家适才允诺你多少?”

    曹利用惊愕地盯着他,他那小身板被寇准捏得生疼,结结巴巴地说,“一、一百万。”

    “官家说一百万?”

    他眼睛本就大,这下更是大如铜铃,盯得曹利用小胆儿乱颤。

    “虽然官家有所交代,但是这次你只能允诺三十万,不然我要你的脑袋,明白了吗?”

    曹利用捣蒜似的点头,“我自当尽力!”

    “不是尽力,是一定!还有,雄州和霸州开设榷场的事也一并谈妥!”

    曹利用默默点头,连话都不想说了,背负着多方压力到了辽营。

    好在最终大辽同意了每年三十万的条件,也同意了放弃夺取关南之地。等曹利用一回行宫,官家就让太监安公公前去询问允诺了多少,曹利用觉得自己能从辽营全身而退已属不易,回到澶州后仍心有余悸,不想刚坐下安公公就前来询问,他不愿细说,就比了三个手指。

    安公公也是聪明人,不再多问,向官家回话说,“曹大人就比了三个手指!”

    官家惊愕,“三百万?这么多!”

    此时已是严冬,大雪纷飞,北风料峭,纵然行宫内有火炉也阻挡不住塞外的苦寒。

    官家长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三百万就三百万吧!为了天下的安宁,也只能这样了。”

    有时候,要赢得和平和尊重,要么靠实力,要么靠利益。

    但后来才知道,原来曹利用只允诺了大辽三十万。官家大喜过望,倒有了失而复得的喜悦,还表示要重重嘉奖曹利用。

    这时寇准又不满了,说曹利用压下岁赠,这是作为臣子该做的,不应当嘉奖。曹利用心里自然不是滋味,没想到快到手的鸽子飞了,再不济,自己也是提着脑袋去辽营走了一圈。

    澶州原本是块宝地,可如今战争已使它千疮百孔了。可原本战争并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和平,是不是很讽刺?

    不管怎样,如今成千上万名将士的热血,换来了边疆的安宁!但愿这城下之盟是值得的。

    也许,大宋以岁赠来委曲求全议和,并不是一味的软弱退缩,也不是一味的仁慈圣心,他们不崇尚武力,尽量不侵犯他人,这其中藏着一种智慧,一种信念。

    许多百姓因此而避免了家庭破碎,宋辽边关又多了一份安宁祥和,也多了一分创造生活的动力,大宋因此更多了一份份微不足道的国力。

    因为信念的甘露,一滴水何曾不能成海洋,因为风的挽留,一粒沙何曾不能成沙丘。

    很多人只看到他们软弱成全,可成全别人何尝不是成全了自己,如今的大宋,你鄙视他军事上的薄弱,可文化的昌盛、农工的繁荣、艺术的造诣,契丹能比?更何况,和平是无价的!

    太多的人,相信武力至上,以为拳头硬才是实力,或者以为对付野蛮人就得用野蛮的办法,用仁慈去化解血腥那是愚蠢,可我们又为何不想想,也许不是仁慈无用,而是你不相信仁慈有用。

    何为武?止戈为武。

    水看起来是柔弱的,但它可以在大地上划出一道道血脉,也许仁慈,也不是它表面看起来的那般无力,只是我们在武力纵横的世界没有勇气去相信它内在的力量。

    世人觉得仁慈是软弱的,抵抗不了武力,之所以这样,是他们没有真正相信仁慈的力量,他们总是预想着别人对他的觊觎和敌对,整日活在对别人的恶意揣测当中。

    一个看似柔弱的文人未必不比筋强肉劲的武士更有骨气,所谓的骨气,它不是写在强壮的身体上,而是在人的精神深处,那力量是你看不见却能感知的。并且,那力量还能穿越山海、穿越时空。

    可是,我们也要提防,那些外表的软弱久了,就习惯了,甚至同化了,把软弱变成了标签,变成了信念。一只雄狮,可以打盹、可以小睡,但不能长眠,一个民族,可以宽容、可以忍让,但不能屈膝。

    边关连年征战,百工枯窳、诸业废弛,百姓藜藿不济、口乏糟糠。自古以来,在纷争中,从来就没有过赢家。就比如这战争,一旦开始,无论双方输赢,都是输!

    佛主有云,‘恨不消恨,端赖爱止’,唯有停息干戈,才能消弥双方更深的伤害。

    可这个胜利中,何尝不是见证了人性的孱弱与勇越。

    就譬如那王超,起初他在定州与契丹交战后战败,死伤不少,行营都监李允则劝王超衰绖向师而哭,以解群愤,王超固执不从,致使人心动摇。后来官家亲征北上,下令王超整师北上,他却逗饒不进,马知节故意讽刺他胆小如鼠,他仍没被激怒,还是原地不动。王超违诏失约,如此大事理应重罚,可官家怜悯,没有治罪,但是罢了军职。

    大将逡巡不前,可有的小将却谱写了一曲壮怀激烈的悲歌。

    再说那勇猛无敌的钟厚,他因受了重伤,流血过多不治身亡,刚到而立之年的他就这样把他年轻的灵魂永远的留在了他抛头颅洒热血的澶州。

    正如他所说,此正是大丈夫尽忠报国之时,安敢惧死哉!

    官家感念,追谥他为忠武将军。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

    有的人不在了,可他牺牲性命守住的土地还在,有的人不在了,可他为了和平而奋战的勇气将长存。

    希望他用生命换来的安宁也可以永存。

    回程之际,看着不久前还烽烟四起的澶州城慢慢复苏,官家有感而发,亲赋《北征回銮诗》一首。

    锐旅怀忠节,群胡窜北荒。

    坚冰销巨浪,轻吹集隹祥。

    继好安边境,和同乐小康。

056 礠县老道

    浩浩荡荡的队伍随着朝阳的光影移走在南下的道路上。

    到了礠县西山一带,有一条能通京畿、陕西、湖广、云南的南北官道,西山绵亘二十余里,官道穿西山东侧而过,一路怪石林立,老树森天如枪矛。

    这礠县处在宋辽边境,自春秋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不仅盛产瓷器,景致也是首屈一指,既有密迩畿甸、丘阜大川,又有原野平沃、池沼湖泊,还有高山千仞、崖石笏笏。

    礠县县台早就笑意盈盈等在路口自报家门,曹利用见后打马来到官家驾辇旁,“官家,礠县县台闻讯前来接驾!”

    过了一会,刘公公掀开车帷,“官家有旨,让他前边带路,不用叩见了!”

    官家出京畿的时候百般无奈,这回程似也似带着淡淡无奈,加上连日车马劳顿,已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就好像北征这几个月已花光了他的精力一般。

    走了一段,曹利用突然问那礠县县台,“我们离礠县城还有多远?”

    “禀大人,还有三十余里!”

    县台这下被打开了话匣子,一路自顾介绍起了当地的地理民风,“我们礠县境内有两条大河,一条是源自磁县的牤牛河,一条是源自契丹的漳河,这漳河源自太行山......”

    “那是什么山?”

    他一点都不恼方才说话被打断,笑道,“大人好眼力,那是神麇山!可是神山啦!”

    “神麇山?”

    曹利用捻着胡子疑惑地望着那山,只见山间云雾缭绕,倒有些神的意境。

    “是啊,大人你看,因为它形如麇鹿,故曰神麇山!”

    “原来如此!”

    其实他对这些奇志怪诞只当消遣,听听可以,可真实性?

    县台以为大人接话了便是兴趣俨然,继续道,“在下没亲眼见过,但是听当地百姓说,有一个老道常年背着竹篓在神麇山的百丈悬崖上采药,他身轻如燕,可以飞檐走壁。”

    “你是说,攀在岩壁上采草药?就那个峭壁?”

    曹利用望着那峭壁如削,别说人类,就是飞鸟也少有上得去的,只见悬崖上还有一洞,洞下面像是有一个天然的走廊。

    “是啊,就是此峭壁,名叫麴芳岭!”

    王钦若不信,“坊间传闻未免太神乎其神了吧!”话语中带着不屑。

    礠县县台涨红了脸,“下官不敢有半句谎言,只是听乡人说,这山里有个老道紫玄真人,自言百岁,每日餐雾饮露,枕云席絮,熟知老庄,精辟谷之术。”

    “那都是传说!”王钦若打断道。

    “道家梯霞登仙本不是什么难事,何况这飞檐走壁?再说道徒一向擅长攀爬,华山北峰第一条道就是道人开凿的!当时韩昌黎睹其高险,爬到一半进退维谷,还泣涕沾巾呢!”

    王钦若一听,顿时如鲠在喉,浑身不自在,只因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官家,虽然他端坐宫车中,但是礠县县台和王钦若等的谈话却也听得真切。

    王钦若连连找台阶下,“官家广闻博识,臣惭愧!”

    这时,宫人扶着官家下了车来,大家屏声静气行礼,官家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免礼,不觉环望四周,只见翠山环绕、云烟升腾,与前些日战场上的乌烟瘴气全然不同,顿时自觉神清气爽。

    他凝神静气,望着山谷深处问道,“附近可有泉水?”

    礠县县台好不容易见到了官家,自然是要恭维一番,“官家好耳力啊,此处三里之外有飞泉,甘冷熨齿,待臣给你取些来。”

    “不用,我们一同前去!”

    大部队伍停在原地,刘公公安排了一队人马暗中保护官家,一众大臣也随官家前去。

    没走多远,只听前面哗啦哗啦的涧水响,转过一个路口只见前方地势矮了去,是一个幽谷,怪石嵯峨,槎枒似剑,而那山泉就从那怪石中蹦淌出来的。

    官家伸手掬了一捧山泉,正待喝下,刘公公一脸惊愕,“官家,小心喝坏了肚子!”

    “怕甚么!”

    官家一口气喝下,果真觉得这山泉水肌骨清透、甘甜无比,妙不可言。大家见状也取了水,只觉饮下如琼浆一般舒畅。

    这时,忽见山林深处走来一个老道。

    只见他牵着一头脏兮兮的驴子,自己身上却挎个竹篓,竹篓里装着野草,他的眉毛和胡子仿佛三月的梨花一般雪白,可脚下却步履轻盈。

    他若无其事地走过众人身旁,好个老道,官家他们这么大的阵势,他却像没瞧见一人似的,看山不是山,看人不是人,径直走到他们上游,然后放下竹篓,把驴子牵到河边饮水!

    巢父饮犊上流,他这是饮驴上流!这个目中无人的老头儿!大家心里默念着,心想这下冲撞了官家看他怎么收场。

    可官家却注意到了那老道挎在腰间的那一把骑行松纹古剑,再看他雪白的胡子自是有一番皎皎超超出尘越俗之感,想必是隐匿深山的高人,于是主动上前拱手问道,“先生尊姓?”

    他也不正眼瞧官家,看驴喝好水后,自己又捧着水喝起来,王钦若正要上前理论,却被官家眼色制止。

    只见那老头儿悠然地喝足了水,这才起身睥睨着官家,冷冷道,“贫道无名无姓。”

    他越是这般孤傲古怪,官家越觉得他旁眉皓首、攫骨清颜,于是又拱手问道,“那,先生哪里人?”

    老道这下倒是认真说了两个字,“永安!”

    “先生高寿?”

    “人生不过白驹过隙,何必拘泥于年岁?”

    “先生,请问何以至太平?”

    “黄帝、炎帝、尧舜皆是说道之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你只需将炎黄之道、尧舜之道点化天下,唯识造相,可致太平,方士伪术不足道也。”

    这时,微风一过,只见草丛中一只花蚊咬住了一只螳螂的尾巴,那老道突然道,“有人以为,只有强者才会欺负弱者,其实,往往发动战争的是量小力维的一方,而结束战争的才是覆海移山的一方。”

    官家一听,像是流水遇知音,顿时化解了缠绕他一路的阴霾。他一直以为,只有强国讨伐弱国之理,可老道刚才一席话却说发动战争的一方并不是真的强大,只不过因为无力而急需用暴力或战争来证明自己的‘强大’。

    还有,他虽然极力想结束这场万恶的宋辽之战,可澶渊之盟却给他的胜利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他们应该一鼓作气直捣大辽上京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胜利。可方才这老道却说,结束战争才是真正的强大,老道不仅一语道破了他的心事还一语排解了他的心事,可真是奇人。

    官家不想与此奇人就此擦肩而过,“先生可愿随朕到汴京?”

    那老道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牵着驴头也不回地甩手走了。官家万分尴尬站在原地,他被人拒绝,而且是无理地拒绝,而且是在众大臣面前拒绝,气氛瞬间变得无比紧张压抑,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小眼瞪虾虾眼,凯旋之悦霎时烟消云散。

    王钦若小眼一动,连忙上前安慰道,“官家不必介怀,大多闲云散人有的不过是卢敖之傲!”

    当真是卢敖之傲?

    传说卢敖是先秦时的一方士散人,他酷爱游历名山大川,据说到过北海,在蒙谷山中遇到一个坐在龟壳上吃螃蟹与蛤蜊的若士,他欲与若士为友,于是便先自我吹嘘一番,说自己穷观六合之外,周行四极。

    哪知那若士一脸不屑,说,“南方不是满是连绵的群山吗,我见过南方的无山之野;北方不是雪崩风啸吗,我到过北方的无声之境;西方不是明星杳杳吗,我到过西方无冥之地;东方不是碧波浩淼吗,我见过东方洪洞之光。我一步就能行千万里,我去过的地方,上没有天下没有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但是我还是不能了解它的全部,吾还将继续求索,就你这番游历经历,也在我面前吹嘘!”

    ......

    王钦若是想通过贬低道人来抬高官家,哪里知道官家已经把道人抬高到了一个圣人之地,他此番这般贬低,岂不是说官家有眼不识金镶玉吗?所以官家脸色并未好转,大家这下更不敢多言。

    但也有人小声嘀咕着,“什么道长,说话拐弯抹角,说句人话怎么了,非要故弄玄虚,显得自己很高明!”

    旁边一人面色突变,心想官家对那老道如此尊重,他却这般诋毁,让官家听见了还得了,望了望四周,这才小声说道,“你小声点!所谓天机不可泄露,道长也许是无奈为之。”

    这时,只见冯拯慢条斯理走到官家身侧,安慰道,“官家,所谓乱世和尚关门避世,道士下山济世;盛世和尚开门敛财,而道士则关门修身!儒家也说,‘道行则仕,无道行则隐。’这是道家和儒家释家的不同,道家则推崇无己无功无名、逍遥放达,这也是道家高风亮骨的地方。如今盛世太平,老先生这才从容回山眠花枕石,卧云啸日了。”

    可谁高尚,谁世俗,谁说得清?道家的祖师老子或是庄子,都是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守护着精神的纯净与尊严,可世人却认为他们避世不作为是懦弱之举。所以谁高尚,谁世俗,谁说得清?

    “是啊,巢父引犊上流,子陵狂奴故态,人各有志,如此隐士,虽不为朝廷所用但不会籍没朝廷美名,官家何须介怀?”

    官家倏忽一笑,问道,“永安在何地?”

    心想那老道不记姓名不计年龄,却记得自己的故乡,一定有不凡之处。

    “永安在东南台州。”

    “卿家知此地?”

    “臣从未造访,但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沧海桑田’等典故都出于此地!还有晋朝的紫真道人也出自台州!天台四刹,高明寺的经幢,塔头寺的清风,国清讲寺的古松,万年寺的钟声都是千古闻名的!”

    官家点点头,若有所思。

    冯拯道,“臣倒是有幸到过天台,那里苍山碧水、屏风石壁,裂崖疏影、溪行花径,穴空钟灵、虹飞鱼戏,既有有麻姑积雪,又有景星望月等神传之景,日照丹山之时锦凤欲飞,高僧名道云集洞天开悟!可谓是人杰地灵。”

    官家默默地点了点头,舒了一口气,望着他隐去的那片山林,突然云绡雾毂、矍霍延绵,霎时间已分不清天地,分不清时日。

    官家久久驻望,忽然道,“冯卿家,传令下去,将永安改名为仙居!”

    “是,官家!”

    队伍像长龙般蠕动起来,后面有两人,一人修长瘦削,一人短小精干。

    一人见另一人不坐官轿改骑马,“你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又问道,“轿子里闷了?”

    那人仰面斜睨着他,“你是想问我刚才为什么不掺合吧?”

    他笑着点点头,“我记得你也是台州人。”

    那人却突然一脸严峻,“我认为,无论是做人还是做官,说实话才是对别人和自己最大的尊重!”

    驾!驾!说完策马扬鞭而去。

    他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每次和他对话,他总没有一句好话,可却都是真心话,这样的朋友不会讨好你,说你爱听的,可却不会背叛你。

    朝廷险恶,勾心斗角,想起长期互为鱼肉那些恶心嘴脸,还有他们一听到战争那懦弱的丑态,甚至连官家都参与其中的那一出出戏,有时想来让人厌倦,心生退转之意,可正因为还有一些像他这样对自己和朝廷诚实的人,才不会让他对朝廷彻底失望。

057 皇城汴京

    大宋的都城汴京分为内外两城,内城是隋唐时修建的汴州城,外城是后周皇帝柴荣建都时修建的罗城,罗城像母亲般牢牢把汴州城围在里面,形成了现在的汴京城。

    如今,汴京之繁华,就连大辽的上京也无法比拟。

    清晨一开门,新正门、西水门和万圣门,数千人担着数千担货物进城,不用说,只要黄昏时分,这些货担铁定都是都是空空如也。

    布行、姜行、菱行、蟹行、鱼行行人车水马龙,裁缝作、漆作、石作、木作、砖瓦作、泥水作、碾玉作顾客熙来攘往。街上有垂髫之童,有斑白之老,还有年轻的男女,尤其是让人眼花缭乱的女人们,有的穿着八福大裙,有的穿着对襟褙子,头上插着蝶形簪钗,唇点小春红,自是另一番光景。

    不过,最热闹的还数那吃食街,什么北馔、南食、川菜应有尽有,包子、馒头、混沌、米面,鹿肉、獐肉、獾肉,只要你能叫出名儿的,都能找到。熟人们遇到了,要么问生意怎样,要么问在哪里有好吃的。特别是那些达官贵族富商豪绅就喜欢吃新鲜的,他们不在乎花多少银两,但求对得起自己那副下水。

    张文显一大清早就来到徐宗的府门外,门口有两个石狮,左狮蹄下踩着球,右边的狮子脚下踩着一只可爱的幼狮。

    他在心中默念了上百遍预设好的说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到府门前自报家门,哪知人家守门的睬都不睬,像雕像一样,他再次重复了一遍来意,那人终于斜眼瞄了他一眼,但还是不予理睬。他一腔怒火燃起,可又只好压住不发,自己本来就是低头求人的,不能功亏一篑。

    他索性就坐在外面的石阶上等,如今已是日当正午,半天没有吃饭的他已有点昏昏然,想着那句让他这辈子永远都忘不了的话,“读书人,有几个能像嵇康、孔融一样傲气凌然的?况且像他们那样的,有什么好下场?这人得学会变通,能伸能屈,不要相信那士可杀不可辱的傻话。你想想,一颗树如果折断了,你就没命啦,折弯了,你总还有机会活下去!做人啦,就得像水一样,见缝就钻,等到钻的缝多了,整片便都是你的了。”

    突然,大门吱呀打开,一官轿逶迤而出,他拿出仅余的力气冲上前去,“徐大人!”

    “大胆小贼!荒唐!这岂是你耍泼的地方,滚远点!”

    哪知就在这时,一个文质彬彬的声音缓缓道出,“外面是谁?”

    “徐大人,小生荆州人士张文显,如今在京城侯官。”

    轿帘掀开,露出一张慈祥的脸,挥手让他过去,张文显激动万分,稍稍走近就连连行大礼,徐大人亲手扶起他来,他趁势颤抖着早已经冷汗涔涔的双手往徐大人手里一塞,徐大人微眯着眼,手微微漏出一丝缝隙,他小眼睛突然放光,可又瞄了一眼,骤然恢复常态。

    “年轻人想要报效国家是好事,为国家做事就是为圣上做事,为圣上做事主要看的是心诚,心诚则灵,不要妄求蹊径侥速、货贿争津,别说你这些,就是十倍于这些本官也从来不入眼。”

    眼看他有推迟之意,张文显心里一阵慌张,“在下已尽了最大努力,还望大人指点迷津。”

    徐大人波澜不惊,他方才估摸了一下他的诚心,有敷衍之嫌,可看这年轻人的表情,似乎比较上心,故装作庄重思考了一番,为难的语气不言而喻,“看开点,有时候,乐观比努力更有用!”

    等张文显抬头,徐大人早已驱轿远去不见了踪影。他这一走,比骂他更让他绝望。不过是嫌少!想想自己也可笑之极,竟然用一只小蚊子去喂大狮子,难怪遭人唾弃,嘲笑。他已经候了五六年了,再有纵横才华,驰骋经国之策略,怎奈世态炎凉,有才能的人不一定能得重用。

    失魂落魄的他走在喧闹的长街上,忽然,一阵酒香扑鼻袭来,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只见牌匾上写着天香楼。

    “我这人没什么爱好,就好这口!三天不吃饭行,但三天不喝酒就不行。”

    他听着那声音熟悉,正待躲避,那人却瞧见了他,“诶,张兄,上来喝酒啊!”

    他抬头故作惊诧,推辞道,“许兄,下次吧,我要回老家去了!”

    “什么?你要回老家了?那就更得来喝一杯了!”

    那人盛意拳拳,他也不再推辞,上了天香楼,才发现与那人同席的还有很多人。

    “张兄,刚才你说要回老家,这官职还没空缺么?”

    张文显摇摇头。

    那人收回摇扇,“没有也不要愁眉苦脸的嘛!铁树开花终有时,鱼传尺度未可知呀!这生活总得继续,歌舞还得欣赏是吧!你看看我,一根回锅老油鲊,考了不下届四还是没中,日子不照样过?官家说那书中有的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我是一样都没看到!”

    说话人是许之远,是张文显在应天府学习时的同窗。

    “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这次没候补上,说不定下次一个大的等着你呢!”

    这时,座中一穿绿绸衣的道,“你中不中倒是无所谓,庞大的家产,一辈子也吃不完。‘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角人!’”

    许之远摆摆手,“我老爹只不过略懂陶朱之术,才积累了这么点家产。”

    这时,席中另一人帮忙反驳道,“你也不要酸,谁叫你没那个命啊!生在粮仓里的老鼠当然有米吃了,可你生在茅厕,注定只能吃屎咯。”

    “你说什么!”

    那绿衣人随即起身,一副要打架的姿态,一旁人连忙劝道,“所谓闻俗言而志不沮,才是丈夫本色。”

    那人不敢看绿衣人,低头说,“我喝多了,自罚一杯!”

    忽又对在座的一位明艳的官人道,“听说柳官人还是知制诰孙何的故交?”

    孙何是淳化年间的状元,不过坊间也有传闻,说他当年的状元却是因为‘慢’才得来的。原来太祖刚建立大宋,科举考试都是谁文思泉涌疾风劲雨谁才高,而到了太宗时,太宗却以‘慢’来定才高!当然,这都是传言而已,也有传言说他年少善文,而且连中三元,与其两个弟弟孙仅、孙侑合称‘荆门三凤’。

    “是啊,柳官人,你当年在杭州城一曲《望海潮》可是惊艳四座啊,只是孙大人为何没有多加提携?”

    那柳官人微微一蹙眉,他和他们所说的何大人是忘年交,他在杭州的时候曾拜访于他,当时他年轻气盛,一时兴起,填了一首《望海潮》,让妓女楚楚在孙何的宴会上演唱。当时孙何听得泪流满面,可始终止于相惜,他至今都记得临走时孙何对自己说的那句,‘才华和做官是两回事!’

    孙何不过觉得他是个流连烟花之地的纨绔子弟,,年轻气盛的他当时一气之下夺门而出,从此与孙何再也没了往来。

    许之远看场面尴尬,他突然眼睛一眨,“柳官人可是教坊乐工、歌姬们公认的词仙啊,我们今天不请他吟诵一首真是暴殄天物啊!”

    “那我就献丑了!”

    那柳官人长得风流倜傥,举手投足间尽现富贵洒脱,他执起酒杯小酌一口,微阖双眼,忽又睁眼,左手一挥舔满墨汁,黑字在白纸上倾泻而出,字体妩媚但不失遒劲,洒脱而又挺拔,一首《蝶恋花》倾泻而出。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好词、好词!好一个‘衣带渐宽终不悔’!率尔操觚能出此等杰作,柳官人的学识吾等望脊项背啊。”

    大家一起谈诗饮酒,即使没有山珍海味相佐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突然,一阵喧闹声迭起,他们往楼下街上望去,只见人群攒动,大家推攘着往北街跑去,还有人边跑边喊,“出事了!出事了!”

    许之远对着楼下的家仆问道,“长贵,出什么事了?”

    “公子,听说有人在市场上与一个党项人发生了口角,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那党项人常年吃牛羊喝马奶酒力气大,一拳就打落了那人满口的牙齿,还惊动了官府,连开封府尹都来了!”

    “什么?!党项人这么猖狂!”

    “可不是,听说那个党项人还是西平王拓跋德明派过来的贡马使者呢。”

    旁边一人道,“使者怎么啦,这里是大宋,他们敢撒野!当年拓跋继捧还是西平王呢,他到了京城还不是恭恭敬敬献出了五州城?”

    许之远拔腿就跑,“走,我们去看看!”

    到了北街,才见一群人把前方围得水泄不通,长贵左右开弓扒拉着往里挤,许之远紧跟其后,好不容易才挤到了人群里面。

    只见一人捂着嘴哇哇叫疼,另一人扯着如锣鼓般的嗓子谑道,“不就一口牙吗?要死要活的,真没劲!”

    那党项人满脸胡子,长得粗狂结实,手掌宽厚如岩壁,脚大如驼掌,面皮上仿佛铺着黄沙。看着疼得满嘴是血的宋人,他一脸傲慢,明显认为自己没错!

    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问府尹,“大人,这党项人怎么处理?”

    府尹不动声色,按大宋律令,那党项人当处以杖刑,可是考虑到他是党项贡马使者,心想切不能草率以大宋律令判定。但党项使者又明明在大宋的都城汴京打了人,还打的是宋人,绝不能姑息。

    可怎么处置?轻了失大宋之威风,重了怕党项不依不挠,总之难以拿捏,府尹一时也不知如何定夺,于是道,“来人,交由刑部处理!”

058 如鲠在喉

    垂拱殿内,天子坐明堂,绯衣和紫衣官员戴着长翅帽执笏站立堂下。

    殿内一片哗然,众人面面相觑,有的相互靠得极近说着官家听不清的悄悄话。

    这时,只见人群中一人执笏上前,“官家,向来夷族只能先官贸再民贸,这党项人还没有通过官贸就私自民贸本来就不对,这下还在汴京打人!此事关系到大宋国威,得严惩!”

    原来,开封府尹把烫手山芋提交刑部,哪知,刑部也不知如何处理,便只好当朝请示官家。

    官家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寇准,寇准自然心领神会,执笏上前,对着宋白一阵鄙夷道,“此等雀角鼠牙之讼,也值得官家劳心?他们开封府没用,你们刑部是干什么用的!”

    寇准话语如他的面相一样威严而冰冷。

    “可、这是党项人打人了,打的还是宋人!”宋白心想这可不是普通市井小民斗殴。

    “党项人被宋人打,宋人被党项人打,宋人被宋人打,不都是一样?人打人,一切根据太祖时颁布的《宋刑统》来判定,为什么要特意报告上来,还要官家来定夺?再说党项已臣服我大宋,都是大宋的子民,官家又怎能厚此薄彼呢!”

    “寇相,这党项人可不是......”他想说他们不是大宋子民,见寇准那吃人的样态,慌忙咽进了肚子里。

    “不是什么?”

    不等他说完,寇准便打断他,目光射人,盯得他无处安放,“他们的首领不是归降,承认附属我大宋吗?既然党项归附了大宋,那党项人就是大宋的子民,你们身为大宋的父母官,却没有大国的胸襟,反而秉持着民族狭隘的思想,把一件小事硬生生滋生成大事!”

    “臣不觉得这叫小事。”

    右谏议大夫丁谓执笏上前,他平时为人谨慎谦虚,原本对寇准也处处恭敬有加,这次竟然敢当面驳寇相,众人都惊诧不已。可在场的另外两人却心知肚明,原来,在最近一次中书省宴席中,寇准因为喝汤太急,汤汁洒在了花白的胡子上,而他却浑然不觉,这时,坐在身旁的丁谓连忙起身为其擦拭,不料却吃力不讨好,寇准哪里见得这般唯唯诺诺之人,不但不谢,反而讽刺道,‘堂堂一个朝廷大臣,竟然为老夫拂须!’丁谓虽仍面带微笑,可这样当众出糗,难免暗生恨意。

    “赵德明也算是一隅之王,再怎么说此人也是党项派过来的贡马使者,身份特殊,不应按常理定夺。”

    “官家,丁大夫说得有理。”萧贯也附和道。

    说话人是枢密副使曹利用,他去年促成澶渊之盟,完成了寇准不准超过三十万的要求,可以算是立了功吧,官家说要赏他,却让寇准给拦下,一回到京畿,寇准不但没有对他刮目相看,反而认为他是行伍出身,看他颇不入眼。

    “赵德明儒雅,通晓佛理,去年还遣使献马五百匹,以助修章穆皇后园陵。如果我们严惩来使,拂之归附之意,他们若因此而亲附契丹,那就好比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了……”

    寇准恨恨地剜了丁谓和曹利用两眼,忿然道,“你们俩,攘义盗仁、缚舌交唇、內苞祸心。”

    “寇相你……”

    众意难调,官家万分懊恼,想也懒得管这事,“传令,遣返党项使者,令西平王赵德明自行处理。”

    他话音一落,却见寇准露出了笑容,显然官家的处理他很满意。

    尽管寇准如今呼风唤雨,可由于他率性的做事风格,不喜欢他的人还真不在少数。还有一个恨他入骨的人便是王钦若。

    澶渊之盟签署后,王钦若虽然得以回得京城,但是被免去了参知政事之职,如今为资政殿大学士,负责和杨亿、孙奭等一起钩沉典籍、爬梳经典,收集历代君臣事迹编修《册府元龟》。

    一日,官家下朝后在文德殿休息,王钦若随至,瓮声瓮气地道,“官家,当年澶州城下老臣都为你捏了一把汗哩!”

    官家一愣,不知其旧事重提所为何意。

    王钦若继续问道,“官家敬畏寇相,是否因为他有功于社稷?”

    那王钦若左边脖子上有一个肉瘤,他头经常不自然往右边歪,狡黠的笑从薄唇展现,可官家不但不讨厌他,还颇为喜欢他,因为他有救命之恩。那还是他刚做太子的时候,开封有数县灾情严重,他便下令减免了赋税,可这却成了政敌的说辞,说太子新立便开始收买民心,企图凌驾于官家之上。

    当时那流言蜚语对他来说好比致命的毒药,即便是父子,生在帝王家也关系微妙,功高盖主可不是为人臣子的好兆头,即便是唐太宗那样的明君,还不是杀兄后逼李渊提前退位。先皇当时派人彻查此事,王钦若就是调查官员的其中之一,最后王钦若给了他清白,他为此感激不已。可是后来辽军南下时他因为主张迁都阻挠北征,为人所诟病,不得已下,官家只好将其降职。

    “王卿家有话直说!”

    君子知微知彰,至柔至刚,小人却不仁不齿,王钦若早就不爽寇准,“当年那澶渊之盟,天下都说是寇相的功劳,老臣却觉得寇相不但无功,而且有罪!”

    官家又是一愣,“何罪之有?”

    王钦若见官家不高兴了,解释道,“官家,民间赌博,赌徒在快要输完时,就尽其所有押上,因为输赢在此一举,这就是所谓的‘孤注一掷’,在澶州时官家不过是寇相的‘孤注’罢了!《春秋》中说城下之盟是一种耻辱,陛下以万乘之尊而与契丹立城下之盟就更是耻辱了。”

    他边添油加醋地说寇准如何不顾天子安危让官家亲征,边描述太宗当年亲征如何单枪匹马命悬一线侥幸逃出,官家越听越是后怕,心里就像吃了一只苍蝇,说不出来的窝囊和憋气。

    官家不说话,形色愀然,他想起那日,送契丹使者出境的时候,寇准擅自给契丹军士行装钱,这些在寻常人看来也许算不得什么,在他看来,寇准是在笼络人心。因为自从他坐上龙椅的那一刻,他的世界从此就不断地滋生怀疑,怀疑又吸引怀疑,好似已装不下任何信任。

    其实,细心的王钦若早就注意到,官家回京后之所以整日怏怏不乐,不是为别的,就是因为流言蜚语。原来,民间有说立下澶渊之盟与契丹称兄道弟有损大宋国威,明明情势一片大好,为何要同意结盟?还说太宗曾两次北上伐辽,最后还是因为箭伤复发才离世,而那箭伤,就是北伐大辽的时候留下的,大辽是他的杀父仇人,是敌非友,怎么还能称兄道弟呢?还有世人对其父太宗皇位得来的流言蜚语,以及自己替代兄长元佐继位的非议,如此种种,就像蚀骨的毒药,慢慢地浸入了他的心,好像再也没有什么事让他高兴起来,他早已把当日礠州老道的一番话跑到了九霄云外了。

    又或者说,很多道理官家都明白,可是要做起来真的很难。

    因为王钦若那一番话,再次勾起了官家的隐伤,渐渐的,官家对寇准冷淡了起来。

    其实,寇准虽然刚正不阿,可他也确实也有为人的弱点与偏见,澶渊之盟后更是有些居功自傲,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不仅王钦若,而就连官家身边最受宠幸的李美人也对寇准心怀芥蒂。

    这寇准一向行事说话我行我素,他曾狠狠地告诫李美人,不许她每次向官家索要恩宠,认为有伤龙体。这样的话,恁是哪个女人听了都会怀恨在心,更不用说是后宫里的女人,三宫六院哪里缺少美貌的女子?可皇上只有一个,不争不抢那便是自甘堕落。

    还有,他自来有北胜于南的偏见,认为江南人轻巧,多次在科举考试中故意压制南方举子。某届殿试后,来自南方的萧贯本该是状元,寇准却对天子说,南方下国,不宜取状元,结果将蔡齐拔为状元,这自然引起南方名士们的不满。人还真是矛盾善变,当他训斥着朝臣把党项人和宋人区别对待时,怎么又没想到自己把南方的宋人和北方的宋人区别对待呢。

    王钦若也是南人,虽然他还没有高尚到为同乡喊冤,但他有了一个锦囊妙计。

    不后久,坊间就传出了一个关于寇相公的故事。大多数人真当故事听,可别有用心的人却臆测出另一番意味。

    听说,一日寇准坐车上朝,突然街边窜出一个人,在他车前当街跪地三呼万岁!还被京城的巡逻武官撞见,此事非同小可,自然是上报了官家。寇准也真是时运不济,其实,当年太宗在朝的时候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时他不服,与宰相张士逊据理力争,结果太宗大怒,将两人都贬出京城。可这次官家却意外的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寇准越想越觉得当日之事有蹊跷,他平日进宫上朝,都是黪衣蒙着朝服,车马也无奇特之处,一介平民,怎会知道是他?还说出那些奇怪的话?

    过了些时日,恰逢秦州知州李浚暴卒,秦州又称天水,是北方的军事重镇,和灵州的重要性不相上下,急需有人接任。

    一向在朝堂上不怎么开口的马知节这下却突然积极了起来,“陛下,臣倒是有一人选!”

    “哦,说来听听!”

    “张佶曾任鄜延钤辖,常年与党项羌人和蕃人接触周旋,能担此重任。”

    “好,就依卿所奏,封张佶为左骐骥使知秦州。”

    “陛下,臣听说陕州知州近些时日也一病不起,为避免重蹈秦州之事态,最好提前派人接替。”

    “曹卿可有人选!”

    “这,”曹利用有些为难,“陕州知州非同小可,况且与党项接壤,得有大才之人方能当此大任!”

    “说到大才,满朝堂又有谁能比得上我们寇相呢!况且,寇相还是陕州人吧!”王钦若话中有话。

    “好,寇卿,你就知陕州,为朕分忧解难吧。”

    “官家,这……”

    寇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不过从官家近来对他冷淡的态度以及发生在他周围各种奇怪的事来看,他也应该料到有今日。

    知陕州,说是重用,其实就是贬黜。

059 谲贬边关

    汴京北郊。

    虽然寇准之前贵为同平章事,可一夕被贬,这下连给他送别的人都寥寥无几。

    “那王钦若也真可恨,言同百鸟舌,胆若甘口鼠。”

    “还有那个丁谓,与王钦若朋比为奸......”

    “哈哈哈!”寇准摆摆手打断他们的一番抱怨,“一个人如果处处都是朋友而没有什么敌人,如果人人都说他好而没有人痛恨他,那他一定是没什么风骨的!”

    他往往语出惊人,你不能说完全在理,可也不能全盘否定。

    有人说,庸人多福厚,英才多命舛,有人违热去势,有人则趋炎附势。他立朝正色,忠上明下,可却啸傲偃蹇、凌侪慢俗,优点和缺点都如此明显,让爱的人敬,让恨的人嗔。

    其实,寇准也没有料到就这么默默地被下放了,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唇枪舌战。他也就四十多岁,难免心有不甘,可也并未灰心,因为他相信,他还会回来的。人生难免大起大落,寇准也不是第一次被贬了,想当年张逊诬陷他,害他被贬青州,可先皇最后还是将他召回。只记得回京那天先皇见了他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掀起裤腿,给他看了看自己的伤势,寓意让他辅佐新主,转眼间,先皇已离世快十年了。

    所幸陕州是寇准的故乡,他就当做是官家对自己另类的褒奖吧。

    转眼到了早春时节,江南虽然已是春草皆发,但是陕州仍然大风洋洋、沙声啸啸,刮得人脸生疼。

    寇准这次回家就任,倒是非常放松,偶尔走亲访友觥筹交错,偶尔穿上农人的芒鞋短褂下田插秧,偶尔进入山林寻访隐士。他还会东渡黄河去忻州五台县的五台山,五台县的盛夏令人流连忘返,寇准也不拜佛,也不禅坐,在那里住了三天就下山了,有人问他为什么急着下山,他毫不避讳地说山上的饮食太寡淡了。

    可不,他不允许自己的饮食寡淡,也同样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寡淡。就好比你本是一杯烈酒,非得当一杯白水来过,那憋屈不憋屈?他的轰轰烈烈,在乱世也许是城头火炬,可在太平盛世,也许就是悲剧了。

    从五台山一回到陕州,他又开始眠花宿酒,虽然是被贬,可他一点都不会自轻,生活仍如做宰辅的时候一样的豪奢,他一边看似怡然自得,可只要有出任京官的官员通过陕州,他会不厌其烦毫不例外大摆筵席请君喝酒。《庄子.养生主》中说,‘官欲止而神欲行’,哪有那么容易就放下了?表面上有多不在乎,心里就有多在乎。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除了吟诗唱词,他还常常写写小令,喝喝小酒。

    地方的小官吏中有一个尤其讨寇准喜欢,也不是因为他多有能耐,可寇准就是莫名地喜欢他,常常找他来一起喝酒。

    “来来来,老夫敬你一杯!”

    “大人,下官实在不胜酒力!”那小官吏有些为难,只见他从脖子红到了手指尖,看来也确是不能喝。

    寇准正在兴头上,哪管他不胜酒力,自己先仰头干了个净,把空酒杯翻过来朝他笑了笑,这顶头上司都干了,他还能敬酒不吃吃罚酒?所以只得卯足劲干了。

    寇准大喜,“痛快痛快!”忽又敛眉自语,“有人陪酒却无以佐酒。”

    那小官吏看着满桌的下酒菜,不明其意。

    这时,只听一声娇语传来,“小女子给寇相清歌一曲佐酒如何!”

    寇准喝得醉醺醺的,揉了揉眼睛才勉强看清来人,“生张八?”

    “正是小女子!”

    “我跟你说,你跟老夫讨酒喝不算厉害,你要跟那人讨诗唱才厉害呢!”

    他指着墙角那人,“他叫魏野,写诗是一绝,不知你可否讨诗一首助老夫酒兴呢!”

    那魏野是寇准的旧时好友,蜀地人士,通晓文史,才华满腹却也傲气十足,在山里过着隐居的生活。寇准升任宰辅后便时常前去拜访,希望他能出仕助他一臂之力,无奈魏野和严子陵一样是个无心功名的人,寇准数次邀请他出山他都不屑一顾,起初还委婉推辞,说什么‘无谢庭兰玉之姿,桑弧蓬矢之志’,后来干脆闭门不见,最后甚至放犬咬人。

    真真应了他的那首五言诗:达人轻禄位,居处傍林泉。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娴惟歌圣代,老不恨流年。静想闲来者,还应我最偏。

    奇怪的是,这次寇准被贬陕州,魏野却破天荒的主动出山,毛遂自荐,陪他到这边境来了。

    寇准还打趣道,‘隐士出山了!’

    魏野鼻嗤道,‘我当年是想找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隐居,因为那里没有人心险恶,可最近才发现,险恶的是人心,而我恰好也有心!’

    寇准哑口无言。

    这魏野生性淡漠,不喜与人打交道,也不同寇准饮酒作乐,还劝他‘好向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风扫地、月作灯,南华一梦已一生。’干脆辞官归田吧!好一个魏野,他可知他寇准还没有到急流勇退的时候。

    “那有什么不成!”

    生张八说着扭着腰肢走了过去,只见那魏野先是一脸嫌弃,可是耐不住她软磨硬泡,到底还是提笔落书了,为的是尽快摆脱她的纠缠。

    “大人,诗我讨来了!”

    “念!哦不,唱!”

    “君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州熟魏三!”前两句倒是对仗工整,可也无奇特之处,女子生张八,他排行第三!

    且听下两句,“莫怪樽前无笑语,半生半熟未相谙!”

    “哈哈哈哈哈!”寇准哈哈大笑,“好一个半生半熟的魏三!”

    “来来来,小兄弟,我再陪你喝一杯!”

    “下、下官今天身体不适。”

    “寇相对你亲眼有加,你怎能推辞。”这些拍马屁的,虽然寇准已不是宰相,可他们仍然如此称呼,还不是落得一个主人高兴。

    “你不要扫兴才好!”旁人连忙催促道。

    无法,那人只好犟着逼着自己喝了下去,接着只觉喉咙毛焦火辣的,胃也翻腾不已,眼睛也像兔子一样腥红的。

    与寇准喝完酒后醉醺醺地回到家,那小官吏却病倒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雪把房檐盖了个严严实实,院子里咚咚咚传来了敲门声,他从迷梦中惊醒,满眼绝望地看着他娘子。

    他的娘子双眉一挑、双袖一甩,去开了门,一见是熟面孔,顿时没好气地问,“干什么?”

    “寇大人有请官人去府上喝酒!”

    她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他现在就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了,还喝、喝死算了!”

    来人被她顶这么一句,面子上哪里挂的住,再怎么也是知州府的人,“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自从昨晚喝酒回来,就跟醉死鬼一样下不了床,我没去找你们算账,你们倒找上门来了!”

    “既然官人身体不豫,我们这就去回禀寇大人!”

    “慢!”

    “大嫂还有何指教?”

    此刻焦急万分的是躺在床上的小官吏,他想让自己娘子住口,生怕她说出什么得罪对方的话来,可他身子虚弱,发出的声音如细蚊般,她哪里听得见,他急得满头大汗,可又浑身无力无法下床,这时,只听她又对来人说,“我跟你们去见寇大人!”

    来人见小官吏确实病倒了,请不到官人,总得有个交代吧,于是索性带着她去府上交代。

    到了寇府,寇准正在院子里赏雪景,旁边炉子上还温着酒,见来的不是那个讨人喜的小官吏,却是一个横眉瞪眼的妇人,满是不解。

    那妇人胖嘟嘟的,一眼就瞥见桌上摆着几只酒杯,正中间放着一大壶酒,她上前二话不说提起酒壶就往喉咙里灌,好似一个无底洞,不多时,那壶便空荡荡地失去了重心,寇准看得呆了眼,不料那妇人却先开口了,“寇大人,民妇是替我官人来陪你喝酒的!”

    寇准见那斛酒已被她喝完,全无酒兴了,却又暗暗惊诧,这妇人竟然如此海量。

    他的惊奇并未入那妇人眼,“寇大人,我官人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他承受不起你天天宴请。更没出息的是,他昨天贪杯,喝了你的好酒,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这个月都别想下床!”

    “怎么,他病了?”

    寇准先是一愣,接着释然,“那无妨,等他好了本官再请他过来喝酒也不迟!”

    这下那妇人一听彻底怒了,破口大骂,“什么,还让他喝酒?!他这病就是让你天天灌酒给灌出来的!你干脆把他灌死好了,一了百了!”

    一个民妇竟然敢这么吼自己,寇准觉得面子上下不了台,他身边另一个小官吏怕事态闹大,连忙解释道,“寇大人,是这样的……”

    听完,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了下来,寇准微微皱眉,“原来是这样,怎么不早说?”

    原来这个讨人喜的小官吏不会喝酒硬撑,寇准只好另觅其人,可是许久也没有找到一个逞心如意的,有的能喝,可喝相难看,他还是不甚满意。他突然羡慕起官家来,有李仲容那个千杯不醉的酒友。

    就像虚伪不一定都是坏事,率性也不一定都是褒义,因为虚伪的人至少还会顾及别人当面的感受,而率性过了头,都是唯我独尊。过了些时日,寇准又想起那个小吏,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又派人去请他来,小吏推辞不过,也只好继续舍命陪君子。

    转眼已经到了第二年春,有一天,他们正在对饮,堂前却突然下起了小雨,寇准趁着酒兴诗兴大发: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正兴起处,忽听管家来报,“寇相,一个游方的老道士在府外要求见你。”

    “什么道士?见我作甚?”

    “他说是来陪你喝酒的!”

    要是平时,像这般闲杂人等怎么能通报登入寇府,只不过前段时间寇大人忙着找陪酒人,守卫的一听是陪酒的,高兴坏了,连忙来报。

    “陪我喝酒?”

    “贫道就是来陪寇大人喝酒的。”那老道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大家都吓了一跳。

    “我、我、我,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管家脸都绿了,又连忙向寇准解释,“寇相,我可没有放他进来。”

    寇准见来人是个道士,上下打量了一番,“你不是道士嘛!你能喝酒?”

    “能喝,道士也是人,怎么就不能喝酒了!”

    寇准不再多问,让人给他倒了一盅,“先生,请!”

    哪知那道人瞧了瞧那盅酒,摇摇头,“太小、太小!”

    寇准一愣,心中一喜,来了个能喝的!

    “来人啊,拿碗来!”

    等到仆人给他倒了一碗,道人看了看,还是摇摇头,“太小、太小!”

    寇准一惊,吩咐道,“取斛来!”

    等到斟满一斛,那道士看了看,仍是摇摇头,“太小、太小!”

    要是一般人恐怕早就火冒三丈了,我请你喝酒,你嫌这嫌那。不过寇准不是一般人,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古怪的人没见过。

    “来人,取罐来!”

    等到一个身强力壮的仆人颤颤巍巍地抱来一罐酒,气喘吁吁地放到桌上,那道士见了,大喜,他轻轻松松就拎起了那罐酒,一饮而尽。

    寇准简直惊呆了!那老道把那空罐子递给寇准,寇准却不敢接。

    他擦了擦胡子上的酒汁,“寇大人,你输了,以后别逼人喝酒了!使用权力并不难,难的是不滥用权力。”

    老道说完便要走,寇准自觉他言语中另有玄机,恐是见到了奇人,忙问道,“请问先生贵姓?”

    那老道头也不回,唱和着离去,“马奶美酒凉州西,贺兰山下河西地……”

060 忽降天书

    殿外洋洋洒洒下起了大雪,官家两眼发亮,雀跃得像个孩童,“前几天雪下了半个时辰就停了,朕还担心今年雪下得太浅会影响明年的庄稼,昨天半夜还特地让人到殿外查看有没有下雪,这不,果然下大了!”

    “官家,杭明两州的市舶司已建成,年底就可开市!”

    “好,卿家辛苦了!”

    近几年来,官家特意令人在杭州和明州设置市舶司,以收购海外舶来货物,方便接待南方各国贡使。

    “官家,还有一件喜事!”王钦若笑道。

    “哦?”

    “你之前派到占城国的使者荣归,带回了两旦占城稻谷!”

    “王卿家,此话当真?”

    官家激动地抓着他的肩膀,王钦若本就矮小,加之他常作恭维状,此刻就像一个小老头儿。

    “那两旦的确都是上好的占城稻,由占城国王亲自差人挑选,据使者回报,占城国王还说,来年定遣使朝贡。”

    “太好了,传令下去,将这两旦占城稻给福州知州,让他选择高仰向阳的民田种植。朕给他三年时间,如果丰收,到时候就可集福州的稻种分给江淮、两浙三路转运使,推而广之!”

    官家仿佛能看到禾黍云合一派升平之象,他向来重视农耕,早就听说占城稻既耐旱又不择地,结穗长且多,又无锋芒,属于早禾一类,这才特意派人去占城取得上好的粮种,一旦试种成功,便可以与大宋的晚稻交叉种植,这样就能一年两收。

    “官家英明!”

    “等等!”

    王钦若正欲将退去,又被官家叫住,“官家有何吩咐?”

    “给朕留一斛,我要让几个小王子也一并观赏学习!”

    “是!”

    在皇宫南苑,有一片地是专门供皇帝体味稼穑之辛的,自太祖之时便有,为的是让后代子孙重视农耕,体谅百姓。那里有从各地运送来的土壤,有来自西蜀四川的紫色土,有来自岭南的黄橙土,有来自夔州的褐色土,还有来自大理国的砖红土,此外,还有漠土、绵土、沙土和盐土。

    官家没事会去挖两锄、翻几铲,可其中的辛苦没有体味多少,更多的倒是觉得新鲜、神奇。不过也不能强求,就算是做同一件事,他怎么会与老百姓有一样的体会,他们的付出与期待太不一样了。

    老百姓从播种、施肥、灌溉到薅苗、除虫、秋收,每一个过程都是小心翼翼、挥汗如雨,不到丰收那一刻他们很少露出欢颜。可官家呢,他把种子种下,就只剩下等待与相信,等待阳光的照耀,等待雨露的浸润,相信时光的馈赠,相信土地的奇迹。而他往往真能等来大地给他的奇迹,一场雨过后,小嫩芽像是有千钧力气,撑破了土地探出头来,官家开心得像个孩子,连呼这不是土地的奇迹又是什么。

    可有的奇迹,却不是等来的。

    大年过后,垂拱殿内。

    正月初三的早朝,资政殿学士陈彭年和丘雍等奏报,根据前朝《切韵》和《唐韵》重新修订的《广韵》一书已成。官家大喜,在纂修书籍方面,他争取不落父亲太宗皇帝之后,不仅让人把太宗时修的《太平广记》、《太平御览》和《文苑英华》等作了一番删繁补缺,还一边让陈彭年和丘雍等修《广韵》,又一边让王钦若、杨亿等编修《册府元龟》。

    这时,安公公转到官家身边,在耳旁低语着,只见官家长眉舒展,很是高兴,“快宣!”

    安公公点头,挺胸正色后提高嗓子,“宣内侍刘承规觐见!”

    朝堂上的大臣们都举头探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内侍进殿来,“官家,属下今早在宫城左承门天南角发现两丈多长的黄帛挂在鸱吻尖上,上面好像有字,不敢妄自触碰,所以连忙上呈请官家明鉴。”

    这时大臣们一个个交头接耳,朝堂上顿时一片嘈杂,只有王钦若一脸得意,他微笑地望着秘阁直学士杜稿,杜稿却一脸尴尬,王钦若又转而看着权三司使丁谓,丁谓则回以微笑。

    官家摆手示意,倒似不甚惊奇,反而有些感慨,“不瞒大家,去年十一月某日夜里,有神人托梦来告,说是来年正月在正殿道场将降下《大中祥符》天书三卷。朕自十二月朔日已在正殿设了道场,恐内外起疑,所以未曾宣布,今日之帛书想必是天书下降了。”

    丁谓连忙执笏上前,“恭喜陛下,所谓‘龙马负图出于河、神龟负书出于洛’,这黄帛便是天瑞祥符啊!”

    接着左右一群大臣也大声祝贺,“是啊,当年尧坐舟中,与太尉舜围临观,凤凰附图授尧,图以赤玉为狎,长三尺、广八寸、黄玉检、白玉绳、谓之神图。如今这黄帛长两丈,官家的德行更在尧舜之上啊!”

    自从寇准被贬,朝堂上再没有刺耳的声音,官家当然知道他们在故意吹捧自己,无奈听得心花怒放。

    随后官家率领众人来到左承天门,只见有那黄帛像书卷一样挂在鸱吻尖上,在晨风与朝阳中飘扬,官家让内侍到城楼上取下黄帛,只见那内侍单脚一蹬,借着墙侧,倏忽便上了城楼把那黄帛取了下来,在场的文武百官都瞠目结舌,都说大内侍卫轻功了得,能攀檐登橼,但未曾亲眼所见,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

    要知道,大宋的内侍个个是万里挑一的好手,据说都有大周天的修为。

    当年有人给太祖献上了一只花斑猛虎,太祖满心欢喜,让宫人用全羊臂喂养它,哪知,可能旅途劳顿早已饥肠辘辘,那花斑虎吃得太急,竟然让羊臂给卡住了喉咙,它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兽医给灌了化骨汤也束手无策,再这样下去老虎肯定性命有虞,太祖脸色大变,既是惋惜又是郁闷,哪知,他身边的内侍李承训二话不说,上前卷起袖子就把手伸进了老虎的喉咙,把骨头给取了出来。

    官家让宫人把那黄帛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资政殿大学士王钦若激动得双膝跪地,“此天书,寓意官家是天命所归啊!”

    官家大喜,让内侍把天书收藏在金匮之中,遣使祭告天地、宗庙,然后大宴群臣,大赦天下,宣布京城放假五天,普天同祝。

    到了三月,兖州知州邵晔又率属官及兖州进士孔谓等上千余人赴京上表,请官家封禅泰山,以报天地。昔日秦皇汉武为报天之功,在泰山驻土为坛,又在泰山脚下梁文山上辟场祭地以报地之德,是为封禅。自古以来,唯有丰功伟绩的帝王才有资格封禅。

    官家认为兹事体大,让朝臣商议,王钦若带头附和,“请官家封禅泰山,镇抚四海,夸示外邦。”

    “请官家封禅泰山!”群臣应和着,“请官家封禅泰山!”

    在众人的附和声中,官家虽没点头,但从他的眼睛就能看出默许之色。

    “作为天子,应该减少出巡,况且这一路去劳民伤财,弊大于利,不如学先帝多修善德。”尚书左臣王旦突然逆风奏请道。

    王钦若短眉上扬,反驳道,“所谓‘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如今我大宋西覆盐州,北接契丹,南囊夷越之地,攘叶榆、桐师等国。四海之内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堪比太平盛世。陛下的功德与秦皇汉武并驾齐驱,封禅是为万民祈福消灾,官家素来爱民如子,如今又天降相符,天意如此。”

    官家不能决断,看着一老臣问道,“张卿家,你认为呢?”

    张齐贤略微迟疑,缓缓道,“臣对泰山封禅并无异议。”

    他虽然年过花甲,但仍然丰硕威仪。他富有卓识,当年继迁觊觎灵武,他主张调江淮、荆湘丁壮八万加强防御,但朝臣大都反对,说他这是动摇民心,结果,几年之后,继迁果然夺下了灵武。尽管他任青、淄、潍三州安抚使时多有建树,但大家最熟悉的还是要数当年宰相薛居正的儿子死后,他和宰相向敏中争相要娶薛居正的儿媳柴氏的一段风流韵事,甚至一度闹到了朝堂。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官家这下有些宽心地点点头,哪知,张齐贤接着道,“去年拓跋德明祖母罔丽氏在延州去世,赵稹送罔丽氏灵柩至党项灵州,拓跋德明感激涕零,特遣使请求到五台山上修建十座寺庙为祖母祈福,如今寺庙落成,他请求拜谒!”

    官家有点懵了,明明刚才在说封禅的事,他怎么又岔开话题说起党项的事了,官家也不好表露不满,淡淡道,“准!”

    “官家,”王钦若突然上前启奏,“官家,五台山乃大宋疆土,拓跋德明乃一隅之王,岂能任他随意踏上我大宋疆土,让他遣使拜谒代其朝拜祈福方可!”

    “准奏!”

    “官家,”这时张齐贤又接着说道,“拓跋德明占有凉州后经常无故扣留回鹘给我大宋的贡物,今年正月又派张浦进攻河西甘州,虽不举,但狼子野心昭昭可见,以往潘罗支在,有所牵制,倒不足为虑,如今潘罗支一死,司铎督又不知所踪,希望官家尽快委任大臣经制其事。”

    这张齐贤,大家在说东边封禅之事,他却喋喋不休说西边党项之事,真是主次不分。

    “朕知道了!”

    “官家,蜀中名刹昭觉禅寺年久失修,寺庙旧址断壁残垣鞠为茂草已几近百年,请官家派人主持休憩。”

    “陈尧叟,你有何见解?”

    陈尧叟是蜀中人,上次澶渊之战前,陈尧叟还力荐迁都益州,“官家,臣休梦了觉禅师的第五代法孙廷美禅师佛法高深,可担此重任。”

    “好,敕廷美禅师主持昭觉寺法席!”

    “谢官家!”

    虽然处理了众多事宜,也成全了封禅的意愿,可官家还是颇有些沮丧,匆匆下了早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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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年前,一个古老的民族在贺兰山下崛起,他们西征河湟夺取瓜沙,拿下了整个河西走廊,他们北据河曲南下三川,狂妄地喊出,‘战罢玉龙三百万,断鳞残甲满天飞。’
他们征服了沙漠与荒原,他们爱慕那雪山和草甸,他们膜拜长空和太阳,他们信仰月亮与女人。他们建立了西夏----这个绝唱千年的神秘王朝!弥雅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弥雅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弥雅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