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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欧旭影     弥雅王txt下载     弥雅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61 绿衣少年

    哪知,今年还真是瑞兆连连。

    五月,地方上又有人上报说泰山突有醴泉涌出,锡山忽有苍龙现身。

    不久后,据说有个叫董祚的木工,在醴泉亭北发现了黄帛,紧接着,各地不断有如河图、洛书、麒麟、凤鸟一样的祥瑞之兆出现,封禅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就连不相信曾有河图洛书的老儒生杜镐都表示不过问此事,远在陕州的寇准也拍手称赞,可朝中却还有一个人持有异议,那便是尚书左丞王旦。

    王旦于景德三年拜相,掌管中书省,他近些时日奉命监修《两朝国史》,常常是忙到深夜。

    这日,他忙好了刚准备出宫,却见安公公来请,“王大人,官家有请!”

    这么晚了,官家还召见所为何事?

    虽然心里嘀咕着,可脚步仍跟随内侍一路穿行,宫灯影影绰绰,照在平滑的玉石小径上,夜风袭来,只觉得这一天的劳累顿时化为乌有。

    忽然,前方明亮起来,只见官家身着淡黄疱衫坐在凉亭中,那石桌上摆了精致的酒器,两杯酒已斟满,官家似很高兴,“王卿家,来来来,陪朕喝一杯!”

    王旦行过礼,这才缓缓入座,因为石桌直径不到一尺,又与官家的座位相对,他颇为不自在,因为很少与官家这么近距离对视。

    官家倒冁然,兀自端起酒杯,“王卿家,近日劳累你了!”

    “这是臣的职责所在。”

    两旁的宫人皆默然不语,他和官家的交谈也仅限于邀酒应和,夜色中藕香袭来,好似要填满这静谧的夜色一般,也好似要驱赶一下这尴尬的气氛。

    “王卿家,你觉得这酒如何?”官家突然问道。

    “入口醇香,回味尤甘,好酒啊!”

    “哈哈,来人啊,给王卿家取一坛酒来。”

    王旦受宠若惊,“这怎么行,可折煞老臣了!”

    “诶,王卿家,你拿回去与家人共享!”

    他不好再推辞,连忙起身行礼谢过,“谢陛下!”

    官家嘴角浮过一丝笑意,望了一眼远空,突然道,“夜已深了,我派人送你回府!”

    “多谢官家,臣有骑马来!”

    “好,那就不勉强了!”

    “谢陛下!”

    王旦虽然身居要位,可平时为人低调,下朝都是骑马回家。

    他喜欢这样亲自感受市井的热闹与喧哗,他只觉得,这样的喧哗让人无比惬意,他可以徜徉其中而轻松自在。不像在皇宫,人虽然很多,可却肃穆庄严、死气沉沉,就算遇到大节日宫里大摆筵席,那种热闹仍让人如担在肩。

    虽是半夜,可还有一些店内灯火通明。特别是一些大酒楼,灯火煌煌、酒气溶溶,仿佛是一个带着味道和性情的人,还未靠近,便先猜出了他的性情来。

    马蹄声清脆地踏在长街上,突然,他只觉得脑袋一沉,一阵剧痛和撞击袭来,什么东西砸到他的头顶。

    “大人,你没事吧?”

    他恍惚了一下,只见随从关切地望着他,他摇摇头,“没事!”

    “大人,就是这个砸到你!”

    王旦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本书。他正纳闷,抬头便见酒楼上一书生正站在窗口,他们还未发问他倒先开口了,“如今民不聊生,宰相现在还能安享富贵,真是恬不知耻!”

    “你骂谁?”随从呵斥道。

    “我骂宰相!”

    “放肆!宰相大人你都敢骂!”

    “这怎么放肆了,我骂的是宰相,又不是人!”

    “你敢说宰相大人不是人!”

    “我骂的是宰相,宰相只是一个官职,又不是人,可有人如果硬要往上套,那我也没办法!”

    突然,他把头缩了回去,只听他的喊叫声传来,“你们放开我!”

    王旦一惊,只见他的左右把那书生抓至马前,让他发落,他见那书生眉骨和髋骨高耸,看上去掩藏不住的倔气,他不问他怎么拿书砸他,却问道,“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那人下巴一扬,“你方才穿街巷过牌门的时候,左顾右盼,就好像怕有东西碰到你的帽子一样,只有在朝为官的人常戴长翅帽才会有此习惯,所以你定是朝中人,你脸是偏的,鼻是歪的,喉是突的,坊间传闻,童颜鹤发的是寇准,脖歪有瘤的是王钦若,鼻歪喉突的是王旦!”

    “好眼力!”

    “这叫什么眼力,这不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

    王旦觉得这小伙子特有意思,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斜了他一眼,“很不幸,跟你同一个姓,王行!”

    “你方才为何说民不聊生?”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王旦,气愤道,“如今中原大旱,百姓流离失所,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宰相大人竟然闻所未闻,这难道不是严重的失职吗?”

    王旦叹了叹气,“你说得不错!是我的错!”

    原来,中原大旱的事他早有耳闻,可是如今官家急着准备泰山封禅的事,谁敢在这节骨眼儿提大旱的事,在这件事上,他确实不够坦荡。

    愧疚之余,王旦又对左右说,“你们把他放了!”

    “大人!”

    “放了他!”

    “是!”

    他们惴惴不安地看着那人,又狠狠瞪了他几眼,哪知那人反倒嗤笑道,“你放过我这种小恩小惠我不会感激你,如果你能解决旱灾我倒是要佩服你几分!”

    王旦心头一悸,又望了他一眼,这才打马离去。

    “老爷,这么晚才回来!”

    “嗯!”王旦接过夫人递来的茶,忽又问道,“你还没睡?”

    “原本是睡了,可是陛下差人送来一坛酒,这才起来!”

    “酒?”

    王旦没有想到,官家竟然这么性急,竟然连夜让人送了过来。

    此事必有蹊跷。

    “那坛酒在哪儿?”

    “还在大堂中呢!”

    “走,去看看!”

    他屏气凝声,颤抖着手惴惴不安地把官家所赐的酒打开来,见到之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夫人往前一探头,惊得出了声,“咦,怎么这么多......”

    那不是酒,而是满坛亮瞎人眼的珠宝。

    王旦如鲠在喉,他早已揣测出官家之意,就是让他不要就封禅一事多加阻挠。

    他一夜未睡,可有的东西,不是清醒着就能想清楚的。他虽然有自己的坚持,可也是识时务之人,第二天就率文武百官、诸军将校、蕃夷二万多人请官家封禅泰山,官家这次不再推脱,欣然应允。

    十月四日,官家命向敏中留守东京,自己则带着百官浩浩荡荡地从京城出发前往泰山。

    玉辂载天书在前,官家坐在华丽的宫车中,两边举着黄旗紫盖的护驾士兵们个个精神抖擞,文武百官冠带整齐紧追其后,只听两边的人群中不断有人失声大喊,“官家来啦,官家来啦!”

    自唐以来,每逢天子出巡,定是夹道皆清,连鸟雀猫鼠都不能有,更别说是人。大宋君主倒不拘泥,出巡只留官道,两旁由官兵把守,百姓也可远远一睹天子尊颜。虽然人声鼎沸,可官家并不嫌吵,反而腾升出一阵喜悦。天子的尊严,不是故作庄严高高在上,而是获得百姓的尊重与拥戴。

    可百姓的热情,并不都是好事。

    过了十多天,他们来到了泰山脚下,可队伍却突然不动了。官家掀帘一看,只见四周人山人海,山坡上、田埂上甚至大树上,乌压压的全是人。

    “官家,上千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都希望借此机会一睹官家圣颜,却把道路给堵住了。”

    两旁护卫只好前去疏通,但百姓太多,场面混乱无法疏通,官家的车驾蠕蠕不得前行,他们看倒是其次,如果因此耽搁了祭天吉时就不妙了,大家很是着急,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来护驾的地方官吏让人找来了村里管事的,管事的用当地话吆喝了几句,可是没人听他的,他嗓子都喊哑,大家还是蜂拥着往这边挤过来,管事一脸尴尬与焦急。

    安公公连连摇头,对那管事的道,“他们都不怕你啊!”

    怕?

    管事的正疑惑,忽然灵光一闪,“大人,此地村民都害怕当地的尉曹,不如让尉曹来吧。”

    “那快去请啊!”

    别无他法,只好找他说的尉曹来一试,大家都在原地等着,官家也恼了,故意放下车帷不让这帮挡路的百姓看,但又好奇他们等待的那人是否真能让大家散开自行离去。

    微风袭来,带来青草的清香,官家的烦恼顿时轻了几分。

    少时,便见一个绿衣少年骑着马疾驰过来,他俊眉朗目,却不言苟笑,肩上站着一只同样神色严肃的棕色狸猫,它大大的三角耳直直地矗立着,眼睛像狼有些内勾,那少年马鞭在空中一扬,那声音传来,人群中当即有人凄厉地喊道,“官人来咯,快跑!”

    老百姓听后皆又惊又恐,有的满脸冒汗,有的眼外翻,他们没命似的逃串,几乎是顷刻间一窝蜂全跑开了,官道瞬间清朗。

    见到此情此景,大家震惊不已,觉得既是好气又是好笑。

    官家也无奈,又想起方才百姓喊的那句‘官人来咯,快跑!’,不禁自嘲道,“难道朕不是官人?”

    当地知州听后惶恐,连忙解释,“村民见识短浅,不识大官人。”

    官家笑而不语,此下道路顺畅他应该高兴才对,不过也当真感叹万千,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村民害怕绿衣少年而不害怕官家,是因为他们见识过绿衣少年的手段,而官家对于他们就像庙里的一尊佛,以供观赏崇拜。

    事实上,那绿衣少年的其它本领未必比官家强,只不过在其位善其事罢了。

062 泰山封禅

    到了泰山底下,所有官员一律弃轿步行上山。

    官家原本打算骑马上山,但是至一山岭处,坡路高峻陡峭,加上官家之前特意嘱托不要砍伐树木清理道路,山路崎岖狭窄,这下马不能行,只得回马,改乘步辇上山。

    一路上,那些平时养尊处优的大臣们可谓叫苦不迭,他们也许游过园观过景,可哪里正儿八经爬过山,没几步便气喘吁吁,脚如注铅,好在每两个台阶便有专人服侍,好一路搀扶他们,可仍是苦不堪言。

    就这番磨蹭之下,三日后,他们终于到了山顶。要知道,泰山底下的村民从山底到山顶不过就是两个时辰的事,他们却足足走了三天,其中的艰辛不用说,最苦最累的还要数随行的宫人与杂役们。

    好在山顶风光独好,只见那玉皇顶上苍松奇石、烟云静穆,祥云紫雾笼罩之下自有它特有的磅礴之气。

    自古以来,泰山吞西华、压南衡、驾中嵩、轶北恒,为五岳之首。

    自秦始皇在此封禅再到汉唐,历代帝王的驾临给这里平添了许多古迹,就连秦始皇时国相李斯所刻的小篆碑书如今都还清晰可见,‘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传说始皇时的刻石有六,泰山刻石、琅琊刻石、东观刻石、碣石刻石、会稽刻石、之罘刻石,其中以李斯作的泰山刻石为首,其行文纵横疏密、婀娜飘逸、苍劲渊雅,那一个个字仿佛已不仅仅是字,而是一种无形的连接。遥想当年仓颉造字时‘天雨粟,鬼夜哭’的场景,这文字里仿佛也藏着无形的力量,能打破人与人的界限,能让人神共鸣天人通一。

    十月二十三日辰,官家头戴通天冠,身穿绣十二章纹的大裘冕服,乘着金辂在众臣簇拥下登上南天门,来到岱顶神庙。只见群山被云雾淹没,五色云万里逍遥,只露出几个山尖,云雾像一个玉盘悬浮在天地间,众人恍如身处天上人间。

    忽然间,只见乌云密布,天色暗了下来,随着沙沙簌簌的声响,突然狂风大作,吹得众人衣袂乱飞。

    一下子黑下来的不只有天,还有众人的脸色。

    如此庄严的时刻,却忽然有狂风雷霆之势,众人不敢言语,占卜师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哆嗦着继续画符。官家沉默不语,一旁的丁谓、王旦等人更是大气不敢出,只是默默指示着众人准备仪式所需,圆坛祭天,方坛禅地。

    狂风越是肆虐,祭坛周围便越是死寂。他们心下祈祷着,可千万不要下雨,千万不要下雨。

    少时,云缝里蹦出一束天光,众人仰面望去,只见那云雾被吹散开,幻化成各种形状,如蛟龙潜云海,姿态万千。顷刻,天地间便万里无云、天光潋滟。

    众人的脸色也如那天光,云开雾散。

    朝阳露出了它的笑脸,在众人看来,这是他们这辈子所见的最美的日出,不是因为它在泰山,而是因为它方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出场。

    等到朝阳初升,众人先把各地献来的珍禽异兽放生于山林,官家拾级登上圜台,祭祀祀昊天上帝,封祭昊天上帝及五方诸神。昊天上帝即昊天金阙至尊玉皇大帝,他是四御之首,山海经中记载‘西二百里,曰长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其兽皆文尾,其鸟皆文首。是多文玉石。实惟员神磈氏之宫。是神也,主司反景。’

    接着中书侍郎开始诵读玉牒文:

    五稼时稔,百姓丰年。

    天沐膏雨,地涌甘泉。

    众人山呼万岁,振动山谷。

    礼毕下山,官家自感胸中抑郁之气顿消,还特意拐道曲阜,观孔府、游孔林、拜谒孔庙。

    是夜,天子传召八位随行大臣,准备赏赐每人一条玉带,可内侍说只准备了七条。丁谓掌管财务,他推辞说自己不要,可别人都有玉带,唯有丁谓的布带略显寒碜,官家愧意顿起,于是让人把他那条价值百万的御用玉带赏赐给丁谓。这下好了,丁谓不但得了一条最好的玉带,还得了一个谦让的美名。

    官家突然想起大臣们这几月跟着自己吃素,“众爱卿这一路吃素,受苦了。”

    枢密副使马知节连忙说,“一点都不苦,我们私底下偷偷的杀驴吃呢!”

    大家听了他的话都是哭笑不得。他是个粗人,据说他的名字还是当年太宗所赐。他领兵有道,嫉恶如仇,十八岁时任彭州监兵,以严己律兵深受百姓的爱戴。他还有一个更大的特点,就是不会说谎。

    原来,从京都出发,官家坚持一路吃素,还未到泰山就见他瘦了一圈,内侍心疼他,便让有个小内侍悄悄的把鸡汁滴到菜里,结果被官家发现了,让人把小内侍逐出。

    可安公公如今却计划着如何给官家再物色培养一个小内侍,于是便差人去附近的州县到处寻找合适人选。手下办事倒是利索,不多时就找了几个俊秀的年轻人。安公公挨个查看,他们有的两腿筛糠,有的满脸汗水,有一个却颇为镇定。

    只见他长得白白净净的,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年纪,安公公连连点头,示意手下把其他几个都打发走。

    “你叫什么?”

    “五儿!”

    “哦,你在家里排行老五?”

    “我爹身前是个教书先生,他说色有红黄蓝白黑,音有宫商角徵羽,味有酸甜苦辣咸,所以就给我起了个五儿!”

    “嗯!不错,还是满腹文采的嘛!”

    见五儿腼腆一笑,他又问道,“你可愿意侍奉官家?”

    那五儿睁大了眼睛,这下明白了,原来是皇帝一伍的,怪不得他们行事乖戾神秘,父母也是不动声色便将他交予他们。

    能侍奉官家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他忙道,“能侍奉大官家,五儿求之不得!”

    安公公嘴角一扬,“那你可舍得你那传家宝?”

    五儿一脸诧异,“我没有什么传家宝!”

    公公上前,低头看了看他,好一个面人捏做的模样,又伸手弹了弹他的裤裆,五儿刚才还从容愉悦的神情此下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有人从里屋出来,颇为神秘地小声道,“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公公点点头,又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就要过来牵他,那少年像见到了阎罗王般,瘫软下去匍匐在地,“公、求求公公,我还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呢!”

    安公公边推攘着他往里屋走,边安慰道,“你就放心吧,只要你好好伺候官家,往后赢得功名,后辈有的是人争着做你的后人。听说过曹孟德吧,他的祖父曹腾还是个阉人呢!”

    “可、可大丈夫岂能做无根之人。”

    安公公鼻嗤道,“你要做大丈夫,跟是不是无根之人没有关系,有的有根之人懦弱无能,有的无根之人,却浩气长存!”

    他突然豪情万丈,吟诵起来,“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吟咏完,深深舒了一口气,好似皮肉都畅快呼吸,“人家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被处以宫刑以后不是写了《史记》这千古绝唱,后世敬仰?”

    五儿浑身颤抖,冷汗几乎湿了一地,泣不成声,“请公公开恩…”

    “你这么害怕,是瞧不起我们这样的人?”安公公声调出奇地高,五儿心里一悸,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不、不是的。”

    见五儿不说话,他微微一笑,“我再讲个故事给你听,也就在一百年前,后唐有一个宦官叫张居翰,他改了皇帝圣旨上的一个字,却救了前蜀上千个臣子和家眷的性命。”

    “他本是唐时的宦官,唐末天复年间朱全忠和崔胤大批屠杀宦官,节度使刘仁恭协助他逃到幽州一带的大安山中。后来,他运筹帷幄协助李克用在动荡之际守住了潞州城,李克用死后,他的儿子李存勖建立了后唐,再后来,李存勖吞并了岐国,灭了前蜀,前蜀国主王衍投降,带着臣子和家眷上京请罪,他们还在上京途中之时,后唐皇帝突然心生怀疑,怕他们反叛,于是忽然下诏‘王衍一行,并宜杀戮!’张居翰身居高位,负责拟写诏书,他心生怜悯,不畏杀头之险把‘行’字改成了‘家’字,就这一个字救了上千条人命,传为佳话。”

    五儿听完,漠然不语,仿佛被那张居翰悲悯的事迹所感,可当下却没有人悲悯于他。

    安公公尖着兰花指拍拍他单薄的肩膀,“好了,你从此之后就叫做小五吧!”

    “公公,公公,如果你阉了我,我这辈子就彻底废了!”

    “废了?为什么废了?恕我直言,你没有满腹诗书考状元,没有一身武艺为国效力,没有一技之长又家徒四壁,就指望着这样庸庸碌碌的过一辈子?你就这样不思变化才是真的废了!”

    安公公拍着他的头顶,摸到他耳鬓,把他的头掰凑过来,低声道,“花木兰替父从军,曹大家为兄整理《汉书》,就算是女人,也有不让须眉的,你这思想顽固的,真该改改了!做男人是一辈子,做女人也是一辈子,就算做个内侍也是一辈子,只是你付出了不同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像张居翰一样,你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因为你缺胳膊少腿了,缺了传家那玩意儿,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五儿连连摇头,泪止不住的流淌。

    “公公,你在这儿啊,官家召见几位大臣,召你前去伺候哩!”

    “我就来!”

    安公公说着起身,摸了摸五儿的下颚,“从今天起,你就叫安小五了!”

063 清凉山

    西望龙泉锦绣开,

    紫云郁郁锁仙台。

    就中一片清凉地,

    劫火曾经几度来。

    五台山又称清凉山,有望海、挂月、锦绣、叶斗和翠岩五峰,有的层峦叠翠,有的红枫披石,古时游仙道士常常造访,佛教中它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据说两百多年前文殊菩萨还派了五百仙人常驻于此。

    唐时普明禅师也曾修行于此,

    ‘南台之麓,仙人之居。

    春云霭霭,暮雨霏霏。

    卧于石罅,而坐神龟,

    杳然飞去,仙花披靡。’

    放眼望去,五峰只见三峰耸出云表,近处山花灿烂松柏清幽,一阵清风袭来,不觉凉丝丝的,党项的使者叹道,“果真清凉之地!”他身材修长,倒有几分宋人的文气。

    “这里夏天仍会飞雪,山顶有百年不化的坚冰,山底却是绿树成荫。”张沾沾沾自喜道。

    “奇怪了,这五峰为什么是平的呢?”另一使者膀大腰圆,却像个孩子一样好奇。

    张沾笑了笑,“这五台山原本叫五峰山,传说当年佛主在天竺涅槃前指着北方,文殊菩萨便朝着那方向来到了这五峰山。当时五峰山险峻雄奇,得天之风姿,五座山峰就像人的五根手指一样挺立于天地间。可生活在五峰山脚下的百姓却苦不堪言,因为境内缺水,他们每日要到很远的地方取水饮用,更不用说灌溉田地。文殊菩萨看在眼里,于是化作一个瘦弱的小沙弥,前往东海龙宫,向龙王索要清凉石。

    龙王自是不会理睬,让人把小沙弥撵了出去,可小沙弥却始终不放弃。龙王无法,只好让小沙弥进了龙宫,说清凉石他有,如果小沙弥能搬走的话就拿去吧,紧接着龙王带小沙弥去看那清凉石,一路到了龙王的寝宫,原来,那清凉石就是龙王的床榻。龙王心想小沙弥那瘦弱的样子料是无法搬动,谁料小沙弥手一挥,那巨大的石床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佛珠握在了小沙弥手中,龙王此时才知道小沙弥并非凡人,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得让小沙弥把清凉石带走。”

    “菩萨要清凉石干什么?”

    “你且听下文。”

    他不急于解释,而是继续说故事,“文殊菩萨带着清凉石来到五峰山,把清凉石放在拇指峰和食指峰的中间,顿时山拗口流出两道清泉,一路绵延到五峰山脚下的村庄,从此五峰山脚下沃野千里,良田美地数之不尽。”

    “菩萨真是心善,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这清凉石是骗来的,纵然他是为了百姓,发心很好,但取得的方式却算不上坦荡!”

    张沾觉得他说得有理,可是内心还是不能认同,也不好与之争辩,只好继续讲他的故事,“不久后,龙王的五个儿子回到了东海龙宫,见清凉石塌不见,一问才知清凉石被菩萨带到了五峰山。他们不待龙王应允,结伴来到五峰山,削平了五座山峰,分别站在新形成的山台上严正以待,意欲讨回清凉石。

    文殊菩萨以五峰山脚下的百姓疾苦晓之以理,最小的五王子有所动容,表示不再追回清凉石,可是其余四个王子执意追回,后来一场大战,四位王子落败被封锁在石洞中,文殊菩萨见五王子骨骼清奇却神色复杂,说自己座下正缺一弟子,不知他是否愿意留下来修行,五王子答应留下来,也为了帮助四位哥哥早日脱离禁锢。自此以后,五峰山不再有峰,改名为五台山。”

    “原来如此!”

    “前面就是佛光寺了!”

    远看佛光寺仿佛被山峦烟雾托起在万重关山里。

    这佛光寺是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时所建,唐时法兴禅师建了弥勒大阁,唐武宗时又遭破坏,仅有一塔残存,近年来,大宋又多加修葺,渐渐恢复了往日风貌。庙里供着文殊菩萨,他头顶五髻,右手执剑,青狮为骑。佛前有大家供奉的鲜花、清水,据说能去染成净,转痴成慧。檀红、水灰、深紫色的灯幢垂下来,却不觉拥挤和喧闹,反而有了隔世的清净之感。

    他们接着还造访了罗睺寺和大孚灵鹫寺。传说罗睺是释伽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为密行第一。大孚灵鹫寺是东汉时天竺高僧迩叶摩腾和竺法兰在五台山所建,当然,他们所建的寺庙要数在洛阳的白马寺最为得名。

    几年前,灵境寺的和尚说灵境寺的寺门突然自己打开了,他们还见庭中有脚印。

    “我这就送几位回下榻之处?”

    “多谢!”

    张沾道,“是我们该感谢西平王才对!西平王宅心仁厚,精通佛理,又广积善德,为五台山新修十寺,是我五台县之福啊!‘乾坤以有亲可久,君子以厚德载物’祈福、印经、供斋、放生,修建寺塔与佛堂,皆发由清净之心,具有无量功德。”

    德明摆手,“处处尽是华藏界,从教何处不卢!”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原来,前年,西平王德明的祖母罔丽氏在延州去世。鄜延钤辖张崇贵不知如何处理,只好上表圣上,官家遂遣殿中丞赵稹为吊赠兼起复官告使,亲自送罔丽氏灵柩至党项灵州,德明以丧乐迎至柩前,感恩戴德,痛哭流涕。不久后,德明就遣使请求到大宋境内五台山上修建十座寺庙,为祖母祈福。宋庭商量之后决定成全德明的孝心,遣阁门祗候袁瑜为致祭使,一路护送德明所供物品至五台山。

    寺庙建成后,经宋庭应允,德明派了九名特使来五台山代其朝拜祈福,顺便看看所捐建的十座寺庙。阁门祗候袁瑜还专门派了手下张沾做他们的导引。

    只是大宋不知道,德明就混在这几位特使当中。

    他们一路往五台县衙驱驰,德明望着车外山川,寺院的红墙黛瓦,山间的白云绿树,路旁的乱石野花。只见柳穿鱼的花朵像小兔子一样长着两只长耳朵,委陵菜的小黄花上趴着一只棕色的蚱蜢。山风吹过,远方的檐铃仿佛叮当作响,明明马车往前,可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拉进了回忆的漩涡。

    当年继迁避走地巾泽,后来夏州知州尹宪奉太宗之命派巡检曹光实带领数千精骑向地斤泽发动夜袭,焚烧了几百帐篷,杀了五百多人,俘虏了继迁的妻子野利氏和母亲罔丽氏。原本大宋是想以此为要挟让继迁就此屈服投降,可是继迁却出奇意料的不管妻子与母亲的死活,带着年幼的儿子和亲信远走盐、原一带。有人骂他残忍心狠,有人骂他不忠不孝,可没人知道他想什么。人类的纠结、残忍、自私,在利益权势面前,那些所谓的血浓于水的亲情,心如刀割的爱情,都是那么模糊。

    当时太宗皇帝说杀掉野利氏和罔丽氏,在保安军北门斩首示众,以儆效尤震慑河西一带的部族。可同为同章平事的宰相吕端却说,当年项羽烹刘邦父,刘邦说留一杯羹,杀了她们继迁也不会投降,反而只会更加坚定继迁的反逆之心,于是太宗听取了吕端的建议,把她们软禁在延州,封为西河郡夫人。虽然他跟母亲同处人世间二十六年,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哦,不,他刚出生的时候一定见过她,可他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时候在梦中,他还会梦见自己的母亲,虽然他看不清她的面庞,可他内心坚信她就是自己的母亲,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她很温柔,她的栖息就像柔软的云海一样包裹着他,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放松。那种像是融入血液里的亲近感让他沉醉,他有时候醒了过来,那种感觉还在,好似跨越了时空。

    可他们明明就在同一时空,却像彼岸花的花叶,生生不能相见。

    天地间忽明忽暗,像是黑夜与白昼之间交替着色彩,阴一半、晴一半,世间也一样,喧嚣一半、安宁一半,浑浊一半、清澈一半。老子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人生不能强求万事皆如意,一半便好。

    忽然,随着嘚嘚嘚的声音,拐过弯,对面也来了一辆马车,此处山道不足以并驱,得有一车的人下来,然后把车挪到边缘才能勉强错过。

    来人气势汹汹,不是很有礼貌,“喂,你们让一下!”

    张沾心平气和地说,“我们靠近悬崖,不好挪让,还请你们往里靠一下。”

    对方拒绝得很干脆,“我这边车里坐的是回鹘使者,不方便!”

    张沾也生气了,“我这边车里坐的是党项使者,也不方便!”

    “我这车里坐的是回鹘使者尼法仙,官家可是亲自下诏让我们陪游五台山!”

    尼法仙?德明只觉得这名字熟悉,回鹘使者,应该是甘州回鹘没错。德明没记错的话,这个尼法仙就是甘州回鹘可汗夜落纥的手下。弥雅与甘州也是向来水火不能两立,夜落纥也和潘罗支一样,一度想吞并了弥雅,只是没有得逞而已,而他们对甘州也像凉州一样渴望。

    等得到大辽和大宋的封赏后,德明就开始了他的‘河西计划’。

    五州城不过弹丸之地,北有大辽,东南有大宋,唯有一路向西,控制河西走廊,方能在夹缝中寻找另类生机。况且,东和西战,是继迁在世时就定下的策略。对于攻打甘州他没有丝毫犹豫,去年,他派张浦率数千骑攻甘州,可夜落仡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弱,甘州城滴水不漏,久攻不克的张浦兵败而还。

    “我这车里的党项使者不仅是官家亲允上五台山,而且还在五台山捐建了十座寺庙!”张沾争取不落下风。

    没想到两个大宋接待使竟然为了回鹘和弥雅相互较劲起来。

    德明对张沾道,“没事,我们下车让行吧!”

    “你们坐着,我就让他让!”张沾虽然看起来温和,可也有几分傲气与执拗。

    德明望了一眼对面那人,好似没有松口的意向,“我们僵持也毫无意义,不过徒耗光景而已!”

    张沾不畅快,可也不想与讨厌的人同处一方,“既然几位不介意,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于是悻悻下了车,德明他们几位也结连下了车,安抚着马儿,待那人得意地扬鞭而去,他们才上车,突然间,只觉得前方道路瞬时宽了起来,其实,路还是原来的路。

064 贺兰石

    季秋九月,乌雀入海、候鸟南徙。

    流云徜徉在长空,忽一大片,忽一长溜,像列队的骑兵般,忽然横扫天下,忽又纵向披靡。

    再看那连绵起伏的贺兰山,有的像奔驰的骏马,有的似沉睡的佛陀,有的像油光水滑的少年,有的似皱纹满脸的老者。贺兰山为弥雅人扛下了北部的严寒,挡住了西部的流沙,更为他们保存了祖先的图腾,延续了部族的血脉。

    嘿咗嘿咗的声音混着溪流声在山间回荡,许多采石者都在这一带活动,据说那山坳口常有大石随山洪滚落谷中,撞击声大如洪钟,所以弥雅人都称此处为滚钟口。

    有时候,采石者往往要走上十几二十里才能找到一块可用的石头。在外人看来,那些石头平平无奇,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那贺兰石的华彩都包裹在那一层层灰暗的岩衣里。世人只道采石者往往要有一双能穿透表象看内里的慧眼,可采石者们却说自己并没有什么奇门异术,就是不急不躁平复心境,用心去感觉,对,就是靠感觉而已,仿佛有一股奇异的连接,冥冥中指引他们找到那些蒙尘的璞玉。

    找到璞玉后,采石者往往还要花好几天才能把它们‘请’下山,经过石匠们的加工打磨,它们要不成了富贵人家的祥瑞摆件,要不成了弥雅人身上的坠饰。

    滚钟口腹地草木繁茂,青蓝色的小鸟儿在茂密如大伞的树梢旋飞,就像是一簇簇灵动的繁花。数条山流汇聚于低洼处形成了一汪湖泊,因为湖面不广,所以都叫它星湖。湖岸的原野上羊群似珍珠点缀,马儿悠然嚼着秋草。

    “常言道,望峰息心,窥谷忘返!贺兰山无论是晴是雨都能让人平静!”

    张浦霜鬓雪须,中等身材,一身青衫给略带老态的他增添了一丝神采。他微眯着老眼,只见这是一方静谧的水草地,西北接着原野,东南依着贺兰山,已经开始秋黄的苇草在湖中荡漾,夕阳低到了远处的湖岸,霞光透射过来把苇草拦腰折断,而那苇穗,便像精灵一样浮游于云天。

    “是啊,风薰日炽,可又风烟俱净、清逸飒然!”

    接话那人一袭骊黄长身玉立,白面宽额,显得丰神俊朗。他就是如今弥雅的西平王拓跋德明,自从由五台山回到灵州,德明好久没有这样舒心地散步了。

    忽然,一大团浮云游移过来,挡住了霞光,慢慢的,云朵间生出了一条裂缝,霞光从裂缝中透过来,似乎更加耀眼了。德明不禁想到了如今的弥雅,就像是开在契丹与大宋夹缝间的花儿,在夹缝中寻找着阳光,小心翼翼的生长着。当年祖先们在地巾泽的时候,是在吐谷浑和吐蕃王朝的夹缝中生存,如今,弥雅又在大宋和大辽的夹缝中。可这未尝不是好事,因为在夹缝中苟且,不正说明还年轻,还有希望么?虽然这路程充满艰辛与荆棘,可总要在凄风冷雨中为自己找一片更为辽阔的草原。

    草木有情,春荣秋谢,亦荣亦枯。

    远处岸边的蓼花苇叶披上了霞光,像燃起了熊熊篝火,近处星湖却时而如一面铜镜,时而如一汪绿玉。不管它的倒影是何等的尊贵荣耀,它永远是那么沉静温婉、波澜不惊。

    扑棱、扑棱!

    孩子们高兴地在草地上翻滚,直到浑身裹满泥土星子、青草沫子,惊得湖边的白鹭花容失色,有的踮着脚尖逃往湖中央,有的潜往草丛中,有的蹬脚要飞,一阵水烟弥漫……

    他们正是鸠车竹马的年纪,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头顶着小鹁角儿,穿着对襟短衣,看起来很结实的样子;另一个瘦瘦长长的,就像他随身携带的云纹玉璧一样,瑞光四溢;还有一个腰间则戴着月牙形的玉璜。

    《周礼》中就有以苍璧礼天、黄琮礼地、青圭礼东、赤璋礼南、白琥礼西、玄璜礼北的记载。至周以后,所谓的玉璧、玉琮、玉珪、玉璋、玉琥、玉璜不再只是祭祀用的神物,而是成了贵族公子们腰间的挂饰。

    那孩子所佩戴的是和田白玉龙文璜,玄璜如半壁,似月亮有浅浅的泌斑,黄中带白,白中带青,质如凝脂,灼灼生光,又不失沉静内敛,据说是最有灵性的。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深邃而光亮,挺拔的鼻子透露着掩藏不住的豪气。

    云朵叆叇,灰蓝的长空像是被划花了脸,横竖躺着几撇猩红而黯淡的日光,黛紫色的远山仿佛即将吞没那云海最后的灿烂。

    三个孩子继续打闹着,突然,那个戴玉璜的孩子眼神杳渺一脸木然,他只觉得一阵晕眩,像有硕大一团灰雾从天而降向他压将过来,又像乌云撵走了披着红衣的暮霭,黑压压地包裹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一阵窒息,一阵昏天暗地。

    他以为自己眼睛花了,索性闭上眼睛,睁开时却见一排锐利的戟剑向他直刺过来,还有锐利弯曲的铁钩侵袭而来,只是一瞬间,小小的他就被扑倒在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呼吸似乎瞬间停止,小伙伴们的喊叫声也像是从九霄云外传来。

    德明一行人听到孩子们惊叫急忙赶了过来,一个眉骨清奇的年轻人跑在最前头,方才脸上的沉默忧郁变成了关切,“昊王、你怎么了?”

    不待那孩子回答,只听一声长唳划破了广漠寂寥的塞上黄昏,众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像是遇见了这辈子最不想遇见的东西,那眼神里有惊诧、有迷惑、有难以置信、还有长吁短叹。

    唯有咩迷图不会白花时间去琢磨观后有感,他拉过随身携带的长弓,便对准那物件,果敢而坚决。

    “勿要射!”

    咩迷图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说话的人正是西平王,负气地把弯弓往地上重重一掷,“为什么?”

    野利戈多连忙劝道,“咩迷族长,不要对西平王这样讲话!”他虽然高大,却是秀鼻薄唇,温文尔雅的样态。

    “它跑了!”

    咩迷图乌发浓密,身材壮硕,看上去就是脾气暴躁的样子。

    这时,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那物件壮如大雕,音如晨鹄,急速向下俯冲后骤然上升,略微平衡了身姿,之后像离弦的箭矢长啸着腾空而去,以凌云之态翱翔在暮色朦胧的天际,残留的霞光覆盖着它的羽翼,影子也随之划过山峦,像是神人之笔在山间挥舞。

    不过,雄鹰从来不会顾影自怜。

    那孩子大惊一场,倒也神色安宁,他们连忙上前抱起他浑身细细查看,而他的小脸上一团懵懂,还不停用余光追随着早在长空中浮游远去的雄鹰,大家又是一阵惊叹,不想他小小年纪竟然能不哭不闹。

    德明看了眼那孩子,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他仰望着暮色茸茸的长空,和似被那物件抓破的暮霭,久久凝视,像是陷入了回忆的深海里,直到眼睛微微酸涩,才低头徐徐道出那段故事。

    他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先主拓跋赤辞九岁的时候,与族人走失,只身误入狼谷中……”

    那群凶狠的东西在山坳子里、岩石下面把他团团围住,他当时不过是个九岁孩童,四处张望着期待有人可以带他远离那场血腥,可周遭没有半只人影。绝望中他想到了父亲,记得他曾经说过:当你绝望的时候就抬头望望天吧,试着把眼泪倒回眼里,你会浑身充满力量!

    拓跋赤辞抬头望过那浩淼的长空,但它好像对即将在这大地上发生的惨剧毫不知情,他想也许这就是天命,索性就让它去吧!可偏偏命运也像是个爱捉弄人的孩子,当你心死了,撒手了,它反倒觉得不好玩了……

    “就在先主认为穷途末路之时,远方飞来一只鹰鹫,他时而张着巨大的翅膀,像雄霸天下的主,时而又收起翅膀,像能刺穿胸膛的利剑,往狼群中扑去,野狼惊得四下逃散,先主才幸免于难。”

    他身为弥雅的统领,不免有些文绉绉,可咩迷图是个粗人,听故事倒是可以,可要说得简单明了,咬文嚼字那套让他们浑身不自在,仿佛是个局外人,找不到地方磨皮擦痒。

    德明继续说道,“待他回到地津泽成了拓跋家族的大族长,就对天发誓,只要是我拓跋家族的后代,见鹰鹫如见佛祖,至此以后再不对鹰鹫曲弓!”

    弥雅人中有大大小小几十个部族,而拓跋家族便是他们眼中的王族。在大多数弥雅人的心中,当年协助大唐平定黄巢叛乱的拓跋思恭是弥雅的中兴之祖,可对他们拓跋家族来说,他们更崇拜的却是拓跋赤辞这位先主。弥雅人曾和吐谷浑交好,后来吐谷浑被大唐所灭,面对强大的唐帝国,拓跋赤辞却拒不投降,也许就是他这种铁骨铮铮的个性,这种脚踏风口浪尖而处之泰然的潇洒作态,使他就像弥雅人心中的神鹰,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仰视,活在他光辉羽翼的庇佑下。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奇事,当真是神鸟啊!”

    野利戈多赞到,眼光也随之转去,哪还有它的身影?而那戴玉璜的孩子起初听得出神,这下只觉得脖子火辣辣地疼,下意识地用手一摸,随即像小鲢鱼一样皱扁了嘴,纵情大哭了起来。

    “昊王,怎么啦?受伤没有?”

    那孩子只是哭,戴云纹玉璧的孩子用衣袖为他擦着眼泪,擦着擦着突然也没来由地跟着哭了起来,甚至比另一个还伤心。

    “稔荣,你怎么也哭了?”

    咩迷图刮着他红通通的大蒜似的鼻头,满脸疑惑,“我就纳闷这灵州半年不下一场雨,黄河的水又浑又黄,哪来你们这么多清亮干净的眼泪?”

    张浦俯身看了看那孩子脖子上的伤,只是些浅浅的抓痕,德明转头盯着那白发老者,原本平静的眼里也有了一丝暗涌,张浦边哄着孩子边应道,“说是他的那块月琈石丢了!”

    ……

065 云中客

    天光潋滟,朝阳像个任性调皮的孩子,把巍巍然伫立在辽原上的山峦拖倒在地。霞光毫无保留地参合着,有的弯曲旋转兜成圈圈、搅出五光十色的云烟,像仙人沏着茗茶,缓缓从山坳口溢将出来,流泻过数重山。

    鹰鹫以天空王者的姿态翱翔在苍穹,翅膀尾翼像一片片戟剑,爪子鹰喙如一截截铁钩,又如夜空下那一弯新月。它睥睨着苍茫大地,它带着胜利者的骄傲,携着出征者的疲惫,还有那颗小石子,来到了一片秋光点染的水草地。

    最美不过灵湖秋,水天一样的颜色。

    霞光如碎金洒在湖面,合着云彩倒影波光点点、轻盈灵动;湖水像被朝阳烧了波心,如熬透的红糖,似乎要带着柔光流尽,又仿佛,不只是水的力量,而是平地,只是多了游荡。

    一群鸿雁踮着如枯枝般的脚丫在汀上歇脚,有的优雅地踱步,它唯美优雅的身姿,频频簇簇的步态,像极了一副山水泼墨画,皴、点、顿、扬,晨雾缭绕着、缱绻着、缓缓淌过沙渚,朝霞凝聚着晨光,沉沉照在它们头顶、脊背上,像是披了一件金色的纱衣,流光溢彩,缕缕如丝。它们原本以为自己就是最独特的存在,直到见到了它!

    它拖着沉重硬朗的羽翼,光秃秃的头像一个早已出世的修行者,流泻出不可一世的孤傲,和出尘绝代的风华,它的周遭好似都弥漫着叫做距离的气息,好似总要放远了,才能感觉到它的那番高贵,那份神秘!

    可是,在它们看来,那孤傲中却难免孤寂,“老兄,你飞得那么高,可曾发现那天上还有比云朵和彩虹更美的东西?”

    鹰鹫瞥了一眼这群小个子,自顾梳理着翅膀,“当然有!”

    鸿雁好奇,“那是什么?说来听听。”

    鹰鹫静静闭上了眼,“你自己上去看吧!亲眼所见总比道听途说强。”

    鸿雁有点不高兴了,不过好在天生乐观,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寒露过后,我和我的伙伴们就要往南去了,你要不要一同前往?南方可美了,有融融绿云、团团青烟、剪剪清溪、霖霖细雨、娟娟新月、斑斑霜花、卷卷芭蕉、簇簇芳菲、茸茸秋草、漫漫山花……”

    它如数家珍,声调雀跃如黄莺儿的娇啼。

    鹰鹫冷冷道,“这里有淙淙湍流、矗矗沙柳、茫茫暮霭、猎猎西风、渺渺大漠、滚滚长河……”

    鸿雁不服气继续说道,“我在南方交了好多朋友,有燕子、黄鹂、鹧鸪、翠鸟…”

    “去吧!”

    不等它说完鹰鹫就打断道,“你的梦在远方,而我的梦在高处。”

    人各有志,鹰鹫憧憬万里高空,鸿雁则选择留在云端,燕雀习惯于栖息在枝头,而鱼儿却愿意在柔波里浪荡。

    那鸿雁突然眼睛一亮,“咦!?这颗小石子真漂亮,就送我吧,让我把它带到南方,就当你也曾到过江南!”

    看鹰鹫也没有拒绝,鸿雁不再多说,抓起小石子,说远行就远行。

    它们每年秋天都会迁徙到南方过冬,而到了春天又飞回北方,虽然南方温暖,但它们并不眷恋,因为北方才是他们的家乡,就这么日赴一日,年复一年。

    它们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当别的鸟儿询问时,它们也曾低头沉思过那么一阵:也许因为它们的祖先就是这么做的,它们把这年复一年的迁徙当做对祖先的一种纪念!

    或者说是一种习惯吧,有些老规矩了改不掉了,一到这个时节翅膀就蠢蠢欲动充满力量!

    又或者说是为了证明它们的独特,做别人认为可笑的事?

    再或者说---为了旅行与流浪?

    它们似在旅途,又胜似旅途,似为了生存,又似为了心中的那份憧憬与信仰;试问,是谁在为它们指航?是那颗北极紫薇星辰?是南方的暖流?还是那太阳光?抑或是内心的感知?

    它们掠过黄河,到了灵州城北一座巍峨的府邸上空,那里亭台楼阁层层叠叠,烟柳画桥袅袅娜娜,它们知道,这样的建筑在塞外很是罕见,于是决定停下来休憩一番,前脚刚抓住屋脊,后脚却传来愤怒的人声。

    “张浦,你说什么!?”

    “原本以为六谷部已经四处溃散,没想到它死灰复燃,据说统领六谷部的竟然是那个消失了近五年的司铎督!”

    说话人鹤发白须,他的对面是一个长身玉立满面怒气的青年男子,只见他倏忽一转身,长袖一掠,墙上的长剑转眼已到了他手中。

    张浦见状连忙阻拦,“西平王,你要干嘛?”

    原来,他正是如今弥雅的西平王拓跋德明,昨晚刚从星湖回到西平府,今早就听闻凉州城被吐蕃六谷部夺了去,怎不愤懑,“当然是发兵西凉!”

    “万万不可!”

    “父王就是为凉州而死的,失去了凉州就等于辜负了他的梦想!”

    原来,自从他们的先主拓跋思恭助唐平定叛乱之后,大唐皇帝把西北黄河一带的灵、夏、绥、宥、静五州城给他,并赐拓跋家国姓‘李’,还赐其铁券御札作为他们家族世袭五州城的凭证。

    大宋建国后,太宗皇帝赵光义欲收回五州城,德明的生父拓跋继迁与他们进行了近二十年的周旋,终于夺回了五州城,还另外打下了西北重镇灵州城,并在灵州城建了这气派的西平府。

    可人的野心不是固有的东西,它会不停地滋长,后来在大宋景德元年,拓跋继迁又西征凉州,凉州吐蕃六谷部的首领潘罗支诈降,诱杀了拓跋继迁,德明为了替父报仇,用反间计诛杀了潘罗支,夺取了凉州城。可他一回灵州,地方豪强又联合起来占领了凉州。去年,也就是大中祥符元年,凉州吐蕃部族内讧,德明趁机再次打下凉州。没曾想,这次又被潘罗支弟弟司铎督夺了去……

    凉州作为五凉京华,河西都会,通一线广漠,控五郡咽喉,一直以来数遭兵燹。不管是大汉飞骑霍去病还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不管是西秦国主乞伏乾归还是南凉武王秃发乌孤,都曾经征战于这片土地。

    同样,弥雅人对凉州城也有一种执念。

    “德明,你要三思,六谷部刚拿下凉州,一定会对反击有所准备,再说我们不久前攻甘州不利,士兵疲惫士气不振,不如先静观,再图伺机反攻。”

    德明稍稍冷静了些,说到前段时间甘州一战,他也是挫败不堪。

    原来,就在今年年初,他亲自带兵出侵河西回鹘统治的甘州城。大军刚出凉州往西,不曾想大白天就出现了寓意不祥的恒星,入夜,欃枪星又划过天际,这时,回鹘军竟然神出鬼没地半路偷袭,弥雅军伤亡惨重,营帐尽毁,只得率军半路折回。

    西征甘州的失利,可以说是这凉州失守的导火索。

    “我们派出的探子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说司铎督身边多了一个叫蔺毡丹的和尚,而且司铎督今年接连派那和尚向大宋朝贡了两次。”

    德明点点头,觉得也对,对于一个平白无故消失了五年的人来说,他有太多的谜。

    “还有,”张浦又道,“关于榷场解封的事,大宋那边还是没有回应!”

    所谓的榷场便是货物交易的场所,西平府很大的一部分财政收入就是靠在大宋沿边榷场贩卖青白盐。弥雅盛产青白盐,前西平王拓跋继迁还占领了盐州北部大量的盐田,其中乌池、白池、细项池、瓦窑池更是名扬天下的盐池。

    大宋虽然土地广袤,江南与中原物产丰饶,能出瓷器能出丝绸,盐池却不多!昭化红盐,梧桐黑盐,吉兰泰白盐等虽然精良,可往往价格奇高,蜀地益州火井煮盐虽然公道,可蜀道崎岖运输困难,到了北方也是奇货可居了,而弥雅的青白盐便宜多了,成了大宋西北面老百姓的首选。

    盐是会再生的,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这些年他们在榷场赚得盆满钵满。

    之前大宋在神木、府谷一带,还有靠近契丹和大宋的并州及代州新开了榷场,德明却还嫌不够,因为这些年不时向甘凉二州发兵,财政方便已捉襟见肘。于是他派人悄悄在石州浊轮谷开放了榷场贩卖青盐,不曾想还是被大宋发现了,宋庭一气之下不但把浊轮谷的榷场封锁了,就连神木、府谷一带的也一并封锁了。

    这下经济来源掐断,他怎能不急,连忙让张浦起草上表请求宋庭再次开放榷场,可没想到宋庭说重开榷场的条件是他们派王族子弟入宋做宿卫。

    这就相当于人质,德明当然不许,于是又上表宋庭说相关子弟身体欠佳,恐不适合长途奔波,宋庭知道是搪塞之语,所以此后对重开榷场的事都是充耳不闻、不予回复。

    “还有……”

    张浦话没说完,他脸上布满一层暗色,像那暴雨前的低空。

    见他欲言又止,德明催促道,“还有什么?”

    “大宋在边关粘贴了告示,严令与我们进行铜铁贸易!”

    德明眉骨抖动,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是不是因为大辽的关系?”

    张浦点点头。

    弥雅虽然产盐,却不产铜铁矿,他们不仅需要制作农具,还需要制造大量的兵器,而不管是大辽还是大宋,对铜铁矿的交易都非常保守。

    无法,德明只有让使者去两国朝贡的时候顺带进行大量的铜铁贸易。可这次去大辽上京朝贡时,使者们的暗中交易却被发现了,萧太后一怒之下,下旨限制与弥雅的铜铁贸易,此令一出,大宋才知道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于是也严令与他们进行铜铁贸易。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德明不禁想到了如今的弥雅,就像是开在大辽与大宋夹缝间的花儿,在夹缝中寻找着阳光,小心翼翼的生长着。当年祖先们在地斤泽的时候,是在吐谷浑和吐蕃王朝的夹缝中生存,如今,弥雅又在大宋和大辽的夹缝中。弥雅像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未经过壮年,就已经力不从心了。

    “西平王,这下没有铜铁矿来源,我们的兵器制造怎么办?”

    德明眉头深锁,思忖了半刻,“继续,哪怕用铜钱来打造都在所不惜。”

066 芙蓉花

    鸿雁继续往南飞。

    它们穿梭于云雾里,越过昏黄的大漠,飞过枯萎葕黄的沼泽地,跨过落日余晖下的浅滩,拂过布满落叶的香径枫林;它们经历过狂风暴雨,抗争过致命天敌;白雪皑皑的山顶有过它的痕迹,湛蓝的苍穹里划过它们的羽翼,蓝玉般的湖面倒映着它们的清影,甚至是烟波浩渺的海洋也有过它们的足迹。

    它们穿过郁郁葱葱的森林、穿过如玉带的河流、穿过星星点点的房屋、穿过纵横交错的原野,才不管那是哪个国家的地盘,才不管人们规定的疆域界限。

    就这样飞着、飞着、到了如烟如雾的江南!

    江南的秋烟雾缭绕,水气满满地蒸腾着大地,林子里、山洼旁,耷拉的草木背着夜露,乱重重地压着阵雨过后温润的泥土,淹着草腥味儿。山林静静呼吸,温润空气中零星露珠嘀嗒嘀嗒,穿梭于深深浅浅的草柄里,油滑于层层叠叠的木叶间,粘悬在青松针状末梢,触动的不是天上而是人间。

    满屋、满院都是女人痛苦的呻吟,因为有三个小生命正在破茧而出,“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容娘、羲兰、屏山三人母子平安,特别是容娘,她已受了三日煎熬。”

    心里默念着,稍许已是老泪纵横,岑年复微微抬头寻着蔚蓝色的碧海,仿佛那里便是汇聚清泪的地方,试着把眼泪倒回,可怎生能,流出的泪,亦如逝去的韶华,过往云烟,一去不复返了。他也弄不清楚自何许时候眼泪便这么不值钱,也许是陵风走的那天,他就这么一个孙儿。

    稳婆从里屋跑了出来,如核桃的脖颈上溢出了豆大的汗珠,满心嘀咕着,‘这羊水都破了三天了,怎么还不见动静?我接生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见,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老脸往哪儿搁,这碗饭还要不要吃?’边拿出怀中的手帕胡乱地擦抹着如瓦楞般的脸,一转身发现管家尹梅村像个游魂一样站在身后,像吞了个大枣般几乎岔气,两只布满皱褶的小眼瞪得出奇地圆。

    好在她在江湖摸爬滚打几十载,不说吞钢丸踩高跷,这变脸如变天的本事还是绰绰有余的,随即满脸堆笑道,“这孩子是倔了些,折腾他娘啊!不过依老婆子几十年的过场,这凡是越扭捏的孩子,将来肯定大有出息!”

    虽是满口说着安慰人的话,心里却七上八下没个定数,心想,‘就算现在生下来啊,十有八九是个死胎,摸不准两条命一块儿搭上。’

    “二十年前,我在林梓县也接生过一个,那孩子也是被女娲心疼着迟迟不肯出娘胎哇!可如今,富贵双全哪!”

    她还想说什么,尹梅村不听她瞎扯胡掰,“多说无益!”

    说完望了望四周,往院内走去,疏疏落落的篱笆遮不住满院的芙蓉花,含羞的花蕊衬着微微泛紫的花叶,和过往朦胧的灰白随意粘在花盘,像似随时会失去黏附,开始落红的归程。

    一路经过庖厨,不管是长工还是短工,都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忙活着,只听有人喊道,“你呆会儿用那火折子直接点火。”

    “当然要直接点了,拐弯抹角的干什么。我说老钱你家就这样,地基造就的,筲箕自爬碗盖,一代不如一代。”

    “你家三代人不读书,关了一圈猪。”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没个消停!

    不久,园中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那是岑老爷从外县请来的杂剧团,他们已经来这里很久了,尹梅村的儿子尹越天天都跑过来听他们练嗓,看他们化妆、穿衣,一切行头在他眼中都那么神奇,那么有魔力,他爱这种似人间而非人间的感觉,而他们的每一场剧,他没有一字一句漏下。

    那苍鹘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以为他是馋他们放在化妆台上的桃片糕和肉脯,他微微一笑,“小弟弟,你喜欢吃啥随意,别客气!”

    尹越摇摇头,他以为小孩子害羞,起了童心,随手拿了一块肉脯递给他,“这个给你!”

    尹越还是不接,他遂觉得这小男孩可爱,忍不住去摸他那圆圆的小脸和他那浅浅的梨涡,“就当作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吧?!”

    尹越还是摇头,只窃窃说道,“那不是你的心,那是猪的心。”

    那人一明白过来,捂着手帕抿嘴咯咯笑个不停,“你这小孩,有意思!”

    他又转身继续翘着兰花指贴花黛钗,对着铜镜左顾右盼,流盼生光,光华四溢。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见尹越仍是盯着他看,“姐姐,你好美啊!”

    那人一听,刚喝入嘴的茶水喷将了出来,溅了尹越一脸,又忙拿着手帕给他擦,边擦边笑道,“小弟弟,我看得出来,你就是我们梨园的材料,要不跟了我们一起去浪迹江湖?”

    适时尹梅村正到处找尹越,又刚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怒不可遏,把尹越连着后颈的衣服给提了起来,巴不得早点远离那个肮脏下贱而香气浓郁的屋子,还有那不男不女的人儿,走到门口,他恨恨道,“诸位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误人子弟!”

    那苍鹘涨红了脸正要理论,哪知那尹梅村早已不知踪影。他冷哼了几声,忽又摸着后脑勺嘿嘿直笑,眼睛快眯成了一弯月牙,兰花指端着檀木箅子在光洁的发丝间游弋,气若吐兰,流盼眉间。

    尹梅村拉着尹越出了园子,尹越突然不走了,尹梅村没好气,“你又怎么了?”

    “我去看容姨!”

    “容姨要生小孩了,你不能去!”

    “我就是小孩,为什么不能去?”

    “我说不能去就不能去,诶,你不要跑啊!”

    这时,远处寺庙隐隐传来的钟声,那剪着燕羽的塔楼,又锁住了哪一处清秋?

    风雨飘摇的昨夜,夜雨和残花相伴着老去,究竟有那么一朵,不愿坠落。容娘看着老树上斑驳的痕迹,像是被人刺过的伤疤,可也总能绝处逢生!万物尚且如此,人何以堪?飘零半世,像一片枯叶,又如一叶扁舟,有时候,就有那么故意,沉重的逝去后再轻痛的悼念,但可怜她的孩儿,还未睁眼看这个世界,就有可能会消失在无边的暗夜里。

    都说荼蘼过后,人间再无芬芳,只剩下那遗忘前生的彼岸花,佛经有云,‘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后院屋里支着窗,窗台上鹅颈长瓶里插着秋茉莉与木芙蓉,盈盈淡淡、散发出诱人香气,像是要遮去满屋的苦闷。窗外蝴蝶倒挂在枝上,荡着秋千,孱孱弱弱的,也不知是生还是死,若果是生,它这种醒的姿态,太让人心疼!早已过了盛夏,过了新枝嫩芽争俏的时节,过了黄蜂粉蝶寻花采蜜的时节,唯有几片明黄中带着暗褐的叶子无力懒散地耷拉在枝头,最后,还是抗拒不了大地的吸引,纷纷坠地。有的嵌入露水沾湿的泥土里,有的平躺在青石板上,有的垂悬在窗台,就这么静静地等着,等着冷秋将它们送走,等着寒冬将它们掩埋,这样平静地走完这一生。

    快瞧,窗台上竟然还停留着一只白色的蝴蝶,它羸弱翩跹、款款湉湉,缓缓绕过她的眉间、额角,回旋、回旋……是以初秋,竟然还有三三两两的蝶儿,真是生受了这脆弱的生灵。

    ‘寡、寡、寡,寡、寡、寡……’

    这时,传来了雁鸟的叫声,候鸟南来,像久逢的友人,来造访枯藤、老树、昏鸦。那声音越来越近,越让人心伤,只是恍惚间,它便停在了窗沿,竟没有丝毫的害怕,‘也许它把我当成将死之人了吧’,容娘心里这样想,看着它,尖尖的爪子牢牢地扣住窗沿,四下打探着,像是在寻找失落的东西,忽又转身对着她,停驻了良久。她喜欢这种被信任的感觉,或者说是被忽略的感觉,能和这些小生灵同处一个时空,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哎哟,快走快走,什么寡寡寡,怪不吉利的!”

    稳婆撵走了雁鸟,转头见她一脸怅然,痴痴地望着窗外,它走了,毕竟是再也回不来了,他也走了,下辈子还能再相遇吗?这一世都满是迷离,来世又有谁能说得准呢?‘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那思念,就像是一条长长的小路伸向远方,又像是云朵儿懒懒的飘浮在上空。

    “容姨!”

    忽然,一声奶声奶气的喊叫声将她从思绪中唤回,正当她把视线收回,突然发现窗沿上有一个白色的东西。

    那稳婆脸上却绽开了花,“哎哟小乖乖,你来的正是时候,快来快来,快站到床边来!”

    稳婆认为这时有孩子来是天意,毕竟孩子和婴孩之间更有可能产生一种无形的连接,说不定这就是一个契机。

    尹越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的人儿,见她看着窗台上那东西,连忙跑到窗边,踮着角拿过那白色的物件,走到床边递给她,她一手接过,一手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再看那物件,竟然是一颗白色的石头,表面光华如腻,里面却如散开的云朵冰花,如月光般温怡可人,莹润沄沄,还串着青麻线,是它留下的!也许是它从遥远的北国带来的,这是陵风给自己和孩子的礼物吗?

    看着它,她像是被吸入了深渊,神情恍惚,忽然,腹下一阵痉挛疼痛。

    琼花无恙否?花开花落几经秋?

    “恭喜岑爷!生了、生了、三位千金啦!”

    稳婆咧着干瘪的大嘴掩不住笑意,可谁又说这笑不是藏着别扭,藏着勉强,藏着还未消尽的心虚?不过总算是如释重负。

    岑年复长长地舒了口气,绕过涔凤亭,顺着小径到了清蘭湖边的别院,话也不说就往左边亭廊里跑去,突然又嘟嘟嘟地往右,“你看,岑爷都不知道先去看哪一个曾孙女!”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她们熟睡的小脸,像枝头的嫩芽,光芒了他浑浊的老眼。

    岁月就是这样微妙,把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三个,最后三个变成两个,两个再变成一个。

067 南华梦

    庭院中假山奇石巍巍而立,红鲤白鲤尽情地在水中嬉戏,花草应着小园而生,不懂春花可以,效仿秋月如何?百年的紫薇树下一张藤椅靠一方石桌,岑年复此刻正翘着二郎腿仰躺着,望着天边流云,思绪却飘远。

    他想起了当年上江宁赶考的事,往事历历在目,那么清晰,却也透着丝丝残忍,岁月倥偬,它就像在昨日。那时江宁城的杏花楼里灯火通明,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少落魄的心,脆弱的灵魂,此地总能花明柳暗,乍寒还暖。酒杯里斟得满满的美酒,怀抱里温柔暖酥酥的美人儿,珠帘长垂,带着丝丝暧昧,长情。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哎哟,官爷,你要是项羽啊,奴家就是虞姬。”说着挑着纤纤细指撮了撮身边的男子,那男子提着满身酒气的嘴在美人儿的左右脸上重重地亲了两口,美人儿娇羞地埋怨道,‘讨厌!’

    “那我要是司马相如呢?”

    说话的人薄薄的嘴唇,一双三角眼,往美人儿的大腿上重重地掐了一把,女人又是一阵尖叫,“哎呀,死人,”男人搂着她的腰,闻着粉面香腮,“你还没回答我呢?”

    旁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年纪稍长,身着藕色莲裙,连忙接到,“官官人,奴家做你的卓文君可行啊?”

    边说着就这酒壶给他斟了满满一杯,示意他一口而尽,“来来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刚才还歪歪唧唧的男子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哎呀,我的小娘子,你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啦。”转身对后面的男子说,“雷兄,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早点来这杏花楼向这些小娘子们讨教啊?”

    那人抿了抿嘴,“说不定早点来听听美人儿的莺歌暖语,我他妈今天还就不是个落第花生了!”说着又搔着美人儿的胳肢窝,美人儿像母鸡一样咯咯咯地笑起来。

    “哟,这是哪门子话,几位官人都是仪表堂堂,难不成,都没高中?”藕色裙袂的女人装作不经意地试问道。

    “我们县的五大陀螺,再生金刚!!势单力薄,全军覆没。苍天啊!”说着丧气地往后头一仰,刚好压在美人儿香软的酮体上。

    “五个?哪来的五个啊,官人你是真喝醉了,都不识数了。”

    “真的,还有一个在客栈呢!”他指了指对街的金榜客栈。

    “那他怎么不一起来啊,难道是嫌我们杏花楼的姑娘不够标志?”

    刚被倒下肠子的酒杯又让这些酥软的纤纤细手给灌了个大满,那人打了个饱嗝,哽了口气,“他啊,一放榜就闷闷不乐的样子,像个娘们儿似的,男子汉嘛,就要拿得起放得下!留、留得青山在,不怕他妈个没柴烧!”说着拳头落在桌上,震得桌碗当当作响。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安慰安慰你那位兄弟了。”

    那女子提着裙摆就要走,被他一把拦住,“你别去,还是留下来陪我吧!”女子妩媚一笑,摇着柳腰款款出了暖阁往对街去了。

    自古江宁乃烟柳繁华之地,它就像一个大熔炉,包含了世间林林总总的风物,燕矶牛首、秦淮河柳、醽醁满堂、雕栏玉柱;包含了世间形形色色的人儿,有富贵甲胄之属,有官宦子弟之属,有店铺老板,有算命先生,有过往的商人,有摆摊的小贩;它又包容了各种心情,有官场的勾心斗角,有闺妇的幽怨惆怅,有高中的狂喜,也有落举的失意。

    岑年复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看这个璀璨的世界,它即将与自己擦身而过,而自己将带着落魄的心重归故里?不,他已经回不去了,自己寒窗二十载,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如今却一败涂地。‘十年磨一剑,一朝尖锋芒’,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个笑话,作为一个从小失去父母的孤儿,是乡亲们把他养大,当他们把自己的血汗钱用脏兮兮的满是裂痕的双手捧到他跟前,当他们像送自己的儿子一样地交代他‘路上小心’,‘你是我们村的希望啊!’,现在想起来,他只有无数的深深的歉意,无颜再见家乡父老,生,愧于父老乡亲,惭于知友邑里。

    像原本该名满天下的将军此刻却铩羽而归,未及第的羞愧让他无地自容,甚至在大街上都不敢抬头挺胸、大口喘气,仿佛别人所有的笑都与他有关,仿佛世人都在嘲笑他。于是这几日便闭不出门,更谈不上随着那几人去寻欢。因为,等待他们的有良田荫地,有不需要他们去斤斤计较的生活,有他们一出生就拥有可他却会用尽大半生去追寻还不一定就能得到的身外之物。

    有时候,出生就像一个冥冥中就缠绕你的魔咒,你不得不信它,不得不屈服他在的淫威之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世人只知道提问,却没人愿意去回答,因为那个答案会很难堪。身外之物毕竟是身外之物,可是当你的内心没有足够坚强之前,你不得不依赖它,依靠它,甚至当你嘲笑它都是因为你太在乎它。

    他拿出自己很多年前就准备好的白绫,冥冥中就像是宿命一般,当年他发誓,如果未能及第,就以此白绫结束自己,如能及第,那他将用它取暖,随时警醒自己。他苦笑,真是自己给自己的毒药,但又是不得不喝,不能不喝,或者说不喝,他便不能原谅自己。

    咚咚咚!咚咚咚!

    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他们几个去风流快活,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了啊,听得敲门声清脆轻盈,不像是男人力大之下的沉闷,更不像醉酒之人那般急促,也不可能是店小二,因为他可不愿意浪费那张一句话能打十八个滚儿的嘴巴。他此刻不愿多理,盼门外之人能速速离去。可门外还是陆陆续续传来敲门声,那声音不高不低,却多了几分急促,可刚好就轻轻触动着他绷得紧紧的心弦,它一痛,他便多了一份清醒。

    他愤愤地说了句“死亦如此不易!”,伴随着敲门声收好东西去开门,门刚微隙,便有个人迎面向他扑将过来,他想都未想便伸手接住了那人,只觉得身体柔软无骨,一股浓烈不知名的香味淹没了他的思绪,等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女子,那女子也一脸的尴尬,低声说,“刚才敲门敲得太急!”

    他呆呆看着她,眉弯如新月,眼灵秀如杏桃,唇如凝脂镶成,她已经够美了,只是,不应该涂那么厚的脂粉,在昏暗的灯火中,越发显得苍白。

    虽然是大冬天,她也穿了厚厚的毛皮外罩,可是也掩藏不住她的瘦弱,女子被他看得愈发尴尬,又说,“你的几个朋友在我们那里,我是想,你一个人,大冬夜的,怪…”她想说可怜,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愿谁用‘可怜’来形容自己。干脆直接了断,“请你过去坐坐。”

    其实她也一直在观察他,他个子不高,但正好给人精干的感觉,说实话,他不是个美男子,但只看到他第一眼他就深深吸引了她,她也说不清是什么,是他的不善言表?不,该是他眼角的那抹忧郁,又或者,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病相怜?

    他有些口吃,他实在不适合烟花之地,此刻更没有纵情人生的豁达心情,“多谢小娘子美意!”他没再说什么,突然有一丝后怕,怕她转身消失在暗夜。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如果说烟花女子有什么技能,那就是读心,不,应该是读眼神,眼神不能说谎,透过眼神能看到心。

    她故作不悦,“公子性情高洁,自然是不愿意沾染香粉胭脂什么的。”哪知他即刻更加结巴了,“不、不、不、不,小生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岑年复不知说什么,干脆低头不语,那姑娘看着他青涩的窘态微微一笑,“那,方不方便让奴家进来坐坐?”烛火微弱,越发显得她如玉生辉。

    他像没听懂似的愣了半晌,才挤出几个字,“请、请、请…”他从来没有觉得把话说清楚都这么难。屋里没有暖炉,一片阴寒,虽然青灯如豆,她一眼就瞥见那案板上的书籍,“咦?!你也喜欢李玉山的诗?”

    他没有作答,而是随口吟出李玉山的诗作,“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

    她心头一悸,接着吟道,“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他每吟诵一句悲秋,她就接一句暖春,再看时,只见他已是满脸泪水,他只不过是落第书生,可自己却是为人不齿的风尘女子,她在安慰别人,可又怎么安慰自己呢,“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知。”

    那一夜,他们聊了很多,她笑了好多次,仅仅就是因为那如花的笑容,什么苦都烟消云散了。她吸了寒风,不住的咳嗽,他们这才停止了谈话。

    天下之人,大多目迷沙尘,心疲计算,谁又能了解那个冬夜,那个绝望的深夜,她就像一缕初春的阳光,融化了他心中的寒冰,化作颗颗炙热的泪,泪虽是咸的,却是有滋有味的。他还记得他送她回杏花楼,就仅仅一条街,他却想用一生的时间去走。一见如故,这是他至死才找到的最好的形容词!

    至此以后,岑年复又有了生的希望,他也没有回乡,而是留在京城苦读。无疑,那个女子,像任何一个痴情的女子一样,给了他所有的爱,尽管他们不管那叫爱,叫知音吧,或是知己。但如果没有她,他的日子都是暗淡无光的,他收起了他的大男子之态,接受了她在他生活上的所有资助与鼓励。

    三年后的科举中他如愿高中,当他说要娶她的时候,她也曾自怜,“一杯清水滴入了墨汁,它就不再是清水了!”

    “你错了!”

    他把那墨汁在炉火上烤着,直到只剩下墨,而水已蒸发在了屋里,水够纯净它总会脱离。

    他一路青云直上,直到朝士分为了两党,宋齐丘、陈觉、李征古、冯延巳等为一党,孙晟、常梦锡、韩熙载等人为一党。岑年复无意加入两党之争,于是辞官隐退,因为讲究清静,所以在青枫岭半山腰建了一座府邸,前后并无人家。

    然而,有一种思念,爱慕却又无奈远离。

    当她躺在病榻上,眼神散漫,言语却一如既往的温柔,乌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他伤心欲绝,想过随她而去,可曾经有她的日子又是那样的快乐,他想,苦难也许是幸福装扮的,所有真心对过他的人,都想他好好的活着,他应该把他们曾经对自己的温情化作活下去的力量。

    柠月如风,转眼他们都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后代,浮生未歇,东隅已逝可桑榆未晚。

    人生如寄,死若不易,生又何尝不是艰辛。看惯春风秋月之人,往往模糊了季节更替,昼夜轮转,仿若万物染上金黄只是须臾可成,唯有携着沉重过往的人,才能懂这一路来的艰辛。兰因絮果怎能强求,如若心总有孤单的一席之地,那么失去也不会如此苦涩了;便如这悲伤,就是那么一抹厚厚的颜色,唯有时间让它慢慢淡下去,却不可消去。

069 青枫岭

    迷雾沉沉,天渐渐微曦。

    小鸟儿少了夏日的聒噪,只有零星几只在林子里上下撺掇,偶尔顾影自怜,鸟鸣嘤嘤。牧童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踏着草鞋在枯草丛中翻寻着什么,兴许是期待能有王家药铺里需要的草药。

    前面是一座桥,但也只是一座桥,听人说桥也是有灵性的物件儿,每一座桥都会有祭奠的灵魂,试想如果不是踏在血肉上,又怎会如陆地上的踏实?而世间又有千千万万的桥,大大小小的桥,没入云烟里,横跨河流间,殊不知有多少亡魂,有多少段无声的故事。

    但,那也只是一座桥而已,待雾稍稍薄稀,才见桥下半月亮似的桥洞,惟有清水的涤荡声,渐渐清晰……只见那河水里潺潺的水影,摇摇曳曳、晃晃悠悠、那桨像是折了几截,搭上清露,碎着涟漪,一路靠近。

    船上那老人头顶着尖尖的斗笠,缘子已有些破烂;身上披着蓑衣,蓑衣上的棕苇,尤其是肩部和臀尾都磨去了不少,若不能避雨,即能遮风。待船靠近,那老头儿一个弓背纵上船头,潇洒把船舷往就近的老树桩上一套,又准又快,仿佛那舷和桩自是一家不说两家话。眼见他又弯腰进了船舱,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把弯刀,腰间也系了一个破旧的青蓝布围,半挽了裤腿,露出的老腿像极了船上的竹蒿。

    河岸是一条长长的小径,铺满形形色色的鹅卵石,南方多雨,路上泥泞,先人便把一个个大大的鹅卵石每隔不到一尺的距离铺在了沿河的小道上,大人倒是可以一步一个石头,小孩儿却不同了,他们步子小腿没那么长,得大跳一步,再跳一步,有时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陷入泥泞里。

    老头儿一上岸就横跨过那条小路进林子里去了,不一会儿,小路上出现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即使在滑溜溜的鹅卵石上也是如履平地。那人左手提了一个水桶,右手和腰间夹了个筲箕,筲箕里还装了一株大青菜,直往这口老井来。井口四周绿荫重重,夜里被风带来的枯枝断叶飘在水面上,他拣开大片的,拿着桶底在水面荡了一荡,装了大半桶清水,然后便剥着一片一片的青菜叶子,洗着叶间积攒的泥沙。

    “金娃儿,帮祖祖扛两根竹子呗。”

    说话人便是之前隐没在林子里的蓑衣老翁,此时他肩上扛了一捆竹子,还有些枝叶没有剔除,露珠凝着竹叶,攀爬着竹竿,还有一层雪白雪白的竹灰。

    金娃儿今年十一岁了,父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一直和母亲奶奶相依为命,怎料就在去年,他母亲上山采药的时候不小心跌落山谷摔死了,奶奶听到噩耗,一时气血攻心昏迷不醒,三日后也跟着母亲走了。从此以后,金娃儿就跟着他二叔在青枫岭上的岑家做短工。就如山里的任何一个孩子,推起了父辈的水轮,就这样循环、流转…

    金娃儿那小子可真是伶俐得紧,“好啊,先声名我的工价可不便宜。”

    他笑嘻嘻地,杨和灵嘿嘿笑着,把卷好的水叶烟往烟馆里放好,又从怀来摸出打火石砌叉砌叉点着了,张开竹竿似的大掌一手挡风,一手点烟,接着就吧嗒吧嗒猛抽了两口,顺溜地往嘴角一衔,探寻地问道,“一壶烧酒干不干?”

    “不划算!”金娃子嬉笑着,他天生的撅嘴,眼如黄豆,但像小老鼠一样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两壶?我忍嘴待客!”

    杨和灵心疼地比划着。金娃儿一屁股坐在枯井旁的石墩上,小眼透着一股探究的味道,脸上一副似是而非的样子,嘴角默念着,像是在盘算着什么,杨和灵盯着他那张滑稽的小脸,心想:这娃儿,鬼机灵!就当这时金娃儿手掌往膝盖上重重一拍,像讨价还价似的大声嚷道,“少了半壶不干,绝不能少了,更不能多了!”

    边说着边把洗好的青菜一股脑儿装进筲箕,把水桶的浑水倒掉,飞快地往家跑去,边跑还边头回嚷道,“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乡间的孩子,哪个不爱热闹的集市,他们纯朴得像一张白纸,等着这个五花八门的世界给渐渐染上色彩。

    杨和灵两只老眼放光,连忙使劲嗒了两口水烟,半做责备半温和地说道,“你这小兔崽子啊,嘴大牙稀----专吃好东西!”

    自从儿子杨万灵当了家,杨和灵口袋里便紧巴巴的,虽然不顾爷们儿本性学过世的老婆子养了几只鸡,可下蛋卖几个钱还不够他打二两烧酒。杨万灵那小崽子,毕竟不是亲生的,囤里的粮食关得紧连苍蝇蚊子都进不去,就连以往老婆子养鸡的米都是平时煮饭的时候悄悄克扣下来的。

    人老了,没个养老钱实属悲哀!幸好,杨和灵祖上留下了一片山林,其实不尽然,那片山林本是老婆子前夫留下的,待她改嫁之后转到了自己名下。趁这些天天气好,抡起弯刀到林子里选了几株抽得上好的斑竹,准备到集市上卖几个小钱然后到馆子里小喝两口,生活就是这样,你多喝一口少喝一口,一天就那么长,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儿,何不多喝几口呢。

    等金娃儿回来,两人拾掇好翻过大山去镇上。这刚走两步,就远远见一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走近才看到是二玖,杨和灵揉了揉老眼,只见他头发乱蓬蓬的,满脸憔悴,“二玖,这么早你干啥去了?”

    二玖一脸死灰色,连连叹气,“别提了,我遇到拦路神了。”

    杨和灵呵呵直笑,“你怕尹总管怪罪,故意编出这瞎话蒙人的吧!定是鹞子里抱鸡婆去了。”

    “那是昨晚的事了,”二玖无奈,“我骗你做啥?我昨晚做完事后就连夜往回赶,哪知在山坳口就遇到了那物件,在那走啊走、绕啊绕,就这么转了一整夜!幸好一大早刘大妈从山垭口路过,看我还在那里转,就问,‘二玖,你干嘛呢?’我登时才醒了过来!”

    说着神情黯然,好像呼出的气都是灰色的,“这真他妈比睡了一夜鹞姐还累,我他妈过那垭口千百次了,终于让我给碰上一次了,呸、呸!浑身都湿透了,冻死了,看,头上还结着露水呢!”

    “别呸了,我一大早就听说有一杂班到了村口,叫人过去接,架子摆这么大,尹总管没见你回来,就没搭理。”

    二玖八字眉一耸,“人家一个名满江南的杂班,哪能不讲讲排场摆摆架子?本来洛水县的王员外都已经跟他们定好了日子,可我们岑老爷的八十大寿重要哇,我好说歹说,好比从老虎嘴里面拔牙啊,人家王员外也给了我天大的面子呀。不行,我得去看看!”说着急急忙忙走了。

    他们一路走过河堤,灌木漠漠地站在矮堤上,铜罗玉带草爬满了斜坡,坡上便是一条碎石路,尽数是上山割草或砍柴的人才会路过。

    “这么多年了,这块地一直就是我家的,人家习惯都是养成的,你这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惯倒是天生的,祖祖辈辈遗传的。”

    “我还想问问,你到底要不要脸,你到底要不要脸,啊?当年只是让了一步,说借你家种两年,唉,你倒得寸进尺,被窝里放屁想独吞,你还要不要脸?”

    “你家的?”那人白眼一翻,“鸡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你!鸡屁股上抹烟灰---不害臊!”

    “你狗掀门帘---光靠嘴!”

    原来是刘大妈、刘大叔和吴大娘,刘大妈河刘大叔在河这边,吴大娘在河那边,正叉腰吵得不亦乐乎,就为着路旁的一分地。但不要讲它就一方地,这地对于农人,有时,比命还重,它有一个人人都明白但难以言语的名字,叫做希望。更不用说那些奋杀疆场的君主、帝王,抱我山河作伴---是他们人生的最终梦想。

    “大妹子,怎么啦这一大早上的。”

    “正好,杨大哥你评评理。白鹤顶东山坡那块地是不是我家的?当年借她男人种了两年,唷!现在她男人死了,倒不认账了,反倒成她家的咯!”

    杨和灵不知如何作答,怕到头来自己倒是弄得一身骚。

    “哎哟,你看看,你看看你那张脸啊,拉得老长,下巴都快扣在肚脐上了。”

    只听吴大娘还在河那边碎碎念,“你男人那张脸啊,比天还黑,比灶台还黑,比煤块还黑…”

    一直没说话的刘大叔这下不高兴了,你们两个娘们儿吵就吵干嘛扯我进来,一脚跺地指着河岸的吴大娘,“你想独吞?你喉咙有那么大吗?就算你喉咙有那么大吧,你把肉吃完了,骨头吞得下去吗?这邻里村外的,谁不知道那是你们家不要脸,还想光屁股赶人咯?”

    他气不打一处来,挽起裤腿就要过河,一阵不善罢甘休的样态,“老子今天不、不把你这娼妇揍成肉泥才怪呢。”

    刘大妈深吸一口气,赶紧死命拉住他,求爹爹告奶奶地安抚了一阵,才算罢休。

    杨和灵赶紧拉着金娃儿走开了。

    山路并不好走,昨夜的雨水和山间泉水漫山冲刷着曲曲折折的小路,岩石被洗亮出来,抵着脚底,痒痒的,但却很真实。前头一方草地,雨水便在浅草与老根之间溢溢而出,一脚踩上去,水几乎到了脚踝的位置,柔软而又坚韧。

    “和灵祖祖,讲个故事吧!”

    “讲啥故事?”

    “大山的故事呀!”

    杨和灵呵呵直笑,“以前这大山里有一大片竹林,那竹子多得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样,数都数不清,听说山里藏了一条大龙,它放话说‘三天三夜就能比峨眉山高’。山里的人怕极了,怕它一直长下去,于是求神拜佛,让它不要长。”

    “为什么呀!一直长不是挺好的吗?”

    “如果大山真与巴蜀的峨眉接上了,到时豺狼虎豹也会随之过来祸害整个村子的。”

    “哦,那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竹林里飞来了两只仙鹤,它们眼看大山疯长,就变成了两根背兜口子那么粗的钉子,一根插在龙的头上,一根插在龙的腰上,龙一痛就拚命翻滚,越滚钉子就插得越深,山腰上那一大片红泥看见了吧,就是那条龙流的血。还有山顶那两颗桢楠树,就是仙鹤变幻前掉下的羽毛。”

    每座山都有它的故事,正如每个人,不是没有传奇,而是没有记载,没有收集,更没有经意。青山依旧,夕阳几度?秋月春风,不过在诗人的文字里走走过场,真正欣赏它的人又能有几个?

070 栖霞镇

    栖霞镇有个约定成俗的名堂,逢阴历单日赶场,到时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将过来,置办寻常物件。卖场上有几个看客东问几句西问几句,终究还是没有看上他俩的竹子,杨和灵对金娃儿说,“凡是问上五个问题还没问你价钱的,不要跟他多废话。还有,这竹子不适合编背篓、箩筐,如果有人问,让他们去买水竹或磁竹。”

    “那这斑竹用来搞啥?”

    “这个问题问得好,斑竹是竹中公子,它做出的纸,那些文人稀罕得不得了!文人知道吗,就是耍笔杆子的!”

    金娃儿抓挠着脑袋,“这竹子也能做成纸?”

    “咋不行?竹子、藤条、稻杆、麻都可以做成白白净净的纸。”

    正说着,杨和灵老眼一亮脖子一伸,喉结一颤一颤地,敞开了嗓子大喊,“牛二哥,牛二哥!”

    边喊边用烟管乱挥,登时街巷本来就狭小,人们磨肩擦背地,他这一甩,烟管里的水烟顺势甩出,掉到一位大婶的一篮鸡蛋里,刚用口水擦得白生生的鸡蛋硬是被他的烟灰给污了脸。

    那婶子气极了,拿出寡妇上坟的架势,“得瑟啥、得瑟啥,大街上得瑟啥?扭秧歌找个宽敞的地儿去!”

    杨和灵两只骨碌碌的大眼直将要掉了出来,突然一个冷不灵丁,肩上被人轻飘飘地拍了一下,他几乎要跳了起来,转身见一个花白胡子的瘦老头,正是牛二哥!他本就一身精瘦,头发也稀疏,可笑的是,他斑白的头上还戴了几朵花儿,蓝色的是黄芩,黄色的是野菊,有的还是未开放的花骨朵儿,像四五个圆圆的绿球,粘粘的。

    “差点把老命给我抽去了,我还以为是鬼呢!”杨和灵声音仍有些余后颤抖。

    “鬼,怕什么?你不是鬼吗?酒鬼!”那牛二哥轻推了一下他瘦瘦的肩膀。

    “你不是鬼吗?穷鬼!”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相奚落,又问了一下近况。不知不觉又说起了自己儿子杨万灵和媳妇涂秀贞,杨和灵气不打一处来,“他呀,就他妈一个憨子,前几天贪便宜买了头老牛,骨架子小又瘦不拉叽的,原本以为,牛不可貌相吧,结果呢,刚架好家档就倒水田里头---死了!”

    “都说便宜无好货,好货不便宜。那牛后来是怎么整的?剥了皮腌起?”牛二哥也是文化不多废话多的那号。

    “咋个晓得人家怎么弄的,你连汤都喝不到一口,全都往屋里锁着呢,以后要是那小杂种哪天去了,准是撑死的!”

    杨和灵倒不像是在说自己的儿子。事实上杨万灵还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杨万灵是杨和灵和徐老婆子领养的。他家里原有五个兄弟,本姓荀,他为老大,父母养不起那么多孩子,五岁的时候便过寄给了杨和灵,杨和灵尊从祖制排行‘家、和、万、事、兴’给他起了个杨万灵。杨万灵也是命苦,五岁过继来栖霞镇,六七岁就开始帮做农活,杨和灵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经常打他,甚至到他说媳妇儿的年龄,杨和灵脾气一上来,一脚把他踢到门外也是常有的事。

    “你这辈子啊,就好这口吃的,多吃口也是一辈子,少吃口也是一辈子!计较个啥?你还记得二十年前,我去你家那边,我们到后山庙子里混了一顿饱,你当时吃得肚皮滚圆滚圆的,太撑了直在草地上打滚呢!”

    杨和灵的老面有些不好意思,“哈哈,说到吃的,我倒想起了一个好去处。”

    说着便要拉他前往,又看着那几根斑竹不知如何是好,牛二哥噗噗拍着如蟑螂壳儿似的胸脯,“我认识一个在造纸作坊做工的熟人,你有多少他们收多少!”

    三人卖了竹子便往深巷子里钻去,金娃儿心里一阵激动,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去坐馆子,管子?管子?那得多大的管子才够和灵祖祖,牛二祖祖和他三个人坐呀!巷子老窄,里面两旁还挤满了卖扫帚,耙子等农具的老农,更显得巷子奇窄。没多久便有一阵酒酿像温熟的麦子香味,转角过后,一面破襟子悬挂在堂角,客人也三三两两进进出出。金娃儿一眼就瞥见门口有一家卖酥饼的小摊,老板娘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咬着自己卷曲细软的头发,用稚嫩的声音问她的母亲:

    “为什么猫要追老鼠啊?”

    “因为猫要抓老鼠啊!”

    “为什么猫要抓老鼠啊?”

    “因为猫想吃老鼠啊!”

    “为什么猫想吃老鼠啊?”

    那妇人烦了,没好气地说,“那为什么你要吃饭啊!”

    “猫还爱吃小鱼呢!”那小姑娘忽闪忽闪着大眼睛。

    一进堂屋,肩搭抹布的堂倌便殷勤地跑过来,他们点了一盘油酥花生米儿,要了半斤烧酒,炒了一个小青菜,给金娃儿要了一笼芽菜猪肉馅儿的饺子。他们俩一屁股就坐下去了,金娃儿下意识地用手抹了抹,结果厚厚的一层灰,倒不是因为他爱干净,实在是因为五六岁的时候在灶下生火做饭,往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凳子上坐,结果好多次都在屁股上染了一大块房梁上掉下的烟灰,母亲给他洗裤子的时候一顿两顿地臭骂,至此以后他也小心了。

    牛二哥斜了一眼,“咦!你这个小朋友,还挺爱干净的嘛!”

    “他臭假!”杨和灵调笑,说着又向金娃儿道,“快坐起,泥鳅想当黄鳝,野小子还学啥斯文人?!”

    金娃儿一脸疑惑,“和灵祖祖,不是说去坐管子嘛!怎么进来坐凳子了?”牛二哥差点没笑岔气,“小朋友还真好耍哦!”杨和灵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之前老吹嘘自己进馆子,金娃儿便问,“什么是馆子啊?”

    “就是山上接水下来的管子!”

    “那我待会儿也去坐坐!”

    他又经常吹牛说自己去吃了烧鸡,金娃儿又问,“什么样的烧鸡啊?”

    “就是淘米的筲箕!”金娃儿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坟墓里面撒花椒-----麻鬼哦!别逗他了。”

    牛二哥对金娃儿说,“烧鸡就是把一只鸡杀了毛拔光后挂在火上烤,烤熟了就是烧鸡了。”

    牛二哥倒不是个沉闷的人,“哎,你现在倒是老太爷一个了,曾孙都能打酱油了。我就命苦啦,大儿子吧老实巴交的,娶了媳妇忘了爹,小儿子呢至今还没讨到媳妇儿。”说完一阵长吁短叹。

    “上次不是有给说媒的吗?听说那小娘子挺单调的。”

    杨和灵下嘴唇明显外突,口水到嘴边刚要流出来,硬是被明显嘟出来的下嘴唇给舀了回去。

    “人啦,算得上是标志,只可惜,有一个毛病!”

    “量个毛病?”杨和灵起身提了一下裤子,他裤子随便系了一根布条,但都提歪了。

    牛二哥小声道,“那小娘子有狐臭,冬天还好些,夏天实在难受,她经过的地方那味儿都得大半个时辰才散去。可惜了,什么香粉胭脂都遮不去,那味道你可别说,蚊子多半也得熏死。”

    杨和灵哈哈大笑,打趣道,“也好,你屋里头倒不用熏艾草了。”

    “你说空话!”

    牛二哥无奈,唉声叹气,杨和灵又正经着脸道,“他们这些年轻人怎么老是挑三拣四的呢!像你我那辈,就说我和老婆子吧,她看着我出生,我一出生就和她定了亲,一满十二岁就嫁给了她,噢不对,她娶了我,哦不对,我娶了她。娶亲,就那么一两天的事儿!过日子,那才是一辈子的事儿!”

    牛二哥听得咯咯直笑,“我那老姊姊当年可是梁家的童养媳,刚好姐夫死的那年你就落地了。”

    杨和灵收起笑容道,“再说了,你不是郎中嘛,还有你治不好的病?”

    牛二哥摇摇头,“郎中治病,那要是疾是病才得治,这狐臭不是疾不是病,就像你身上多长颗痣,少长颗痣,无关痛痒,跟病痛全无关系。”

    杨和灵点点头,又问道,“你今儿个怎么有空赶场?”

    “哎,说起来可真是晦气。这不,青枫岭上的岑老爷独独爱喝那蛇羹,我家那老二寻思着在家也没啥事做,便也天天上山逮蛇。平时他们都是三五成群的,那天他们到童子山,在树林里找寻了些时候没啥发现,又寻到了向阳的玉米地里,突然听到不远处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起初还以为是刮风,可哪有一丝风隙儿?”杨和灵用筷子夹了一颗花生米儿送到嘴里接道,“下雨了?”

    牛二哥摇摇头,“大热天的哪在下什么雨?突然,眼看前面的玉米杆子黑压压地一片倒将过来,又以为是地牛翻身塌方了,哪知是一条成年大蟒蛇,它从他们几个身边梭着往斜坡拐角处的一个大洞里钻了进去。”

    “其他几个吓坏了便不敢再捉了,哪知我家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一人单独去挖蛇洞,等蛇尾漏出来,他抓住蛇的尾巴一股脑儿使劲往外拉,哪知那物件的力气也不小,拉它不出,他就死死掐住它尾巴,结果那蛇吃痛从另一个洞口绕出来缠住他的脖子,幸亏他眼急手快脱手双手拧住了那物件的颈子,可是那物件力大无比,越缠越紧,旁边几个黄毛小子也无处下手,只惊出一身冷汗,最后突然有人喊他躺在地上,他顺势倒下,在地上滚了几圈,料想那物件吃痛后便会松了力道,哪知那物件仍是死缠不放。后来幸亏我家那小子机灵,用手按住那物件脖子罗出贴地,几个人才你一棒我一棒把那物件的头打得稀烂。”

    “那好吓人!”

    坐在旁边剥葵花子的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她生得白白净净,肉嘟嘟的,葵花子壳从她嘴里飞将出来,如飞絮落得满地都是,仔细看她门牙上有一个小缺口,正是常年累月剥葵花子‘滴水穿石’的战果。

    她惊悸未消,“我那浑家之前还想做蛇羹上桌,我是坚决不同意。蛇是有灵性的,一想到它那滑溜溜冰叽叽的样子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可不是,”牛二哥继续说道,“不知是蹙了什么眉头,老大前几日约几个哥们儿出去喝酒,晚上大伙儿同时走过一根田埂,人家前几个走过去都没事,就他小龟儿子一脚就踩住了一条鄂乌子,脚直肿了三尺,差点小命都没了。”

    老大被蛇咬,老二被蛇吓,牛二哥一家可真是有‘蛇缘’。

    杨和灵问道,“那老大好些了么?”

    牛二哥叹道,“命倒是保住了,估摸着要在床上躺三四个月吧!还有那小的,也吓得不轻,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再不提捉蛇的事了。”

071 雷家湾

    牛二哥长吁短叹,金娃儿却忍不住炫耀他的蛇缘,“祖祖,我有天晚上上树去捉猫头鹰,也摸到过一条蛇。”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故事,杨和灵和牛二哥听后并没有什么反应。

    “人家猫儿就聪明,要是被蛇缠住了,它就会把脖子肚子给胀足了气撑着,等那蛇一松懈,就马上把气吐掉溜走。要是不注意被蛇下口咬住了,它会马上把自己的肉咬烂,让骨头露出来放毒。”

    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杨和灵和牛二哥忙扭头,循声望去,只见那老乡留着八字胡,两颊陷了下去。

    “我之前也是逮蛇,少说也逮过五六百条吧!”

    他似在回忆不堪回首又难以释怀的往事,“有一天我一块人到山里去逮,才刚刚走到河边一条田埂上,就看到一条三尺来长的菜花蛇在那儿晒太阳,我想今天踩狗屎运了,就把它逮了装进大麻袋。嘿!刚走了两步,又看见一条三尺来长的乌梢蛇,虽然这物件的味道不怎么好,我也饥不择食照样逮了它。嘿,接到又有一条三尺长的青竹飙,这东西毒性大,没啥用处,我撵它它还懒洋洋的赖着不肯走,我就从它身上跨了过去,刚走了四五步,又看见一条三尺来长的菜花蛇,一直就这样,半截田埂还没走过,就捉了十多条大蛇,装了三四个麻袋。”

    他吞了一口唾沫,“再看前面,还有好几条三四尺长的像排起队等着我去逮,见了我也不走,我顿时背脊骨一凉,感觉不对劲啊,这蛇像是故意斗气,我越想越怕,脚也不听使唤了,一步也不敢朝前迈了。”说着脸上一青一红,好像还沉浸在恐惧当中。

    “那最后呢?”金娃儿催问道。

    那老乡端起酒,手腕颤抖不停,桌上洒了不少,接着喝了一大口下肚,缓缓道,“最后,我把麻袋一扔,撒腿回屋了,回家后像中了邪一样打了三天摆子,至此之后我干再辛苦的活路都行,再也不捉蛇了。”说完想喝杯酒压压余悸,杯子却空空如也,老板娘看他哆嗦得厉害,接过壶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又像数家常一样说道,“你们听说过飞蛇没?我娘家的山林里就有,听说每到傍晚它们会成群结队飞到琅湖里洗澡呢!”

    “你说的是雷家湾?”

    “对头,你也听说过?”

    老板娘细眉挑起,眼睛眨巴眨巴,那老乡叹道,“实不相瞒,十五年前我们村干旱,饿死了好些猪牛,我老娘娘家离雷家湾不远,有一天她去琅湖旁的山崖上割草,不晓得怎么回事,回来之后,迷迷糊糊老是说胡话,就像什么把她魂给抽走了一样。迷迷糊糊中听到她说啥像背篓那么粗的蛇从她身边飞过去,我们以为她说胡话,谁晓得过了一个月,好端端地却咽气了,死后那双眼睛还一直瞪着,我们抹了好多次都合不上。后来我们就想,肯定是她那天遇到了啥恐怖的物件,不然以我老娘那身子骨,常年上山砍柴种地,背一两百斤的柴火不在话下,但死的时候却坐立的力气都没有,像脱了形似的,瘦得只有七十来斤。哎!”

    接着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金娃儿也听得入了神,芽菜猪肉的饺子真是好吃,他好几次差点咬到舌头,他相信这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个味道。可又转念想,他的妹妹可是从来没进过馆子,他不好明说,就趁他们不注意偷偷装了三个饺子进衣兜里,给她带回去。大人的那种恐惧他还是无法领会的,他只是好奇,真有会飞的蛇?

    老板娘点点头,“我虽然长在雷家湾,但是真没亲眼见过飞蛇,也许是因为大人们不让我们单独进山林,琅湖四面环山,只有进了深山才碰得到飞蛇。”

    她皱眉,忽又抬起头来,眼里闪着光亮,像极了孩子找回了失散多年的玩偶般,“我倒突然想起了一件奇事。”

    金娃儿两眼放光,老板娘接着说,“我小时候听大人们说,雷家湾有个姓葛的老头,孤身一人,天天在琅湖边一颗黄葛树下钓鱼虾。有一天,他在草地上睡觉,梦见一位仙人对他说,‘我是西方灵湖岸的仙童,只因嘴馋误吞了三颗金莲子,被贬下凡。至此我已历经三百六十世轮回,只需等待仙机便可重返仙界,怎奈这世我只是一条小白蛇,无手无足,千辛万苦至此却难登那黄葛树洞,你若能帮我,我便给你十年光阴作为报答!”

    葛老头云里雾里,猛然睁开眼,还真看见一条小白蛇在他身边,只见它浑身是伤,翘起头看着他,他觉得好笑,不晓得是不是还在梦中。眼看天黑了下来,快要落雨了,钟老头心一软,也不管什么梦不梦的,怕雷电劈到它,就把那条小白蛇放到黄葛树洞里。等他收拾好渔具,披起蓑衣戴起斗笠正要往回,忽然哗啦一声巨响一道白光,一片闪电就跟一把刀一样把那黄葛树生生劈成两半,再看那条小白蛇,也被劈死在树洞里,还冒着黑烟。’”

    “看来那白蛇升仙了!”

    “后来呢?葛老头真的多活了十年?”金娃儿问。

    “对啊!”

    老板娘温柔地笑着,看这小伙子小眼大嘴巴的,额上还有一块三寸来长的大伤疤,人倒是机灵着,可又是一幅老实巴交的模样。她看他把一笼饺子吃了个精光,甚至还有留心,连粘在竹笼上的饺子皮也一并舔了个干净,心下不忍,又给他盛了一碗面汤。金娃儿此番赶集可真是算大开眼界,不仅听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故事,还生平第一次进了馆子,回家该好好跟兴娃儿和韩倌他们卖弄一番了。

    一路上,杨和灵瞧见金娃儿右边口袋湿嗒嗒的,还带着些油熏,因衣服单薄,很容易就瞧出来,他只是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给你叔留的?”

    金娃儿嘴巴张得老大,做贼心虚地摇摇头,“兴娃儿!”

    金娃儿还是摇摇头,杨和灵这下会意了,也不说什么了,只是摸着他圆圆的脑袋,嘿嘿道,“金娃儿,你小子狡猾啊,比泥鳅还滑!”

    赶集来回四五个时辰,金娃儿早就露出疲态,一路上都耷拉着脑袋,用杨和灵的话说是猪饱了当然就得睡了。

    “金娃儿!金娃儿!”这时,只见迎面跑过来一个小男孩。

    金娃儿刚才还是萎靡不振的样子,顿时小眼睛里充满光亮,“鸡冠!”

    他便是吴鳌,鸡冠是他们小伙伴给起的外号,他虽略长金娃儿两个月,但个子比金娃儿差了一截,倒是一张俊秀的脸庞,不似金娃儿长得那么粗狂。他父亲是岑家书院的教书先生,是有学问的人,对吴鳌的期待更不用说。听人说,吴鳌他娘是一个丑陋的痴呆女,三十有余便过世,他爹也并未再娶。吴鳌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自懂事起便一心想要考取功名,是以整日与书为伴,说话也颇为文绉绉。可喜的是,他倒不是一味死读书的呆子,要说机灵,比之金娃儿更甚,只是金娃儿的机灵往往是一些表面功夫,而吴鳌的机灵,那便是在于心思。

    “看!”他甩着手里的小斧头,“我要去砍树!”

    “你哪里是要去砍树,根本就是想去耍!”

    吴鳌笑道,“走吧!”

    杨和灵呵呵呵地笑着看他们远去,小孩子腿脚快,不多时就到了半山腰,那里正有一群人在砍树,是给岑老爷做寿搭台用的,“你看我的!”

    吴鳌举起自己的小斧子、深深吸饱一口气就朝一株像他大腿般大小的树砍了过去,哪知木质坚韧,那股力道随即反弹过来震得他豁口剧痛,斧子也差点脱手,脚下更是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再看那树,只伤了浅浅的一道口子,还从口子流出了黄液。

    金娃儿连连摇头,“你这么蛮干咋行,你这样砍我看不是砍树而是砍人。你想一下,树是咋长的?”

    吴鳌云里雾里的,心道,‘树是咋长得?不就是土里长出来的吗?’随即灵光一现大声叫嚷,“噢噢噢,往天上长的!”那作态,像极了骆宾王《咏鹅》诗里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金娃儿没有点头,也没摇头,“树是往上长的,你就要往下砍,像这样。”

    他卯足了劲一斧下去,随即树叶枝丫颤动,树底下一大块口子。吴鳌再试,吸气鼓足了腮帮一斧下去,哪知那树紧紧地咬住斧子不放,折腾了好久才取斧出来,也渐渐消磨了兴致。

    旁边的马二山见他泄气了,嘻着大嘴调笑道,“我像你们一样大的时候,都能砍倒像你腰这么粗的树了!”

    吴鳌不服气,“你惑我,那你能把那棵树砍倒吗?”

    顺着吴鳌的指头,那山顶有一棵硕大无比的树,婷婷华盖,似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那般悠然自若,马二山道,“那颗是金丝桢楠,无价之宝,我们整个紫桐县就只有两根,人家可是岑家的富贵财神哦,你借我几个胆也不敢砍!”

    岑家到这儿隔着两个山头,站在岑家无论哪儿都是看不到这颗桢楠树的,可是据说只要在岑家院子里放一盆水,无论移到哪儿,这棵树的影子都会投入盆中,看起来就跟栽眼前一样。

    “你刚才说有两根,还有一根在哪儿?”金娃儿问道。

    “在雷家湾啊!”

    “雷家湾?”

    “对呀,不过那根好像近两年已经被雷家砍来做琴了。”

    “做琴?”

    “是啊,雷家的琴可是天下无敌,听说就连皇帝的宫廷乐师都用他家的琴。这金丝楠木做的琴,通体都香的。”

    “那现在就只剩这一根了?”

    “对呀,我们栖霞镇的这根至少五百多年了。”

    吴鳌像突然得到了名师教诲般地感叹道,“五百多年了?哇!!这根树比曾祖父的岁数还大!原来树才是最长寿的!”

    “错,乌龟才是最长寿的!有没有听说过千年王八,万年龟啊!”金娃儿反驳道。

    “乌龟真能活一万年么?”吴鳌一脸认真,金娃儿突然被问到,再无说辞了。

    吴鳌却挠头搔耳,看马二山刚一斧下去树根就深深的一道伤疤,悄悄凑近他,想夺他手中那把斧头,哪知被马二山看到了一阵怒斥,“站远些,斧头没长眼睛!”

    吴鳌连忙往后退,拣起他扔到地上的斗笠扣在自己头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马二山见吴鳌眼神怪怪的,放下了斧子,又徐徐送出一句,“说到长寿,土地才是最长寿的!”

    “土地又不是活物。”吴鳌噘着扁扁的嘴巴。

    “咋不是活物?你撒上种子,它会发芽,水淹不死它,火又烧不死它。水淹过或火烧过的土地更肥沃。”吴鳌小眼睛突然如暗夜的繁星般闪亮,不用问,他对马二山的话深信不疑。

068 夜宴图

    晨光像被时间抛弃的孩子,那么淘气,那么任性,硬要循循剪开这张深秋的雾帷。

    茶楼上坐着两人,一个白皙的皮肤,除了胡渣略显青色外,手老是一副握着元宝的样子,戴着一顶浅灰色的帽子,帽沿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眼睛。另一个手里端着一副烟斗,发黄的牙齿合着烟灰色的瘦削脸庞,佝偻着腰,眼神却是少有的锐利。

    “汀樵兄,你想想,就说后梁、后汉、后晋和后周,后梁维期一十七年,后唐呢一十四年,后汉一十一年,后晋只有四年,后周也就只有九年,况且父子、兄弟、养子之间为了争权夺利而相互残杀的事屡见不鲜。中原土地贫瘠不说,对外要伺候契丹的主,这对内吧,还得补贴军饷,以备战事,可谓是民不聊生,困苦不堪啊,哪还能有什么油水可捞。”

    那人说着一副壮志未酬身先死的遗憾状,比自己失去了祖传之物家传之宝更要懊悔万分,接着又抽了几口水烟,眼睛顿时闪着如茵光亮。

    他继续说道,“可这南方就不同了,自从朱温灭唐,南方便有南唐、吴越,前蜀和后蜀暂且不说,先说那吴越吧,直到钱椒投降大宋,历时将近九十年,江南水利交好风调雨顺土地肥沃,前来投奔的中原有志之士也各能兴邦助国,不过这重中之重嘛---就是几十年几无战事,你再想想看,这打仗不管谁胜谁负,那可是劳命伤财的事儿。譬如说,唐高祖时的大唐还不见得比隋炀帝早期强盛哩,纠根到底还是太平,有太平才有昌盛。”

    说着又吧嗒吧嗒猛抽了两口。

    “绰衡兄,这吴越,比这南唐…”

    接话人一副敦厚老实的相貌,倒是带了几分读书人的儒雅,并不像抽烟人那么尖嘴猴腮。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这南唐比之吴越国更甚,这契丹可是早在八十多年前就与吴国(南唐前身)有贸易来往,”对方表情惊愕,嘴巴微张眼神发直,却被帽檐巧妙地遮掩了过去,“在那时候,契丹的羊和马匹可是成千上万不分水路陆路地送到江宁城。”

    他所说的江宁城,就是现在的昇州,吴国时称江宁,南唐时又改为江宁,到了大宋又改为昇州。

    “那、那契丹图些个什么?”

    瘦削的那人眼神清扬,摆手让对方贴近些,像是要说什么重大机密,很是神秘,故意压低声音,“火油!”

    “火油?”

    “这契丹长期和中原交战,火油是他们急于所求的必要军资。”说完又回到一副得意吊儿郎当的样态。

    “说到契丹,看看这是什么?”

    瘦子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本刻板装订的蓝拓书,不等人回答,他便迫不及待开诚布公,“契丹文版的《龙龛手镜》你是知道的,辽朝有书禁一说,如果有人敢携带契丹书籍入中原,那可是要杀头的。我敢说啊,就连官家都不一定有这玩意儿。”说完一脸好不得意的样子。

    “谁这么胆大包天?再说了,你又不识契丹文。”

    “管它呢,不容易得到的才是好东西,那契丹人不还是疯抢我们的书啊、画呀什么的嘛!当今的辽主,对我们大宋的诗啊词啊可是欢喜得不得了。”

    戴帽的那人却一本正经地转回了话题,“南唐前期烈祖李昇虽然极尽俭朴,可李璟和李煜那两位国主可是极尽奢华啊!听说每到夜晚宫中便悬挂夜明珠,亮如白昼,致使根基腐朽,败象叠生。”

    瘦子嘴巴一歪,表情不屑,拿起烟斗在桌上敲了敲斗头的烟灰,“就是一方富贾都有万贯家私藏于密室,更别说帝王之家,岂是你我能参透的!”

    “王兄说得极是,”戴帽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脸色刚才还是阴暗一片,忽又柳暗花明,春风徐徐,只是那瘦子只管着自己的烟管,至于别人的喜怒哀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因茶楼处在河边,又是渡口,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一路经过的人儿,心里藏着不同的故事,脸上写着不同的情绪,脚边带着不同的疲惫,就像篱笆外的木槿花,飘啊,摇啊……可却没有落脚!!

    不一会儿,二楼也挤满了喝茶歇脚的客人,大家谈天说地,杯中的茶水香气四溢,临窗有两桌圈起来打着桌牌。

    邻桌坐了四人,也不约而同和他们谈着相同的话题,“李后主昏庸,杀了林仁肇,潘佑和李平,他不亡国谁亡国。”吴越的秘色瓷享誉天下,南唐的后主却是人们茶钱饭后的谈资。

    “据说李煜是重瞳,舜有四个瞳仁,他有三个,怎么也得抵半个舜吧,可是...”

    “更可笑的是,当年后主发誓如果江宁城破,他将自焚殉国,可后来呢,连商纣王都不如!”

    说话人五短身材,脸上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左脸颊高耸着一颗黝黑的痣。

    “他本就生性孱弱,整日只知酒肉声色,书‘撮襟书’、唱‘后庭花’,极其奢靡,他怎会有义士的胆识和气魄!”

    “彝台兄所言也不假,不过,这其中还有更重要的缘由。”此人头发老长,葱葱茏茏的,小耳掩映当中时隐时现。

    “有什么缘由?”高髋骨的人愠怒,“一个帝王,既是九五之尊,而且放话天下,怎能出尔反尔惹人笑柄!!”

    “莫非他舍不得小周后?”圆脸的急忙问到,嘿嘿嘿地憨笑,不过笑得再真诚也略显假兮兮。

    长发人摇摇头,圆脸的不解,像陀肥肉一样糍糍地反应迟钝,“那、那是为什么?”

    “宝藏!”长发人不急不缓。

    “宝藏?”圆脸的和高髋骨的像孪生兄弟般默契地惊叫。

    “大宋一立,中主就迁都洪州南昌府,表面上了为了避大宋锋芒,实际上,是为转移宝藏掩人耳目。”长发人上嘴唇明显上翘,想便即使是哭也觉得搞笑。

    “江湖上传言,后主之所以降宋,是因为他手中有大量宝藏,只要时机成熟,又有可信任的能人,复国是迟早的事。”疤痕男子故意压低了声音。

    “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可是,后主已去……”

    “自从南唐中主向后周称臣,便每年进贡,金器和银器上万两,沙罗绸缎数万匹。当年后主降后带家眷北上,行李中不过就是些古字画,女人的脂粉衣物,可是没什么金银财宝,”旁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接到,“就连到了京城,后主都还多次向太祖太宗祈求填补物资。”

    “这不对啊!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怎么说也是一国之主,这,这不应该啊!”圆脸的脚不听脑子使唤,突将站了起来,其他三人一愣一愣地。

    高髋骨的到底打了圆场,“陈兄总是后知后觉呀!当初破江宁城的大将军可是几乎把西都和东都都翻了个底朝天啊,结果呢?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无所获呀!甚至连雕栏画柱上的金粉都刮了去。你想想,他们要是真找到了什么值钱的东西,会稀罕那些劳什子物件!”

    “有人说啊,这宝藏多半是藏在西都往东都的路上。还有人说,这宝藏还是在江宁城,迁都只不过是一个幌子,迷惑人的假象。”疤痕男子言辞恳恳。

    “这都有可能,可是如果要找宝藏,能把所有可疑的地方都一一细细查找?我看就是愚公移山的毅力也是不可能。”高髋骨的不住点头。

    “所以,聪明人啊,就会找线索。你想想,这埋宝藏的人是出了个谜题,总要给后人留个谜底不是。”长发老头神秘地笑了笑。

    窗边的两人起初还一唱一和,随口一说怀疑南唐有宝藏这回事,哪知这四人更是不一般,都在找挖宝藏的路子了。所以刚才尽伸着耳朵听,可这下他们却摆谱了,白面书生端了端帽沿起身,准备上前搭讪,弄得坐他对面的瘦子瞠目结舌,心想这小子平时少言寡语,怎生这下还会主动找人搭话?!

    “有人说谜底就在一幅画上!”哪知靠楼梯口的一桌一个虬髯大汉说道,白面书生这下进退维谷了,只得端在原处。

    大家眼光齐刷刷地扫向他,如今南方局势安稳,自从南唐灭亡后除了了山野流寇,几乎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人们的日子就这么平静了,也渐渐平淡了,这时他们就会找各种方式来打消这种平淡。听听曲儿,听听书,再听听别人的闲聊,都是很好的调料。而听故事,不只是小孩子才喜欢,大人、老人都喜欢。

    “噢?愿闻其详!”长发老者起身拱手。

    此时不管是相关的还是看似不相关的,喋喋不休的或是沉默不语之人,洗耳恭听或是侧耳倾听,生怕漏掉一字半语,所谓的‘秘密’,原来也有如此魅力。

    “到底是什么画呀,快说啊!”人群中有人催促,显然是相信了虬髯客的话。

    “夜宴图!”这下换做大家惊诧了。

    “韩熙载夜宴图?怎么可能?”

    “一幅画上能有什么秘密!”有人存疑了,“你要是真知道秘密,为何要说出来?你大可自己独吞!”他们不相信有如此傻的人,讲如此机密的事细辩于稠众。

    “我虽然人高马大,可这脑筋却不好使,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总比我一个人想破脑袋好!再说了,宝藏关系重大,我一个人拿了和一群人拿了,罪行可不一样!”

    “你说你脑筋不好使,刚才这一番话却好使得很!”

    “那画我听说过,当年后主亲自派宫廷画师顾闳中到韩熙载府中所作。画中不过就是那个韩老头儿怎样纵情声色罢了,会与宝藏有关?我不信!”

    疤痕男头头是道地分析,“再说了,中主迁都时,那幅画还在娘胎里呢!”众人又是哈哈大笑。

    “这宝藏,是跟韩熙载有关。”

    和虬髯一桌一直不说话的道士也开口了,“哟,道长也对宝藏有兴趣?”

    有人戏谑,那道长不理他,拿起一根筷子轻松送了一颗花生米入嘴,满嘴花白的胡须缓缓蠕动,再看他那副不惊风云的沧桑面庞,颇有仙风道骨之味了。

    “那个韩熙载,不过就是一个从北方来投明主的书生,中主会那么信任他,把宝藏的秘密交给他?”

    “对呀,对呀!中主为什么不把秘密说给冯延巳冯相国,他至少还是个南人。如果要数立功,皇甫晖、魏岑、陈觉等几位大人应该说是劳苦功高。”

    长发老者不知是信了还是未信,或者只是在找理由让不信变为信了。

    “握兵权者,怎会还加以财宝?那冯延巳和陈觉、冯延鲁两位将军的关系可不一般,曾经还为保他二位而辞去相位,为人君者最怕手下拉帮结派,中主怎能全信他,无丝毫防范之心!”道长像在斥责无知小辈。

    “不过,经你这么一说,当年韩熙载位从六品时中主也赐他三品以上的紫衣,耐人寻味啊!”高颧骨一声三叹。

    “就算这宝藏在这幅画上吧,可是那画究竟在哪儿呢?”

    圆脸的不懂他们这些文绉绉的辩论,当下迫不及待地问道。

    “听俺爹说,顾画师画好之后,本来是交给了后主,后主进京后,为免太祖起疑心,便交给了他的爱妾,只说那妾的名字,叫什么娘的娘们儿?”

    虬髯客一知半解,其余众人各抒己见,似乎都在反驳这个‘谬论’,可到底,他们是宁可信其有了。

    “窅娘!”突然人群中传来懒洋洋地一句,把‘娘’字愣生生拉了好长个音,活脱脱像个从小给断了奶有气无力的孩子。

    “窅娘是谁?”圆脸的一脸呆相,傻乎乎地笑问道。

    “对,窅娘!就是那三寸金莲的窅娘!”

    高颧骨一声三叹,“风流天子李后主的后宫,有位嫔妃叫窅娘,听说她长得娇小纤巧,又善歌舞,李后主让人打造六尺金莲一朵,旁边缀以璎珞和珠宝,她能在金莲上面凌波回旋,莲步纤纤。”

    “可是也有人说,那幅画刚画好还没来得及呈给后主就被韩熙载家的爱妾给收起来了,说是怕后主看见他每日醉生梦死而怪罪!”说话那人撇着个八字胡,微眯着那恍惚的眼。

    “哪个爱妾?”

    “就是画中那个!”

    “王屋山!”一人突然惊叫道,“听说,画中就有韩熙载的爱妾舞技王屋山!”

    “这个女人心机可够重的呵,她是怕别人骂她红颜祸水吧,所以把画藏起来了!”

    “有人说,那宝藏的谜底根本就不在画上,而是在一个人的手里。”

    “那是什么人?!”胖子还是按耐不住问道,他都不知道想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该相信谁。

    “听说是后主的母后钟太后,她有个胞弟叫钟陌,那个钟陌每天神出鬼没的,听说没事总爱划着小船在江面游荡,怀中还抱着一把焦桐木做的弦琴,弹的尽是些哀怨的曲子。”

    那人若有所思,“这就邪门儿了,后主还自号钟隐呢。”

    “小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哦!”一老者翘着二郎腿,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你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算你们找到了那宝藏,那能指定是你们的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朝廷看不上,不然还有你的!到时候也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甜哦!”

    “那如果我得不到分毫,还费个什么劲啊!”

    “可不是嘛,浪费口水,这花钱喝的茶水,全变成唾沫星子了!”

    哈哈哈哈……

    笑声绕着朱漆已有些许凋落的横梁,绕着弯弯曲曲的楼梯,绕过觥筹交错的酒杯,像风儿,无所不能,无所不在。只不过,人们有各种笑法,大笑、微笑、欢笑、苦笑、假笑、讪笑。

069 江南秋

    风从西苍梧,雨从南郊市,世从青枫谷,曲从栖霞湾。

    江南的秋光,如稻穗燃烧的火焰,连爬满枝头的叶子都像极了麻雀那尖尖的小嘴儿,连树桩上浮起的皱皮也像极了静静伫立的枯叶蝶,分不清活物还是死物了。

    大树下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两个青衣妇人手执青竹长杆,对着如云盖的枝叶一阵乱挥,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一颗颗冰霰子似的青黄相间的酸橼儿从树上噼噼啪啪掉落下来。两个孩童兴奋得手舞足蹈,也不顾酸橼儿夹着落叶叮叮当当砸在自己光溜溜的头顶,趴在地上抓起一把酸橼儿就往嘴里塞,多半和着泥土和叶子一并送到了嘴里。几个着交领布衣的年轻女人优雅地微微屈膝,把酸橼儿一个个往竹兜里捡,没带篮子的女人,索性把头顶上的斗笠摘下翻转过来,把酸橼儿装进斗笠里。

    远处,江汀上,稀稀疏疏的人像黄蜂一样点缀着秋光,眼下适值初秋,湿濡濡的闷热,一个老翁手执芭蕉扇躺在一大块岩石上,身边一人手肘靠在木桌上听别人谈话,一老头在书桌上摹着丹青,旁边站了个恭恭敬敬研墨换纸的小厮。

    江边一个娃娃像泥鳅一样从密密缝缝的荷塘里撺掇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却满脸雀跃,嘴里叼着一只莲蓬,一上岸,利索地从胳肢窝里抽出三个白生生的莲藕,像胜利者般招摇,其他几个孩子见了便要去抢,他用肉嘟嘟的小手托着莲蓬举得老高,一个穿肚兜的拦腰抱住他,使了个眼色,另一个穿半挂衫的机灵鬼便悄悄转到他身后试图去夺那莲蓬子了。

    那个孩子见莲蓬被抢,大哭了起来,在一旁的大人们连忙上前拉架,突然,一阵吵闹声传来,只见一个瘦不拉几的男人从巷口窜了出来,一溜烟跑了大半条巷子,简直飞毛腿一个,到了江边发现没路了,急得往酸橼儿树后躲。不多时,一个肥墩墩的老妇人从巷口慢耸耸追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根扫帚,那妇人找了一圈没人,气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又忙不迭搭讪着过往行人,“烧香去啊!”

    “是啊!”

    “打酒去啊!”

    “是啊!”

    “去黄槲树下?”

    “是啊!”

    这栖霞镇南之前有两株五六个大人牵手才能环抱的黄槲树,它枝繁叶茂,叶子如高塔入云,少说也有五百年光景了。夏热时可以乘凉,冬冷时可以拾枯枝取暖,乡亲们视它有灵性,在它们脚下求神拜佛,烧香祭祀,一切与希望和幻想相关的事,都要让它俩做个见证。黄斛树拦腰处有个大洞,只说是树洞里面有蛇,有几个贪玩的孩子想爬上去一探究竟,那小孩子探着头往树洞里望,结果蛇没看到,只见有一两点光亮,便伸手进去抓,结果掏出了几张蛇皮,正纳闷着,里面一个物件扑面而来,他一个没抓稳,就从树上摔了下来,原来是一只猫头鹰。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的黑夜,电光咵嚓把它们劈个正着,也不知具体是什么时辰,也不知它们是否也做了无病呻吟,只知道第二天一早这样一幅画面出现在那个求姻缘却又羞于让人发现的年轻人眼帘:左边的一颗树皮已经被烧焦,可黄白的树心却昭示着生命,右边的一颗树心都被烧焦而树皮却大半都是好的。后来,左边的那颗被剥了衣服的便枯萎死去了,唯独右边那颗却生生如许,那被掏空的树心倒形成了一个心房,贪玩的孩子时常留连于此。

    可乡亲们不再烧香拜佛了,在他们看来,形单影只是不吉利的。倒是镇上流传着这样的话,有人说是左边那株成全了右边那株,有人说是右边那株被左边那株欺骗了,本来雷电公公是要来招它俩入天庭位列仙班了,结果现在左边那株早已经成仙了。

    不管怎样,右边那株捡了一条命,也徒留一世清静。直到两百多年后,也就是十多年前,一个老翁带着一个孩童到此,修了两间木屋,开了一间酒屋沽酒。酒肆虽然简朴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可屋内除了些大缸和打酒的拾掇,再没有其它东西。季节由夏日流转到秋,黄槲由深绿变为橙红,世人头上的青丝转眼已成霜白,那间老屋,那扇窗,亦没有其它的色彩,唯有木老去的颜色。

    自是一生、一枯,生凌风雨、独傲烟霞。

    黄槲树下的老翁姓什么没人知道,他自称是个老道,每年总有七八个月的时间在外云游,一会儿说自己在嵩山紫虚观修行,一会儿说在礠州西山修行,一会儿又说在济源凤仙观修行,总之,没个定数,况且清修之人还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孙儿,让人匪夷所思。这也就罢了,老头儿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竟然说自己已经一百零九岁了,还说自己五十年没回家了,之所以来栖霞镇,是因为他的名字就含在这三个字当中,可是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这还不止,天寒地冻的日子他会光着脚板在冰渣上踩,身上只随便搭了一块烂布,到了三伏六月天里,他倒是棉衣裹了一层又一层。

    他有时数月不吃不喝,有时又暴饮暴食,十多斤酒肉须臾就下肚。

    他和孙儿没什么朋友,就这么过着,没有狂喜中的哈哈大笑,没有痛苦中的撕声烈嚎,一切都那么平平凡凡,那么从容,那么淡然……

    那老翁很少动烟火,店里连些下酒菜都没有,所以即便酒香,很少有人会在他那木桌旁坐下喝寡酒,大都是拿着酒壶装了回家喝去。可这一天却出奇的怪,栖霞镇好像来了很多客人,他们不期而至,不约而同,一身风尘仆仆,眼角鬓间满是旅途的疲惫……

    前面来了一人,他戴着草帽,肩上一根磨得光滑发亮的扁担,挑着一旦箩筐,往这边走来,从他走路的姿势可知道他正当壮年,走近一看黑亮的皮肤上满是皱褶,这山里的农人,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是比整天悠闲的人要显老。他来到老槲树下,把扁担放下,从箩筐里拿出两个酒壶,胸腔里发出宏亮的声响:“道长,给我装两壶!”

    “杨大哥,快请坐,先喝一杯再说!”

    只见那老翁端了一杯上来,他扭头看看在里屋酒瓮旁装酒的年轻人,老翁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杨大哥放心,壶里的酒肯定给足,这杯酒当是送你的。”

    杨万灵尴尬的瘪嘴憨笑,端起酒杯,一口饮尽。眼看酒也装好,他起身准备走了,趁着这几天天气好,得加紧回家锄地,来年好下种子,不然土地被霜打过就不好办了。

    “杨大哥以为老朽这酒如何?”他正拿起扁担,突然被这么一问,使劲回味,“这酒香,有点辣,还有点,还有点…”老翁追问,“有点什么?”

    那农人微弓着身,整理着箩筐,忽又摸摸鼻尖,“我怎么觉着有点咸呢!”那老翁听完哈哈大笑,“杨大哥可真是会喝酒之人,不过可曾知道我这酒里为什么有些许咸味?”

    那农人挠首冥思,突然一拍脑袋,眼睛放光,“是汗,肯定是汗咯,我刚才没来得及擦汗!”说完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老翁笑着点点头,目送他远去。

    午后凉风习习,递来丝丝清凉,不一会儿巷口又来了两人,这两人走得极快,风尘仆仆,像是有要紧事,他们一个圆脸,一个尖脸,一人后面跟了匹高头大马。虽然从相貌看来一点也不像两兄弟,可步调却出奇地一致,就连身后马儿的步调也一致。他俩上身着圆领短袍,腰间配着短剑,下着长裤套着马靴,脸上皮肤凹凸不平,一槽一槽的像流水冲刷过的浅滩,一洼一洼的像屋檐下的水坑,看起来不似江南人士,但单从口音也听不出有任何端倪。老头儿要为他们牵马,尖脸的怒目圆睁,把马缰一拉,一人从腰间拔出短刀往地上一插,缰绳就牢牢地套上了。

    他们要了两坛酒,每人抱了一坛,就这么咕噜咕噜灌进喉咙,圆脸的继续喝着,尖脸的却砰一声把酒坛放在桌上,傻子也能听出口气不悦,“这酒就像个娘们儿,一点儿也不烈,跟喝清水差不多。”老翁含笑,“娘们儿烈起来,可就不同凡响了!”两人齐刷刷地扭头盯着老头儿,脸上无半点表情,如冰山一般僵硬得没有一丝弧度,老翁忙咕哝,“老朽多言了!”

    那圆脸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老朋友说的有道理,有道理。”却微微蹙眉,“这酒辣味不够,还有点咸呢!”老翁骨碌着眼四下望了一下,压低声音,“我这酒是专为您这样有胆有识的英雄酿制的,这其中的奥秘,想必你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吧!”

    那圆脸的点头,指着马鞍上的酒壶,“老朋友,再给我装一壶带走!”尖脸的却狠狠瞪了他一眼,老头儿当做没看见,高高兴兴进屋装酒去了。圆脸的又抱着坛子饮了两口,回味无穷,“头儿,他这酒里掺了什么?”

    尖脸的斜了一眼沽酒的老头儿,“是血,只有人的血才是咸的!”

070 黄槲树

    等他们走后,孙子去河里抓了螃蟹,加上茴香清蒸,老翁却不吃,只是倒了一杯酒细细斟酌。

    不多时,巷口又出现了两个身影,他们走得极慢,别说是蚂蚁,蜗牛可能都会略胜一筹。远看一人戴着一顶浅灰色的帽子,另一人年已迟暮,佝偻着腰,人老了反倒学会了低头。说来也奇怪,却是佝偻着腰那人先看到了酒屋,本来直身那人可以先看到酒屋,可他却让帽檐遮住了视线,佝偻人却不满于只盯着地面,努力开拓自己的视野,看到不一样的光景。人往往就是这样,不会充分利用自己拥有的,却总埋怨自己缺乏的,馋涎自己没有的,实则可悲可叹!

    “我们喝一杯如何?”那戴帽子的人一看就是开口的胡豆---半声不响,只是微微点头,佝偻那人却精神抖擞、精力旺盛,大嚷道,“掌柜的,来两盅。”

    老翁见戴帽子那人皮肤白皙,除了胡渣略显青色外,一副苍白的面相,他的手老是一副握着元宝的样子,或是托塔天王托塔的样子。佝偻的那人手里端着一副烟斗,发黄的牙齿合着烟灰色的瘦削脸庞,让人感觉仿佛住进土地只是须臾的事,“唉,店家你这店可是新开的?”他语气中充满的轻蔑,老翁连连摇头,“老朽自山西汾州到此落脚已经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我十多年前便来过栖霞镇,还呆了月余,怎生不知道有这酒家?”

    “想必是小店简陋,甚少有人知晓。”这时,屋内走出一个年轻人,面目倒是干净,个头有些矮小,也不说话,只是轻悄悄把两杯酒放在木桌上。

    端烟斗那人收回眼光,薄薄的嘴唇一歙,又转问那老翁,“汾州?可是杜牧那‘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汾州?”

    “正是,客官您可能不信,当年诗中那牧童便是孙儿的先祖。”佝偻那人把烟斗砰地搁到桌上,捧腹大笑,“哈,这么巧?我倒是要尝尝这名满天下的杏花村汾酒。”说着端起酒杯小咪了一口,脸上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不知是喜是悲,倒是那戴帽的,把帽沿压得很低,看不全他的面容,也不说话。佝偻那人扁着嘴把酒咽下,八字眉拧到了一处,“不对呀,老头儿,你骗我们呢,这哪是汾酒,汾酒根本就不是这个味道!”

    “客官说笑了,老朽家传世代酿酒,这不是汾酒又是什么。”

    佝偻那人从鼻端哼哼有声,“这杏花村的汾酒之所以驰名,是因为它清香四溢,入口绵、落口甜,就连北齐武成帝都赞叹不已!而你这酒落口不是甜味,却带点咸。”老翁闭口不言,佝偻那人又道,“你今日要是不给我说出个名堂儿来,这两杯酒钱…”

    “客官打趣了,怎说老头儿这不是汾酒呢。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这西北的汾酒到了江南,变个味也实属正常。”

    “狡辩!狡辩!想不到你这一大把年纪的还怎生嚼舌!”

    那老翁倒也不生气,“‘何必汾阳处,始复有山泉’。我们西北干旱少雨,所以天降之雨为喜雨,味甘甜,这也是汾酒落口后甜的由来。”

    佝偻那人疑惑,“那我们江南的水也不是咸的呀!”他两只老眼对上了另外两只老眼,转而发出这年纪眼中不该有的光芒,“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入海口取了海水,这落口咸就来自海水!”

    老翁捻须,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等他俩走远后,年轻人从里屋出来,“爷爷,我们来此地只有十来年,怎生告诉他有二十年?”

    老翁进里屋收拾蒲扇,把它们放进里层的柜子里,嘴里嘟囔着,“立过秋,扇子沿河丢!十年也罢,二十年也罢,无关痛痒!”

    有的人这辈子兴许就只有一面之缘,何必说得那么清,道得那么明?无关痛痒罢了!

    他俩离去后,老翁稍稍松了一口气,冰冷的手渐渐回暖,再回首看着夕阳,慢慢沉去,这人越上了年纪,越发留恋梓里的桑榆晚景。想当年马蹄粘上霜花,鸡声伴着淡月,虽然苦却有不可名状的实在,这人一闲了,反倒有时空荡荡的,如果一天的忙碌都不是为了梦想,那会很累很累。

    爷俩准备着关门了,忽又听院外响起了敲门声,开门一看,却是个面如冠玉的少年,“老板,给我来一坛酒,今夜不醉不归。”

    不待老翁反应过来他已进了里屋,老翁看他比孙子大步了几岁,调笑道,“不归怎行,老朽房屋简陋,腾不出地儿让公子歇息!”那人没再说什么,只是扯下腰间的玉佩,搭到老翁手上,然后自行到桌边坐下,只见那玉面人接连喝了好几杯,眼见天色已晚,老翁上了油灯,秋夜朔风微起,扑得火焰左右匍匐。

    他刚走到桌前,却见玉面人满脸泪水,勿地别过脸去,“不要点灯!”

    老翁会意,扑呲把灯吹灭,顿时又黯淡了下来,渐渐的,却能看清周遭了,原来,人在黑暗中呆久了,也就习惯了。天上起初也就几颗星,慢慢的,夜空越来越明亮,星星也越来越多。

    “爷爷,星星有名字吗?”

    “有啊,天上分东苍龙、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四宫,每宫有七个星宿,一共有二十八星宿。东苍龙七宿是角星、亢星、氐星、房星、心星、尾星、箕星;北玄武七宿是斗星、牛星、女星、虚星、危星、室星、壁星;西白虎七宿有奎星、娄星、胃星、昴星、毕星、觜星、参星;南朱雀七宿有井星、鬼星、柳星、星星、张星、翼星、轸星。”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指着西空那颗最明亮的星星问道,“爷爷,那颗星星叫什么?”

    爷爷笑着摸着他的头,“那颗是太白金星!太白金星是天神,他是玉帝派下来给人传话的,早上的时候在东方出现,晚上的时候在西方出现,为了区分,人们都把早上的它叫做启明星,晚上的它叫做长庚星,其实不管是启明还是长庚,都是它。”

    “玉帝为什么让他传话?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给人听?”

    “因为人听不懂玉帝的话!”

    “玉帝是说什么话呀?”

    “嘘,你听......”只听远处江面传来歌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慢慢的,歌声像这秋波随风远去。

    “爷爷,星星上面有什么?”

    “星星上有的东西,我们都有。”他一听瞪大了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天上有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我们上也有金子、树木、还有水、有火、有土!”他点点头,老翁继续说道,“你看,那边有七颗星,连起来就像一个酒斗,所以叫北斗星,那边九颗星星连起来像弓箭,所以叫弧矢!”

    他眨巴眨巴眼睛,只见那几颗星星连起来果然像一把弓箭,他比着天上那‘弧矢’,啪啪好像射箭的样子,忽然发现弧矢正对着一颗白中带点微蓝的星星,“爷爷,那颗是什么星?”

    “那是天狼星!”

    这时,竟隐隐传来呜咽之声,慢慢的成了嚎啕大哭,却是那玉面人,“人说喝酒可以麻痹自己,我为什么越喝越清醒?说是喝酒可以减轻痛苦,可为什么我却越喝越痛苦?”

    等他痛快地哭了一场,哭声稍歇,道长道,“你想用酒淹没痛苦,殊不知酒可以淹没的唯有不深刻的记忆。小朋友,喝了这些杯,可喝得出老朽这酒里有什么独特配方?”

    玉面人停止了抽泣,又喝了一杯,“这酒里满是苦味、咸味!”说着眼泪又簌簌流下。

    “小朋友可知道老朽这酒里加了什么才有苦味、咸味?”

    玉面人一愣,晶莹的眸子闪着泪光,“眼泪!”

    老翁点点头,安慰道,“喝酒只是忘了酒后的事,可以前的事还历历在目。不如让它自然而然地来,自然而然地去吧!相信上天给你苦涩,是让你今后能更好地去体味甜蜜。”

    人生就如这广阔的天地,有白昼也有黑夜;就如这天上的月亮,有盈满有时缺;就如这汾酒,能暖人亦能醉人;就如你我,有年少也有迟暮!眼泪算什么,不如意算什么,你以为千钟百斛灌醉了自己,醒来后一切都会按你的意愿去安排?如果痛,就莫要提起它,不要去谈论它,更不要试图去开解它,因为每想一次它就清晰一次,它只会让你越陷越深、越来越绝望。让痛成为痛时的痛,而不是持续的痛。

    玉面人盯着道长许久许久,没再多喝,挥袖离去了,消失在暗夜里。

    孙儿被弄糊涂了,不知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爷爷,你这酒里到底加了什么?”老道捻须呵呵直笑,“你说呢?”他把一只蟹脚咬得卡擦卡擦作响,“我不明白,为什么第一个说你加了汗水,第二个说你加了海水,第三个说你加了血水,第四个说你加了泪水,你都不否认?还是你都加了?”

    老道哈哈大笑,“我只不过怕秋虫叨扰,把酒杯都浸在了盐水里。”

    世人眼中的世间,何尝不是他们心中的世间!

    老道取出纸笔,挥笔画起来,“爷爷,你在画什么?”老道没有回答,继续点、染、皴,直至纸上已无延展的空间,突然,笔头重重落下,老道疯了似的把画纸揉成一团扔进无边的夜色中,重重叹了口气,像是有隐形的泪水随着老道脸上的横纹流走。

    孙儿提着油灯捡起地上的纸团展开来,只见一座连绵起伏的群山,千林万壑,墨绿的松林,蜿蜒的山径。

071 江渡口

    时光荏苒,总是夏流到秋,冬流到春。

    江南的早春,杂花盛开,遍地芳菲。

    栖霞镇上,茶馆里,酒肆中,伙计早早地开了窗打扫,待天微亮,便打开大门迎客。街上的店铺也陆续开门,还有一些乡下的老农,提着温温的鸡蛋,或是嫩生生的白菜,青油油的卷心菜,挨着店铺询问。当然,还有那些乞丐,昨夜又不知睡在了哪一间破庙,或是草堆里,揉着惺忪的双眼,嘴里不住打着哈欠,吐出一团团白雾。

    茶楼里一如既往地热闹。大早上,被凝夜沾湿的身子还沉沉的无法轻盈,谁都不愿多说些什么,偏偏就有人,有使不完的精力。

    人越老了,好像越知道自己时日有限,总是不愿意多睡。

    “我这要是骗你的话,祖宗的姓都倒着写!”

    “王倒着写不还是王吗!”

    突然,楼梯处咯噔咯噔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声响,接着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香汗淋漓地喘着粗气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楼梯口的几人正笑得起兴,一见那女人就像吞了蝗虫一样鸦雀无声。大宋的女人已不是三国魏晋时的女人那般唯唯诺诺,从不抛头露面,但也不似大唐的女人那么大摇大摆地上街闲逛,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是大家闺秀,对于乡野的女子,她们平常若想像爷们儿一样喝个小酒也未尝不可。

    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像利剑一样扫向四周,所到之处人们的表情无不像被利剑刺伤一样古里古怪的,狰狞的狰狞,尴尬的尴尬。只有窗边打骨牌的还兴趣盎然,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完全没注意到这让推杯换盏戛然而止的事态,“哎,这牌真是,生得好可惜没死得好!”

    身边那看牌的也愤愤地说,“谁叫你小子边撒尿又想边擤鼻涕的,两头都想顾,结果没一头落着了好!”旁边的人接着打趣,“我看啊,下次把你儿子带过来。”

    “为什么?”

    “他儿子叫马三银,‘马上赢’啊!”

    “哈哈哈哈!”

    那人也不还口,只是脸上微微异样,只突然只手勒紧裤襟,“我尿来!”

    说着躬身就要往茅厕跑,那看牌的一把扯住他,重重给了他一木鱼脑袋,“撒泡尿来输一吊,这是牌忌!怪不得你霉不醒呢!”

    那人夹着肱股,急得在原地打圈圈,“人有三急,我去轻松轻松就来!”

    看牌人无奈,也不能让他尿裤子,只见那人一阵烟似的冲了去,半路却杀出了个程咬金,“马二山,你不是说干活儿累了腰痛,上街买药了啊?”

    说着又故意往他腰上一拧,“你这腰还痛不痛啊,啊?”马二山心里一阵心急火燎地,也没好气地说,“我、我脑壳痛、屁股痛、坐上牌桌就不痛!”说完马上往楼下跑茅房去了。

    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同桌一起打牌的苟不悔戏谑道,“这要是我家婆娘,早休了!”说到这苟不悔的婆娘,怕他怕得要死,天天把饭给他送到牌桌上,有一次他三天三夜没下桌,那女人还娇滴滴地说,“你要赌钱,也要记得吃饭嘛!这么不疼惜自己的身体。”苟不悔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她就乖乖地默不作声了。

    可这话芙蓉就听不下去了,“哟!在别人面前卖弄威风,其实私下回到家谁说了算,别人又怎生知道。再说了,我家马二山可不像你,有个有钱的干爹。”

    苟不悔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见马二山回来了,咬牙切齿道,“马二山,你这是把她惯成了个什么德行,要是我,打都要打到闭嘴。”

    马二山急着赶回来打牌,裤腰带都是边上楼边系的,听苟不悔这么一说,也不乐意了,“你蝙蝠身上插鸡毛,算什么鸟?你的婆娘你说了算,可我家媳妇儿什么德行你可管不着。”

    “你、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出怪事了,出怪事了!”

    这时楼梯口嘟嘟嘟嘟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上来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他径直走到窗边,端起茶水就往肚坛子里咕噜咕噜地倒,喝完一杯又斟上,接连喝了十多杯。见大伙儿的目光齐刷刷地拍在他脸上,他才恍然大悟似的,“出怪事了!”

    “什么怪事?”

    镇南是不是有一株半死的黄槲树?”大伙儿像杵豆坑一样地点头。

    “黄槲树下是不是有一家小酒馆?”大家仍然一致地点头。

    “小酒馆里是不是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人?”除了点头,鸦雀无声。

    “那老道人死了!”

    圆脸的一脸失望,“还以为什么怪事,不就死了一个人嘛!见怪不怪!”

    “对呀!一百多岁的糟老头子,还不死等啥时候?”

    “不是不是,那老道两天前就死了,到今早,头顶还冒着热气!”

    众人一惊,“莫非他还真有道法?”

    “不仅如此,更奇怪的是,他的死竟然惊动了县太爷。听说礠州的知州也赶到了咱们栖霞镇,忙着为那老道人收尸,说是要把他移至礠州西山下葬。还、还有,说是当今官家还送了悼亡诗!”

    高髋骨的一把抓住那瘦子的衣领,“你是说,他们要移尸礠州西山?”

    “对、对呀!是我亲耳听我那在县衙当差的表弟说的。”

    “难道,”高髋骨若有所思,突然拍桌大叫起来,“难道那老道人就是贺兰真人!?”

    “贺兰真人是谁?”

    “‘栖身岩壑,抗志烟霞,观心众妙之门,脱展浮云之外’,贺兰真人就是宗玄大师贺兰栖真!”

    长发老者恍然若悟,接着又长叹,“名震遐迩的贺兰真人在栖霞镇来来回回十余载,我等竟然有眼不识泰山!惭愧,惭愧!”

    “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他忽又低声道,“岑家那档子事你们知道吗?”

    “略知一二,说是岑家遭大火,烧了个干净!”

    “可岑家为什么遭大火你们知道吗?”

    “我听说啊,是有几伙盗贼同时到了岑家,然后互相打了起来,这才走了火!”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据说那夜来了好几伙盗贼,按照江湖规矩大家都是一路人,却不知为何打了起来!”

    “为什么,为了一幅画!”

    “一幅画?敢情那些还都是雅盗啊?”

    “那幅画可不是一般,它上面藏着宝藏的秘密!”

    一听说宝藏,众人便来劲了,“什么宝藏?”

    “南唐的宝藏在一幅《韩熙载夜宴图》上,而那幅《韩熙载夜宴图》就在岑府上!”

    “关于夜宴图和宝藏的事我略有耳闻,可是那幅画怎么会在岑府?”

    “坊间传闻,说是当年后主的舞姬窅娘、韩熙载的家妓王屋山和秦若兰,都避难到了岑家!而当时那王屋山便带着那幅《韩熙载夜宴图》。”

    “怪不得岑家的女人各个跟仙女似的!”

    “这下可惜了,落入了贼人之手!”

    “哎!”

    看着他们失落的表情,一人突然道,“你们不如研究研究这个?”那人头发比较细且稀疏几根,眉生得短不及眼尾,他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在胸前晃了晃。

    “那是什么?”

    “你自己看吧!”

    那人拿了过来一看,“《推背图》?”他一脸失望,“这有什么稀奇,哪家没有一本!”

    那老人一把抓回来,神秘地说,“你们家那本,未必是真的。”

    “此话怎讲?”

    “我问你,《推背图》是什么书?”

    “唐时袁天罡和李淳风写的,据说是推算国运的。”

    “他们推算得怎样?”

    “当然很准,就比如说第三象,‘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遗枝拨书根犹在,喔喔辰鸡孰是雄。’其中既说明了牡鸡司晨,女主当政,就连女主姓武名曌都精准,而且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应验了,实在是奇书啊!”

    《推背图》是唐太宗时道士袁天罡和李淳风所著,据说是为了应太宗要求推算大唐国运之故,可是袁李两人这一推算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停不下来了,竟然一鼓作气推到数千年后。

    “你想想,它既然这么准,又推算到数千年后,那它的推算里包括大宋吗?”

    “那是当然,从初唐至今不过四百年!”

    “既然包括大宋,那它又是那么精准,事关大宋国运,官家又怎能坐视天下人窥探?”

    “那到也是,可我朝并没有焚书之类,相反还刊印了不少,太祖时发行了数百万册,我家那本就是我爷爷留下了的!”

    “正因为《推背图》盛行天下,要收回焚烧已是不可能,所以他们只能刊印更多。”

    “这又是何道理?”

    “太祖当年刊印的《推背图》都是半真半假的,特意把大宋的那段混淆,而且各种版本层出不穷,这样大家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不是更有利于隐藏吗?”

    “妙啊!这一招真是妙啊!”

    大家一听默默不言,这世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底人生如梦还是梦才是人生,谁知道呢!

    “不过,其实太祖完全不用这么费劲,大宋的国运还不是每个老百姓的个人气运加起来,要想国运隆顺,只要让每个老百姓都过好日子就行!”

    “对啊对啊!”

    一帮子人热火朝天,闹剧总算是收场。窗边的瘦子往窗外啜了口痰,又喝了口茶,昏黄的眼顿时精彩了不少,又黯淡了不少,接着努努嘴指着桥头对亦驱亦退的白面书生说,“你看看,这么多人,年年岁岁日日夜夜起早贪黑忙忙碌碌,图个什么呀?!还不是钱!钱!钱!钱!钱!”

    书生点点头,“‘人为钱死,鸟为食亡’。谁不爱钱,因为没有它寸步难行!”

    瘦子深深叹了口气,“只要找到了这个宝藏,凭你要怎么花怎么享受怎么扬眉吐气!而这身无分文,无权无势的人啊,就像庵堂里的木鱼,任人敲打啊!”

    书生顺着他的手眺望着桥头,农夫和商贩们挑着满满的担子叫卖,轿夫咬牙抬着轿子不时地换着肩,还有那桥下的纤夫,光着膀子驼着不知是被朝露还是汗水濡湿的衣襟,使着吃奶的力气携船泊岸,却仍是免不了工头的喝斥与不时的鞭抽。人是这样渺小,在钱财的横轴面前是这么卑微。

    书生叹气,眼睛亦如雾气笼罩的江面般黯淡,“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容华花间露,富贵草上霜。纵使千古风流人物,也不过是后人茶前饭后的谈资而已,谁又真正关心过剧中人的悲喜?谁又需要去关心呢?

    不如‘待潮升浦口,看雨过山坳!’

    这时,只听邻桌又有人问道,“听说岑家遭难前刚生了三个小娃儿,是绣花的还是放牛的?”

    “听稳婆说三个都是绣花的,不过恐怕都葬身火海了!”

    洛江渡口,过客还是如往常来去匆匆,携带着世间的喧哗,人们摆渡、靠岸,摆渡、靠岸,没人驻脚,好似永远在路上。听说此处江水下游便是钱塘,严子陵钓台的哭声早已杳杳无音,为伍子胥摆渡的老人早已不知所踪,唯有江水,直至天尽头!

072 半织云

    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

    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

    同样一片天空下,何止千里、万里……

    暮春三月,江南早是莺飞草长的季节,漠北却开始了漫长的风季,天地间除了一片昏黄再无其它颜色,满是飞鸟不渡的凄凉。

    马蹄声渐渐清晰,才看清两人身着圆领短袍,下着裹腿白裤,头戴冠缨,几缕发辫后垂,身佩弯刀。越往北却越是寒气逼人,马蹄踏上并未消融的雪粒子,咯吱咯吱作响,仿佛冬并未走远,而是一路向北而行。

    马儿早已瘦弱不堪,还驮着沉沉的物件,好似随时能倒地不起,但是马儿还不能死,紧要关头他俩还需要马尿解渴,无法,两人只好下马,无精打采地拖着如注铅的双腿在沙地里移行,两人的腰间各挂了把芨芨草和酸模子,一看就知道被嚼了不下十来遍。他们早就口起脓泡,喉咙发腥,双唇木木的,没有了一贯的相偎相依。约莫过了两天,地上的沙渐渐薄了,那尖脸的骤然停住了脚步,眯眼皱了皱那鹰钩鼻子,狠狠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了没?”

    “什么?”胖子木讷着脸问道。

    “青草的味道!”

    胖子头也不抬,半睁着眼往前瞄了瞄,用肥肥的鼻头嗅了嗅,“沙的味道!”

    尖脸的一脸鄙视地瞄了他一眼,带着不容反驳的语气,“就在前面两里开外,肯定有一处水草地!快走!”尖脸那人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那只鼻子,能闻到别人闻不到的味道。

    半晌,果然到了一处靠山的原野,他们满是沧桑、荒芜的眼里,顿时装满了灵动的生机,胖子猛地扑下马,折了两根香蒲杆送进嘴里嚼着,往东一望,一汪晶莹的碧水印入眼帘,水鸟在水面扑腾出亮白的水花,恍如又到了江南。

    可谁都如此确信,这里并不是江南,连呼吸的空气中都能闻到牛羊马壮的气息。只见这是一大片湖泊,远处湖中还有一个小岛,岛上有一颗树,却并不孤单,因为还有湖中的倒影相伴。湖岸是白茫茫的芦苇,隐约见一只钓竿从芦苇丛中伸出来,却不见人影。

    不远处山坡上的岩羊窸窸窣窣地来到湖边喝水,它们爬山的时候胆子特大,可到了湖边却小心翼翼,喝水前东张西望,稍一有些动静咯噔咯噔就跑,羊蹄落处扬起片片金梅花瓣,仿佛只要你停下了,就能闻到花瓣馥郁的香气。

    两人这时默契十足,往山坡上套好马缰,让马儿吃草,又取下马鞍上那青褐色的扁壶到湖边灌水,俩人像是被烈日烤干晒扁的虱子般,抱着壶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喉咙倒像是直颈的坛,蜿蜒吞咽都是多此一举。

    湖水送入了五脏庙,顿时五脏六腑如久旱逢甘霖,一阵惬意。

    等喝饱了,胖子这才发现手被野草割伤了正在流血。都说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这割伤他的草周围也有止血的良药。他折了两颗黄蒲果穗,往伤口上一抹,那淡黄色的蒲草灰一遇伤口便凝结起来,像是为皮肤穿了一件黄衣。抹好之后,他又将果穗揣入怀中,因为果穗中的白绵还可以做火绒。

    这时,随着几声嘎嘎呜啦啦噜的声音,只见有几只白鹭鸶飞过,在不远处的湖面水草上停了下来,踮着脚照影,它们浑身雪白,收起翅膀时有些微缩着脖颈,可一点都不影响它的优雅,那如白玉般流泻的羽毛和纤长的腿给人一种灵动静谧之美。

    胖子环顾四下无人,低声问那尖脸的,“哎,你说,那箱子里到底装的是啥物件?”

    “肯定是宝藏,要不那几些人宁愿小命不要都要保住它!”尖脸的说着伸出如熊大掌掀了几捧水,哗啦哗啦往脸上拍。

    “嗯!依我看,单是这箱子就是举世无双的宝贝!你想想,大火把岑家烧得一干二净,可它却没被烧掉分毫,”胖子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忍不住仔细端详起来,围着它好好转了几圈,“想不到我们奉命去打探消息,竟然还能坐享渔翁之利,碰着了如此宝物!哈哈哈!我们这次要是把它献给太后和圣主,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了!”

    那尖脸的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埋头喝了一大捧,什么也没说,胖子忽又自顾叹道,“三年了,在江南的日子虽然也安逸,但一到夏天真是难捱,感觉浑身被水气裹着,湿漉漉了,黏乎乎的,让人透不过气。”

    他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可我们这一路北上也不容易,大宋的关口查得紧,害得我们绕道走这荒无人烟的大漠,一路还担惊受怕,你说单单这缺水都差点要了我们的小命,要是再遇到吐蕃蛮子或弥雅流匪,那就真的见不到契丹美丽的草原了!”

    尖脸的对胖子的絮絮叨叨一脸嫌弃,“你懂什么?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皱眉头,转而又担心起来,“不过,宋人有句话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们俩都认定里面有举世无双的宝物,可只是猜想!要是我们呈给太后和圣主,里面却不是什么宝物......”

    他忽然凝眉不语,抬头间迎来胖子的目光,“那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先打开看看!”

    两人随即一对眼,即说即做。

    只见那箱中间是朵莲花,周围团着五朵云,四周镶嵌着猩红、橙黄、果绿、水蓝的宝石,尖脸的小心翼翼地扭动着玄关,可箱子仍丝毫缝隙不透,两人一阵狐疑,翻来覆去仔细察看了个究竟,拢着双手在箱面轻扣,但都无济无事。

    胖子正迷惑,突然身体不自觉一紧缩,鼻头一酸,“啊欠,啊欠,啊欠!”接连三声喷嚏,所至之处,如雷霆震震,如小雨淅淅。尖脸的被喷得一脸水珠,胖子忙着解释,“想必是连日来风吹日晒,刚才猛用凉水扑面……”

    尖脸的懒得听,忽然,他大叫起来,“哈!开了,开了!”

    胖子掩不住地欣喜,眼看箱子露出了一丝缝隙,便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寒丝透将出来,尖脸的一把掀开盖子,头不自觉地闪到一边,只觉一股极致阴冷之气如利剑般涌将出来,如劲风,让他躲闪不及,浑身鸡皮疙瘩高耸,汗毛竖起,像冰冻到了心头,但随即又暖如春风,不禁咒骂道,“什么鬼什子物件?”

    “是、是个娃娃,”胖子伸手一探,惊愕道,“还有气!”

    “太后此番派我们前来是打探宝藏下落的,这宝物没捞着却捞了个人。”尖脸的脸上黑云笼罩,又吩咐胖子,“你找找,看它身上有没有东西!”

    胖子把那绣着芙蓉花的裹布打开,四下找了一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口里嘟囔着,“还是个女娃儿!”说着正要把裹布裹上。

    “慢着!”

    尖脸的布满老茧的双手伸了过来,在它的脖子上发现了一根麻线,吊坠垂到了脑后,拉出来一看,有一个白色的石头,还有一朵金色的芙蓉花,灼灼生光。

    “头儿,佩服你,我刚才怎么没找到。”

    “让你去办事,太后不气死才怪!”

    说着把金芙蓉揣到怀里,又往箱中探了探头,原本就短短的眉毛拧成一团,“这箱中忽冷忽热…”

    “胖子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有个天竺游僧给皇太后治病,用了一种红得发黑的花?”

    胖子嘴角一瞥,满脸不屑,“当然记得,那老头儿脑子被骆驼给踢过,当时明明是拿了一朵黑色的花,偏给起了个名字叫什么‘宜白’,真是黑白都不分!”说到这里他不禁眯眼望着苍穹,“不过医术倒是有一手。”

    “重点不是这个,”尖脸的打断道,“那老和尚说了,那‘宜白’生长在冰封之地,如顺遂其根茎找寻,或许能找到‘半织云’,那半织云其实就是万年前的囊冰,经岁生成云状,往往五朵簇生。若是找到这‘半织云’,起死回生也不难!”

    胖子直听得瞠目结舌,“你、你、你是怀疑这箱中之物?”

    他也听说过,万年玄冰化为水,能使枯木逢春。据说如果有一池万年玄冰化作的水,人身处其中就跟在陆地上一样,据说龙王的龙宫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我们在荒漠里行走这么多天,它却依然冷若冰霜,不是宝物又是什么?哈哈哈!”尖脸一改严肃,放声大笑起来。

    突然,鼻头一紧,随着一阵有节奏的抽搐,他猛一扭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什么味道?”

    “哪来什么味道?”胖子不明所以。

    尖脸的站起来四处张望,“奇怪,像是沉香,不对,檀香,不,丁香……”

    说着又跑开了几步,四下找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他快步回来,“快走!我怀疑周围有不干净的东西!”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婴孩,胖子已经把裹布给它裹上了,他端详了一阵,“把那裹布也带上!看着那上面的图案好生奇怪,说不定有什么玄机!”

    “哦!”胖子抱起那婴孩就跟了上去。

    “我让你拿裹布,你拿人干嘛?”

    胖子一紧张就结结巴巴,“那、那它怎么办?”

    “它是宋人,当然不能带回大辽!”

    “那、把它留下?就这么光着留在这里,还不被野狼秃鹰当做肉团吃了?”

    “什么留下?它得死!”

    尖脸的说着拔刀出鞘,胖子忙央求道,“就一个狗屁不懂的娃娃,我们留下它让它自生自灭好了!”

    突然,随着一阵咝咝咝的声响,从草丛中窜出东西来,却是一条乌黑的水蛇,逶迤着向不远处的湖泊爬去,完全不把他俩的存在当回事。胖子吓得不轻,瘫软在地,尖脸的狠狠瞪了他一眼,“滚!”

    胖子缓过神来,七手八脚地忙乱,一只手抱着那宝箱往山坡上跛脚走去,一只手贴在心口,嘴唇颤抖着念着,“佛主慈悲,佛主法力无边……”

    尖脸刚要挥刀,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清扬的笛声,尖脸的脸颊一颤,心想那人终于显身了,他抓起刀循声而去,等他拔开一人多高的重重苇草,看见一个小男孩像打禅一样坐定在一颗大岩石上,他沐浴着夕阳,双手托着一支红木笛,唇角微微上扬,他也好像感受到陌生的气息,见到尖脸人后口中的笛声也戛然而止。

    越靠近,他就越确信刚才闻到的那股奇怪的味道就来自于这个男孩,“你是谁?在玩什么鬼把戏?”

    就只差把刀驾到他脖子上了,可又好像有什么力量让他不敢过于靠近。

    那颗大岩石周围开满了白色、蓝色的小花,衬得男孩的如午后白色的阳光一样静谧,“唵嘛呢叭咪吽,我在召唤空行母!”

    盈盈晚霞洒下了片片鲤红,流光悉数披在远枝,渲在鸟儿油滑的羽翼间,染在小男孩如墨的发丝上。

    “空行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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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年前,一个古老的民族在贺兰山下崛起,他们西征河湟夺取瓜沙,拿下了整个河西走廊,他们北据河曲南下三川,狂妄地喊出,‘战罢玉龙三百万,断鳞残甲满天飞。’
他们征服了沙漠与荒原,他们爱慕那雪山和草甸,他们膜拜长空和太阳,他们信仰月亮与女人。他们建立了西夏----这个绝唱千年的神秘王朝!弥雅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弥雅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弥雅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