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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欧旭影     弥雅王txt下载     弥雅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73 空行母

    云朵横斜在半空,泼墨出各种画面,像随意抽出的蚕丝,飘飘洒洒,万里千里。又像随风飘散的蒲公英,一朵两朵,尽在湛蓝碧波里。

    “什么空行母?”尖脸的问道。

    那男孩并不说话,只是抬头望着长空,那乌黑光亮的眼里像是装了比苍穹还要广阔的东西。尖脸的也不自觉随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空,只见湛蓝的远空像是长出了一束雪白的云束,它像阳光一样荡漾开来,像给蓝天铺上了一条雪白的大道,而那大道上点缀着像尘埃一样灰色的或长或短的小点,那小点在空中漂浮着,慢慢的越来越大,直到近空里,才看清那是一只只巨大的鹰鹫。

    尖脸的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再仔细端详眼前这不寻常的男孩,阳光透过苇叶间给他的赭红衣上洒下了斑斓,周遭仿佛变成了佛堂一般,可自己明明还在郊外,这种幻觉让他内心一阵火燎抓狂,不自觉抓紧腰间的弯刀,眼露凶光,缓缓向他移动。

    “凌温,吹够了没有,我们走啦!”

    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尖脸的顿时停下脚步,扭头只见说话那人满脸虬髯,穿着西域胡人的服装,宽大的衣领,踩着破烂的沙靴。他见到捉刀走向男孩的尖脸人,起初一阵惊愕,但随即眼里装满了没见过世面的惊奇。

    “啧啧!”他瞪眼盯着尖脸的腰间,口中叹道,“哎哟哟,这位朋友你这可是难得的好刀啊!”

    说着两步上前挡在了男孩和尖脸人之间,一阵喜笑颜开,“我们凌温见识短浅,哪见过这等宝刀!”

    尖脸人疑惑不已,不错,自己的刀是做工不凡,这刀在契丹只有像他们这种高级皇宫侍卫才有,可这穿着破烂叫花子般的胡人怎么会一眼看了出来?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还是把你的宝贝收起来吧,别亮瞎了我们的眼!”

    虬髯男子说着还一阵哆嗦,好像那宝刀光看一眼就足以伤人似的。尖脸的这才从沉思中反应过来,看看那虬髯男子,又看了看凌温,两人长相天壤之别,不像是父子。

    只见虬髯男子当下也上下打量着他,“我看朋友你气度不凡,又身配宝刀,一定是有胆识有眼力的好汉,我这里有件东西还望你帮忙赏识赏识!”

    见尖脸的仍不移步,虬髯男子直想把手臂拉成竿子那么长,“这边请!”

    虽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尖脸的穿鞋的自然不怕他光脚的,鼻哼了一声,跟了上去。

    没走多远,只见湖面映出岸边三四头双峰骆驼,鞍子上都是沉淀淀的货物,那虬髯男子上前牵了为首的一只骆驼,在骆驼脖子下一阵转悠,哪知那骆驼见水了不听使唤,脚下一阵乱蹬,踩起水花扑得他满脸都是,胡子渣上到处都是淤泥,那样态之滑稽就连一直绷着脸的尖脸嘴角也吐出一丝嘲笑的意味。

    虬髯男子折腾了半晌终于从骆驼鞍子上取下来一个破破烂烂的口袋,倒出了好多破衣服烂衫子,尖脸人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探头望着,只见最里头却藏着一个长长的盒子,盒子打开来却是一轴画,待画展开,只见在明艳艳的桃树下,有几个娇艳如花的少女,她们的鬓角扎着各色各样的琉璃,衬得满面春光,“这是我经过沙洲时,从一个画商那里买的,他说是唐时阎立本真迹,你帮我瞧瞧……”

    尖脸人哪认识什么阎立本,不知他是吃糠还是吃米长大的。可手上还是不自觉接了过来,毕竟他认为承认自己的无知才无知。

    那叫凌温的男孩看着不远处的两人,飞快地往苇丛中跑去。

    他之前来苇丛中小解,不想碰到那两人要将一个孩子杀死抛掷野外,于是他故意吹笛引他注意,希望能给它带来一线生机。这下他要尽快找到它,把它藏起来。

    果然,它还在白云蓝天下安详地睡着,对刚刚经历的这惊涛骇浪全然不知,这时的它还未受到尘世间的俗扰,就像佛主一样圣洁,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它的鼻尖,冰冰凉,但却又能感受到微弱而又均匀的呼吸,他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像下什么重大决定似的把自己绛红色的衣服脱下来套裹在它身上。

    它头发细细的,柔软如丝,睫毛却是黑黑的,长而卷曲,他把自己手腕的砗磲宝石缠到她的手腕,希望能带给她平安。突然,随着一阵悉窣声草丛中腾地串出一个东西,他以为有危险,下意识地扑到它身上护着,却见面前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正打量着他,原来是一只漂亮的小花狸,它的腿是白绒绒圆嘟嘟的,身上却是花斑的。

    “咪咪,咪咪,你出来!”

    不远处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男孩心里祈祷着那猫咪不要应声,结果事与愿违,那猫咪像打哈欠一样‘喵喵喵’叫个不停。男孩抱起那婴孩,寻思着往前?是湖泊。往后?是荒原。往右?可那个尖脸人还在。往左?又会遇见寻猫的妇人了。人一生会遇到很多选择,有的选择很重要,却又很难,如果光景不待需要你马上做出抉择的时候更难。

    正在他左右为难时,它却醒了过来,乌溜溜的眼珠一转,随即放声大哭起来,他吓得手足无措,慌乱中把它放回原地,自己躲进了苇丛中。

    这时,那寻找花狸的妇人找了过来,她见到那婴孩先是一惊,接着四下张望,凌温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佛主告谕,渡人无境!佛主告谕,渡人无境!佛主告谕,渡人无境!”

    再睁眼时,只见那妇人蹲身抱起了婴孩,露出了慈爱的微笑,说也奇怪,它一被那妇人揽入怀中即刻便不哭了,妇人轻柔地抚摸着它的小脸蛋,目光扫过四下,忽然躬身捡起一旁的红笛,微笑地转身走了,白脚的小花狸也跟了上去,不时回过头看躲在苇丛中的凌温。

    凌温心里说不出是喜是悲,这原本是他期望的,希望它碰到一个好人,可是当下却又怅然若失,还有他心爱的笛子……

    等他回到湖边,虬髯男子和尖脸还在聊着。

    “今日果然遇到高人了!朋友,如果你不嫌弃,在下愿将此画赠予你。”

    尖脸的不敢相信,“这不好吧!这是真迹…”

    “诶,物有其主,这画在我这儿我都不会欣赏,你说不是暴殄天物嘛!”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尖脸的寻思着,自己也不懂欣赏,可若真是好东西,他回头献给太后和圣主岂不是物有所值,他平日在宫里也总是看到圣主捣鼓书画这些玩意儿。

    虬髯男子把画包裹好,又转身到驼鞍上解下自己的大葫芦,“如果朋友不嫌弃,请收下我这壶从高昌国带来的葡萄酒,可是好酒哇!我一路都不舍得喝。”

    一听说是高昌的葡萄酒,尖脸的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要知道高昌的葡萄酒天下闻名,就连他们大辽的圣主都特爱,每年高昌国都会派人送酒入庭,听那送酒的人说,高昌国到处都是酒坊,就连僧侣们都会酿酒,也爱饮酒。

    虬髯男子趁机渲染,“我跟你说,这酒确实来之不易,我们一路从高昌国来,途经甘州时刚好遇到弥雅王拓跋德明领兵攻城,我们只好从河西走廊往东,绕道凉州,嘿,到了凉州又遇到了弥雅军攻城……”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尖脸人突然问道。

    虬髯男子顿了顿,“秦州。”

    话他只说了一些,真假参半,他俩原本准备通过甘州翻越祁连山去河州的,哪知刚巧不巧遇到弥雅军率兵攻打甘州,他只好改道沿着河西走廊往东,准备从凉州南下去河州,结果甘州可汗夜落仡带领回鹘军故意示弱,诱使弥雅军入祁连山腹地,然后发动大势反攻,让弥雅人狼狈而逃。等他们到了凉州,又遇到策马归来的弥雅军集结人马攻取凉州,无法,他们又只好继续往东绕得更远,这才来到了罗洛山一带。

    “朋友你要往哪儿?”

    “银州!”尖脸的淡淡道。

    虬髯男子舒了一口气,幸好方才话里留了几分,想他一路都破口大骂弥雅军,什么难听的都骂,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老是跟弥雅军一次次狭路相逢,先是甘州、后是凉州。这尖脸的要去银州,原来他也是弥雅人。

    想到这里,忽见凌温回来了,虬髯男子和尖脸的都以为他刚才方便去了,凌温见此时尖脸人满脸笑容,跟之前的阴鹭严肃完全不靠边,可尖脸的知道他对自己有所忌惮,因为他经过自己身边时故意绕了一个弯。

    这时,尖脸的突然对虬髯男子道,“我得走了!”

    虬髯男子装作一脸惊诧,“这么快!”见尖脸的毫无表情,于是改口道,“朋友,后会有期!”

    尖脸的嗯了一声,往北走去。

    等尖脸的走远后,虬髯男子笑意盈盈的脸突然拉了下来,“你能不能乖乖的不要给我闯祸了!害老子又白白搭上了一幅名画和一壶好酒。我一路从沙洲和高昌把它们带过来,我容易吗?”

    凌温盯着虬髯男子,不说话,虬髯男子见他装束与之前不同,厉声问道,“你的衣服弄哪儿去了?”他还是不回答,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走回来了,他本可以远走,但是天大地大,要往哪儿呢?

    有人说,人这一世的每一次擦身而过都需要前世上百次的回眸,缘分这东西往往就那么微妙,微妙到有时候全世界就剩你们俩,如果无缘,终究还是无法碰头,正如圆脸的和凌温,尖脸的和那妇人,虬髯男子和那小婴孩。

    生气归生气,虬髯男子牵过骆驼,抱凌温坐上驼背。这下他比自己还高了,他平看过去也只到他腰间,突然,他目光流转,以他一向的疑心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咦?你那宝贝笛子呢?”

    凌温坐在骆驼背上,不冷不热不急不缓地吐出两个字,“扔了!”

    虬髯男子不相信,“扔了?”凌温点点头,懒得再出声。

    “真扔了?”虬髯男子显然不信,又自言自语起来,“扔了好啊!我就看不惯你们吐蕃人,咋那么爱吹笛,这放羊的喜欢吹笛,算是打发无聊时光吧;寺院里的喇嘛喜欢吹笛,也情有可原,寂寞嘛;可就连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都喜欢吹笛,我就搞不懂了。”

    凌温没有接话,他抬头望着苍穹,鹰鹫在空中翱翔,那笛音也是空行母的妙音,而只要是佛主的孩子,都能听懂它。

    传说中凤凰每五百年就会背负世间的苦难和怨恨投入熊熊烈火,在火中涅槃重生,为人世间换来安宁与祥和。而食供养者肉身的鹰鹫,每当弥留之际,就会带着信仰者的祈祷振翅飞向高空,往烈日追去,直到它身疲力尽,直到化作灰烬。有人说它们太高傲,高傲到连尸体都不屑留于人世间,可有人却说,它们太圣洁,要把最美好的信仰化为灰烬洒向天地间。

    可凌温知道,它们是在赞美,是在歌颂,歌颂生的壮美,歌颂死的华丽。

    看着在空中自由翱翔的它们,他笑了!

074 夏扎寺

    天光渐霭,流霞千里,苍穹是如此浩瀚神秘,有时像一间搭在云端的小茅屋,屋旁盘旋着错落高低的篱笆,堆着柴火,斜倚着曳杖。

    虬髯男子和凌温往南走了一段,等过了黄河,又转而往西前往河州。

    一路上,有些灰头土脸的人提着黄色的小布袋,匍匐在地,三步一磕头往同一个方向去。虬髯男子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凌温,嘴角浮过一丝笑意。他明白这群吐蕃人朝圣的执著,这一路上,雪山湖泊、繁华小镇,没有什么让他们沉醉,淤泥水坑、大雪丽日,没有什么让他们停留,他们在天地间渺小如蚁,他们的信仰却坚定不移。

    越往西,越是一片片连绵不绝的山地,山与山之间不时会冒出湖泊,在阳光的照射下湖面仿佛漂浮着厚厚的油脂,黄鸭在其中游弋,一看到陌生物象,往往急得在空中没头没脑地打转。

    他们这一路来驼不停蹄地赶路,沿途只找一些寺庙借宿,辛苦自不用说。虬髯男子有时也会烦腻这个跟他一路同行的小朋友,他才十一岁,应该是天真浪漫的年纪,可却一脸老成,一路上从不主动吐露只言片语,其实他也希望他少言寡语,可一面又怕他以后不会言语了,所以时不时没话找话说。

    “听说过没有,鬼湖兰昂错里是不长鱼的。”

    凌温扭头看了他一眼,仍是什么都没说。

    他顿时失了交谈的兴致,俩人一路再无言语。

    不多时,朔风骤起,吹得人一阵激灵,眼看天色也暗了下来,虬髯男子催促着骆驼加快了步伐,他们借着暮色又行了一段,终于发现了一座寺庙。

    远看庙宇巍峨,走近才发现山门彩绘已经剥落,四下寂静无声。虬髯男子以为这是座凋敝的古庙,正待推门而入,却发现庙门从里反拴了。他张着大手拍打着旧门,许久才听见里面有响动。门吱呀开来,只见是一个面皮如枯木的老僧,他佝偻着腰,一手端着一碗油灯,戒备地看着虬髯男子,直到发现他身旁的凌温才同意他们入寺借宿。

    进了庙门,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面高大的石壁,石壁临山而凿,虬髯男子把骆驼和家当安放在一旁的空地上,望了望四周,除了那片空地,就只有那面石壁,他们今晚住哪儿?

    那老僧也不多说,领着他们往石壁走去,走近才发现石壁上面凿了许多等身大小的佛龛,老僧走进其中一个佛龛,伸手一推,竟然像石门一样逶迤而开。他们随着老僧继续往里,走的是一条幽黑的石道,石道两旁还雕刻着许多罗汉,一路走过,灯火映照下只见他们有的突额长耳,有的丰颊茂须,有的欢呼有的沉思,有的说法有的聆听,有的捻着佛珠,有的执着如意,有的抱着小狮,有的托着鸽子,真是集尽世间百态。

    “原来这是一个石窟!”虬髯男子不禁叹道。

    老僧点点头,“当年北魏太武帝灭佛,一些僧人流落河西,在这里开山凿窟,后来太武帝后悔灭佛之举,当初凿窟的僧人就在这里建了夏扎寺,直到唐末动乱,僧侣们逃亡殆尽,于是荒废了下来,我行游河西时到了此处,便住了下来,决心重建这夏扎寺!”

    “重建夏扎寺,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

    “修建庙宇可是要集万众之功,单靠你一个人,这辈子能建好吗?”

    “我这辈子能不能建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开始了,往后有人继续建下去!”

    “会有人吗?”

    “会有的!”老僧抚摸着旁边的一根石柱,石柱边角上雕刻的蔓草、莲花纹和卷云,他坚定道,“天竺的阿旃陀石窟用了近八百年才完成!”

    虬髯男子被他愚公移山的精神所震撼,“大师的义举令人钦佩!”

    老僧摆摆手,“我只不过是一个俗人,刚好找到一件想做的事而已。”

    “自称俗人便不俗!再说,俗人和出家人并不冲突,我当初在于阗的时候曾受阿阇黎灌顶,可至今仍是个流浪商人。”

    “人生际遇各有不同,我出家前是做药材生意的。”

    老僧突然来这么一句,虬髯男子颇为吃惊。

    那老僧继续道,“既是药材,便有好坏,有良药也有毒药。我那时养了一条祁连山犬,它时常误食药材,好在每次都有惊无险,可有一次,它却被人下了毒,而那毒药便是我卖给那人的。”

    这时,他们进了一间宽敞的石室,那老僧说完转身把油灯放在佛案上。

    虬髯男子不知怎么继续接下去,只好借着灯火打量起这间石室,只见佛案上燃着几盏油灯,有一尊香炉,壁上正中是释迦牟尼佛,彩色的浮雕飞天围绕着,虬髯男子只觉得那飞天形体有些奇怪。

    这时,一直默然不语的凌温突然在佛主面前跪了下来,老僧也随之跪在蒲团上,二人闭眼静默地祈祷着,此时的气氛,虬髯男子的站立倒有了些许不适与不安,他也顺势跪了下去,刚一抬头,突然‘咿呀’惊叫出了声!

    凌温扭头看着他,老僧也关切地问道,“施主怎么了?”

    虬髯男子情绪未定,“我方才站着的时候总觉得那飞天身形有些奇怪,腿好似特别短,可我这一跪下才发现它们好似扑面飞来,而且腿也不短了,而且飘飘欲仙、栩栩如生。”

    老僧笑道,“佛主接受众人跪拜不是高高在上,他是想教会世人谦逊,把自己放低了自然能仰望星空。”

    虬髯男子点点头。

    那老僧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他身旁的凌温,灯火摇曳着,流转在他的面上,升腾在他如墨漆的眼里,突然,老僧惊愕地瞪大了双眼,像快要窒息一样颤抖的手指着凌温,“莲、莲花生大师!”

    “什么莲花生大师?”虬髯男子问道。

    哪知,那老僧却语气坚定,目不转睛地盯着凌温,“他就是莲花生大师!”

    “你乱打诳语!”虬髯男子面色微红。

    老僧完全不听虬髯男子辩解,自顾说道,“当年为了铲除人间的祸患和弱肉强食的不公,莲花生大师受命降临凡界,镇伏了食人的妖魔,驱逐了掳掠百姓的侵略者。”

    虬髯男子心下一惊,即刻站起来,突然,一阵疾风袭来,灯火剧烈摇曳着,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反应过来时只见一群人冲了进来。他们有十来人,各个身配刀剑,一脸不友善,把这石室唯一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虬髯男子随即拉过凌温藏到自己身后,故作镇定地问道,“几位有何贵干?”

    他们不答,也不看他,却自动散到两边,像是在等待谁的到来。这时,门口出现一个黑影,紧接着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信步走了进来。他长着一双龟眼,浑身罗绮,珠玉缠身,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样态。他身后还跟着一人,虬髯男子只觉得异常熟悉,突然,脑中浮现那日几人匍匐朝拜的情景!

    他便是……

    看来他们是冲着自己和凌温来的,不然便不会在半路上乔装观察。他手心冒汗,凌温的手却冰凉如水。

    这时,那高个男人走到虬髯男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像是在讲故事一样,“我听说,河西羌人中有一个大贾叫何郎业贤,他常年在河西做瓷器和宝石买卖,来往高昌国与大宋国之间,如今家财万贯,什么绫罗绸缎、美玉宝石对他来说都是寻常。他不仅是一个有眼光远见的流浪商人,还精通显密佛法及菩提心学,在于阗的时候曾受阿阇黎灌顶。我说得对吗,何郎业贤?”

    虬髯男子头顶的冷汗随着面颊两侧流入背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语气也万分生硬,“我区区一介商贾,怎劳烦各位千方百计结识?”

    其他人惊诧地盯着虬髯男子,他们不敢相信,这穿着破破烂烂的人竟然就是河西大贾何郎业贤!

    高个男人继续道,“当年,吐蕃王朗达玛德赞的灭佛政策引发了一系列的宗室动乱,后来,朗达玛被僧人杀死,佞相尚斯洛与王妃綝氏勾结,杀了大宰相结都那,名义上拥立三岁的乞离胡为赞普,实际上却独自摄政,朝臣多有不服,过了几月在洛门川起兵反叛,顿时狼烟四起,一度称雄于高原的吐蕃王朝瞬间分崩离析。之后,朗达玛的儿子俄松和云丹为争夺王位相互厮杀,宗室战争不断,俄松的王孙吉德尼玛衮见大势已去,便带领族人往西躲到了阿里札达札布让区象泉河畔,他的另一脉王孙赤德则向北去了高昌磨榆国。”

    他向何郎业贤靠近,“阁下经常来往于高昌,想必结识王孙赤德则的后代?”

    何郎业贤鼻嗤道,“我区区一介商贾,怎有幸与王孙后代结识?”

    高个男人哼声一笑,“我说过,你是一个有眼光远见的流浪商人,你的野心可不止商贾之利。”

    他说着走到凌温跟前,不禁细细打量起来,仍是沉静如水的面容,记得他们数十人凶神恶煞地冲进来时,他是三人之中唯一一个波澜不惊的人,他躬身轻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郎业贤胸潮起伏,见凌温看着那人,仍是一言不发。

    “他是个哑巴!”何郎业贤连忙接道。

    “哑巴?那你一路上对他说的那许多话,是牛嚼牡丹白费口舌吗?”

    “他不会说,但是能听!”

    高个男人不理会何郎业贤,仍对着凌温道,“你不说没关系,我都知道,你叫期南凌温,今年十一岁,吐蕃亚陇觉阿王系的后裔,拉陇贝吉见.朗达玛的幼子俄松一脉,王孙赤德则之孙。我说的对不对?”

    凌温看着他,冷冷道,“你是谁?”

    “哈哈哈,”他不但没被凌温冰冷的语气所恼,反而异常欣喜,“我叫耸昌厮!河州没有不认识我的,你是第一个。”

    “河州没人认识我,你是第一个!”

    耸昌厮愣了一下,随即又是哈哈大笑,“哈哈哈,果真是吐蕃王的后代!”

    耸昌厮笑着转头问一旁的何郎业贤,“何郎业贤,我想请这位小朋友到我移公城的宅邸一聚,不知你意下如何?”

    何郎业贤冷声道,“谁不知耸昌厮在河州振臂一摇,便是改天换地的力量,能得阁下邀请,自是求之不得,只是我是区区一个流浪商贾,这位同行的小朋友也只是个寻常的孩子,你恐怕认错人了!”

    “你方才不是说,自称俗人便不俗么!阁下不必自谦,”耸昌厮再次哼声一笑,“我说过,你是一个有眼光远见的流浪商人,你的野心可不止商贾之利。”

    “什么眼光远见都是阁下的谬赞,我是商人,就算他是个平凡人,阁下既然已经认定他不凡了,这对我来说是桩大买卖。”

    耸昌厮仰头大笑,“那就请吧!”

076 算卦人

    一听说有唃厮啰现世,移公城立刻成了万民朝拜之地。

    崇尚血统的吐蕃人对唃厮啰的信服和崇拜好似天成,好似一个群体的一致信念,好似那唃厮啰身上散发着神圣的灵光,他们可以沐浴着洗去一身的尘霾,看到未来的光亮;好似吐蕃在河西终于有了拨开云雾的勇气,再次露出它那屹立不倒的根基。

    转眼两年过去了,移公城如今的热闹繁华也是今非昔比,大家都说甚至有了古都逻些的遗风。

    每当春夏交替之际,移公城年轻的小伙子们就会把整剥的羊皮晒干后再风干,吹气后用麻绳结成羊皮筏子,等到了盛夏六月,便是小伙子们一显身手的时候了。

    他们一个个都是使羊皮筏子的好手,一路下去,大风吹皱着水纹,百尺瀑布合着两岸的夹花,腾起千层碧浪。岸边美丽的野牡丹丛中站着成群结队的年轻女子,姑娘们的心花随着小伙子们筏下的水波荡漾开来,有时候,小伙子们会故意使坏,溅姑娘们一身水花。等到了滩头,筏子慢慢搁浅,小伙子们用粗狂嘹亮的嗓子唱着歌儿,邀请美丽的姑娘上他的羊皮筏子,笑着说下游还有更美的风景!

    接下来流火的七月,每当弃山星出现在空中,吐蕃人便开始成群结队地下河洗澡了。他们在河中嬉戏,尽情享受水的温柔、水的甘甜、水的怡凉、水的清净,让清水洗去凡尘的污垢,卸下俗世的烦恼。

    一到八月,他们又开始举行望果节了,大家载歌载舞,男子们有的赛马、有的射箭、有的抱石、有的摔跤,女子们一身盛装,或歌舞、或作戏,庆祝这丰收的时节。

    九月来时,城内又开始了各种选拔活动。

    这不,城东有一个员外正在招女婿呢!他的四个女儿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一个清瘦怡人、一个体态丰腴、一个高挑朗罗、一个娇小可爱。都说各花入各眼,可应征女婿的男子们几乎全都选那高个或丰满的。

    “小主人,人太多了,不要往里挤了!”

    那人口中的小主人一听,停下了脚步,扭过头来,一脸迷惑地问道,“亦金,他们为什么都选高挑和丰腴的,不选那清瘦和娇小的?”

    只见他身穿绛红色的长衣,腰束玉带,玉带上垂着流苏一样瀚碧的绿松石,胸前是一串色泽温润的琉璃佛珠,却是凌温!两年过去了,他的样子变化不大,个头却抽长了不少。

    那亦金两颊冷汗沁沁,他拉住凌温的衣襟,喘口气道,“咱们移公城的人娶妻,向来按体重来,体重者为尊,岳父也按女儿的体重来给嫁妆,重的女儿得到的嫁妆往往也最丰厚,所以谁娶了一个最重的姑娘,那是相当合算的,个子高的骨头重,胖的肉多,所以大家不是选高的就是选胖的。”

    “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怎么能一味地厚此薄彼呢!况且他们选的是嫁妆还是人?”

    “有的人为了嫁妆可以不计较人,有的人为了人可以不计较嫁妆,大家各有所需嘛!”亦金眨眨眼,“小主人,如果是你就不用选了,你可以把她们都娶了!”

    凌温一听,脸刷地红了,就如那殷红的格桑花,亦金这才想到,小主人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正抬头间,却不见了人影,“诶,小主人,你要往哪儿?”

    亦金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一路上形形色色的贩夫走卒穿行其间,有回鹘的鉴宝商、大宋的茶叶商、契丹的训鹰人,当然,还有一些出家人和算卦人。

    “祖传算卦,祖传算卦!小兄弟,算个卦吧!”

    突然,一个浑亮的声音叫住了他,只见说话的是个僧人,他盘腿坐在街边,看起来三十多岁,身着紫红色的岚衫,额前戴着云镂箍。样子倒不甚稀奇,可他的眼睛却令人难以忽视,那眼里既有克制、又有欲望,只能说,那是一双复杂的眼睛。

    见小主人停了下来,亦金连忙挡在前面,对那僧人道,“你先算你自己吧!”

    “你没听说过,修行人的命是算不准的!”

    “你连修行人的命都算不准,那佛的命怎么算?”

    “哈哈哈哈,你说你是佛吗?”

    亦金也学着他,“哈哈哈哈,你说你是修行人吗?”

    那僧人也不恼,“你话多,可说的都是无用的信息,而这位小兄弟虽缄口不言却什么都说了。”

    “你胡说!主、主人!”

    亦金说到一半突然一脸骇然,恭敬地站到一旁,双手颤抖着低头不语。只见一人往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强健的卫士,那人瘦削的脸庞,修长的身材,却不是仙风道骨的味道,反而多了一丝精明凌厉,不用说,他就是移公城人人皆知的耸昌厮。

    他身后那几人见了凌温,都手捧着心口,嘴里念着唃厮啰,弯腰作揖。

    耸昌厮走到亦金身前,怒气顿扬,“你好大胆,竟敢私自携小主人出府!”

    亦金一听噗通跪地,磕头如捣蒜,“主人饶命!”

    “这都是我的主意,与他无关。”

    说话的却是凌温,他眼里流光波动,亦如胸前的琉璃珠光熠熠。

    耸昌厮脸上浮过一丝被人顶撞的恼怒,沉声斥道,“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没什么身份,再说,身份应该是荣耀而不是禁锢!”

    话语一出,众人惊得瞠目结舌,要知道,在移公城,有谁敢这样跟耸昌厮讲话,就算是唃厮啰都从来没有。当众人意识到说话的是那身穿紫红的僧人之时,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耸昌厮眼里压制着怒火,却瞥见那僧人,“你是谁?”

    奈是谁在这般情形下都得乖乖报上名来,可那僧人回望着耸昌厮,却不作声。

    一旁的亦金连忙道,“主人,他就是一个算卦的。”

    “算卦的?”耸昌厮额头微拧,蔑然道,“你要不要算一卦看看自己今天会不会命丧于此?”

    “哈哈哈,”那僧人突然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耸昌厮,“我算过了,今天不仅不会死,而且会让有的人难受。”

    对于耸昌厮来说,敢直视他就是对他的一种挑衅,他懒得跟他废话,吩咐左右,“把他拿下!”

    说着上前牵着凌温的手,“我们走!”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亦金心里一阵窃喜,心想幸好那和尚插嘴,不然今天主人的怒气肯定撒在自己身上。

    他们回到府邸稍作休憩,不久便有人来请唃厮啰前往宴厅用膳。

    铜盆里烧着熊熊的火焰,照得宴厅恍如落日下的白昼。牛羊肉烤得滋滋的,色泽袭人、香味弥漫,青稞美酒、马奶酒浓香四溢,耸昌厮人虽然精瘦,可胃口并不小,他正拧下一只羊腿大快朵颐。凌温是吃素的,他小时候跟着父母东躲西藏,原本也不知肉味,后来何郎业贤带他吃过肉,他却咬了一口便吐了出来,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沾过荤腥。

    这两年来,夜夜如此,凌温吃素,耸昌厮在对面开荤。其实这样的搭配并不奇怪,因为不管吃荤吃素,都是一种选择而已,重要的是不要互相指责,没有谁比谁高尚。

    在吐蕃,很多僧人都是吃荤的。当然,他们有自己的理由,说是成全动物献身的功德,就像天葬时空行母吃掉尸体一样。可反对的人说要吃肉便要杀生,杀生罪无可赦。吃荤的便反驳了,万物皆有灵,难道你吃的果蔬便没有生命?总之,谁也没能说服谁。

    耸昌厮见凌温入宴后一直心不在焉,不禁问道,“怎么,不合口味?”

    凌温抿嘴摇摇头,突然,一小厮没头没脑地冲了进来,“着火了!着火了!”

    耸昌厮把羊腿砸在案桌上,起身冲了出去。

    一到外面,果然烟尘弥漫,漫天迷蒙,只见西厢方向火光肆虐,逃窜出来的家丁都是满脸烟尘,一身火星,耸昌厮抓住一个问道,“怎么回事?”

    “有、有人闯进来把那个和尚救走了,他们还放火箭!”

    耸昌厮抬头,果见府外火箭如蝗,他怒目如炬,额上青筋如灵蛇跳跃,像是要爆裂开来。

    这时,他的手下已集聚到位,他毕竟还没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连忙部署,“你们,随我到府墙上,你们,保护唃厮啰!”

    “是!”

    耸昌厮的府邸外围都是高高的围墙,而且厚三尺有余,平时都有家丁守卫。等他们登上围墙,发现守卫的家丁都已中箭身亡。

    “啊!”

    忽然,一声凄厉的喊叫,又一人倒地。

    耸昌厮望去,府墙外乌压压的一片,足足有上千人,而且装备整齐。如果说方才他还是怒气冲冲,此下的气焰便已被浇灭了一半。

    为首的两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铠甲,其中一人对着高墙上的耸昌厮高喊道,“我们又见面了!”

    耸昌厮心下疑惑,语气却凛然,“阁下是谁?这么大阵仗有何贵干?”

    那人呵呵冷笑了两声,“看来移公城的耸昌厮眼光不怎样嘛,你这辈子所有的眼光也就用在发现唃厮啰了。”

    一听唃厮啰,耸昌厮浑身一个激灵,只听那人又道,“我说过,今天不仅不会死,而且会让有的人难受。”

    “是你!”

    耸昌厮不敢相信,一个算卦的和尚,此刻摇身一变成了千来人的头目,真是悔恨当初只是将他关押,可此刻气势上不能有所懈怠,于是奚落道,“你有机会逃走,竟然还敢回来送死!”

    那和尚摇摇头,冷声道,“废话不多说,你让我们带走唃厮啰,这移公城还是你的,不然……”

    “不然怎样?”

    “相信你耸昌厮是个识时务的人,今日你我力量悬殊,蚍蜉撼大树,胜算几何?”

    耸昌厮只觉得浑身肌肉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背脊一片冰冷,想到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和尚救走,而且人数又十倍于他,如果硬碰硬那……可是,他好不容易才为唃厮啰赢得了河西的声名,他又怎么甘心……

    “主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吐蕃人都知道是你把唃厮啰带到了河西,就算他们今夜硬抢了去,大家也不会心服口服;而且他们来历不明,我们冒然相敌,硬拼之下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那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手,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非要拼得鱼死网破可就前功尽弃了!”

    耸昌厮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旁人的劝说,再次问道,“你是谁?”

    那人哈哈笑了两声,“我旁边这位是邈川城的大统领温逋奇,我是宗哥城的乑城.蔺逋叱!”

    耸昌厮瞳仁微缩,“李立遵?”

    “没错,李立遵是我的汉名!”

    耸昌厮怎么也没想到,当他为自己的眼力见沾沾自喜的时候,河州诸部的吐蕃首领们也开始了明争暗斗,谁都想把凌温这尊‘佛’拽在自己手中。因为只要得到了唃厮啰,就等于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威,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当下捶胸顿足也于事无补,只得将自己的猎物先拱手于人再以图后计。

    突然,他脑中浮现了何郎业贤的面容,还有当年他落寞离去的背影,那种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的感觉,是那么真实,好似穿越时空覆着在了自己身上,这难道就是现世报吗?

    那谁又来报应温逋奇和李立遵?

077 提线偶

    原本在这场腥风血雨的‘群豪’争夺之中,很有可能鸡飞蛋打,但有两人却出乎意料地联手夺得了唃厮啰,他们便是宗哥族的首领李立遵和邈川族大酋长温逋奇。

    这两人都不是泛泛之辈。

    李立遵的藏名叫乑城.蔺逋叱,都说‘湟水三万户,李氏居其半’,其实他们最初都不姓李,而是被唐王册封的,当初能被唐王册封的都是有功之臣,手下势力不可小觑。温逋奇世居邈川城,手下有十多个吐蕃部族,这些年来他热衷于培植势力,如今整个河西,除了宗哥城的李立遵,便没人能在兵力上与他一较高下。

    耸昌厮原本也忌惮过两人,可是又一想他们不会坐视对方下手,这样也算是暗中互相牵制了,他便可以高枕无忧。谁能想到,他们竟然会悄无声息地联手,这一联手,除了大宋和大辽,便只有西北边甘州的回鹘与东边灵州的弥雅能与之抗衡了,只是这两股势力常年互相较劲,对于祁连山南的吐蕃部族之争很少参与。

    李立遵和温逋奇合谋成功后,就好比拿到了巨额宝藏,首先想的是把唃厮啰安置到一个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

    可是安置到哪儿呢?

    他们边商量着边往他们的领地撤退,最后在距河州西北三百里外的廓州停了下来。

    廓州一带最初是吐谷浑繁衍生息之地,后来由大唐统治,当年吐蕃王朝内乱,导致整个王国分崩离析的关键一战就是在廓州。当年吐蕃在廓州败给了大唐西域雄狮张议潮,之后便开始迅速瓦解,如今廓州一带住的都是吐蕃部落,当地也没有豪强占城为王,所以他们几乎是毫不费力就在廓州府的旧地驻跸下来。

    连日来的赶路,好不容易遇到城池,那就扎帐篷、搭案桌、歌舞庆祝一番再说。

    熊熊如日光的篝火燃起来、奔放如大浪的舞蹈跳起来、清冽如山泉的酒水喝起来、滋滋如踏雪的黄羊啃起来、澄碧如琥珀的醍醐吃起来,仿佛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聚集于此。

    尤其是那醍醐,可是要经过一系列递进的工艺才能制成,从牦牛挤出牛乳,再从牛乳中炼出奶酪,接着用奶酪做出生酥,又再把生酥变成熟酥,最后从熟酥中才能提炼出醍醐,醍醐为最上最优,也是吐蕃最高等级的待客之物。只是当下,李立遵和温逋奇都不是主人,他们各自的老巢在北面百里之外的宗哥城和邈川城。

    双方心知肚明,安置唃厮啰的地方不能是双方的城池,邈川和宗哥虽然相距不远,可却是双方的势力中心,唃厮啰一旦到了谁的城池就说明谁掌握了主动权,好似羔羊入虎口,另一方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二人合力达成目的容易,可眼下分摊胜利果实却难,因为唃厮啰只有一个,他又是一个人,不能一分为二。

    宴席正酣、浮歌未歇,此刻李立遵和温逋奇灌下肚的酒已经焐热了他们相互防卫的坚冰,当下开诚布公地交谈起来。

    温逋奇一身瀚蓝的罗绮,眉眼一挑,“那耸昌厮虽然把唃厮啰握在手中,可这两年来素无建树,不思进取,只顾积累财富,却无心培植势力,他哪有李兄的胸襟!”

    李立遵摆摆手,“说实话,这次能和你大酋长联手,真是荣幸之至啊!听说当年六谷部司铎督曾到邈川拜访过你,希望结盟抗击弥雅,你都不为所动。”

    温逋奇一听,陷入了沉思。

    当年凉州的吐蕃六谷部风光无俩,可等他们的统领潘罗支设计杀掉弥雅统领拓跋继迁后,反被拓跋继迁的儿子拓跋德明用反间计所杀。从此六谷部在河西吐蕃部族中的声威一落千丈。那时弥雅趁机占领了六谷部的老巢凉州,凉州吐蕃诸部四下逃窜,还有很多逃到了邈川,温逋奇也收留了许多。所以当听说潘罗支的弟弟司铎督来邈川请求结盟之时,温逋奇既因收集了六谷部的残部而怕司铎督心有芥蒂,再者说他也不想平白无故与弥雅为敌,所以拒绝了他。

    温逋奇从回忆中转醒过来,摸了摸自己精心修理过的桃型须,“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要做些不同的!”李立遵一双大眼透着几分精明与笃定,浓黑的眉毛像两柄利剑。

    “什么不同的?”温逋奇问道。

    “欺南凌温是吐蕃王的后代,耸昌厮把他奉为唃厮啰,万民只是崇拜,却不畏惧,而且这只是名义上的高贵,并无实权。如果要有权力,要有力量,那就要更大胆!”

    “你是说?”

    李立遵勾勾手,示意温逋奇附耳过来,温逋奇探头过来听他低声说了几句,只见李立遵耳畔的铜环微微摇晃着,就像酒杯中未平息的旋转。

    “李立遵!”

    温逋奇突然这么一叫,宴席的喧闹戛然而止,大家兀地停止了言语,停止了推杯换盏,甚至停止了吞咽,李立遵表面平静,可心里却像那黄河的暗涌翻腾。

    温逋奇满面通红,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过于激愤,他看着李立遵,眼里放出光亮,也不知是欣喜还是愤怒,看得众人焦灼不安,突然,温逋奇拍着李立遵的肩激动道,“你有脾性,我喜欢!”

    李立遵愣了一下,望着温逋奇看似毫无伪装的笑脸,他方才的不安与怀疑所攒成的惊悸也消散开来,两人哈哈笑作一团,互搂着双肩进了帷帐,之后只听得两人不时传来的模糊的笑语……

    夜幕巍巍,圆魄坠空,时光不停地流转,众人也在醉意中睡去,他们两人却彻夜长谈至天明。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晴空万里,光芒万丈。

    廓州府东侧的空地上旌旗展展,高台玠玠,温逋奇和李立遵一夜未睡却丝毫不露疲态,他们戎装熠熠,一人端过一盘饱满的青稞,一人端过一坛馥郁的美酒,燃香三柱后虔诚地祭拜苍天。

    接着,他们又取过香和酥祭祀鬼神。

    在吐蕃,他们既崇拜神灵也崇拜重鬼,为了表示尊重,他们统一把重鬼尊称为魔神。就像神有多个,魔神也有多个,譬如说住在空中的宁神,住在水中的龙神和住在地下的地神,他们一个掌管风雨雷电,一个掌管祸福吉凶,一个掌管生老病死。在吐蕃人眼中,鬼和神没有好坏之分,都应得到相同的供养。

    祭祀鬼神完毕后,众人目光忽地聚在一处,只见一个少年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上高台,他便是凌温,此刻他头戴管褶状的高冠,身穿三角形的大翻领束腰长袍,腰上别着短钊,长袖旖旎委地,仿佛青禾摇曳。

    “赞普!赞普!赞普!”

    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在他们的跪拜之上,年仅十三岁的凌温就在这一天被河西的两大统领带头尊为赞普,也就是吐蕃王。

    世上哪个帝王登基的时候不是春风得意,可凌温却面无波澜,不知道的人只觉得他展现的是帝王的庄严,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麻木,他就像没有灵魂的木偶,被人安排着在众目睽睽下作戏。

    自从到了廓州,他们就把他安置在一处偏僻的所在,由双方的侍卫共同把守,温逋奇和李立遵两人可以随时去探望,但是如果想带他离开,得有两人各自的令牌才行。

    想想耸昌厮对他的禁锢哪里比得上当下这两位,以往虽然有人监视但他还可以上街走走,如今,虽然名号上高了一层,却连房门都不能自由出入,如果说之前是池中鱼,如今便是笼中鸟了。

    “赞普,你不高兴吗,你如今成了吐蕃王,光宗耀祖啊!”

    凌温没有一丝表情,“是你说的,身份应该是荣耀而不是禁锢!”

    李立遵嘴角浮过一丝笑意,“你还小也许不懂,我们说话有时只是为了骗人!”

    “你骗我?”凌温的眼睛亦如那隐没的繁星,光芒虽弱,却抑制不住抖动。

    “不是我们骗你,是你被骗!”

    “这有区别吗?”

    “有,你被骗,是你自己的原因。”

    凌温凄然一笑,“我找不出什么原因。”

    “不,你知道原因,哈哈哈。”

    李立遵笑着出了门,穿过长廊,一直跟在身旁的手下突然上前小声问道,“大族长,你刚才这样对赞普,就不怕……”

    李立遵脚步不止,“怕什么,我就是要让他怕我!”

    “可是,如今赞普还没决定之后是要前往宗哥城还是邈川城,如果他因此偏向邈川那边……”

    李立遵停了下来,眼里闪过一丝阴厉,“你放心,他能决定什么,他不过是我们手中的提线木偶,这场较量是我和温逋奇之间的。”

    “有人来了!”手下突然提醒道。

    这时,只见一个女子往这边走来,她一身湖蓝,婀娜娉婷,长发串着珠贝编成了许多小辫子,额头戴着流苏银抹额,她见了李立遵,微微蹲身行礼。

    李立遵嗯了一声,见她手中托着一盘点心,是一些乳饼、糕糜和奶酪子,沉声吩咐道,“好好照顾赞普!”

    那女子点点头,穿过长廊进了里屋,此时凌温正在打坐,她把点心放在一旁,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凌温又没有入定,他当然觉察到了周遭的一切响动,还有那似有似无的香气。可他不想睁开眼来,他不想与陌生人交流伤神。

    可正因为他有此番心思,于是老是静不下来,许久许久,那人好似未曾离开,他只得睁开眼来,却见一双修长而温柔的眼睛,那眼里好似有碧波与春风,好似有山花与蜜糖。

    她抿嘴一笑,如莲花状的红唇就像三春的桃花,如柳叶的长眉如那清泉下的鱼儿。他甚少遇到这么温柔的人,除了他母亲,他甚少见过这么美的女子,除了在梦里。

    她端过点心,示意他食用,他望了一眼,摇了摇头。

    她不再勉强,微微一笑,转身出了门,第二天、第三天,也不知多少天了,她总是每天按时来看他,给他送些点心或是饮品,默默地陪他坐一阵,然后离开。

    有一天,她给他带来的点心盘中多了一只笛子,他望了一眼,故意没有太在意,哪知她走的时候却留下了它,只见那是一只玄色的骨笛,他呆呆地坐着望了几眼,始终没有拿起它。

    第二天,她又来了,仍是陪他冥想了一会儿便独自离去,他也不知怎的,莫名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人是多么容易习惯,而这种习惯,不分好坏,不分深浅。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只骨笛上,那一刻,他再也抑制不住拿起了它,吸气吐出的那一刻,他好似找到了一个出口,好似这段时日积攒的所有愤懑都化作气息翻涌而出,通过笛中的回旋,再次转换成声音在空中宣泄。

    那无法说出的言语化作了胸膛的起伏,成了气息的律动,他吹出的气化作风儿消散于天地间,而天地间的风又温柔的抚摸着他,穿过他,那风来了又去,亦如他的记忆,他想到了父母和哥哥,想到了何郎业贤,想到了耸昌厮,所有他生命中遇见过的人,不管好坏,都成了他人生的印记。

    他若是能化成那一缕风该多好,那样他就能徜徉在世上,围绕在他爱的人身旁。

    突然,咔嚓一声,窗外传来折枝的声音,他向外望去,只见她满脸泪水,孤零零地站在窗外,她的鼻子就像那高高的雪峰,脸颊就像那月光下的原野,而那泪水,就像落入桑田的明珠。她什么都没说,又好似在用眼泪诉说,就如他方才什么也没说,又好似通过笛声诉说。

078 羌笛怨

    之后的每天,她除了陪他打坐,还会听他吹笛。

    很奇怪,如果是哗众取宠的恭维并不会让人真心喜悦,反而是那些真挚的肯定,那些无声的注目会让人为之心颤。她就是那样的人,从来没有开口赞赏过他,可他却知道,她是真心的欣赏。

    他知道,虽然没有只言片语,可是她是懂的。她懂的,也不知是笛声还是他的心事。想到这里,他心头一悸,笛声也戛然而止。他吹笛,是为了表达自己的难言之隐还是为了博得有心人的懂得?他真的需要人懂吗?

    “你知道吗,在你的笛声中,我不是懂了你,而是懂了自己。”

    凌温吓了一跳。

    倒不是因为声音可怖,而是她说的内容,她怎么会突然说这句话,她怎么知道他刚才在想什么,她……无数的思绪纠缠着他,最终都回到了这个疑惑,她为什么会读懂他的心事?

    “你方才为什么会那么说?”他终是忍不住问道。

    她迷惑地盯着他,转而带着欣喜,“三个月了,你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方才为什么会那么说?”他重复问道。

    她看了看他,微微颔首,“我也不知道,就是有感而发。”

    见他陷入了沉思,不出声了,她又试探地柔声问道,“怎么,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见他仍是没有回应,她又不太肯定地问道,“还是我说得太对?”

    “你相信有他心通吗?”凌温答非所问。

    她点点头,很笃定的样子,“意识是一种无声的振动,只要你有足够的念力,是可以捕获这世间任何的意识,就比如说有个人非常生气,不用他言语、也不用看他表情,都是可以感受到那股怒气的,同样,有的人爱你,也是不需要言语的。当然,不仅仅是人,还有飞鸟鱼虫、山川草木,有心人总是可以感知的。”

    他不置可否,又问,“你会他心通吗?”

    她听后莞尔一笑,“看对谁吧!”

    他听后,又陷入了沉默。

    “你,怎么这么不爱说话,你看,你今天一共说了四句,有两句是重复的,就等于说了两句。”

    凌温扭过头去,漠然道,“有人说过,我们有时候说话只是为了骗人。”

    “那是那个人喜欢说谎,你又不是他,再说,骗人也不一定都是坏事,你不必为此沉默寡言吧。”

    “骗人就是不对!”

    “也许对吧!”

    “不对!”

    “我说你说的也许对!”她没想到他这么较真,无奈地噗嗤一笑,问道,“你知道那只笛子是怎么来的吗?”

    凌温不答话,也不看她,她继续道,“是仙鹤的翅骨做的!”

    这下他扭过头看了她一眼,仍是没有说话。

    “有一对仙鹤互相心生爱慕,它们一起在湖边筑了一个爱巢,有一天,它们外出觅食了,这时候一场大雨袭来,湖水骤涨,漫过巢穴,把巢穴冲塌,随着毁灭的还有巢里的小仙鹤。”

    凌温心头一颤,他听不得这种骨肉分离的故事,因为他就是其中一个。

    “后来,湖边来了一个人,他学着仙鹤的样子,在湖边筑巢,那巢穴和仙鹤筑的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在巢穴下面支起了木架,这样不但固实了巢穴,而且湖水骤涨也不会将巢穴淹没。仙鹤们看到那些巢穴,误以为是同类搭的窝,就安心的住了下来,以后再也没有小仙鹤被淹没的惨剧。你说,那个人是不是欺骗了仙鹤?”

    凌温不应声,她继续道,“也许那些仙鹤知道那不是它们筑的巢,但是它们知道那个人是为了它们好,他们之间那种不需要言语的心意相通是不会有欺骗的。”

    说完她自顾轻轻一笑,那不经意的微笑在凌温看来却胜似那最美的春色。

    “邈川大酋长来了!”

    该死!他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

    她连忙起身,“我先走了!”

    凌温欲言又止,终是没有阻拦。

    此时温逋奇已到了门口,他和李立遵却在府外扎营,他们把这廓州府收拾出来,却只让凌温住在里面,当然,他们时不时会来看凌温,只是都是分开来的。

    温逋奇和她擦身而过时不觉一愣,随即进了屋。

    “赞普,你还好吧?”

    “不好!”凌温冷面冷语。

    “那你有什么需要,是不是她们照顾不周?”温逋奇和李立遵不同,一个是讨好,一个是立威,可是凌温对他们的态度却相同,因为就算他们的态度不同,可他们的目的相同。

    “他们照顾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

    话音一落,当下两人陷入了相顾无言的尴尬,温逋奇不敢再多问,因为问到原由,他也不能还他自由。凌温也不想再多说,因为知道这禁足是遥遥无期,他们说什么外面的人都想谋害他,是为了他的安全所以不让他出门,全是借口。

    当下的静默,就是稍微挪动身子都是巨大的响动,温逋奇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时,凌温拿起了一旁的笛子,笛声弥漫,好似给这房中的空寂填上了颗粒,就是在略微丰满的空隙中温逋奇才装作不经意地离去。

    寒冬又来了,天地间都是肃杀之气,像似被冰冻了一般。

    到了傍晚,竟然窸窸窣窣下起雪来,雪花凌傲,洁白自由的飞舞,洋洋洒洒,似要用尽所有的温柔去冰冻整个世界,所谓的冰清玉洁,都来自距离的崇拜。

    该来的总会来的。

    凌温的心里突然升起这句话。

    该来的总会来的,是啊,就像这雪花,它总是在属于它的季节出现。那属于他的自由的春天呢?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到来,该来的会在它要来的那天来,该得到的也会在你该得到的那天得到,无需强求。过好当下的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因为过去或未来,都是一种幻象,实实在在的,就是当下这一刻而已。

    他这样想了,最近几月的淤堵像是突然松懈了开来,竟然即刻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来了,满头的雪花给她添了几分俏皮,她胸前捧着几束小白梅,她笑着看着他,又闻了闻那束白梅,把它们插入霁蓝釉的橄榄瓶中,一蓝一白显得分外清雅。

    “昨夜下雪了,原想你肯定高兴坏了。”

    不知怎的,看到她明艳的笑颜,他越是觉得自己内心有许多阴暗面,不禁神色黯然,“雪有什么稀奇的,看似洁白,实则是承载了世间所有的污浊。”

    她也看出他的落寞,听出他话语的冷漠,可她仍然不恼,因为她眼里的他,总是自带一股清香。

    “你为什么不说是雪包容了所有的污浊,只把洁白留给世间?”

    凌温并不回答,只是轻轻叹息,呵出的气也随之白茫茫地聚拢又消散。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景物罢了。”

    “你看景物的画面也是一番景物。”

    凌温定定的看着她,嘴角漾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是啊,总逃不过另一双眼睛。”

    她托着下巴,也静静地盯着他,凌温被盯得眼神无处躲藏,只好将无处安放的神色转化为语言,“你在看什么?”

    听他把她刚才问他的话还给了她,她竟然有一丝莫名地幸福,不禁调侃道,“看天看地,看雪看你!”

    看天看地,看雪看你。凌温心里重复默念着,却没有迎上她的目光,而是望向窗外,大雪纷纷,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落在枝头发出咔咔的声响,即便有这许多声音,可天地间却显得一片安宁,要不是那一袭肃杀冷意,倒是个天国般的境地。

    晚膳后,她给他带来了杏仁酥,凌温吃了一小口,微皱着眉头,她看在眼里,见他又吃了一口,忍不住问道,“苦吗?”

    凌温点点头。

    “苦你为何不说?”

    “人生本来就如杏仁,啜一口是难言之苦,有人便就此放弃了;还有人不服气再尝一口,还是苦味,也就此厌倦了;而有的人还是不放弃,到最后习惯了,它虽苦但不涩。”

    “你这是自虐,明明有感觉却装作不在意,最后再将它抹杀甚至转化成另外一种感觉。我只想告诉你,有的问题,如果不问,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有的事情,如果不做,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

    凌温嘴角浮过一丝苦笑,低头又拿起了骨笛,那笛声悠扬,好似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半空中,然后张开双翼怀抱着整个廓州府,此时,与它一起拥抱廓州城的还有那漫天的飞雪。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雪和酒之间好似有独特的情愫,莫名地相应。

    此时温逋奇正醉意熏熏地进入了梦乡,梦中他带着凌温离开了廓州,他们一路来到大山深处,忽然,山谷里传来了悠扬的歌声,那歌声清脆纯净,仿佛落入湖面的雨珠,心内荡开的涟漪,久久回旋。他沉醉在歌声中,仿佛那声音荡漾着荡漾着,带着他回到了那未知的本源,他沐浴在那源头的清凉与焕然之中,仿佛那水的滴答也是疗愈的圣灵,突然,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凌温不见了。

    “不好啦!不好啦!”

    温逋奇迷迷糊糊的从睡梦中醒转来,神不守舍地问,“怎么了?”

    “赞、赞普不见了!”

    报信的一脸害怕担心的复杂神色,温逋奇瞪圆了双眼,方才的迷糊一扫而光,浑身血脉不由自主地膨胀,嘴唇颤抖着,却什么都没说,好似怒气找不到出口。他怒目瞪着报信那人,嘴巴张着好似在说什么,可是却没有声音。

    报信人被他弄得不知所措,“大、大酋长!”

    “追、追、快追!”温逋奇终于发出了声音。

    “是!”

    报信人刚走,温逋奇就冲出帐外,打马往李立遵的大帐跑去。

    他心里五味杂陈,兀地开始担心起李立遵来,他害怕他也不见了,甚至比凌温不见了还要害怕。不会的,不会的,他一定也是跟他一样,特别震惊凌温的逃离。

    可是,眼前的一切让他不得不相信了他那无名的预感,帐外一片狼藉,像是匆匆逃离后的遗迹,李立遵,李立遵,温逋奇浑身颤抖着,脚也没了知觉,冲向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李立遵!”

    当他恨声咆哮出的那一刻,红胀的血脉好似淡了一些,颤抖却未平息,那些怒气冲撞着血肉,振动着变成了身体的呐喊,“李立遵!李立遵!”

    “李立遵,我温逋奇与你势不两立!”

079 圆与圈

    茫茫飞沙随风飘扬。

    凌温和她互相搀扶着疾走在暗夜中,除了夜风的呼啸,就只剩他们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这夜黑得如此彻底,他们一路走来,就像是在螺旋形的暗道中寻找光明,虽然累,可内心却是轻盈的,因为再继续坚持下去,那便是自由的彼岸。

    啊……

    她突然惊叫起来。

    “你怎么了?”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方才她突然一个踉跄往地上一歪,幸好他及时拉住。

    “我没事!”

    在这什么都模糊的夜里,反倒容易听清声音里面的情绪,她的声音里,明明带着疲惫、乏力。

    “我们先休息一下吧!”

    “赞普,我能行!”说话间,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那余力仿佛是在倾诉她的坚决。

    “那好吧,我们再走一段。”

    凌温说着半拖着她往前去,刚走了几步,她忽然兀地停了下来,凌温想她到底坚持不住了,正要开口,却听她道,“赞普,我们走这边!”

    “这边是东,我们……”凌温不解,往东便是大宋,不再是吐蕃的地盘。

    “听我的没错,”她握紧了他的手,似要阻止他继续往前,“往北是李立遵和温逋奇的城池,他们料定你不会自投罗网,而是会逃回高昌国,所以定会派人往西追赶,我们只有往东……”

    她声音里带着颤抖,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凉的缘故,他把自己的外衣褪下给她披上,少时,她略微回暖了些,抬头望着他,晶莹的眼睛在暗夜里闪着迷人的微光,“我们走吧!”

    凌温点点头,两人转而往东走去,这下西风从身后吹来,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们往前,这茫茫的夜路好似也变得没那么难行。

    他们又往前走了两个时辰左右,这才停下来休息,他们想着小憩一会儿,可是一旦躺下那睡意就像无边的暗夜浓浓袭来,少时便沉沉地睡去,那细微的呼吸声被淹没在了夜风的呼啸声中。

    早上起来,烟雾晴岚笼罩着大地,只见河上十里烟云袅袅升腾,河岸松柏上的露珠低垂,晶莹剔透。没想到,这些细微之处看不到的地方却为这个世界增添了壮美。

    缓缓的,朝阳探出山头,发出万丈光芒,霞光拢着她的玉面,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她缓缓睁开了眼,见凌温看着他,她无法避开那眼神的浓稠,只好用言语来逃避,“你看什么?”

    “看天看地,看云看你!”

    她噗呲一笑,知道他是故意学她那句‘看天看地,看雪看你’。忽然,她心头一悸,眉头一簇,兀地起身,“赞普,我们快走!”

    “你不是说他们不会往这边来吗?”

    “可是他们往西寻不着,还是会往这边追赶来的。”

    凌温当下有些泄气,那逃离像是一个魔咒,用无形的手把他牢牢捆住。

    啊……

    突然,她又惊叫起来,凌温连连望向她脚下,看是不是脚又崴了。却见她怔怔地立住,目光闪动,看着前方,好似有什么可怕的情景。凌温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耀眼的晨光中有人驰马追来,随他们而来的,还有那渐渐清晰的马蹄声。

    奇怪的是,那群人在快要靠近的时候却突然缓了下来,仿佛是要为这次相遇增添一些仪式感。

    他们知道当下逃走也是徒劳,于是便紧握着对方的手准备共同面对接下来的命运。

    那群人渐渐靠近,近到晨光已经不能阻挡他们的视线,近到双方的情景都一览无余,只见他们有十几人,而为首的那个浓眉大眼,耳畔的铜环微微摇摆着,便是李立遵。

    六目相对,久久无语。

    “你们让我好找啊!”

    李立遵率先打破了沉默。

    凌温此刻心潮翻涌,绝望和不甘纠缠着他,没想到原本以为的新生,却是落入另一个牢笼。

    李立遵突然下马,信步走到他们跟前,看了看凌温,又看着他旁边的她,突然叫了一声,“伽萝!”

    她一愣,惊惧地望着凌温。

    伽萝?原来她叫伽萝!李立遵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只见她此刻低头颔首,不敢看李立遵,许久才抬头唤了一声,“族长!”

    “我让你带他往北,你却带他往东!”

    她连连摇头,看看李立遵,又看看凌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凌温这才明白,原来她是李立遵的人,原来她也是骗他的,为什么,为什么?她……

    为什么?

    凌温不敢想相信这一切,突然甩开她的手。她的手僵在半空,眼里扑闪的泪水仿佛既是内疚又是无辜,最后只喃喃唤了一声,“赞普!”

    凌温扭过头去,眼里微颤嘴上却漠然,“有人说过,我们有时候说话只是为了骗人。”

    她哀求地喊道,“不、不是这样的,赞普!赞普!”

    可是任她怎么呼唤,凌温仍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我说过,任何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都跟你有关!”

    说话的却是李立遵,他没有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却是一副教书先生的苦口婆心,“你之所以老是被骗,是因为你始终没有放下‘骗’这个字,忘了‘骗’这个字你就不会被骗了。就算你再次被骗,可是如果你没有了被骗的概念,便分不出这般区别。”

    李立遵的话看似强词夺理,可又不是完全毫无道理。

    难道这世间所有的情绪都跟我们一开始的分别心就没有半点关系吗?凌温反复被骗,是他自己的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伽萝突然激动道,“族长,放他自由吧!他还只是个孩子!”

    “自由?”

    “你的霸业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去实现,可是他的自由,失去了便是一辈子!”

    “伽萝!”李立遵突然厉声喝道。

    伽萝一愣,怯怯道,“哥哥,我求求你了!”

    哥哥?她是李立遵的妹妹?她……

    凌温像是又被卷入了漩涡,只觉得天旋地转,有一股寒流在脑里乱串,不觉晕了过去。

    等他回醒过来,却在咯噔咯噔颠簸的马车上。他浑身颠得酸痛,想要起身却有些困难,这时,有人把他扶起来,他没有看那人,但他知道,是她,伽萝。

    他起身后,看着窗外流走的风景一动不动。

    “对不起!”

    身后传来她的话语,凌温不看她,也不说话。

    “我最初是被哥哥安排故意接近你的,可是昨晚,我故意带你往东,就是不想你被哥哥捉住。”

    凌温仍是不看她,她知道,再多说也是无益,也许他今生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车外的风物变换,方才还是寸草不生的荒原,渐渐的变成了满地枯草的原野,夕阳落山时,他们已经能看见不远处河谷里的城池,他猜得没错的话,那便是李立遵的宗哥城了。

    只是他没猜到,这宗哥城竟然如此繁华,比之河州移公城更甚。湟水从北城穿流而过,城里到处是鳞次栉比的商铺,他们不时打量着他们的车队,看看他们的城主这次带回了什么样的战利品。

    凌温把目光从车外收回,他不想被人看到,此刻这马车就像是困兽的牢笼,而他便是被困的傀儡。

    等到了李立遵的府邸,马车停了下来,这时,有人过来搀扶凌温,凌温本就神情恍惚,加上一路颠簸浑身酸痛,一个不小心没有搭上来人的手,从马车上摔了下去。伽萝想要从身后抓住他,可是力不从心反倒被连带着摔下车。

    “赞普你没事吧!”伽萝顾不得自己手肘的伤痕,连忙扶他起来。

    凌温眉角被磕破正流着血,模糊中看着伽萝一脸忧虑的神情,他心里却一阵暖意,她是关心他的,纵然她骗了他。

    “怎么回事?”

    李立遵急匆匆从前面赶来,见凌温脸上有血,再看看一旁惊慌错乱的小厮,忽然拔刀砍去。这一刀下去,那小厮眼里的惊惧、不解、不甘混作一团,渐渐涣散。

    凌温眼里既是惊惧,又是愧疚,“你,你怎么可以杀人!”

    “老子杀个人怎么了?”

    他毫无愧疚,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快扶赞普进去!”

    “是!”

    凌温被扶进府邸的那一刻,李立遵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他忽又想起了温逋奇,“温逋奇,你可不要怪我啊!”

    李立遵虽然做事冲动,可他又是个有谋略的人,和温逋奇联手只是一时权宜之策,经过一番周密的布置,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凌温从廓州掳到了自己的地盘宗哥城,这下温逋奇知道上当了,可是以此时他邈川的实力是不能与宗哥抗衡的。

    李立遵成了这场恶战中的大赢家,他无法在温逋奇面前得意,却不禁对着虚空自言自语,“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可我劝你哑巴吃黄连---把苦水往肚里吞。”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仍回荡在宗哥府的上空,府里人来人往,把府邸也妆点了一番。

    这一天,河湟一带来了很多吐蕃首领,有来自凉州的、秦州的、廓州的,唯独没有邈川的。他们聚集在邈川南的桑耶寺里。

    华堂庄严,檀香萦绕,小沙弥排成一排,有的拿着权杖,有的端着缁衣,灯火照在紫幢上,佛主背后的镂空雕窗让阳光照射进来,打在凌温身上,小沙弥们为他披上金丝袈裟,他伸出双手,就像那七月湖中探出的荷苞,缁衣披上,仿佛给它罩了一层金纱,袖角在朝阳照射下几近透明,他缓缓收起指尖,手腕一个微掖背到身后。

    这时,侍从们呈上了玉盘。

    “赞普,这是册封文郜!”

    凌温拈起一册,扫了一眼,递给旁边的颂官。

    “赞普亲谕,封,宗哥族大族长李立遵为河湟论逋。”

    李立遵踏步上前,意气风发地从凌温手中接过那符牌。

    论逋相当于大宋的同平章事,也就是宰辅丞相,是居赞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可与其说是被封,还不如说是自封来得恰当。

    凌温耐着性子又陪着李立遵完成了一次作戏,回到厢房时已是黄昏。

    “赞普!”

    他不用抬头便知是内侍禄袭来了。

    “什么事?”

    “你的信!”

    凌温接过信,却不看,只淡淡问了一句,“谁的?”

    “是、伽萝姑姑的!”

    凌温一听那名字,喉咙口像是塞了一块棉花,吞吐不畅。

    他不愿看,又想看,就这样纠结到了星辉杳然的夜里,烛火摇曳中,他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拆了开来。

    只见上面写着‘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

    “赞普!”

    凌温一悸,慌忙将信塞进袖中。

    “赞普,去大宋的使臣回来了,论逋让你过去呢!”

    凌温跟着内侍出了门,到了大殿只听李立遵正在问那使者,“弥雅也派使臣去了?他们除了朝贡都干了什么?”

    “论逋,我找人跟踪,看他们的使臣就买了一堆瓷器古玩!”

    李立遵嘴角一撇,“拓跋德明可真不像他老子拓跋继迁,就喜欢玩这些瓶瓶罐罐!”

080 铩鸾翮

    晨光娓娓散去。

    德明刚进书房,就见一身着雁青色的侍女抱着一瓶插花进屋来。

    “站住!”

    侍女以为做错了什么,兀地愣在原地。

    德明仔细观察,只见她怀中抱的是一个黑瓷,做工粗糙,纹理杂乱老旧,还是原始的垂幛纹和篦点纹。

    “这是哪来的?”

    “这是今早到花园里摘的!”侍女以为他问的瓶中花。

    “我问的是瓷瓶!”

    “这是牧栗昨天从大宋买回来的,他买了好多,我看这个黑瓶刚好与秋白菊颜色相配,所以就拿了来。”

    一听说是大宋买回来的,德明莫名地一团怒火中生,“叫牧栗进来!”

    “是!”

    侍女放下花瓶出去了,书房里只留下几个清扫的小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大家大气都不敢出。

    哐当、嘣嘣嘣嘣,突然,随着一阵七零八落的声响,砚台、笔筒都滚落在地,在书房打扫的小厮一阵手忙脚乱,当他发现德明最喜欢的澄泥砚摔掉一角时,吓得浑身哆嗦,脸色青白。

    正巧这时,牧栗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们趁机钻了出去。

    那牧栗长得肥头大耳的,满脸是汗,“西平王,你找我?”

    德明开门见山,指着那瓷器,“这批瓷瓶是你从大宋换回来的?”

    牧栗扫了一眼,颇为得意,“是我从大宋换回来的!”

    “用什么东西换的?”德明口气仍然平静。

    牧栗伸出双手,比划道,“十匹良驹。”

    “混帐,竟换些这种无用的东西!”

    牧栗惊得说不出话来,西平王一向温文尔雅,很少见他这样生气,而德明一想到他们买回来的这些次货是靠贱卖宝马良驹交换来的,就气涌上来,“来人啊,拉出去。”

    牧栗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噗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西平王,饶命啊,西平王,饶命啊!”

    “拉出去!”

    德明气不打一处来,他这些年来辗转边疆辛辛苦苦开榷场本来是想从中获利,哪知自己人反倒被骗。牧栗的求饶声渐渐远去,他闭眼长吁平复了一会儿,睁眼却见门外露出半个脑袋,一双乌黑的眼睛正往屋里瞧。

    德明心下咯噔,好似因为孩子的突然出现而对方才的行为有了羞愧之心,他稍微平静了些,对着门外道,“阿霾,站在门口干什么?进来吧!”

    他就是德明的长子拓跋元昊,阿霾是他的小名儿。

    他进得屋来,德明为他擦了擦满头的汗珠,见他眼睛眨巴眨巴地打量着自己,“想说什么就说吧!”

    元昊黑亮的眼睛透出聪颖,“如果父王不生气我就说。”

    德明觉得有趣,“只要言之有理,我绝不会生气。”

    他咕噜着葡萄一样的眼睛盯着德明,“我觉着,父王刚才犯了两个错误!”

    德明面色一沉,但只是一刹那,不过语气依然平静,“你说,我刚才犯了哪两个错误?”

    阿霾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道,“父王你想换取称心如意的商品是一错,得知换取之物不合心意又轻易要杀掉家臣为第二错。”

    他稍微顿声,继续道,“你说瓷器无用,不仅因为它不合你心意,还因为其实它不是急需的用品。牧栗说是良驹,只不过因为它们膘肥体健符合他心中良驹的定义。瓷器都是水和泥烧铸的,因为火候技艺不同而成不同品质,马儿都是吃草喝水长大的,因为体型和体力而分优劣,而这些都是很难掌控的,从来就不可能有对等的交易。”

    德明听得瞠目结舌,又如醍醐灌顶,他看着元昊乌黑的大眼,又摸了摸他圆鼓鼓又柔软的脑袋,突然觉得这个小小的身子里好像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要不然怎么分析得头头是道,还说出了他未曾察觉的心理。

    他之所以如此生气失态,是因为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这是个不平等的交易,自己族人大批活生生的牛羊马匹只能换少量的丝绸或瓷器,他一面爱慕大宋的瓷器,一面又心疼自家的牛羊马匹,这种矛盾在无数次的交易中叠加累积,才有了方才的暴怒。

    可是宣泄怒气有何用,杀掉臣子,以后谁还愿意供他差遣,他竟然不如一个小孩子冷静。

    “那你说怎么办?”

    话语一出,德明自己都惊呆了,自己竟然向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拿主意。

    元昊像个小大人似的,挠了挠头,“要么我们不换他们的东西,要么我们造出他们更想要的东西!”

    啪啪啪,只听有人鼓掌,“哈哈哈,说得好!秤砣虽小压千斤,辣椒虽小辣人心啦!”

    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翁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一个小女孩儿进屋来。

    “兰溪!”

    元昊兴奋地跑过去拉住她的手,那叫兰溪的小女孩也就四五岁左右,长得水灵可人,眉心有一颗青色的美人痣。

    “走,我带你去看我的白马!”

    两个人就这么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小孩子角色的转换就是这么迅速,忽然就回归了孩童的天真,仿佛刚才侃侃而谈的另有其人。

    那老翁呵呵大笑,又不忘提醒,“跑慢点,别摔着!”

    德明对那老翁却恭恭敬敬,“贺老!”

    他就是贺承珍,弥雅的指挥使兼左都押牙,他可是唯一一个可以不经通传就进西平府的臣子。

    贺承珍把邛竹杖撂在一旁,捋着花白的胡子,神情沉静,如老树知秋般泰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大王子天资聪颖,方才对你讲的可是在理得很啦。”

    德明也微微一笑,“他自小就有主意!只是有时候太任性,不服管教!”

    “他还是个孩子,如果像大人一样循规蹈矩,长大了可能是个好孩子,却不见得会是最有出息的孩子。”

    “可也不能隆性纵容!”

    在弥雅,不管是父子、母女还是夫妻间,最重要的是和顺,德明也一向待人和顺,可他在对自己的孩子方面却不能像寻常的父亲一样宠溺,因为王权就像是罩在他头顶的冰冠,要权衡雕琢,要坚固延续,就要有几分冰冷。

    德明继续道,“‘瑶华不琢,则耀夜之景不发;丹鍔不淬,则纯鉤之劲不就’,怎能不修剪其枝蔓,免其妄意生长?贺老你是知道的,沙漠里有一种梭梭树,据说如果骆驼不吃它,它就会疯狂地往上长,长得又高又细,却根基不稳,而如果梭梭树不幸被骆驼吃了,它就会把根扎得更深,相反更利于生长!”

    贺承珍点点头,“他是傲气,可却不是桀骜不驯,他性格中沉静的部分倒是像极了你!”

    面对贺承珍因乌及屋的赞赏德明受之有愧,“不瞒你说,我今天已经数次失态了!”

    “你派到汴京的,他们那些大老粗,能有什么欣赏水平,倒不如派人到榷场去看看。”

    “榷场的商人们都是为了赚钱,流通的都是实惠好卖的,哪有什么精品。”

    “西平王!”突然,一小厮一瘸一拐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西平王,出事啦!”

    “什么事?”

    “未慕族长和大王子生气呢,说教不下去了!”

    未慕烈鹰是德明王后的哥哥,也就是元昊的舅舅,他跟随元昊的祖父拓跋继迁多年,屡屡救继迁于危难之中,如今的弥雅,除拓跋氏外,其中千帐以上的部族就有未慕氏、野利氏、米秦氏、细封氏、嵬名氏、都罗氏、邡珰氏和费亭氏等八个大部族。未慕家族位高权重,是除了拓跋家族以外权势最大的家族。

    德明让元昊随未慕烈鹰学习骑马射箭,可元昊总会趁机问他许多兵法上的问题,他在德明的引导下看过不少兵书,所以每次都把未慕烈鹰问到哑口无言,虽说小孩子问题多难缠也不是什么奇事,可烈鹰却觉得元昊在故意刁难自己,一问三不知,何以为人师?尤其是当他知道元昊又去向嵬名族那个年轻的族长嵬名惟亮讨教兵法之时,脸上更是挂不住,所以在德明面前不少怨言,但也从来没有放弃教导这个顶撞他的外甥,可这次却说教不下去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回事儿,你慢慢说!”

    “是这样的,大王子带着兰溪小姐在马场骑马,未慕家的郡主来了,她也要大王子教她骑马,大王子不愿意,未慕郡主就让兰溪小姐的马吃了一鞭,大王子好不容易制住了兰溪小姐的马,回头就推了未慕郡主一把,郡主就在一旁哭了起来。后来,未慕族长来了,见郡主在哭,就跟大王子说,‘你怎么能为了别的女孩欺负柬儿呢?’”

    柬儿是未慕烈鹰的女儿,她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元昊的母亲未慕霜旻也就是柬儿的姑姑甚是疼爱她,时常带她到西平府一住就是几个月,可她和元昊,就像是两座对望的山峰,似乎永远玩不到一块儿。

    大王子反驳道,“是她先欺负兰溪!”

    未慕族长非常生气,就说,“要不是因为你是我未来的女婿,我才不会天天教你骑马射箭,听你那些刁钻的问题呢!”

    大王子昂着骄傲的额头,“我还不愿意学呢!”

    ……

    德明听完直摇头,“把元昊叫过来!“

    贺承珍倒是不慌不忙,“未慕族长也是,跟小孩子计较什么。”

    他缓缓起身,“我去劝劝那头阙牛吧!”

    刚走到门口,就见元昊一脸不高兴地牵着兰溪进来,只见兰溪手上还有红红的鞭痕。

    “阿霾!”

    元昊没见德明半分怒色,反而不轻不缓地说,“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父王,是不是未慕烈鹰?”

    元昊也不拐弯抹角。

    德明愠怒,“不像话!连长幼尊卑都不分了吗?他是你舅舅,他是长辈!”

    元昊不服气,大声喊到,“可是他凶什么凶?为什么倚老卖老?”之后便有意压低了声音道,“再过几十年我也是老人。”

    德明不自觉得好笑,但强压着笑意,板着脸厉声道,“至少现在,你还没有老,而他,曾经很年轻!”

    “哈哈哈!有意思,鸾翮有时铩啊。”

    贺承珍意味深长的来了这么一句,德明知道,下句是‘龙性谁能驯’,他摇摇头,心想,元昊出生在拓跋家,就必须要学会忍受。如果他不善于忍受,弥雅怎能小心翼翼地安存与大辽与大宋两条巨龙之间。

    见他一脸稚气,德明是又爱又疼,接着叹了口气,“去佛堂思过,从现在开始不能进食饮水,直到想明白错在哪儿为止。”

    “我没有错!”

    元昊仍是一脸倔强。

    德明语气生硬,“要我送你过去吗?”

    元昊撇着嘴,不情愿地往佛堂走去。

    “元昊!”

    贺承珍突然叫住他,拍了拍他小小的肩膀,轻轻在他耳边道,“记住,所谓得意忘形,你得意了就容易忘形,而你忘形了才能得意!”

    元昊不说话了,因为每当别人说出一句他不能即刻便懂的话,他就能安静下来。

081 楞严经

    佛堂在西平王府深处的清净之地,外面松柏森森,刚浇过水的花台还挂着水珠,晶莹剔透,折射着天光,映照着佛堂,俨然一副江南山水画入堂中。

    佛案上供奉着香茗果馔,浮雕的宝相花华美绚丽,青铜花瓶中插着蓝绢叠的莲花,添足的香油燃灯彤彤闪耀着,把它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旁边还点着一长排红烛,嗤嗤地烧着,缓缓地矮下去。

    整整一个上午,元昊一个人呆在佛堂,无人陪他讲话,无聊至极。本想下午和惟胥、旺戎一起去沼泽地里捉觅食的野鸭,却不想一个人被困在这里‘忏悔’。

    他东看看西望望,明亮的眼睛好似给这庄严的佛堂添了一抹亮色,慢慢的,他眼光移到那佛像身上。

    ‘噗嗤!’

    他不觉笑出了声音,是啊,他觉得好笑,为什么人们把这木头一样石头一样的佛像当作神来崇拜?他定定地盯着那佛像,只觉得佛像胸口像波浪一样起伏着,他揉了揉眼,再看去,还是如波涛一样。

    他索性躺在地上,望着头顶那艳丽而又庄重幽深的藻井,墨绿色的边檐,忽明忽暗,伞盖形的斗拱是嫣红色的,八瓣镶金的莲花绕着正中间的佛主。

    周遭如此静谧,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细密地穿梭在雕花大门间的秋风,以及被风吹得清脆作响的檐玲,还有人的脚步声,虽然很轻很轻。

    元昊知道有人来了,却故意不转头,等他察觉到是母亲,仍然执拗不说话。原来,大王妃未慕霜旻知道了元昊的事,免不了一场担心,不管他有什么过错,在她的眼中,他永远是一个孩子,他的任性也是他灵魂自由的表达方式。

    想着想着,脚步也随心到了佛堂。

    她跽坐下来,怜惜地抚摸着元昊的头,温柔地说,“昊儿,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以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知道吗?”

    元昊仍不服气,一脸倔強,“我没错!”

    霜旻轻轻地揉着他的膝盖和双肩,“你还太小,很多事都不懂,错没错,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元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坐了起来,明亮清澈的眼里装满了疑惑。

    “妈妈,我怎么觉得父王老是帮着舅舅,他是不是怕他?”

    霜旻疑惑地看着他,见他一脸傲娇道,“我不怕他!”

    霜旻细细端详着他的小脸,他那股倔强的气儿像极了他那从未谋面的祖父,人太倔强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他的祖父就是因为自己的固执与倔强才遭他人暗算的。

    霜旻不由得将他搂在怀里,许久许久,她才缓缓道,“昊儿,你知道‘王’字的含义么?”

    “王字有三横一竖,上面一横代表天,下面一横代表地,而中间就代表住在天地间的我们,也就是人。中间那一竖就代表天地人合一,只有天地人合一了世间才能太平,人才能称王。王者上有天下有地,周围还有百姓,王者不可骄不可燥,遇事还得冷静,这样‘王’字才稳固。”

    元昊点点头,“我知道,王就是顶天立地,要有常人没有的力量、勇气!”

    她摇摇头,“真正的威信不是靠言语去恫吓别人,迫使人胆怯,也不是用武力去压迫别人,迫使人屈服,而是你的一言一行,都有着佛主般的神秘、谦卑、仁厚。威信不是抢来的,而是众生赐予的,你知道吗?”

    她言语铿锵有力,像女皇,眼神又那么仁慈,像慈母。

    “妈妈,这些我都知道,骄傲不能,可是卑微更不能。”

    霜旻浑身一震,她从未发觉,他那颗小小的心,竟然装了这样多的心思,不知该是喜还是悲,因为心思可能是福报也可能是障碍。

    “这怎么算卑微呢,这是宽容与谦恭,就像佛主一样,如如不动,默默不语,你打他骂他,他不言不语不喜不怒不悲,不是因为他卑微,而是因为他量大如海。”

    说到大海,元昊想到方才看到佛主胸口如波涛起伏,他转动着葡萄一样的眼珠,抬头望着庄严的宝象,迷惑道,“可佛像是死的,你看,它有嘴不能说,有耳不能听,有眼不能看,有鼻不能闻,有四肢又不能动。”

    “昊儿,你看我是不是一动不动?”

    霜旻突然定住了,就像入定了一样,缓缓,她才又动了起来,把他的小手握到自己胸口,“可我的心在动啊,你知道我的心在动却看不到它在动。佛像看起来没动,那是因为我们看不到它的动,并不是它真的不动。它是有灵魂的,就像你的灵魂寄在这个可以动的躯体,而佛像的灵魂却寄在纹丝不动的雕像里。”

    元昊眨着乌黑的眼,“我还是觉得他是死的!”

    “佛像是不是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信念不死,昊儿你看那儿!”

    元昊随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佛案上有一排蜿蜒的蜡烛,像奔腾的流水一般跳动着远去,烛火摇曳,微微冒着青烟,可那青烟在烛火面前微不足道。

    霜旻眼里倒映着烛火的光亮,“你看看最右边的那只!”

    元昊见最右边的那只比其它的稍矮了一截,除此之外并无特别之处。

    “它是不是比其它的蜡烛短?”

    元昊点点头。

    霜旻浅笑嫣然,“一只蜡烛,燃烧殆尽也就两三个时辰,它的命是不是特别短?”

    元昊又点点头。

    她继续道,“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它是最先点燃的那支,是它点燃了后面所有的蜡烛,十支、百支、千支、万支,是它延续了生命。”

    元昊把头歪倒在母亲怀里,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突然间变成了一直通臂蜡烛,他微微扬手,好似从红烛上接过了火焰,它燃烧着、燃烧着,可他该去点燃的下一支在哪里呢?

    慈悲之华,必结庄严之果。

    霜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你父王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元昊接过来,只见是手抄的《楞严经》中关于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的一篇。

    “佛言。汝耳自闻何关身口。口来问义身起钦承。是故应知。非一终六。非六终一。终不汝根。元一元六。

    阿难当知。是根非一非六。由无始来颠倒沦替。故於圆湛一六义生。汝须陀洹。虽得六销。犹未亡一。如太虚空参合群器。由器形异。名之异空。除器观空。说空为一。彼太虚空。云何为汝。成同不同。何况更名。是一非一。则汝了知。六受用根亦复如是。

    由明暗等二种相形。於妙圆中粘湛发见。见精映色结色成根。根元目为清净四大。因名眼体。如蒲萄朵。浮根四尘流逸奔色。

    由动静等二种相击。於妙圆中粘湛发听。听精映声卷声成根。根元目为清净四大。因名耳体如新卷叶。浮根四尘流逸奔声。

    由通塞等二种相发。於妙圆中粘湛发嗅。嗅精映香纳香成根。根元目为清净四大。因名鼻体如双垂爪。浮根四尘流逸奔香。

    由恬变等二种相参。於妙圆中粘湛发尝。尝精映味绞味成根。根元目为清净四大。因名舌体如初偃月。浮根四尘流逸奔味。

    由离合等二种相摩。於妙圆中粘湛发觉。觉精映触搏触成根。根元目为清净四大。因名身体如腰鼓颡。浮根四尘流逸奔触。

    由生灭等二种相续。於妙圆中粘湛发知。知精映法览法成根。根元目为清净四大。因名意思如幽室见。浮根四尘流逸奔法。

    ……”

    德明进来时,元昊早就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楞严经》抄本,脸蛋红扑扑的,额头都是细密的汗珠,他不禁抚摸着他的小脸,依次擦了擦他的额头、两颊及下颚,动作都极其轻柔。

    “父王!”

    德明惊了一下,不想他一个孩子却如此警觉,又见他醒来后神不守舍的样子,想必是神未归体,又见他愣愣地看着窗外出神,如今已经天黑,什么都看不见了,而他却认真地像在看着什么。

    德明不免有些担心,“阿霾,你在看什么?”

    元昊收回目光,“我梦到鸿雁把月琈石带到南方去了!就刚才,它还站在房脊上!”

    见他一脸认真,可知绝没撒谎,但梦是虚无不定的,如果它是一颗大树,我们只能见其叶窥其末梢。

    “你的月琈石不是被鹰鹫带走了吗,鹰鹫是天空之王,它会保护好它的。而你要知道,月琈石只能陪你一段时日,不会永远属于你,现在它要开始新的旅程了,而你要继续你的旅程知道吗?”

    元昊点点头,眸光闪动着,眼看他又要眼泪泛滥了,德明一改他方才宠溺的神情,立刻换了张严肃的脸。

    “我让你在这儿思过,你可知错?”

    元昊揉了揉眼睛,默不作声,低头望着地上的月光,又抬头透过窗棂望着空中的玉盘。

    德明见他仍是一脸倔强,嘴角扬起,“看来你还是不服气?”

    元昊点点头。

    “你知道白天你为什么那么暴躁?”

    元昊摇摇头。

    “你只知道你不服气,所以顶撞你舅舅,可是你又争不过他、打不过他,所以只有嘴硬!”

    德明看着他,厉声道,“也只有弱者才会图口舌之快!你知道刚出生的小婴儿是不会讲话的,慢慢地他学会了说话,进而能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可圣人会说反而选择少说或沉默不说,所谓大音希声,能说而静默是一种道行。”

    元昊虽然觉得有理,但神情还是写满了不服气。

    德明见他那种崛强的气性像极了年少时候的他,那时继迁王还在世,可如今,他反倒是失去了那份意气风发,在左顾右盼中权衡,在夹缝中寻找出路,他也累,但是肩上的重任由不得他按性情生活。

    德明长长吐了口气,“小鸟儿飞的时候要连续振翅好多次才能飞行一段距离,而老鹰白鹭轻微振翅就能飞很远,要优雅,首先翅膀要够大够硬,在你没有强大之前,最好少说多学。一个人在愤怒时仍可以保持清醒和理智才是真正的智者,一个敢于承认自己软弱并接受自己软弱的人才是真的强者。”

    他见元昊还是一声不吭,又问,“想清楚了吗?”

    元昊抬眼望着他,嘟嘴道,“想清楚也没用!”

    德明一愣,“为什么没用?”

    “因为我是元昊,我却不能想我是元昊!”

    德明不知道他犯什么糊涂,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只当他是方才在凉地上睡着了着了凉,或是一天没吃东西迷糊了,连忙让人来领他回房,给他准备吃食。

    一出佛堂,屋外突然阴风阵阵,随着一声霹雳打破苍穹,不多时便下起了大雨来,只见天地间一片雾蒙蒙,檐上的筒瓦和滴水为黛色中的雨水规划着轨迹。

    德明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近年来天干物燥,他虽然派人去疏通了灵州城附近的秦渠、汉延、唐徕等古渠,以方便弥雅人垦荒辟土灌溉之用,可也耐不住接连的干旱。

    这下好了,老天终于开眼了。

    “西平王!”

    这时,只见大雨中一人朝他奔来,却是他的内侍微之,他来不及抹脸上的雨水,急着从胸口掏出一封信递给德明。

    “这是野利族长派人送来的!”

    德明撕去封蜡,阅后嘱咐道,“让人转告野利族长多留意丰州那边的动向!”

    “是!”

082 罗刹女

    麟、府、丰等河外三州是大宋北疆的军事重镇,东北为大辽,西接党项,虽是大宋的领地,但是聚集了很多党项人、羌人、辽人和吐蕃人。

    由于地理关系,河外丰、麟、府三州的统治管理与京畿之地也大相径庭。

    宋庭为了边疆稳定,不得不借助地方势力以夷制夷,丰州有王氏,麟州有杨氏,府州有折氏,其中王氏是河西藏才族人,折氏是党项人。当然,有时候,王氏、杨氏和折氏也不得不借助蕃夷地方势力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就如当年凉州知府依靠吐蕃六谷部是一个道理。

    丰州的王氏家族和府州的折氏家族都是自唐以来就雄踞边关的大族。

    自后唐以来,虽然他们没有能力北上统领幽云十六州,可却雄踞一方减轻了中原王朝与北方契丹的边患之忧。所以不管是后唐、后晋、后汉、后周还是大宋,都允许他们两个家族世袭刺史之位。

    麟州和府州之前都遭受过拓跋继迁数次围攻,唯有丰州因为地理关系得以幸免。

    丰州刺史王承美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王文恭和小儿子王文宝,可他向来不喜欢他的大儿子王文恭,却十分喜爱文恭的儿子怀玉,于是他做了一个令世人瞠目结舌的决定,收了怀玉,也就是他的长孙为养子,改名叫文玉。

    外人不明白,反正是你王家的骨肉,却为何要如此行事?

    可王承美有他的想法,那就是将来他百年之后,刺史之位是要传给文玉的。好在此事办得也十分顺利,众人都没有异议,除了文恭有些别扭,儿子突然变成了兄弟,任谁也接受不了。

    其实文玉也是骑虎难下,左右不是,他一方面不想违背爷爷,另一方面又不想伤父亲的心,所以他私底下仍呼文恭为父亲。

    哪知没过多久,王承美却去世了,疼爱自己的爷爷去世,文玉伤心得哭晕了过去。

    听说丰州刺史去世,宋庭还特地派人送来了帛缗、米曲和羊酒以兹悼缅,并正式下诏册封王文玉承袭丰州刺史,王文恭为供奉宫。

    可是没想到,文玉这一病,直到老爷子下葬后也没有好转。

    丰州城的郎中都请了个遍,文玉仍是说着胡话,却怎么也叫不醒。实在无法,有人建议请法师做法招魂,大户人家不敢随意做法,须得折老夫人同意。

    “老夫人,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啊!”

    丰州刺史王承美的夫人折氏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人。她曾和王承美一起率兵与辽作战,生擒契丹天德军节度使韦太,令大辽闻风丧胆,从此不敢再犯丰州。

    澶渊之战之前,官家请王承美与折氏上京,还亲赐折氏每月钱五万,相当于一个边关将领的薪俸,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莫大的荣耀,也是莫大的肯定。

    老夫人眼看老爷刚走,这文玉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不仅丰州刺史之位难保,祖宗的基业也将毁于一旦。

    “眼下只要有一线生机,都得试一试!”

    堂屋前插了蜡烛烧了香,备了白米饭、肥腊肉,祭奠祖宗。昏黄的烛光映得满堂荧荧,等家中老小一前一后磕头作揖后法事正式开始。

    王府请了二十四个师公敲锣打鼓招魂,这抓魂之术早在民间流传已久,据说是用法力去阴间把魂给招回来,人有三魂六魄,但像文玉这样失了一魂之人需得另外抓一个魂回来,所以按他们的道理,没钱请法师的人家要是失了魂就找不回来啦。

    他们只见那些个法师,有的穿道服,有的穿黑衣,其中一个体型骠悍的黑衣人围着一堆火炉,快速转着圈圈,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他抽出一把亮锃锃的大刀,挥舞着,冯妈赶紧递上一只大红公鸡,只见另一个长胡子一刀把鸡脑袋给割了下来,飞出了好远,接着把鸡血滴了一、二、三、四、五、六、七,七滴血排着滴到剑上。

    见法师们一个个满头大汗,大家既是期盼又是迷惑。

    待法事做完之后,文玉仍然昏迷不醒,大家面面相酗,小夫人问道,“大师,他怎么还没有醒过来?”

    只听那体型剽悍的道人说,“可能是路上有冤魂缠身,所以一时不得开脱!待我用三昧真火看它一看!”

    那二十四个师公达旦不息,已经踩罡踏斗、敲锣打鼓三四天了,又在文玉的房里贴符箓驱鬼,可他还是没有醒过来。

    老夫人不悦了,“法师是不是能力有限?老生好提早另请高明!”

    那法师叹口气,“我们作法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此种情况,这几日在下冥思苦想,终于知道了症结所在。”

    小夫人道,“快说来听听!”

    “在下这几日追魂,本来已经把二公子的魂魄给追了回来,就在城外三里的地方,可是二公子就是不肯回府!”

    大伙儿瞠目结舌,都看着那道人,眼里既有迷惑也有恐惧。

    老夫人也奇怪了,“这是何故?”

    那法师两眼射出精光,“因为这府中有夜叉!”

    这‘夜叉’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夜叉?”

    法师镇定自若,“夫人,这夜叉乃怨女死后所生,她比一般的人聪明,生得也比一般的人美艳,也比一般的人残忍。”

    在场的人乱作一团,都在讨论这‘夜叉’,法师突然提高嗓子,“如今这王府中就有一夜叉!”

    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大堂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露出惊恐的神情,却不敢做声。

    老夫人倒是比较镇定,“你怎么证明我府上有夜叉?”

    法师一脸坚决,“请老夫人把府上全部女眷都请出来,鄙人自能让她露出原型。”

    虽然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可眼下有任何希望都得试他一试。

    待府上所有女眷都入了大堂内,只见那法师烧着黄色的符纸,烟火从袖口出,霹雳震响。冯妈又呈上一碗清水,他把烧着的符纸往碗里一塞,然后仰头咕噜咕噜地一喝,随即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就像那蛤蟆的肚皮一样,待那个长胡子的人高举长剑,那个大个子的奋力一喷,水珠四溅,溅到了合着血的剑上……

    法师的脸上青一阵黒一阵,突然,他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众人不知他是着魔了还是怎么了,因为那是真扯,只见头发一唑唑往地上掉。

    正当众人担心他快要成光头的时候,他颤抖着声音喊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众人屏声静气,只听他声音高亢起来,“有一个女人,红色的头发,拘押钩爪,口里喷火,有獠牙,齿如戟刃,五只眼,还留着流鼻血……她正在敲打着棺材。”

    有的女眷都吓得大哭起来,法师突然脸色大变,指着其中一个女眷对老夫人说,“速速入殓下葬,她、她就是罗刹鬼转世!”

    其他女眷都惊呼着散开了,雾婵站在原地苦笑,“法师,你真见过罗刹鬼?”

    她定睛看着他,看得他浑身发麻,他惊惧地喊道,“她、她的眼睛,快,快弄瞎她的眼睛,不然她见过的人死后都会变成夜叉!”

    小夫人大惊,“快,快,快来人啊!弄瞎她的眼睛。”

    这时,殷总管拿得锥子来,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她不是罗刹鬼!她不是!”

    这时,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只见她水汪汪的眼,红扑扑的脸蛋儿,她是王文恭的小女儿迁迁,今年十岁了,是王文玉的妹妹。

    “小孩子知道什么?”

    小夫人一把把她拉开。

    迁迁挣扎着挣脱小夫人的拉扯,大声申辩道,“我知道,我那晚看见你和……”

    她正要说什么,却被雾婵捂住了嘴,雾婵温柔地看着她,苦笑道,“如果瞎了我的眼能够换回二公子的安然无恙,雾婵心甘情愿。”

    迁迁近乎央求着,哭着喊着,“你们不要弄瞎她的眼睛!”

    哪知这时候雾婵突然起身,拿过殷总管手中的锥子,眼里一滴清泪落下,“人为鼎镬,我为麋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啊!

    在一阵惨叫声中只见两个血肉模糊的肉球滚落在地,迁迁吓得忘了哭泣,小夫人只觉得有什么腥咸的热乎乎的东西撒到了脸上,她一抹,猩红一片,是血!

    当场的人,有的惊惧,有的还来不及反应,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子却有男子都没有的勇气,可她的勇气不值得赞赏,因为是被逼无奈。

    法师也愣了一下,接着手舞足蹈,用宝剑沾了她的血挥舞了一阵子,拱手对老夫人道,“魂魄已经招回来,需要和肉体重新磨合,所以只待明日一大早,公子就会醒过来了。”

    大家仍半信半疑,那个大个子却嚷嚷了,“哎呀,啰嗦什么,夫人,我们忙了大半天,这肚子咕咕叫了,这就是你们丰州王府的待客之道啊?”

    小夫人连连抱歉,叫冯妈去准备膳食。

    待到饭桌上,那个大个子又嚷嚷了,“夫人真小气啊,老纳帮了你这么一个大忙,也不准备些大鱼大肉,好生烦恼!”

    小夫人杏眼圆睁,“老师傅不是出家人吗,怎么不是吃素的吗?”

    那人肥厚的手掌在桌上一拍,随即饭桌上碗筷杯碟当当作响,吓得小夫人花容失色。

    只听他嚷道,“吃素?吃素我哪有力气帮你做这场法事?哪有力气去阴朝地府走一趟,打退许多小鬼?哪有力气挥拳揍那黑白无常把公子的魂魄给抢回来?”

    小夫人连忙让冯妈去准备丰厚的荤食,几个人这才如狼似虎地吃起来,吃饱后见桌上还有没吃完的,又嚷着要打包,冯妈给全都打包好,顺道按小夫人的意思给了佣金。

    他们即刻就要走,小夫人送到门外,连连感谢,“法师你慢慢走哇!”

    那大个子沙哑而浑厚的声音响起,“什么?夫人你要送我十斤猪肉?”

    小夫人和冯妈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着小眼,小眼瞪大眼,在一旁的殷总管知道这人不好惹,吩咐二喜到厨房取了十斤猪肉。

    那和尚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准备离去,小夫人仍不失风度,笑脸盈盈,“法师你慢慢走哇!”

    那人又回头,“怎么?夫人你还要送我们十斤米酒?”

    无奈,殷总管又让二喜去地窖取了十斤米酒。事不过三,这次小夫人也学聪明了,他走他的,她选择沉默是金。

    看他们走远了,她左右收拾了一下往后院走去,穿过漆木雕花长廊,跨过重重栓门,踱上略凹凸雅致的青石小径,往里,再往里。王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雕栏屋檐装饰层层叠叠,一股莫名的沉重,抑或厚重。

    “今天,在大堂上,那小丫头要说什么呢?她会不会?”

    “一个小女孩能成什么事?”他顿了顿,“如果你实在不放心,那就让她永远不要说话。”

    她吓得瞳仁缩小,“可是,她可是大公子的女儿,我们能拿她怎么办?”

    “哼,大公子有多少孩子他自己都不知道,只听说过他喜欢女人,哪里有听说过他喜欢孩子!”

    她点点头,看他一副就要离开的样子,一把拉住他,“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银州,告诉主人这个好消息。”

    “我也要去!我要离开这里,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离开?等那小子死了以后再说吧……”

    她眼睛红红的,“我十六岁就来这里,二十年了,我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二十年都忍过来了,更不能功亏一篑,我看那小子最多还能活两个月,只要大功告成,你我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要自由!”

083 野利府

    银州城南有黄土上流淌的党岔沟,北有乱石林立的炎火沟,西面是清幽的深谷,东濒潺潺的无定河。这里有群山环卫,有草地绵延,是牧马的好地方,据说北周武帝就曾在此设银州监,专管牧养军马。

    这银州当年可是拓跋思恭平夏部的所在地,也是拓跋氏的主要根据地,更是拓跋继迁的老巢,后来拓跋继迁从大宋手中夺下灵州后便修了西平府坐镇灵州,为了笼络各族,也为了巩固各州,于是把银州城给了弥雅大族野利家族管理。野利氏能驻守银州,足见他们家族在弥雅举足轻重的地位。

    城门口行人往来络绎不绝,守城的士兵百无聊赖,时不时挑几个装束怪异的盘问着。

    “干什么的?”

    “阿弥陀佛,贫僧乃法门寺寺僧,云游四海,路过此地。”

    那士兵上下打量着他,见他两手空空,“你这和尚,怎么连一个钵,一根锡杖也没有?”

    “提柏杖挂蒲团云游四海乃出家人远志,贫僧修为不够高,不足以持锡杖,仅有的衣钵也给了别人。”

    “你这和尚可真逗,没了钵,你还怎么云游!”

    “只要有腿,哪里不能去?”

    他们知道,有些和尚的嘴跟他的头一样光溜溜的,滑得很,说他不过,于是放行,“进去吧!”

    “阿弥陀佛!”

    这时,只见又一个人急匆匆地就要进城。

    “哪里来的,进城干什么?”

    “看亲戚!”

    “看亲戚?”

    守城的士兵把他仔细打量了一遍,只见他身形瘦削,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包袱,“这是什么?”

    他以为他们要抢他的东西,转身就往城外跑去。

    他们追了两步便停了下来,朝那人喊道,“你跑什么跑,喂!”

    少时,又见一人往城门口走来,他步履缓慢,满身污秽不堪,形容就同一个乞丐差不多,奇怪的是,守城的士兵却没有盘问他。

    他一进城,就闻到了饼香,只见迎面一个老人家推着一车子芝麻饼走过,他的肚子好似也知道有芝麻饼,不由得配合着咕噜咕噜叫起来,喉咙也配合起来一阵歇斯底里地大咽口水。

    这时,只听西面锣鼓喧天,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快去看啦,听说大公子打了一只花斑老虎!”

    “大公子真厉害啊!”

    “大公子文武双全,世间少有啊!”

    随着他们的谈论声,那队伍越来越近,只见为首的一个骑着高头大马,他崇肩博颐,手握长锏、蹬着画皮靴、穿着紧窄的裤褶,显得英姿飒爽、仪表堂堂。后面的马车上拉着一只花斑老虎,看上去体型庞大,至少也有五百来斤,僵踣的身子预示着它已死去多时。

    两旁的百姓不自觉地拍手欢呼赞叹。弥雅人平时出猎,不过是打一些狼豹、鹿兔、黄羊和野驴,对于山中之王的老虎,唯有具有非常人的勇气才敢涉猎。

    这时,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竭尽全力窜过人群挤上前去,跑到马跟前,仰头大喊道,“野利大公子,在下延州毛惟昌,只因……”

    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想当初,回家见妻儿双亡,几番状告,可是强权凌弱,申冤无门,甚至还几番遭人威胁和暗算,他心灰意冷,于是北走党项。

    那大公子剑眉长眼,自是威武不凡,他居高临下地对着他笑了一笑,正当仔细打量了他,突然,城北道上一匹黑马飞奔而来,“大公子!”

    那人中等身材,黑黑的胡须,一脸风尘仆仆。

    只见大公子愣了一下,“殷……”

    突然发现自己还在大街上,便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那人上前,和大公子并排着马,屈身探过去在他耳边嘀咕了一番,大公子面露喜色,“走,快回府告诉父亲!”说完随即扬鞭驱马而去。

    他们一路疾驰,前往野利府。

    银州城本是拓跋家的老巢,自从继迁得了西北重镇灵州,在灵州盖起了雄伟的西平府,他就让野利家族进驻银州,西平王德明的亲生母亲便是如今野利族长野利戈多的亲姑姑。

    府门前高大威猛的石狮象征着权力与财力,如果石狮是活的,它们看到那花斑虎会是什么表情呢?一个是森林之王,一个是草原之王,可一个是别人门前的守奴,一个是别人箭下的亡魂。

    “族长,大公子回来了!”

    野利戈多笑得合不拢嘴,又见那猛虎毛色俱佳,世间罕有,连忙吩咐,“来人啊,把虎皮剥了,给西平王送去!”

    “是!”

    老虎肉与其他鹿肉、牛羊肉相比算不上好吃,而且它异常凶猛,可纵然如此,仍躲不过被人猎杀,不过为了那层皮。更或者,世间少有人能慑服它,所以对于狩猎者来说是一种荣耀,所以猛虎倒不知不觉中成了荣耀的牺牲品。

    “玉祁啊,快来见过颇超族长和沫藏族长。”

    原来,刚好还有客人在府上,却是颇超族和沫藏族的两位大族长及其家人。其实这颇超族长颇超雄末是要去灵州西平府进献骆驼的,颇超族地处弥雅北部,四周是荒漠和戈壁,却盛产骆驼。而沫藏族长沫藏和册是去西平府献牛羊的。

    弥雅与大宋礼尚往来,德明几乎每年都会向大宋献驼马牛羊,当然,这些都是弥雅各部先献给德明,德明再转手送给大宋的。当然,各族也不是无偿的,与大国相交的好处便是你赠他三分,他回赠你八分,他们献上少量的驼羊马匹就能从大宋手中获得大量的绫罗绸缎和金银茶叶,德明会把这些回赠品分发给各部。

    这次颇超和沫藏两家之所以一南一北不约而同地绕道银州,却是因为他们都看上了野利家的大公子野利玉祁,有意纳为东床快婿。

    玉祁在父亲的引导下大方行礼,“见过颇超族长!见过沫藏族长!”

    “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颇超雄末夸赞道,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野利玉祁,只见他身材高大,宽阔的肩膀和挺拔的身材自是散发着雄性的气息,试问,当今世上,能亲射花斑虎,能有几人?除了当年的西平王拓跋继迁。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野利玉祁英武中竟带着儒雅之气,他满心欢喜,一边又拉着女儿上前,“这是小女蓉蓉!”

    颇超雄末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八。

    只见那颇超蓉蓉长得高大健美,神采奕奕,“玉祁大哥亲射猛虎,实在让小妹佩服,有机会还请多指教指教!”

    “好说好说!”

    “玉祁真是有勇有谋啊!”

    沫藏和册也忍不住赞道,早就听说野利家的大公子一表人才,这下亲眼一见,果然天资不凡,连忙介绍与自己随行的儿女,“这是小儿沫藏萼厐!”

    沫藏萼厐身材中等,身形瘦削,脸颊在双耳后延伸出去,好在披散的头发遮了大半。他眼睛不大,但是透露出少有的犀利与精气。

    “这是小女沫藏汝嫣。”

    只见那沫藏汝嫣如花容貌,颦蹙敛衽,如水姿态,形容仿若瘦花浓露。

    颇超雄末小声嘀咕着,“女娃儿长得那么难看还当宝贝似的!”

    在他眼里,沫藏汝嫣一副弱不禁风病怏怏的样子哪里有他的女儿蓉蓉好看。沫藏和册嘴上不说,但也实在不敢恭维那颇超家女儿的容貌,心想,说她是个男人也未必没人信。可各花入各眼,包不准野利玉祁会喜欢谁。

    野利戈多连连含笑,“玉祁,先带两位族长和公子小姐们去休息吧。”

    玉祁颔首应允。

    野利戈多又对二位族长说,“二位族长先去休息一下,我这就去准备晚宴!”

    “野利族长费心了!”

    “哪里哪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哈哈哈哈哈......

    “二位族长请!”

    玉祁一一带他们到客房休息,见野利玉祁有勇有谋又彬彬有礼,两位族长自是喜欢得不得了。

    颇超雄末就这么一个女儿,他可得为她挑个真正有血性的男儿,野利玉祁可谓万里挑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晚宴后就趁机向野利戈多表达了自己的心意,野利戈多表示为难,原来,就在晚宴前,沫藏和册也向他表达了同样的意愿。

    “既然这样,就看大公子怎么选择了!”

    颇超雄末对蓉蓉很有信心,凭她的样貌身材,但凡是弥雅男人不会不喜欢。

    沫藏和册也听到了风声,表示也尊重玉祁的意见。

    颇超家和沫藏家都被安排在西厢客房,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就这么打着沉默战,晚宴过后,野利家的仆人就分别给两家送来了礼物,是一只金钗。

    两家奴仆各自打听,原来两家收到的礼物都是金钗,而且一模一样。所以单凭礼物的贵重猜不出野利玉祁的心意。他们又想,或许野利玉祁是想看哪位小姐戴上这金钗更好看。

    其实,就连野利戈多也不知道玉祁的心意,他来回睡不着觉,却听仆人来报,说二公子还未回来。心想这个旺戎,为什么就不能像玉祁一样正经一点,还成天瞎逛,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派人去请客人用餐,颇超雄末和蓉蓉不多时就来了,蓉蓉头顶插着玉祁送的金钗,见到玉祁时竟然也有了女儿的憨态和娇羞。

    沫藏家的却迟迟不来,过了许久,才姗姗前来,沫藏和册有些失落,女儿汝嫣也有些花容失色,她看着蓉蓉,蓉蓉也盯着她,却没见她头上戴着那只金钗。

    沫藏和册连忙解释,“因为一大早醒来,大公子昨晚送给小女的金钗不见了,大家到处找寻,所以有所耽搁!”

    “想必就是这支金钗吧?”

    野利玉祁突然起身,拿出一只金钗,“今早我在房门前发现了这支金钗,原本不知道是谁丢了,原来是沫藏小姐的。”

    他说着便起身,走到她跟前,亲自给她插了上去,之后又看着沫藏汝嫣,沫藏汝嫣被他看得心神不宁,心想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的面色不好,还是左髋的那颗痣有失美观,还是…

    只见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支玉镯,“原想你丢了这金钗肯定很着急,希望借这个礼物给你压惊。”

    汝嫣娇羞不已,笑颜如花,蓉蓉却气得摔盘子走了出去,颇超雄末也是一脸怒气,但却不是气的野利玉祁,而是沫藏家。他不知道原来沫藏家这么厚颜无耻,竟然半夜把金钗放到玉祁门口。

    虽然汝嫣得了玉祁亲睐,但是沫藏家也是很气愤,他是气愤颇超家小人,竟然偷了汝嫣的金钗还给玉祁,意思不就是说无意于玉祁吗?幸好他们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事实如何,谁也不知道。

    这世间就是这样,对对错错,残残缺缺,谁知道自己失去了芝麻会得到一片海洋,可海洋毕竟深不可测,谁又能驾驭得了呢?

    见两位族长互相嫌隙,怕他们去西平府这一路有冲突,野利戈多忙道,“玉祁啊,你陪两位族长一起去一趟西平府。”

    “是,爹!”

075 移公城

    何郎业贤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一路小心谨慎,刚入河州却被当地的大户耸昌厮认了出来。

    耸昌厮说得没错,何郎业贤的确常年在河西做瓷器和宝石买卖,频繁来往于高昌国与大宋国之间。

    今年年初他到高昌磨榆国买了一批珠宝,其中有一串尤其精美华丽,凭他多年做珠宝生意的直觉,这串玉珠肯定大有来头。他于是找了那中介人,打听卖宝人的下落,想着他们手里肯定还有更多出售。哪知那中介人支支吾吾不肯透露,何郎业贤哪肯就此罢休,他暗地跟踪半月,终于还是找到了那卖宝人的下落。

    何郎业贤在知道他们的落脚点之后,并没有单刀直入去找他们出售宝物,而是暗中观察,准备摸清底细后再行动。他每日在附近徘徊,自以为伪装得万无一失,不料却被他们的小儿子发现,奇怪的是,那小孩并没有把他暗中观察他们一家的事告诉父母。

    接连几日,不管何郎业贤怎么乔装打扮,那小孩总能一眼发现他,他不禁奇怪,那小孩是不是有什么超出常人的灵力。从此,他好似忘了珠玉的事,反而观察起那孩子来,在他看来,那孩子除了长得好看,最吸引他的就是那股异于常人宁静神秘的气质,他虽然住在杂乱的犄角旮旯,却像从小浸濡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中那般淡然卓然。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俩都心照不宣,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却从来没有言语交流。直到有一天,几个举止怪异的人进了他们家,他觉得奇怪,因为根据这些天的观察来看,他们几乎不与外人来往,更别提有人登门拜访了。

    好奇心作祟,于是他悄悄地躲入后墙偷听他们的谈话。

    “大王说了,你们虽属不同遗脉,可本是同根生,他想念两个侄孙,想接他们到象泉河畔住一段时间,不知二位意下如何?”说话那人穿着墨绿色长袍,脚踩长靴,见他们不说话,他又道,“如果二位不放心,可以随我们同去!”

    “自从逻些一别,已十多年,当年我们的小儿子还没出生,我们与王叔这十多年来素无联络,他又怎会知道有这个小侄孙。”说话的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头顶缠着棕色头巾,面色沧桑,可何郎业贤吃惊的是他们一人口中的大王,一人口中的王叔,难道……

    “当年二位带着大王孙流亡到了这高昌磨榆国,两年后小王孙在这里出生。你们虽是吐蕃王的后裔,可头顶的光环消失殆尽,日子捉襟见肘,只好变卖家族宝玉维生。”

    听到变卖家族宝玉,何郎业贤打了一个激灵!

    “哼,我们物质上的捉襟见肘倒不要紧,精神上的担惊受怕才是常态。”

    “二位不用担心被云丹一脉追杀,大王这些年来一直派我们在左右保护。”

    “保护?是监视吧?”

    双方陷入了僵持沉默,可何郎业贤心中却狂喜,原来他们果真身份不简单,怪不得在他看来那小孩气度不凡,原来是个落难王孙。没想到这些年痴迷于鉴宝,慢慢的倒学会鉴人了。

    只听那人又说,“大王珍惜同气连枝的情谊,二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下也是无可奈何。”

    “哈哈哈,同气连枝?我听说王叔的三个儿子互相厮杀,他不得已把自己新建的王国分成三分给他的三个儿子,手足尚且互搏,谈同气连枝岂不让人笑话?”

    “你!”那人气得七窍生烟,“我们只是按大王的吩咐办事,明天一早就派车马来接两位小王孙。”说着甩着衣襟夺门而出。

    何郎业贤常年往来河西,对于吐蕃王族的故事早已烂熟于心,他们的话虽然影影绰绰颇有不明,可他却知道了个十有八九。当年王族内乱,逃入高昌的是王孙吉德则一脉,而刚才那几人口中的大王,象泉河畔,那就是古格王尼玛衮没错了。

    虽然这两脉都是逃亡,命运却大有不同,一脉在阿里建了古格王国,另一脉却在高昌躲躲闪闪。强权背后无正义,说什么想念,那几人是要这两个小孩入古格作人质,因为他们再怎么落魄也是正宗的王族后裔,拥有王位的继承权,看来他们这家子明天是躲不过了,除非……

    想到这里,何郎业贤连忙赶去查看,果然人去空空。他们会往哪儿逃呢,往北是异教狂热的喀什汗国,往西南是古格的翼地,唯有往东……

    他未曾多想,骑了一匹骆驼跟了上去,不曾想还真给追上了。

    “几位,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见他们惊诧地看着自己,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天一直是个隐形人,急忙自我介绍道,“我叫何郎业贤,是做珠宝生意的,我是来帮你们的。”

    “帮我们?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明人不说暗话,我之前买了一串你们出售的珠宝,以为奇货可居,然后暗中找到你们想看你们手里还有没有更多宝物出售,因为不想表现得太明显,所以暗中观察了好多天,这些事这位小朋友是知道的,今天白天的事我也听说了,你们不能让两个孩子跟他们去古格,如果各位真是王族后裔,那可以去凉州!”

    他们看了看那孩子,又看了看何郎业贤,“凉州?”

    “如今河拢一带聚集着大大小小上百个吐蕃部族,四下无主,如同一盘散沙,虽然凉州的六谷部有一定的声威,可随着他们的统领潘罗支的去世又陷入了一团混乱。你们要是到凉州,亮出身份,振臂一挥,那还不是一呼百应?也不用怕那个古格王了!”

    何郎业贤作为商人的精明又何止在生意上,他虽然拥着金山银山,但是也随时担惊受怕,怕某天醒来金银财宝就不再是自己的,而唯有权力,才能保证财富的稳定。他想帮他们,更多的是想帮自己。

    忽然,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就在前面,快追!”

    众人听到那声音之后面如土色,何郎业贤把自己的骆驼给他们,“他们来了,快跑!”

    大家上了驼背,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孩子的母亲突然将小儿子扔下驼背,“他叫欺南凌温,还望壮士收留照看,如果他日真如你所说的能号令河西诸部,也算是我们一脉祖上有光!”

    “拉娅!”丈夫惊惧地厉声呼道。

    妇人满含泪水,“现在后有追兵,我们只能分开,多一种可能性,也不至于在同一处被赶尽杀绝……”说着往驼驼身上猛一踢,疾驰而去,“凌温,记住阿娘告诉你的话!”

    ……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犹如梦幻。

    “我们快到移公城了!”

    一声提醒把何郎业贤从回忆的漩涡中拉扯回来,车轮咕咕,在他听来却万分压抑,他知道,他要去的地方不是什么临松薤谷,什么云衣秘境,而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

    想他带着欺南凌温躲过追杀,从高昌一路来到河西一带,他坚信,凌温是贵族,那些笃信佛教的吐蕃信徒们,会奉他为再世活佛,那时候他将风光无限,稳享荣华富贵。谁知消息却不胫而走,刚入河州就被大户耸昌厮截胡。可遇到地头蛇也无可奈何,只能先顺水推舟之后再找机会脱身。

    这时,伴随着一声‘驭’的长吆,马车吱呀着停了下来。只见前方有一条四马行走的石道,再往里便是高高的府门,几个头戴雀翎冠的年轻男子正候在门口。

    耸昌厮早已让人快马回府准备了宴席,印入眼帘除了腰跨五彩花纹大鼓、手持马蹄槌翩翩起舞的女子,还有盏锣、花饼、饺子、油球、羊腿、牦牛肉等满桌的吃食,当然,更少不了青稞酒和酥油茶。

    即便如此,何郎业贤也无心细饮。

    耸昌厮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于是抬手起身,“各位,今天我要向大家隆重的介绍我身边这位,他叫欺南凌温,是我吐蕃末代王的第五世王孙的后人,他是为我河西而来,让我们拥立我们的唃厮啰一起重振吐蕃王朝的雄风吧!”

    “唃厮啰?”

    “唃厮啰!是唃厮啰!”

    唃厮啰在吐蕃语中意为“佛子”,也就是佛在人间的化身。大家欢呼雀跃起来,有的激烈地讨论着,有的像看神一样地注视着凌温,唯有何郎业贤,一脸晦暗,满颊微汗。

    “各位,我们要感谢将唃厮啰送到我们身边的这位善心使者,何郎业贤!”耸昌厮不忘给他安排后路,“让我们举杯为大使践行!”

    何郎业贤双手不自觉地抖起来,他这是在下逐客令,他……

    只听耸昌厮又道,“为了表示感谢,我决定将艾山一带的田产尽数归于他名下!”

    “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耸昌厮大愕,像吞了蚂蚱一般,只因说话的是凌温,众人眼中的唃厮啰。

    只见他缓缓靠近何郎业贤,从怀中掏出三颗珠子,众人见到的那一刻,惊得鸦雀无声,“这一颗是神象髓珠,一颗是龙涎香珠,一颗是九眼瑟珠,一个来自林中白象,一个来自海中鲛人,一个来自天坠霖雨,它们集聚地海天灵力,是我们的传家之宝,我希望它们能保佑你平安顺遂。阿娘说,你虽然痴迷于钱财,但你是个有良心的人,不然也不会冒着危险暗夜寻找我们,这也是她愿意让我跟你走的原因。”

    何郎业贤震惊不已,他看着这三颗时而珠光熠熠时而流光沉沉的宝石,不,这可不是宝石,是传奇!是神力!要是在以往,他会兴奋得手舞足蹈,可是眼前……

    他也搞不明白如今这五味杂陈的情愫为何,却听耸昌厮情绪耸动,“赞普,这可是你们王族的传家之宝!都是价值连城、珍贵无比……”他那痛心的语气做不得假。

    凌温侧脸望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最珍贵的不是唃厮啰这个身份名号吗?”

    耸昌厮哑口无言,凌温的意思是他号令河西的名号都给了耸昌厮操持,宝珠给把他带到耸昌厮地盘的何郎业贤又有何不可?纵然耸昌厮对那几颗宝珠多有不舍,可也无可奈何,毕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更看重的是凌温高贵的出身和即将会对河西吐蕃各部所带来的牵制潜力。

    何郎业贤眼泛微红,喉头流过一丝酸涩,望着这位相处日久却仍无法了解的‘朋友’,“你、你的宝物、名号都给别人了,你还有什么?”

    凌温微微一笑,这是何郎业贤这几个月来第一次看到他微笑,他原来是会笑的,他……

    “我还有祖先留给我的血脉!”他说。

    何郎业贤点点头,默默离席,他脚步不停,心却疑虑,他这是要去哪里?去高昌国还是大宋?还是只是离开凌温而已?他要去做什么,寻珠宝还是瓷器?还是只是离开凌温而已?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问过自己。

    不过他相信,人生的所有际遇,总有他自己的原因。

    远处的群山冠上了秋色,这个冬季,也许会比较刻骨铭心,走吧走吧,前路茫茫,但是未来可期。

    忽然,身后传来了那熟悉的笛声,在笛声穿过他耳朵的那一刻,他背脊一紧,突然愣住了。他一直以为,笛声就是笛声,就是凌温不想跟他说话时的消遣,这下却突然觉得那笛声也是一种语言,它在天地间呜咽,它在天地间呐喊,它在倾诉、它在抗议,它在沉默、它在坚持,它,是一种描述不出的情感,深厚、浓烈、纯粹。

084 寻隐士

    颇超雄末和沫藏和册将进贡之物送往西平府后,德明随即派使者前往大宋。

    听说,大宋最近发生了几件让人瞠目结舌的怪事。

    先是长安有一个巨型古冢坍塌,挖出了一个四足方状的古铜鼎,鼎上刻的十六字铭文却堪为天书,无人能识。这鼎向来是立国重器,寓意三足鼎立,四海归一,这对大宋朝廷来说自然是大喜事。

    接着某日午后,一个原本流配岭南的中年道士逃回京城,他不仅不躲,还冒死挝登闻鼓。

    京官审问后发现,之前的审判毫无差错,“普通道人看八字、解关、占卜、罗天大蘸以及道符安神的本事你一样都不会,还自称道人,你还作何辩解?”

    “解关、占卜只是些雕虫小技,我会炼金!”

    京官见他行为举止疯癫乖张,竟然口出狂言,说自己会炼金,“你说你会像安期生和魏伯阳一样的炼金术?”

    “他们是炼丹药,我是炼黄金!”

    话语一出,衙堂喧哗,京官敲着惊堂木,“空口无凭,除非你能展示一二。”

    “炼金非同小可,非真龙天子不能镇压其力。”

    “你是说,要在官家面前你才能展示你的炼金术?”

    “正是!”

    京官觉得好笑,一个逃亡道士,竟然妄想面见圣上,可是一番打量之下,见他满头白发,颇有些仙风道骨,如今官家又遍寻奇人异士,所以不敢擅自做决定,只好上报朝廷。

    哪知,官家还真破天荒的同意见那道人,而那道人一见到官家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般五体匍匐在地,平时的张狂样全无,“贫道此生有幸一见人皇赵玄朗,死也足以,死也足矣。”

    官家听闻大喜,道,“朕昨晚梦见玉皇令赵氏之族总治下界,之前让先祖九天司命保生天尊赐朕天书,想必这天尊便是赵玄朗?”

    “圣上是乃天尊化身。”

    满朝官员一听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但也不好发表什么言论。他们当然知道赵玄朗是道家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大赤天太清宫的道德天尊,太上老君的大弟子九天司命保生天尊。这道人说官家乃天尊化身,也不知是溜须拍马还是打胡乱说。

    官家则不再纠结真伪,问道,“你能炼金?”

    “贫道年少时在江淮做生意,有幸得一老道教我炼金术,而且他老人家嘱咐贫道一定要见到真龙天子才能显露此本领。”

    “哦,尊师名讳?”

    “复姓贺兰道号栖真!”

    一听贺兰栖真,朝堂上又是一片哗然,官家捋捋美髯须,感叹道,“不瞒你说!朕曾与贺兰先生在礠州西山有过一面之缘。”

    那道人倒不惊讶,“师父像候鸟一样,常年往返南北!不过,三年前已经羽化飞仙了!”

    官家听后一阵唏嘘,那道人突然神情恳切道,“贫道愿以药金银献上,以助国费。”

    官家大喜,认为他既然是贺兰道长的弟子,那必定是法力高强,想当年他请贺兰真人来京却被拒,如今他的弟子倒是主动来投,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特意差人在宫中腾出一片地方给道人炼金,据说那道人还真的炼出了金子,光为景灵宫的建成庆典就进献了黄金肆仟玖佰两,白银壹万贰仟柒佰肆拾两。他还用铁烧出了鸦嘴金,官家用烧出的鸭嘴金做了几百个金龟金牌,赏赐近臣和天下各州、府、军、监。据说,那金龟往往会夜中出游,灼灼生光。

    但是这道士到底是如何点石成金的,却一直是个谜。

    因为他烧金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官家每每给他派助手他都婉拒,助手只能在隔壁房间鼓风煽火,对炼金过程一无所知。有人特意偷听他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只听那道人念过一句咒语,什么‘一就是全,全就是一’。

    可他越是神秘,人们往往越是好奇,也因此有了许多穿凿附会之说。有人说,道人烧金时先要杀一堆毒蛇,埋在庭院,用米泔水浇灌,让它生出菌来合药。可也有人说,他是悬羊头卖狗肉,孔子语盗跖行,坏先人规范堵后人正道。

    官家也问过他,“大家说你并不会炼金之术,而是有人互通款曲。”

    哪知那道人并不惊奇,淡定道,“万物相通互相流转,汞银阴水、铜金阳火可以互相转换。无中可以生有,有中也可以生无,如果有人给我送来金块,这也是一种获得的方式。从无到有,谁能确定它一定就是凭空生成的方式?就像从黑到白,不是把黑抹掉,而只需要点一把火。石头成金,是一种平凡到不平凡的历程,凡人能成为不凡,石头为什么不能成金?”

    这一番话怼得官家无话可说。

    虽然朝中仍有人对这道人心存疑虑,可不管他们怎么说,官家却早已下定了决心去做一件他早就想做的事,那就是出巡亳州太清宫。其实,官家早有此意,可是皇城西北面的玉清昭应宫还在建造之中,民役不济,已经将三司的空船都调拨用了,如果他冒然出巡,叠重的花销难免会引民非议。

    “朕原本怕这一动身花费太大劳民伤财,这下好了,有了这位点铁为金的道人,再也不用顾虑花费的问题了。”

    众人目目相对,眼里像是有万般悸动,可表面却又缄默不言。

    “官家,听说亳州一带盗贼横行,官家万金之躯,还望三思。”有人率先打破了这沉默。

    王钦若却不同意了,“这有何难,亳州有盗贼,我们先派人过去把盗贼捉住不就行了!”

    他自小就崇信道教,还在道教圣地宜春的湖岗寺和奉新华林书院读过书,对于官家出巡太清宫,他是双手双脚赞成。

    “爱卿言之有理。”

    官家环顾左右,见宰相王旦也没有反对,便看着一个身材伟岸的中年人道,“李卿家,朕授你为亳州通判,查访盗贼事宜!”

    “臣领命!”

    这时,王旦却突然开口了,“官家,益州知府凌策奏请拆除前蜀王建的永陵陵庙,用以重修玉局化。”

    官家暗暗舒了一口气,“准,但注意不妨农时,不劳民用!”

    王旦收笏退下,官家想去上清宫他怎会不知,只是那点铁成金的道人是真是假却不得而知,可他有时也莫名相信那些修行人,譬如前些时日京都天花盛行,他怕自己的爱子感染,便请了峨眉山的神尼为之种痘,据说她种痘之人便一生不会染上天花。

    这时,一头戴扁黑帽的宫人从侧殿悄悄进来,旁边的内侍与他接头后到官家身边小声提醒道,“官家,他到了!”

    官家眼里闪过一丝光亮,眼神授意内侍,那内侍连忙正身宣道,“退朝!”

    退朝后,官家一边吩咐内侍,“快请他到文德殿来!”一边驾辇也不乘,健步如飞往文德殿赶去。

    原来,这些年来官家遍寻天下隐士,力求野无遗贤。有人说杞县有个叫杨朴的隐士,自称东里野民,诗才甚佳,据说他写过一首《七夕》:“未会牵牛意若何,须邀织女弄金梭。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

    官家觉得诗才倒是平平,可是又听说他常常骑驴往来于郑圃,每每想要作诗的时候就匍匐在草丛中一动不动苦思冥想,灵光乍现后又会突然从草丛中跳出来,往往把过路的行人吓一大跳。官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于是便派人去请其出山。

    隐士自古便有,魏晋时成风,到了唐时,大多的隐逸就非真隐逸了,而是为了终南捷径。可终南捷径也如悬崖栈道,能过去的也是少数,所以也有人等待无果后走出了这个迷梦。

    到了大宋,如今的隐士已屈指可数,那位‘达人轻禄位,居处傍林泉’的蜀地隐士魏野也在前宰相寇准被贬后主动出山,毛遂自荐,自谑‘半生半熟未相谙’。

    当得知官家亲自派人来请,这位东里野民受宠若惊之余却连连拒绝,“告诉皇帝,我不过是野夫村民,我已经不写诗了!”

    去请他的人着急了,“怎么能说不写就不写?”

    心想你不写也要等到见了官家之后吧。

    东里野民道,“怎么不能?敝人弃笔砚已久。”

    来人怕回宫无法交差,于是执意把他领回京,“就算你不写了,也请跟我回京,不然我不仅官职不保,项上人头也得搬家!”

    东里野民执拗不过,便答应随他进京,可一路上行为乖张怪戾,除了吃喝拉撒,不洗不梳,到了京城时,已是满身污垢,满头乱发。同行的人也不敢多管,心想他这副样态倒是真的像野民了。

    一入宫门,就见白石台基高高的隆起,雕甍画栋、峻桷层橼精雕细琢,朱红斗拱、红墙璃瓦在晨光的映照下光彩夺目。他们在宫殿里穿梭,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个宫门多少朱栏彩槛才到了文德殿。只见檐栏上沙鸥彩鹬栩栩如生,就连殿外的假山里都焚着香,烟云出岫,如在云端。

    东里野民被这番景象来回包裹,已经云里雾里了,见到了官家也不似之前想象的那般忐忑。

    官家见到东里野民先是一愣,略微皱了皱鼻头,但随即又觉得他不卑不亢、气质非凡,于是满心欢喜道,“朕听说先生自成一家之言,诗名远扬!堪比南朝茅山之陶弘景,晋代浔阳之陶渊明。”

    “我一东里野民,哪里会做什么诗!”

    官家自知隐士脾气,不多做计较,继续问道,“听说先生的友人个个会作诗,送你上京时,可有赠诗?”

    “友人没有!拙荆倒是写了一首!”

    “哦?可否念来听听?”

    他摇头晃脑道,“更休落魄贪酒杯,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宫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哈哈哈、哈哈哈!”

    官家大笑起来,好久没有这样肆意而会心的笑了,但笑着笑着,随之而来的是一丝无奈,人各有志,他也不再强求,“先生,喝了这杯送别酒罢!”

    东里野民不敢相信,他如此这番,官家竟全然不计较,也不说他欺世盗名,也不说他惺惺作态,而且还赠酒放他归还。即便心里翻江倒海,可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喝了酒就准备离开皇宫。

    离开皇宫的时候,有宫里人悄悄问东里野民,“你怎么这么傻呀?官家给你高官厚禄你不要,你以为回去做个隐士就能除却人世间的烦恼吗?人啊,不融入当今这个尘世,就要被这个尘世所抛弃了!”

    东里野民哈哈大笑,“我只要还能选择,就说明不是无能为力,做个隐士是不能说完全没有烦恼,可是对于我这种不适合做官的人来说,做隐士比做官的烦恼会少一些,带给别人的烦恼也会少一些,更何况,我要是真正融入这个尘世,那我就是彻底地抛弃自己了!”

    世人都在找喜好之物,如无,岂不是无累?

    隐士不屑为官,有的人却毫不掩藏自己对为官的热爱与尽职,这边被授亳州通判的李迪果然不负所望,不到一个月就捉住了亳州一带的盗贼头目,官家这才放心开始计划亳州之行,命大臣丁谓为奉祀大臣,随他前去太清宫朝拜。

085 雪中炭

    太清宫位于毫州鹿邑县城东十里的厉乡曲仁里,是道教始祖老子也就是道德天尊太上老君曾经传经讲道之地,也说是他降生之地。

    打从唐初唐高祖李渊追认老子李聃为皇家始祖开始,便在鹿邑县和秦岭一带广建宫阙殿宇,唐高宗时建紫极宫和太清楼,武则天时又增建洞霄宫,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后更是增加了数十座琼楼玉宇。

    山灵护陈,方神跸御,官家一路心情甚好,等朝拜了老子,他又在太清宫立了‘大宋重修太清宫碑’,还在洞霄宫立下了一块‘先天太后之赞’碑,并由他亲自撰文并篆刻:

    所以感流星而受气,指仙李而诞生,居楚国之灵封,宅历乡之名壤。七十二载,剖腋而见形,五千言之经,百世膺其佑,万灵归其尊……

    一刊乐石,永耀琳宫。

    之后,官家又趁着雅兴参观了先天观,下诏改奉元宫为明道宫,赦免鹿邑及这次朝拜御驾所过之处百姓所犯的流放以下罪行,升毫州为集庆军节度,减免鹿邑百姓十分之二的岁赋。

    鹿邑百姓得以减免税赋,县官代表百姓自是要向官家表示一番感谢,而他们感谢的方式就是主动将观里供奉的玄武大帝改成了真武大帝,为的是避官家‘赵玄朗’之名讳。

    一个得了实惠,一个得了虚名,可谓各取称心。

    可谁知舒心总是短暂的,官家一回到京城,就被无边无际的国事所困。镇守边庭的杨延昭死了!那个烧金的道人也突然不知所踪。

    垂拱殿内,官家心不在焉地听着臣子们的奏报。鸟过有影,兽过有踪,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大活人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丁谓执笏上前道,“官家,明州保国寺大殿已经建成。”

    他身着白襦裙,外罩十二章文袍服,绛色蔽膝,腰系革带,头戴进贤冠,内置白纱中单,说完,见官家无甚反应,自顾退回原地。

    这时,枢密使王钦若又上前奏道,“官家,臣等编修君臣事迹一千卷,从上古至五代分门编纂,共分三十一部,一千一百零四门,还请官家御笔作序并赐名。”

    说完见官家仍无反应,也只好悻悻退回。

    这时,又一人大步上前,“官家,臣任职滨州期间,发现税赋滥觞,百姓用于农业生产的器具都要上税,臣认为官府应鼓励百姓勉力,而不是制约他们生产的积极性,还请诏令罢除诸路农器税。”

    他一番慷慨陈词,结束后见官家仍无动于衷,他停顿半晌,突然大声唤道,“官家!”

    这一声响彻朝堂,官家打了一个激灵,见一人正执笏启奏的样态,忙道,“吕卿家,请讲!”

    官家口中的吕卿家正是吕夷简,他是司空吕蒙正之侄,光禄寺丞吕蒙亨之子,可谓名门之后。得知官家方才全然没听,只好耐着性子再次奏请,“官家,臣任职滨州期间,发现税赋滥觞,百姓用于农业生产的器具都要上税,臣认为官府应鼓励百姓勉力,而不是制约他们生产的积极性,还请诏令罢除诸路农器税。”

    官家没有想到,原来还有农器税这一条。

    在皇宫南苑,有一片地是专门供皇帝体味稼穑之辛的,自太祖之时便有,为的是让后代子孙重视农耕,体谅百姓。那里有从各地运送来的土壤,有来自西蜀的紫色土,有来自岭南的黄橙土,有来自夔州的褐色土,甚至还有来自大理国的砖红土,此外,还有漠土、绵土、沙土和盐土。

    官家没事会去挖两锄、翻几铲,可其中的辛苦没有体味多少,更多的倒是觉得新鲜、神奇。他把种子种下,就只剩下等待与相信,等待阳光的照耀,等待雨露的浸润,相信时光的馈赠,相信土地的奇迹。而他往往真能等来大地给他的奇迹,一场雨过后,小嫩芽像是有千钧力气,撑破了土地探出头来,官家开心得像个孩子,连呼这不是土地的奇迹又是什么。

    可官家不知道的是,老百姓从播种、施肥、灌溉到薅苗、除虫、秋收,每一个过程都是小心翼翼、挥汗如雨,不到丰收那一刻他们很少露出欢颜。

    他也没想到的是,这劳作的工具也要交税,那他是不是也得交?

    “准奏!传令下去,即日起,废除各路农器税!”

    吕夷简眼泛泪光,“官家英明!可谓天下百姓之福啊!”

    这时,刚好西京左藏库使兼往来国书窦神宝差人送来书信一封,“官家,党项西平府的书信!”

    一听是西平府的书信,官家面色一沉,连接都不愿接,“吕卿家,你看信上写的什么?”

    吕夷简接过信,目光一扫便了然于心,“官家,信上说党项境内天灾,几乎颗粒无收,宥州、绥州、银州、夏州相继闹饥荒,灾情四起,饥民遍地,请求大宋增援粟百万以度难关。”

    王钦若一听,气愤道,“这个李德明,前几年他的祖母去世时他还遣使朝宋请求在五台山兴建十座寺庙为祖母祈福,大张旗鼓地‘行孝’,可上个月他的亲生母亲野利氏在延州病逝,他却没甚反应,原来是闹饥荒!”

    原来,当年德明的父亲继迁在与大宋交锋争夺五州城的过程中,妻子和母亲都被宋将曹光实所俘,可继迁拒不投降,大宋也没有赶尽杀绝,而是将他的妻母送到边关延州软禁起来,而那时德明才是个刚满月的孩子,所以自小就没有见过他的母亲和祖母。

    官家原本以为德明主动称臣朝贡,比拓跋继迁明白事理,不想他总是一有事就祈求伸援。经常来信,譬如蕃汉部落常扰臣境土烧杀劫掠,请求派兵增援啊;譬如盐税太重,民不聊生,请求减免啊……有完没完?简直就是一扶不起的阿斗!

    “依众卿家之见,该如何处置?”

    “依臣所见,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不如教党项人如何种植,这样他们可以自给自足,也就不再向我们申援了!”

    去年的新科状元徐奭是温州人,他的家乡便是鱼米之乡,深知动手种植的重要,人都是有趋于安逸的心理,如果你平白无故送钱送食物给他们,他们只会每天期待嗟来之食而不再劳作。

    “党项人习惯逐水草而居,哪里定得下心种稻?再说了,他们土地贫瘠多砂,恐怕神农在世也无法种出粮食!”

    王钦若认为反正大宋富裕,丢点给小猫小狗不算什么,“官家,不如让环州刺史去处理好了!”

    “处理,怎么处理?”

    官家突然大怒,自从澶渊之盟后,除了每年要向契丹岁赠,就连党项这等部落也不停索取,都当他大宋是个摇钱树。

    “官家,千万不可答应增援,不如趁此机会,一举将之歼灭!不然等到他翎羽丰满,飏飞冲天就晚了!”

    渭州知州及四方馆使曹玮义正言辞,当年继迁死后,他就建议官家即刻出兵将党项一举歼灭,可官家宅心仁厚,感念德明亡父,又诚心臣服,何必刀兵相向呢。

    后来,当时河西的几个大族延家、妙娥、熟鬼等不堪党项压迫,都想归顺大宋,可大宋边将十分犹豫,深知党项人鸷悍羁縻,都怕得罪德明而不敢接纳。曹玮知道后就亲自率兵进入天都山,将延家、妙娥、熟鬼等部接纳归降,德明想到曹玮当年大败继迁于石门川,也忌惮他的威名,不敢挑衅生事。

    “圣上,如果双方关系闹得过僵,拓跋德明要是像墙头草往契丹那边靠的话又未免得不偿失。”

    钱疏这中庸的帽子倒是戴得十分端正,“再说了,自从拓跋继迁被吐蕃潘罗支雕翎暗射死后,德明的行为还算端正,况且自景德议和以来,贡献之使,岁时不绝。”

    听说,得到大宋的封赏后,德明便顺水推舟在绥州设了承恩馆,在夏州设了迎晖馆,随时欢迎大宋使臣来访。宋朝使臣前去,不论位份高低,德明定会卑躬屈膝亲自出门到郊外迎接,所以在宋朝官员的眼中,德明无非两种形象,一是儒雅知礼,二是懦弱无为……

    “端正?那是你不知道他数次发兵甘凉二州,暗地里在边关建榷场,走私青白盐!”

    曹玮朗声道,“陛下,我们答应了这一次,他下一次就会得寸进尺。当年回鹘可汗乌介特勤就是因为前唐极其重视其部族,就不断地提出借粮借兵的诸多要求,以至于唐一旦不满足其要求,他便侵犯其边境,使唐头疼不已。后来当时的河东节度使当下立断,率军直攻其牙帐,将其歼灭。既然是毒瘤,那不是任其生长,而是将其拔掉!试想如果当时唐一再对其姑息,岂不是累及自身?”

    王钦若不同意了,“陛下,可是党项和回鹘不同,当年曹大人不是大败拓跋继迁于石门川吗?他拓跋继迁当年也是落荒而逃,可他们却没有如乌介部一样消亡啊!再说,所谓阎王好斗小鬼难缠,当年唐的对策要是好使那我们当今大宋何存啊?”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谁都有理,谁都不服谁。

    官家虽然气愤,但这打仗兹事体大,要灭党项,谈何容易,想当年他父皇可是费劲心力五路发兵,仍没有将其剿灭。

    可也不能一味顺其意,滋生其依赖性,“粮食的问题上没有商量的余地,众卿家有没有什么建议?”

    半晌无语,官家心下愤懑,方才他们还摇唇鼓舌,这下却鸦雀无声了,都做搜刮枯肠苦思冥想的模样。

    “陛下,请敕有司准备粟百万!”

    “什么?王相国你这是什么意思?官家都还没有定夺呢!”

    大臣们叽叽喳喳把他团团围在中间,他们没有点子,可反驳别人的口舌还是有的。

    “王卿家,何出此言?”

    官家怒露于色,这一说话就是要东西,这种办法哪还用他们想,他就是要让他们想一个不用给粮食的方法。

    “陛下,你只需诏曰:西平王亲自来京取粮。”

    官家一愣,豁然开朗,宰相王旦这一招可谓是辛辣,原本德明称臣之初,宋庭便要求他派子弟上京师为人质,可他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如今他要粮食,宋庭不说不给啊,只是让他亲自来取罢了。

    官家捻着茶色的髯须,掩饰不住赞赏之意,连连称好。

    一旁玉清昭应宫使丁谓上前三步,不失时机地说道:“陛下,最近党项蕃部浪密囊、麻孟桑投我大宋环州,这对拓跋德明来说可以说是雪上加霜,圣上何不就此来个雪中送炭,以表慰问呢!以免他一无所获,偏附契丹!”

    曹玮义愤填膺,“投我大宋的蕃部怎能遣返,他们回去不是死路一条吗?”

    “他们投奔真伪无从得知,再说蕃部纵性隆略,而环州一带已然是蕃人过半,我们若是一味收容到时候若遭反噬就得不偿失了。”

    官家点点头,“准!丁卿家,你去办吧!”

    “陛下!”

    曹玮刚要开口,就被王钦若抢白道,“官家,杭州知州薛颜主持扩建众善寺,改名“大中祥符律寺”,还扩建孤山永福寺,改名为广化寺;上天竺寺在元净禅师主持下凿山增室,广聚学徒,教苑之盛,冠于两浙。”

    官家颔首称赞。

    “陛下!”

    曹玮仍想争取,官家示意其不要再说,“曹卿,现在秦环一带因为张佶急功近利,我们与吐蕃关系非常微妙,朕授你为秦州知州兼缘边都巡检使,安抚边民,工筑防事!”

    这下被畀以新任,曹玮也不再推辞,“领旨!”

086 怀远镇

    当看见被大宋送还到西平府的浪密囊和麻孟桑时,德明真是哭笑不得。心想自己多次提出来要开放盐禁和榷场贸易,他大宋皇帝都充耳不闻,这次倒在这人情上面做文章!!还要他去汴京取粮,呵呵,无奈何,也没心思处置他俩,便贬为庶民罢了。

    祸不旋踵,过了几日,张浦却突然病逝,这个曾经辅佐自己父亲一生,随他跌入泥泞仍不改初心的人,这个让他有叔父般温暖又给他良师般指引的人,突然撒手离他而去。

    呜耶!

    人生无常,纵使你拳头握的再紧,到最后也不得不松开,他想起张浦弥留之际那么奋力地想要多嘱咐几句,就像当年他父亲溘然长逝前的挣扎一样,生命垂危的人多么希望能多几口呼吸,而生的人却把这难得的呼吸都变成了叹息。

    院子里落红一地,在青石板上铺得严严实实,层层叠叠,在泥土里却缀得星星点点,秥得那么紧,靠得那么近,拥得那么深,像是它原本就该归于尘土,所谓花枝,只不过是过往云烟。

    孔老夫子说过,‘人皆鉴于止水,而莫鉴于流水。’只有心情平静了,才有出路,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时间!或许你也不知道,时间,比你的心更强大。

    案桌上摆放着装满酒的褐釉剔刻花瓷瓶,还有纹着牡丹图案的金银器和竹枝图的瓷器。

    这时,白文寿轻声走了进来,“西平王,这是国相的讣告!”

    德明看了一眼,脸色微变,问道,“这是谁写的?”

    白文寿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道,“是属下,大王子也加了一句!”

    德明表情复杂,他知道那句‘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肯定是元昊那小子添的,虽然语带锋芒,可那几处翻笔和厥笔也有几分精妙,见白文寿看着自己,他收起眼底的赏欣,冷冷道,“把这句去掉!”

    “是!”

    白文寿刚出门口,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进来,“贺老!”

    贺承珍笑呵呵地点着头,德明也起身迎接,连忙吩咐,“奉茶!”

    这时,只见一女子款款而来,她一袭粉衣嵌着葡萄紫边,纤腰上系了黄丝带,环着旋复花,外衣上绣了几片枫叶,高领子拖着尖尖的脸颊,配上青苔绿的耳环,更是光彩照人。

    炉子上煮着茶,滚烫的沸水,旋转的水汽徐徐升腾,此时的世界蝉鸣喧嚣,却也意外宁静。

    她提着一白釉茶壶,缓缓将德明和贺承珍的茶杯斟上。

    “好茶!”

    贺承珍饮后颇为沉醉,“这是?”

    那女子忙道,“这是大宋岭南的白毫银针!”

    “茶类隐,酒类侠,茶之沉浮亦如人生之沉浮。”

    那女子笑道,“西平王这几日食不甘味没想到这茶倒喝出味道来了!”

    贺承珍一听,缓缓道,“晚唐时的司空图曾说‘江岭之南,凡足资於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於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於咸而已。中华之人所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正所谓咸酸之外,另有滋味。不烦则阴阳自通,无味则百物自乐!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茶不清心心自清。”

    德明当下冁然,“哈哈,下次让你尝尝顾渚紫笋!看你又说出怎样的道理。”

    “哈哈,我只不过借花献佛!”

    贺承珍忽又道,“听说,最近秦、环一带又有部落来附!”

    德明点点头,“秦州知州驱使弥雅人浚壕修寨,手段辛辣,他们不堪奴役才投我帐下;万山、万宇等部早年在父王死后投奔环州,最初宋庭还封他们边关团练使、赏金银绸缎和土地,可后来来了一个环州知州,不仅带兵侵占他们在环州原有的土地,还不时派兵掠夺他们的牛羊马匹,甚至还在环州一带向弥雅部落强制推行‘和买’粮草,所以他们才又复归我帐下。”

    德明忽又叹道,“不过,他们回来的时候问了我一个问题,倒是一时把我难住了!”

    “他们问什么?”

    “他们问我,我们到底是亲附大宋的还是亲附大辽?”

    贺承珍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故作轻松,“你怎么说?”

    “我说,贺兰山和阴山在地图上看是一个正八字,而贺兰山和祁连山又是一个反八字,可不管正八还是反八它都是八!”

    德明言语中透着落寞,还有不确定,不确定这样夹缝中寻找生机是否是长久之计,当初楼兰被夹在匈奴和大汉之间,也曾两面三刀;到最后还不是得向大汉妥协,如今呢,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转念一想,如今大汉和匈奴不也汇入了岁月这条长河了么。

    贺承珍喟然一声长叹,“弥雅能有今天不容易啊,继迁王东征西讨,如今你又励精图治,在契丹与大宋之间巧妙周旋,加上大王子也初显才略,我相信,弥雅人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说来,他们与辽的关系一直不错,这不,最近辽主还遣使李延弘来访,特封德明为夏国王!还赐给他的继母义成公主车马上百。

    对这些往事德明不置可否,随意换了一个话题,“贺老,这么多年你觉得我灵州西平谷怎样?”

    “自然是好,只是……”

    德明嘴角微微含笑,倒不像是在讨论什么话题,贺承珍瞧他心情甚好,便继续说道,“记得当年继迁王曾向臣提起‘西平土谷醇厚,然地处四塞,吾可以往,彼也可以来’。”

    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德明也陷入了深思,“我也知道,灵州不是雄关险隘之地,可是,哪里适合?”

    贺承珍像是早已成竹在胸,不失时机提点道,“你可知灵州西北有一怀远镇?”

    德明点点头,“当年郝连勃勃在贺兰山东麓一带修建了丽子园,北魏时设置了怀远县,北周武帝时设怀远郡,隋时改回怀远县,唐时李渊和李建成还曾囤粮于此,后来黄河泛滥,怀远县城遭毁,仅存留下一座镇河塔,再后来,他们在故址偏西的地方重建了怀远县城,大宋新立后,宋太祖改怀远县为怀远镇,为河外五镇之首。如今为我弥雅所有。”

    贺承珍低声道,“近几日听人说镇北的温泉山上有祥龙显身!”

    “可真有其事?!”

    但凡是统治者,谁不愿自己祖茔有德,祥龙献身。即使像德明这般在契丹和大宋夹缝中生存,也难免放不下内心深处的宏图之志。

    “我并没有亲见,只是民间传闻,具体亲见的那些人,已无可追溯。”

    贺承珍见德明蹙眉,眼里灵光一现,但只在须臾,便恢复常态。统治者们其实知道,所谓的异象,有时是穿凿附会之说,有时是君臣之间的一场戏,他们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西平王,从地势看,怀远东南毗邻黄河天险,西北连依贺兰高山,有山为屏有水为障,水为阴山为阳,阴阳相合藏风聚气,况且城周水草肥美,水田丰腴,尚有湖泊围绕,物产更不用说。”

    德明固然知道怀远镇无论地势,物产方面皆可算得上是不二之选,他只是需要有人来替他开口而已,这下一拍即合,“好,贺老,那就劳烦你下去着手卜筑新都、以承天命!”

    “臣当尽心尽力!”

    德明起身送他到殿外,这时内侍微之递给他一封信,“府外有个叫张文显的求见!”

    德明阅后,雀跃溢于脸上,“快请!”

    贺承珍刚出了内院,却见一人急匆匆而来,他认得,那是西平府的先生陈冕。

    “贺老!”

    “陈先生你这是?”

    “哦,我找西平王谈谈!”

    贺承珍点点头,忽又拦住他,“有什么事你先跟我说,我刚见了他,现在恐怕不方便!”

    陈冕皱着眉头,有点难以启齿,“教王子这事儿我干不了。”

    “怎么了?”

    “王子他、他……”

    贺承珍宽慰道,“小孩子任性淘气是常有的事儿,你多担待。”

    “不是,他一会儿说汉话、一会儿说吐蕃话,一会儿契丹语,一会儿回鹘语,我可应付不过来。”

    贺承珍呵呵一笑,“你先回去,我之后再跟你谈!”

    陈冕踌躇着走了,这时,只见一个女人拉着一个胖胖的小男孩进来,她天水兰的厚棉衣上微微透着浅紫和淡黄的花样,边走边带着哭腔喊道,“西平王!”

    贺承珍叹了口气,这下他是拦不住了,因为那女人是西平王的王妃咩迷氏。

    那咩迷氏冲进了里屋,德明正和一人在谈话,咩迷氏也不管,“西平王你看看,那老和尚把成遇打成什么样了嘛!”

    她呜咽有声,拨开那小男孩额头上的头发,全是一个个的凸起。

    德明起身上前查看,只是皮肉之伤倒无大碍,可是看到嫩嫩的头皮上一片片青污,不禁一阵心疼.

    “成遇,怎么回事?”

    成遇是德明和咩迷氏所生的儿子,比元昊小一岁,自打出生就爱吃,那时母乳不够吃,还喝了大量的羊奶马奶,后来稍微长大了一些,胃口更是不可估量,大家都搞不懂他从小锦衣玉食,怎么会这么贪吃?贪吃原本无伤大雅,可是小家伙长了一身肥肉,活动都困难。

    德明请了许多郎中给他调理也毫无起色,干脆把他送到南边双龙山的石空寺住一段时间,一是寺里粗茶淡饭,好让成遇减减体重,另外可以让住持耐心教导他,懂得节制之美。咩迷氏就这么一个儿子,终于忍不住去探望一番,这下好了,看到儿子被打了,说什么也把他接回了西平府。

    成遇老老实实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说是和尚每天让他念经,他念一会儿就困了,他一困和尚就用木鱼敲他的头,困的次数多了就敲出了满头的胞。

    成遇问他,‘你打我干嘛?’

    ‘我打你是因为你不专心!’老和尚道,‘别看我这一把年纪了,如果坐禅的时候打瞌睡,我的师父照样打我!’

    成遇大吃一惊,不是因为他挨打了,而是想,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师父?

    咩迷氏心疼道,“他师父打他因为他是和尚,可成遇又不是和尚!”

    “你觉得他打得对吗?”德明反问成遇。

    成遇摇摇头,“我不知道!”

    德明招招手,示意成遇过去,成遇犹犹豫豫地,到底还是慢吞吞靠了过去。

    “传说当年昙猷在赤城山石室里诵经,有十只花斑猛虎坐在他周围听经,他念着念着忽然用如意棒在一只老虎头上打了一棒,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成遇摇摇头,心想,那人真胆大,还敢打老虎,呆呆地问,“为什么?”

    德明刮了刮他肉嘟嘟的鼻子,“因为那只老虎打瞌睡!”

    成遇一脸惊奇,又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头!

    德明握着他的小手,不让他挠,“好啦,你回宫去吧,不用去石空寺了!”

    成遇一听,眼睛一骨碌,哇喔跳了起来。

    “谢父王!”

    “可是西平王......”

    咩迷氏还想说什么,德明忽然手一扬,一内侍捧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

    “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首饰盒,这海棠形的紫漆盒怎样?”

    “这是大宋益州的漆器!”咩迷氏眼睛一亮,娇嗔地唤了一声,“西平王!”

087 天子剑

    纸还是包不住火,陈冕的抱怨到底还是传入了德明的耳朵,无奈,德明只得又给元昊他们换了几个夫子。

    其实,元昊也颇为苦恼,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喜欢张弓搭袋捣鼓刀剑的时候,你却让他静下心来苦读诗经辞赋,精通筹算之学,甚至研讨天干地支,熟悉脉象经络,了解王弼辩难之风,庄子析万物之理!

    一年十二个月,光是每个月的名字都有八九种,譬如三月,就有上春、晚春、暮春、末春、桃月、蚕月、绸月、季月、莺月之称,九月更多,深秋、凉秋、季秋、三秋、孟秋,霜商、暮商,商序、霜序,菊月、相月、玄月、晚伏都是它的别名。

    一年还分二十四个节气,七十二候,五日为一侯,三侯为一节气,六节气为一时,四时为一岁。

    每日分十二个时辰,夜半子时、鸡鸣丑时、平旦寅时、旭日卯时、食时辰时、隅中巳时、日中午时、日昳未时、晡食申时、日入酉时、黄昏戌时、人定亥时。乐曲也分十二律吕,分别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

    这还没结束,就连人体都有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阳小肠经、手少阳三焦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阴脾经、足少阴肾经、足厥阴肝经等十二经脉,具体还分浮、芤、洪、滑、数、促、弦、紧、沉、伏、革、实、微、涩、细、软、弱、虚、散、缓、迟、结、代、动等二十四种脉象。

    还有,一个汉文书写,便有碑刻上常见的篆体和隶书、木简上常用的行书、卷文里常出现的草书等,不仅如此,篆书还分大篆小篆。他不明白,原本都是同一个字,一个意思,为什么要写这么多字体。

    之前的夫子解释道,“书法有多种,人也有多种,就如乐曲有不同的调式和色彩。从字也可以看出人的气质与骨韵,如果字舒则气喜,字敛则气郁,字丽则气平。所以相人相字,高人单看几个字就能看出人的字外之韵。等你学会怎样运用自如,便知其中的乐趣了。”

    可他至今也没有尝到其中的乐趣,要不是畏惧德明那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神情,他早翘学打猎去了。

    他走不了,就想办法让夫子走。

    德明经常带他去大宋和大辽沿边的榷场转悠,商人们来自五湖四海,他从小浸染其间,悟性超高,所以不管是汉语、契丹语、回鹘语、吐蕃语他都能脱口而出。所以每每夫子让他回答问题,他就故意用夫子不懂的语言来回答。后来德明就干脆给他分别找了吐蕃、契丹、回鹘几个夫子,同时上课。

    这下,他只能乖乖听讲了。

    可他又开始挑剔他们讲的内容了,什么儒释道、宋尹黄老之学,他都能挑出一些白马碧鸡之辞,颇有些混沌疑窦之处。是人终有局限,夫子也不是万能,常常被质疑得面红耳赤。

    弥雅作为马背上的民族,秦楚强兵之计、孙吴吞并之术也是必习之道。新来的夫子今天讲韩非子中的《五蠹》一篇,元昊倒是对墨家颇有几分欣赏。

    “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黎藿之羹;冬日麂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今则不然,士民纵恣于内,言谈者为势于外,外内称恶,以待强敌,不亦殆乎…….”

    谁知听着听着,他的头就耷拉了下去。

    “元昊,你有在听吗?”

    元昊惺忪着睡眼,点点头,满眼无聊地背诵道,“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此五者,邦之蠹也。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

    夫子听完屏息道,“人人都会吃饭,可并不见得每个人都不生病,你倒是会背了,可是要理解它的意思能举一反三收为己用才行。”

    元昊漠然道,“天下战乱,不是因为人多财多权重,争夺是人的本性。”

    夫子一惊,不想他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于是双手背后,问道,“人性是什么?”

    “情欲之性,知能之性!”

    夫子不置可否,“君子与小人,虽智愚壮羸不同,其性一也,贵在有知善之质与能善之具!”

    讲着讲着,只见元昊塞给了旺戎一个纸团,夫子不作声色,走到旺戎身边拿过来一看,却是一张剑的草图,上面还注明了剑的长短、用料、剑鞘的雕刻装饰等。

    夫子愣了一下,转而道,“既然你们喜欢舞刀弄剑,我们就讲讲剑吧!”

    元昊眼里放光,但表面还是平静地点点头,夫子从没有见过他这么没有孩童气的孩童。如果是普通孩童像他这般个性,会找不到朋友,会寸步维艰,可他不同,出生就有万众瞩目,不愁没人理他。

    “我们就学庄子的《说剑》。”

    他给了元昊一本简册,“你来演绎赵文王,我演绎庄子。”

    成遇连忙道,“我也要演!”

    “你就演那把剑吧!”

    传说赵文王喜欢剑,整天与剑士为伍而不料理朝政,日夜让剑客们在殿前相击,死伤无数,太子及群臣担心其耽误朝政有失民心,便请庄子便前往游说,据说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

    夫子作傲慢状,仿若庄子再生,走到元昊跟前,咄咄逼人之势欲出。

    “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

    元昊也想象着赵文王的气质,语气低沉,“子之剑何能禁制?”

    “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元昊面带微笑,“天下无敌矣。”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

    元昊傲然,“夫子所御杖,长短何如?”

    “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

    “愿闻三剑。”

    “剑有三种,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

    “天子之剑何如?”

    “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

    “诸侯之剑何如?”

    “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

    “庶人之剑何如?”

    “庶人之剑,蓬头突髻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元昊收起书册,“所以,剑之好坏,在于执剑之人,就如酒之好坏,在于喝酒之人?”

    夫子没想到他突然提问,略微思忖了一下.

    “世间没有绝对的好坏,只有一时的好坏!譬如秦始皇时所筑的长城,隋炀帝时所通的运河,都是苦在当世利在千秋。”

    “那我们就不用分对错了吗?”

    “当然得分,日分昼夜,色分黑白,人知冷暖,就连鬼谷都分纵与横,儒分腐儒与王儒,没有分别,就没有杰出!”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几千年来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轮回,可大家还是为死为生乐此不疲,依我看,要活,就不用谈玄学,要活,就去争!”

    夫子看着他,满身是刺,好似没有一丝柔情与善良,恍惚间,他像是见到了另一个曹孟德。

    “争?秦皇汉武会争吧,可他们终究逃不过最大的敌人。”

    “是什么?”

    “死神!”

    “死神?”

    夫子点点头,“秦王灭了六国,他是天下无敌,他什么也不怕了么?”

    夫子继续道,“他怕死!不然为何派五百童子东渡求仙丹。”

    “那夫子觉得韩非比嬴政如何?”元昊又问道。

    “岁月苍凉一线,世上千年一眼。他们都要死,一个是看透了生死,一个是不甘心死,一个赢在千秋,一个赢在当代。韩非虽然身死,可他的法家思想却为嬴政统一的大秦所用。”

    元昊点点头,正思索着,这时,另一个夫子又进来了,他醉眼醺醺的,肩上扛着几匹五颜六色的布料,走路歪歪扭扭的,仿佛一个踉跄就会跌倒在地。

    他好不容易站稳,看了他们一眼。

    “最近呢,听说有人对我的这个课堂有意见,说教的尽是一些无用的东西。我也承认,这些对我们的衣食温饱是没什么用处,可是当我们有基本生存条件的时候,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才是真正生活的趣味所在,所谓生而有崖,而乐无崖。”

    大家都没说话,不知他抱着布来是要教他们裁衣吗?

    只听他继续道,“你们不要只看到实用的,真正能滋养内心的,反而就是这些看似无用的。我也不奢望人人都能明白我的心意,可是如果通过这些课堂,你们真的学到了某些东西,或者在未来的某一时刻你们觉得原来生活这么美好,那就足够了!”

    他的酒气渐消,眼神中竟然蔓延出一种精光,“好了,我今天就教你们一个绝活!”

    “什么绝活?”

    “叠紫绢花!”

    见他们一个个疑惑的表情,他道,“看什么,刚刚范夫子讲了剑,我现在讲花,真正有能耐的人就应该能拒石附枝!”

    他一边裁剪着绸缎,一边翻叠演示了一遍。

    “好了,你们动手吧!”

    “夫子,我还没看清楚呢!”成遇呆呆道。

    夫子瞪着眼,“我就是让你看一百遍,你不动手永远也学不会!”

    “可我们才看了一遍!”

    “一遍就够了啊,你们要学着逼迫自己一遍就会,要是老是觉得自己要多看几遍,那你永远不可能一学就会!”

    元昊选了一匹紫绢,低头开始做起来,全程一句话也没说,眼神完全在那紫绢上。当他做好之后,堂下有人已经移不开眼了,只见那紫绢花带着温润的光亮,仿佛刚刚沐浴了清晨微露,花蕊的紫色浅浅的,如烟如雾,仿佛人一呵口气它便会枯萎。

    夫子见了连连点头,忽然唱道,“既能使剑又能拈花,才是名士真风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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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雅王介绍:
一千多年前,一个古老的民族在贺兰山下崛起,他们西征河湟夺取瓜沙,拿下了整个河西走廊,他们北据河曲南下三川,狂妄地喊出,‘战罢玉龙三百万,断鳞残甲满天飞。’
他们征服了沙漠与荒原,他们爱慕那雪山和草甸,他们膜拜长空和太阳,他们信仰月亮与女人。他们建立了西夏----这个绝唱千年的神秘王朝!弥雅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弥雅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弥雅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