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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欧旭影     弥雅王txt下载     弥雅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94 眼中月

    宗哥川有百里长,宗哥河则在平川上穿行而过,两岸多是河水滋养出的活壤,适宜耕种,人们多依水筑屋而居,间以松篁,冬暖夏凉。

    宗哥城虽然成了凌温的又一个樊笼,但也阻止不了他的生长。

    他已经十七岁了,岁月的雕琢是那么明显,把他的个子变高,把他的胳膊变粗,把他的声线变厚。他身体里像是住了一个不停疯长的魔鬼,不仅改变了他的身体样貌,也改变了他的念头思想。

    他开始变得急躁,变得叛逆,可现实又让他无处疯长。

    “赞普!”

    那声音清脆可人,只见是一个圆脸红腮的女娃儿,她胸前戴着莹亮的绿松石项链,毡帽上插着许多彩色的鸟羽。

    “赞普,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凌温懒得猜,像下命令似的冷冷道,“什么日子?”

    “我的生辰啊!”

    她满脸雀跃,却见他一脸木讷,她知道他就这样的秉性,也不生气,而是凑上前去,歪着头问道,“我的生辰,你要送我什么?”

    凌温疑惑地看着她,表示自己毫无头绪。

    她噘着嘴,气鼓鼓地踢着脚下的沙土。这时,凌温瞧见一旁的一丛花儿,随手摘了一朵,递给她。

    她开心地接过,轻嗅着,突然,她撇嘴埋怨道,“啊,这是菊花诶,送死人的!”

    “菊花高洁,纪念逝去的人,代表的是一种思念。汉人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菊又代表一种淡然的处世之道。”

    “我是说不过你,可是我就在你眼前,哪里需要思念!”

    凌温不想与她争辩,而是找了一个大岩石,开始闭上眼打坐。

    她捧着那朵菊花,在他身旁坐下,观察着他如雕的面庞,他也只有在打坐的时候才不会避开她的目光。他永远都是这样,对她不冷不热,可她就是喜欢他。

    “打坐时你在想什么?”看着他微微抖动的睫毛,她忍不住问道。

    “什么都不想。”

    “什么都不想那跟树啊草啊有什么区别?”

    他不耐烦地长吐了一口气,仍闭着眼睛,“世间万事纷繁,你为什么一定要身处其中去搅合,就不能在旁边做个观察者?”

    “你……”她紧紧地拽着那朵野菊,委屈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对我这么凶?”

    见他不说话,她继续问道,“是不是因为我是论逋的女儿?”

    “可我爹是我爹,我是我!”

    “你只有在我面前横,却怕我爹怕得要死!”

    “你……”她正要说什么,突然起身喊道,“是谁?”

    “是我,表姐!”只见山石的后面出来一个高鼻长脸的英俊少年,只是一脸稚气未脱。

    “纳斯结?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论逋有命,保护赞普安全!”他不敢对视她的眼睛。

    她双手抱胸,盛气凌人道,“他跟我一起有什么不安全。”

    “我也是奉命……”

    “奉什么命,走,跟我去问我爹!”

    “表姐……”

    “走!”

    随着渐渐消去的脚步声,凌温知道他们走远了,这才睁开眼,看着那已经渺小如苍鹰的身影,兀然间,他想到了她,以往他打坐的时候,她总是默默陪在身旁,不去问他在想什么。

    有人说,打坐就是什么都不要想不去听,去一个哪里都不去的地方。沙土筑成墙,是因为有双手,虚无凝成人形,是因为有意念,打坐时要排除意念才能到达虚空的境界。可他现在不是什么都不想,而是思绪万千,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索性起身,朝府邸走去。

    没走多远却再次听到了她的声音。

    “姑姑,你看,赞普送我什么?”

    “什么?”

    “菊花!气死了,我说是送死人的,他还狡辩说什么思念什么高洁。”

    “你要相信,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胡说我也要相信吗?他说谎我也要相信吗?”

    “谎话又不一定是假话,谎话只是你认为的假话。”

    她顿了顿,“姑姑,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忽冷忽热的,每次都惹我生气。我知道他跟我爹不和,可他为什么把对我爹的怒气转移到我身上,这不公平!他……”

    “赞普!”

    凌温突然出现,吓了她一大跳,可姑姑倒是波澜不惊,到他跟前行礼,“赞普!”

    她见凌温不看姑姑一眼,也不吱声。正如不知道凌温为什么对她忽冷忽热,她也不知道凌温为什么那么讨厌姑姑,从来不正眼看她,再怎么,姑姑也是她爹也就是河湟论逋的妹妹,他……

    “我们刚才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什么?”

    他总是这样,顾左右而言他。

    她轻斥道,“你就会装傻!”

    “赞普!”

    只听那声音洪亮铿锵,这宗哥城也只有李立遵才有这样的声音。

    “爹!”

    她蹦跳着到李立遵跟前,李立遵抚摸着她的头,却面对着凌温,“赞普,我和各位族长商量过了,下个月就把孟舞许配给你!”

    “爹!”

    “怎么,你不愿意?”

    孟舞一阵娇羞,不时用余光偷瞄着凌温,只见他一动不动,像似冰冻了一番。她当下怅然,难道,他并不想娶她?可是全吐蕃,除了她,还有谁配得上他?

    凌温顿了半晌,等回过神来时,见大家都直勾勾地盯着他,像似在等他的回音。

    “赞普,你的意思是?”旁边的人追问道。

    凌温转身对着李立遵,“我可以娶她,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李立遵双眉一耸,眼里像是经过了一番计算,嘴上仍问道,“什么事?”

    “我要一同娶她!”

    话音刚落,众人见状,都惊得哑口无言。因为赞普同时指着伽萝,他要同时娶论逋的妹妹和女儿!

    孟舞心潮起伏,一阵热血上扬,“姑姑!你要娶姑姑?”

    凌温不答,转而对着李立遵,“论逋你答应吗?”

    孟舞心急如焚,连忙阻止,“爹,这怎么可以,你不能答应他!”

    李立遵纵然老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弄糊涂了,可嘴上仍答应着,“当然、当然可以!”

    他要娶他女儿的同时娶他的妹妹,也不是太糟,他又不是要娶其他族的女人。不管他以后立谁为后,都是他宗哥族的女人。这样一想,方才心里咯噔的石头总算落下了。

    “不可以!”

    孟舞突然大喊,大声质问着凌温,“你不是讨厌姑姑的吗,你为什么又说要娶她?是想给我难堪吗?”

    “孟舞!”

    李立遵上前拉住她,她一把甩开,“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口是心非的样子,说一套做一套,一个不爱说的,做的事却比任何人都惊世骇俗!”

    “孟舞!”

    李立遵带人追了上去,只剩下凌温和伽萝两人。

    其实,伽萝的震惊不亚于孟舞。自从到了宗哥城,转眼三四载匆匆而过,凌温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可今日却突然说要娶她。他是想干什么?

    “你是在赌气吗?还是要惩罚我?”

    “不,我喜欢你!”

    “喜欢我?喜欢我就是这些年来从来不对我说一句话,从来不看我一眼?”

    他突然转过脸看着她,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看她,“我只是不想跟一个我毫无感觉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我宁愿她是我爱过的恨过的。”

    爱过的、恨过的……

    好一句爱过的恨过的,伽萝的泪水如喷涌的泉水,顿时湿了满脸。

    他静静走到她跟前,轻轻把她搂入怀里,那种感觉既亲切又酸涩,像是当年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在荒原,如果他们就此自由了,那将是怎样的光景。

    伽萝依偎在他宽阔的怀里,他长大了,比当年更高深莫测,可这些她都不关心,她关心的是他有没有原谅自己,“我当年是骗了你,可如果不是哥哥的安排,我也不会跟你相遇!”

    凌温抚摸着她如墨的秀发,“我知道、我知道。”

    “你肯原谅我了吗?”

    “我如果不原谅你,就是不能原谅自己。”

    “那你原谅自己了吗?”

    凌温点点头。

    深秋已至,黄叶飘零,可人心若是找到了归宿,便不会伤春悲秋。他知道,爱或恨其实是深情的两面,唯有忘记才是真的不在乎。

    她是个特殊的存在,既像他的知己,又像他的姐姐,也像她的母亲,而在他们交融的时候,她便像他自己的一部分,也像笼罩着他的苍穹。他们好似遨游于天际,在属于两人的世界里驰骋,那起伏的沙海、那耸立的高山、那恬静的湖泊,也都成了他们世界的一部分。

    回到现实,她满面微汗,双颊陀红,既有未消散的愉悦又有未尽兴的委屈。

    “我不喜欢你这样!”

    凌温半躺着,看了她一眼,继续望着穹顶,那穹顶上画着男女二人袒身相抱的欢喜图。

    “我知道,你在我哥哥那儿常常受到压制,你想找个地方发泄,可没有爱的性是对真性的玷污。我们的交融是神圣的,这里不是你男子雄风的战场,而是云雨相融的撞击,你是高山、我便是湖泊,你集聚我湖水的荡漾,我蔓延过你山体的根基。我们互相成全……”

    “我知道,孟舞肯定不会跟你说这些。她正值青春年华,她把你当做大树攀附,她把你当做高山崇拜,你投射给她的乌云她也能在下面享受清凉。可我早已过了那个年纪,我需要的是心心相印的结合。”

    凌温翻过身望着她,“不是你说的吗,‘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

    “真情当然不会召怨。”

    凌温又翻过身去,望着屋外的明月,都说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如琉璃一般内外明净,可他们是凡人,总有瑕疵,总不能如此晶莹透明。那所谓的心心相印都是短暂的,人有时连自己都不明白,又怎能明白另一颗心?

    “也许罢,我眼中的月亮并不是你眼中的月亮。”

089 宗哥城

    宗哥城在祁连山南麓,甘州城东南部,是河西南道必经之路。这几年来有唃厮啰赞普坐镇,万民朝拜,宗哥城俨然已是人烟聚集、物馥民丰、繁荣骈盛。

    西域商贾与大宋往来,以往一般取北道河西走廊而行,甘凉二州是河西走廊的必经之地,也是甘州回鹘常年与宋贸易交好的必要通道,东边坐镇灵州的弥雅西平王拓跋德明曾几次西征甘州回鹘而败归,于是一气之下便命凉州守将苏守信封锁了西凉道。为此,甘州可汗夜落纥还上书大宋请求安抚苏守信,重新开通北道。可大宋自从凉州刺史丁惟清死后就失去了对凉州的统领权,那苏守信也只听令于弥雅王拓跋德明。

    由此不了了之,回鹘王夜落仡真是心急如焚,甘州作为西域走廊上的塞上明珠,除了祁连山脚下的沃野田畴可以自给自足,经济上却要靠常年与大宋商贸之收,以及西域商贾的过路费。可这下凉州封了,河西走廊不通,自己的经济来源眼看就要枯竭,怎能不心急如焚。

    好在唃厮啰赞普上任后一直与甘州回鹘交好,于是在弥雅封锁西凉后赞普还特意派人护送甘州、西州和沙洲的回鹘商人从南道绕过凉州直达大宋。

    可过了些时日,李立遵竟然破天荒的封锁了宗哥南道,而且没有经过唃厮啰赞普的同意,没人知道具体原因,但民间传说是因为李立遵向甘州公主求婚一事被拒。

    事实上,李立遵和弥雅王拓跋德明的关系还不是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他对拓跋德明倒是颇为欣赏,自从德明的爹拓跋继迁死后,他一个人带领弥雅残部战西凉六谷,战甘州回鹘,南北上下拉拢大辽和大宋,如今已经坐拥银、夏、绥、宥、靖边、灵、凉等七个城池,这都不是一般人能权衡好而泰然处之的。

    他们也曾有过数封书信往来之缘,拓跋德明温文儒雅,对他讲之所以侵犯西凉是因为六谷部跟他有杀父之仇,至于河拢一带,只要有他李立遵在,他想都不敢想。处处透出小心谨慎,处处透出对李立遵的敬畏,并且每次书信必有礼物相随,他宫中数名弥雅美女就是德明送他的!

    再者说了,他们在南道保护回鹘商人入宋也不是白白护送的,保护费总是要的,而德明也没有多管,总之,他没有必要跟弥雅人死杠上。况且凉州也不是一直都是弥雅人所有,所以北道的封锁也是断断续续。

    李立遵生得一双蜂眼,一喝醉,便有三分迷离,此刻他身边围着几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娇羞的妩媚的憨态的伶俐的,各有各的风姿。他每次拜佛的时候,总少不了感谢佛主,给了他们这么多美丽的女人。

    “来,再喝一杯!”

    “我实在不能再喝了!”

    “就一杯。”李立遵说着托着美人的后脑把酒灌进了她娇嫩的脖子里,美人儿一阵呛咳。

    另一个美人娇嗔道,“论逋,你好坏啊!”

    “论逋,你喝呀!”

    “论逋,你喝嘛!”

    “论逋!”

    随着一阵粗烈的喘息,一人叮叮咚咚跑了进来。方才还是莺歌燕语软浓甜腻,这下一嗓粗粝瞬间打破了那情景,李立遵雅兴被扰,气急败坏道,“滚出去!”

    “论逋,”那人只当他的话是对他打扰的不满,仍然继续说道,“论逋,泥婆罗使者求见唃厮啰赞普!”

    “泥婆罗使者?”

    李立遵推开身边的美人儿,起身陷入了沉思。

    这尼婆罗可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吐蕃王朝的时候,尼婆罗与吐蕃毗邻,就在吐蕃西部,自从当年泥婆罗的尺尊公主嫁给松赞干布,吐蕃与泥婆罗一向交往甚密,只是吐蕃王朝瓦解后,再也没有正式的邦交。这次泥婆罗的国王派使者求见,难道是宗哥城唃厮啰的威名已经远扬泥婆罗,而且他们也认可了他们作为吐蕃王朝的复兴者?

    李立遵一阵欣喜,边整理衣服边道,“走!去见赞普!”

    “论逋,不要走嘛!”美人儿拉着他的衣袖轻唤道。

    “去!”李立遵不顾轻重地踢了那美人一脚,疼得她哎呀大叫。

    到了大殿,只见唃厮啰坐在大法宝座上,他身材修长,头戴高帽,腰间的玉带钩上点缀着绿松石和红珊瑚,不失儒雅和威仪,正所谓不繁不简,不藏不显。他有略微蜷曲的头发,高高的鼻梁,面目平静,总是那般或近或远,或亲或疏。

    不多时,泥婆罗使者也徐徐上殿,只见为首的一个头戴金帖云镂帽,身穿彩缎锦袍,系着红绸腰带,一番礼仪后他郑重道,“尊敬的大赞普,国王陛下特地派臣来向大赞普请安!”

    凌温面色如平静的湖面,“不必多礼!”

    “国王陛下还让臣带来了礼物,请赞普过目!”

    说完有节奏地拍了三下,招呼随从把礼物一一送进来,那些随从都戴红缨宽边圆帽、一个个都低头不语,只是慢慢地打开了礼箱,只见那是大如鸡蛋的蜜蜡珠,还有亮瞎人眼的珊瑚、松石、珍珠,以及玉石做成的手链、项链、脚链。尤其是那红宝石和蓝宝石,光华四溢,在场的人无不啧啧惊叹。

    接着另一箱里装的是一堆佛珠,有凤眼菩提、星月菩提、紫檀、沉香等,那使者从中挑了一串最耀眼的,“这是雕云纹金箔佛珠,献给大赞普!”

    大家又是一阵惊叹!

    “最后,国王让臣带来了最尊贵的礼物!”

    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大家只见那箱子比前两箱还要大,还要耀眼,箱上都镶着各色各样的宝石,箱木还隐隐散发着清香。大家都在心里猜想着,难道是一颗巨大的宝石?还是一尊大金佛?

    正议论着,泥婆罗使者亲自上前打开了箱子,在看到这个礼物的一刹那,大家顿时傻了眼,因为那不是大宝石也不是大金佛,而是一个女人!

    那女子从箱中缓缓走出,徐徐走近,袅袅身姿摇曳如花,只见她穿蓝色缎袍,套橘红套褂,头上别着几朵金黄的珠花,如云飘缈,天蓝色的腰带上宝石颗颗如在晴空,如在云端,桃红底子上绣出大片大片的白玉兰花。

    “这是国王最疼爱的公主,愿意伺候赞普!”

    大家面面相觑,心想这赞普也太有艳福了吧,这么美丽的女子,还有这么多金银财宝作嫁妆。

    哪知唃厮啰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国王可安好?”

    “国王一向身体康泰,只是……”

    使者顿了一下,“西南的天竺老是看我们不顺眼,最近心狠手辣的宰相戈伊尔夺了王权,他野心勃勃,怕是要对我们泥婆罗大肆进攻!还有,出身于马来亚王族的苏耶跋摩一世夺取吴哥王位,他的势力已经到了湄公河下游和寮国的琅勃拉耶,他们强令被征服地区的王公们效忠,还要按期进献珍宝!”

    他见唃厮啰和李立遵都不说话,“要知道,我们泥婆罗从松赞干布执政起一向是只忠心于大蕃的,如果要我们另侍他主,我们……”

    说完使者已是眼眶微红,喉咙哽咽,颇有低头啜泣之状。

    “你放心,如果天竺胆敢动你们,我们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说话的却是论逋李立遵,他比赞普率先放下豪言壮语,是要向异族证明,在整个河湟,拿得下主意的是他李立遵。

    “多、”泥婆罗使者一抬眼才见说话的人并不是赞普,而是李立遵,“多谢论逋!那我就此拜别,向国王复命!”

    他起身往赞普作揖,又往论逋作揖,最后向泥婆罗公主作揖。公主大眼微微闪动,目送使者离殿。

    “赞普、论逋,萨娅代表父王向你们表示诚挚的谢意!”

    说话的不是别人,却是那泥婆罗公主,她满眼泪光,看得李立遵心神荡漾,唃厮啰也看在眼里,他缓缓起身,吩咐左右将泥婆罗进贡的财宝分发给众部族首领,又特意把那串雕云纹佛珠给了李立遵。

    “传说,当年一个和尚勤于修行,他每天都要念几百遍阿弥陀佛,可是往往不知道念了多少遍了,他就用黄豆,把黄豆从一只篮子捡到另一只篮子,后来,有人干脆把珠子串起来,就成了佛珠。这串云纹佛珠给论逋,希望论逋心中有数、操之有度、行之有方。”

    李立遵虽然一脸不屑,可还是双手接过了佛珠,“谢赞普!”

    “赞普,我想要那串凤眼菩提!”孟舞突然央求道。

    凌温点点头,又转向一旁不作声的伽萝,“你也挑些喜欢的罢!”

    “我不喜欢!”

    要是平时她说这句话也没什么特别,她的秉性就那样,可是今天听来却有些奇怪,应该是那其中的微妙情绪使然。

    凌温看着伽萝,伽萝却看了一眼萨娅,扭头转身,“我去看看莫詹角醒了没。”

    “伽萝!”

    拿好凤眼菩提的孟舞倒是一脸笑意,凑过来问道,“姑姑怎么了?”

    凌温神色黯然,“她看莫詹角去了!”

    “我看呀,姑姑他喜欢莫詹角胜过赞普你!”

    凌温看了孟舞一眼,她识趣地闭上了嘴,“那我也去看看夏沾。”

    莫詹角是凌温和伽萝的孩子,还不到三个月大,而他和孟舞的孩子夏沾已经快两岁了,自从他们成亲后,孟舞很快有了身孕,可伽萝却不见动静,他们多番尝试,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孩子。这原本是天大的喜事,终于如愿以偿,可自从有了莫詹角之后,伽萝的所有情感好似都倾泻在这个孩子身上,说实话,他有时候还有些嫉妒那个小东西。

    而刚才她有些愠怒不悦,在凌温看来却有几分欣喜,原来她还是在乎他的,不然她也不会因为这泥婆罗公主吃味了。

090 渡亡灵

    他们走后,大殿里顿时寂静了下来。

    “泥婆罗公主萨娅!”

    突然被唃厮啰这么一叫,萨娅浑身打了个寒颤,随即镇定了下来,躬身向前行礼,“大赞普!”

    “我将你赐给我们大蕃的第一勇士----纳斯结,愿你们共修百年之好。”

    公主惊惧地抬眼,一旁的纳斯结更是瞠目结舌,他不敢相信,馅饼怎么突然就砸自己身上了?

    他耳戴松石大耳坠,胸前佩饰一个圆形的嵌满绿松石的嘎乌,“赞普!”

    纳斯结是高原上的汉子,如吐蕃的酸奶一样醇厚,若是放上一勺红糖,甜而不腻,沙沙的感觉。他第一眼看到公主也是满心喜欢,美丽的人谁不喜欢,可谁曾想自己也有份儿?她可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啊!

    他眼里满是悸动,不安地望向四周,刚好对上叔叔李立遵投来的眼神,他两眼冒火,怕不把他裹了烧了才怪。他从小父母双亡,可以说是叔叔把他养大,可这个叔叔是严父,他们之间没有叔侄的亲切,他反倒很怕李立遵,对他的命令也是言听计从,从来不敢忤逆犯上。

    也是从小看他眼色的缘故,刚才他那一瞪,所包含的情绪他已猜了个十有八九。

    “赞、赞普,纳斯结不敢,请将公主赐给论逋。”

    他结结巴巴的,不敢看唃厮啰,更不敢看公主,“希望论逋好好对她!”

    唃厮啰看着把头拉得老低的纳斯结,一股莫名的失落与失望升起。人永远没有配不上的东西,只有你不敢想的东西。有的东西可以退让,可有的东西如果退让,便是亲手毁了它。

    “纳斯结!”唃厮啰责备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纳斯结头低得更厉害了。

    李立遵却一脸得意,满意地看了看纳斯结,又看了看赞普,看他要怎么定夺。

    大殿又是一片寂静,静得众人的呼吸声越来越明显,有的急促、有的舒缓、有的沉重、有的轻盈,那一呼一吸,仿佛是未曾说出的语言,它有它的节奏,有它的含义,只是没有声音。

    “赞普,我愿意让论逋做我的第三个丈夫!”

    话语一出,众人又是一愣,因为说话的是公主,她笃定的眼神证明她不是在说笑,她不是个笨女人,虽然大家相处不过半个时辰,可早已看出李立遵在整个河湟是个不一般的存在。

    “第三个丈夫,公主你是什么意思?”

    李立遵却突然惊诧地问道,原本以为萨娅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公主,没想到她已经嫁过两次了,这泥婆罗国王着实可恨。

    “在我们泥婆罗,一个女孩一生会嫁三次,第一次是嫁给贝尔果,第二次嫁给太阳,第三次才嫁给凡人!”

    听她说完,李立遵立时舒了口气,原来她嫁的前两个不仅不是凡人,而且不是人。

    “既然公主愿意,那论逋此后好好待公主!”

    李立遵笑纳,“那是自然,谢赞普。”

    凌温点点头,准备离去,可走到李立遵身边时突然说道,“论逋,你随我来一趟。”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李立遵大为不快,眉毛一耸,凌温这小子,还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竟然敢摆谱儿了,可他毕竟有赞普这个虚名,这不是面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他只好一路跟了上去,凌温的步伐极快,李立遵单是跟上便有些吃力,不知不觉却到了佛堂,李立遵在堂前停了一下,往里望去,幽黑的一片,他迟疑了一会儿,抬腿跨过门槛进了佛堂,只见凌温正坐在棕蒲上,正对着佛主,他右手持珠,左手轻轻地敲着座鼓,诵经的声音琅然,如河入东海,千丈瀑布入沟壑。那声音凝重,那神态庄严,像是在超度生灵一般。

    他的身上仍然散发着那特有的藏香,让人莫名地静了下来,这让李立遵特别不舒服,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凌温停止了敲打,冷冷说了句,“论逋来了?!”

    李立遵耐着性子,“不知赞普叫我到这儿了有什么事?”

    “就是想让论逋和我一起来超度亡灵!”凌温说着示意李立遵坐在他旁边的棕蒲上。

    “谁的亡灵?”

    “一个小宫女!”

    李立遵强压着怒火,“一个小宫女都值得赞普亲自为她超度?”

    “亡灵不分贵贱!”凌温语气坚定,却一脸平静,“再说,我是为了论逋你。”

    李立遵一阵疑惑,胡须都是疑问的形状,只听凌温继续说,“她今早还在伺候你梳头!”

    李立遵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间见凌温的眼中透出一股冷意,甚至比他平时的孤傲还让人讨厌,旋即暴跳如雷,“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他本该涨红的脸此刻却一阵煞白,“我天天为国事搞得头大,我不高兴了杀个人怎么了?你知道那些小部族反叛的时候,我是怎么把他们平息下去的吗?光讲道理不用武力行吗?你知道大宋、契丹、甚至于阗,明里暗里给了我多少压力吗?啊?你知道、你知道我为了那个回鹘公主让夜落仡那老头儿是怎么羞辱的吗?我、我杀个人怎么啦!”

    凌温仍是面色不改,“只要你立场坚定、问心无愧,这些事怎么会成为烦恼?”

    李立遵实在看不惯他那见怪不怪的神情,好像他吃的盐比自己吃的糌粑还多,好像他真是真佛得了异人指点一般,对这个乱世比自己清醒明白,哼,他不过就是个才十几岁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他不过是被自己养在蜜罐里的傀儡,他今天在河湟的名誉就是自己亲自打造的海市蜃楼。

    他便不再装作客气,“告诉你,你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给的,都是我!你不过就是出生高贵而已,没有我,你怎么能这么安心地坐在佛堂为一个不知名如草芥的女人超度?没有我的南征北战,泥婆罗的国王会派使臣来诚服于我们这个早已经没落的吐蕃王朝?没有我,他们怎么会知道这里还有一个达玛的后裔-—唃---厮---啰?没有我的杀戮,怎能成就你现在这般引以为傲的清高?你好好想想!”

    李立遵撂下这番话后头也不回地出了佛堂!

    凌温面色如常,转过头来继续念经超度,他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他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早已见怪不怪。

    原来,今早凌温听见伺候他的一小厮在低低抽泣,一问之下他才嘤嘤道,“我姐姐今早为论逋梳头,因发现了一根白发,论逋一怒之下,就、就把我姐姐给杀了!”李立遵为这么一件小事,就杀人,这对于凌温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冲击。这让他想到了当年那个扶他下车的小厮,他虽然不是他所杀,可是却为了他而死。

    这些年来他们也有过磨合,可是思想上的距离是朝夕相处都解决不了的,他讨厌李立遵的专制,讨厌他的暴虐,但囿于李立遵的势力,对他的所作所为他也只是义愤填膺,尽可能提醒,如果不成,便只能忍受!他只是个徒有虚名无任何权利的赞普,他不能指着李立遵的鼻子骂,更何况,他的脾性也不是那样。

    自从何郎业贤带他来河西,他先是落入耸昌厮之手,接着又被李立遵和温逋奇合谋带出移公城,之后李立遵又设计将他骗出廓州,到现在坐着这个傀儡赞普,好似从来都是别人在控制他的人生。可他没有绝望,他出生在没落的贵族,他要让家族复兴,让吐蕃重回盛世,而要做到这一切,就得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才能到达常人不能到达的境界。

    他回到寝宫,伽萝正哄孩子入睡,看着他那酣然如怡的小脸蛋,凌温方才心中的郁闷之气仿佛消了很多。

    伽萝安顿好孩子,给他准备了一杯酥油茶,“听说你把泥婆罗公主嫁给了哥哥?”

    凌温点点头,“我原本是想把她赐给纳斯结,可是纳斯结忌惮论逋,不敢接受。”

    “纳斯结从小就在哥哥的羽翼下成长,别看他呆头呆脑,其实心思细腻善解人意。”

    “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所以才想……”

    凌温余怒未消,他这些年一个人有尺度地对抗李立遵,他多么希望出现一个更有勇气的同伴,可是……

    “泥婆罗公主真可怜!被他的父亲当成邦交的工具,到了我们宗哥城又成了互相赠送的礼物。”伽萝言语里带着同情,也带着些许嘲讽的意味。

    凌温辩解道,“我知道这对她不公平,可是你让我如何安置她?”

    “你娶她呀!”

    “我娶她?你……”

    凌温看着伽萝,满是不解,他真的不明白,女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怕我吃味?”

    看着凌温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伽萝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多情之人未必是薄情之人,我和孟舞这些年来共同拥有你,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让泥婆罗公主有个好归宿,你是最佳人选,而我哥哥,他,他不尊重女人,他把女人当做衣服,可以随意丢弃,甚至作废。”

    凌温坐下来,叹道,“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多说无益,我会派人暗中保护公主的。”

    伽萝点点头,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你会不会觉得,我有时候不可理喻。”

    凌温拂着她的肩,嘴角浮过一丝笑意,“我有时是不理解你,可那不是你不可理喻,真正不可理喻的人……”

    伽萝点点头,她知道他说的是谁,“哥哥向来雷厉风行,可这一年来却越发奇怪,他已经有十多个妻子了,可是前段时间却还让人到甘州求亲,夜落仡不愿意将公主下嫁,所以他一气之下封锁了宗哥道。”

    凌温点点头,这事他也有听说,再说方才在佛堂他一怒之下也有提及。

    伽萝突然抬眼望着凌温,“哥哥是好女色,可是他也不会自找没趣,他也许想娶的,只是公主这个头衔而已。”

    “你是说?”

    “你现在也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他要想完全掌控你已有些力不从心,我不知道,他……”

    伽萝一脸忧虑,凌温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凌温,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占了上风,可以剥夺他的自由,但是不要剥夺他的生命,就像他现在对你一样。”

    凌温点点头,“我答应你!”

091 佛珠串

    那天佛堂超度亡灵一事过后,原以为李立遵生多大的气了,可过了两天,他又主动邀请凌温一同到他金碧辉煌的大拂庐里欣赏歌舞,李立遵似乎很高兴,海饮了很多青稞酒,摇头晃脑地啃着牦牛腿,连帽子都歪到了一边。

    他正欲把帽子扶正,却见拂庐外人影闪动,彳亍不前进退不定,他连忙吩咐人前去,“去看看。”

    手下领命而出,不一会儿却带了一个精瘦疲惫的人进来,李立遵双眉一耸,急忙问道,“怎么样,他们那边怎么说?”

    “论逋,他们说除非我们答应退出秦州,从此不再去秦州砍伐,不然他们不放人!”

    “什么!”

    李立遵怒目圆睁,在座的首领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看着李立遵,李立遵让那人下去,这才道,“最近我的手下带领一帮弟兄到秦州一带伐木,谁知竟然被秦州知州差人给抓了起来,我派使者前去索人,可是他们……实在可气可恼!”

    “论逋,秦州一带森林密布、良田万顷,又有黄河水灌溉,瓜果蔬菜丰茂,我们若是能拿下秦州,以此为根基,不愁王朝盛世不复兴重现。”

    “秦州又不是凉州,大宋向来颇为看重,又有兵力把守,哪有那么容易拿下?”

    族长们开始辩论了起来。

    “当年灵州城也是兵家力争之地,弥雅的拓跋继迁不是从大宋手上抢了过来,如今以此为根基,已经坐拥七座城池了。我们兵力并不逊于党项,为何不敢放手一搏?”

    “可是这样一来,和大宋闹掰,我们将如何自处?拓跋继迁敢挑战大宋,那是因为他娶了辽国公主,有大辽撑腰,我们和大辽之间可是隔了一个弥雅!”

    “那我们就攻打弥雅,先拿下弥雅,到时候来个三国鼎立。”

    “好了好了,容我和赞普再想想!”李立遵突然打断他们,“我让你们来是喝酒的,来啊,歌舞助兴!”

    话音刚落,只见一群舞姬鱼贯而入,她们搔首弄姿好不妖娆,看得各位族长心花怒放,只有凌温一直一言不发,也不看歌舞。

    李立遵瞄了凌温一眼,他方才之所以不让族长们继续讨论下去,是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人在处理,凌温对此毫不知情,凌温一直以来主张和大宋颐和,根本不知道他派人到秦州伐木之事。他虽然没有赞普之实,但有赞普之名,所以他虽然不尊重他、不屑他的建议,但是在众位族长面前还是不能太过于嚣张,否则他们看他堂堂论逋不忌惮赞普,也跟着学就不好了。

    “啊!”

    突然,有个舞女不小心摔了一跤,接着又一阵犯呕,吐得满地都是,李立遵原本满腹心事,被这么一惊,顿时火冒三丈,拍着案桌,霍地从虎皮座上站起,倏地解下他那根镶宝石的腰带,甩得啪啪作响,“贱人!来人,摔出去!”

    “论逋饶命!赞普饶命!”

    舞姬求饶的时候还忍不住呕吐。

    凌温让纳斯结前去扶那舞姬出去,却被李立遵的人拦住,凌温望着李立遵,李立遵好像故意怄气,“妈的!还嚷嚷!摔出去!”好像在说,‘凌温,老子就爱杀人,怎么了?’

    凌温这才意识到,他跟李立遵作对的结果就是李立遵加倍地做出各种他厌恶的事。李立遵不仅挑战他的权威,而且要挑战他心里的极限,而这种挑战,是以别人的性命来做赌注的。而在凌温看来,这世间最恶劣的事,就是侵犯人的性命。

    士兵们正准备拉那女子出去,舞女中突然有一个大喊道,“论逋,论逋,请不要杀她,她、她怀了你的孩子!”

    那女子眼泪汪汪,“想必是衣裙太紧,她又孕呕,才扫了论逋和赞普的雅兴,可、那是论逋的孩子呀!”

    李立遵也是一愣,他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计划之外的戏,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谁说不是呢?孩子是他的倒有可能,他睡过多少漂亮女人连自己都不清楚,可是,这是在凌温面前立威的重要时刻,可不能错失良机,他女人多得是,孩子更是多得连有的自己有些都不太认识。

    转眼间,却见凌温已站了起来,他这是要阻止自己吗?李立遵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决定,语气生冷,毫无半点怜惜,“摔出去!”

    “慢!”

    凌温话音刚落,随着一声惨叫,一朵刚盛开的鲜花就这么枯萎了,弱者的生命在强权者眼中有如草贱,李立遵所说的摔,就是几个抬起一人,头往前,齐心协力使劲往墙上摔去,被摔出去的人往往脑浆迸裂,一阵浓腥。如果胆小的人见过那场面肯定是噩梦连连,就连庭院中刚冒出的新芽都像携带着浓浓的怨愤。

    凌温只觉得双耳嗡鸣,周遭人的喊叫声就像在千里之外,如蚊蝇般,遥不可及。正像他人生中无数次想救人于危难,可总是事与愿违。他感觉自己很无力,很无力,感觉自己就像蒲公英的小伞兵,风吹向哪里,他就只能到哪里。不,不是无力,是无能!

    看到一向平静如水的凌温突然有丝茫然失措的表情,李立遵心里一阵快慰,可是,他还是不放心。眼看凌温越来越大,心里藏着东西也越来越多,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了,他心里想什么他可是捉摸不透,上次为了个小宫女他竟然拐着弯儿指责他,这次他当着他面杀人,他却不发只言半语。他的心就像个无底洞,照这样发展下去,以后会越来越不好控制!

    李立遵正琢磨间只见凌温已出了拂庐。

    “赞普!”

    李立遵突然大声喊道,凌温根本就没有停下脚步,李立遵急了,跟了出去,“赞普!请留步。”

    纳斯结连忙上前拦住李立遵,“论逋,赞普累了。”

    李立遵瞪了他一眼,这才想起那日纳斯结虽把泥婆罗公主让给了他,凌温为了补偿他便封了他做内侍统领。他刚才这番举动,明显是胳膊肘往外拐了。

    这时,宴席中的各族族长也跟了出来,眼看局面将不可收拾,李立遵语气软了下来,“赞普若是累了只要知会一声,我自会派人送他回去,可是这样一言不发离席,是我招待不周吗?”

    这番话像是在对纳斯结讲,实际都是说给凌温听的。

    凌温又走了几步,终是停了下来。

    李立遵大步上前走到他身边,“赞普,透会儿气就跟我回席吧!”

    凌温站在台阶上,望着不远处的灵塔金顶,和远处雪山上影影重重的经幡,突然问道,“李立遵,那日我送你的佛珠可是一直带在身边?”

    李立遵蜂眼一瞪,好个欺南凌温,竟敢当众叫他的大名。心里虽然不悦但却面带微笑把胸前的佛珠取下来扔给纳斯结,纳斯结连忙转交给凌温,“赞普!”

    道路两侧的族长们也一个个丈二摸不着头脑,这两人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难道赞普想把送出去的佛珠又收回?

    突然,只听得刺啦一声,接着叮叮咚咚地一阵像氷霰子打落在地上,等弄明白之后顿时大家已瞠目结舌,原来是论逋的那串佛珠,已经被赞普给……

    佛珠断裂,这是对佛主的大不敬,众人惊惧不发一声,李立遵是既生气又迷惑,声音中明显带着责怪,“赞普,你……”

    凌温冷冷地说,“既然你不懂佛珠的含义,那戴它又有何意义!”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纳斯结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边扭头对着李立遵,指了指地上的佛珠,打着唇语。

    李立遵不明白,忙问身边的智囊,“他这是什么意思?给我下马威?”

    “论逋,佛珠佛珠,寓意弗诛,上天有好生之德,恐怕赞普是生气你刚才杀了那宫女……”

    “哼,老子杀个人怎么了!只要老子高兴,杀多少看我心情!”

    可是这些话,都像凌温的背影一样,走得远远的了。

    凌温一路出了大拂庐,骑了一匹马往山谷里驰去。

    风在耳边呼啸,可都抵不过他内心深处的海啸,心潮翻涌,好像要涌出胸口,突然,他心头一紧、眉头一皱、眼前一黑,翻身掉下马来。

    “赞普!”

    等他睁开眼,却见几个熟悉的面孔,“赞普,你没事吧?”

    凌温认识他们,他们就是李立遵的手下,可以说,他们是比影子还忠实的存在,影子还需要阳光、月光,可他们,无处不在。方才看他骑马出去,他们这一小队人马见状立即暗中跟了上来。

    “赞普!”

    凌温推开他们,继续上马,往山谷里驶去,也不知走了多远,越往里越觉得刺骨冰凉,突然,一汪湖泊出现在眼前,湖水仿佛不是一体的,近处呈水青色,不远处呈靛青色,远处呈湖蓝色。岸边山花潋滟,透过花间望去,水青色处的红花姣妍可人,靛青色处的柔美恬淡,湖蓝色处的宁静怡人。

    湖对面是巍峨的雪峰,岩壁陡峭,似乎还能感受到山顶被风带过来的雪星儿,突然,一股莫名的力量扑将而来,刹那间穿融他的全身,瞬间便让他沉默了。

    沉默的,当然不是他的言语,而是他之前焦虑愤懑的心。

    他冻得瑟瑟发抖,可却脱下了身上的华服。这华丽的衣服下包裹着一颗恐惧之心,心里包含着对未来的不确定,现世的不如意。而原本我们的心不该这样,人生在世,不过是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本心的关系。大多数人会处理前两种关系,却独独不能平衡与本心的关系,因为喧嚣的世界淹没了本心。

    他盘起莲花座,闭上眼睛,随者长长的,带着释放不安情愫和五脏晦气的呼吸,慢慢地,林间的鸟语仿佛就在耳边环绕,它们的音色有粗有细,情绪有高有低。

    禅坐中,他在听周遭,他在试图关闭眼睛来注重别的感官,他在脑海中绘画所听到的一切,他在寻找答案,让人心不再晦暗的答案。他要寻找的那颗心,一颗不被情扰的心,一颗不被理困的心,一颗纯净无比的心,一颗人类共有的充满爱的心,它在吗?

092 雪顿节

    李立遵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在沙漠里失去了方向,四周是一片飞鸟尽、豺狼绝的荒凉。

    他想逃脱这片荒凉,于是奋力奔跑着,却一脚陷阱了流沙,他害怕极了,奋力挣扎,可越是挣扎越是陷得深,最后只好僵在原地,望着那片白茫茫没有一丝色彩的长空。突然,白色的长空乌黑一片,他抬头间只见一阵黑压压的飞鸟涌了过来,它们越飞越近,越飞越近,等近了却见是那吃人的鹰鹫,‘难道它们要吃我不成?难道它们以为我死了么?’

    鹰鹫朝李立遵扑将过来,他挥着长臂与它们搏斗,口中不停咒骂道,“走开、走开,你们这些打着空行母幌子的骗子!”

    “走开、走开!”

    一急之下,他睁开了眼,那恐怖的场景已经不在,只见他躺在一间屋里,屋顶上雕刻着佛主割肉喂鹰的场景,他长舒一口气,心想幸好刚才都是梦境。

    墙上挂着壁毯,却见红玉守在床边,她裹着浅蓝色的丝绸,纹着好看的百合花样,“论逋你醒了!”她喜笑颜开,“来人,伺候论逋梳洗!”

    几个侍女应招轻声进来,一人端着洗脸盆,一人端着漱水碗,待李立遵洗漱后两人又伺候着他穿衣,穿好衣服后一人又伺候着梳头,另一人伺候着修剪指甲,她一边剪一边用手帕包着指甲屑,听着论逋浑浊有力的呼吸声,她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不留神把指甲屑撒了一地。李立遵暴怒,猛然起身就是一记响当当的耳光,打得那人踉跄倒地,红玉连忙把丫鬟支了出去。

    “论逋,你这样打人,人家看到会害怕的!”

    李立遵双眉一扬,“你再说我连你一起打!”

    红玉也不生气,连忙给他倒了杯茶,莺喉婉转,“论逋,我们去茶尔寺吧!”

    “干嘛去茶尔寺?”李立遵怒气未消。

    “论逋你忘啦,今天晒佛呢,赞普也会去晒佛大典。”

    “赞普也去?”

    “是啊,今年的晒佛节比往年更加盛大,听说今年茶尔寺里供奉了金刚萨锤、药师佛、释迦摩尼佛和狮子吼如来。”

    “他也去,”李立遵自言自语着,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走吧!”

    他李立遵原不是受女人摆布的人,可刚从噩梦中惊醒的人是无论如何不想继续睡了,再加上满腹的心事在心中翻江倒海,却不知如何进行,出去散散心也好。

    流火的七月,格桑花在山坡上舞蹈,或抬头仰望晴空,或低头回望绽放中的同伴。那抹淡淡的猩红浓浓的粉红,像血液似浓还淡,是吐蕃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风景。花菱草不屑理它们这群花枝招展的家伙,闭着眼休养生息呢!钱茑萝像张着一张张红红的小嘴,马兜铃熟透的果实干裂开来,像几只簇拥在一起的蚕蛹。

    从今天起,茶尔寺全寺将会在寺院后面的小山丘上主持晒佛仪式,共同庆祝一年一度的雪顿节。

    据说,天还未亮,晒佛台已经有来来往往的寺僧忙掇着,等到东方微曦,便有寺僧上大殿敲响浩浩荡荡的锣鼓、吹响庄严肃穆的筒钦,像一首沉沉的赞歌一样响彻空旷的原野、在山谷里弥久回荡,原本在山下等了一夜的朝奉者们也加快了脚步上山,争取早点沐浴佛光!

    对于宗哥城的百姓来说,接连的三天都是盛大而不寻常的日子,这几天可是个沐浴佛光的好日子,不仅有巨型唐卡佛画观摩,更重要的是,赞普也会亲临晒佛的重大典礼。

    可是李立遵却不像大家一样欢天喜地,对于他来说,佛也许在他死后能帮上他什么忙,可是生前,还是得靠自己。

    这时,只见寺僧们列着纵队,或拿着香、或举着法幢往晒佛台走去,最后出来的僧人肩上扛着一卷长长的绢画,那就是待会儿即将展开的大佛了!僧人们绕着佛台转一圈,然后在台前排成一队开始诵经,人山人海中,各种祈祷声,谈论声此起彼伏。当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射着大地,佛像也从山顶徐徐展开,遮盖佛像的面纱也缓缓滑落。

    传说,晒大佛的时候,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电闪雷鸣,只要大佛一晒,准会雨过天晴,而且阳光会正好照射在佛主的额头。

    缓缓地,只见一副巨型佛画映入眼帘,那便是释迦牟尼佛,佛画正中是佛陀坐定相,周围讲述着佛陀的一生,从降生时连走七步,步步生莲花,再到菩提树下涅槃,都惟妙惟肖。更不用说那纷呈的色彩,那是嵌入深海的蓝和耸入云霄的金灿。

    随着大佛全貌展现出来,原本人山人海的喧嚣此刻突然万籁俱寂,大家内心虽血脉澎湃,可表面却神情庄重,表情凝固,仿佛是见到了天神一般突然静默了下来。不知是谁说过,真正神圣的东西是让人即刻静默的,让人内心平静喜悦的。

    “真是漂亮!”

    正当大家肃穆观摩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赞叹的声音,那声音听来甜美却带着一丝奶声奶气,只见说话的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垂髫年纪,眼灿如星。

    “嘘!施主,你可不能这么夸佛主,佛主眼中可没有美丑之分!”旁边一个小沙弥压低声音对她说。

    “可是那些颜色真的很漂亮啊!”她也故意压低声音瞪着长长的眼睛。

    “那是因为画这幅唐卡所用的颜料都是天成之彩,所以永不褪色,并且年代越久色泽越鲜艳夺目。”

    “什么是天成之彩?”

    小沙弥皱了皱眉,闭上眼睛,就像诵经一样,“这幅画用了油松、樱桃果等木,野菊花、黄花、报春花、青莲花、小栗花等花,绿绒蒿、高山蓼、飞燕草、避阳草、胭脂草等草,黄连、松香、松脂、藏红花、杜仲、龙胆、姜黄等药,海螺、珍珠、龙骨、戴帽、珊瑚等珍奇,白土、南碱、朱砂、蓝靛石、孔雀石、硼砂、寒水石、雄黄、墨锭等石制作而成,”他睁开眼睛抬头望着大佛,满腹豪情,“这还是大赞普松赞干布时的唐卡!”

    他饶有兴致地讲完,一低头,哪里还有小姑娘的人影。

    突然,山头人声鼎沸,人群像潮水一样往两边流去,大家自动让出一条道路,还听到有人激动地大喊,“唃厮啰大赞普!”然后不自禁地跪倒在地,口里念着‘唃厮啰!唃厮啰!’

    原来是赞普到了。

    李立遵没有和他们一起叫喊,此时日头渐渐升高,像是炭火烧烤着他,有些微胖的他早就汗流浃背,不禁提起袖口揩汗。

    只见祥云高照、经幡猎艳,唃厮啰腰系三寸宽的氆氇带,他的衣摆上绣着墨青色和浅金色的祥云,就如蓝天下的草原,群山间的花草,金银饰品镶嵌其间,又显得高贵典雅,他步履雍容让人敬畏,还有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让人不自觉想多看上两眼,可再怎么凝眸也望不穿。他前脚走过,后面的人便蜂拥过去,或磕着头,或用脸贴着泥地,争先恐后地在唃厮啰走过的地方跪拜,触摸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唃厮啰!唃厮啰!’

    人群的呼唤声仍旧此起彼伏荡漾在山间,唃厮啰在这崇敬的声波里登上了高台。

    “祖母,那个人是谁?”

    “他是唃厮啰大赞普,也就是他们的活佛!”一个神情矍铄而慈祥的老妪乐呵呵地答道。

    小姑娘看着他一一接过人们手中的哈达,一次次重复摸着不同人的头顶,眼中仿佛闪烁着亮光,或是眼泪!

    “祖母!他不是佛!他是人!”

    老人摸着她的后脑勺,呵呵直笑。

    人们被唃厮啰摸顶后带着满足和希望离去了,有的人还不忘绕着白塔走几圈。

    传说中一只蚊子无意间绕着宝塔飞行了一圈,下世便投生做了佛的弟子。可有的蚊子却不同,拼命地往边玛墙上乱撞,撞那边玛墙上镶嵌着的铜质鎏金七政、八宝等,直到筋疲力尽、奄奄一息,也许这便是思想与命运的微妙关系。

    这些年来,从何郎业贤到耸昌厮,再到李立遵,凌温就像棋子一样任人摆布,像一件宝物一样被人争来抢去,可是宝物是用来供奉的,就像佛堂里的佛像一样,它能帮人遂愿,却始终沉默不语,遂不了自己的心愿。

    凌温瞭望山川河流,它们是如此辽阔,所以才有足够的空间留给自由驰骋,留给信仰呼吸。人生不过百年,生命短暂,可唯有信仰,才能永恒。看着匍匐在前的人们,阳光洒在他们的头顶,透过他们身体间的空隙,扫下一尾尾神圣的身影,阳光游移在他们发间,把它们照得通透、明朗。

    他的目光不禁在膜拜的人群中定格,这时,一个小姑娘吸引了他的注意,她的衣着不似平常的吐蕃孩子,左额上方有一小块青紫色的於痕,她此刻正学着大人的模样闭着眼睛祈祷着,等喧闹声渐渐消去,她缓缓睁开了眼,当他们的眼神相聚的那一刻,他再也无法忘怀,那是他见过的最纯净的眼睛,仿佛灵魂可以就此栖息。

    以往他的生命乐章是那样灰暗、晦涩,可是如今,他像是看到了黑夜中的繁星,他相信,世间是有光明的,他要给大家带来光明。

093 大瓠种

    看着风光无限的凌温,李立遵心里不是滋味,他受万众瞩目,而自己只能屈居他之下,实在是可笑可恼。

    自己本就生得虎背熊腰,与太祖赵匡胤身形相似,相士都说他是王者之相。而恰恰他也是个有抱负的人,不甘心这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河湟一带大大小小的部落一直以来都是蠢蠢欲动,如果突然把唃厮啰废了,到时候他们就来个师出有名了,而且包不准有人又会像他一样来个挟天子令诸侯,首先印入他脑中的就是邈川城的温逋奇。所以他要做赞普的话就得名正言顺不落人把柄。于是他暗中差人上表给大宋皇帝,要求封他李立遵为赞普,可是不知道大宋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盼星星盼月亮,都三个月了连屁香屁臭都没闻到。

    “论逋,我还想买些胭脂水粉,你就再陪我到街上走走吧!”

    李立遵刚好也不想再看到凌温受膜拜的一幕,于是陪红玉到了宗哥城大街,街边一个身穿绛红色僧衣的喇嘛正在给信徒们说经讲故事,他手中拿着十八粒佛珠串,拇指靠在主珠上。

    “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一个能预知未来的卜师,他非常倚重那位卜师。虽然他是一国之主,但是整天担心会有人谋权篡位。有一天,他又让卜师测算,结果说是有一个即将出生的男孩将消灭他的这个王国。”

    “国王连忙问,‘那个男孩子是谁?’卜算师闭上眼算了又算,说是那男孩子脚底会有一个像北斗星的胎记。可是这个王国如此之大,有那么多的小男孩,到底是哪一个呢,于是国王暗中下了一道命令,把所有十岁以下的小男孩都杀掉了。”

    这招可真是狠,众人忍不住议论纷纷。

    “在这个王国的北方,有一座神山,山里住着一位老神仙,他有七个儿子,分别骑着白马守护着一座神山。小儿子贪玩,趁机骑着白马到了人间游逛,在这个王国遇见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互相倾心爱慕,有了一个孩子,那孩子的脚底刚好有一个北斗七星形的胎记。”

    众人不禁侧耳倾听,李立遵一听扯上了神鬼,顿时失了大半的兴趣,不过还是想把它听完。

    “骑白马的男人怕父亲发现自己擅离职守,所以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回神山一次,刚好那次他一离开,他的妻子就听说了国王的号令,她害怕儿子被杀,只得孤身把儿子藏在菜篮子里,带到郊外放到芦苇丛里。”

    众人的心也随着喇嘛的故事揪着,像等待着未知的审判一样。

    “等骑白马的男子回来,连忙跑去找失散的儿子,原本以为小男孩必定凶多吉少,没想到他不但没死而且还长大了不少,原来儿子在苇丛里天天有鹰鹫守护,日日有奶牛喂奶。”

    众人揪着的心这才放宽了些。

    “这个故事很快就在那个王国传了开来,山神也发现了,怕天神怪罪,连忙把白马男子召了回去!他那个留在人间的儿子后来成为了那个国家的国主,而他的父亲则一直守护着那座神山。”

    李立遵噗嗤一笑,继续往前走,心想真可笑,这种故事也有人相信,而且还是从喇嘛口中说出来。脚踩七星,能管天下兵,可一个不小心便可能是大奸大恶之人。

    可是故事还没有结束,李立遵刚走出两步,只听那人又说道,“那个白马男子回天庭后与上神生了一个儿子,那个孩子的左肩有一个天狼星形的胎记,像他的父亲一样,他派那个孩子掌管着一座下界的神山,那座神山就叫贺兰山!”

    李立遵突然停住了脚步,天狼星形?贺兰山?他像受了电击一样立即扭转头,可哪里还有人影?

    “刚才讲故事的喇嘛哪里去了?”

    “论逋,哪里有什么喇嘛?”红玉迷惑不已。

    “就刚才,在街边!就坐在那里讲故事啊,身边还围着一群人!”

    “没有看到啊!”

    “你是说我眼花吗?”

    李立遵大怒,抡起大手就给了红玉一巴掌,她捂着火辣辣的脸连忙跪在地上请罪。李立遵不理她,径直回了府邸,倒在榻上,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李立遵看见一人就站在他面前,鄙夷地看着他,好似他就是一堆臭狗屎般不值一提,他哪能被人这般践踏鄙视,于是抽出腰间的佩刀便砍了过去,只见那人仍然讪笑的头便咕噜咕噜滚落在地上,乱发遮掩的面庞仍朝着他,嘴角含着若有如无地笑意,他慌忙一提脚把它踹得好远,可是它又滚了回来,他再踢,它还是滚了回来,还张着血盆大口要把他吞下去,他一阵抓狂嚎叫,不想一挣扎却醒了。

    醒来后又见屋顶上雕刻着佛主割肉喂鹰的场景,他长舒一口气,心想幸好刚才都是梦境。

    这时,却听得一阵阵恼人的嗡嗡声,原来是一只苍蝇,他欲伸手拍它,却老是捉它不着,他一阵心急火燎,大喊道,“来人啊!来人啊!”

    “论逋!有什么吩咐!”

    李立遵暴怒,“说,你为什么要放这只苍蝇进来?”

    仆人无言以对,连忙把苍蝇赶了出去。这时,侍女利玛端来了解暑的水果,看着他白皙的面庞,凹凸有致的身段,李立遵兽性大发,把她摁倒在案桌上,一阵狂风骤雨式的轻吻。

    “论逋,论逋!”

    一个编辫子的侍卫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到了门口见李立遵正压在利玛的身上,慌忙转过身去。

    “什么事?”李立遵强压怒火。

    “论逋,圣旨来啦!”

    “什么?!”

    “大宋使者马上就到了!”

    李立遵大喜过望,之前的不快一扫而空,方才的兽性也烟消云散,心想大宋皇帝终于答应啦。

    他略微整理衣襟,连忙迎了出去。

    只见那使官一身绯色罗袍,腰挂锦绶,脚著白绫袜和黑皮屦。对于李立遵来说,这些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手中鹅黄色秀龙纹的圣旨。

    “李立遵接旨!”那使官一脸威严。

    李立遵连忙匍匐在地迎接圣旨,他的心砰砰砰直跳,甚至比那使官字字铿锵更有力道,“大宋皇帝圣旨,封李立遵为为保顺军节度使……”

    本来跪得很欢满心期待的李立遵一听立马就从地上蹦了起来,一手夺过诏书,可不是么?赵恒这老狐狸还真真切切只是给了他保顺军节度使一职,他之前就被封过节度使了,这次在节度使前面加个‘保顺军’,谁他妈稀罕这个。他要做的是赞普,赞普!对李立遵的过度反应,使官傻了眼,一脸惊讶。

    李立遵强忍怒气,满面笑容,“天使大人一路鞍马劳顿,想必是渴了吧!”于是吆喝到,“来人啊,赐酒!”

    “是,论逋!”

    眼见先有几人抬了几坛美酒,又有一壮汉抱了一个大瓠上堂,放稳后抽出腰间亮晃晃的大刀,跨擦从中剖开,然后取了半个大瓠盛满了美酒送至使官面前,整整比使官的肚子大了许多。

    使官原本因为天威受损怒气不止,可方才他们那一番盛气凌人的作态,仿佛要斩来使的气氛使他收敛了怒气,转而面露难色,“多谢论逋美意,只是本官不胜酒力。”

    “哈哈,大瓠之种,焉说无用?大人在大宋不胜酒力,不代表到了我们大蕃不胜酒力啊!”

    使官鼻子眼睛都皱到一块儿了,接过沉沉的大瓠,“我实在是……”

    还没等他说完,李立遵突然挥臂将大瓠掀倒在地,目露凶光,“还他妈不快滚!”

    使官不知怎的李立遵突然大怒,但他作为大宋使节的尊严不可受辱,口吃着反驳,“李、李立遵、你…”话还没说完就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扔了出去。

    这刚‘送’走使官,探子就进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出去了,李立遵越发坐立不安,他这股鸟气没处发,哼!原来,探子回报说大宋皇帝认为李立遵今日不甘心做厮啰‘论逋’,想做‘赞普’,说明此人野心勃勃,今日若是如他所愿,明日必定还会有更多要求,所以断不能接受上表。

    “保、保、保、保个屁!他赵恒竟敢如此瞧我不起!得让他看看老子的厉害!”

    李立遵想,如果他吃了闭门羹,还不发发怒气,那宋国就会果真当他是软柿子,想怎么捏,怎么捏。他的颜面何存啊?本来要他屈尊向大宋求个名分就已经很不爽了,他们竟然当他放屁,更可恨的是,刚才探子来报说是大宋竟然疑心他会犯上作乱,在与河湟的接壤秦州增加了兵力,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何不将计就计痛快地打一场!

    反正历任秦州的知州都不是什么好鸟,那秦州知州李浚喜欢取活人耳朵和心肝下酒,凡是俘虏的蕃人或党项人,捉了便撕裂他们的耳朵,挖了他们的肝,用佩刀切片然后涂抹上白盐,当场下酒。其实,在历史上这也不算奇事,无独有偶,当年后汉的藩镇赵思官就喜欢食人胆,还说,‘吞千枚则胆无敌!’,残暴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这李浚最终自食恶果,暴毙而亡,可他死后,下一任的秦州知州张佶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仅残暴,而且有脑子。一上任就打压吐蕃人,而且还在他们的居住地开办采木场,迫使有些部族不得不迁走,他还亲自帅兵射杀蕃部酋长。

    想到这里,李立遵一阵怒气难消,他们凭什么就要被欺压?他抱起酒坛子狂饮,“来人,去通知各部族首领,明日在紫寰宫集聚!”

    “是!”

    手下领旨离去,忽又折了回来,“论逋,这事要知会赞普吗?”

    李立遵给了他一个白眼,“我召集众人关他什么事!”

    “是!”

094 秦州城

    秦州人杰地灵,传说伏羲、女娲、炎帝、黄帝都是秦州人。当年汉时的飞将军李广就长眠于此,据说那守墓人已经在此守候了千年。虽然大多认为东晋陶潜的桃花源在武陵源,可秦州也有一个桃花源,据说猎人腐烂的箭馕至今还可以寻迹。

    秦州城楼是在大唐的基础上加固的,看上去高大威武,城门上大颗的金浮沤钉,显得肃穆森严,特别是如今天已经擦黑,城门紧闭,更是有拒人千里的陌生感。

    无法,看来今晚只能守城门了,蔡仲回在城墙下坐下,望着渐渐漆黑的夜,想到自家小茅屋内那匍匐的小油灯,还有不见踪影的晓月,他无法偿愿的仕途……

    ‘咚咚咚!’

    忽然,传来一阵巨响,只见一人举着拳头对着大城门一阵乱敲,城门上守夜的士兵不耐烦了,出来一阵臭骂,“他妈的,你不想活命了?”

    “我要进城!”

    “进你奶奶的城!你以为秦州城的大门是为你开的?你再不走开,小心我结果了你!”城楼上的守兵说着便驾着弓弩对准他。

    蔡仲回揉了揉眼,见那人竟然是那个穿碎花裙的乞丐!他生怕他出事,慌忙过去拉他,哪知他先是一愣,随即气势汹汹地对着城门上大喊,“去叫你们头儿来!”

    “你什么东西,还叫我们头儿!”

    “什么事?”

    这时,城楼上出现了一个大腹便便的统领,他睥睨着众人,一股居高临下之风让人不觉敬畏三分。

    “头儿,一个小叫花子在下面叫门!”

    “大孟,快给哥开门!”

    那人一愣,往城楼下一望,“小、小孟?你回来啦!”

    “啰嗦什么,快开门吧!”那碎花裙像是在命令属下一样,颇有些不耐烦,蔡仲回没想到,先前那岿然不动的大门竟然真的匍然大开了!

    蔡仲回回过神来,这才见那碎花裙正看着他,“愣什么,走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像木偶一样跟着他进了城,进城后,他们一路无语,男人不像女人聚到了一块儿就七嘴八舌,叽叽喳喳时间就过去了。男人和男人之间,多的便是这种沉默。他们一路穿过几条破败的小巷,来到一座单门别院里。大门上朱红的漆已尽数变黑,四周寂静无声,诺大的院子就一株孤零零的银杏。

    可一进了里屋,却是完全另一番天地了,小巧的家具摆设得井井有条,温馨有致。小孟径直进里屋了,蔡仲回不敢唐突,便在外堂等着。他左等右等,舒心地伸了伸懒腰,又换了多种坐姿,仍不见人影。

    许久,门外传来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便见一个梳低后髻的中年妇人走进来,她衣着简朴却干净整洁,一如她的屋子,不算美丽却清爽。蔡仲回正疑惑,却见小孟换了一身长衫从妇人身后闪了出来,此时的他形容干净,还有几分俊秀之感。

    “你还知道回来啊!”

    “我这不是去兴元府混了几年,还是一无所有不好意思回来嘛!”

    “一无所有?我看你不是一无所有啊,你还有脸啊,有脸回家!”

    小孟只好转移话题,向蔡仲回介绍,“这是我娘!”

    那夫人两眼直直得盯着蔡仲回,他有些不好意思,上前一步拱手道,“夫人好,晚辈蔡仲回。”

    谁知夫人用手肘顶开小孟走近瞧着蔡仲回,满脸欢喜,“哎哟,好面相!”

    蔡仲回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来回答她的赞赏,只是硬生生吐出了几个字,“夫人,叨扰了!”

    “叫我龚妈妈好了!哎呀,真是好相貌啊!”

    “娘,这话你刚刚说过了!”

    “说过了怎么,我爱说!”夫人口中念着,细眼中倒闪过一丝光亮,忙不迭拍了一下大腿,“你看我,光顾着说话,倒是忘了备茶!孟儿,孟儿,快沏一壶茶!”

    “诶!”

    正在这时,一清秀的姑娘徐徐迈了进来,她面对着他们,穿了一身水绿色的衬底,外罩了一件橘黄色的棉卦,茶壶一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扑溢而来,她给每人灌了一杯,当她侧身给蔡仲回倒茶的时候,传来一股幽幽的兰香。

    龚妈妈连忙介绍道,“这是小女孟儿!”

    突然,她眼里的笑意全无,甚至还多了几分恐惧,只见她像被什么吸引着往外望去,像是在听什么声音,蔡仲回也随之向外望去,除了那颗老银杏,什么都没有。他正回头想再饮一口茶,却见果真有两个黑影往堂屋走来,大家不禁佩服龚妈妈的眼力和耳力,可他们却从龚妈妈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得意。

    “娘!”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男人,除了满口石灰牙,再无吸引人的地方。

    “中孟!”一听中孟,蔡仲回想,难道就这个也是龚妈妈的儿子,可是跟大孟小孟却长得差太多。

    “娘!”

    那龚妈妈这时才发现中孟旁边还站了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的男人,白白的,细长的手指提了一大堆礼物,龚妈妈一见来人,不由得面色异常,像杀猪似的大声喊叫,“老头子,老头子,你快出来啊,这、这是撞什么邪了?”

    她转身就要往屋里走,中孟连连喊道,“娘!”龚妈妈不听,继续扯着嗓子叫,“老头子,你快出来看啊!”喊着喊着眼看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小孟连忙把龚妈妈扶到了里屋,蔡仲回帮着揉了揉她的太阳穴,不一会儿就醒了过来,醒来之后是又哭又闹,小孟也不安慰,叫孟儿把自己的房间收拾一下,让蔡仲回先休息。

    蔡仲回刚躺上床,突然一阵刺耳的声音让他睡意全无,他摸索着起身,刚走到窗边,就听到龚妈妈的声音,“谁半夜三更在外面吹口哨啊,有病啊?”

    “只要行得正,哪怕它鬼敲门啊!”传来一个男子戏谑的声音。

    “小兔崽儿,你敢挖苦我?告诉你,你肚子里面那点坏水,别以为我不知道,老娘我都清楚得很啦!”等她说完,那人继续吹,她没好气,“怎么?漫漫长夜,寂寞了吧!空虚了吧!啥好的不学,就学那讨人厌的夜猫子,冻死你这小子。告诉你,就算老娘这辈子都不能睡觉也不会同意你进我家大门。”

    “哼!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

    “你妈不是妇人啊!”

    ……

    吵闹声渐渐消停,可蔡仲回却一夜无眠。

    其实,一夜未睡的不止蔡仲回一个,是呀,这世间有时候让人安慰的往往是不止你一个。你觉得你最绝望,你最痛苦,你觉得就你一个人绝望,就你一个人痛苦,其实完全错了,绝望和痛苦是人世间的通病。这夜里,未眠的岂止你一个,岂止你一个?

    一大早起来,屋外白茫茫的一片,蔡仲回刚出门,便碰到龚妈妈急匆匆从里屋出来,她眼睛红红的,跑到院子中央井沿上用手绢把雪花包起来,使劲捏着往里屋去了,蔡仲回好奇,也跟了过去,却见龚妈妈又心疼又伤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正用装满雪花的手绢给中孟敷着嘴,边哭边骂,“为什么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子!你,你让我如何见人,我宁愿你终身不娶。”

    蔡仲回刚要转身,却被叫住,“你进来吧!”

    他颇为尴尬,“龚妈妈,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龚妈妈把手绢给他,“你帮我把这个给他嘴周围敷着,”嘴里还不断唠叨,“就这么没出息,就因为我没同意他俩的事,他就生气,这一夜满口牙齿落得一颗不剩!年纪轻轻的……”

    蔡仲回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竟然为情,伤成这样。原来,他是断袖之癖,昨天那个男子就是……哎,其实为情所殇的人又何止他一个,有多少人伤在心里,烙印越拖越深,也许这样痛在身上更好。

    “我不是因为昨晚的事!”

    “那是因为什么?”

    中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出口来,“娘,我得了绝症!”

    龚妈妈好似完全没有诧异。

    中孟见状重复道,“我快要死了!”

    龚妈妈仍是没有半分诧异,也没有快要失去至亲的惋惜痛苦。

    中孟心中一悸,突然发现此刻比死更难受的竟是连自己的母亲都不在乎他的死。

    四下无声,龚妈妈仍旧给他整理着床铺,“你这许多日子没有音讯,我就知道你没好事。”

    说着给他盖上了被子,“这段时日你想吃啥就跟我说,不要再出去乱跑了!”

    龚妈妈说完出了门,中孟竟然震惊得无话可说,回头见蔡仲回也是一脸震惊,他反而故作轻松道,“有多少个人,能像我一样,有机会死在妈妈怀里。”

    “娘!”

    正在这时,一人风风火火地进屋来,见到中孟一脸诧异,蔡仲回认得那人,就是昨晚城楼上的大孟。只见他身边有一个穿红戴绿的姑娘,只是姑娘那容颜,实在不敢恭维。蔡仲回感觉到龚妈妈有意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见人之前先戴个面具,才起身笑脸迎人,“这位是?”

    “伯母好!”那姑娘脆开门见山道,“我是来做你儿媳的!”

    好在龚妈妈这两天见怪不怪了,心态也平和,杀人不见血,“离地三尺有神灵,你可不要胡说八道,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他爹的愿望是,至少也得找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吧!”

    “我就是知书达理的啊!”

    “你?”龚妈妈把她一阵打量,“你的嘴巴那么大,嘴唇那么厚,眼睛那么小,髋骨又那么高,还满脸斑。”

    “这叫风姿绰约,妖娆妩媚。”

    龚妈妈转身又对着大孟挤眉弄眼低声道,“以后要是生个孩子长得像她可怎么办?”

    大孟摸着头,不知如何作答,哪知人家姑娘耳尖,“其实呢,小孩也不一定非要长得像我这般天生丽质,长得像大孟也不错啊,至少他还是人模人样的。”

    大孟也感觉姑娘说话过分了,连忙打圆场,“娘,柄柄还会写诗呢!”

    柄柄埋怨地小声嘀咕,“我哪有啊?”突然又大声说,“哦、哦,伯母你听好了:九九八十一,还在亭中立。”

    龚妈妈一脸诧异,虽然不明白,听起来云里雾里,但两眼突然光华万丈,“你会写诗?!你还识字?!哎哟,这么好的才学…”

    “这有什么难的,我爹爹会的比我多,我祖父就更不用说了。“

    龚妈妈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原、原来是书香门第出生的小姐!”

    “什么小姐,我在家排行老大!是大姐!”

    大孟清了清嗓子,急忙掐了她一把,她才住了嘴。

095 霜风劲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行人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行人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一大早,不知哪里传来奇怪的歌声。

    “不好了,不好了,边关出事了!”

    只见东巷口蹒跚着走过来一个老头子,他浑身颤颤巍巍的,见到龚妈妈才停了下来,“龚家妹子,要打仗了,要打仗了!”

    “陈老头,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是真的,如今秦州边关关系紧张,据说李立遵势力大增,已有三万之众,随时有可能引起战乱。”

    这秦州一向动乱不堪。几年前,恰逢秦州知州李浚暴卒,官家震惊之余,认为秦州是边塞要地,应该马上找合适人选去镇守。老将马知节极力推荐张佶,官家采纳了马知节的意见,改任张佶为左骐骥使,任秦州知州。

    以张佶多年在边疆,他对待番邦的态度一直强硬,手段辛辣。他一到任就在秦、渭州一带蕃人的居住地开办采木场,家园被破坏,蕃人不得已纷纷移帐迁走,可他不但不给蕃人相应的抚恤,反而变本加厉,不断扩大采木场,就连蕃人要采木都会被关押。

    其实,早在太祖时就有边将强取盗伐吐蕃部族在秦、渭一带的山林,太祖也多次下令制止,但是始终没有彻底解决,此次张佶一来,反而变本加厉,使秦、渭一带的蕃部走投无路,最终组织起来反抗。哪知道张佶也不是好惹的,他首当其冲,亲自帅兵射杀蕃部酋长,蕃部败走,纷纷投入宗哥城的李立遵帐下。

    张佶身边的谋士说,如今秦、渭一带,乃至环、延一带主要的威胁就是党项和吐蕃。只要处理好他们二者的关系,这边疆可保太平。得民心者得天下,要想边关平稳,也得得民心。谋士建议张佶和宗哥城的李立遵搞好关系,来遏制平夏地区的党项人,可张佶不听。

    双方关系愈演愈烈,就如这突如其来的霜风,令人惊悸,眼看大战在即,据说官家在长春殿召见李迪,让李迪去知永兴军,加强防守。

    秦州城这边可是骚动不小。

    要打仗了,人们除了恐慌就是惊慌,原本安稳得有些烦腻的日子突然变成一种奢求了。

    “真、真的要打仗了?陈老头,你不要骗我!”龚妈妈有些激动。

    “骗你做啥?”他牙齿还有稀稀疏疏两三颗,说话有些漏风,“听说吐蕃十万大军向秦州城来,已经拿下毕利城了!我这个糟老头子是没用了,你们赶快走!离开秦州城。”

    “可是,我们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能去哪儿啊!”

    “去哪儿都行,你不为自己想,也为小孟想想,大孟是守城的自然与秦州城共存亡,中孟腿瘸倒也无妨,可小孟……你们家小孟愿不愿不参军啦?要是不愿意,就赶快走!现在城里到处都在抓壮丁,不然被抓了去打仗,到时后悔都来不及了!”

    “是啊,谁愿意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孩子上战场送死?”

    “可是,他们能去哪儿?”龚妈妈干着急。

    “当然是找个地方去躲起来了。”

    “这、这躲到哪儿去啊?”

    眼看狭窄的巷子里瞬间涌出来很多人,龚妈妈逆着人群回到家,一阵疾呼,“小孟!小孟!”

    小孟从楼上下来,只见他腰间挎着一柄长剑,神色凛然。

    “你等等!”龚妈妈连忙回屋给他收拾了一个包袱,塞到他怀里,急忙催促道,“把这些带上!”

    小孟打开包袱,见是几件衣服,还有一些银两,不解道,“我带这些干嘛?”

    “你路上得吃喝吧!”

    “他们就驻扎在西城外,再说,军中有吃有喝,我拿这些干嘛?”

    “军中?”龚妈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去军中干嘛?”

    “参军啊!”

    “你要去参军?”

    “对啊!”

    “你又不会打仗,你去参军能干嘛?”

    “谁生来就会打仗!我可以学啊!”

    “打仗可不是好玩的,你、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龚妈妈带着哭腔。

    “你放心,我不会死了,要死也和吐蕃人一起死!”

    “不行,你不能去参军!你赶快离开秦州城!”

    “我不走,吐蕃军就要来了,我们走了,难道把秦州城拱手相让吗!”小孟拍着她的肩,“妈妈你放心,我们会打败吐蕃军的,不让他们进秦州城!”

    龚妈妈红着眼眶,嘴唇哆嗦着,“小孟!”

    “小孟!”

    龚妈妈想劝说却无词,只能一声声的呼唤着,仿佛想把他牵引住。

    “我跟你一起去!”

    说话的是蔡仲回,小孟看着他,噗嗤一笑,“你?一介书生,还是算了吧!”

    小孟语气仍是一如既往地戏谑,蔡仲回顿感被羞辱,“你看不起我?”

    “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你擅长的是拿笔杆子而不是刀剑!你寒窗苦读二十年,到头来因为一时冲动而丧命,这不是对你这二十几年努力的亵渎么!再说了,这天下想要真正的太平,得从更多人拒绝上阵打仗开始!”

    “那你为何又不拒绝?”

    “现在敌军都到门口了,不得先把他们赶回去?”

    “你这是诡辩!”

    “不管是不是诡辩,我有个不情之请,麻烦你帮我照顾我妈妈!”

    小孟说着微微一笑,背影在龚妈妈的泪水中渐渐模糊,渐渐消失,只剩下蔡仲回呆呆地愣在原地。

    “哎呀!累死我了!”这时,只见中孟一撅一拐的进来,他后面还跟了一个男子。

    龚妈妈泪水仍挂在脸上,“中孟!中孟!你怎么不往城外跑,倒是跑家里来了?”

    “满大街都是人,恐怕是到了城门口也出不去。”

    龚妈妈泣不成声,说话也有些结巴,“你说,这要、要打、打仗怎么不到吐蕃的地界上打,非得到我们秦州打!”

    “妈妈别哭了,小孟呢?”

    龚妈妈擦擦眼泪,“小孟出城参军去了!”

    中孟点点头,“你还是想个办法让碎玉躲一躲吧!”

    龚妈妈瞄了一眼他口中的碎玉,“我有什么办法!”

    “那怎么办啊?”

    “龚妹子,你听说古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吗?”刚才那老头突然道,“说是古时候有一个人失了一匹马,非常伤心,哪知半个月后,那匹走失的马带回来一群骏马,他高兴得不得了,哪知,过了几天他儿子骑着马却摔断了腿,那人悔恨不已,可正当这时,朝廷招兵,他的儿子因为残疾结果免于充军,其他人的孩子都上了战场,大多尸骨无存,那人虽然只有个瘸儿子,但是却一直陪在他身边。这福与祸,又怎么说得清呢?”

    龚妈妈擦了擦眼泪,点点头,进了屋,“孟儿,把门闩上!”

    中孟不知龚妈妈何意,龚妈妈转身问他,“他可愿意参军?”

    中孟使劲摇头,“当然不愿意了,那可是去送死呀!我们不要分开的!妈妈,你也知道我时日不多了!”

    忽又听到外面有人拥嚷,碎玉吓得魂出了窍,“中孟、中孟、你找个地方让我躲一下,求你了!!”

    龚妈妈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对中孟说,“我想过了,现如今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只是不知道他吃不吃得了这苦?”

    越来越近,好像有一群人过来了,靴子登得吱吱作响,碎玉几乎要瘫软在地,“我什么苦都能吃,还能有什么比丢了性命还苦的……”

    龚妈妈混浊的眼突然光亮,一把把碎玉拉到厨房,一面在墙角抓了一把蜘蛛粘网,把他手摁在菜板上,拿起菜刀就要砍,石灰牙的中孟大惊,“妈妈,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们要是下半辈子想平安过日子,就住口!”

    说着把灶头上一个脏兮兮的破布往碎玉口里一塞,中孟紧紧握着碎玉的另一只手,碎玉惊愕地哭喊,“我不要,我不要……”

    无奈这声音出奇地高亢,外面的人闻声就来敲门,龚妈妈死盯着碎玉,“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连我这老婆子都知道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碎玉惊惧得咬牙闭上了眼,这十指连心,痛得碎玉几乎晕厥。

    龚妈妈利索地把刚才摘的蜘蛛网蒙在他血淋淋而单调的手掌上,又将他嘴里的擦布包扎在手上,随即把切下来的手指扔进了灶灰里,故作镇定去开了门。

    “哎哟,官爷,你看老婆子这耳朵不好使多误事,让你在外面喝了这么半晌冷风!”

    那带头的一脸不屑,“少废话,大白天的门关得这么紧?”

    龚妈妈故作尴尬,把孟儿拉到跟前,“这不是闺女有喜了,不能吹风。”

    “你们家有三个男丁,一个已在籍,还有两个呢?”

    突然,他们看到了一旁的蔡仲回,“这个是?”

    大宋初立至今,官府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做人口登记,哪家有男有女有多少人都大概有个颠颠儿。今年招兵都是军营里小校亲自来招,招到了就归个人麾下,不再像往常招齐了统一分配,所以一个个特别卖力。

    “官爷你不要抓他,他不是我孩子,也不是秦州人!他是路过的!”

    “路过的?那他是不是大宋的?啊?”

    龚妈妈被吓得后退了两步,那领头的自顾道,“秦州城地处边关,关系着整个大宋的安危,只要是大宋的子民,都有义务上阵杀敌!”

    这时,中孟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那带头的看了一眼,“还有一个呢?”

    “小孟他出城参军了!”

    领头的不信,嘴一嘟,“搜!”

    不多时,那几个士兵就从里屋把碎玉找了出来,只见他手上鲜血涔涔。

    这时,一个小兵对那个领头的道,“我看那小子手上的血还是红色的,你说,他会不会是......”

    领头的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自己却问道,“你该不会是为了逃兵役故意自残的吧!”

    “怎么会呢!他想吃煎饼,磨面的时候冒冒失失的让碾子碾碎了,这才会来包扎。”龚妈妈连忙解释。

    “最好不是!不是我说你们,就靠你们这点觉悟,我们大宋何时能雄霸天下,何时能把燕云十六州从契丹的手上夺回来!啊?就连那小小的党项,人家每个成年男子都是闲时放牧战时皆兵,就连七八岁的孩童都抢着上战场,我们呢?就因为我们大宋人多,不用人人参军,大家就得过且过完全失了血性!现在秦州城人人自危,好像那吐蕃人有多厉害,好像上战场就是送死!我们不是送死,我们是去杀敌的!不要未战先败!”

    等到这出戏在众人的屏息声中散场,蔡仲回被带走了,中孟因是蹶子,他的朋友碎玉因为断手了而没有充军。

    由于朝廷这次‘招兵’可以说是顺雷不及掩耳之势,阵容也庞大,与他们同行的有许多从南方调过来的步兵,他们对北方的恶劣气候难以适应,已经是叫苦不迭。有的人胆小,从没离过家,一看那官兵舞刀弄枪也是吓得不行,又听说他们要去打西蕃蛮子,直吓得尿裤子,又是哭又是闹。

    那些官兵甚是厌烦,通常就是给他们一顿皮鞭吃肉,又不禁嘲笑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农。他嘴角有一颗大黑痣,眉毛左边明显比右边短了一截,“你这喉咙现在喊破了也没用,喊成了破锅锣也没用,还是省省吧,等到了战场上,摇旗呐喊,越大声越好!冲啊,杀啊!”

    看他张牙舞爪,有的人吓得躲到蔡仲回身后,那人更来劲了,突然屋外一人尿急,提紧裤子抓着那话儿把刀往地上一扔便夹着腿舒服去了。

096 武延川

    朝云漠漠,秦州城西郊外的武延川镇。

    东南方向来了两人,一人小个子、尖嘴猴腮却长着一对大大的耳朵,穿着一件蓝色的衫子,看不出年纪,另一人是着青布衣中年人,但眉宇间自有一种不凡的气度。

    这两人走到一块儿还真是让人费解。

    只见他们正要进一家酒楼,却见一个女人气冲冲地窜出门,那瘦子震惊不已,武延川的女人,这么特立独行?再看那柜台后面的掌柜,他细细的眼睛就一直盯着那女人的后臀,手却不停地拨着珠算盘。

    他俩就在门口拣了一张八仙桌坐下,一落坐,那瘦子的肚子就一阵咕咕咕咕的奏响了,他有点难为情地道,“肚子唱空城计了!”又恭敬地问旁边那人,“吃点什么?”

    那人双目炯炯,却有些焦急,“简单点,吃完尽早上路。”

    “是!店家!店家!”

    过了半晌,却没人来招呼,他四下张望,才见一个跑堂的过来,抱歉地笑了笑,“二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捡好吃的上几道!”

    “好嘞,稍等!”

    几乎是进厨房出厨房的时间就见他端了好几个菜出来,倒像是做好了只等上桌似的,上菜的伙计很是殷勤,“客官慢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好的,去吧去吧!”那瘦子打发了伙计,又小声地对同行那人说,“你先动筷!”

    “在外无需拘泥,你吃吧!”

    那瘦子点点头,赶紧夹了一块油滋滋的五花肉入口,原本一脸满足的表情却突然僵住了,他双眉拧紧,一阵呕吐感凭空涌起,他连忙捂住嘴,这时,只见同行那人也是眉头微皱,这下像是怀疑得到了应征,连忙大喊,“店家!店家!”

    叫了半天,却半晌不见人影,只见一个苦着脸的半老徐娘斜倚在柜台前,像是在想什么事。

    那瘦子又嚷道,“老板娘、老板娘,你过来呀!”

    那女人一愣,随即换了笑脸扭着腰款款走来,那声音只得把你骨头给酥掉,“哎哟客官,你吃得可好?”

    “好,好难吃!你这菜怎么一点不咸?清汤寡味的没放盐?还有这苦瓜,都没熟!”

    哪知那女人双眉一挑,“哟,客官挑剔着呢,有吃的就不错了,这苦瓜原本就叫半生瓜,谁说要熟?”表情里没有半丝歉意。

    那瘦子云里雾里,表情都变形了,那女人掩嘴噗嗤一声,“哎,你以出家人的口味,就算尝山珍海味也都是索然无味,你是来吃东西的,还是来吃调料的啊?爱吃不吃!”

    说完一副嫌弃的表情,转身扭着肥肥的屁股走了,刚走了几步,那瘦子又拍得桌子叮叮当当作响,“老板娘,老板娘!你回来!”

    那女人忍无可忍了,双眼像淬了毒般,但脸色未变,想必是那脂粉涂得太厚的缘故,“我说客官,你当我就伺候你一个呀!这武延川就你一个人坐得起馆子,吃得起饭?”

    那瘦子理直气壮,站起来大喊,“你伺候几个我倒不知,只是你尝尝、你尝尝。”

    “尝你个乌龟王八头。”那女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瘦子气的头顶冒烟,“你、你!”他还不解气,“誒,她、她什么态度。”

    旁边的中年人示意他坐下,“算了!”

    “可、可是!”

    中年人扬手让他镇定,他还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憋了回去。

    这时,之前那个伙计跑了过来,那瘦子气消了些,但口气不好,“你说说,你们炒菜不放盐还有理了?”

    面对那瘦子的叫嚷,那伙计好像一点不吃惊,“客官,盐十多文钱一罐呢!我们做小本买卖,你将就着吃吧!”

    那瘦子吹胡子瞪眼的,“盐贵啊?我管它贵不贵,我是来吃饭的。再说了,我又没叫你炒一个菜放一罐盐。”

    “官爷是刚来武延川的罢,可不知道这个事态。”

    那瘦子懊恼,“你怎么知道我刚来,再说了,这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凡事得讲理吧!你们还开这么大的酒楼,哪有炒菜不放盐的,说出去都是笑话!”

    那伙计道,“客官有所不知呀,这党项的西平王拓跋德明连年向朝廷上报饥荒,要求赠粮,这朝廷要是不许吧,三天两头有仗打,这朝廷若是许诺了他,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是让咱边疆老百姓来扛这个担子。远水救不了近火,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咱们武延川的百姓离那党项咫尺之遥呢!我们的日子可不好过啊,这阵子党项老是派兵入寇沧州和庆州,来如脱兔,去如飙风,弄得这边提心吊胆的。哎,我们现在是哑巴吃黄连,苦瓜攀苦藤,苦不堪言啦!”

    那瘦子连连点头,可转念一想觉得这牛头不对马嘴,用手指敲着桌子,“这国家大事,跟你们店炒菜不放盐有什么干系?”

    那伙计别扭地笑道,“这国家大事本是跟平民百姓无关,可是一旦有什么问题遭殃的准是咱们百姓。就像这牛羊打个喷嚏本来是件小事,可要是让蚂蚁给遇到了就遭殃了。那西平王拓跋德明原本掌管着夏州一带的盐田,我们也一向吃夏州的盐,可去年朝廷颁布盐禁,停止一切与党项的盐商买卖。这下可好了,诏令一出,吃盐都成问题了。”

    自从上古黄帝时夙沙氏发现了盐,它就成了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调味料。大宋的南方主要吃海盐,北方则主要吃党项的青白盐,可他们也不是非吃他们的盐不可,所以,大宋向党项禁盐也不是头一次,当年太宗在惩罚拓跋德明之父拓跋继迁时禁止青白盐贸易。

    那中年人眉头一皱,语气平缓,完全不似那瘦子一惊一乍,“朝廷禁盐是为了惩治番邦,再说大宋也有诸多产盐地,如昭化红盐,梧桐黑盐,吉兰泰白盐,你们怎么会没盐吃?”

    那堂倌一脸不屑,“朝廷惩治番邦就要让我们小老百姓遭殃啊,我们武延川镇的百姓,一向是向夏州盐田买盐的,夏州的青白盐色泽纯正不说,而且物美价廉,大宋的盐哪里吃得起。”

    “那你们这一年多就不吃盐?”

    “怎么可能不吃!”他压低了声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们还是有办法买到夏州盐的,不过就没那么方便了,得暗地里进行。”

    那中年人脸色凝重,“你们走私?”

    “客官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吗,这朝廷有政策小民就有对策,不然老百姓怎么活啊!”

    那店小二满心疑惑,“看你们也不像是本地人?”这话他之前说过,又旧事重提不过就是想知道他们哪里来。

    “我们从南方来!”

    “南方!南方好啊!哪像边关这么乱!三天两头不安宁,今天吐蕃蛮子闹事,明天党项蛮子闹事,真是一天太平日子都没有!”

    “你是说吐蕃和党项骚扰边民?”

    “可不是?”店小二提高嗓音,“吐蕃军和党项军每次来犯可是苦不堪言。我跟你说呀!那党项的蛮子一个个可都是杀人不眨眼,他们打仗可从来不搭锅灶的啊,什么牛呀,羊呀,马呀,咬断脖子就生吃!尤其是那个章埋族,听说就连那个西平王都管不了。”

    人总是这么计划着,这么希望着,未尝不是好事,如果一早就知道是非成败终是空,那一切都挣扎、奋斗、与彷徨又有什么意义呢?

    经过了唐末的动乱,和五代十国的割据混战,尚武和嗜血成了人世间的主导,各种暴徒游侠行走在世间,他们漠视法纪,以刀剑说话,给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早就希望有一个太平盛世到来。原本这些年来,大宋重文轻武,一片祥和,可北方的游牧民族却垂涎大宋的丰饶,不时烧杀抢掠,边关百姓苦不堪言。说来也是讽刺,有时候,文明却偏偏要野蛮来保护。

    “而且他们狡诈得很啦,只要一听曹将军来了,扔下锅碗瓢盆掉头就跑,连个人影都没。所以我们若是想捉弄他们,就谎称曹将军来了,他们就灰溜溜跑了!”

    “曹将军?”

    “是啊!就是曹玮曹将军啊,当年把拓跋继迁打跑的那个!”

    那瘦子朝那中年人眨了眨眼。

    他叹了口气,“可惜呀,曹将军会打仗,却不会捉硕鼠。”

    “硕鼠?”瘦子和那中年人同时问道。

    “对啊,就是像兔子那么大的老鼠,能飞能爬,会挖洞会游水,嘿,还会像人一样两只脚走路,把我们武延川一带的高粱大豆都给吃光了!”

    “这边的父母官就没有治这鼠患?”

    “还父母官呢,我看是爷爷官,我们都是孙子!之前那个知州,什么政绩没有,倒是喜欢吃党项人耳朵下酒!”

    “他对党项人凶残,兴许是把他们当敌人,只要对宋人好,那他就还算合格!”

    “你还真是不懂,我们秦州城什么人没有,宋人、党项人、吐蕃人,还有西域商人、辽人,我们虽然习俗不同,但是大家和睦相处各有所需,说实话,如果边关无官,就只剩我们老百姓,就不会有那么多战争!那个张佶,不尊重生命,没有人性,像这般心胸狭隘的人,根本就不适合做边官。”

    “我一路北上,风闻朝廷或许会派曹将军来做秦州知州!”

    那堂倌听了,双手一摊,瘦子不解,“难道你不高兴吗?曹将军可是好人!”

    堂倌抠了抠后脑勺,“他是好人,可好人也有可能做坏事!”

    瘦子突然起身,“胡说,他不会做坏事!”

    他身旁那人连忙示意他冷静,等他坐下,堂倌又揉了揉鼻子,“哎哟,难哦!”

    “边关日子过得这么艰难,你们就没想过南迁?”旁边那人突然问道。

    “南迁?南方有什么好,虽然说土地肥沃,可是湿漉漉黏答答的,听说还经常发大水!”

    果然土地是公平的,南北的差异不仅在气候,还在地形、人文。南方多雨,北方多风,南方湿润,北方干燥,南方的山被丰厚的植被包裹着,像个着青衣的姑娘,而北方的山却袒露着自己的肌肉线条,像个壮实的小伙子。

    可是,不管在南在北,它都有它的美,它的魅力,毕竟有谁会嫌弃自己的出生地呢,如果真有,那便是对那片土地不太了解,或是对自己不太了解。

097 命与运

    李立遵的探子来报,说是宋庭撤了张佶的秦州知州一职。

    原来,几年前,恰逢秦州知州李浚暴卒,于是朝廷派了张佶去知秦州,可他一到秦州,就大肆准备在秦州设置弓门、冶坊、床穰、静戎、三阳、定西、伏羌、永宁、小洛门、威远等十寨,还决定浚壕三百八十里,这原本是利民的好事,可是浚壕修寨需要人力财力,张佶倒是爱民如子,可是只限于汉人,他下令要求在秦州的党项厢兵与羌人服役修寨,而且完全无偿,没有一点酬劳。

    这样一来,人力有了,而且也不花费财力,可是党项人和羌人也是人,他们哪能乖乖地为张佶所驱使,为了让他们死心塌地地修筑城寨,张佶一不做二不休,派人把他们的家人扣押起来做人质,有的直到快要病死了都不放。

    原本拓跋继迁死后,党项万山、万宇等部在宋庭的招安抚恤下投了同属于永兴军路的环州,官家还对他们两部封边关团练使、赏金银绸缎和土地,边关看似一片祥和。可是张佶一上任便带兵侵占党项人在环州原有的土地,不时派兵掠夺党项人的牛羊马匹,甚至还在环州一带向党项部落强制推行汉地的剥削制度,‘和买’粮草,所以秦、环州一带的党项人又纷纷逃回他们的原主西平王拓跋德明的帐下。

    这样一来,张佶的铁腕镇压不但没有起到相应的震慑和安定作用,还起到了反作用。加上这两年,党项的西平王拓跋德明频频向大宋称臣,大宋与党项的关系渐渐缓和,朝廷开始致力于边境安定,而张佶多年在边疆,对待番邦的态度一直强硬,手段辛辣,引起多方不满,所以宋庭就把他调到邠宁路任钤辖,而改派德高望重的曹玮出任秦州知州,兼缘边都巡检使、径原仪渭州镇戍军缘边安抚使。

    曹玮这些年来辗转渭州及边疆之地,深知边民之苦,他一上任就在开始修筑工事,并派人暗中打探李立遵的动向。他废除了张佶在任时的一些强霸政策,譬如之前李立遵故意怄气,派人去秦州采伐,张佶在多次驱赶后干脆派兵过去把他们都抓了起来。后来李立遵遣使前去索要,张佶断然拒绝之后就派人着手在边关招兵买马,可是过了一段时间鲜有成效,张佶觉得这样没有效果,为了展现自己的决断威风,他直接派人强制符合条件的壮丁入伍。

    曹玮上任后马上废除了这个政策,边关百姓总算舒了一口气。

    可曹玮越是有条不紊地经营着秦州城,李立遵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他得知曹玮在秦州城外修筑工事,满腹怒火,他觉得曹玮就是故意做给他看,让他知难而退。曹玮虽然用兵有道,当年数次大败弥雅的拓跋继迁,可那又如何,哼!老子怕他吗?

    他气氛之余,一个人喝起了闷酒,却越喝越气愤,怒火在胸中燃烧难以熄灭,好似那酒下肚便被怒火燃烧了起来一般。

    “来人!”

    “论逋!有何吩咐?”

    “让那个泥婆罗公主过来陪老子喝酒!”

    “是!”

    听命的离去后,不一会儿,泥婆罗公主萨娅就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走来。她已经换上了吐蕃的装束,和大多的吐蕃女子相比,她略显苍白,而且相比之前瘦了不少,人也憔悴了不少,如果说当时刚来宗哥城的时候她是三春的桃花,如今便是深秋的菊花了。

    李立遵先自己喝了几杯,又给萨娅公主斟了一杯,萨娅看了一眼扭过头去。

    “你喝呀!”

    “我不喝!”

    见她一直愁眉苦脸的,李立遵心头更不是滋味,“妈的烦死了,我让你喝!”

    “想喝你自己喝!”萨娅也不是被吓大的,好不畏惧地盯着李立遵醉醺醺的双眼。

    李立遵一掌拍下,一手扭过她的头,一手抡起酒杯就往她嘴里灌,她天生抗拒,呛得满脸通红,李立遵仍不管,又斟了一杯灌她喝下,她咳嗽了一会儿,李立遵又斟了一杯正欲灌她喝下,她面色一变,突然哇的一声吐了李立遵一脸。

    李立遵震惊之余缓缓用袖子擦去满脸的呕吐物,他借着酒劲抡起手掌就甩了萨娅一巴掌,萨娅像一片秋叶一样痛苦地趴在地上,脸上火辣辣地疼,眼泪也不争气地流出,模糊中眼前那红艳艳的毡毯更是晃得她一阵晕眩。

    可在李立遵眼中,她那娇弱无力的状态是那样让人蠢蠢欲动,都说酒是色媒人,李立遵见了她这样,更是心神荡漾,像匹发情的饿狼,扑了过去。

    等到他发泄完,酒气还未消,带着一阵燥热歪歪扭扭地出了大拂庐,却见一人站立在大拂庐外,头发被夜风吹得凌乱,都结了露珠,李立遵醉醺醺,只见那人前额一块通元玉,衣袖上镶着晶莹剔透的青玉,略微蜷曲的头发上面点缀着红缨。

    却是纳斯结!

    “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嘛?”李立遵没好气地问道。

    “我在这儿等候论逋!”

    纳斯结眉头耸动着,也不正眼看他,李立遵莫名地恼火起来,“你走吧!”

    李立遵觉得自从让纳斯结做了凌温的贴身内侍后他就变了,原本是让他帮自己打探凌温的一举一动,可他却越来越偏向凌温。

    “论逋!”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李立遵厉声拒绝道。

    “舅舅!”

    李立遵刚转身,就听到他这一声舅舅,叫得凄厉,让人动容,不禁停下了脚步。

    “舅舅,你听侄儿说!”他左耳的大耳环在夜色中闪着冷冷的光,“无论你之后要做什么,还望三思!”

    李立遵刚被一番云雨浇灭的怒火又升腾了起来,一副难以置信的面容甩向纳斯结,“纳斯结,连你也反对!”

    “舅舅,不管这场‘战争’我们胜利与否,输的都是我们。河湟现在刚刚统一,只要有一点小小的波动,都会成为一盘散沙,你认为自己在前方征战,那些部族的首领会贴上自己的家当陪你玩命?你赢了,惹怒的是幅员辽阔兵力雄厚的大宋,弥雅也有可能趁人之危,如果你输了,他们不会雪中送炭。”

    李立遵不说话,纳斯结继续理论,他一向有点害怕这个舅舅,可此时却像吃了雄心豹胆了,“上次佛珠的事已经让各部落首领觉得你和赞普互生嫌隙了,如果你和大宋公然开战,难免会有人趁机另有所图啊!”

    纳斯结苦口相劝,“你难道忘了,当年你南征北伐平息各部叛乱战功累累,但还是不时被一些部族逼到走投无路了吗?有了达玛的后人欺南凌温之后,谁还敢动不动就联合起来对付你?我知道,恢复吐蕃王朝是你的梦想,可是有时候梦想的道路上不是你一个人就走得下来的,而且也急不来,再说,赞普也跟你有同样的愿望。”

    “你长大了是吗?现在开始来数落我了是吗?还用赞普来压我是吗?”李立遵接连几个疑问,像那暗夜突发的响雷。

    眼见李立遵还是倔强不已,纳斯结不再劝了,反而淡淡地说,“舅舅,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打这仗。”

    李立遵突然像发恶的虎豹一样盯着纳斯结,眼中的怒火透着杀人的气息,纳斯结却出乎意料地毫无畏惧,“因为你不甘心,自己费尽一生经营的东西到头来不是自己的,而输给了一个拥有高贵出生的人!”

    “高贵?”李立遵瞪着双眼,暴跳如雷,“那像个木头人一样的小子高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刘邦布衣出生尚能一统天下,我李立遵有什么不能?有什么不能?”说完一脚踢到墙上,仍不泄气。

    “可他就是高贵,生来就是,他手无缚鸡之力却众人敬仰,舅舅雄才大略却要处处周旋,这就是命运!!”

    “命运?老子命好不好,高不高贵,老子说了算!”

    纳斯结不再说话,默然离去。那背影,就像在做一场决绝。李立遵嘴上虽然不停骂他,可内心还是受到了那股情绪的影响。

    这世间本来就不公平,上天有时候就是会特别眷顾一些人,但是它所谓的眷顾,也许那些受眷顾的人根本就不需要,或者根本感受不到。

    “论逋!”

    “什么事说!”李立遵几乎是呼喊着。

    “论逋,甘州叶落仡派兵攻占了凉州城!”

    “什么?”

    没想到夜落纥这老头也是有几分骨气,拓跋德明封锁了凉州道,他就派兵攻破了凉州。自从拓跋德明两年前再次在六谷部的手中夺下凉州后,派了汉人苏守信守凉州,还给了他七千兵力,可谓是大手笔了,没曾想这下夜落纥还是攻破了凉州城,连夜落纥这样一个快入土的老头都这么雷厉风行,取自己之想要,他李立遵正当壮年,有什么理由犹豫?为内心真正渴望的去改变,甚至去冒险,不要问值不值,那不悔便是最好的答案,有时候,固执和倔强,缺是支撑一个人继续向前的动力。

    “来人,去叫赏样单和厮顿来!”

    “是,论逋!”

098 送信人

    赏样单和厮顿连夜来到了李立遵的大帐。

    他们俩分别掌管着两个部落,也是李立遵的心腹。赏样单肥头大耳的,穿着吐蕃特有的氆氇,束着毛带,毛带上挂着银铜等饰品;而那厮顿则高高瘦瘦的,身着丝织品,戴着金银饰。

    “论逋!”

    “你们来了,快坐!”李立遵大喜过望,连忙支开众人,只留下二人。

    桌上早按李立遵的吩咐摆满了各种吃食,奶酪、肉羹、牛羊肉以及美酒。

    “论逋,这么晚了,有什么要事?”

    “不是要事,是大事!”

    赏样单和厮顿相互对望一眼,“什么大事?”

    “秦州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赏样单道,“听说宋庭把张佶撤了职,派了渭州知州曹玮来任秦州知州。”

    李立遵点点头,“大宋皇帝这是信不过我,派个老奸巨猾的跟我斗!”

    “论逋,我看那曹玮不像张佶那样,他一来不仅废除了张佶在任时的暴政,而且还开始修城筑寨,秦州百姓都夸他呢。”厮顿一直不说话,这下一开口,却是反驳李立遵的。

    “论逋,我看他是以此收买人心,他要是真好,那为什么没有把之前张佶扣押的兄弟放回来!”赏样单倒是对曹玮没什么好印象。

    李立遵不置可否,又问道,“凉州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夜落仡从弥雅手中夺取了凉州!”这次却是厮顿回答的。

    赏样单道,“夜落仡那老头还真是誓不罢休,跟弥雅人杠上了!”

    李立遵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忽然俯身在他们中间,“你们也跟了我这么多年了,应该知道我的秉性,就连夜落仡那个老鳖都把凉州拿下了,我李立遵在秦州与大宋周旋多年,得到了什么?”

    赏样单眼睛一溜,接道,“大宋不过当我们吐蕃是颗棋子,是牵制弥雅的工具,他们才不会关心我们的死活!那秦州大片的林地他们宁愿荒着也不让我们动分毫!着实让人气恼!”

    厮顿却有不同意见,“就算大宋有意让我们与弥雅互相牵制,可他们年年对我们封赏有佳,而且我们也没有和弥雅动兵!”

    “封赏?那弥雅人夺了大宋多少座城池,如今假装臣服,大宋不是照样封赏?我们就是太老实了,不敢越雷池半步,就不会有半点好处!”

    厮顿道,“弥雅还有契丹撑腰,所以大宋为了防止弥雅倒向契丹必须加以笼络,而我们与契丹之间还隔了一个弥雅,如果一旦与大宋撕破脸皮,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

    “什么灭顶之灾,那都是你自己吓自己!”

    “你!”

    “你们不要吵了!”一直在旁听他们理论的李立遵突然道,“大宋虽然有几十万兵力,可是大多数用于防止西北面的契丹还有北面的弥雅,至于南面的交趾和真腊,西面的我们,他们只是象征性的派兵把守,我让人打听过了,大宋在秦州的驻兵不到一万人。”

    赏样单忽然起身,“论逋,我们干一场吧,我们有三万兵力,这就出其不意拿下秦州,以后我们还愁没有木可伐么,没有水可饮么?”

    秦州古称天水,在陇山以西,秦州扼巴蜀之境,限河湟之城,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力争之地。

    “论逋,不可,我们虽然兵力略胜一筹,可是一旦开战,大宋若是从东面调遣兵力以御之,我们不一定有胜算,再说如今统领秦州的是曹玮,他是什么人,大宋开国大将曹彬的后人,当年野心勃勃的拓跋继迁都被他打得惨败!”

    赏样单气愤道,“厮顿,你这是长他人志气没自己威风!”

    “那张佶虽然不仁,可在秦州的时候大兴筑城,如今秦州城外已有差不多二十多个军寨,都是为了防止我们东进,即便我们人多,也不见得会占上风。再说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拿下秦州,名义上秦州是大宋的,可我们有几十个部族生活在秦州,实际上早就把秦州一分为二,大宋一半我们一半,这不是最好的局势?”

    “既然一人一半,那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的伐木工?为什么?因为他们还是以为秦州是大宋的!再说,从大唐开始,秦州就是我们吐蕃的领地,直到现在,住在秦州的吐蕃部落大大小小也有四十多个,我们一天不正名,他们就一天没有好日子过。”

    “如果说以前李浚和张佶统领秦州的时候他们日子不好过倒也说得过去,可现在统领秦州的是曹玮,他可不是个纯粹的武夫!”

    “厮顿,你对这个曹玮印象这么好,干脆投奔他去得了!”

    “赏样单,你!”厮顿转向李立遵,“论逋,我是为了吐蕃人的生存,现在虽然有些困难,但至少无生命之忧,可一旦开战……”

    “厮顿,”李立遵突然打断他,“你的目光太短浅了,只关注当下的生死,如果我们拿下秦州,那是造福吐蕃万代的事!”

    “可是论逋……”

    “你不要再说了,我意已决,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小瞧了我李立遵!”

    其实,秦州的摩擦早就有了,李立遵之所以最近特别激进,是另有原因的,只是赏样单和厮顿不知道罢了。

    宴后,赏样单和厮顿都各自回了自己的领地,厮顿心里久久不能平复,他们的族人就住在秦州附近的南石城,如果一旦和大宋开战,那他们的族人……

    他也不敢继续想下去,一个人继续喝起了闷酒!

    不多时,一个老奴慢悠悠跑了过来,“酋长,有你的信!”

    厮顿接过,醉眼熏熏地一看,突然站起了身,愣愣地望着前方!

    那老奴觉得奇怪,“酋长,可是有什么事?”

    厮顿这下听了他的呼唤,回过神来,“没什么!”

    “那我下去了!”

    厮顿点点头,忽又道,“慢!那送信的人呢?”

    “就在门外,我去邀请他进来!”

    厮顿摆摆手,“不必了!”

    “那我下去了!”

    “慢!”

    厮顿又一声‘慢’,老奴连忙停下来转过身,“酋长,还有什么吩咐?”

    “我问你,如果有人让你去做一件事,这件事一旦成功了,你的子孙后代都将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只是,你现在的家人可能会因此丧命!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去做?”

    那老奴眼睛周围的皱纹就像米浆上漂浮的油脂,他看着厮顿,坚定地摇摇头。

    “为什么?”

    “酋长,恕我直言,谁要是给我保证千秋万代我一概不信,我们吐蕃王朝也不过几百年,以后的事情千变万化,谁能说得准。我的后代怎样我不知道,他们虽然是我的后代,可是我此生跟他们不会有交集,而我现在的亲人才是最实在,我为什么要为了还不存在的后代去牺牲现有的亲人?再者说,酋长你说的是一旦成功,看来这件事也不一定会成功!”

    厮顿听完,如醍醐灌顶,他两眼放出光芒,“我知道了!”

    厮顿随即张开纸笔奋笔疾书起来,等写好了,封存好后交给了老奴,“你把这个交给那送信人!”

    老奴迷惑地走了,留下厮顿一人在原地。他望着夜空,眼角滴下一滴泪水,口中喃喃道,‘对不起,我要惜取眼前人’。

    接连几天,老奴多次给厮顿送信,每次都和第一次的情景一样,可是老奴也不识字,不知道是什么,他只觉得那送信人有些面生,可酋长的事,他也不敢多问。

    可是最近一次他却更加迷惑了,因为那个送信人还带来了一个中年人,那中年人长得斯斯文文的,一点都不像吐蕃人,他腰上的那根玉带上镶着各种金银玉石,看得他老眼都晶亮了几分,令他诧异的是,酋长还热情地接待了那人。老奴伺候厮顿这么些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中年人,相信他们也是第一次见面,可两人却相谈甚欢,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可是他见那中年人临走前把腰上的那根亮晃晃的玉带解下来送给了厮顿酋长!

    那人走后,厮顿好似特别开心,让他吩咐下去准备大宴,他猜想定是有什么喜事,高高兴兴地照办去了。可是偶尔经过酋长的房间,却见他有时又愁容满面。

    不管怎样,在他们的精心准备下,当夜幕降临时,大宴随着弃山星开场。

    大宴准备得颇丰,炒面、糌粑、扁食,酸奶、奶酪、干果,还有青稞酒、牛羊肉无一不全。宴会邀请的人除了酋长管辖下的各部族长,还有赏样单酋长。赏样单酋长是那种能如牛海饮的人,而且几乎是千杯不醉,他喝到兴处,给厮顿讲起了自己的精彩经历。

    “我告诉你厮顿,那个秦州知州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竟然悄悄让人给我送来劝降信,让我背叛论逋!你说,我怎么可能背叛论逋?”

    厮顿一听,面色微凛,“那你是怎么打发他们走的?”

    “打发?”赏样单红着眼睛,“我还需要费脑筋打发他们?你也太抬举他们了!”

    “那……”

    “我把他给杀了!”赏样单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拉刀的动作。

    厮顿先是一愣,随即随着赏样单大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那笑声中带着猖狂、带着恣意,也带着疲惫、带着不确定。

099 边关月

    烟漠漠,风凄凄,寒雨滂沱,渺渺荒原上散落着如云朵般的军帐,四下里并无硝烟,满地散落的弯刀、戟剑、盾牌、马鞍都被雨淋了个透。肆意的雨声夹杂着雪花掩盖了一切纷繁,不多时朔风骤起,渐渐雨势稍歇,但雪花仍簌簌落下。

    军营的营帐像一团团白云伫立在荒原上,帐内灯火昏昏,隐隐传来人声。

    “岁暮阴阳,催雪短景,边关冷月,胡剑霜花。”

    此时帐外雪霁寒霄满天地,帐内烛光晃晃,人影悠悠。只见帐内铺着厚厚的毛毡,烧着暖炭,吟诗之人身材并不高,但满脸英气逼人,举止头足之间浑是派头,此人正是如今的秦州知州曹玮。他虽作为秦州知州,却很少在知州府,而是以军营为家。

    忽然,帐外侍卫蹿动,不久便有一人咯噔咯噔大步踏进帐来。此人身型极是魁梧,胡子花白,满脸横肉,身着铁甲战衣,衣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花,他进屋二话不说,忙着褪下甲胄,由于平时穿衣都是有小兵帮忙,他这下自己来可是着实找不到门路,曹玮一见来人,微微一笑,“呼延兄,小夫人我已差人安置妥当。”

    他正欲卸下马靴,刚脱到一半,方才听见曹玮的话语,像本来好好的一张脸顿时肉不知道往哪儿长了,不禁张口结舌,“什、什、什么?”

    因靴子脱到一半而他又没捞着凳子坐下再脱,只是呈金鸡独立的姿势,这时便不自觉原地转了两圈,一个重心不稳,一屁股摔倒地上,他仍顾不上这时的窘态,声音像阉了传宗接代的玩意儿似的变调撕扯着,“什么?我那浑家过来了?”

    他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见曹玮连连点头,他突然横眉竖起,抓狂似的嚷道,“我说老曹,你这可就太不厚道了!哎呀!”

    说话时捏紧拳头捶着毛毡,却因毛毡太厚发不出声响,好似不解气,又在自己的脑门拍了一掌,“你,你就不能说我外出刺探军情,三四月之内不再回来了么?”

    曹玮道,“读书人不打诳语!”

    “我就听说过出家人不打诳语,没听说过啥‘读书人不打诳语’。就你们这些读书人,一点义气都不讲,”但又无可奈何,说着双拳在地上重重一摞,顿时桌上酒杯砰砰作响,“哎!你可害苦我了哇!”

    曹玮眯眼一笑,问道,“你这马靴还要不要脱?”

    “哎,我不跟你说,说也说不过你!”原来,他就是靠山王呼延丕显,自从当年在石门川大败党项拓跋继迁之后,呼延丕显对曹玮可是亲近有加。

    “将军!”帐外忽听人声,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进来!”

    曹玮话音刚落,只见进来一位戴毡帽的士兵,毡帽上还沾着雪花,他身后的两个士兵正绑着一人,“将军,我们巡视的时候发现营外有一人来路不明,直喊着有东西要呈送与你,恐有诈,于是将他绑来!”

    只见那人画皮靴、黑头囊,肩上斜挎着一个包裹,他高昂着头,“我有东西要呈送曹玮!”

    见众人只是盯着他,他重复道,“我有东西要呈送曹玮!”

    “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那人见他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白面人,吃惊道,“你就是曹玮?”

    “放肆,曹将军的名讳岂是你叫的!”

    “无妨!”曹玮示意手下冷静,又问道,“你是?”

    “是厮顿酋长让我来的。”

    “哦?酋长可好?”

    厮顿是吐蕃人,他是李立遵的心腹,曹玮来秦州后,打听到李立遵的两个心腹赏样单和厮顿,于是便有心接触,可是赏样单将他派去的人杀了,厮顿却跟他书信往来了几次,后来双方还私底下亲见了一次,曹玮还将自己的玉带解下来送给了他。

    “很好,他让我把这礼物带给你!”

    那人将挎在肩上黑乎乎的包裹解下打开来,愣是像呼延丕显这等莽汉也被这礼物弄得瞠目结舌,因为那是一颗人头!

    “这是?”

    “这是赏样单酋长的人头!”那人颇有些自豪。

    曹玮心下感叹,他当初与厮顿会面的时候就曾试探他的诚意,‘我听说赏样单酋长经常去阁下的帐里,你能为我取下他的首级吗?’厮顿当下愕然,但还是答应下来。没想到,他果真兑现了诺言。

    “告诉厮顿酋长,他的心意我明白!”

    “他的心意在这里!”

    那人说着在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曹玮,曹玮读着读着喜上眉梢,信上说,厮顿会于今晚凌晨带领全族人把南石城献给大宋。

    曹玮大喜,和呼延丕显一整晚未合眼,好在顺利从厮顿手中受城。受城后,曹玮连忙上表官家封厮敦为顺州刺史,以示标榜。他们直忙到天大亮,欣喜和疲惫共存,曹玮让呼延丕显回帐休息,呼延丕显咕噜咕噜喝了一碗茶便回去了,却不知一场更大的战争等着他。

    屋外严寒让人清醒,屋内的温暖又往往让人莫名烦躁。

    “你昨儿个一大晚上都到哪儿去了?昨晚风高雪重,奴家苦苦等了一个晚上,你、你好狠心啊!”帐内涕声嘤嘤,正是呼延丕显的小妾冯氏,此人一双细长的媚眼子,吊骚眉儿,最是那一娇嗔,已让人怜之又怜。

    呼延丕显这人直肠子,做事不愿拐弯抹角,也不善言慌,这下却也豁出去讲了违心的话,“不是军中有要事要办嘛!”

    哪知冯氏当即反驳道,“你少蒙我了,一大早有人说在高梁垛子里发现了你,还,还呼呼大睡!”

    呼延丕显一听立时提高了嗓音,“谁,谁说的?”说着往帐旁伺候的两人狠狠瞪了一眼,转身又对着冯氏,“这大冬天的,哪里来的高梁垛子?你别听人瞎说,你要不信,可以问问曹统领!”

    冯氏不再言语,只是啼哭不已,呼延丕显无奈,“军中真有严令,女子不得入内,为了你此行,曹统领为了我开了先例,此后大家还不知道怎么说我这个靠山王。”

    冯氏泪眼婆娑,把头扭到一边,呼延丕显无话可说,只是独自斟了一杯酒囫囵下肚。

    突然,帐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个拉长的声音----‘报!’

    马背上的人麻利地翻身下马,刚要入账却和屋内冲出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没站稳往后仰了过去,摔在厚厚的雪地上,却听人骂道,“妈的!急什么,急什么?”却没人比他急。

    那人侧身半起身,见撞倒他的正是呼延丕显,“呼延司马,吐蕃军来了!吐蕃军来了!”

    “在哪儿?”

    “在、在枫亭镇那边。”

    “走!带上一班人马随我去!”他一转身就看见李方他们几个在旁边贼眉鼠脑小心翼翼地探视着,“你们几个,也随我先过去!”

    “啊?是!”李方支支吾吾,怎么就被发现了?刚才还笑意满满的一张张脸庞顿时都一片阴郁,虽然自从从军那一刻,谁都做好了打仗的准备,可是战争真正来临了,谁都不会如此洒脱。

    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枫亭镇的时候哪里还有吐蕃军的身影,只剩下满目苍夷,痛苦卷缩在地的百姓,杂乱的街道,一颗颗散落的灵魂,无处皈依。几天前这里还是一片繁荣安宁的小镇子,可恶的战争,瞬间就摧毁了老百姓经营了一生的东西。

    呼延丕显极为愤怒,嚷着要穷追不舍,把窝囊的吐蕃军给碎尸万断,可是他们往哪边跑了呢?他四下寻望,见一个人在街边的门口探出一个头来,他大跨两步揪起他的衣领把人提到了半空,“说,吐蕃蛮子跑去哪儿了?”

    那人吓得直打哆嗦,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李菁连忙上前,“司马,你放他下来慢慢说。”

    那人着地后终于深深吸了口气,李菁语气温和安慰道,“你说,吐蕃军往哪边去了?”

    “不、不、不知道啊!”

    “什么?”呼延丕显额上青筋暴起,胡子上还沾着夜露。

    那人浑身哆嗦着,“他、他们一来,我们就躲在屋里,往常他们还会进屋抢,这次却没有,等外面没了动静,我、我就想出来瞧瞧…”

    原来,接连月余,李立遵都没有公开会曹玮,只是东抓抓、西挠挠,想把曹玮弄疯狂些才是。这样的场景,他们最近已经遇到好多次了。

    大家面面相觑,一团雾水。

    “呼延司马,吐蕃君往那边去了!”

    呼延丕显看说话的是一个斯斯文文书生气质的年轻人,不置可否,“你怎么知道?”

    “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进屋抢劫,说明行事仓促,并且人数不多。往西北是大道,他们可以加快行军速度,可也利于我军追赶,而往南的道路狭窄险峻,不利骑兵,他们会选择那边。”

    只见他说话时那神态似成竹在胸,呼延丕显很少遇到如此临危不乱的年轻人,特别是文质彬彬的那种,他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蔡仲回!”

    “小子,你要是说对了,重赏!可要是错了耽误了战机,我要你的脑袋!”

    那蔡仲回还是一脸坚定,呼延丕显略微思肘,往马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随即往蔡仲回所说的方向放马飞奔而去。一路经过一地乱石,蔡仲回的马匹没钉马掌,一吃疼差点摔倒,等到一片开阔的山拗口,见到满地的牛羊,随地还散落着甲胄,“妈的!知道老子来了,又让他们给跑了!追!”

    那蔡仲却突然阻止道,“司马不可,兴许这是他们故意制造的陷阱!声东击西!”

    “罗里吧嗦,陷阱陷阱,打仗的时候逃命要紧,哪里有那么多闲情去制造陷阱!”

    “司马!”

    随着一阵疾风,一快马忽至,“司马,李立遵集结厮鸡波、李磨论各部三万余兵马攻打秦州!”

100 会秦州

    听说赏样单酋长被刺杀,就连厮顿也带领全族人把南石城献给了大宋,而受城的正是那秦州知州曹玮!

    李立遵怒不可恕,再也不要什么小打小闹了,他马上集结厮鸡波、李磨论各部三万余兵马,扬言要“于五日后下秦州会食!”曹玮读了战书以后,冁然一笑,想不到李立遵还附庸风雅,学曹孟德写给孙权的‘会猎于吴下!’

    笑归笑,曹玮随即出兵,迅速回击厮鸡波、李磨论两部,使之溃散。

    听说厮鸡波、李磨论两部被曹玮击灭时,李立遵正在帐内饮酒,他脸色泛红,酒意醺醺,捏着拳头狠狠地砸到案桌上,“曹玮,我李立遵跟你势不两立!”

    “论逋,马波腊族长到!”

    “快请!”

    “鱼胶缠首领到!”

    “请!”

    “论逋!”只见那鱼胶缠首领是个清瘦的高个子,披着狐皮敞篷,帽子上插着雉鸡翎羽。

    陆陆续续其他部落首领也一一到齐,这时,侍女们鱼贯而入,两人一对地双手捧着大托盘,托盘上盖着丝绸,看不清是什么物件。

    等到她们把那案桌摆满了,在李立遵示意下,侍女们缓缓揭开丝绸盖布,东西见光的一刹那,只见他们一个个眼睛发亮,不时地发出啧啧赞叹声!

    “六种勇饰?”

    马波腊族长眼眶发红,颤抖着声音问道?

    不错,那案桌上摆的正是在吐蕃令人骄傲与振奋的“六种勇饰”,即虎皮褂、虎皮裙、缎鞍垫、马镫缎垫、虎皮袍和豹皮袍----这些都是吐蕃王朝时战士能在战场上赢得的最高荣耀!当年吐蕃王松赞干布实施了一系列的法定,有六种告身、六种标志、六种褒贬、六种勇饰、六部法典。在吐蕃,极其看重军德,在战场上有勇有谋,可以荣得勇饰,可是如果当逃兵,那便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他们的家门口便会被人挂上狐狸尾巴,时时警示你当逃兵的耻辱。

    见众人热泪盈眶的样子,李立遵开始了他酝酿了一夜的高谈阔论,“厮鸡波、李磨论两部被曹玮所灭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可这秦州原本就是我们的,被大宋强占了,没了秦州就像光屁股在街上走,丢死人了,老子现在就把他夺回来!兄弟们一起干吧!这六种勇饰就是你们出征的赞歌!”

    一番慷慨激扬的演讲,李立遵信誓旦旦,大家顿时士气高涨、斗志昂扬,特别是大家听说厮顿被曹玮策反并杀了赏样单之后,觉得那曹玮就是一颗让人迷失心智的毒瘤,宣誓要给大宋颜色瞧瞧。

    接着,进来一队穿着浅蓝色衣服的侍女们,她们胸前挂着美丽的碧玉,手中捧着哈达,一一献给出征的壮士。

    鱼胶缠和马波腊族长当场就决定各增援三万大军助李立遵秦州之争,加上其他几个部落,李立遵一共集结了十万精锐铁骑准备入寇秦州,华彩的旌旗上绣着六丁六甲,二十八星宿和一些神兽鬼怪。吐蕃军来势汹汹,这次不再是之前挑逗的小打小闹了,他们不日便拿下了毕利城。

    曹玮意识到形势的紧急,事态的严重性,早已不是当初那玩心智的过场了。他一边加紧招兵买马,一边赶紧上表官家要求派兵增援秦州。

    而千里外的汴京,却是一片欢庆祥和的气息。

    原来,泰山封禅后,官家就令三司使丁谓负责在皇城西北天波门外建造玉清昭应宫,以供奉天书。又令翰林学士李宗谔,皇城使刘承珪和供备库使蓝继忠等人辅助。玉清昭应宫的宫殿房间多达三千,殿内玉皇大帝以及圣祖的造像都是用黄金做的颜料,奢华至极。原本以为这样庞大的工程要十多年才能造成,不想七年的功夫就成了,自然是万分欣喜。官家刚给潭州岳麓山山长周式提了‘岳麓书院’的门额,这下又亲自给玉清昭应宫提了牌匾。

    这日晌午,官家专门在后花园设宴款待。虽然北方已经雪花飘飘,可汴京还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官家先邀请大家观赏了御用画师高克明为玉清昭应宫画的长卷,只见宫楼圌圌,惟妙惟肖。接着还特意安排了杂技,丁谓喝得有点多,看了杂技表演后,对身旁的玉清昭应宫判官说,“我听说过咏歌、咏舞,咏梅兰竹菊,但是就没听说过咏杂技的,你作一首如何!”

    只见那判官也就三十岁上下年纪,名叫夏竦,据说满腹才华、卓尔不群,当年殿试的时候就是凭一首诗打动了翰林学士杨徽之,“帘内衮衣明日月,殿前旌旆动龙蛇。纵横落笔三千字,独对丹墀日未斜。”杨徽之听后连连称他有宰相气量。

    当下只见那夏竦几乎想都未想,脱口而出:

    “舞拂挑珠复吐丸,

    遮藏巧使百千般。

    主公端坐无由见,

    却被旁人冷眼看。”

    丁谓听后,当下黑脸。官家却不明其意,以为这诗只是戏谑杂技。

    原来,为了建玉清昭应宫,丁谓从各地搜罗民工三四万,砍伐木材,修建宫殿,匠人们日夜不停地工作,有的积劳成疾而死,怨声载道,可丁谓这人的长处就是善于处理棘手的问题,不多时,怨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这些事,官家都是不知道的,官家只知道当年北方契丹的铁骑南下,民心惊惶,黄河北边的百姓纷纷抢渡黄河,每天要有几千人避难渡河,而船夫邀利,不肯及时渡民过河。丁谓奉命处置,采取果断措施,急忙从监狱中取出死囚数人,假冒船夫,斩首于河上,使百姓及时安全渡河。官家只知道丁谓为官勤勉,为百姓着想,安抚边关叛乱时也能尽力兵不血刃,据说他这几年出使契丹,每每得到家书他连拆都不拆,随从不解地问,‘这是家书,为啥不拆?’他回答说,‘拆了,徒乱人意!’

    可丁谓自然知道夏竦是在拐着弯的骂自己,即便在官家面前尽力掩饰,也不免怒行于色,官家正迷惑间,正在这时,原本碧海晴天突然黑了下来,像是有幕布遮天了一样,官家抬头一看,只见无数小飞虫从皇宫上空飞过。官家顿时明白了过来,但是天子的威仪让他没有丝毫惊慌,而是询问地看着在座的官员,大家大气都不敢出,其中几个官员更是面如猪肝色,不敢与官家对视。

    原来,今年夏天大宋境内发生了几十年难一遇的蝗灾,百姓的庄稼被吃掉了很多。官家正准备派人前去查看并处理,正在这时,各地奏折纷纷而至,有的说,蝗虫害怕圣上神威,都自杀了,如今蝗虫尸体遍野。有官员报告说,他们当地的蝗虫口味独特,不喜吃庄稼,只喝水;更有甚者,说他们那儿的天空突然光芒万丈,凡是照耀到的地方,蝗虫都死了;更神奇的是,苏州的知州上书说,蝗虫害怕天威,都往太湖投湖而死。

    官家一开始半信半疑,但是众口铄金,讲的人多了,自然也就信了。

    而如今却蝗虫漫天,而且是在皇宫内院,这不是蝗虫在当面给他难堪吗?

    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差人把众大臣叫了过来,怒斥道,“你们就是这样报答供你们锦衣华食的百姓的?你们骗我可以,可是骗得了天下的百姓吗?骗得过这些蝗虫吗?”

    他们一个个把头拉得老低,只差钻进土里了,官家当下哪有心情处置他们,只想着怎样解决蝗灾,“这场蝗灾一定要灭,传令下去,尽快组织灭蝗,一定要消灭干净!另外,从国库拨出银两救济受灾百姓。”

    “官家,不好了!吐蕃大臣相李立遵集结了马波腊和鱼胶缠多部,总共十多万人,扬言要攻打秦州,已经过了毕利城!”

    蝗灾总算是去治了,可这下边疆又出问题了。

    其实,早在几年前李立遵就派兵占领了秦州西北地区,宋庭也只是多次警告,并没有大动干戈,他们认为,凶猛好战的党项人才是他们如今最大的隐患。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吐蕃发现大宋竟然在党项边境招募弓箭手,想必是对党项有所防范,唃厮啰认为这是个重挫党项的大好机会,通过谋臣向宋祈求‘请平夏人以自效’,可是宋庭并不想无故兴兵,在党项边境招募弓箭手的事也只是边将的意思,所以也就搁置了下来。

    那时候,李立遵没有任何消息,而如今,唃厮啰没有任何消息,李立遵竟然转头主动向宋宣战。

    官家怒不可遏,大发雷霆,“好个曹玮,朕当初就不该听他的话拒绝李立遵要求,现在战事一起,还不断催促朕调遣援兵。”

    原来,他后来才知道,大宋皇帝之所以没答应封他为赞普,就是因为曹玮从中作梗。官家不知道曹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想他不停催促增兵,是不是害怕了?准备派个人换了他!

    这时翰林学士李迪像看出了官家的心思,劝道,“陛下,曹将军乃一代名将,屡战沙场,他要求增兵必是在清醒认识边关情形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还望陛下允许!”

    见官家还怒气未消,李迪继续催促道,“陛下,请速增援,曹将军若是有所请求,必当是必不可需。”

    官家怒气稍歇,“你认为朕给他援兵,他就有必胜的把握?”

    李迪斩钉截铁道,“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曹将军必胜!”

    官家这下稍微放下了心,但是还是不能失了面子,“调增兵可允,但是朕得派个督军过去,一同作战!”

101 三都谷

    三都谷一战,宋军大胜,乘胜追击敌军二十余里,李立遵仓狂西逃。

    官家大喜,欲对领将曹玮加官进爵,曹玮却谦辞,上表官家封赏此次大战中战功显赫之人,长臂公李超荣升昭武校尉。

    战争是有的人的荣耀,却是更多人的坟墓。

    要知道,多少条鲜活的生命在这场战争中没了呼吸,他们的未来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战争就是这样一种残忍的存在,平时,杀一个人是件很大的事,可在战场上,杀一群人也是件很寻常的事。也许人人都只是这人世间的过客,可毕竟,他们走得太匆匆,他们经历的是赤裸裸的争夺杀戮。参战的每一个人都是在参加一个自杀的事件,他们在互相毁灭而不自知,他们都成了当下情绪的奴隶,被驱使着,做着与本性背道而驰的事。

    有的人上战场时不顾一切的相信,下战场时却开始怀疑,当然,也有人至始至终都没有怀疑,只有服从。往往是这种服从造成了最大的杀戮,可战争明明就不是他们的主意,他们只是执行者而已,殊不知,他们从服从开战的权威之时就埋葬了自己的良知。

    这仗是打赢了,而且刘承规也有功劳,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军中传开来,很多士兵都是受了刘承规临危不乱的鼓舞,其实,当他看到吐蕃军来了,是吓呆了。荣誉,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实至名归,可对于有些人来说,不过是窃玉偷香,苟且尚不知耻而已,可是偷生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对刘承规来说,长途颠簸劳累落下的满身病痛,比起在秦璐山被一群西蕃蛮子大肆奚落来的痛,就小巫见大巫了。

    “将军,你不要太难过了!”

    “怎么能不难过,我从小就被人贩子给拐走,之后人贩子又把我转卖给了另外一个人贩子,再辗转,残缺了身体入了宫庭。我这半残之身本来就无面见泉下父母,如今膝下无子也受人嘲笑。”

    “将军,要是你愿意,养个孩子膝下承欢是难事吗?”

    “你是说?”

    “东汉宦官曹腾就曾收养了一个男孩,叫曹嵩,说曹嵩你可能不太熟悉,但他的儿子你一定知道,就是曹孟德。”

    刘承规不敢相信,“什么?曹孟德祖上也是没话儿的?”

    “将军,大宋法律,你是可以收养养子一名的。”

    他见刘承规若有所思,继续说道,“就拿窦总管来说吧,他的养父窦思俨曾经侍奉前周,之后又侍奉太祖太宗,他有两个养子,那就是窦总管和他哥哥窦神兴。还有,窦总管后来也收了一个养子啊,叫做窦守志。”

    其实,刘承规是知道可以收养子的,因为他的养父延稻也是宫廷宦官,可是他不想成为自己憎恨的人,如今,也许是衰老的缘故,他竟然有点明白他的养父了,那种孤苦无依,希望后继有人的心绪,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烈。可是,他不想自己以后收养的孩子变成他一样的宦官,而希望他像曹孟德一样打破这种畸形的桎梏。

    他眼含感激地握着小棋子的手,“小棋子,你一定要帮咱家!”

    “放心吧将军,就交给我好了!”

    得了差事,小棋子这边就忙碌起来,四下差人打听男童的事。可也是暗中进行的,这事可不能太名目张胆。回京途中,他们终于在雍城找了一对孤儿寡母,其实也不是孤儿寡母,只是那孩子的爹常年在外,就他们娘俩相依为命。孩子两岁多,长得倒是俊秀,可是那女人非但不愿意,而且还倔得厉害。

    “我官人本是一介书生,为了赶走蛮夷,弃笔从戎,为朝廷为百姓,出生入死,为的是天下太平安稳,也为了我们娘俩能有好日子,因为国不国,那将家不家!”

    她狠狠盯着他们几个,那眼里满是哀怨满是愤怒,“数万士兵在外保边疆,就为了你们安居庙堂,可你们的魔爪却伸向他们的至亲,”她看了看怀中的孩子,眼噙泪水,“你们几个奸诈小人、盛世魔鬼,夺人骨肉,不得好死!只盼我的丈夫活着回来,为我们报仇!”说完一纵身投江死了。

    消息传到刘承规耳里,他气得七窍生烟,连连咒骂,“贱妇!贱妇!宁愿让孩子死也不愿给咱家!”

    他一阵气急败坏之后,身体也越来越差,就连天子为他们举行的庆功宴也无心宴饮。

    各种珍馐美馔、醉醲饱鲜在他眼中都毫无吸引力,各种丝管弦乐、纤纤仙舞对他来说也是涂扰心事、涂乱人眼。

    在他看来,官家的胃口似乎也不好,他吃了两口便要饮酒,可一旁的宫人却提醒他多吃,他皱了皱眉头,又多吃了几口,宫人这才不阻挠他饮酒。

    其实,不止宴会,大宋皇帝平时用膳也丰富多样,并不是因为他能吃多少,其实每个菜他只吃一两口,重在‘雨露均沾’,菜如同人,皇帝要有对各种菜一并接纳的宽大胸怀,就跟接纳各国使者,关注天下各地百姓是一个道理。菜有不合皇帝口味的,可御膳房不会因为他的偏好而不准备某些菜肴,皇帝并不能因为看到不喜欢的食物而罢食不吃,就像总有令他讨厌的臣子,有令他头疼的附属小国,他并不能因此逃避,而是要去面对,去试着接纳,打破自己的成见,才能吸引更多能人,更多番邦朝圣。

    酒过三巡,这时,几个宫人在官家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官家木讷地点着头。

    少时,只见几宫个人抬出了几个茶仓,接着又有婀娜的宫女们依次拿出褐色的茶罐、茶桶、水盂等。有宫仆在矮几上磨茶,有的宫女拿着茶罗筛茶,有的在青釉瓷炉边侯水煎茶,直到茶盏里蟹眼渐渐散去,传来松风轻鸣之声。

    桌上摆放着茶盏、茶托、插衔和茶瓯,这时,一人把茶沫放入建盏中,提着烫瓶注入些许热水,然后一手拂盏一手执茶筅开始点茶,之后又数次注水数次击捣直到水纹慢显,饽沫雪白如华,远望仿佛气泡从碧水中溢出,近看似蜜糖汁惹上了飞霜。

    可这一切刘承规看过多少次了,早已没了新鲜感。

    奉茶时,官家示意大家共饮,饮罢,刘承规突然离席,上前请拜,“官家,秦州一行,老臣病体日烈,请求官家准老臣辞归故里,安享桑榆晚景!”

    原本其乐融融的场景这下突然静穆了下来,官家一脸迷惑不解,想那刘承规已过甲子之年,可一向干劲十足,怎么去了一趟秦州,却斗志全无了?

    官家也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而是不置一词。

    宴后,刘承规等着官家的定夺,许久才有人来传话,说官家封其为景福殿使,班序在客省使之上,命其继续掌管《册府元龟》编册一事。

    刘承规迷惑不已,难道官家以为他是以退为进么?其实,他不知道,官家召见几个大臣商量此事,修宫使丁谓向官家进言说,“刘承规掌管宫内职务,内宫还需要倚仗他来监督管辖,望陛下莫要答应其请求,只可从优赐给褒奖诏书,特意设置景福殿使一职让担任,以表恩宠,班序在客省使之上。”

    官家本身也不希望刘承规离职,所以欣然同意。

    刘承规这下无法,只好暂时答应下来。

    他哪里知道,他荣升,千里之外的李立遵却跟他冰火两重天。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

    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李立遵觉得自己没错,只不过是遇到曹玮这个对手而已。所幸,他还没有完全输,他还有宗哥城,他还是河湟吐蕃的论逋!他还有凌温,他还有希望,他可以再召集些部众,重整旗鼓的!他甚至都能想象孩子们在开满鲜花的草原上嬉戏,长发的姑娘们在草地上歌唱,歌颂江山,歌颂神灵,保佑战士早日归来。

    可眼前却是满目苍夷。

    远处,空行母在山中盘旋,张开硕大的翅膀,对着地上一具具没有呼吸的尸体垂涎着,它们的要求从来就不高,对它们来说,死尸也是食物,跟其它的食物没有分别。李立遵突然感觉到,它们是如此的公平公正,没有偏见,宗哥族人会像它们一样吗?会原谅他的失败吗?

    他抬头望天,再看那被它笼罩着的荒原,突然,一个茕茕孤嫠的身影站在荒原上,她的背影像一团黑色的乌云,李立遵望着她,心想那是怎样的一个人。正转念间,她突然转过头来,那布满灰尘的脸被泪水洗刷成了一道道污痕,满是凄厉,她的眼睛发出光亮,像狼般仇恨的光亮,像是摄入了他的心魄,要吸他的魂灵,李立遵浑身上下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躲过了她的目光,往宗哥城的方向遁去。

102 成与败

    陇中南部,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很难想象,几十里之外便是黄土高原。

    出了秦州城一路西北前行,过了数日,大军在凤岭一带驻扎下来。

    “将军!”

    “你们来了!”

    进帐的是两个牛高马大的男人,一个是呼延丕显,另一个是秦州驻泊钤辖高继忠。

    “明天一早,你俩和王怀信一起带领精骑六千渡过渭河迎战!”

    “是!”

    “放心吧老曹,李立遵号称十万,那都是虚的!”呼延丕显眼里从来没有配得上他的敌人。

    正说话间,忽然有个小兵前来报道,“将军,刘将军到了!”

    “快请!”

    见曹玮好似特别关注的神情,呼延丕显和高继忠都异口同声问道,“什么刘将军!”

    “是朝廷派来的督军,左骁卫上将军、安远军节度观察留后刘承规!”

    “刘承规?他不是那个……”高继忠嘴巴蠕动了几下,话语卡在嗓子里,到底没有说出口。

    “官号倒不少!”呼延丕显则满腹牢骚,“官家这是什么意思,偏偏在这个节骨眼派个人来掺和!”

    “朝廷是派他来协助我们作战的!”

    “我看他是来捣乱的还差不多!”

    曹玮和高继忠见呼延丕显不肯罢休的状态,相视一笑。

    原来,官家派的督军不是别人,而是宫里的宦官刘承规。

    不一会儿,只见士兵带着一个人进得帐来,他身子瘦瘦薄薄的,胡子已经全白,他见到呼延丕显和张继忠在场也是愣了一下,“这两位是?”

    曹玮连忙介绍,“这位是常年守边的大司马呼延丕显,这位是秦州驻泊钤辖高继忠!”

    刘承规点点头,也不是他不礼貌,他常年伺候官家,也曾在朝堂上见过几次曹玮,而且他比曹玮年长二十多岁,官位也不在其之下,自然有理摆架子。

    “现在战事在即,曹将军可有什么对策啊!”

    “是这样的,明天一早,呼延司马和高钤辖会同驻泊都监王怀信一起带领精骑六千亲渡渭河迎战,我则带人镇守伏羌寨!”

    “嗯,最好速战速决,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吐蕃军十万之众,只有拿下李立遵才能尽快退敌!”

    “你是说要活捉李立遵?!”呼延丕显突然问道。

    刘承规讨厌别人插话,“怎么,做不到吗?”

    “让我碰到了当然行,就怕他不敢出来!”

    刘承规鼻哼了一声,“好吧,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出发!”

    “什么,你也要去?”呼延丕显吹胡子瞪眼,好不自在。

    “官家派我来就是上阵督军的,我不去怎么统领三军!”

    曹玮连忙打圆场,“刘将军既然心意已决,那就早点休息!”

    “嗯!”

    刘承规走后,呼延丕显按捺不住暴跳如雷,“也不知道官家是怎么想的,派那阉人来督战,他懂个屁啊!还要活捉李立遵!真是异想天开,能一箭砍死了还活捉干嘛?”

    “他毕竟是朝廷派来的,也上了年纪,你们还得多多留心他的安全。”

    “什么?老曹,他还真去给我们指手画脚的啊?”

    曹玮笑着摇摇头,其实,这也不能算是刘承规来抢功劳,人家在宫里呼风唤雨,才不愿意来这鸟不拉屎的边疆蛮荒之地呢。从京城到秦州,少说也有一两个月的路,如果这趟没给官家交代他是无论如何也别想回京了。其实,派宦官上战场,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太宗身边的宦官窦神宝就是一例,当年他随太宗北上征太原,勇猛无比,冒着箭雨披荆斩棘,立下大功。之后他又多次随太宗北征,还在夏州和灵州驻守多年,也因为他的才略,党项拓跋继迁是久攻灵州而不下。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整军出发。

    渡过渭河后,大军一路狂奔,可苦了六十多岁的刘承规,“呼延司马,你慢点啊,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啦!”

    “打仗重在时机,你以为是闹着玩的啊!你要是不去就在这里等着,俺一个人先去,提着李立遵的人头回来!”

    呼延丕显就看不惯他那衰样,打个战不会骑马还坐马车。话说刘承规年轻时身手也是不错的,可架不住年老,再说,这些年在官家身边养尊处优,哪里还用他活动筋骨。

    刘承规身边的常侍也连忙附和,“公公!”刘承规黑着脸斜了他一眼,副将连连改口,“刘将军,要不你在这里歇歇脚?”

    刘承规一听就不高兴了,自己再怎么也是官家钦点的督军,这要是连生擒李立遵的功劳都不拽到手里,不是给官家丢脸吗?他恨恨地站起来,回到马车里,“走!”

    一路日夜兼程,终于在秦璐山附近追到了吐蕃军,可令刘承规没想到的是,双方对峙,还未交战,便开始了战略上的戏谑,而且都是朝着他来。

    原来,李立遵这边的探子早就打听好了刘承规要来督战,便派了几个会讲汉话的士兵先开始喊叫了,“怎么?大宋无能人了?派个掉了醍醐的阉人上战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们敞开喉咙大笑起来。

    “你、你、不知死活的东西!”此刻,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刘承规满脸通红,渐渐胀得发紫,“我这就让你这些兔崽子脑袋搬家!”

    “我死了到无所谓,至少还有两个儿子将来为我报仇,我也算有脸见我那九泉下的爹娘了,刘公公恐怕没脸死吧!?”

    刘承规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他虽然身体有残缺,但是如今已是宫内总管的他,受人夸受人捧是家常便饭,哪里受得了这般侮辱,他浑身颤抖着,嘴唇蠕动着,却什么都没说。

    这时呼延大将军破锣鼓般的嗓子砸开了,“哼!你们也不赖啊,和尚不是戒酒、戒色、戒杀生的嘛!怎么还上战场送血来了?老子这把刀可是渴得很啊!”宋军这边也嘘声四起,两军磨刀霍霍。这双方在交战前互骂,还是三国魏晋时才有的雅风,只是此时已经变味了。

    “听闻你打仗没赢过,吵架倒是没输过啊!”

    呼延丕显怒目圆睁,吐蕃军的笑声像一片片利剑,把他划得体无完肤,他的血液已经被烧得滚烫,随时都会迸发,他恨不得马上把这群不知廉耻的蛮子剁成肉泥,他一把拂开牵马人的手,大叫一声‘驾’就往前冲去。

    顿时双方交战一片混乱,直到暮光蔼蔼,呼延丕显发现吐蕃军总体不上三千人,不是号称十万铁骑吗?怎么这么少,糟了!肯定是往秦州城方向去了,那老曹岂不是有危险!呼延丕显一脸猪肝色,挥刀砍向地上的岩石,急忙勒马回缰。他有所不知,曹玮已经在伏羌寨三都谷摆阵,可以说,呼延司马倒是帮了他的忙,带走了监军,他可以按照他的意愿布战!

    探马传来消息,敌军已经临近,曹玮亲身披铠甲,整装列队,吐蕃军此次也训练有素,只见他们列出三队,列队前面有一个蕃僧,曹玮看了几眼,便问左右,“军中谁最善射?”

    一个人说,“当属李超!”

    另一个人说,“李超算个屁啊!阿牛才厉害!”

    “他们两个都不行…”

    “他们不行,你行?”

    曹玮挥手打断他们的争论,“把你们认为善射的都找过来!”

    不多时,几个威武雄健的大汉被带到了曹玮面前,他们的手臂肌肉发达,比脖子还粗。曹玮问最左边的一个,“你的臂力如何?”

    “回将军,可比后羿射九日。”

    又问第二个,“你的技艺如何?”

    “只有我不想射的,没有射不着的!”

    “哦?”

    “将军,他百发百中,技艺好比春秋时的养由基,‘百步穿杨’没问题。”

    第三个双肩上背着成袋的箭弩,“你射铠甲如何?”

    “七层坚实的铠甲不在话下!”

    ……

    曹玮走到前面,带领他们几个来到阵前,“我不管你们以前的技艺有多高,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看到了吗?那穿绛紫色僧衣的大汉!我给你们一百精骑,务必射杀此将,否则提头来见!”

    百来个骑兵排成两排,而那三人便在他们的掩护下接近敌军,吐蕃军只见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往这边飞奔而来,马蹄在草地上踏开的泥块溅起来足有半人多高,为首的那几个人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握着大刀,催马前进。突然,只听嗖地一声,为首的那人仰面往后倒去,滑落马背,跌入地上,而马儿仍是一个劲儿地朝前。原来吐蕃军开工射箭了,只见那骑兵挥着大刀挡住箭矢,仍然有人倒下。

    突然,骑兵从两侧散开,中间三人飞马而出,同时张工对准那蕃僧,‘刷刷刷’三箭齐发,一箭在他前方一尺左右的地方落地,一箭在他右方擦过,另一箭,应弦拂毡帽而过。吐蕃军刚列阵完毕,可突然指挥使却受伤,顿时方寸大乱。

    宋军鸣鼓奋击,从正面与敌军交锋,铁骑飞驰,血肉横飞。曹玮带领宋军精骑从后方猛攻,鏖战许久,这时,呼延丕显也已赶到,带领部队从左方袭击,还需要一个人从右方袭击,以形成两翼夹击之势。

    “刘将军呢?”呼延丕显大吼一声。

    “刘将军坐在帐篷里呢。”

    “什么?让他出来!“

    “我们叫了好多遍了,可是他一动不动。”

    “去把他抬出来!”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显然有些为难。

    这时,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刘将军到紧要关头都能临危不惧,泰然自若,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浴血奋战呢?”

    一句话,说得大家热血沸腾,呼延丕显投去欣赏的目光,原来又是那小子蔡仲回,“我现在就命你带领部队从右边包抄敌军!”

    “领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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