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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欧旭影     弥雅王txt下载     弥雅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03 枯井中

    凌温醒过来,只觉得头疼难耐,他揉了揉太阳穴,努力睁开眼,却见黑乎乎的石壁,他一抬头,只见光亮来自上方,像藻井一样的孔透进来。

    他是在哪儿?是在梦中吗?

    他又闭上眼,再睁开时,景象还是跟之前一样,只是微微凉了一些,再看那藻井上面一片幽蓝,就像井口大的一方天空,湛蓝湛蓝的,是否有云,他不知道。他心绪忽然一沉,只记得喝过一碗茶后便睡了过去,如今,自己却在这陌生的枯井里!如果说谁会这么对他,他心里还是十分确信的。

    那天他让纳斯结去跟李立遵谈,可纳斯结吃了闭门羹,而且说李立遵要和大宋开战,他连忙亲自去劝说,可李立遵却一反常态,不是歇斯底里地说他有多难,大宋有多可恶,而是和他一起喝茶,也就是那杯茶后,他不省人事。

    不想把他给关在这潮湿的枯井当中,却不杀他。相比当年宇文化及之杨浩,李渊之杨侑,王世充之杨侗,同为傀儡,有用时供用着,无用时便杀了心静,李立遵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仁慈,又或许,凌温现在不是完全没用的。

    凌温不甘心像刘盆子汉献帝一样,做李立遵手中的提线木偶,永远这么受人掣肘。每天看着李立遵做的事,他的心就像是在烈日下烤着,沸腾不已。更何况这场战争,又有多少生灵涂炭?如果百姓都不能安稳,他是佛子又如何?

    那井底比井口宽大了许多,但光投射到井底也就井口那么大一片。他坐在阴暗处,望着那井口大的天空偶尔飘下两片落叶,他在黑暗中看着它背着阳光旋转旋转,久久不愿落下。就像当初它在树上的时候,哪怕用尽了全力,还是耷拉着下来了,哪怕叶柄再怎么挣扎,终究是承受不住,试问谁又能救赎一颗早已破碎的心,就如这人生,有绽放的一天就终会有凋零的一天。

    忽然,随着唧唧的声响,飞来了一只鸟儿,它停驻在井边,吃着井口草丛中的虫子。它吃完后,还在那里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毛羽,小憩了一会儿。凌温看着它,忽然低下头,他太阳穴一紧,突然觉得自己的局限不仅是身处井中的局限,不只是身体上的局限,而是心灵的局限。一直以来,他都认定自己相信的,可他相信的是对的吗?

    人是多么渺小,相对于大地,相对于星空,人又是多么自大,相对于鸟儿、相对于花草。

    也许人本身跟一口井没什么区别,局限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外面的广博,偶尔站到了井口,就觉得自己拥有了整片蓝天。

    突然,一颗石子砸中了他的头,他捂住头顶往井口一看,一个小小的脑袋正在往下探视。她揉了揉眼睛,好像看得不太清楚,却不知道井下的人却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人有时候也无需悲观,看着别人风光,被人簇拥,而自己却还在梦想的阴暗面,无法挣脱,其实,反过来想,那风光之人早已被人觊觎,早已没了秘密,而暗处之人,却是神秘,积蓄着不为人知的力量。

    她揉了揉眼睛,又往下面扔了一颗石子,然后对着井下啊啊啊啊,像唱着歌儿,“你再不出声,我就走了哦!”

    凌温不知道她是在跟谁讲话,但心头突升一股暖意,不自觉站到了日光下。

    “果然有人!”

    她张着乌黑的大眼睛左右打量,井下太黑,她其实只能隐约看见他的轮廓,“我好像见过你!”

    突然,她的眼睛亮如晨星,“哦,我想起来了,就在七月,日月山上晒大佛,好大好漂亮的佛呀,像彩虹一样!”

    “你真能看见我?”井很深,即便有微弱的光,也是黯淡的。

    “我看不清你的脸,可是我认得你身体周围的光!”

    凌温很惊讶,“我周围有光?”

    “是呀,是好看的光!不过现在没有那天好看!”

    凌温抬头望着她那可爱的脸庞,他怎能忘记她,虽然他们只有过一面之缘,但他认的不是她左额的那块毓紫,而是她那精灵般聪慧的眼神,有的人,只需要那么一眼,便注定了一生难以忘怀。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风筝。”话刚出口,她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祖母让我不要随便告诉陌生人名字。”

    凌温正要说什么,她便抢先说道,“可你不是陌生人啊,晒佛节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

    “风筝,现在上面就你一个人吗?”

    她点点头。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祖母带我来的呀!”

    “你祖母,她在哪儿?”

    “她在和老和尚念经呢!”

    “你是说,这里是寺庙?”

    “是啊,夏蔥寺啊!”她起身,摇了摇长时间攀在井沿的小胳膊,“那和尚给祖母说经的时候像唱催眠曲,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她看凌温不说话,爬到井沿,“大哥哥,我也要下来玩!”

    “哦,不不不,你不要下来…”

    她撇了撇嘴,“哦,那你上来吧!”

    “我现在不能上来。”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呆在井里面呢?祖母说,只有青蛙才呆井里的。”

    凌温这下倒好奇了,“青蛙?”

    她娓娓道来,就像在跟另外一个小朋友讲故事,“从前,有一只小青蛙,他从生下来就一直住在井里,也没有人可以和它玩,它只能每天望着天数星星,数云朵。有一天,一只小鸟飞过来歇脚,他高兴极了,忙问,‘小鸟、小鸟、我是小青蛙,你愿意和我玩吗?’小鸟垂着头说,‘我飞了一整天了,累极了!我想休息一下。’小青蛙不信,‘怎么可能,天就井口那么大,你怎么能飞一整天?’小鸟说,‘小青蛙,生在井里不是你的错,可是你要一直呆在井里,看不到井外无边无际的蓝天,那就是你的错了。生不能选择,可是只要你愿意冒险,愿意改变,生活将会是另一番天地,后来…”

    突然,没了声音,凌温忙问,“后来怎么了?”

    “呵呵,大哥哥,我以为你睡着了呢!祖母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我就经常睡着。”她拍了一下小脑袋,“遭了,我祖母和老和尚说经也快说完了!我得走了。”

    “我要走啦!大哥哥,你真的不想上来吗?”

    凌温低头敛眉,上、下,哪里凭自己意愿,“我想上来,可是需要一个朋友的帮忙!”

    “我帮你吧!”

    “你太小了,只有我那个朋友才能帮我!”

    “我都快六岁啦!”小孩子都不喜欢别人说她小,而老人却不喜欢别人说他老。

    她歪着头,有些不悦,“那你那个朋友呢?”

    “他在城北的宫殿里。”

    “那他为什么不来帮你呢?”

    “他不知道我在这里。”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我让祖母去找他!”

    “他、他叫纳斯结!但是你只可以告诉你的祖母,不能告诉其他人!”

    “哦,”她开心道,“大哥哥,我走了!”能帮助别人对于小孩子来说真是件天大的喜事,可成人对于别人的请求却总觉得是负担。

    她走之后,凌温既是期待又是落寞。

    他度过了此生以来最为漫长的一夜,他回味着她的故事,虽然简单,却有大道理,‘只要你愿意冒险、愿意改变,生活将会是另一番天地!’他突然很期待明天能早点见到她,他几乎是睁眼等到了天亮,可她一直未来,过了晌午,还是没有人影。小孩子贪玩,她的话怎么能信呢?凌温都不禁笑自己,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不到六岁的小女孩身上。

    日影渐长,夜幕已经降临,白昼的鸟语已经消歇,此刻突其地静。

    “大哥哥!大哥哥!你还在吗?”

    “风筝!”凌温亲不自禁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赞普!”回答的却是纳斯结的声音。

    “纳斯结!”

    “赞普,你受苦了!”纳斯结声音有些颤抖,“三果法师派人来通知我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想不到论逋果真把你关起来了!”说着让人扔下来一根绳子,凌温顺着绳子攀爬着上来,一上来就问,“李立遵当真去秦州迎战了?”

    纳斯结点点头,有些哽咽,“叔叔已经出兵了,已经不能回头了,赞普,我真没想到,他已经不能容你了!”

    夜色浓郁,天空中零星散落着几颗星子,凌温声音哽咽,“他不能容我倒是次要的,只是战争一起,难免生灵涂炭。”

    情感不能自抑之时,却感觉有人在拉他的衣袖,低头一看,却是风筝,凌温蹲下身,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还有她细软的头发,想捏捏她的小脸蛋儿,可又缩了回去。

    纳斯结解释道,“还多亏了三果法师,不然我都不知道赞普你在这里!”

    “多谢大家!”他又看着那小姑娘,忽然一把把她抱了起来,看着她在月光下明亮而好奇的眼睛,更是显得俏皮可爱,“最重要的还是要谢谢你,小风筝!”

    一旁的三果法师作揖推辞,“是啊如果不是这个小姑娘,我都不知道这夏蔥寺废弃的枯井却成了赞普的监牢!惭愧呀!”

    那风筝忽然低着头皱着眉,“可是,祖母说,不能从井救人!”

    “哈哈哈!”凌温和三果法师都会心地笑起来,只有纳斯结和风筝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论语》中确实有不从井救人之说,“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凌温怎么也没想到他也成了那井中人。

    “你救的不是人,你救的是佛!”纳斯结安慰道。

    风筝伸着小手摸着凌温的鼻子、脸和眼睛,“大哥哥,你是人,不是佛!佛堂里的佛都是冰冷的,你不是!”

    “那是因为赞普是活佛!”纳斯结满眼崇拜而又满心自豪。

    风筝不理他,“你是人!”

    凌温点点头,她便开心地笑了。

    纳斯结双眉紧锁,“赞普,宗哥城我们是不能呆了,我们这下何去何从?”

    “伽萝呢?”凌温突然问道。

    “她们……”纳斯结低眉道,“赞普不见了这几日,我也没听说两位暮末找寻你!”

    凌温听后,陷入了沉思,他当然知道纳斯结的顾虑,她们虽是他的亲人,但血缘上却和李立遵紧密相连,他的信任,仿佛总是抵不过现实的背叛。

104 拂霜花

    那双怨愤的眼睛就像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伴着李立遵一路逃回宗哥城。

    终于见到了他日思夜想不顾一切要回来的地方,可城楼上空空的,没有士兵守卫,通往城内的大门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敞开着。一路大街上也少有行人,他直奔赞普府邸,却远远听见一阵热闹沸腾,府门开着的,没人看门,一进府却惊呆了,只见马场里搭起了高高的台子,一个衣着华丽的胖子坐在四周编着璎珞的法幢下面,侍卫拿着各色旗帜在两旁伺候着,台下全是戴着鲜花的女人。那胖子顶着千百串珠子,朱红色的珠子中间镶着绿松石,胸前铺着厚重的挂饰。李立遵认得他,他就是蕃渡族的首领哈吉。

    李立遵正要质问,突然,一阵锣鼓喧天,接着是一片振天振地的欢呼声,只见一大群汉子跳起了牦牛舞,他们都戴着面具,身上穿的都是真的兽皮。接着又有人表演了骷髅舞、鹿兽舞、死神舞,台下的观众都欢呼雀跃,因为这些舞蹈平常都只能在祈愿法会时才能看到。

    年轻的姑娘们有的涂脂抹粉,有的就地练喉,有的拉着腿脚。她们一个个上场,哈吉那色眯眯的小眼也放亮了,只听那女子嗓音清亮,“我叫格桑,给大家唱一首《嘎尔鲁》。”

    “我叫曲希,给大家表演竖笛!”

    “我叫仁青,给大家表演达玛鼓。”

    这时,有人焚起了香料,只见一女子穿着长裙,环钗满头,天衣袂带随风飘扬,如天女下凡。突然,从她的身后变出了一把琵琶,举过头顶,反手弹拨,各种姿势引来一阵阵的掌声,正是红玉。

    “族长、族长!”忽然,一人凑到哈吉身边。

    “慌慌张张作什么?”哈吉身旁一个中年女子呵斥道,她嘴角有一颗痣特别明显。

    那人张着嘴说着什么,可是达玛鼓的声音太大,她根本就听不见。后来那人鼓足了满腔的气,干脆一声大吼,“论逋回来啦!”

    这一吼不得了,刚刚还人声鼎沸的赛场突然鸦雀无声。大家齐刷刷地盯着李立遵,他头发卷曲,形容憔悴,但是站在那里,还是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韵。

    “哈吉,你们在干什么?”李立遵怒声呵斥道,又盯着红玉。

    “论逋,我……”哈吉一见他就不由得结结巴巴。

    李立遵理直气壮地盯得他不敢抬眼,想不到他在前方浴血奋战,他们留守后方的却还大张旗鼓地莺歌燕语乐得逍遥。

    “蕃渡族长,你还怕他干什么,他又不是论逋了!”

    人群中突然有人来这么一句,哈吉深吸一口气,还是不敢面对李立遵,他故意走远了一些,低着头说道,“对、对呀!赞普已经下令罢免了你的论逋之职,改封邈川城的温逋奇为论逋。”

    “你说什么?!”哈吉吓得退了好几步,李立遵不跟他理论,发了疯似的跑进后院,边跑边喊着‘凌温、期南凌温!’可哪里还有人影?

    原来,就在李立遵与曹玮大战期间,他的侄儿纳厮结协助唃厮啰及其眷属和亲信逃出了宗哥城,沿着湟水东行,去投奔河湟谷地另一个大首领----邈川温逋奇了!

    李立遵万万没有想到,就连宗哥城也背叛了他。当年他利用温逋奇从耸昌厮手中抢了凌温,没想到如今凌温又自投到温逋奇手里。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而邈川城里,那个曾经被他耍了的温逋奇也没想到,在他四十多岁的年纪,竟然还有峰回路转的一天,十几年前,温逋奇与李立遵共谋从各部落豪酋中脱颖而出,夺得了唃厮啰的‘控制权’,尔后又被李立遵神不知鬼不觉地移花接木,一场盛大的胜利就成了活生生的一个哑巴亏,不过好在老天没有瞎眼,兜兜转转,唃厮啰竟然真的回到了他的怀抱!!

    晚霞如被火烧似的,府里已是破败不堪,空空如也,等他回过神来,眼睛对上那围观的人群,他们戒备而又陌生的眼神告诉他,他已经不是什么人物了,他没了凌温,就没有了驾驭他们的法器。突然,人群中出现一个老妪,她披散着头发,走到李立遵面前,突然抬头望着他。李立遵瞳仁缩小,一口气憋在胸口,又是那样的眼睛,他发了疯似的往外跑,直到筋疲力尽。

    他靠在城墙角落里,大口喘着粗气,此时已天黑,城也静了下来。

    ‘咔擦、吱吱!’一阵声响传来,李立遵心跳加速,惊悸地四处张望,除了夜色里冷冷的枯枝突兀兀地插向天空,再无其他。他眨了眨眼,那双怨愤的眼睛又出现在他眼前,“走开、走开!”

    他浑身发颤,他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他跑到墙角,颤抖着双手使劲刨着土,然后疯狂地往脸上涂,直到涂满了脸颊,他才舒了口气瘫软在地。在吐蕃,据说用赭色制土涂敷面颊能驱邪避魔。可自从文成公主嫁松赞干布后,认为赭面可憎,于是松赞干布便下令大体上取消了这一习俗,只有在特定的场合才保留。他现在失势,也许他当初他陷害过或者对不住的人现在正要司机报复他呢!他们都想让他死!

    他抱着双膝蜷缩在墙角,仿佛这样比较安全。他怕黑夜里有人害他,他不敢闭眼!实在忍不住睡去了,他惊醒之际会马上换一个地方,他一晚上换了好几个地方,因为他不敢老是呆在一个地方,让敌人摸透他的行踪。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明,突然,远处传来了叫卖声!是大街上传来的!宗哥城还有百姓!纵然他在前方失利,纵然大多部族已经往邈川城去!可还有百姓守着这座城。他走入了人群,坐在人群中听着商贩的叫卖声,才能感到片刻的安心。

    “买水萝卜了!”

    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叫卖,这水萝卜也就是鱼儿,因为吐蕃自来都有水葬的习俗,也就是人死后把尸体剁碎扔入河里喂鱼以积功德,所以他们认为鱼儿是吃人尸体长大的,知情的人都不会吃。可有的人,仍然忍不住口腹之欲,敢吃鱼儿。

    有的人生来对信仰没那么热忱,他们认为,如果说信仰是希望来世更好,他们这世已经够好了,不用修行。

    市集上热闹非凡,卖唱的热巴热情地舞蹈。尤其是那戴面具的小孩,左手持鼓,右手拿着鼓锤,步履轻盈,翻转自由,也就是七八岁的年纪。

    舞毕,那小孩突然走向李立遵,向他献上黑白牛毛编成的花绳,李立遵接过花绳,心里一阵暖流升腾,“你们是从日喀则来的?”听说大多数热巴都来自日喀则。

    “我的家在客木。”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客木?”

    “是啊,我的家在孜珠山脚下!孜珠山上有红色的孜珠寺,有九层楼呢。穿过沙棘林,就可以看到三色湖。”

    “三色湖?”

    “是啊,错嘎白湖,错那黑湖和错斯黄湖!”她像只雀跃的小鸟儿,“只要把哈达投入湖中,就能看清你的来世!”

    “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去邈川城!我们要去跳舞给大赞普看!”说完蹦蹦跳跳地走了。

    李立遵又是一愣,有人提气凌温,他还是不能释怀。

    望着她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再看宗哥河日夜不息地自西向东流,夕阳疲惫地躺在对岸,任自己惨白的光在河面倒影出波折曲奇的天路,拖着忘情的流云燃尽自己生命最后的光华。

    “论逋,我们回去吧!”她一脸娴静,蔼如春风拂霜花。

    他心里一惊,还有人叫他‘论逋’,他像是在暗夜里找到了启明星,蓦然回首,却见一清丽的女子站在眼前,“拉娅,”他黯淡的眼里突然有了光亮,可只是一瞬间便又黯淡了下去,他别过脸,并不看她,“现在我这个样子,也帮不到你们国家了,你走吧。”

    他的十八个老婆都跟着其他蕃部首领了,她留下,也许是为了嘲笑他。

    “我留下来,不是因为爱你或者同情你,而是因为从小父母就教诲我,要做一个高贵的人,不要因为人得势就亲近,也不会因人失势就远离。”

    “高贵?!”

    高贵,多么讽刺的字眼,以往要是有人对他讲这两个字,他会大发雷霆,而如今,他却无话可说。如果她是高贵的,那么唃厮啰呢,他高贵吗?生而高贵,并不一定高贵;生而低贱,却兴许高贵。不懂得卑微,又如何悟得高贵!

    有的感情,一点都不美丽,但是却让人敬佩。有的女人命运多舛,却一点都不悲凄,因为她有威压下的骄傲,纵然她柔若无骨,却有怜悯强者的权利。

    忽然,一阵风吹来,像是带来了雪山上的雪霰子。太阳从云缝中透出光来,李立遵抬头望着那阳光,只见朝霞万丈照红了天地,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朝阳,原来它那么美,那么温暖,让人安宁,不禁泪流满面,“它没有背叛我,它还是愿意照在我身上!”

    “它没有背叛我,它还是愿意照在我身上!”

    “它没有背叛我,它还是愿意照在我身上!”

    他重复着远去了,可是却是往太阳相反的方向。

105 山谷迷途

    从西周开始,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便是周礼之一。

    狩猎的方式又有很多种,火攻、围猎、网捕、索套和骑射等,其中骑射尤为普遍。从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到仰接飞猱、俯散马蹄,富家子弟的娱乐在猎马嘶鸣、飞箭如雨中尽情恣意,同时,狩猎更是一种技能和胆识的体现。

    弥雅有几个狩猎的好去处,西北面的贺兰山、东北面的西华山、东南面的罗洛山和东边的天都山。

    山里丛林叠嶂,有成林的灰榆、油松、云杉,还有成簇的刺旋花、马兰花和金银梅。不仅蝮蛇虎豹时常出没,梅花鹿、獐子、狐狸、青羊和蓝马鸡也徜徉林间。

    仲夏之时,青草绿得光亮,五彩的草原上紫萼花开,几匹快马疾驰着,马蹄过处,马尾在疾风中飞扬,毛狗草也快乐地舞蹈起来,吓得草间的蟋蟀、蚱蜢一阵惊慌乱跳。

    “驭!”

    一束高发的女孩儿突然勒马停了下来,抹了抹光洁的额头,“嬟凤姐姐,我累了,歇一会儿吧!”

    随行的几人也勒马停驻,其中一个圆脸长眉的似乎还不尽兴,“打猎是男人的事,你们两个凑什么热闹。”

    他是嵬名族大首领嵬名惟亮的弟弟嵬名惟胥,自幼父母早逝,是哥哥既当兄又当父把他带大。嵬名惟亮在西平王身边任职,所以很多时间都在西平府,惟胥跟元昊年龄相仿,也成了他最好的玩伴之一。年龄稍大些,就自然成了元昊的贴身侍卫。

    “嵬名惟胥,是我在抱怨,又不是嬟凤姐姐,你为什么要一竿子打死?再说,男人就比女人强吗?待会儿我们比试比试如何?看谁打的猎物多!”

    “谁怕谁?”

    惟胥又小声嘀咕着,“我也没说男人比女人强嘛!”

    “你没说但你就是这个意思!”

    她斜了惟胥一眼,“你心中有男尊女卑的偏见,那是你肤浅无知,依我说女娲娘娘造人时就不该造出男人!”

    “我没说男尊女卑,只是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嘛,我们力气大,这是事实嘛!”

    “力气大了不起啊!怎么连绣花针都捻不起来呢!”

    惟胥小声咕哝着,“你也不一定会用绣花针!”

    “你说什么?”

    “我不说话行了吧!”

    “你不说就是承认了!你看不起女孩儿!”

    “我没有!”

    惟胥连忙辩解,“再说,我根本就没当你是女孩子!”

    她双眉一挑,插着腰藐视着惟胥,“你再说一遍!”

    “是嘛,你就跟男孩子差不多,兰溪那样的才是女孩子的样子嘛!”

    “兰溪、兰溪、我就不明白你们喜欢她什么,就跟木头人一样,不知道玩耍,整天就写诗作画,捣鼓药材,有什么意思?”

    “那是因为你既不会写诗也不会作画,羡慕人家。”

    “羡慕?我羡慕她什么?写诗作画有什么用?整天‘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矫情死了!”

    见她吞云吐沫,惟胥不同意了,“你的性情就是真性情,别人的性情就是矫情?”

    她被怼得无话可说,急红了脸,“哼!除了诗书,我还会骑马还会打猎,她会吗?”

    “你会那么多又干嘛?人家兰溪又不跟你比!再说你做你的女将军,人家以后很有可能是王后!”

    “还王后,她何德何能?”

    “她不需要什么德和能,只要昊王喜欢就行!”

    “你!”

    她气急了,张牙舞爪地狠狠推了惟胥一把,惟胥一个不稳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成遇和多多马见状哈哈大笑起来,那成遇虽然比元昊小一岁,个头却高,块头也比较大,给人一种憨厚老实的印象。如定多多马和惟胥都是元昊从小的玩伴,也是元昊的随身侍卫。

    嬟凤像个大姐姐般劝道,“好了好了,兰溪有什么地方犯着你俩了?花与花相似,人与人不同,你们今天就算吵得天翻地覆,惟胥还是惟胥,关关还是关关!”

    嬟凤是咩迷族的郡主,父母去的早,她的姑母咩迷也凤是西平王的王妃,王妃心疼她,就把她带到西平府,从小就在西平府长大。可是她跟她的堂弟成遇倒不怎么亲近,反而跟元昊走得很近。

    这关关是御尼族长御尼骨末的小女儿,自小跟个男孩子一样,有一次跟随她爹到西平府赴宴,跟元昊他们一番玩耍后就再也不想离开西平府了,御尼族长是又羞又急,她却说将来要做个女将军,德明见她与众不同,于是便让她留了下来。

    关关用余光瞄着一旁的元昊,元昊好像没有听他们闲聊,只见他把马鞍从他的马儿小白身上解下来,让它散着凉。

    虎不可离山,鱼不可离渊,英雄的少年怎可缺少飞驰的骏马。元昊喜欢骏马,它那聪慧的眼神,潇洒的神态,还有他们之间那种不用言语便能通神的心灵感应,有时,恍惚间,他觉得他成了马的一部分,而那马儿也成了他的一部分。

    突然,小白仰头一阵嘶鸣,原地转着圈圈,踩得地上泥星乱溅,元昊正要前去安慰,哪知它忽又低头望着山谷,撒腿就往山谷里跑去,等他们反应过来,它已经闪身没入山谷中了。

    “小白!”

    元昊边喊着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

    “昊王,昊王!”

    任他们几个在后面喊叫,他只顾追了小白去。

    山谷中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岩石,有的如老树干般灰灰的,有的像天边的云霞,金黄中带着一丝惨白,有的如墨绿色的湖水。可他来不及看,因为马儿在嶙峋的岩石和尖尖的草根之间跳跃狂奔,一会儿又不见了身影。

    前面是一片浅浅的河滩,溪水缓缓地流过沙地,清澈见底。溪水边长着半人高的野草,整整齐齐地,像列队的骑兵。再到了前面,峡谷突然狭窄了起来,大颗大颗的岩石拥挤在峡谷两侧,大树在两边山崖上往下探,岩石缝里开出了黄色的花儿,像向日葵一样灿烂着脸庞。

    再往前,又是一方宽阔的洼地。

    这里像是另一片天地,蜜蜂团团地围着花朵舞蹈,它们或互相簇拥着,或各自推穰着。花朵有的立在花枝,有的开在沙地里,有的攀附在老树上,只待和风轻拂,花瓣便如蝴蝶斑斓的翅膀,微微煽动着,徐徐摇摆着。

    元昊见小白在山谷里停了下来,“小白!”

    他向着小白狂奔过去,忽然,一个踉跄,摔倒在石沟里,只觉得耳边一阵酣热,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等他醒来时,只见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他,长长的睫毛,长长的鼻子长长的脸,是小白!

    “小白!”

    他腾地坐起来,只见日已偏西,这里四面是如削的大山,密密丛丛的大树,唯有小溪拍打着卵石,那声音悦耳动听,还有林间的鸟语,还有,隐隐约约的笛声。

    细听来那笛声袅袅悠悠,仿若空谷幽鸣。

    他循声而去,只见山谷里有一颗高高大大的岩石,它被晚霞染成明黄色,周围阴暗处长着丛丛萆荔,一个头戴花环的孩童背对着他,坐在岩石上吹笛,旁边还站着一只大蓝鸟,它有光洁的长颈,浅黄的长腿,蓝灰色的羽毛,羽翼末端却有一抹微紫色,伴着微微的沁斑。

    那鸟儿好像能听懂乐曲般,一会儿张开翅膀微微抖动着,一会儿半收羽翼侧身往右,提起细长的爪子像鱼儿一样在空无中浮游着,一会儿又扭头往后延伸着弯弓一样的长喙,像是在与风细语,倏忽间,它翅膀骤然掀起,像屏风一样绽放开来,一翕一合之间,既像铺开的折扇,又像撑开的油纸伞,也像盛开的夏花。

    忽然,笛声戛然而止,那小孩觉察到了他们的到来,忽然转过身来,却是个女孩儿!

    “你是谁?”

    她揉了揉眼,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小白,既是欣喜又是迷惑,“你是来接我的吗?”

    她突然这么一问,元昊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愣愣地点头。

    “那你抱我下来呀!”

    他这才赶紧上前,发现那岩石比他个子还高,他张开双臂想要接着她,可她不敢往下跳,往岩石下望了一眼,随即紧张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微微地颤抖着。

    半晌无动静,眼看夜色将近,元昊安慰道,“你只管往下跳好了,我接着你!”

    “我才不呢,要是你没接住我,那我不就惨了!”

    “你不敢下来,当初为什么爬那么高!”

    “你傻呀,不爬得高一点,要是狼把我吃了怎么办?再说了,也不是我自己上来的,是樊樊把我抱上来的。”

    “那樊樊呢?”

    “哪里知道?进山打猎了呗,怕带着我累赘,就把我放这儿了。我睡了一觉醒来,他还没来,然后你就来了!”

    “天快黑了,他什么时候来接你?”

    “哪里知道,他肯定把我忘了!”

    “赶紧下来吧,我先送你回家,待会儿天黑了就难出谷了。”

    她歪着头看着他,眼睛晶莹明亮,“那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阿霾!”

    “阿霾,我叫风筝,她叫鹮鹮。我六岁,她七岁!”

    风筝?元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边的白鹮。

    说完,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趴着下去还是躺着下去,趴着吧,看不见他,躺着吧,抓不住岩石,“不行,我还是不敢!”

    元昊灵机一动,“你等等!”

    他嘘了一段音符,那小白咯噔咯噔蹒跚着走了过来,他飞身上马,让马身侧着靠近岩石,他这下就和大岩石差不多高了,“过来呀!”

    她趔趔趄趄走过去,刚伸出手就被他用力一拉抱上了马,吓得她没头没脑地一声大叫。

    “你家在哪儿?”

    “梨花坞!”

    “梨花坞在哪儿?”

    “你往那边走,我认识路!”

106 黄粱一梦

    峡谷里散落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卵石和砾石,紫色的草藤耷拉着小脸儿,明黄的钟花则低头含蓄地在微风中摇曳,水红色的点地梅像大地上的粉色小星星。

    在过一处河滩的时候,元昊怕伤了马蹄所以放慢了速度,哪知风筝忽然雀跃地喊道,“快看,鸢尾花!”

    元昊随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火红的夕阳下,几丛鸢尾花鲜妍绽放,有纯纯的白、热情的黄和典雅的蓝、神秘的紫。

    “我要下马!”

    她说着就往马背下梭去,元昊急忙先跳下马来接住她。

    她落地后蹦蹦跳跳地跑到花丛中,摘了一朵蓝色的鸢尾插在鬓角,笑颜如花。

    “阿霾,好看吗?”

    只见那幽蓝的鸢尾花儿被夕阳染成了紫蓝色,像孩子一样羞红了脸庞,又像振翅的蝴蝶往霞光飞去,那花瓣上有几颗俏皮的斑点,又像凤凰的尾羽一样飘逸。

    元昊忽然眉头一皱,这才见她额头被山谷间的小飞虫咬了几个鲜红的大胞,可她全不在意,又摘了一朵鸢尾花衔在嘴里,那幽蓝的花儿刚好遮住她的小嘴,她开心地望着他,眼睛里倒映着霞光,还有他。

    “太阳快下山了,我们走吧!”

    “太阳下山了还有月亮和星星啊!”

    “天黑了虎豹豺狼也出来了,你不害怕?”

    她转过脸,眨巴眨巴长长的眼睛,“我为什么害怕啊!?祖母说,坏事都是过度担心才招来的。去年她带我去河西的时候,那么远那么荒,也没有遇到什么虎豹财狼啊。反而有的人真坏,他们把一个大哥哥关在好深好深的井里……”

    眼看天光渐暗,元昊想到父王之前讲的故事,多年前先主拓跋赤辞在山谷中遭遇野狼,那时候多亏有鹰鹫帮忙,他望了望天,除了晚霞,再无飞鸟。

    无奈,心想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只管把她送回家就是了,于是两个大步上前,一个腾空抱起她来,风筝吓得急忙圈住他的脖子,他正准备把她抱上马,哪知一转身,小白不见了!

    他接连吹了几个乐调都不见它身影。

    “小白!小白!”

    元昊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可小白却杳无踪迹。

    “小白!”

    他每叫一声,山谷就回他两声,‘小白、小白!’像是故意在捉弄于他。

    “小白?”

    风筝歪着头看着他,“你用齐桓公的名字命名你的马?你长大后想当大英雄?!”

    齐桓公是春秋五霸之一,他的名字就是小白,她小小年纪,知道的倒是不少,不过元昊没心思跟她讨论这些,心想得快点出了山谷才好,“我们走吧!”

    “你背我!”

    她嘟着小嘴,张开双手,元昊无奈,只好背着她上路,希望早些时候走出山谷。

    倒是那只白鹮,时而停在她的肩上,时而又往前飞一段,时而又停在路边看他们经过。

    “阿霾你看!”

    元昊一路都是戒备的状态,一听连忙抬头,只见那状如削剑的山峰好似扑面而来,山顶立着几株小树,像守卫的哨兵。

    “阿霾看到了吗,那儿有一只羊!”

    元昊仔细搜寻着,果见那如削的崖石上有一个和岩石差不多颜色的小东西在动,是只岩羊没错,因为只有它才有如此高超的攀爬技术,仅凭着羊蹄和肌肉的协调便能在这人都无法企及的崖壁行走如风。

    风筝喃喃道,“他爬那么高干嘛呀?”

    元昊心想自己又不是岩羊,哪里知道它要干嘛,便随口道,“看夕阳!”

    “看夕阳?”

    她独自默念着,小脸被霞光镀了一层光晕,“哦,它在看夕阳!”

    慢慢的,天色暗了下来,天光从青霭色变成了淡墨色,月亮由淡淡的烟青色变成了银白色,星子也随之冒了出来。

    这时,一片低空的乌云划过,露出了蓝黑色的苍穹,和那一弯清澈的明月,有人说,月亮是蓝天和白云相拥的倒影,它像一方铜镜,搂入怀里的都是宁静的影。

    四周静悄悄的,近处蟋蟀和山蛙像是在比赛谁叫得响亮,可即便有这此起彼伏的虫叫声,寂静仍是这夜的主调。

    风筝抬头望着夜空,喃喃道,“我喜欢看星星,可我讨厌月亮,它要缺就一直缺嘛,干嘛要圆。”

    说完又扭头问元昊,“你说,我爬上那个山头就能摘到天上的星星吗?”

    元昊微微一笑,摇摇头。

    “我不信,你看,它们就在对面的高山上。”

    她指着山顶,眼眶里的白色也像暗夜里的星星一般晶莹。

    “等你爬上了那座山,到最后,山还是山,星星还是星星。”

    “你骗人!”

    说完低着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元昊正要安慰她,她突然又兴奋地大叫,“萤火虫!萤火虫!”

    只见几只萤火虫在草丛中盘旋,尾巴上的光亮忽隐忽现,一闪一闪的,像是提灯走天涯的女巫,又像是靠近人的星光点点,唯一不同的是,星星的光有些微凉,可萤火虫的光却像带着温暖。

    风筝数着草丛里的萤火虫,一只、两只、三只、四、五、六、七……十七、十八……渐渐地就没了声音,元昊感觉背上的小女孩顿时沉了很多,“风筝?”

    没人应声,原来是睡着了。

    元昊找了一块低矮的大岩石把她放下来,以免在地上着凉,又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盖在她身上,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硫磺洒在她周围,蛇虫之类便不敢靠近了。

    夜有些微凉,他借着月光随处捡了几根枯枝,又掏出随身所带的火石,那火石摩擦出幽蓝的火星,落到柴火中,噗嗤蔓延开来,那热烈,那不顾一切,像是在享受盛筵的家伙。

    火光暖暖的照着,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和着山间的虫鸣,却一点也不吵,白鹮站在风筝的身侧,把头缩进了羽翼下面,也不知是不是在打盹。这夜也好深,如墨漆一般,不像西平府,通宵达旦的灯笼映照得府内亮如白昼。

    ‘嗷呜、嗷呜’,远方隐隐约约传来了几声狼嚎,蟋蟀和山蛙们这下出奇地安静了下来,那白鹮也突然惊醒了过来,惊愕地看着元昊。

    元昊微微一笑,继续拨着篝火,时间久了,脸被熏得通红,他略微抬头,望向空中,慢慢的,那夜空中的星星由三颗变成了五颗、六颗、九颗、十三颗、十七颗、二十三颗……

    无数颗……

    他数着星星,就像她刚才数着流萤,还真管用,不多久浓浓的倦意袭来。

    “昊儿!”

    只见那人威武雄壮,满脸的虬髯根根透出坚毅,他骑在高头大马上,那马蹄发出嘚嘚的声响,他侧耳听着,仿佛世间最悦耳的声音就是那奔驰的马蹄声,仿佛他的梦就在声声马蹄中一样。

    “祖父!”

    虽然他与祖父从未谋面,可是见到他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是他的祖父。

    “昊儿!你长这么大了!”

    他下得马来,屈身摸着他的脸蛋,元昊能感觉到他那粗糙的掌心和手指,甚至那斑驳的掌纹,还有那因常年弯弓握剑的老茧,他满眼慈爱,“我走的时候,你还在你母亲肚子里呢!”

    元昊仰头望着他,“我看见过你的,你躺在床上,父王和妈妈都在哭。”

    “你真的看见我了?”

    他点点头,认真地说,“我还听见了,听见你说‘西掠吐蕃健马,北收回鹘锐兵’!”

    他满脸诧异,面上的横纹此刻更加清晰,干涸的眼里也溢满了泪光。

    他哽咽着,拍拍他的小肩膀,“昊儿,听着,你长大后,要夺下河西走廊,这样才能保住五州城,保住贺兰山!只有土地,才是不会背叛你的东西!”

    元昊点点头,“我知道,可是,夺来的东西是不能长久的,只有自己创造的东西才能长久。”

    “哈哈哈哈哈哈!”

    继迁突然仰天长啸,霎时间仿佛地动山摇。

    “祖父,你笑什么?”

    只听那笑声渐行渐远,慢慢地什么也听不见。

    元昊猛然睁开了双眼,却见一双灵动长长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睫毛上还沾着晨露,更显得灵光淼淼,“阿霾,你做噩梦了吗?”

    是风筝!

    元昊有些尴尬,他用手搓了搓脸额,只见天光已大亮,又见她的小手正趴在他的心口,心想自己刚才梦中的呓语她是不是都听到了,于是魂不守舍地问,“你可听到了什么?”

    她摇摇头,元昊顿时松了口气,可她忽又点点头,元昊又一阵提气屏息。

    只见她莞尔一笑,“我听到我的肚子在咕咕叫。”

    他噗呲一笑,坐起身来,“你在这儿坐着,我去找点吃的!”

    只见不远处有一颗几人才能怀抱的大树,蝴蝶在树皮上嬉戏,有时候悬吊在上面荡着秋千,颤动着她轻柔的触须,像柔嫩的花蕊。突然,它们的身子往一边倾斜,慌忙飞走了。

    这时,山谷里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扭过头去,却见是小白!它正在峡谷的转弯处。接着它身后又出来一队人马,为首的那个看见他们连忙奔了过来。

    “小风筝!”

    那人飞奔过来一把抱起了她,左右查看着,“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眼圈下面也一团青褐色,像是一夜没睡,头发乱蓬蓬的沾着水珠,小腿上也被乱草给划出了斜斜的口子,还有一颗颗猩红的血珠。

    只见那小白走近元昊,低着头在他肩膀胸口蹭着,甚是亲昵。

    为首的那人警觉了起来,“你是?”

    “他是阿霾,昨天是他过来接我的!”

    风筝接着气鼓鼓地说,“樊樊他们老是不来。”

    “樊樊他打猎的时候受伤了。”那人说着又对元昊道,“多谢这位小兄弟!”

    一听樊樊受伤了,风筝眼里涌出了惧色,“樊樊会死吗?”

    “他不会死的!”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忽然一脸傲娇,“那等他好了,罚他去放羊!”

    他腾空将她举了起来,宠溺地在她额头亲了一口,“我的小郡主,你说怎么罚就怎么罚!”

    她笑得如花灿烂,露出两只浅浅的笑靥,突然,她笑意全失,盯着不远处大喊,“你回来!阿霾!阿霾!”

    只听得咯噔咯噔的马蹄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元昊和它渐渐消失在了峡谷里。

107 大夏龙雀

    等元昊出了山谷,却不是他和伙伴们走散的地方,不过好在他善辨方向,便策马往灵州城方向去。

    朝阳透过白白薄薄的高云,又穿过厚厚窄窄的低云,化成几缕柔柔的晨光。

    他骑马奔驰着,风儿在耳边呼呼,风本来是没有形状的,马本来是有形状的,可是白马飞驰的时候,马渐渐没了形状,渐渐成了一股风,风反倒借了马儿的形状,让你分不清那到底是马还是风。

    恍恍恍。

    慢慢的,他感觉烈日中天,太阳像戴了一个光圈,晃得人眼生疼。

    等他到了一处小径,奇怪的是本就狭小的道旁挤满了人,元昊只好下马牵着走,一路走过只见那是一些神情葳蕤的人们,衣服破烂,神情落寞,好似烈日烤焦了他们的魂灵一般。还有一些残废的人,他们或瘸着腿,或单着臂膀,像在白昼游走的鬼魂,没有一丝生机。

    再加上烈日似要烤焦这片土地,让人莫名地绝望。

    滂滂滂。

    突然,元昊闻道一股恶臭,随着臭味袭来的方向,却见不远处躺着一具尸体,从那衣服可以辨别她是一个妇人,而且还是个体型庞大的妇人。

    走近一看,才见她躺胸露乳,骄阳已经把她的身体烤出了油水,元昊捂着鼻子心头一阵翻涌。

    这时,却被在她身边蹲着的一老一少所吸引,只见那老者正一手拿着竹片,一手端着瓦罐,把她尸体上的油水刮到瓦罐里,小孙子则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爷爷的一举一动。

    “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把她埋起来?”元昊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老人仍不忘手里的活,“这肥婆是个恶人,死了无人收尸,我把她皮肉里的油水收集起来拿去点灯,也算是她死后做的一件善事了!”

    元昊听后竟然无言以对,她竟然落得跟董卓一样的下场,可是这些人跟她又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刮她的尸油?

    他胸口又是一阵翻涌,想吐可是吐不出来。

    这时,他脑中突然闪出断断续续的几句禅语,‘二十八宿日月随行,一切众生日月年岁皆息,众生暗行,首于颠倒。’那是母亲教给他的佛语,佛主说一切因果皆是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别人,只能自己修行。可众生又是一体的,你所看到的苦难,也是你造成的。

    他念着禅语,继续往前走,又见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只见他身形虽然瘦削,但眼里有灵光,不像大家一般两眼无神的样子。

    “哎哟,好漂亮的马儿!”

    元昊怵地一个激灵,见说话那人正盯着小白。

    他见那马儿鬃上剪着三花,胸前垂着绿玉革带,不禁笑道。

    “你小子还挺爱漂亮的嘛!”

    元昊没有应声,只是戒备地望着他。

    忽然,他眼里的灵光仿佛覆盖了摄取的力量,“把你的马给我们吃罢!”

    元昊怎么也没想到,一个陌生人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只有强盗才会如此这般吧。

    他连忙死死地拽着缰绳,挡在小白前面,“等我回家给你们拿食物!”

    “远水解不了近渴,它又不是青骓騕褭遗风之类,你有什么舍不得?”

    “对我来说它比那些神马还要重要!”

    青骓是昭陵六骏之一,传说昭陵六骏是唐太宗最心爱的六匹宝马,黄里透白的匈奴马特勒骠,苍白色的大秦马青骓,红色的波斯马什伐赤,紫色的突厥马飒紫露,还有黄色卷毛的拳毛騧和黑身白蹄的白蹄乌。它们分别陪伴并推进了太宗的戎马岁月,太宗死前特意交代将它们的石刻像放于他的陵地昭陵,史称昭陵六骏。而騕褭是传说中一种日行万里的神马,而遗风也是因为它快如风而得名。

    这时,那些原本在地上寻找食物的人也如丧尸一样拖着腿往他走过来。

    那老者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你看他们都快饿死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元昊仍坚决摇头,警惕地盯着他们,“你们活着重要,可小白活着也重要!”

    忽然,他只觉得手中紧拽的麻轡一松,再看时,小白已经被他们拖到了百米之外,随着一声凄厉的叫声跌倒在地,他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只觉得头晕耳鸣,失去了知觉。

    等再醒来之时,只听得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声,“你吃不吃?我分你只大腿!”

    听到是那老头的声音,元昊握紧拳头,努力不作情绪,也不回头,忽然,有人拍着他的肩膀。

    “我吃了你的马,这个给你!”

    他转过头,见那老头一边抹着满是碎肉末的嘴巴,一边用油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剑,外表看来,那剑有些陈旧,可古朴中却光华耀眼,凤鸟形剑柄上緱蒯缠绕,缠龙形剑鞘上还有长尾涡纹的玉琫,剑格处镶着蓝色琉璃,剑柄上镶着一颗紫玉,灼灼生光。

    可占据元昊目光的却是那老者此刻的眼睛,此时饱腹的他眼里已沾上了人世的浑浊,元昊盯着他嘴角没有抹干净的肉沫,胃里一阵翻腾,哇哇吐了一地。

    “人与马的关系,不外乎养马、驯马、骑马、杀马或被马杀,任何一种结果都是命数。”

    那老者把剑递到他胸前,“小朋友,这可是宝剑!”

    元昊眼角含泪,“小白也是宝马!小白关键时刻还能解你饥饿之苦,而你手中就算是宝剑,不是也不能解你燃眉之需!”

    “哈哈哈哈哈!”

    那老者放声大笑,荒原里阵阵回音断断续续,“小朋友够狂的啊,说话带刺淬毒啊,不过你之所以这么张狂,是因为你还没有经历过人生的苦难!等你经历过了,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叹了口气,“不过你说得对,就算它是宝剑,可在我老头子身边无用武之地。”

    突然,他打开剑鞘,只见它发出如青玉般的光芒,那老头端着它到他身前对着他轻轻一吹,元昊只觉得脖颈之间一阵阴凉,只听哒哒的声音,他脖颈上的松玉项链竟然散落了一地。

    那老头眼睛里的浑浊逐渐散去,凑到他耳边,“可是,它对于你就不一样啦,对于无衣食之恼的人来说,它能给你勇气!”

    勇气?

    元昊瞥了一眼,老头儿拈拈白须,“它曾经写满冷酷、背叛、杀戮、凶残和野心,可它现在就是一把普通的剑,它不比胜邪自带恶气、也不比纯钧华光清冽、更不比宛渠的薄剑能屈能伸。从此以后它就是你的,它的故事还没有开始,等着你去谱写呢。”

    老头颤抖着双手抚摸着它凹凸不平的剑背,声音突然变得古怪起来,“真正的宝剑不需要你用血去喂养,你只要用你的勇气和魄力!”

    老头儿看他眉眼间有一丝微妙的变化,继续道,“真正的勇气不仅是对自己全权负责,更是去保护弱小,保持真诚,维护正义;真正的魄力不是倨傲,它是善待周遭的一切,善待生,善待死,善待贫穷,善待富贵,你只要用你的勇气和魄力,它能感应得到,它能感应得到。”

    元昊闭上眼睛,不去看它,但只觉得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控制着他,忽然,只觉得手心一凉,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不知怎的那剑已在他手上,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冰凉如漆黑的夜,剑面凹凸不平,仿佛有脉动一般,充满神秘。

    只见剑鞞下镶有青绿色的玉珌,雕刻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圆环,神韵有佳、如龙蛇目,他转过来一看,上面有早已模糊的几行字。

    他吃力地读着,‘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糜草,威服九区。’

    大夏龙雀?

    元昊对古代各种宝剑可以说是如数家珍,传说中大夏龙雀有三尺九寸长,这剑却短短的,恐怕是弄错了吧。正想着,忽然,那剑却喷出水雾状的光彩,晃得他不敢直视,他只觉得手里突然有千钧重,他想卸下重负却不能,再看时,那手里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惊慌之余回过头来,想问问那老者,可人呢?消失不见了!那群快要饿死的人,也不见了!

    但是手里的撕裂和疼痛感依然清晰,他觉得浑浑噩噩的,只觉得如处在一处幽黑的山谷里,两侧的峡谷像乌云一样压过来,前面有一缕亮光,他随着那光走去,越走越亮,越走越开阔。忽然,好似一阵天旋地转,猛地一阵水浪扑过来,他像是跌入了一个沉重的世界,等他睁开眼,吃力地爬起来,只见山峦逶迤,风花斑驳,隐隐传来了人声。

    “昊王!”

    “大哥!”

    是惟胥和成遇他们的声音。

    他刚想回应,可是一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昊王!”

    嬟凤和关关径直冲了过来,元昊看到他们脸上残留的泪痕,合着风尘和疲态,笑着说,“我没事!!”话刚出口,却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可以说话了!

    嬟凤泣不成声,“昊王!我、我还以为……”

    “你头怎么了?”

    关关突然惊愕地问道,“你头顶怎么流血了?”

    元昊不知所以,一摸头顶,只见手上沾满了鲜血。

    嬟凤用手帕给元昊简单包扎了一下,成遇的担心化成了责备,“大哥你怎么回事,你去找小白,怎么小白回来了你却丢了!害我们找了大半天!”

    “小白回来了?”

    元昊的心几乎快要跳出嗓子眼。

    “对啊!”

    “它在哪儿?!”

    “就在山口!”

    元昊一路奔到山口,果见小白在悠闲地吃草。

    “小白!”

    他轻抚着它的头颈,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觉得山川大地都多情了起来,只见它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他,长长的睫毛,长长的鼻子长长的脸,就像他在谷里醒来时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下意识地揪了揪自己的大腿,可疼得真切,原来这不是梦。如果现在不是梦,那刚才被吃的不是小白?

    嬟凤道,“昊王,我们今天就不打猎了,回府去罢,找郎中看看你的额头,不然该留疤了!”

    今天?他又想起刚才成遇的话,迷惑道,“你们找了我多久?”

    “大概一个时辰吧!”

    “一个时辰?”

    “对啊,”嬟凤笑道,“你不要听成遇乱说,什么找了大半天,你看,太阳还没上三竿呢!”

    元昊只觉得迷惑不已,他在谷里明明过了一天一夜,他昨晚还梦到了爷爷,还有小风筝,白鹮,可他们说才半个时辰,包括今天小白遇害的经历,可小白明明好好的,难道自己在做梦?摔晕了?

    那这个梦可真够奇迷,真够长的。

108 焚琴煮鹤

    此时,瓷蓝色的晴空上艳阳高照。

    还没到灵州城外,却突然乌云密布,像是傍晚一样昏天暗地。不一会儿便狂风大作下起雨来,他们原本想继续回城,哪知突然雷声虺虺、波流雨注,雨势越来越大竟如瓢泼。

    雾合云集、天光黯淡、大雨当头浇下,众人被雨水洗面看不清前方,路上翻浆亦无法行走,马儿也变得急躁起来。

    惟胥向众人大喊,“前面有一间破庙,我们去避会儿再走!”

    这时,有的马儿已经急得乱跑,他们连忙下马蒙着马儿的眼睛,抱着马儿的脖子安抚一番,才把它们牵往破庙方向。这马儿也奇怪,如果是下小雨,它们倒是蛮惬意的,觉得异常凉快,心情也很雀跃,可是如果是大雨就不行了,它们反倒害怕起来。

    那是一间南朝时留下来的残垣破庙,四面透风,虽是盛夏,暴雨时吹来的风刀雨剑仍让人凉意顿起。

    他们把马儿拴在屋檐下,进屋后抹着脸上的雨水,拧了拧早已湿透的头发和衣襟,不可思议地看着屋外那密密缝缝好似毫无间隙的大雨。

    “活了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雨!”

    惟胥道,“贺兰山里经常下这么大的雨,有一次我刚好在滚钟口,突然来了一场大雨,只听山里轰隆隆的,我以为是雷声,不想那雷声离我越来越近,好家伙,竟然是好几颗大石头!”

    “那些家伙没长腿,可是跑得比谁都快!”

    “是啊,幸好我快步如流星,不然被砸到可就没命了!”

    雨继续下着,庙外霜凄淹野,嬟凤和关关都不约而同为元昊擦着面颊脖颈上的水珠,多多马也为他掸着身上的雨水。忽然,元昊一转身,只见角落里有一群脏兮兮的乞丐,元昊心中一怵,想起了那半梦半醒间的那群乞丐。

    “怎么了?”

    嬟凤看出他面色变化。

    元昊摇摇头,没有应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群乞丐,只见他们在泥地上烧着一团没有火苗的火堆,大家衣衫褴褛、浑身污秽不堪,可偏偏眼睛却分外明亮,像闪烁着光芒。

    成遇和惟胥见了想往里走烤烤身上的衣服,哪知那群人狠狠地瞪着他们,很明显不欢迎这些外来之客。

    淌淌淌。

    这时,外面来了一个浑身邋遢的乞丐,他满脸污垢,眼睛却明亮非常,更奇怪的是,他还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碎花裙子。他浑身湿透,每走一步都留下一滩水迹,一路跑到火堆旁,那群乞丐也用当初拒绝成遇他们一样的眼神盯着他,可他却看也不看,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拨开柴灰塞了进去。

    他搓了搓双手,接着回到门口躺下,狂风携带着豆大的雨滴扑打着他的面庞,他却面带喜色,把腿翘到门槛上,口中喃喃道,“多美的雨哇,多惬意的风!”

    大家都被他奇怪的举动所牵动着,只见他突又望着悬梁上,“小蜘蛛的网当真织得好!”

    雨打蛛丝不打蛛,雨来蛛入画檐隅。

    是人都会因这大风大雨的阻碍而烦恼忧愁,唯独他,却一脸欣喜。元昊由衷地被他吸引,他这么一身褴褛,照样也可以活得有滋有味,洒脱惬意、云淡风轻。试想我们为什么要把阻挡我们前进的石头当做绊脚石呢,兴许它是跳脚石呢!会生活的人,往往不是很在意结果,反而是认真体味这个过程,而这世间如此让人着迷,它就算给你一场雨,也会让你为雨而清醒而雀跃!

    不多时,大雨给天地间蒸腾出一股白茫茫的雾气,隐没了不远处的官道,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了这间破庙。

    汆汆汆。

    这时,大雨中又来了一个衣衫破旧的和尚,只见他脸上有一大条伤疤,从鼻翼直接延伸到头顶盖,看起来十分可怖,他浑身湿透,像虾一样躬着腰,怀里像抱了个宝贝似的。到了破庙门口,由于天色暗淡地面湿滑,他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怀里的东西也滚落在地,那和尚慌忙拾起紧紧抱在怀里。

    可当他爬起来往火堆旁走时,那些乞丐却毫无敌意,反而自动给他让出一个位置,成遇和惟胥互相递着眼色,关关打趣道,“物以类聚,谁叫你们没穿破烂衣服。”

    成遇懊恼,“这都是什么世道嘛!”

    惟胥双手交叉于胸前,“看脸的世道!谁叫咱们长得不如人家有震慑力!”

    他们谈话声音也不小,可他们所谈的那些人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

    这时,只见那和尚取来一个破旧的瓦罐,递给旁边一个乞丐,那乞丐双手接过,嘟嘟嘟跑到外面把它放到露天下,大雨往里浇,不一会儿就接满了,那乞丐又嘟嘟嘟把它抱了进来。他接过去,礎的一声放在那柴火上烧,那群乞丐木讷地看着他,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好像随时听候吩咐一样。

    忽然,他抬眼望着其中一人,“我问你,如果你烧一壶水,烧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柴不够了,你该怎么办?”

    “添、添柴?”

    他双眼一瞪,“那你还不快去!”

    那人哑口无言,连忙起身,在破庙里一阵拾掇,抱了一小堆柴火上前。

    那和尚没有丝毫感激,又问另一个乞丐,“我问你,如果你烧一罐水,烧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柴不够了,你该怎么办?”

    那乞丐一愣,连忙起身。

    “站住!”

    那乞丐一听兀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去干什么?”

    “添、添柴!”

    只见那和尚慢悠悠提起瓦罐,说道,“你把罐里的水倒掉一些不就好了吗?非得烧一满罐吗?”

    那乞丐点点头,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坐下吧!”

    那乞丐听话地战战兢兢地坐下。

    这时,只见那和尚脱了衣服在火堆旁打坐,露出黝黑光亮而又结实的肌肤,乞丐中有人把他的僧衣铺展开来小心翼翼地烤着,有人不时往火堆里扔柴火,一切安静而和谐。

    这时,门口欣赏雨和蜘蛛网的碎花裙突然起身走到里面,他看了众人一眼,走到那和尚跟前。

    “我说乞丐和尚,哪有你这么做乞丐的,你这板着一副嘴脸,拒人千里之外,就好像捧着一个金碗要饭,谁会给你!”

    那和尚睁开眼来,瞄了他一眼,“我不是乞丐!”

    “你不是乞丐你身前摆个破罐干什么?”

    他懒得跟他理论,干脆又闭上眼睛不说话。

    见和尚没有理他,那碎花裙倒不嫌无趣继续说,“这人要做一件事,就得一心一意,你现在明明当着乞丐却不做乞丐的活儿,真是好比挂着羊皮卖狗肉!”

    那和尚又睁开了眼,恶狠狠地盯着他,厉声道,“再跟你说一次,我不是乞丐!”

    那碎花裙哼哼了两声,“你这语气,好似乞丐有多不堪似的!我们一不偷二不抢,正大光明的乞讨,每天从天微亮直等到天黢黑,勤勤恳恳,也是靠自己的一双手和一张口。”

    他边说着边从火堆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应该就是他先前埋进去的,只见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上还沾着红红的小火星,他尖着手指把它提起来,往手心兜着,不停地呵着气,来回交换着手掌,仿佛很烫的样子。

    等到不烫了,他才仔细小心地褪去那小东西的皮,成遇伸脖子看了一眼,他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确定那是可以吃的东西,等那剥皮的滋滋声听得入耳,一股莫名的清香扑鼻而来,露出白融融的一团,那碎花裙咬了一口,满脸陶醉。

    成遇咕噜吞着口水,对于爱吃如命的他来说看到这种场景简直就是个酷刑。

    “你吃的什么?”

    成遇还是忍不住问了,知道当下不能一饱口福,可他回西平府后可以如法炮制啊。

    “山芋!”

    那碎花裙倒是回答得干脆,可忽又对着那和尚道,“你听说过没有,是人讨三天口,连皇帝老儿也不想当了!王子搜为什么不想做国君啊,还不是讨饭自在!懒残和尚也说,‘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

    听那人讲到王子搜和懒残,大家都非常讶异,他们惊讶于一个乞丐竟然知道王子搜,虽然王子搜不肯做国君是因为怕做了国君后像前面几个国君一样被越人刺杀,而不是什么喜欢讨饭,可这样一个名字从一个乞丐嘴里说出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那和尚冷冷道,“我没有做过皇帝,也不想做乞丐!”

    “俗话说,人低为王,水低为海,我说啊,面皮是虚的,有饭吃才是真的,如果都活命不成了,要那张面皮又有何用?再说了,如果你连乞丐都当不好,你能做成什么事呢?”

    哈哈!关关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

    那和尚正要发作,突然鼻翼一耸,好似闻道了一股什么味道。

    “啊!!”

    那和尚突然大叫着跳起来,他几乎是嚎叫着赤手伸到那火丛中去掏着什么东西,弄得火星乱溅。

    等他抢出那东西,眼里满是愤怒,如恶狼一样满是腥红,恨恨地盯着那几个乞丐,厉声嚎叫着,“你们烧了我的画,你们烧了我的画!”

    “我、我以为是柴火!”

    原来那几个乞丐浑浑中只当是柴火,随手捡了放到火里。

    “我的画,我的画!”

    他几乎是绝望地抱着它,像是抱着一个死去的亲人一样,“真是暴殄天物,焚琴煮鹤呀!”

    “不过就一幅画嘛,至于哭天喊娘的么!”说话的还是那穿碎花裙的。

    “你知道什么?”

    他的愤怒好似无穷无尽,说着痛心地闭上眼,突然噗通跪地往南方不停地磕头,到后来磕累了竟然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那哭声凄厉,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满屋子的人都被他这强烈的行径所牵动着,只有那碎花裙还不忘补刀,“到雨里哭去吧,那样不难堪!”

    那和尚一听,竟然猛地止住了哭声,好似方才一番痛哭已经把所有的懊悔忧虑心毒都一扫而空。

    “罢了、罢了!都是天意!都是天意!”

109 二十八宿

    那和尚在连说了几遍‘都是天意’后,颤抖着手把残缺的画轴徐徐展开,只见那是一副绢本设色画,已被烧得坑坑洼洼残缺不全,那和尚只看了一眼便又小心翼翼地卷上。

    “你的《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还有十二宿!”

    那和尚一愣,只见说话的是个白衣少年,他完全没想到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宝贝画,而且只看了一眼就精确地说出这幅画的名字,看来绝非等闲!

    他略带怀疑地再次把画轴展开,只见大多都有被熏烤过或者烧掉的痕迹,有的头部被毁,有的坐骑被毁,有的身子和神器被毁,但唯独五纬岁星、荧惑、镇星、太白、辰星和南朱雀七宿井宿、鬼宿、柳宿、星宿、张宿、翼宿和轸宿等各路耀神完好无缺,尤其井宿神一阕,甚至比之前更为明亮。

    他不禁扭头再次打量那说话人,只见他是个神行俊朗的舞勺少年,乌黑的头发打湿了有些蜷曲地沾在侧脸,但更显出他如神来之笔般雕刻的轮廓,明明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却有一双鹰一样锐利而光亮的眼睛,一副与之年龄严重不符的成熟表情,他方才只看一眼就猜出画的名字,而且还记住了多少个星宿没被烧毁,不想他眼力竟然如此超然。

    和尚再看了他一眼,越觉得迥然不群、卓尔不凡,不由得赞叹,“小公子好眼力!”

    他‘小公子’一出口,成遇和惟胥都偷眼带笑看着元昊,此刻他们心里美滋滋的,心想让你平时装得一副老成,这下被人叫‘小公子’打脸了吧。

    只听那和尚又道,“这是南朝张僧繇的真迹,只不过,哎!”

    “何以见得是真迹?”

    何以见得?他望着元昊,不曾想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心想年轻人就是心高气傲,知道点皮毛就卖起袄子来了,还想挑衅他的学识,这就让他见识一下。

    于是凯凯而谈道,“此卷用笔既秀逸细腻,又遒劲流畅,色彩古雅,实乃南朝之风。”

    元昊点点头。

    和尚不知他点头何意,是说自己说得对?于是又问道,“你凭什么怀疑本卷不是真迹?”

    元昊笑笑,“只因我府上有真迹。”

    那笑容漫不经心,明明就是一种处在高处的藐视和挑衅。

    “不可能!”

    他满脸通红,“你是说我这不是真迹,而你府上的才是真迹?哼!笑话!”

    元昊摇摇头,“你的是真迹,我的也是真迹。”

    他更是不能接受了,如果有两副真迹,那他的就不是独一无二了,收藏之人怎能忍受一门双秀,不禁冷笑道,“你是说如此堪比《洛神赋图》的大作,张公他老人家画了两幅?”

    元昊仍是摇摇头。

    和尚内心的火又重新燃起,“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府上的是南梁张僧繇的原本,你手上的是唐时梁令瓒的摹本。”

    话语一出,犹如晴天霹雳,那和尚近乎抓狂地维护着自我的尊严。

    “不可能!你看这太白金星,还有被毁了半阙的箕星神,以形写形,以色貌色,这疏单墨,这退晕法,不是张僧繇又是谁?”

    说完又觉得不能自圆其说,他近乎自言自语道,“南朝时不兴署名、不铃印章,这些什么‘奉义郎陇州别驾集贤院待制仍太史梁令瓒上!’都是后来提上去的,他题个词就能把画据为所有了?”

    毕竟这是自己珍爱的东西,对于它的来龙去脉当然有过研究。那张僧繇是南北朝时与顾恺之齐名的大家,擅长人物和佛像,他也隐约听过张僧繇和梁令瓒都曾画过神星图,平地不起风,说不定……

    这时,雨收云散,天突然白亮起来,甚至比未下雨之前还要亮堂。天地间好似突然通透了,呼吸也变得更加深沉畅快。

    雨罢蜘蛛却出檐,网丝小减再新添。

    地上泥水涔涔,多多马牵来了小白,一行人准备即刻离去。

    那和尚愣愣地,心里顿时涌起一阵莫名的难以言喻的意识,像一股流水,像一个奇迹,他突然起身出了破庙追了上去。

    “小公子,请留步!”

    多多马见他冲了过来,挡在前面戒备,他也不再靠前,只是抱手行礼,“小公子,你府上真有神星图?”

    关关瞪大了眼,再看那人的形容,想起他刚才在乞丐前那一番居高临下的作态,横看竖看都不顺眼,于是话中带刺。

    “嘿,奇怪了,我们有没有关你什么事,是不是你的烧坏了,打别人的主意?”

    “在下敝帚自珍,实在惭愧!如果、如果不嫌弃,我想一睹小公子所藏的画作!”

    想着他之前对那帮乞丐颐指气使,这下又一副文质彬彬、言语客气的模样,关关忍不住想捉弄他一下,“我问你,张僧繇的弟子姓什么?”

    “在下不才,请小娘子明示!”

    “不才?我们为什么要把画给一个不才的人看?”

    他一听,随即反驳道,“一个人的了不起不是自己认为的而是别人认为的,一个人的卑微却不是别人认为的而是自己认为的!荀罃当年当着楚成王的面自谦‘不才不胜其任’,可却在晋楚争郑的时候向晋悼公献轮番出战之计,让楚军求战不能求和不得,他是真不才还是假不才,不是他口中的不才。”

    什么真不才假不才,关关都弄糊涂了,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却突然问道,“你是宋人?”

    “祖上是周人!”

    “想你也不是弥雅人,”关关睥睨道,“弥雅人说话是不会这么费劲的,况且弥雅人更不会自称不才,我们要是有才,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干嘛要假惺惺贬低自己。”

    “萍水相逢也是缘,我只是想交个朋友!”

    “谁要做你朋友?”

    “任何人只要够坦诚,就是拿我当朋友,对自己诚实,不掩恶不虚美,就算是正大光明拿我当敌人在我看来也是朋友!”

    那和尚不再争论,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元昊,“小公子!”

    元昊道,“画作是我父亲收藏,我不能代他答应!”

    说完扬长而去,留那和尚愣愣地呆在原地。

    他们走了没多远,忽见城外一队大辇方舆,两侧卤薄仪卫,旌旗飞扬,那气势与派头俨然皇帝出行一般无二。

    惟胥惊道,“是西平王!”

    最近,德明一边忙着在怀远镇营建宫室,一边忙着制定礼仪制度,一边又动用数万民夫在延州鏊子山上修建绵延二十余里的行宫,还大搞祭祀,追谥父亲拓跋继迁为‘应运法天神智仁孝至道广德光孝皇帝’,虽然算不上是敲锣打鼓地通知大宋和大辽,但在弥雅境内绝对是人尽皆知。

    他们跟在队伍后面进了城,到了府门口,只见那大辇方舆中下来一人,他身材倾长,儒雅不凡,腰间荔枝纹的金带更添了几分华贵,身后随扈的侍卫步卒在他头顶撑着青色的伞盖,像西平府的高墙一样给人以庄严不可侵犯的感觉。

    “西平王!”众人甚为恭敬。

    元昊和成遇也微微作礼,“父王!”

    德明微微点头,走到元昊身边,“我听说你这些日子沉溺于走马狩猎、林中置罘,常常举火而往、乘星而返?”

    德明声音不大,可情绪饱满,让人不自觉惭愧。

    “你们要真闲着,可以多去神木、府谷的榷场看看!”

    “是,父王!”

    原来,之前大宋与吐蕃的李立遵在秦州三都谷一战中大胜,大宋皇帝大喜,一边对内让天台宗四明教主知礼为父亲太宗皇帝润笔撰神道碑,一边又对外解除了与党项的互市禁令。

    大宋解除禁令后,德明先后在延州保安军陆续设立了多处榷场,与此同时,德明又请求在并州、代州以及麟州的神木县重开榷场,官家认为已经开设了几个,他这明显是得寸进尺,就没有同意。可德明到底明里暗里地搞了起来,而且在商界引起了轩然大波,什么大辽、大宋、西域各国、就连天竺、泥婆罗和大理一带的商人也闻风而来。

    “好了,你们去吧!”

    “恭送父王!”

    方才见元昊被一阵数落,惟胥关关他们几个都是不敢吱声,等西平王走远了这才恢复叽叽喳喳的状态,转身却见元昊走远了,“昊王,你去哪儿?”

    嬟凤和多多马连忙追了上去,却一路来到了藏书阁。

    元昊一进屋,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不是书香墨香,也不是瓷瓶中的兰草香,而是……

    他嘴角浮过一抹笑意,轻唤道,“稔荣!”

    果然,从书架后面缓缓走出来一人,却真是野利稔荣!

    野利稔荣原本是野利族大族长野利薜左最小的儿子,不幸的是,野利薜左在随继迁东征麟州城时不幸被大石砸中而亡,他的大儿子又在回师途中暴病而亡,二儿子野利戈多继任了族长之位。因稔荣年幼,他跟随着三叔父野利嘉元住在银州城东南百里外的仙夷镇。可与宋辽和睦后,张浦兼做弥雅的军师和臣相,时常请学识渊博的野利嘉元到西平府帮忙,每次都会把稔荣带到西平府。

    稔荣性子喜静,不爱骑射,偏爱钻研古籍以及研究天文地理,什么易经占卜、璇玑玉衡、三恒四象、二十八星宿……

    元昊原本不喜这些,可是从小耳濡目染,再加上跟稔荣一交流,不禁打成一片。德明见他与元昊投缘,便时常接他到西平府,常常是一住几个月。稔荣喜欢西平府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德明那个皓如繁星的藏书阁,里面什么都有,什么南华经、梅花易数和紫薇星象他都兴趣俨然。

    要说和元昊想比,稔荣更像是德明的孩子,那被书本浸濡的儒雅气质,让他有一种矜贵而沉静的气度,而元昊,总是多了那么一丝野性难驯。

    “你们又去狩猎了?”

    元昊把今天发生的怪事都与稔荣说了一通,稔荣听后淡然一笑,“世间的源头原本一片鸿濛,所谓的半梦半醒不过是与元神通识,在有无的空相中归彼大荒。”

    元昊知道他信一些灵魂不灭、轮回转世,也不想继续讨论,反问道,“你今天怎么得空过来?”

    “西平王采购了一批瓷器,让我来观赏观赏。”

    元昊嘴角浮过一丝笑意,“是鉴赏吧?”

    他知道德明对于瓷器的钟爱,可每次让使者从大宋带回来的都良莠不齐,自然是需要有眼力的人来筛选一二。

    稔荣点点头,“这次的都不错,那青白瓷对光见影如晴空流云,龙泉瓷青翠欲滴,其声铿铿如金,其色温温如玉,还有那鹧鸪纹虾青色的……”

    稔荣忽听没有回应,一扭头,只见元昊已经歪着头在椅子上睡着了。

110 神木榷场

    自从大宋解除边禁以来,德明差人在延州保安军设立了多处榷场,后又悄悄在陕西神木、府谷一带、还有碎金驿村以及佳县通秦寨等地开设了大量的榷场。

    不久后,德明又上表辽主请求开通大辽边境的榷场。

    当然,这榷场明摆着是供商人或老百姓互市交易的场所,可他们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周折,冒着得罪大宋的风险去开设经营?除了收取易货双方的交易税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又颇为隐秘的作用,那就是供弥雅青白盐的走私之用。

    弥雅人耕种不行,但是好在有大片的盐田,而这些盐田就像是他们的乳母一样,从不枯竭,这里挖完了,搁置半年,它又滋滋滋长回来了!

    当年拓跋继迁一心扩张领域,夺了西北重镇灵州,宋太宗一气之下发布了禁盐令。虽然德明即位后努力缝补与大宋之间的裂痕,与宋修好后也一再请求解除禁令,可是大宋皇帝偏偏不肯。明的不行,就只能来暗的了。尝到了甜头后,一向谨慎的德明渐渐放开了胆子,还悄悄派人到汴京进行交易。

    如今,麟州神木和府州府谷一带的榷场热闹非凡,就像那屈野河的河水般畅快淋漓。

    古神木城东南有三棵松树枝柯相连,它们原本是单独的三颗松树,可是长着长着,在离地面六七尺的地方突然相拥在一起,环抱成一颗粗大的树干,相传汉代博望侯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还在那松树下休憩过。

    青青山上松,数里不见今更逢……

    如今在神木榷场上还能隐约看见那三颗连枝松的云盖,榷场上到处是商贩的吆喝声,商人们讨价还价,各自吹嘘自己的商品,可谓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这是定窑出的,你看,这蜡泪痕可假不了!更难得的是,此瓷瓶同时用了刻花与篾点两种手法,你看看这缠枝花,娇媚又不失坚韧,你看看这流云,厚重却仍显飘渺。”

    榷场上各国的货物琳琅满目,尤其是大宋那各种釉色的瓷器,精美绝伦,就连那瓷器上的隐纹都各有千秋,或如蟹爪,或如鱼子,或如裂冰。

    这些瓷器深得西域各国商人的追捧,他们从自己的国家拿来了光华四溢的美玉、食药同源的香料、还有象牙、毡毯,不远万里穿越酷热难耐的大沙漠和荒无人烟的大戈壁来到这里,主要是为了换得大宋的瓷器、缯罗锦帛与茶叶。因为这些东西,可都是西域各国的贵族才能享用之物,其中利润之丰,也是驱使他们劳身冒险的主要原因。

    当然,除了这些上层交易,还有一些土货的小生意也进行着。

    “包你脆,包你甜,一斤只要两文钱!随便挑,随便选,要是不甜不要钱!”

    榷场上的小商贩人人都是一个潜在的打油诗人。

    “你这果子这么小,哪能卖那么多?”

    “果子虽小但是甜得不得了!”

    那人一脸犹豫,“可是这么丁点小,你便宜点!”

    “自己吃的话小点没关系,谁买不是图个好吃啊,包你脆包你甜,两文钱一斤已经很便宜了,你走过通街都找不到这个价!”

    那人还是摇摇头,“太小了,不值这个价!”

    他们一个抱着好吃这个信念,一个抱着果小这个信念,自然是无法调和。

    那商贩听她一再强调大小,不悦了,“这怎么跟大小有关系?你男人要是长了癞子去剃头,你能问那剃头匠,‘我的头不大,你便宜点嘛?’再说我斤两一点不给你少。”

    那妇人涨红了脸,“你、你!”最后又生生把话逼回了肚子里。

    她换了一口气,双手叉腰打量着那卖果子的商贩,忽然挑眉吃惊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商贩整理着果子,也没抬头看她,“你不要瞎说哦,我可没见过你。”

    那妇人一脸正经,“真的,我真见过你!”

    她装作苦思冥想的样子,突然一拍脑袋,“哦,想起来了。”

    接着只见她低头在挎篮里找着什么东西,忽然,她拿出了一个鞋底样在手中晃了晃,“看,你这张脸和这个鞋底长得太像了,我就说见过你嘛!”

    那商贩脸涨的青紫,“你,犯不着这么损人的,你以为自己长得很好看啊!”

    ……

    “惟胥,他们在看什么?”

    只见前面围了一群人,关关好奇,要去看个究竟,让惟胥在人群中开路,尽管惟胥多不愿意,但还是左右开工拨开人群,只见一个宋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右手拿着竹片,左手拿着刻刀,正在雕刻。他是个竹雕匠,这手上功夫可真是了得,就在这一寸不到的竹片上他可以雕刻出假山、庭院、花圃还有小人,而且连那些小人是忧是喜都分辨得出。

    关关睁大了眼张大了嘴,连忙让惟胥掏钱,“快呀,我就要这个!”

    “你这么粗枝大叶的女人竟然会欣赏这么精细的玩意儿!”

    “你啰嗦什么!”

    惟胥东掏掏西掏掏,把全身翻了个遍,突然一拍脑袋,“糟了,出门忘带了!”

    关关双眉拧作一团,想揍他的心都有了,埋怨道,“还有什么能指望上你?”

    惟胥挠挠头,“我们去找遇王,他来榷场吃东西肯定带钱了!”

    关关嘴都气歪了,不理他,这时,只听一个孩童奶声奶气地问那竹雕匠,“你可以教我竹雕吗?我要学雕小人……”

    那竹雕匠躬身摸了摸孩子的头,“哈哈,好啊!不过我可不雕小人,要雕就雕大人物!”

    那孩子懂事的点点头。

    “打架了打架了!”

    这时,不知谁大吼一句,拥挤的人群突然散开来,跟着人潮簇拥着往西门口跑去,有的还边跑边嚷嚷,“又出事了,有人打起来了!”

    惟胥一听可来劲了,“走走走,我们也去看看!”

    关关当然不会错过这个热闹,买竹雕的事也忘在了脑后。

    其实,打架这事在榷场如家常便饭,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了便什么麻烦都有可能发生。在这里,各国的人们说着不同的语言,从西域来牵着骆驼的胡商,和大宋来的拉着马车的商人,互相交换着所需,有的满意而归,有的不欢而散,还有的,大打出手。

    他们没走多远,就见一个胡商和一个宋人打扮的商人正扭打在一起,那胡商高大,但行动不如小个子的宋人灵活,所以都占不了上风,但双方身上都满是青乌。

    有人把他们拉开,那胡商还要踢,谁知啜地一声那宋人一口唾沫喷到了那胡商脸上,有人暗自惊叹,好家伙,比射箭还准!

    “两位,有什么事情好好说!”

    “有什么好说的!他奸商,给我淋过雨的棉麻!”那宋人很是激动。

    “胡说!淋雨,什么时候?”

    虽然大热天,他还是裹着个头巾。

    “你们胡商说的当然是胡说了。”

    “你!”

    说着两人又欲扭打。

    “这位兄台,你说他的棉麻淋过雨,可有何凭据?”

    “凭据?需要什么凭据啊!上次他卖给我的棉麻,我一带回江南,发现全是麻点,后来我才听人说,有人看见,他们胡商每次都在灵州城外晒棉麻,要是没淋过雨,干嘛要晒!”

    榷场上确实有流言说那胡商一路东来,棉麻淋过雨,他们就在城外晒干了再进榷场交易,很多商人一开始不容易分辨这没有淋过雨的棉麻和淋过雨又晒干的棉麻到底有什么区别,但是等到顾客具体使用了,淋过雨的棉麻不耐用,不久就坏了。

    “我们,晾棉麻,晾棉麻,没淋过雨!沙漠,不下雨、下沙!”

    胡商几个字几个字吞吐着辩解着。

    那人一愣,他也听人说西域一向干旱少雨,沙漠里炙热难耐,干燥无比,难道,是自己保存不周?这时,人群中也开始交头接耳,对啊,看起来胡商应该没有胡说。

    “你的棉麻就是淋过雨!”他仍坚持。

    “没淋雨!”

    胡商张着大眼睛,“你的瓷器,十个,碎了五个!”

    这时,还有热心的看客在旁边翻译解说,“他是说他换十个瓷器回家,到家还剩五个。”

    “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吗?瓷器本来就是易碎的啊,我给你的时候是好的,途中坏了,是你保管不周。这是发生在交易后的事,你自己负责,可你棉麻淋过雨属于次品,却当做优品换给我,这就是欺诈!”

    人群中也有人起哄,多半是受过骗的,但也有半文钱关系没有的趁热闹起哄的。

    “对!对!从西域过来的棉麻,都是淋过雨的,奸商!”

    “你奸商!”

    “你奸!”

    ......

    “吵什么?吵什么?”

    这时,随着一声喝厉,只见一个穿皮靴配大刀的人在几个衙差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苏大人!”

    榷场上的人都认识他,他就是苏奴儿,如今神木榷场都归他管理。

    苏奴儿看起来像是要发作的样子,可一看到人群丛丛,耐着性子问道,“你们吵什么?”

    那宋商连忙说明,“苏大人,他是奸商,卖给我淋过雨的棉麻!”

    “没淋雨!”

    “淋了!”

    “没有!”

    ……

    “住口!”

    苏奴儿被弄得烦躁极了,今天这已经是榷场上第四次打架斗嘴了,他瞄了一眼,见一个胡商一个宋商,也懒得费口舌询问来龙去脉,“把他给我拿下!”

    那胡商一愣,边挣扎边大骂,“你们,不讲理!不讲理!”

    苏奴儿懒得听他嚷嚷,让人群都散了。

    “苏大人!”

    苏奴儿一扭头,只见有两个年轻人,一个个子娇小却英姿飒爽,一个身材魁梧却有几分憨厚,他认得这两人,一个是嵬名族长的弟弟嵬名惟胥,一个是御尼族长的小女儿御尼关关。

    “你们两个小家伙怎么来了?昊王呢?”

    在他印象中,他们就和元昊形影不离,像两个小跟班。

    关关懒洋洋道,“他呀,自然是去贺家谈诗论画去了!”

    惟胥反驳道,“胡说,昊王是带人去修我们那日避雨的破庙去了!”

    “他也就出出点子,指挥指挥,你以为他会亲自动手翻修旧庙?还不是去找贺家那人了!”

    惟胥知道关关说的贺家那人便是贺承珍贺老的孙女贺兰溪,又觉得关关一提起她就怪怪的,“我怎么觉得你话里夹酸带刺啊!”

    关关仰面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二位既然来了,就到我府邸一坐,我那儿好久没有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造访了!”

    “好啊!”

    几人刚走两步,关关忽又道,“苏大人,刚才宋商和胡商争执,你也没问来由,就只抓了胡商,他们恐怕不服啊!”

    苏奴儿鼻哼道,“管他服不服,在我的地盘做生意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111 胡商共愤

    苏奴儿带着惟胥和关关回到了自己的官邸,可刚坐下,一穿棕色皮靴的属下就进得屋来,“大人,马达牧场又出了二十只羊,八头骆驼,其中五头公的、三头母的。”

    苏奴儿一听,不耐烦道,“这点小事也要我知道?”

    “是的大人!”

    苏奴儿无奈,西平王让他管理榷场已经够繁琐了,这下还让他管理东边的五片牧场,牧场有放牧的人手,还有准备草料、清理粪便的小厮,苏奴儿以为时不时去走走看看就行了,没想到,这点小事也要报告于他。

    “知道了!”

    苏奴儿挥挥手让那人下去,哪知他却不准备走,“明天还有一场执驹礼需要大人在场!”

    所谓的执驹礼也就是马儿的成年礼,要知道在西周时执驹礼可是国家大事,连周王都得亲临,如今只是徒有其形而已,苏奴儿不知道搞这些有什么意义,他自己都没有自己的成年礼,却参加了无数次马儿的成年礼。

    苏奴儿虽然怒火中生,可表面还是按捺住,“知道了!下去吧,下去吧。”

    等那人走了,关关和惟胥相视一笑,“要不说能者多劳呢,苏大人是既能干大事又能着眼小事,当年你冒险送老马回六谷部老巢扬飞谷,联络策反迷般嘱族,是何等的胆魄,如今又细处着墨管理榷场这大大小小的事,事无巨细、悉究本末,除此之外,还要管理几个马场,真是令人佩服啊!”

    “你们别挖苦我了!我是南郭先生吹竽-----不会装会。”

    苏奴儿忍不住向两人吐露心声,“我真是做不来这文官,太繁杂了,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让我管这榷场啊,就好比八仙桌上摆夜壶---放错了地儿。”

    他原本是个大大咧咧的武将,只会拿刀说话,兴许榷场这活儿对于别人来说是个肥差,可对于整天舞刀弄枪的他来说却有倒不完的苦水满肚子。

    “大人!”

    “还有什么事?”

    苏奴儿心中的烈火一阵阵地往上串!

    “还有一个案子等着你去审呢!”

    一听有案子,苏奴儿脸一黑,不说话了。

    “大人!”

    他强忍住怒气,“什么案子啊!”

    “杀马的案子!”

    苏奴儿只觉得一口老血即将翻涌而出。

    “大人!”那人胆兮兮地看着他。

    “看我干嘛,那还不快去找夫人过来!”

    “是!”

    又见惟胥和关关惊诧地看着他,苏奴儿像是搓了草绳做裤腰带,颇有些尴尬,“这些什么案子啊,管理啊,我一窍不通。”

    关关瞪大了双眼,“你是让你的妻子帮你审理案子?”

    “是啊!怎么,不对吗?”

    “不不不,对极了对极了,女人有能力就该上得衙堂、上得战场!”关关一脸的意气风发。

    他们随着苏奴儿到了衙门,那衙门是仿效大宋而建,门前两侧端坐着两只狴犴,那狴犴是上古神兽,形貌如虎,据说好诉讼,一般狱门和官衙正堂两侧都有其坐像。

    苏奴儿左等右等也不见苏夫人的影子,只好硬着头皮坐上公堂,不过总像有竹刺扎着屁股,左右立不安,不多时,手下就带来了两人,一个气势汹汹,一个躲躲闪闪。

    “大人,我要告麻里,他私自杀了一匹马!”

    那被告人满脸委屈,连连摆手,“大人,那不是我杀的,是它自己滚下山坡摔死的。”

    “胡说,肯定是你推它下去的。”

    “我没有!”

    主簿在旁提醒道,“大人,杀马至少得关个四年五年的!”

    那被告惊愕不已,“啊?不是杀两头关五年嘛!”

    苏奴儿这下按耐不住了,指着那被告的鼻子骂道,“我说你怎么这么笨啊!啊?神庙长草--慌神了啊!啊?为什么不杀个骡子什么的,为什么要杀马?你说!”

    那人吓得两腿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主簿小声提醒道,“大人,杀骡子也要关三个月!”

    苏奴儿瞪了他一眼,他只好闭嘴!

    “大人,不好啦!胡商们都聚集在门口,他们要讨说法呢!”

    “讨要什么说法?”

    “大人,你之前抓了那个胡商,其他胡商听说了就都来了!”

    原来,苏奴儿抓了胡商,不多时便在榷场传开了,人家胡商也不是吃素的,人家不服啊。认为这榷场总管处事不公。于是大家干脆不做生意,扎堆在苏奴儿的官邸外。

    他们出得公堂,只见人山人海,都是大胡子大眼睛,身着长袍的胡商,他们眼里带着敌意,嘴里吵吵嚷嚷,说着他们都听不懂的话。

    苏奴儿被人群吵得烦闷至极,厉声喝道,“肃静肃静!”

    其他人只顾说着自己的,完全没有听到苏奴儿的声音,只有一个站在狴犴头上的胡商道,“苏大人,你凭什么抓阿布都?有什么证据证明他的棉麻淋过雨?仅凭那宋商的一面之词?你处事不公,明显偏袒那个宋人!”

    “岂有此理,我怎么处置还用你们来管?”

    “没有证据,你没有权利处置任何人!”

    “对,你没有权利处置阿布都!”

    人群中又是一阵起哄,有几人还把其中一只狴犴给推倒了,苏奴儿血脉膨胀,暴跳如雷,他们一群人竟敢质疑他的公允,践踏他的尊严,之前压抑的怒火这下一并发出。

    “来人,把他们统统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惟胥和关关见事态发酵,苏奴儿竟然下令让人把闹事的胡商全都抓起来,连忙劝阻,“苏大人,你先冷静冷静!”

    “让我怎么冷静,这些人要造反了!”

    “可是他们……”

    关关正要说什么,惟胥突然拉着她挤出人群,关关甩开惟胥,“你干嘛拉我走?”

    “你在这里有任何作用吗?苏大人会听你的吗?不过是蚊虫叮牛角——无济于事。”

    “可是,他把胡商们都抓起来,这事闹大了,就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不听我们的,但他可能会听一个人的!”

    “谁?”

    “二王子啊!”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走吧,我们去找二王子。”

    无奈,他们只好先离开去找成遇。

    成遇原本是跟他们一同来的,不过他感兴趣的地方永远是各种食肆酒楼。他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爱吃,不管天南地北,大辽、大宋还是西域的食物,没有他不爱吃的。

    记得有一次他生病失去了味觉,不管是吃山珍海味还是吃麦麻稗秫都无甚区别,他当时都想要是自己味觉回不来了他也不想活了。

    对于视吃如命的他来说,榷场就是一个再天堂不过的地方。虽然榷场主要是贸易的地方,可天南地北的商人往来,总得吃饭吧,大辽、大宋、高昌、天竺、泥婆罗和大理,每个地方的商人口味不一,而广聚楼就是集各国风味之长。

    “来人啊!”

    成遇早就肚子枵枵,如雷咆哮。

    “来咯!”

    伙计殷勤地跑上楼,扯下搭在肩膀上的白布在桌上依葫芦画瓢,左摸摸右摸摸,口中念念有词,“客官好,想吃点什么?”

    只见伙计是个姑娘,而且是个大块头,肚子圆得像个大鼓,袖口却可见嫩生生雪白的手臂,套着两只荧荧如云的翡翠环。她穿着开襟衫,脖子上挂着白玉项链,下巴浑圆,一张小嘴红润的像樱桃,圆嘟嘟的脸蛋红扑扑的,头上扎着两个油光光的大辫子。

    成遇是这里的常客,虽然德明让他背诵的汉文书籍他老是记不住,但这里的菜他可是倒着都会背了。

    “乾县锅盔、武功馅饼、鲅鱼角子、清蒸羊羔、黄焖獐子、烤全鸡……”

    “贵精不贵多,别点太多了!”多多马提醒道。

    “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让我过过口福!”

    多多马摇摇头,“什么好不容易,我们半月前才来过!”

    成遇哼哧瘪肚已久,菜一上来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烫得他舌头打滚,但还是塞了满满一嘴,刚嚼了几口,脸上一阵肌肉抽搐,腮帮鼓起、鼻孔张大,硬是把刚吃到喉咙口的东西给哇啦哇啦吐了出来。

    他看了看多多马,见多多马苦着脸不吃,他想不会是自己味觉出了问题吧?平时这里的菜很好吃的呀!

    他又夹了一口放到嘴里,又噗呲啜到桌上,“呸呸呸,呸呸呸,这菜怎么这么咸?”

    成遇用筷子翻了翻另外几盘菜,实在是忍无可忍,摞下筷子往楼下喊道。

    “店家、店家!”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姑娘滴滴咚咚快步跑上楼来,只见她穿了一件水玫色交衫,罩一件天青色的外衣,袖口绣着一袂橙黄的莲花,成遇看得傻了眼,一下子竟然忘了说话。

    “谁刚才在嚷嚷呢?”

    只见她胸前斜挎着一个布袋,布袋上绣着杜鹃花。

    “你这馅饼,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总算是请出来了嘛,我可是咬了不止三口啊,还是没见陷儿。还有这个……”

    成遇又指着桌前那盘鸡,因为太激动舌头有些打结,“我、我这要的明明就是烤全鸡,可是这鸡腿呢?怎么一只也没有啊!”

    她扬着头,眼尾余光把菜盘扫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我问你,这一只鸡有几只腿?”

    “两、两只啊!”成遇答道。

    她双手一拍,“那就对了!”

    “对、对?对什么对啊?”

    成遇越来越迷惑,“我问你,这鸡的腿哪儿去了?”

    “雁雁,我们走了!”只听楼下突然有人叫道。

    “来了!”她大声应着,就要走,成遇连忙拦住,“诶,别走啊,这鸡腿怎么了?”

    那小姑娘摊着手,两眼一白,“人都有断手断脚的,这只鸡发生了意外,腿没了!”

    “可、可是!”

    成遇想说什么,可一看到她的眼睛便说不出话来。

    “别可是,不要问我是怎么断的,因为我也不知道!”

    说完就嘀嘀嘟嘟下楼去了。

    成遇纳闷儿了,口中喃喃道,“这怎么回事儿嘛!”

    忽然,他双眼咕噜圆了,用筷子在盘里夹出了一块,鼓着腮帮愣愣道,“这腿都没了,怎么还有只鸡爪?!”

    正在这时,却听见楼下一阵嘈杂声,又听见那嘈杂声往楼上涌来。

    却是关关和惟胥。

    惟胥额头的汗水直往下淌,他擦了擦汗,望着关关,眉眼间透着得意,“怎么样,我说他在这儿吧!”

    关关斜了惟胥一眼,“现在最重要的是得赶快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发生什么事了?”多多马问道。

    “是那苏奴儿,他恐怕闯大祸了,二王子,你快去劝劝他!”

112 杀一儆百

    等成遇和关关他们赶到衙门,苏奴儿已经将所有闹事的胡商都打入了大牢,那些没闹事的也堵在府衙门口,静坐着表示抗议。

    “你怎么这么鲁莽,这下事情闹大了,我看你怎么收拾!”

    苏奴儿被自己的夫人一阵数落,可惜局势已经酿成,如今已是无力平息众怒。

    成遇对苏奴儿道,“你晚些时候把牢里的胡商都放了,说些软话,切莫再起冲突。”

    见苏奴儿没有应声,苏夫人厉声责备道,“遇王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啊?”

    “哦!”

    苏奴儿答应着,面色却难看至极,就像撒尿中途被硬生生憋回去般难受。

    “好了,我们先回灵州,你要小心处理不要再出任何纰漏,千万不能让父王知情,不然……”

    苏奴儿连连点头,“我知道!”

    “那我们走了,你保重!”

    他们刚到府外,只见几个大汉正把盐袋从马车上卸下来,这时,苏奴儿也追了出来。

    “遇王!麻烦把这个带给昊王!”

    多多马上前接过去,只见那是一个铁笼子,沉沉的还有些不稳,上面还罩着厚厚的黑布,关关揭开往里瞧着。

    “咿呀!”

    她突然惊叫道,“好可爱啊!”

    众人闻声望去,原来,那是一只小狮子。

    只见它浑身毛茸茸黄橙橙的,圆圆的脑袋,乌黑的眼睛,扁扁翘翘的嘴唇,还有几根金色的胡须,看起来比猫儿魁梧也比猫儿憨厚。

    “这是我给昊王物色的一只小狮子,是从一个天竺人手中买的!”

    “苏大人,可真有你的!昊王要是知道一定会高兴坏了!”

    大家刚才还忐忑不安的心这下都被这只小东西给融化了。

    等回到西平府,大家也把榷场的事抛到了脑后。

    这天,成遇正在屋内大快朵颐,惟胥和关关突然冲了进来。

    “西平王把苏奴儿关起来了!”

    成遇受了一惊,差点呛着,涨红着脸问,“为什么?”

    “还记得那日苏奴儿把闹事的胡商都抓起来了么,你让他晚些时候放了他们,可那些胡商平白无故被关了一天不服气,于是和沿边所有榷场的胡商一起抗议,这么一闹,搞得各路榷场鸡犬不宁,贸易不能顺利进行,损失了很多税不说,影响很不好,西平王大怒,命人把苏奴儿关押起来,准备杀一儆百,来平息众愤。”

    “这可怎么办?”

    几人挠头抓脑,忽然六目相对,“要不,我们还是找昊王商量商量!”

    鞭炮两头点---想到一块儿了,成遇点点头,“对,昊哥是那八月的石榴---满脑的点,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嗯!只能这么办了!昊王在哪儿?”

    关关道,“他不是在教场就是在书房,还能在哪儿。”

    原来,他们从神木榷场回来后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别人,毕竟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没曾想这件事却干柴烈火越烧越旺。他们之所以这么紧张,是因为每次偷偷跑到宋辽边境玩儿,苏奴儿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几个连忙找到元昊商量对策,几人七嘴八舌地把苏奴儿的事复述了一遍。

    关关道,“昊王你知道的,苏奴儿他从来不处理公文,都是苏夫人帮他处理,而且他不识字,又不喜欢读书,让他上阵杀敌还行,让他去管理榷场,就像马车闯进了高粱地---没辙了!”

    惟胥道,“是啊,本来嘛,让苏奴儿去管理榷场,就好比让张飞去绣花,程咬金去弹琵琶。”

    “大哥,我们一起去向父王求情吧!”

    元昊微凝着眉头,“我们有求于父王,总得先给他一个解决办法吧!事情是因为棉麻和瓷器而起,我们得想先办法解决这个根本问题,然后才好去向父王求情。”

    元昊知道德明最近心情不好,他的祖母义成公主前段时间去世,辽使吊丧时那一脸冷漠让人捏了一把冷汗,仿佛弥雅和契丹的关系又浅了一层。

    “可是,怎么解决?那棉麻如果真淋过雨再晒干,我们怎么分辨?还有那瓷器,本来就易碎所以才珍贵,如果像我们的羚角壶,想摔碎都不容易。”

    元昊摇摇头,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这时,嬟凤端来一小桌吃食,见屋里围了一群人,一个个又愁眉苦脸的,“怎么了,你们这是?”

    他们又把事情大概重复了一遍,嬟凤也无可置喙,反而对元昊道,“昊王,吃点东西吧!你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进食!”

    元昊随便吃了两口,嬟凤觉得他像灵魂出窍了似的,“是不是不好吃?”

    “哦,好吃!”

    元昊走了神,仿佛他与她不在一个世界里,他每次都是这样,想事情的时候就感觉不到别人的存在。

    而成遇却胃口大开,吃了起来,“表姐,你做的菜真好吃!”

    那忘情的样子好似完全忘了来找元昊的目的。

    关关看着成遇那津津有味的样子,“你是饕餮么,刚才看见你就在吃,现在又吃!”

    “我刚进入状态,你们就来打断了!”

    成遇又大快朵颐狂吃了几口麸醋溜鲇鱼,见大家都盯着自己,忙解释道,“你们可能不知道,大哥说的那个曹孟德,别以为他是什么大英雄,其实,他也是像我一样爱吃,他还写了一本《魏武四时食制》!”

    “那照这么下去,你很可能成为伊尹一样的美食大家咯!”关关调侃道。

    “什么大家不大家的,我只求对得起我的五脏庙!”

    “成遇!”

    正说着,屋外忽然有人作声,众人扭头,却见是一个陌生的绿衣女子。

    她满面通红,把手里端着的一盘奶酪和点心放到成遇跟前,“我找了你好久,刚碰到冞中说你在大王子这儿,这是我特地为你做的,你尝尝!”

    “她是谁?”惟胥小声问嬟凤。

    嬟凤小声嘀咕,“米秦郡主!”

    “成遇,你吃啊!”

    成遇?叫得可真够亲切的,只见她催促着,“你快吃呀!”

    “我吃不下了!”

    成遇话语一出,大家都惊呆了,还有他吃不下的东西,他刚才还吃得香呢!

    米秦郡主嘟起嘴,准备收拾盘碟,故意弄得叮当作响。突然,她抿嘴一笑,弯下腰钻到了桌底下,成遇面色一凛,吓得跳起来,“你干嘛?”

    他想把脚抬起来,她却抱着他的脚不放,他一用力,不曾想摔了个大跟头。

    米秦郡主急得满脸通红,“你有没有摔着啊?”

    说着就要去扶他,却被成遇一把甩开,恨恨道,“你干嘛啊?”

    她看着他,一阵红霞飞上脸颊,“人家在量尺寸,想给你绱一双鞋子嘛!”

    成遇张大了嘴,屏气凝神看着她,筱乎才吐了一口气,“我有鞋,不用劳烦!”

    她挽着成遇的手,“不劳烦啊!”

    “真的不用劳烦!”

    成遇把手往回收,她一踉跄眼看就要摔倒,成遇又连忙一把将她拉住,眼见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米秦郡主刷地红了脸颊,低声说了声‘讨厌’,捂着红彤彤的脸蛋走开了。

    成遇瞠目结舌,愣在原地,不知说什么。

    关关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米秦郡主她喜欢你!”

    成遇有些苦恼但也有些得意,可嘴上却说,“你胡说什么呢?你没听她刚才说我讨厌啊!”

    关关调笑道,“我听到了啊,讨厌嘛!讨人喜欢的讨,百看不厌的厌,讨厌!”

    惟胥看了看成遇,连连摇头,“这米秦郡主什么眼神!”

    成遇啧道,“哪像你,眉毛吊磨盘,蚊子飞过能认出公母---好眼力!”

    “你为什么不喜欢米秦郡主?”嬟凤问道。

    “她、”成遇想了想,“她太凶了!”

    “哪里凶,我看她挺温柔的啊!”关关道,“人家还要为你做鞋呢!”

    成遇不说话,继续吃菜,刚入口只觉得味蕾绽放开来,好似有无数小泡沫在口中同时消散,只留下一阵阵酥麻,不禁一阵享受,“表姐,这银芽蛤蜊汤太美味了!”

    嬟凤看了一眼,“前几天郝木不小心把水泼在了绿豆上,我把它晾出来想着阴干,哪知却长成豆芽了……”

    “豆芽?”

    元昊突然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回头盯着银芽蛤蜊汤中去头去尾的豆芽,好像里面长了虫子似的,突然,他掌击桌面,“豆芽,对呀!”

    他起身轻轻拍了拍嬟凤的肩膀,笑着说,“嬟凤,谢谢你!”

    又一边拉着成遇,“走,我们去见父王!”

    说完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嬟凤呆呆站在原地,轻轻抚摸自己的左肩,感受着那并没有温度的温度。

    他们转过了几个亭栏,便到了西平王的书房。

    与外面的嘈杂不同,西平别院内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松坡冷冷淡淡,竹径清清幽幽,俨然一幅江南之景。

    书房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为春日山居图,画中山花红艳,乱石嶙峋,夹花生树,松枝迎客,林间更是山泉汩汩,水光潋滟。还有横木搭建的小桥,花木繁生的小径,山里不见茅屋,若隐若现的只是青烟。

    案桌上还有几只瓷瓶,那花纹绵绵絮絮,如大雪弥漫,又如大雨滂沱。

    “父、父王!”成遇先唤了一声,直喘着粗气。

    元昊开门见山,“父王,听说你把苏奴儿关起来了。”

    一听人提起苏奴儿,德明仍是掩藏不住的怒气,“哼,他身为督监本应施仁宥过、黜陟得当,不想他却居官饰诈、胡乱抓人,引起榷场混乱,严重失职,其罪该死!”

    “父王,苏奴儿的失职在于没有处理好胡商与宋商之间的关系,以至于影响榷场的运作,如果我有办法解决此事,父王可否网开一面饶苏奴儿不死?”

    德明坐在雕花木椅上,手扶铜香炉,剑眉微蹙,其实,他也不想杀苏奴儿,与其说他是在惩罚苏奴儿,还不如说是在惩罚自己的力不从心。

    去年,弥雅守将苏守信在凉州去世,其子擅做主张接任了守将一职,引得部下不满,这时甘州回鹘王夜落仡却趁机带兵攻下凉州,虽然不久后夜落纥暴毙,可凉州吐蕃六谷部的司铎督带领部下与河西其他蕃部一起又夺去了凉州。

    最近,辽主又写信给他,说凉州吐蕃别种可汗并里尊想要朝贡,但他们嫌道迂不能猝达,辽主让他允许他们直接取道夏州,还让德明保证他们的安全。

    真是岂有此理,凉州的吐蕃部刚刚从他手里夺走凉州,这下又要取道他的地盘,辽主还让他保护他们的安全!此等不能忍却要忍的孬气已经把他折腾的筋疲力尽了,榷场这边却还不让人省心,又出了乱子。

    德明长长叹了口气,“如果你给的解决方案行之有效,我就不杀他!”

    元昊振振有词,“父王,只要以后凡是在我们榷场交易的东西,带来或带走的途中都加上绿豆封存好,等到了榷场才打开,这样就不会出现那日的冲突了。”

    “绿豆?”

    德明疑惑,“这能解决什么问题?合着我们还要送他们绿豆?”

    元昊笑道,“父王你相信我,我会给他们一个公道的。”

    “可如果成效不彰,那我照样要取苏奴儿的性命!”

113 溇中之澧

    元昊也常去沿边的榷场转悠,延州永康镇的保安军榷场是他最常去的榷场之一。

    那是大宋掌管的榷场,小时候德明就经常带他来,榷场上云集了各个国家的商人,在这里他不仅可以看到各种前所未见的物品,还能听到各地的语言,也就是在榷场上,他学会了回鹘、吐蕃、汉文、契丹语,甚至一些高昌的突厥语。

    这些年他们几个在榷场上收集了好些东西,嬟凤和稔荣喜欢香料,关关收集了不少美玉。唯独元昊,上次苏奴儿从一个天竺人手中帮他买了一头小狮子!可是养了没多久却死了,兴许是思念辽阔的草原了,好吃好喝的反倒是没有了生机。元昊失落了一段时间,不过,不多久就高兴了起来,因为他从回鹘人手中买了一匹白色的野驼!

    他喜欢白色,马儿是白色的,驼儿是白色的,衣服也是白色的。

    元昊可不会因为他的身份敏感而在边关地带多加收敛,他时常身穿白衣,头戴黑冠,身配弓箭,在榷场大摇大摆地转悠,和其他爱慕虚荣的富家公子没什么两样。

    咚咚咚!

    突然,街头人群攒动,锣鼓喧天,一穿官服的年轻男子站到了街心,他身后几个小厮牵着两匹高头大马,马车上安放着一个朱漆大箱子,大家随即唧唧咋咋地私下讨论着那大箱子的来头。

    “我看那里面放的是一坛酒。”

    “做梦吧酒鬼,我看又是宣布新法令的,到时候谁要是不服,就关进那个大箱子里。”

    那年轻男子看大家哄闹声迭起,从身旁的小厮手里接过锣鼓,狠狠敲了几下,浑厚的嗓音顿时传了开来。

    “曹将军有令,大家要是对榷场新定的法令有什么见解或者有什么好的建议,尽管写下来放到这箱子里,不用记名,我们会适当考虑你们的提议!法令是大家遵守的,所以大家都有权参与制定。”

    说完又看了看骚动的人群,“这箱子会在这里放上三天三夜!”

    “军爷,我们要是有想法但不会写字的怎么办呀?”

    “不会写?那就找人代写呗!”

    ……

    元昊他们挤出了人群,这时,路边突然窜出一个牵骆驼的西域商人。

    “王子殿下!”

    他连忙把布袋搭在驼鞍上,双手交叉于胸前,很是激动。

    “王子殿下,你真是聪明啊!我们上次在换取的瓷器里装了绿豆,回到高昌,瓷器都完好无损,以往可是十有五损呀。”

    他说着蹩脚的汉语,最后心里一急,叽叽咕咕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别人听不懂的话,大家像看傻子一样盯着他,元昊却回了一堆叽里咕噜的话。

    那人听完连连点头,热情地吻着元昊的手。

    上次苏奴儿一事,元昊建议德明让所有商人在商品运输过程中必须加入绿豆封存。

    对于买瓷器的西域人来说,把瓷器的缝隙填满绿豆利于保存瓷器,如果淋了雨,绿豆遇水会长成豆芽,豆芽在瓷器内外攀附增长,像给瓷器穿上了一层外衣,这样瓷器就不容易因为碰撞而破损了。对于买棉麻的宋人来说,绿豆不会弄脏棉麻,如果棉麻在运输途中淋过雨,那打开会必然绿豆都成了豆芽。

    这下绿豆不仅能保护瓷器免于破损,还能辨别棉麻有无淋雨,可谓一举两得。

    其实,起初那些胡商对这绿豆的办法有些怀疑和担心。怀疑不起作用,这担心嘛,就有许多理由了。

    首先,这绿豆可不便宜,因为天竺的绿豆颗粒大产量高,大宋皇帝还曾让人特地出高价去购买。这大宋皇帝都肯出高价买了,他们却要把它用来装在瓷器里带回去,这有什么好处?但是考虑到瓷器在路途上的折损还真不小,所以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试了一下,果不其然,此方法果真凑效,顺利地解决了困扰他们许久的问题,挽回了不小的损失。

    这世上有很多事,看起来是已经改变了你才会去相信,事实上,是有人先去相信了,才会有这些改变。

    这下胡商对榷场又充满了信心,都说弥雅有一个聪明的王子,他们甚至拉了更多的朋友加入到这条东西贸易商道上,榷场反而比当初更加热闹。

    只是,这保安军榷场是大宋管的,不知他们的商人怎么也自发用起了绿豆。

    此时他们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卖字画的地方,元昊和稔荣都不约而同的在摊前停了下来。

    只见那摊主留着长须,一副儒雅的姿态,“两位公子,看字画?”

    元昊见他挂出来的几幅图,都是临摹的黄筌富贵之风以及徐熙的野逸之风,而且不见得有几分高明,扭头见稔荣也是连连摇头,这下心有灵犀,准备辗转下家。

    他们正要走,那摊主连忙上前拦住两人,“两位公子,请留步!”

    元昊冷冷道,“你这儿没有我们要的!”

    “你们看都未看,只瞄了一眼便说没有想要的?”

    “不用看,气韵不对!”稔荣接道。

    “新鲜!很多人买字画都是看的,像你们这般凭感觉买字画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说着到摊后找出一包东西,小心翼翼地取出几卷画轴,看他的样态像是蝴蝶细吻春花般。

    “这幅《晴峦萧寺图》,可有公子所说的气韵?”

    稔荣接过图,仔细端详起来,只见群峰山石雄伟凸立,楼台水榭隐逸深幽,飞瀑倾泻雪霁飘逸,塔影幽幽,飞泉之下,仿佛能听到水动听的声响,不禁道,“淡墨精微、毫锋颖脱,这是李营丘原作!”

    元昊直点头。

    那摊主又展开一幅,“这里还有一幅《寒林平野图》,可谓是他老人家的巅峰之作,不过这幅是他弟子摹拟的!”

    稔荣眼睛一亮,端过画作,连连叹道,“好精妙的卷云皴!”

    元昊点点头,“这画寒林,他的蟹爪之法独成一派。”

    只见画中烟林清旷、气象萧疏,作画者墨法运用自如,着墨精微,淡淡的笔墨如梦如烟,就连散落在平野的岩石,都像极了云朵般灵动,是难得的佳作!

    摊主见他们兴趣正浓,又顺便拿出另一幅画轴,“这幅也是难得,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他老人家至今还在世呢!也是摹本!”

    不待他们说话,他又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幅,“公子,这幅《武陵源》和这幅《溇中澧》,作画之人虽然名不经传,可是英雄不问出处,这可是上上之作!”

    只见两幅画画的都是武陵源,前一幅署名昱畅,只见瀑布飞身在山涧像条白龙,云雾朦胧,峭壁如削,松柏挺立在石上。后一幅画了五条小溪,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武陵源的雄溪、滿溪、辰溪、酉溪和舞溪,可是画作没有署名。

    “这两幅,还有第一幅都卷起来吧!”

    “公子好眼力,前面那幅二百两,后面这每幅一百五十两,总共五百两!”

    “五百两!你抢人呢!”关关突然道。

    “这幅呢?”

    元昊又问道,只见那画上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旁边题诗‘不踏轻红尘,扁舟寄此身。江湖双短鬓,天地一閒人。’

    “这幅画不卖!”

    话语一出,众人惊诧,那人道,“这是灵泉朱真人画像,我亲自到益州找许歪头拓的!”

    “朱真人是谁,许歪头是谁?”多多马问道。

    “这许歪头你不知道就算了,连朱真人是谁也不知道?”

    店家自顾道,“益州灵泉的朱真人可是上仙。有一次他化身乞丐到益州一个书画店,让画师给他画像,画师见他邋邋遢遢于是不愿意作画,哪知他拿出道服披上身,马上仙风道骨之气溢出,画师于是给他画了像,而且自觉非常满意,可是那道人却不要那画,而是要求把它挂在书画店墙上。”

    “那道人告诉他以后凡是有人前来索要临摹画的,只能收取一千文。那画师答应着,但是心想,就一幅画,又不是老君或者官家的画像,谁会想要临摹?可从第二天开始,就陆续有许多人前来索要临摹画,他起初按道人所说收取一千,可是随着索取的人多了,他渐渐起了贪念,涨到了两千文。”

    “后来,一天晚上他梦到了那个道人,道人在梦中骂他不知惜福,说他福气注定,如果索要过多便会折寿。画师在梦中吓了一大跳,第二天一起床才知是梦,不禁松了一口气,哪知,他取水洗脸的时候往盆中一看,自己的头歪了。从此以后他也不敢涨价了,老老实实做生意,现在快七十了,还好好的呢!”

    他说着又盯着关关,“所以老朽诚心做买卖,不然可是要歪头的!”

    惟胥在一旁闲得无聊,埋怨道,“也不知这画有什么好看的。”

    关关斜了他一眼,“就你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哪懂得其中的乐趣。”

    “好像你很懂似的。”

    “比你懂!”

    “惟胥!”关关忽然拍了拍的惟胥。

    惟胥不回头,“怎么了?你看你的字画,我又不懂。”

    “谁跟你说这些,”关关压低了声音,“你看!”

    惟胥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人穿着麻鞋挑着柴火走了过去,他的目光也随之远去,关关又拍了他一下,“谁让你看挑担的,看到街角的那个刻木版画的了吗?青布衣的那个。”

    “看到了啊,怎么了?”

    “奇怪啊!”

    “又不是公鸡下蛋鱼长毛,有什么奇怪的!”惟胥又盯着关关,“你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少胡说,我看他鬼鬼祟祟的,今天我都见他好多次了,每次都是贼溜溜地盯着昊王,只要一看到昊王他眼珠都快掉出来了,有点神经兮兮的。”

    惟胥不置可否,“我看你才神经兮兮的,盯着昊王看的人就多了,昊王之前那么大张旗鼓地巡街,还不是为了让人看?让想看的人看个够!我要长成他那样,我也天天变着法让人看!”

    “我说正经的,那个人的眼神跟大家的不一样。”

    “好吧,我让人把他抓起来好了!”

    “抓他?我看你吃的都是灯草-----说得倒轻巧!你凭什么抓他啊,这里又不是弥雅的地盘!”

    “大小姐,你还知道这不是弥雅的地盘啊,所以鱼龙混杂,你自然会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你派人跟踪他,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咋知道,我连他葫芦有多大都不知道!”

    关关横眉盯着他,他连忙软了下来,“我去我去!我这就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等!”

    惟胥刚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一脸无奈,“又怎么啦?”

    “我跟你一起去!”

114 缘悭一面

    他们一路小心跟着,生怕打草惊蛇。

    只见那人转过街角,过了桥头,进了河边的一间茅厕。

    来往的行人神色匆匆,有的内急硬憋着在门口排队,左右腿相互摩挲着,忽而弯腰忽而昂首忽而跺脚,不时往里探头,看有没有人出来。

    尽管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但成人的羞耻心让他必须忍耐再忍耐、等待再等待,突然,只见他弯腰捂着肚子一个猛冲扎进茅厕里面,这时,另一人昂首扬面慢悠悠地从茅厕里面出来,那面上一阵舒畅仿佛镀上了金光,仿佛那是一个精神的洗涤之地,身体轻松了,心也轻松了。

    这茅厕虽然难等大雅之堂,可却是集人世间污秽,有海纳百川的大智慧。

    有人说,这世间原本没有平白无故存在的东西,就算是屎尿之类。

    驼尿可清洁头发,牛粪可以烧火敷墙,夜娥的粪便还可以泡茶,有的兽类可以通过粪便的气味来找到它们的同伴,有的毛毛虫还可以装作鸟的粪便以此来躲避鸟儿的捕食。

    有的粪便甚至可以治病,牛溲能明目祛痰,马粪包可以清肺止血,像麻雀粪便制作的白丁香可以消积明目,蝙蝠粪便制作的夜明砂可以清肝散淤,鸡粪制作的鸡矢白可以祛风解毒,野兔粪便制作的望月砂可治疳积痔瘘。

    人的粪便好似用处不大,世人会觉得污秽恶心,其实是因为我们太有分别心,试想那粪便也是食物消化后形成的,如果我们不曾进食,也不会有粪便。对于自己创造的东西,怎么可以厚此薄彼呢?

    《庄子·知北游》中曾有一段与东郭子的对话。

    东郭子问庄子,‘所谓的道,存在什么地方?’

    庄子说,‘道无所不在。’

    东郭子说,‘道至少也有存在的具体地方吧。’

    庄子说,‘道在蝼蚁之中。’

    ‘怎么会在这么卑微低下的地方呢?’

    庄子又说,‘道在稊稗尐草之中。’

    东郭子更不解了,‘怎么道存在的地方越发低下了呢?’

    庄子道,‘道在屎溺之中。’

    ……

    是啊,世间万物在道的眼中本无大小贵贱善恶之分,上到苍穹下至泥泞,上至琼浆下至屎尿,无一不都蕴含着道。

    因为茅厕味道有些大,关关和惟胥都躲在六七丈外,远远的观察着来往的人群。惟胥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沦落到等一个陌生人蹲坑。

    “他进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出来?”

    “兴许是拉肚子了吧!”

    只见茅厕门口临时堆着各色货物,有被绳子五花大绑的酒坛,有手脚被枯草绑着禽类,有卷得严严实实的草席。这些都是那些没有同伴而又内急的商人临时放在那里的,他们把置办的货物放在门口,来往的人倒没有顺手牵羊的,大家都遵守着如厕礼仪。

    这时,关关见有人抱了一只黑鸭过去,只见它浑身黝黑发亮,瘦瘦的,唯有嘴喙上有一丝淡黄色。不多时,那人又抱了一只大白鹅过来,他们虽然看在眼里,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随后,一人慢吞吞提着裤子从茅厕出来,有些懵懂地看着地上那只黑鸭,犹犹豫豫地抱了起来,口中嘟囔着。

    “咦,才一泡尿的功夫,怎生变得如此黑瘦?”

    关关这才想起原来是刚才那抱黑鸭的人换走了大白鹅,可她现在没有闲心打抱不平,正在这时他们等的那人终于出来了,只见他东张西望了半晌,最后挑道沿河走了,关关连忙拉上惟胥跟了上去。

    走了没多远,那人好像也觉察到身后的异样,他忽地扭头,转身往巷子里隐去。

    惟胥连忙指挥不远处跟着他们的两个部下跟了上去。

    街上熙熙攘攘、鳞鳞切切、车马纷纷、行人摩肩擦踵,要跟上一个人还真不容易。几人围追堵截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他五花大绑地绑到郊外的一个茅屋。

    惟胥倒也不拐弯抹角,“说,干什么的?”

    “没、没干什么!”

    “还说没干什么呢,没干什么为什么双手发抖?”

    惟胥故意吓他,“快说,不然我把你的手剁掉。”

    那人一听说要把他的手砍掉,顿时趴倒在地,连连求饶,“英、英雄饶命啊,我、我的手不能废啊!”

    “别废话,只要你老实说,我便不砍你的手。”

    “说,我都说。”

    见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双腿筛糠,反问道,“你让我说什么啊?”

    “你还不老实!”

    惟胥说着一把抢过他怀中的画轴,展开一看,果然是元昊的画像。

    惟胥用画轴敲打着那人的头,“你可认识这人?”

    “不、不认识!”

    “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画他?”

    “我、我见那位公子器宇轩昂,一时兴起!”

    他边说边看惟胥的反应,突然哎哟大叫一声。

    惟胥搓搓手,捏得拳头咯吱作响,“我也是一时兴起!”

    他抹了抹鼻血,哭咽着,“前几天,一个官爷来我家和姐夫闲聊,他看了我刻的木版画,问我会不会画画。我说会,他就拿出一大锭银子,让我去画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这画中人?”

    那人捣蒜似的点头,“小的见钱眼开,可是心想画个画儿也没什么,灵州西平府的昊王风流倜傥,仰慕的人多也不是什么奇事。”

    “让你画画的人是谁?说!”

    “是、是新来的延州都统!”

    “延州都统?”关关心头一怵,和惟胥面面相觑。

    “糟了,我们得赶紧告诉昊王。”

    原来,自从十多年前澶渊之盟后,宋辽交好,可随着交往越深,双方的探子也是遍布边关各个榷场,元昊的身份特殊,有人偷偷摸摸地画他的像一定有蹊跷。关关怕有人对元昊不利,急匆匆地赶到榷场找到元昊,这时他们已经换了一个摊位,

    “都包好罢!”元昊示意让多多马掏银子,多多马忙问,“多少钱!”

    “不要钱!”

    “什么?你傻了吧?”多多马觉得他出奇地怪,不要钱摆什么摊。

    那摊主突然异常平静,如一个久经风霜的过来人般,“这画只送有缘人,我来自河州,如今河西兵荒马乱,如果这些宝贝能有一个藏身之所,有一个真正能欣赏他之人,也不愧作画人的心血了。”

    元昊笑笑,“我不要你送我画,我要你另外送我一个礼物。”

    那人不解,“什么礼物?”

    “你!”

    “昊王!”

    嬟凤把画交给他,元昊不明所以,稔荣看了一眼,却点头称赞。

    “矫若游龙、器彩韶澈!谁画的?”

    “谁让你看画了,知道这是谁让人画的吗?要杀昊王的人!”

    话语一出,四下皆惊。

    “谁要杀昊王?”

    “曹玮!”

    见他们面色凝重,多多马问道,“就是大宋开国名将曹彬的儿子,如今的延州城督统,后来大破虏师,前两年在三都谷大败李立遵的曹玮?”

    他们之所以如数家珍,是因为那曹玮确实是个厉害的人物。他文武双全,常年驻守边疆,手下败将颇多,据说契丹人都怕他,每每经过曹玮驻地,必将下马慢行,三都谷之战后,至今吐蕃人听人提起此人名讳,都会合手加额。

    曹玮在三都谷大败吐蕃后,可谓在河西敲山震虎,大宋皇帝不失时机,马上改派他驻守延州城,为延州城督统,统领永兴军。

    “哦!”

    元昊就当听了一个说书故事,不痛不痒地说了一个字。

    “哦?”

    惟胥咕噜着眼瞪着元昊,意思是你就不采取什么行动吗?

    “他既然那么想见我,那就让他约个时间,我们见一面好了。”

    他半开玩笑似的说,接着提笔在那画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拓跋元昊’,然后递给惟胥。

    “你把画给他送去罢!”

    “我没听错吧,你知不知道他有可能想害你啊?”关关一副焦急的样子。

    “对呀!他们这样偷偷摸摸,一定有所企图。”多多马也担心道。

    元昊浅笑,“不就一幅画吗,不用担心,他们如果想要,我还可以多送他们几幅。”

    稔荣也道,“如果别人要昊王一幅画也要担心,那担心得过来吗?”

    “那如果他们是想要昊王的画像,然后找人根据画像加害昊王怎么办?”多多马还是担心。

    “那难道因为这有可能的危险昊王从此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吗?”

    “好了好了,你们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原来,自从曹玮到延州上任后,就对西平王拓跋德明多有防备,当了解德明除了在神木、府谷开辟榷场外,又在代州和并州开立了榷场之后,他多次上表请官家制止,可官家认为蛮夷贪图蝇头小利不足为虑。可实际上,曹玮知道这对于党项人来说可不是蝇头小利,那可是大有利润可图。于是他一面让人修浚城壕加固防守,一面整缮兵甲,还一面打探西平府的动向。

    听说德明经常巡视榷场,他便派人到神木、府谷、镇戎军以及保安军榷场去了解情况,可听得最多的却不是西平王德明的丰功伟绩,而是他的大儿子元昊,听人说他用绿豆就解决了宋商与胡商之间多年困扰的问题。又听他相貌堂堂,精通党项语、梵文、汉文、回鹘语和吐蕃语,六韬三略、军事浮图无一不晓,可谓是个奇才。

    曹玮便越发好奇,很想一睹庐山真面目。

    于是他纡尊降贵,换了便衣,化装成百姓亲自去了榷场,在街上等那个白衣黑冠的年轻人,从晨光熠熠一直等到浮光蔼蔼,都是缘悭一面。之后他又去了几次,可也总是无缘。无奈,只好派手下去寻人暗中画像。不过,那刻木版画的可不是唯一一个受他手下委托作画之人。

    话说还是有人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元昊的画像给了曹玮,只见画中的元昊身着白色,头戴黑冠,佩戴弓矢,冠绝天人,鹰顾狼盼,龙行虎步,颇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曹玮深深震撼,沉吟良久,就像当年温峤见刚出生的恒温时一样叹道,“真英物也!”

    不知怎的,那元昊的画像让他有一种莫名的不详之感,于是曹玮即刻让属下方靖奇安排起草一封谏文上表官家。

    奏表中写道:

    “他日若德明死后,元昊必为国患。”

    可是朝中大臣都认为曹玮是危言耸听,区区党项,难成气候,况且那拓跋元昊就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兴什么风浪?

    “鼹鼠饮河,不过满腹,鹪鹩巢于森林,不过一枝,党项成不了气候!”

    官家也无意致党项于死地,况且党项就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年先皇费尽心力仍未曾将其消灭,如今又谈何容易?便不置可否,竟然就这么不了了之。

    曹玮心急如焚,不知怎的,他就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元昊不除,必将后患无穷。

    因为在外做官,不能擅离职守,可此事的重要性非当面呈报陛下不可,就在这时,他的哥哥曹璨在京病逝,悲痛之余曹玮上表请求暂时回京悼缅,可官家还是不准。

    “天不助我,如之奈何!”

115 三个金人

    宋天禧四年冬,大雪。

    官家好不高兴,瑞雪兆丰年,今年的庄稼必定有个好收成。

    朝堂之上,满是头戴进贤冠,身穿圆领袍服的臣子。虽说朝堂是庄严之地,可现如今却跟菜场没什么区别,喧闹声不绝于耳。

    “党项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啊,不会藏着什么机关吧!”

    满堂的朝臣围成几圈,只见大殿中间放着三个耀眼的金佛,跟真人差不多高,它们盘坐在莲花座上,双手合十,却不似一般菩萨造像神态安详,反而个性张扬。

    原来,就在上月,德明将都城由灵州西平府迁到了怀远镇,并改名为兴州,迁都建城是大事,自然是要给大宋、大辽报告一番。于是便差人分别给大宋和大辽送了三个金佛,并且三个金佛一模一样。

    “一般的菩萨长眉细眼,可这菩萨高鼻大眼的,还有胡子,好生奇怪。”

    “我看他们没见过真正的佛主,就照他们自己的样子铸了这佛像!”

    大家都奇怪,这次德明阔绰了不少,以往进贡的都是牛羊马驼,这次可是真金。

    其实,这次送礼表面上是为了迁兴平府的事,实际上是因为今年年初德明率兵攻大宋柔远寨的事。德明将宋都巡检杨承吉打败了,眼看就要拿下柔远寨,可就在这时,大宋派曹玮去做了环、庆、秦等州缘边巡检安抚使,党项周边部族一听说曹玮来了,不但怂了,还有委乞、骨咩、大门等三个部族归降了大宋,所以这次德明送礼也有赔罪的意味。

    可那党项使者却颇有些得意,称其中只有一尊金佛是宝中之宝,接着便不再说话。这话中有话,不过是想要他们自己挑出那金佛中的金佛,宝贝中的宝贝了。

    这下可为难了,因为表面看上去,它们三个长得可谓是一模一样。

    官家让三位使者入后殿休息后,询问众臣的意见。

    “众卿可有什么高见?”

    只见满朝臣子使出浑身解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那三个金佛都长得一模一样,还有那眼睛、鼻子、耳朵,看不出什么不同。

    “官家,这三个金佛表面看起来一样,实质上就不知道了,请官家请来金匠鉴别。”

    “嗯,卿家言之有理!”

    于是官家当即命人请来御用金匠。

    那匠人五十岁上下,一张瘦削而无光彩的脸,长长的络腮胡,他提来一个工具箱,一打开,各种各样精细的工具跃然入目。只见他围着三个金佛,左敲右击,上吹下闻,称重量,看做工,都是一模一样,最后缓缓收敛,好似成竹在胸。

    “陛下,都是纯金无假。”

    这下满堂哗然,既然外貌一样,材质一样,那还有什么不同呢?

    “陛下,这三个金佛看起来一样,或许重量不一。”

    “爱卿言之有理。”

    官家随即让人称量,仍是一模一样,丝毫不差。

    顿时鸦雀无声。

    “陛下,臣或许有办法!”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他身形瘦削,两眼却透着精气。

    “哦,那说来听听!”

    “臣需要三根柳条!”

    他刚说出口满堂朝臣又议论了起来,一个个投来奇怪和怀疑的眼神。

    官家可来不及怀疑,随即命人去御花园给他取来柳条,只见他拿着长长细软的柳条走到第一个金佛身边,把柳条从第一个金佛的耳朵穿过,那柳条从另一只耳朵出来了。

    他又拿着一根柳条从第二个金佛耳朵进去,那柳条却从嘴巴出来了。这时朝堂上议论声此起彼伏,都不知道他在玩什么花样,也不知道那金佛为什么从同一只耳朵进,却从不同的地方出。

    紧接着他又拿着第三根柳条走到第三个金佛,柳条从那金佛耳朵穿了进去,大家都翘首以望,也没见那柳条从另一只耳朵出来,或者从嘴巴里出来。

    他镇定自若,上前作揖,“陛下,由此可见,第三尊金佛最特别。”

    那人正要详细说明,官家突然打断道,“范卿你先不要讲,来人,请上那党项使者。”

    心想,这关系到大宋的国威,他党项真以为大宋无能人了么?出这种问题戏谑。

    党项使者很是惊奇,他们这么快就明白了?猜出了哪尊金佛?可是环顾左右,除了一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将,就是一群满嘴仁义道德毫无半点血性的文臣。

    官家示意,那人从容上前,指着第三尊金佛说,“这就是你们党项的至宝!”

    使者故意卖关子,“何以见得?”

    “方才,我用了三根柳条,分别从三尊金佛的耳朵穿进,那柳条从第一尊金佛的另一只耳朵出来,从第二尊金佛的嘴巴出来,从第三尊金佛的耳朵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

    朝臣一个个都竖着耳朵,他继续讲到,“第一尊金佛是左耳进右耳出的人,不拿别人的话当回事的人;第二尊金佛左耳进嘴巴出,是不能保守秘密的人;只有第三尊金佛,别人说的话他都咽进肚子里,不反驳不记恨,沉默是金,是个智者。”

    那个党项使者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连连点点头,“不错!”

    他又看着那说话人,“敢问这位大人名讳?”

    他不知道答与不答,官家拈须哈哈大笑,“他是我大宋秘阁校理范仲淹!”

    这范仲淹曾经求学于应天府书院,当年官家往毫州太清宫祭拜老子时曾经过应天府,他的同窗都争先恐后地出去一睹龙颜,只有他漫不经心地说,‘以后总会见到。’

    命运就是这么神奇,他不仅是见到了官家,而且还得到了官家的赏识。与众大臣相比,范仲淹只是个刚入世的年轻人,五年前及第后做了兴化县令,因他爱民如子又博学多才,后来又被受命为秘阁校理,专管宫中三馆藏书和宫廷古墨。

    三个同真人大小的金佛送了,却没有达到戏谑之意,党项使者只好禀明回返之意。

    “慢!”

    官家叫住了他们,“几位远道而来,怎能让大家空手而归!来人啊!”

    只见内侍呈上了三个大礼盘,礼盘上面盖着明黄色的丝绸,党项使者正欲伸手揭开礼盘,可其中一个内侍突然上前代为揭开,那党项使者见后一阵目瞪口呆。

    因为这大宋皇帝送的礼物,竟然是三只弓箭!那弓箭倒是没有华丽的装饰,但是俭朴而有质感,用的都是上好的黄梨木。只是乍然一看,那弓弦似乎有些粗厚,那党项使者拿起了其中一张,准备虚拉开来,哪知,那弓硬得厉害,竟然拉不开。另外两人见了,也来拉,还是拉不开。

    “陛下不会是拿我们开玩笑的吧,这弓根本拉不!恐怕不止两石的拉力。”

    “这弓也就才二石四斗而已!”

    党项使者张大了嘴巴,一般上制的弓也就一石六,世上已少有人能拉开,这个二石四斗足足多了上制弓的半倍,差不多相当于两头大肥猪的重量,扛着也许不在话下,可是有谁有这等臂力。

    “二石四斗?二石四斗的弓这天下有几人能拉得动?”

    朝臣中有人戏谑道,“原想你们党项人刀弓走马,拉强弓不在话下,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

    “你!”

    使者像吞了一个笠笊,“你们有本事能拉开?”

    “那当然,今日朝堂上的任何一个内侍都能拉开!”

    官家说完拍手让几个内侍上来,只见他们不言苟笑,拿着那弓就拉了开来,而且显得毫不费力的样子,不仅如此,他们一人连拉三张弓,另一人又轮流来,竟然人人都能拉开,并且显得余力尚存。这世上神人奇士有,可也没这么多吧!

    据说,大宋的内侍个个是万里挑一的好手,都有大周天的修为。

    当年有人给太祖献上了一只花斑猛虎,太祖满心欢喜,让宫人用全羊臂喂养它,哪知,可能旅途劳顿早已饥肠辘辘,那花斑虎吃得太急,竟然让羊臂给卡住了喉咙,它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兽医给灌了化骨汤也束手无策,再这样下去老虎肯定性命有虞,太祖脸色大变,既是惋惜又是郁闷,哪知,他身边的内侍李承训二话不说,上前卷起袖子就把手伸进了老虎的喉咙,把骨头给取了出来。

    在一片拊掌如雷中,党项使者瞠目结舌,连连称奇,只好灰溜溜地回兴平府回报。

    刚到兴州城外恰巧遇到从大辽回来的使者,一打听之下,双方的遭遇却如天壤之别。其实,同样的金佛,同样的问题,送给不同的朝廷,自然有不同的结局。

    可双方见到西平王拓跋德明时的表情,都好似有难言之隐,去大宋的使者自然不会提那二石四斗的弓箭,只是云淡风轻的描述了一下大概。

    “西平王,他们原本猜不出来,可是,后来有一个叫范仲淹的年轻人用柳条猜了出来。”

    德明捋了捋美髯须,“大宋毕竟还是能人辈出,大辽那边呢?”

    几个刚从大辽回来的使者眼神躲闪,左顾而言他,“恰逢大辽千龄节……”

    “大辽有没有猜出是哪尊金佛?”德明打断道,他可不想听什么千龄节的细节。

    那人囧着脸,一副为难的表情,“有,又没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德明可听不得模棱两可。

    “圣主、圣主他让人把那三个金佛全扔进熔炉里,让人打造成了一个金佛!”

    “什么?!”

    德明听后比听到大宋的消息还要震惊。当权者们玩弄的把戏,往往让人捉摸不透,这圣主果然不走寻常路,竟然亲手毁了他的礼物,做成了自己的。

116 兴平王府

    夏日昼长夜短,原上野云片片、瑶草芊芊,虽地处西北,但怀远一带崖前草秀,岭上馨香。

    花了近七年而建成的兴州城宏伟壮观,北有嵬城为门户,西北有贺兰山之固,黄河绕其东南,东北和西南则是良田沃野。兴州城内东城区是各种作坊、行市、店铺酒楼和居民豪园,城周十八余里,护城河河宽十丈,东面有青龙门、西面有宣平门,南城有南浔门和朱雀门,北面有昌平门和宣威门。

    朱红色的描漆大门与丹楹黛瓦交相辉映,斗拱飞檐配上或奔或扑之势的龙柱,显得尤为气派。

    龙柱的底座不是寻常的卷云纹石座或是神龟驮柱,而是一个丰乳巨目的力士,不似天王的狰狞,倒多了几分母性的温存。

    兴平府大柱上的盘龙也和大宋的略有不同,龙作为四灵之首,有蛇身鹿角象耳羊须鹰爪凤足鱼鳞,而弥雅的盘龙没有龙须,没有尾鳍,龙足只有三爪,西周时就有‘五爪天子、四爪诸侯、三爪大夫’之说,这方面德明还是颇为谨慎的,不能有僭越之嫌。

    为了庆贺兴平府乔迁,南方的大理还特意派人带来了一种美丽的鸟儿孔雀。

    只见它头顶绿色,间杂青铜亮绿色,长长的脖颈上一大圈靛青色,下后方转为明黄,后面一圈墨蓝,头顶一撮靛青和墨绿,像只天然的凤冠,高耸而挺拔。它的脸像跳大神的巫师一样,除了墨色的眼眶,小脸上像涂着明黄色的面赭。全身都是青黄蓝绿交汇的艳丽羽毛,确实美丽无比,与苍鹰相比多了几分艳丽少了几分遒劲。

    据说孔雀又称龙鸟,这种鸟儿极其爱美,非常爱惜自己的羽毛,每天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梳理羽毛,睡觉的时候要把羽毛安放好,睡觉之前还要梳理。传说它可以通过声音感应而受孕,也可以通过经过的风儿受孕,甚至可以因为迷恋对方的影子而受孕,因为通过声音、风和影子受孕,就不会弄乱它们的羽毛。

    “西平王,听说它开屏了可好看了,像张大桌子!”

    米秦桑狄说着前去逗它,“你开屏啊,你开啊!”

    只见他两簇浓眉像山石上的灌木丛,写满了沧桑,可红圆的鼻头却多了几分可爱。

    “琯琯!”

    忽然,它叫了一声,把桑狄吓了一跳。

    “没想到这孔雀长得这么漂亮,叫声这么粗亮!”

    哈哈哈……

    黄昏将至,华灯初上,如霓虹贯日。

    酒宴开场,琴瑟琵琶、桴鼓吹叶声起,德明清拍了三掌,只见烟雾弥漫,接着两排花枝招展的女人袅娜进殿,一个个旋螺盘髻,几个奏乐宫女,梳高发髻,留美人鬓,有的绿裙白衫,有的红裙青衫,有的揄着纻衣与缟带,如一幅妙丽的春光图。

    在场的人都看出那些舞姬是宋人打扮,可耐不住舞姿萦人,居中的一个女子穿着窄袖对襟襦衫,披襟搭肩,缡带翻飞,像极了凌波微步的仙子。只见她玉唇轻启,歌喉婉转,绕梁穿墙而过,久久沁入心田,一个个大老爷们儿都忘了杯中酒。

    德明自然喜上眉梢,一曲终了,“怎么样,各位?”

    “好听,好看!一个字,好!”

    未慕烈鹰倒是不拐弯抹角。

    “美、美不胜收啊!”野利戈多也赞道。

    德明拈须微笑,“刚才各位看到的是大宋的宫廷歌舞!这些舞姬都是宋庭到了年龄被放出宫的宫女。”

    大家一个个瞠目结舌,德明继续说道,“各位今天品尝的美食,都是出自大宋御厨之手!不仅如此,如今我们军中还有大宋的囚犯,他们所组成的队伍叫做‘撞令郎!’本王之所以做这些,为的就是知己知彼。”

    原来,这些年来,德明让人在宋朝境内大力招收舞姬和乐妓充盈府邸,可以说,他们是照单全收,就算有的宫女既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只会端茶倒水,那也无妨,就让她们讲一些宫闱故事以供大家消遣。

    “各位,请坐!”

    “谢西平王!”

    族长们徐徐入座,互相寒暄着,野利旺戎一来,见有一个空位,刚要坐下,忽又转头向另外一旁坐下。

    细封庭页问道,“那边酒多吃食多,干嘛坐这儿?”

    “我不想跟他坐一块儿!”

    庭页一眼望去,“尹越?”

    “就是他,娘们儿兮兮的。”

    “你对他有偏见!”

    “身为男儿,刀剑他扛不动,弓弩他拉不开,如果弥雅每个男人都像他一样,不是任人宰割欺辱么?身为男人就得有男人的样子,像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他又不是弥雅人,再说如果弥雅的男子都像他一样温和,也不会有打斗了,好了不说了,我们喝酒吧!”

    旺戎刚端起酒杯,突然问道,“你爹怎么老站着不坐?”

    庭页望去,只见细封雷呗此时扭扭捏捏,小心翼翼地缓缓坐下,屁股刚碰到凳子突然像遇到针刺似的弹起半尺来高,嚯地直起身,接着又试着慢慢坐下,还是皱着眉鼻霍地腾起身来。

    “哈哈哈,细封族长,你当还在骑马呢?”

    未慕烈鹰说话时酒沫喷到胡子上。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雷呗面子上挂不住,也不好发作,白了他一眼便无轻无重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刚一沾凳他便‘哎呀’一声大叫起来,像屁股上长了刺或是坐到了针尖上大火上,把凳子连带绊倒,自己也栽了个跟头。

    “爹!”

    细封庭页连忙上前扶起他,雷呗抿着阔嘴不说话,气得头顶冒烟,像极了一个大孩子。

    “细封族长,没事吧?”

    德明也向他投来探寻的目光,雷呗这才道,“我、我屁股上长了毒疮,好生烦恼。”

    原来这烂疮是雷呗的旧疾,一遇风干物燥,免不得受它折腾,这原本也不是什么事,想不到今天竟然让自己下不了台。

    “听说当日细封族长随军师张浦攻甘州城,细封族长拔刀割恶疮,那魄力,至今还是军中美谈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德明一听到‘甘州’二字,一股郁闷之气涌上心头,他前前后后让人攻了几次甘州,可都是无功而返。可一面又感念这些为他的梦想而奋战过的人,像雷呗,甚至还落下了病根。

    雷呗一脸无奈,连忙反驳,“不瞒大家,我之前脚板溃烂,不是一刀给他割了下来,可眼下这毒疮长在屁眼上,我确实是奈它无何啊,难道把屁眼给割了吗,那我用啥拉屎啊!”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说这细封族长真有意思。

    德明收敛笑意,“可曾找过郎中?”

    雷呗连连摇头,“找过,吃了好多药,都没用。”

    野利戈多嘴角抹过一丝笑意,极轻极浅,像是枯枝不经意间触及了水面,像小鸟儿呵气吐出的圈圈。

    “那就喝碗菊花茶吧!”

    说着端了一碗茶放在他前面,雷呗原本就无奈的脸上更添了一层猪肝色。

    一阵觥筹交错中,晚宴也接近尾声,惟胥已经喝得晕乎乎。

    “诶,你们说,茅厕的老鼠和粮仓里的老鼠是一样的吗?”

    “都是老鼠,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秦时首相李斯就曾说,‘它们处的地位不一样,就不一样。’”

    杨克慢条斯理地分析,“茅厕的老鼠常年居卑贱的地位,长期生活在穷苦当中,食不果腹,自然意识也狭隘。”

    张涉点头笑道,“嗯,说是山上有两个兄弟,以砍柴为生,有一天,他们便谈论着以后若是有钱了会过上怎样的生活,结果,弟弟说,他要用所有的钱买很多吃不完的大米,还要天天吃肉;他哥哥却说,他想要一把金子做的斧头!”

    大家还等着下文。

    “然后呢?”

    “没然后了!”

    “讲完了?”

    “讲完了!”

    “那你要说什么?”

    “他们砍树是为了谋生计,要是有很多钱,还需要去砍树吗?就算有金子做的斧头又能怎样呢,能砍更多的树吗?就像渔夫说等我有钱了,我要买最好的网捕鱼。如果有钱了,为什么还要自己捕鱼??一个人在拥有更多财富的同时也要改变自己狭隘的思想,这世上很多悲剧都是思想和物质不匹配所致。”

    “兴许人家就喜欢捕鱼呢!”

    “如果他是真心享受捕鱼的过程,那就是‘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境界了。”

    张文显点点头,“庄子有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生总是有局限的,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人生而有界,我们不求跨界,但求打开自己的心胸靠界。”

    “是啊,我们认为习以为常的其实不一定是对的。”

    “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说是有一个人半夜听见有人敲门,开门却见是一个宽鼻阔嘴的大胡子和尚,浑身沾满夜露,双手合十作揖道,“施主,可否容老衲借宿一晚?”

    那人扎了扎嘴,指着东南角的大街,“你穿过这条街往左拐,那边有很多客栈。”

    说着就要关门,哪知那和尚却伸手卡在门缝,那人无奈道,“出家人,我也想收容你,可是我们家巴掌大一块地儿,没有空余的房间。”

    “那就容老衲在堂屋睡一晚也行!”

    那人没曾想遇到一个厚脸皮了,吱吱唔唔,“我们家可不是客栈!”

    “你们家就是客栈!”

    这下那人突然怒了,也不客气地回驳,“出家人,我看你也是个四肢健全头脑清醒,犯不着半夜放着条干河去抓鱼,我们家怎么是客栈了?”

    那和尚眼光寒彻如子夜,“请问,这房子可是你的?”

    那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耐着性子道,“是啊!这房子自古以来就是我家的,我祖父传给我父亲,我父亲再传给我。”

    “那就是了,这房子之前是你祖父的,之后又是你父亲的,而今又是你的,待你百年之后兴许又是你儿子的!”

    “对啊!”

    “这房子你祖父拥有过,你父亲拥有过,现在你拥有,尔后你的儿子拥有,你们虽然都拥有了它一段时间,但是却不是永远拥有。试想,你的祖父、父亲,他们曾经拥有过而今不再拥有了,恰如过客,这不是客栈又是什么呢?”

    张文显哈哈大笑,“是啊,纵然知道那和尚是诡辩,不过转念一想,那和尚说得不错啊,天地渺渺,不管是翱翔苍穹的雄鹰,潜游水底的浮鱼,还是土地上作息的人们,都只是匆匆过客;岁月渺渺,不管是年逾八百载的彭祖,还是夏生秋死的鸣蝉,或是朝生夕去的蜉蝣,也不过是过客而已。”

117 杏林高手

    待宴席终了,空空一片寂静。

    浓浓的乌云隔着清冷的夜空,月亮华丽的光芒穿透它倒映出一片云海,好似那上面有一场仙人的晚宴。

    德明刚回到屋里,就有内侍来报。

    “西平王,未慕族长求见!”

    话音刚落,未慕烈鹰就风风火火进门来,满身酒气。

    “德明,柬儿再过两个月可就十八岁了,都快成老姑娘了,他和元昊的婚事要怎么办吧?上个月我们去凉州打猎时我就问过你,可你现在也没给我个回话啊。”

    他这么直接,反倒是把德明给震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上个月辽主突然南下,说是受凉州吐蕃别种可汗并里尊所邀去凉州打猎,可身边的随侍有几百人,德明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和未慕烈鹰一起,也带了几百随从陪同,迂迂回回,双方打了个照面,辽主也没多说,竟然北上回宫了。未慕烈鹰好像是在途中提起过孩子们的婚事,可那时他满腹心事也没放在心上。

    未慕烈鹰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继迁王在世的时候可是许诺过我的,我妹霜旻嫁了你,将来小女也是要适配元昊的。”

    他倒是痛痛快快把心里话都兜了出来。

    德明记得,继迁在世的时候是说过这么个事,那时柬儿才一岁多,霜旻也只是怀着元昊。

    “德明?德明?”

    烈鹰看德明沉思,按耐不住催问,“你想什么呢?我现在就只要你一句话,你到底认不认继迁王身前说过的话?”

    “父王的愿望自然是不敢违背!”

    “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这就回去准备嫁妆,你不用操心,到时候让元昊准备好当新郎官就是了。”

    未慕烈鹰说完就走了。德明愣在原地,心里一阵硌硬,不是因为孩子们的婚事,而是烈鹰咄咄逼人的气势。

    少许,霜旻提着茶壶款款走近,轻轻为德明斟上,她一举一动,那么浑然天成,那么让人着迷。女子的美,如缱绻着缭绕着青烟,或化作雾气飘散,或化为冰霜凝结。

    她双手奉上,他双手接过。

    他们之间那种相互谦让客气的神情,道出了平淡如水的真谛。

    冬去茶为仙,德明喝了一口,微微皱眉,“菊花茶?不是夏天才喝的?”

    霜旻微微一笑,“菊花茶清火,刚好清清你这一肚子的火气!”

    生活就如菊花之茶,啜一口是难言之苦,有人便就此放弃了;有人不服气再尝一口,还是苦味,也就此厌倦了;之后有人学乖了,再抿了一小口,它虽苦但不涩。

    德明不置可否,“阿霾才十六岁,原想他们的婚事过两年再说。”

    霜旻浅浅一笑,“我哥哥是心急了些!他就那样的个性。”

    德明知道,柬儿和元昊是注定要结合的,在霜旻看来,这是亲上加亲,可在他看来,这其中却牵扯了太多太多。德明在元昊婚配方面思虑甚详,也思肘长久,未慕族是除拓跋家族外在弥雅最大的部族,况且未慕烈鹰当年随继迁南征北战,在弥雅众部族中有很高的威望。

    如果亲上加亲,不是不好,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权力膨胀有前车之鉴,不得不防。历朝历代,外戚专权就是一个似乎难以消灭的隐患,西汉时的王莽篡权、东汉时的窦氏干政,北周时的外戚杨坚,唐玄宗时的外戚杨国忠……

    他日未慕烈鹰和元昊若能互助倒好,可他们之间向来没有舅甥该有的那种温情。

    还有,柬儿人虽然乖巧美丽,可元昊向来不喜亲近她……

    他倒希望元昊要娶的是贺兰溪,因为兰溪后面的家族永远不可能僭越于拓跋家族之上。

    当下想着这些,他甚至有点不敢看霜旻的眼睛,怕她看出他的心思,因为那心思,毕竟不太光彩。

    于是把目光定格在墙上挂的一幅雨荷图上,只见江面雾色朦胧,横斜着几只竹篙,散落着几叶扁舟,有人在船篷里躲雨,共沽酒笑谈春秋,有人头顶斗笠,身披蓑衣,网着湖面的荷叶,只见豆大的雨滴打落在江面,漾起深深的水涡,雨送荷塘,清莲淡淡香,荷叶临风翻卷。

    他望着那挂画,陷入了沉思。

    “你在看什么?”

    德明眼不离画,“你看,这含苞待放的荷花总是浓色重笔勾勒,像是在肆意绽放生命的色彩,而这盛放的荷花,则颜色淡淡,条理疏离,花瓣舒展。”

    霜旻颔首道,“是啊,新荷意在吸引花蝶或行人的注目,而盛莲不再是吸引花蝶或行人的注目,反而是自在地与时光共存!”

    共存?

    德明脑海中回想着今日宴会上的种种,突然灵光一现。

    “来人!”

    “西平王!”

    “派个郎中去细封族长下榻的别院走一趟!”

    “是!”

    今晚参加宴会远道而来的族长们都被安排在兴平府禁掖中的独门别院里。与外面兴州城的嘈杂不同,兴平别院内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松坡冷冷淡淡,竹径清清幽幽。

    雷呗这人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他一回到下榻之地,解了腰间的铜犀比,怒气也随之而出。

    “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他一阵捶胸顿足,又是跺脚,又是叹气,加上灌了许多酒,脸蛋、脖子、手背乃至手心都透着暗红。

    “这下好了,丢脸都丢到兴平府了!”

    他一拳捶得案前杯盏铛铛作响。

    “他未慕烈鹰嘲笑我也就罢了,再怎么说他还为继迁王挡过箭矢,也曾随德明王出生入死,可他野利戈多凭什么讽刺我?处处含枪夹棒地挖苦我,还戳我痛处,让我喝菊花汤。”

    长痔疮的地方长得像菊花,文人附庸风雅,叫做菊门,雷呗虽然是粗人,但这还是懂的。

    洪善懂事地在旁边为他打扇风,眨了眨小眼睛道,“首领,我们细封一族好歹也是弥雅十大部族之一,他未慕烈鹰和野利戈多不过就是仗着和西平王攀亲才如此嚣张跋扈!”

    “什么?野利戈多也想和西平王攀亲?”

    未慕家的亲事众所周知,可野利家什么时候也要攀亲他却不知。

    洪善挤了挤快眯成缝的小眼睛,“这野利家族是最早跟随继迁的弥雅大部族,他们随继迁王南征北讨,屡立战功,后来继迁王在夺了灵州后就把银州城给了野利家管理。野利族长的姑母是当今西平王的生母,他们多半是想亲上加亲。”

    “是和谁?大王子还是二王子?”

    “是大王子!”

    洪善又不失时机地说,“未慕烈鹰的闺女还没过门呢,这下有好戏看了!不过首领,他野利家有如花似玉的女儿,我们细封族也有国色天香的郡主啊!”

    雷呗像是承蒙仙人指点迷津般大彻大悟,“你是说……”

    他这下开始正正经经地把洪善给打量了一遍,还是那么丑,却是个丑丑的智囊星,丑得让自己离不开。

    “族长!族长!”

    一个侍从气喘吁吁从外面跑了进来,“族长,西平王给你请郎中来了。”

    雷呗和洪善面面相觑,少许,洪善突然喜笑颜开,“族长,西平王对你可是非同寻常啊!”

    “快请快请!”

    雷呗这一高兴有点手足无措,笑得脸都快皱成了一朵菊花。

    洪善又咕噜着小眼,“族长,兴平府的郎中可是最好的,据说都是杏林高手!”

    “管他高不高,最高的是西平王的情谊!”

    “是呀是呀!”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清瘦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蒙着口鼻,提着一个木箱,走到洪善身边,把洪善打量了一番,只见他瘦骨嶙峋,一脸菜色,足足一个药店飞龙,于是便指着洪善问那引他进来的侍从,“这就是那患疾之人?”

    洪善一脸难看,心想,自己有那么像个抱恙之人吗?

    “不是我,是我家首领!”

    一抬头看到来人是个细脸的清秀小子,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只当他是个小徒弟,可左右没见他后面还有别人,就问道,“你师傅呢?”

    “我师傅?”

    “不是西平王专程为族长请了府上的郎中……”

    洪善想,既然能得西平王的亲睐,必定是年高德望的老郎中了,不说一百,至少也八十了吧。

    “我不就在这儿吗?”

    “啥?你!”

    洪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你就是西平王派来的神医?”

    “神医不敢当!我只是略懂岐黄之道。”

    那郎中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洪善的反常,一本正经地说,“快把裤子脱了。”

    “啥,你还要看我屁股?”

    雷呗突然惊道,他的声音自己都不敢相信,尖细得像个女子。

    “当然咯,大夫讲究‘望,闻,问,切’,第一项就是望,你说是不是非看不可呢!”

    “哼,不看了,不看了,你回去吧!”

    雷呗虽然是个粗糙汉子,可还是有羞耻心。

    “细封族长,可是西平王专程派我来的,你不让我看一眼就让我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管你什么意思,这毒疮一疾,最怕的就是拖,这治疗呢越早越容易见效,我这些年行医中就碰到过很多有病不治的例子,他们每每提到‘菊花’二字都是苦不堪言,难道你要尝尽了人生冷暖,方知萝卜白菜不是一天就长大的。”

    洪善轻轻鼻哼了一下,一个还不到弱冠之年的少年竟然说话老成,只见他往木箱中翻找着什么。

    “一旦耽误了最佳时期,恶化成痔瘻,往后臀部会肿大就像是夹了几坨大肉,走路都如上刀山下油锅,稍微一碰就疼痛欲裂,嘴咧飙泪牙齿咬碎都无济于事,那时还得有人用恶犬膀胱套上竹管替你吹气脱肛刮烂肉,之后再把它捅入菊门……”

    “不要再说了!”

    雷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也不再扭捏,痛快地脱了裤子。

    “屁股撅起来,像小孩儿一样俯爬氏!”

    雷呗真是恨不得有一个地洞让他钻。

    那郎中只看了一眼,就一气呵成写了药方,把药方递给洪善,嘱咐道,“记得少喝酒,多喝水,大饼也少吃,不要吃味重的,宜吃清淡的。”

    洪善看着药方问道,“怎么,首领不需要服用什么药吗?我看这些都是外用药。”

    “痔疮本身就是排便不畅,如果我再给他开口服药,药伤肠胃,那不是等于雪上加霜?”

    “先生说得极是!”

    “哦,对了,如果生衫树根和无花果树叶等不好配药的话,也可以用大蒜梗和贺兰玄参代替,注意要用微火慢烤。”

    洪善连连答道,“好的,多谢!”

    郎中收拾好药箱准备离去,洪善恭敬地把送他到门外,“慢走!”

    突然,他眼睛一咕噜,盯着他的耳垂,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是女的?”

    那郎中瞟了他一眼,“我是男是女与你何干,刚才给你说的都记住了吗?”

    说完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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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年前,一个古老的民族在贺兰山下崛起,他们西征河湟夺取瓜沙,拿下了整个河西走廊,他们北据河曲南下三川,狂妄地喊出,‘战罢玉龙三百万,断鳞残甲满天飞。’
他们征服了沙漠与荒原,他们爱慕那雪山和草甸,他们膜拜长空和太阳,他们信仰月亮与女人。他们建立了西夏----这个绝唱千年的神秘王朝!弥雅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弥雅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弥雅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