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弥雅王TXT下载弥雅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弥雅王全文阅读

作者:欧旭影     弥雅王txt下载     弥雅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18 锦绣山河

    恰逢岁赠时期,宋庭特派宋使前往兴州城,顺道探寻一下党项的动向,颇有镇山压虎之意。这次宋使奉命在汴京东西教坊选了舞姬若干,乐工若干,浩浩荡荡而来,德明还是一如既往地亲自出城倒履相迎。

    华灯初上,兴平府前灯笼排出百米之外,府中歌舞升平,宾客如云。

    几案茵褥、华木珍果无奇不有,醽醁满桌、玉液琼浆香气满堂,流动的侍女们把正中央鼎中的食物分别舀到各自的簋中,有的端着觚站在桌旁,有的提着褐釉瓷执壶和绿釉牡丹纹酒壶流走宴席间,随时准备着给各位宾客添茶添酒,侍者大多是德明这些年搜罗的宋人,据说是从宋庭里面逃出来或年老遣出的宫人。

    他们准备了旋鲊鱼脍、鲍参翅肚、草腰鲢肚、鳙头鲤唇等精致的宋食,也有他们弥雅以及西域爱吃的牛羊驼肉和羊脂獐肉。

    “冯大人,尝尝这波斯烤驼腿!”

    野利族长甚是热情,绯衣使臣冯大人左右为难,他们平日食之尚雅,骆驼腿这么大只,难道要抱着啃?有失文雅更有失官威!可要用刀剔肉又不是他所长,所以只好虚与委蛇,顺便打量打量党项的首领们。

    只见那未慕烈鹰蜷发浓眉,霸气外露;野利戈多身材修长,胡须浓密却修得颇为整齐;颇超族长面如大盘,身材魁梧;再看今天的主人,那拓跋德明自是儒雅风流的人物,贵气非凡,气迈风云。

    野利族长又热情劝食了,“冯大人,来,尝尝我们贺兰山的紫菇炖羊肉!”

    冯静茹望了一眼,那羊肉也是如碗大,一口塞不下,不禁道,“本官素不爱荤腥!”

    “那大人吃这紫菇,还有这波棱菜!”

    这时,野利戈多的大儿子野利玉祁也执盏上前,“冯大人,千山踏飞雪,万里共知音,野利玉祁敬你一杯!”

    盛情难却,冯大人仰头喝了一口,面色一凛,眉头一挑,人中一拉,只觉得那哪里是酒,根本就是一团流火,哦不,流铁,此刻他喉中毛焦火辣的,像枯枝快烧焦了一般,野利戈多见他的样态,低声问道,“冯大人是不是喝不惯我们的烈酒?”

    “这酒……”

    冯静茹脸色酱紫,不知怎么评价。

    野利戈多笑道,“我们的酒就好比那黄河中的水一样浊,戈壁上的风一样哧,贺兰山的石头一样糙,可不如大宋的清酒入口绵软。”

    “要不,大人你喝蒲萄酒吧!蒲萄酒有几分甘甜!”

    说着亲自起身到前面一个像三腿力士的樽罍里给冯大人盛了一盏,冯大人接了过去,又是一悸,野利戈多看在眼里,忙道,“大人,若我们有不臻周延之处还望海涵!”

    冯大人摇摇头,抿了一口,确实不烧喉,可是那酒如血色,在大宋,他也喝过蒲萄酒,可都是乳碧色的,像这紫红色的蒲萄酒还是头一次见,也是头一次喝。

    突然,铜鼓喧嚣、枭钟鹭鼓,金钟玉磬和金管玉箫一并响起,几十个乐技同奏欢迎曲,他们脖子上套着玉带板,就连他们所操的乐器上都挂满了流苏羽葆。

    这可是德明祖上传下的家底,当年拓跋思恭镇压黄巢起义后,因勤王有功,唐僖宗为了表彰他,赐给他鼓吹全套礼乐,其中包括一千多人组成的大驾和七百多人的法驾,当初那些乐人早已经作古,战乱的时候也丢失了很多乐器,可如今大多数弥雅人并不知道怎么均琴瑟管箫,怎么调笙芋筠篂,怎么执干戚戈羽,怎么饬钟罄,所以许多乐器直到现在都搁置着,少有人使用,也少有人会用。

    令宋使惊诧的是他们的乐器当中竟然还有铜磬,那是一种两层的红木架,架上挂了两排长条的铁板,在唐时,这是在演奏燕乐时才会用的乐器。

    曲罢,宋使也使出了他们的诚意,安排了一个大型的宫廷舞曲----《霓裳羽衣舞》,据说是当年唐玄宗为杨贵妃所编舞曲。只见身着青白粉的执花舞姬们把场子围成一朵花形,她们身配飞禽花鸟样的玉件,身量窈窕柔软、婀娜多姿,时而双拂抱肘、时而还颈捧心、时而小转合蝉,时而虚影时而横影,真是风情旖旎、美不胜收。

    西平王也当仁不让,准备了弥雅特色的舞蹈《地巾泽秋水》,只见姑娘们对窠叉腰、豁头舞尾,花样百出,随着椎鼓的节奏舞出了弥雅女子特有的健美热烈,带着几分铿锵杰气,几分顾骤悍栗,令人耳目一新。

    双方像打仗一样,大宋接着又来了一折何满子舞,弥雅则来了一段颇具阳刚的鼓舞,身着半褥的少年们有的以金镯节鼓,有的以金铙止鼓,有的金錞和鼓,有的以金铎通鼓,此起彼伏,铿锵有力,舞姿更是溢满野性的力量。

    “大宋的舞蹈与西域舞蹈相比,就好似一个在舞春花秋月一个在舞风雪大漠,一个在舞星辰流波一个在舞飞沙扬尘。”

    “是啊,各有千秋!”

    接着,有一宋衣女子抱着凤尾琵琶款款上台,她肤如凝脂,身若扶柳,水汪汪的眼,如画的眉。就连走路的姿态如荷叶迎清风般摇曳多姿,又如风回流雪般雅然。纵使如此姿态,她却不是跳舞的,而是唱曲的,只见她轻启贝齿,唱的是如今在汴京街巷皆知、誉满江南的《望海潮》。

    江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她的歌声清越悠扬,仿若许和子在世,词中盛景让人浮想联翩。塞外之人豪放不羁,哪里有听过这么细腻动听而又带着丝丝缱绻与哀婉的歌声,自是觉得另有一番风味。

    那葱葱玉指在琵琶上飞舞,右手托、抹、挑、打、摘,左手揉、撞、拂。突然,她纤手一晃,空划而过,空弦无声,腕间的金钏却铃铃作响,她接连空划了几次,趁大家都以为她会继续下去的时候又突然落弦,重新拾起先前的乐曲,仿佛误入荷塘突然回棹。

    她手指撩拨的是琴弦,可乐曲撩拨的是众人的心弦。

    她流转着秋波扫了一眼众人,看大多数人仍然一脸陶醉的表情,只有坐中一个中年男子听到划弦处,有意看了她一眼,他看起来儒雅却暗藏着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威慑力。他旁边一个目光熠熠但有些捉摸不透的年轻人,一直低头玩弄着手中的杯盏,听到划弦处时,起初神色一变但随即微微一笑。不远处还有一个安静的年轻人,听到划弦处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但是没有看她。其他人没有丝毫迷惑,任凭她的琴音自然流泻。

    其实,她刚才是故意划弦,看有多少人能听出来这弦外有音。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常年人前人后表演,不管是她觉得好还是不好的表演,迎来的都是赞赏,也许她不用弹,只是抱着琵琶往台上一站,迎来的都是赞赏。她已经不能分辨那些赞赏是真是假,可她不想自己的琴弦越发程亮而内心越发蒙尘,慢慢的,她会故意弹错,看众人的反应,当作是她反过来观看的一场表演。

    世人都以为自己是观众,可谁不是一个表演者。

    待她离席,大家都依依不舍地看着美人窈窕的背影,德明也不例外。

    这时,微之清咳了一声,德明才回过神来,举杯起身向宋使邀酒,“大宋乐舞技艺之高,让我们如浴三灵之流,如沐醴泉之滋呀!愿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来,我敬大家一杯!”

    “西平王有礼了!”

    大家三杯两盏下肚,气氛更是热闹起来,德明对宋使说,“大宋的音乐大气凛然、博奇高雅,非我弥雅可比,可否让贵国的艺人留下帮我调教调教府中那些拙劣的乐工?”

    那宋使哪里不知道德明方才看那歌女的眼神,但他如此诚恳,也不好驳他之意,“西平王过谦了,我大宋皇宫的乐师比之更甚,不过西平王要是真有意,本官可以留下几个打谱高人受教。”

    德明连连点头,目光又搜索着倩人的身影。

    这时,只听台上报曲目的人说,“接下来,是咏乐坊新作的一曲《锦绣山河》。”

    这是他们的压轴曲,阵容也是今晚之最,随着掌声稍歇,乐伎们有的吹奏笙箫、筚竹栗,有的弹拨箜篌、琵琶,有的击打大鼓、细腰鼓,合着拍板,气势宏伟磅礴,有如千里江山流泻,万里江流入海。

    原本聒噪的弥雅人都不说话了,只是尽情欣赏这令人震撼的曲子……

    金声起玉振收,曲罢,宋使颇为满意。可坐中一惨绿少年却轻哼一声,他菱角分明的侧脸似笑非笑,“还说是新作的曲子,我看不是!我府中早就有人会弹此曲了。”

    宋使见那少年剑眉星目,英华外敷,穿着不甚华丽,可腰间革带上的白玉刚卯却是上等之物。方才他说话的语气虽然平和,却有咄咄逼人之势,丝丝挑衅之感。

    宋使毕竟是官场千锤百炼之人,仍不失礼仪接道,“这确实是新作,如果贵府真有人会此曲,那我们倒是要洗耳恭听。”

    德明面色微变,微笑着看那宋使,又盯了一眼那年轻人。

    只见那年轻人望了望身后的帷幕,双手执掌连击了三下,随即一阵婉转的筝音响起,因隔着帘幕,众人只隐约可见指尖在弦上翻飞。筝上崇似天,下平似地,五音鼓发,可向来就不是富宦之家宴会上所好之乐,只因为它是由蒙恬这个亡国之臣所造,筝何其无辜,蒙恬也何其无奈。

    他们把筝搬上宴会倒不令众人惊讶,令众人诧异的是,那乐曲竟然和刚才他们所演奏的《锦绣山河》一模一样!!只是独奏比之前要柔美许多。

    自古以来,中原乐与胡乐或燕乐有很大的不同,它们独有的特色就好像在说出那个特定群体的故事一样,不仅在乐器上,在演奏手法上,还在曲调上,在人的状态上,即便是同一首曲子用不同的乐器升降调处理出来完全是另一番风景。

    宋使们瞠目结舌大为惊讶,“这是什么曲子?”

    那年轻人一边潇洒不羁的饮着酒,一边道,“这首名叫《莽龙苍苍》!”

    宋使们仍疑惑不已,但也不好细问,只是脸色难看至极。

    一曲终了,弹筝人轻抚着那刻着祥云图的墨色筝,透过帘幕隐约瞧见那人器宇轩昂的侧影。

    “尹越!”

    他吓了一跳,一见是元昊的内侍郝木。

    “昊王让你再奏一曲你新作的《贺兰晴雪》!”

119 明月藏鹭

    夜幕深沉,灯火缭绕,客人已大散……

    近处树影重重、流水灈灈,远空被满城灯火染了一层烟褐。湖水在夜空下静得像一方平镜,连亭台楼阁的倒影,也似安静地躺在水中。

    德明站在四角攒尖的巽风亭里,亭中摆着瑶琴一张,散落着琴谱数页,挂上了山水画,原本是为了待宋使宴后散步所用而特意布置的,哪知他们却因宴会上曲子雷同的事早早回了下榻之处。

    这些年来,在处理与大宋及大辽的关系上,德明一向谨慎,因为他知道,有时妥协也是一种生存智慧。可今日在宴会上元昊让宋使难堪,不知宋使回朝将是怎样一番描绘。他怕二十多年来努力经营的安稳将会功亏一篑。

    莲叶在风中摇曳,湖里的荷香隐隐送来鼻尖,真是分不清是真还是假。

    “父王!”

    德明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背过脸去。

    “父王!”他复又唤了一声。

    “阿霾,今天的宴会上你咄咄逼人,处处失礼,但愿你是无心之失,而不是故意为之。”

    “父王,你知道我是有心的。”

    那尹越哪里写了一首同样的曲子,他只不过靠他惊人的记忆力和琴技把《锦绣山河》演奏成了《莽龙苍苍》。

    “你!”

    德明面色愀然,眼中似有烈火即将燎原。他以为宴会中的一切只是因为元昊年少轻狂,却没想他竟然早有预谋,而且毫无悔色,不禁摇摇头,来回踱步,“你这样悖礼造次,是要惹大祸的!”

    “父王,狼长大了总归要独自去觅食,我们也不能总受人掣肘,裂缝之中没有阳光,寄人篱下是没有未来的。”

    德明看着他血气方刚的样子,想他方才正道出了他们的处境,他何尝不是上下不能,只能如轩如轾、亦步亦趋、不高不椑,不敢越矩。他们原本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曾几何时也开始筑城,开始春耕秋收。可粮食一直是他们的软肋,他们要靠手中牛羊青白盐从大宋手中换得粮食,而一旦大宋停止贸易,他们就会陷入窘境。还有北方的大辽,他们又岂敢得罪分毫。

    “我们的士兵常年疲于征战甘、凉二州,再说,自称臣以来,这些年我们数受大宋的恩赐,累沐锦衣,怎可辜负?”

    再说了,他之所以这些年通过榷场还有走私甚至边关抢劫积聚财富,还不是为了维持庞大的军费开销。

    “这样的安逸富贵并不是什么好事,他们的赏赐只能富贵我们,却富贵不了整个弥雅,老百姓还是贫困如常。如果我们失去了众人拥戴,那谁来为我们耕种,谁来为我们守卫疆土?父王,我们并不缺财富,我们缺少的是万众一心。”

    德明眉头一皱,不知如何接话。

    元昊继续说道,“衣毛毡,事畜牧,本我弥雅特性,丈夫子生为英雄,非王即霸,奈何羡溺于锦绮,奴颜媚宋呢?”

    “衣毛毡,事畜牧?不知稼墙?”

    德明厉声道,“这些落后的日子你倒引以为荣,你没经历过动乱,便不知和平的好处!”

    “我知道居安思危,但一群狼如果生活安逸,没有竞争对手,那么他们迟早会失去斗志变成唯唯诺诺的犬类。父王,你知道这是我们必将走的路也是唯一的路!”

    他觉得不用再卑躬屈膝地奉承大宋了,“一个人虽然不断地施舍与你,可却夺走了你的尊严……”

    尊严?德明讪笑,“你从小锦衣玉食,在弥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还觉得没有尊严?那怎样才算是有尊严?”

    “父王,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个人的尊严,是整个弥雅!一味的妥协并不会换来永久的太平!你要看最美的景色,就得站到别人站不到的高度,我们要站在大辽和大宋的肩上,而不是在他们的腋下。”

    “你翅膀硬了,你有没有听说过,翅膀太大,是飞不起来的。”

    “飞不起来,可以跳崖!只要愿意冒险,总会飞起来的。”

    “不要再说!”德明打断他。

    可元昊偏要说,他鼻头一酸,低声道,“父王!我们何必这么窝囊!”

    德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审时度势韬光养晦在儿子眼中是窝囊!是窝囊!话语如刀,而且不止砍在皮肤上,更在五脏内心,伤口流出的血也没人瞧得见。

    “你觉得我窝囊是不是?我告诉你,现存的世人都是窝囊的后代!”

    德明眼眶微红,好似有汹涌的情绪压抑着。

    “最强的防御是自我保护,最强的生存力靠的也是自我保护,那些企图去消灭别人的人终将被别人消灭,因为不懂得保全自己,就没有资格活在这世上!”

    德明转身离去,他不想再跟元昊无休止地争论。他走到湖边钟灵小榭前,忽然停了下来,对着繁云密布只透出一点微光的苍穹,他深吸一口气,沆瀣清煞,喉咙中一股滚烫的热流似乎要蜂拥而出,他就这样被凉风清醒着又被内心炙热着。既是心痛又是矛盾,心痛的是自己近二十年来的隐忍周旋在自己的儿子看来是窝囊!

    呵呵,可不是窝囊么,在大宋和大辽之间小心翼翼,谁都不敢得罪,垂涎着榷场的蝇头小利,每年眼巴巴的望着大宋的岁赐,甚至每次去朝贡,都是期盼得到更多的赏赐!

    矛盾的是,他也知道,元昊说的不无道理,谁愿意一直在夹缝中呼吸,可是眼下,他很清楚,他们还没有强大到以卵击石!

    ‘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丰墙硗下、根基未稳之前,怎能……

    他始终记得继迁临死前对他说的话,‘东和西战’,这也是他多年来一直坚持的策略。

    弥雅部族众多,难免会有异心,现在他虽然贵为大宋封的西平王和大辽封的夏国王,但是对内也得多方周旋,有的部族首领表面上给他三分薄面,实际上是看在继迁王的面子上。他也想让他们真正地服自己,而不是仗着自己是继迁的儿子。他也曾多次发兵甘州,想着继承继迁遗志扩充疆土,可是一无所获,总是狼狈而归。

    ‘奴颜媚宋’,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送给他的,他的一句比其他部族首领说几十句还难受百倍。

    他年轻气盛,总以为能靠自己的热血赢天下,他不懂此刻弥雅的安宁是他费尽多少心血才有的局面。

    他不知道,爱和平比爱权力爱面子更难百倍!!他更不知道,有一种忍耐叫厚积薄发。

    可元昊认为德明完全是口是心非,他就是不捅破那张纸而已!要说德明完全没有僭越之意,那也不全是,就说他每每出巡鏊子山行宫时,常常是大辇方舆卤薄仪卫,青云为纷虹霓为缳,仿佛大宋皇帝的仗势。

    他十三岁时有一次祭天,德明还追谥祖父为应运法天神智仁孝至道广德光孝皇帝。

    还有,如今兴州城的兴平府,也是因为听人说有白龙现世的祥兆才迁都,种种的种种都表明,父亲不是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谨小慎微,可人要总是这么小心翼翼,难免会错失良机。

    如果父亲就此默认了,只是说不用操之过急,他心里或许还好受些,可是他连在他儿子面前承认的勇气都没有,他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什么时候父子之间也这般躲闪隐藏?他承认,如果不是父亲这些年的隐忍,也许弥雅不会有今日,可是所有黑暗中的挣扎不是为了有云开雾散的那一日吗?

    如果没人出来证明天明了,就算是白昼也是枉然。

    “看月亮?!”

    说话人头发已有些许花白,和身旁魁梧的元昊比起来显得瘦骨嶙峋,原来是贺守文。

    元昊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唤了一句,“贺叔!”

    贺守文年轻时是灵州城的守将,在四十盛龄却突然告老还乡,在灵州城外修了一个山庄怡然自得,他如今很少出席各种宴会,只是这次迁都盛大,他才难得出现。

    元昊看了看他,又抬首望着夜空,只见明月藏鹭,清冷孤绝。

    “你说,为什么这文人骚客啊都喜欢吟咏这月亮,却很少有吟咏太阳?”

    元昊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拐着弯要劝慰自己,但不知道他还想说什么。

    他知道元昊不会作声,就自顾说道,“有人说,那是因为晚上乌漆嘛黑的,月光就如雪中炭火,弥足珍贵,而白昼原本就光亮,不缺那一个太阳!”

    他看着元昊,“是这样吗?”

    元昊见他眼里仿佛盛着月光,又仿佛涌动着阳光。

    “在大宋,有一种大鲵,状如婴孩,啼声哇哇如孩童,能活一甲子。有人说,大鲵比河鲤更有智慧,因为它能发出人声,可现在大家争相捕捉大鲵,到底谁更有智慧?”

    他提起酒壶,喝了一口,“羭次山中有一种叫橐蜚的鸟,人人都认为它只有一条腿,可是,它其实有两只腿,只是它隐藏了一只,只让你看到一只而已。”

    元昊想着这些独特的生灵,心中突然平复了很多,贺守文想说的他未尝不懂,太阳太寻常了,它没有一天不出席,所以大家都习以为常,都忘了那白昼的光都是它!可最珍贵的东西,往往就是你已经拥有的东西,而遗憾的是,大家拥有到习以为常,甚至渐渐忽略或藐视!

    “贺叔,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们不能一成不变的忍让,没有改变的决心和魄力。”

    他还是坚持,现在的太平只是假象,一味的妥协最终走向的是毁灭,太平是要去争取的。

    贺守文收敛笑容,正色道,“我并不是说你父亲一定是对的,世界在变,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你们将会改变这天下,可你的父亲也没有错,他刚出生那晚就与亲生母亲骨肉分离,还显遭毒手,继迁王一个大男人,带着嗷嗷待哺的婴儿月下逃遁,他本该是天真浪漫的童年,可却不是在躲藏中就是在厮杀中,你没有经历过他经历的一切,他如果不隐忍,他像你这般张狂,早就死千百次了!”

    元昊震惊不语。

    “韬光养晦不丢人,鲁莽送命才丢人!在双方力量悬殊巨大的时候,认怂不是一种懦弱,而是一种另类的胜利姿态,一种生存的智慧!洋洋兮是瀑布,可它形成的那一刻,就注定终将坠落,而那位低而阔的大海才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赢家。老树它再云盖铺天,它也得苍虬扎地,这便是宿命。大地给它滋养,是它需要土地,土地不是它的束缚,只有抓得更紧,扎得更深,自己才能长得更高,更自由!”

120 笑别贺兰

    深秋的贺兰山,山雀啁啾,百鸟应和。

    “关关你看,昊王好像不怎么开心嘛!”

    “正因为不开心所以才进山来散心啊!”

    “我不是说这个,我看,他是因为和未慕柬儿的婚事才闷闷不乐的!”

    “莲开并蒂、比翼双飞、鸾凤和鸣,婚姻大事是喜事,未慕是弥雅的大族,再说,与未慕联姻也是继迁王的遗愿,为什么要闷闷不乐?”

    “你还不知道昊王多讨厌他那个未慕表姐!”

    惟胥不自觉提高了声音,见元昊回过头来,急忙闭嘴。

    惟胥转而跑到稔荣跟前,大声问道,“稔荣,我要是讨厌一个人,可又不得不天天见到她,你说我要怎么办?”

    稔荣道,“对一个人的抵触是持久的,只有接受她了,她才不会是障碍了,她才会消失!”

    “可是我怎么也无法接受!”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对方存在的问题!”

    惟胥自觉无趣,不再说话,突然,只听关关喊道,“前面就是传说中的古琴台了!”

    他们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天地间一片光亮的白,那岿然如怡的贺兰山,像是长空下一丝别样的色彩。

    稔荣道,“传说上古太子长琴西游之时,见贺兰山连绵不绝,沟壑纵横,便逆着沟壑寻泉眼至此谷,只听泉水叮咚铿然有声,枫林啸啸如虎添翼,一时雅兴大发,便在一个巨石上抚琴弄弦。待兴尽时,刚好飘来一朵五彩祥云,太子长琴便一跃而起,驾云飞去,他离去之前,留下一根琴弦,琴弦落入山谷变为一条环绕巨石的小溪,山民便称这块巨石为古琴台,其下环绕的小溪名为琴溪。”

    “琴溪!这名字真好听!”嬟凤不禁赞叹道。

    “依我看,琴溪有什么好听的,哪有兰溪好听啊,是不是昊王?”

    嬟凤揪着关关,“你吃了豹子胆了,竟然敢取笑昊王!”

    “你们看,那是个寺庙吗?”

    随着关关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有一个圆形的山谷,山谷幽深如裂海,长青的树木如云攒聚,隐约中似有一座庙宇。

    惟胥道,“哪里是寺庙,肯定是道观!道观才图清净怕人多。”

    远看那庙宇,飞梁临涧、凭桥缘水,元昊饶有兴致,“走,去看看!”

    说着便捡了山侧的小道,那是一条青羊溜山走崖时踏出的羊肠小径,只有大半脚掌宽,路面还有一颗颗乌黑色的椭圆疙瘩,青羊的粪便无疑了。小道一路萦纡如带,如果不熟悉地貌的人很容易迷路。

    寺庙虽在峡谷,但到了峡谷一看,原来还在半山腰。

    沿山有人凿的石阶,溲疏依偎在路旁,一路上除了飞鸟,并无人烟,想必那寺庙也是香火不旺。他们走了一段,感觉后面有来人,回头一看是个秃头和尚,只见那和尚宽面大耳,担着两桶水一路上来,看上去慢腾腾的,可不一会儿就拉近了与他们的距离。待他靠近,他挨着打量了他们几个,见到元昊微微一愣,但随即又面无表情,转身上山去了。

    望着那和尚的背影,他们这才发现他的水桶壁上竟有个小指头般大小的破洞,水直往外淌,惟胥心想竟然有这么粗心的和尚,不禁提醒道,“喂,你的水桶漏了!喂!”

    可哪里知道,那和尚却头也不回。

    关关道,“这和尚也真是,挑水用个破桶,挑了也是白挑!”

    元昊摇摇头,“他可不是白挑!”

    “不是白挑是什么,你看,他这一路漏上去,到了庙里恐怕半瓢水都没了!”

    稔荣笑道,“水浇路边花!”

    元昊点点头。

    不一会儿,就到了半山腰,只见寺庙古朴,坐北向南,可南面却没有入口,只是一地的荨麻,他们往右手边绕过去,才见东面有一片平地,台阶上有一紫黑色的小门,仿佛诉说着古老的故事。那鹤青色的光锁上雕刻着白云和麋鹿,空门空门,何须用锁?

    台阶前有两颗刺槐树,一颗歪在另一颗上面,另一颗像老友一样接住它,可是却因为腰腹受力太大而脚跟不稳,那树兜一半被拉扯着露出地面,却又直直地长出几颗小槐树苗。阳光打在墙上,照出它们一伏一拂的身影。沿阶的缝隙里长出了几颗小灌木,灌木上还结出了小红果。

    从小门进去后,往右一转就是山门,上面赫然写着‘云觐寺’三字。

    稔荣赞道,“云觐寺!云觐之间,空空渺渺,好名字!”

    进得山门,只见一个小和尚正在扫地上的枯叶,口中还念念有词,他们倒是有几分敬佩,“小师父重修行,竟然边扫落叶也不忘了念诵佛经。”

    话音刚落,那和尚突然把扫帚扔到一旁,使劲捶着自己的小光头,竟然呜咽起来。

    “咳咳!”

    多多马故意咳嗽了一声,那小和尚往他们瞧了一眼,扭头继续呜咽。

    这时,有一和尚急匆匆往这边走来,“师弟,你嘟囔什么,待会儿师父就要回寺了,看到你这么不用心,他老人家肯定不开心。”

    哪知那小和尚使小性儿了,“他不开心,我还不开心呢,天天扫,天天扫,这落叶还有完没完啊!”

    “我昨天教你的那个法子你用了吗?”

    小和尚嚷得更大声了,“你说的什么办法啊,我昨天那么使劲地摇啊摇,摇了大半天,出了一身汗,落叶都装了好几个簸箕。哪知,它今天还是落了这么多!”

    说着干脆坐在地上张牙舞爪地泄愤。

    “谁在这儿哭天抢地的啊?”

    突然一句内力充沛而又略带磁性的嗓音传来。

    “师父,你老人家回来了。”

    只见背后走来一个头发胡子眉毛都花白的和尚,他绝骨清颜,颇有半仙的味道。大家觉得奇怪,那和尚进来竟然没一个人发觉。

    小和尚仍止不住抽泣,“师父,我不想扫落叶了!我想像师兄们一样真正的修行!”

    老和尚把他扶起来,呵呵笑道,“修尘无高下,你要知道,扫地装粪都是修行!”

    这时,小和尚的师兄在老和尚耳边咕哝了几句就转身离开了,老和尚微笑不语,来到一不规则的石桌旁,示意元昊他们坐下,“施主,请!”

    “请!”

    那石桌靠着山侧,周围摆放着六个石凳,因寺庙在山谷里,颇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寂静,阳光从矮墙后面的岩石缝隙里倾泻而入,又多了一丝暖意。

    白胡子和尚见一旁的小和尚仍有几滴泪挂在脸颊,“滴水呀!看为师给你带了什么。”

    说着从怀里掏出两颗东西摊在手掌,那滴水仍抽泣着,斜眼一觑,兀地欢呼道,“杏仁!谢谢师父!”

    说着就要往口里塞,那老和尚忙说,“不急,不急,还有更多呢!”

    他又接连掏出好些,“你数数,这有多少颗?”

    小和尚把自己的放入口袋,把石桌上的一颗颗数起来,数完了得意地说,“师父,总共三十四颗!”

    老和尚点点头,然后对滴水说,“月有阴晴,天有昼夜,这桌上的杏仁你可得一半;人有前世、今生和来世,日有昨日、今日和明日,这几位施主可从三而得其一;为师就从九而得其一。你现在就把这桌上的杏仁按为师所说的分给我们罢。”

    那滴水听说,喜不自胜,心想,这容易啊!

    这桌上有三十四颗,他先试着分自己一半乃十七颗,然后试着分元昊他们三分之一,可是三十四颗无法分出均等的三分,他绞尽脑汁,突然灵光一现,随即拿掉一颗,是以桌上还留下三十三颗,那么三出一份就是十一颗,最后,就剩下师父那九分之一,可三十三颗也无法分出均等的九份,于是,同分元昊他们三分之一的时候一样,他想再拿出六颗,桌上便剩下二十七颗,分九份而得其一,是以师父得三颗。最后整理一下,先给师父三颗,再给元昊十一颗,再给自己十七颗,可桌上还剩下三颗,他摸了摸光溜溜的后脑勺,冲着元昊和师父傻笑,师父不出声,他就把那三颗塞进了兜里。

    师父摇摇头,“现在桌上共有三十一颗,我是让你分三十四颗,怎么你倒藏了三颗进自己兜里?”

    滴水刷地脸红,连忙把拿出的三颗放到桌上,老和尚问道,“就算用三十一颗分,你这二分为一怎么又得出了个一十七?”

    小和尚哑口无言,无法只得睁着无辜的眼向元昊他们求助,元昊微微一笑,“可否借小师父的杏仁一用?”

    小和尚仗二摸不着头脑,自己不是把那三颗拿出来了吗?元昊见他不解,解释道,“就是方才大师事先给你尝鲜的两颗,小师父还未来得及吃罢!”

    小和尚马上明白了过来,便从衣兜里掏出那两颗杏子,其中有一颗上还有三颗牙齿印,元昊把那两颗放到桌上,凑齐三十六颗,小和尚心里不喜,那两颗是师父事先给他的,师父只是说分那三十四颗,可元昊那小子却把自己的两颗要出来一块儿分。

    只见元昊数了一半十八颗给小和尚,然后分了一十二颗给自己,最后匀了四颗给师父,咦??!!竟然还剩了两颗,元昊笑着说,“这两颗还给小师父!”

    小和尚尴尬不已,却听师父说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你若是早把自己先得的那两颗拿出来,这不早就迎刃而解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啊,最后是你的还是你的。”

    元昊虽然解开了老和尚的谜题,可是却被老和尚对弟子的启发方式深深折服了。那滴水捧着自己的杏仁就要走,老和尚又叫住他,“滴水,万事不能强求,明天要落的叶子不会在今天落!”

    那滴水连连重重地点头,刚跑开了一小段,忽又转身跑回来,“师父,从明天起让我去削厕简吧!”

    老师父挥手让小和尚下去,他本来想说,秋去冬来,落叶也就枯尽了,而厕简,却年年岁岁日日月月无穷尽的。小和尚年轻,只看着眼前,可世间又有多少人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仍不知天命呢?也许不同的尝试,又会给他带来不同的契机。

    等他们出山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

    元昊突然道,“师父请止步,何烦过溪?”

    他哈哈大笑,“笑别贺兰远!”

    传说东晋时,莲宗祖师慧远在庐山东林寺当住持后,都说他‘影不出山,迹不入俗’,每次送客离山的时候,都是到虎溪为止,从未过溪。据说有一次道教上清派宗师陆修静和浔阳的‘五柳先生’陶渊明到东林寺探访慧远大师,三人相谈甚欢,慧远大师送他们出山时,一路上谈笑风生,忽然,三人听见林中虎啸数声,回过神来,才发现慧远大师不觉间竟过了虎溪数百步之遥。三人面面相觑,陶渊明随即作诗一首,‘笑别庐山远,何烦过虎溪’,尔后大笑而归。

    惟胥不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又在笑什么,忙问关关,“他们说什么?”

    关关讥讽道,“平日里叫你多读书你不肯,现在知道自己的肤浅了吧!”

    惟胥一脸不悦,扭头见小河里清可见底,小鱼儿快活地游着,忽然灵光乍现,反驳道,“水清自然看起来就浅了,只有浑浊的水才看起来才深不可测!”

    关关震惊,一时竟无言以对。

    她一直以为只有聪敏之人方有智慧,这样看来不尽然。

121 月月月诗

    转眼小年过后,雪落新城,德明为大宋乐师建的南吕楼也已落成。

    屋外冬寒料峭,屋内烧着暖炉,温暖如春,除却没有春日的芬芳。

    迁迁看着屋外,天地间像似被冰冻了一般,可在这寒冬,除却雪花,再无其它景致了。雪花凌傲,洁白自由地飞舞,洋洋洒洒,像扯絮般似要用尽所有的温柔去冰冻整个世界,所谓的冰清玉洁,都来自距离的崇拜。

    当初她眼看着来时的队伍渐渐远离,终于了解了昭君的《胡笳十八拍》是怎样的凄婉,她想起了汴河水面的游船画栋,它们在春日的柳絮中穿行,在夏日的桥洞下看月亮,在秋日的天光里荡漾,在冬日的白雾和雪霁中游移。兴州也是塞上江南,那低垂的明月也不比汴京暗淡,可像鸟儿离开了多年的巢穴,多的只是不安和无助。

    “冯大人,当初你只说来党项表演,可没说不能回了!”

    “西平王赞赏你的技艺,请求我们让你留下来教导宫人,艺无止境,这对你的技艺不无帮助啊!”

    “谁说艺无止境?天人合一、人琴合一就是天籁,无琴无我、无技无心便是真音。”

    尽管迁迁怎么不愿意,可西平王都开口了,使臣也许诺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本感念他那晚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可如今要束缚她的人却也是他。当初的另眼相看,成了现在的心存芥蒂。更令人愤懑的是,她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件,大宋和党项间往来转送的礼物。

    冯大人又低声说,“吕相交代的事你可不能懈怠,等时机成熟,我们自然接你回去!”

    回去?她还回得去吗?

    谁又知道,在这苦寒的塞外,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西平王!”

    那是门外小丫头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靴声櫜櫜,德明进了屋,把怀中抱的一垒小册子放在桌上,见她仍定定地盯着雪花,似乎对自己的到访全无察觉,心下黯然,随即又搓手道,“昨夜下雪了,原想你肯定高兴坏了。”

    她神色黯然,“雪有什么稀奇,看似洁白,实则是承载了世间所有的污浊。”

    德明自然听出了她的冷漠,可他眼里的她,总是自带一股清气。

    譬如说前段时间,他听说用金粉泡水里面可以养琴弦,于是便让人准备了金粉给她泡弦,哪知,她连称俗不可耐,她眼里的俗物越多,他眼里的爱慕就越深。

    “若是在北国,确是司空见惯,可到了南国,算是物以稀为贵了,你的家乡不会经常下雪吧?”

    “我十岁之前住在丰州!”

    德明惊诧不已,但是也没再多问,而是把他放的那一垒小册子铺展开来,“你看,我特地差人去榷场给你找了这些曲谱,你看,有涂山氏的《禹之歌》、《启之谣》,还有《大鸢》、《大勺》、《咸地》……”

    她瞟了一眼,仍继续看着外面。

    德明的睫毛上沾了雪花,此刻被屋内暖炉一熏,变成了水滴,他仍不放弃。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景物罢了。”

    “你看景物的画面也是一番景物。”

    你打量着这个世界,同时也被这个世界打量着,有人说,这个世界,往往就纠缠在爱与被爱之间。

    “是啊,总逃不过另一双眼睛。”

    她嘴角漾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神情却比那飘落的雪花还冷。

    德明瞥见桌上牙白净瓶中插着红梅,霁蓝釉橄榄瓶中的白梅则分外清雅,春以桃花盛;夏以荷花盛;秋以菊花盛;冬以腊梅盛。现在,便是腊梅盛开的季节了!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风递幽香去,禽窥素艳来!’

    而她的性情,亦如这梅一样清冷。德明吟诵着这些雪与梅的诗句,她却毫无反应,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突然,德明一把把曲谱掀到地上,他怎会不知道她不想搭理他,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作贱了。

    “我真是弄不懂你,你为何对我这般......”

    敷衍?厌恶?他不用明说,她懂的,他存着这个疑问不是一天两天,有的事情,如果不做,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有的问题,如果不问,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

    “最难懂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又是一句无关痛痒却深含讽刺的话,德明不知如何跟她谈下去,她总是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她总是说一些不着调的话。他只好不再说话,也看着屋外,洁净而又安宁,要不是那一袭肃杀冷意,倒是个天国般的境地。

    “西平王!”

    是德明的内侍微之。

    “什么事?”

    “嗯……”微之看了一眼迁迁,欲言又止。

    “说!”

    德明见他欲言又止一时怒火中升,声音不禁出奇地大,微之一脸震惊,迁迁也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看了看迁迁,收敛了脾气,“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听守陵的来报说最近两月有一个老妪每天都到继迁王的陵前弹琴!”

    “真有此事?”

    “是啊,如今这大雪天的,她也每日都去!不知……”

    迁迁道,“先王陵墓,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她却独独每日陵前弹琴,想必不是有冤就是另有隐情。”

    德明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接话,想着去解开这个能引起她兴趣的谜题,便对微之道,“走,去看看!”

    “我也去!”

    德明一阵心花怒放,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要求与他同行。

    因为她,他几近患得患失,她的小小回应,会让他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她稍微一冷漠,他又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人。

    贺承珍当年着手修建兴平府的时候,德明就让他在贺兰山下另择上土胜地为继迁新修陵墓,规格按唐时帝陵之制,郭璞的《葬书》上说,‘势如万马,从天而下,其葬王者!’而要论万马奔腾之势,他们的领地又有哪座山能比拟贺兰山?陵墓建好之后,德明就将继迁的陵墓由灵州迁到贺兰山脚下。

    北地天寒地冻,转眼间雪花给连绵的贺兰山穿上了雪白的衣裳。

    雪地上,小松鼠们用前腿刨开厚厚的积雪,在冷杉的断枝下觅食,像一个个褐灰色的毛毛球;山雀站在枝头张着细嘴打着哈欠,像个把手背在身后的老妪太般,细细地感受着天地间的纯白清新,一点都不怕被雪压弯的树枝断裂,也许不是因为它相信树枝的坚韧,而是因为它相信自己的翅膀。

    残碑负深雪,继迁陵墓前的石翁和石媪像寒冬中的一对恋人,互相陪伴,却永不能相拥。

    周遭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天地间也安静了,待走近,只听隐隐传来一阵琴音。

    “西平王你听,她又在弹了。”

    只听那琴音如风雪般寒冷,如洞箫般高亢,如笙埙般苍凉,又如昭君出塞之曲,如泣如诉,让人潸然泪下。

    迁迁叹道,“好技艺!”

    忽然,琴峰一转,忽凝重,忽轻盈,忽绵延,忽飘逸,他懂这琴音,如果没有清澈的心与至善的情以及幽怨的泪是无法攒成的。

    德明想要走近,迁迁却突然扯住他的衣袖,“我们听完这一曲罢!”

    她闭上眼睛,任冬雪飘飞在她脸上,“冬雪飞沫!”

    乐曲慢慢变得清脆淋漓,“石上流泉!”

    慢慢地又如飒飒清风,沙沙竹林,“梅雨涤枝!”

    “沐风梨花!”

    迁迁眼角泛出一丝笑意,这可是德明第一次看到她笑。

    待他们走近,才见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太,风雪满鬓,衣若悬鹑,她散乱的头发遮住了面容。

    这时,那琴音戛然而止,老妪抬头望着他们,迁迁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像两个黑洞!吓得连退了两步,差点跌倒。

    “迁迁!”德明急忙上前扶住她。

    她推开他,走到那老妪身旁,“老人家,天寒地冻的,你快回家吧!”

    “迁迁?”

    那老妪突然伸出手抓住她,颤抖着声音问道。

    “你叫迁迁?”

    她的手枯瘠不堪,可当她紧握住迁迁的手,却有一股莫名的暖流流过全身,迁迁大惊,连忙上前拨开她脸上的头发,看到一张苍老无比却熟悉的脸。

    “雾、雾婵?雾婵!”

    德明和周围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呆了!那老妪竟然认识迁迁,迁迁竟然认识那个老妪。

    原来,十年前那雾婵因为法师说她是罗刹女,自己刺瞎了眼睛,她怕小夫人残害迁迁,便送她随着一队南来的商人离开了丰州,之后她侥幸逃出一死,想要四处找寻迁迁的下落,可是双眼已盲无处可寻,这就抱着琴一路卖艺乞讨,来到了兴州。

    “想不到我们今生还会相见,”迁迁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可是,你为什么在这里弹琴?”

    虽然没了眼睛,但雾婵嘴角仍流露出掩不住的悲伤。

    “我、我这是为了完成夫人的心愿!”

    迁迁觉得有些荒谬,“我娘的心愿?让你到这里弹琴?”

    雾婵摇摇头,“你娘的心愿,就是找到拓跋继迁!”

    她话语一出,在场的众人都瞠目结舌。

    “这是怎么回事,我娘怎么会知道继迁王?”

    “她当然知道,他是她一辈子的劫,一辈子都不能忘的咒,她之所以郁郁寡欢,英年早逝,都是因为他!”

    德明不好说什么,继迁一生征战,杀过多少人,伤过多少人,又有谁说得清?

    “夫人说那一年她才七岁,跟着母亲到丰州投亲,过了延州后她们取道绥、银古道,到了银州一带,忽然……”

    她把迁迁的娘月月和继迁如何相遇,如何在地斤泽突遭夜袭而走散,如何酿成了一辈子的遗憾,都一一告诉了她。

    “后来,她在地斤泽被宋军所俘,当时的四州巡检使曹光实以为她是被拓跋继迁掳走的,问她家在哪儿,她为了逃走,就佯说在丰州,曹光实念她年幼,竟然千里迢迢差人把她送到了丰州,让丰州刺史帮她找寻亲人,可是,她哪里知道亲人在哪儿!后来王老夫人怜惜她,把她养在府中,长大后和大公子成了婚。”

    想来缘分真是奇特,后来继迁在黄女族族长蒙异保和府州蕃部首领啜讹的怂恿下攻打过麟州和府州,可是却从未踏足或觊觎过丰州,缘分有时候确实是捉弄人的东西。

    “当年虽然她还小,可是对继迁王却……咳咳咳……现在你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叫迁迁了吧?”

    迁迁早已泪流满面,只见她黛眉和青丝上像洒了一层细盐,口中呼出的白气和山间的雾气在嘴周围凝结成晶莹的霰子。她抬头望着蓝天,只见朝阳升起,白雪渐渐消融,渐渐挡不住冬日的暖阳,脆弱的逝去,流下一串串晶莹的泪珠,而它们交汇的瞬间,是如此和谐。

    奇怪的是,无人触碰的积雪却可以很久才融化。可它们一碰到手心的温暖当即泪流满面,被迫放弃了它优雅的姿态,耷拉着,低垂着,直到融入冰与水的对决中。

    德明也震惊不已,想到父亲继迁临终前呓梦中的喃喃自语,还有手中紧紧抱着的那本让人亲编的《月月乐诗》,这下他全明白了。

    一个人以迁迁之名铭记,一个人以月月乐诗祭奠。

    故事老了,但是心因为爱从未老去。

122 魔女柬儿

    啧啧啧、啧啧啧,那是车辘刚从大街上碾过的声音。

    叮叮当、叮叮当,那是官人们腰间佩环铃铛的声音。

    唐时,拓跋思恭做了夏州定难军节度使后,统领夏、绥、银、宥、静五州之地,在之后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五州城都是由拓跋家族各部管理,后来,拓跋继迁从大宋手中夺下灵州后便修了西平府坐镇灵州,为了笼络各部,他把先祖的旧都夏州给了未慕家族管理。

    此时朝阳照着夏州城,斑驳的旧城墙上漾着清光,像是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夏州四面的城门仍旧沿袭了晋时的名字,南门为朝宋门,东门为招魏门,西门为服凉门,北门为平朔门。

    城门开后,整座城像是活了过来,传来了各种声音,那酒肆、马棚、草料铺里的吵闹声,还有商贩们的吆喝叫卖声,和偶尔走过的一群巡城士兵整齐的脚步声。

    虎头虎脑的男孩子们在大街上玩耍着,一人绕过他们,突然一串串珠花映入眼帘,一位婆婆递了一支到他手里。

    “小伙子,买一个给你心上人吧!”

    他一阵尴尬,连连摆手,突然被人撞得一个踉跄,一个不稳差点没摔倒,那人肩上扛着大大的包裹,也意识到撞到人了,回过头来尴尬一笑,突然脸色又变得十分难看,急匆匆走了。他正觉得那人眼熟,哪知后面接着一堆人蜂拥而来,他们几个连忙站到了街边,那些人大包小包地揽着,小跑着,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恐之色。

    他拉住一人询问道,“你们跑什么?”

    那人没好气,使劲挣脱他的手,“干什么?魔女来了,还不跑难道等着去坐茅房啊!”他突然意识到口误,连忙改口,“班房!”

    “妖魔鬼怪哪能相信,这世上哪来的魔女!”

    “不是真的魔女,是像恶魔一样的女子!”

    “女子柔美,怎么会像恶魔一样?”

    那人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脑子被开水烫了还是被门挤了或者是被骆驼踩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往后一看,路边两旁一些席地而摆的小摊竟然须臾都一洗而空,只留下一些残留的垃圾。就连刚才还满脸堆笑卖珠花的老婆婆都不见了,而他手里还拽着那支珠花!这老婆婆当真忒大方了,钱都不要就送一支珠花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令他惊诧的是,街边还有一男子,着一身粗布衣,身前就摆了一整张虎皮,别人都一溜烟不见了,他却还正襟端坐。

    不一会儿,东街巷口就过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穿大红衣服的女子,在白雪未尽的早春显得尤为耀眼,那女子杏面桃腮,鼻梁点缀着几颗小雀斑,却不失美观。只见她后面跟了一灰衣男子,边跑边喘着粗气喊道,“小娘子,请等一等。”

    那女子回身,怒目相视,“臭小子你叫谁呢?把你的臭嘴放干净些!”

    那人一愣,连忙改口,“姑、姑娘!”

    “姑你个头啊,我既不是尼姑,又不是道姑,更不是什么卦姑。”

    “婆、婆娘!”

    他还没说完红衣女子便反手甩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婆你奶奶的,我既不是牙婆,又不是媒婆,更不是稳婆,你脑子被谁当核桃拍过还是怎么着?!”

    那人吃痛往后退了一步,委屈不已,“小娘子!这可都是我全部的家当,你要是都拿了去,我可怎么活啊!我上有老下有小,还有……”

    “怎么活?你怎么活关我屁事,只要你遵纪守法,没人愿意来收你的这些破铜烂铁,你再聒噪,小心我抓你坐牢!”

    那灰衣男子想要离开,可又舍不得那些家当,不时瞅着她,哪知她又是一皮鞭下去,“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小瘪三下三滥下眯眼吃稀饭。”

    “我不看、我不看。”那男子吓得直哆嗦,只好低头站在街头。

    那红衣女子呢,扬鞭在地面狠狠甩了一个通响,又得意地收起来,一眼瞥见那卖虎皮的男子,嘴角流过一抹轻蔑,向身旁的几个男子努努了嘴。他们识趣地上前,摆着谱儿一把把那卖虎皮的摊子掀了个底儿朝天,那人却不慌不乱,把摊位重新摆正后照样正襟危坐。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不回答,红衣女子气得七窍生烟,“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聋的还是哑的?”

    她眼睛都快喷火,“好!有种!敢藐视本郡主!”

    说着一手握紧拳头一手捋鞭进招,准备把那张虎皮劈成两半,哪知还在半空就被人硬生生截住,正是那男子。

    她又羞又恼,满脸涨得通红,厉声喝道,“放开你的臭手!”

    那人还是不放,旁边的几个男子纷纷要拔刀出鞘,眼看他一人难以敌众,一人三步当作两步上前,“且慢!”正是方才那灰衣男子。

    红衣女子不屑,“谁叫你多管闲事!”

    他想息事宁人,便向那男人拱手,“君子动口不动手,英雄你一直沉默不语,也难怪这位姑、这几位心急了。”

    红衣女子啜了一口,“我心急个屁,他敢藐视王法,我只是秉公办事,你滚一边去,不然我连你一块儿抓。”

    边说边不停奋力挣脱,“你放开我!”

    突然,那人手一松一挥,红衣女子这下手中突然放空,借力一个不稳摔了一个四脚朝天。

    她的跟班见她样态可憨,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又连忙上前扶她,哪知她却不领情,一鞭甩过来,在他左脸上留下红红的印子,像一条长长的蜈蚣,他疼得咬牙切齿,又敢怒不敢言。

    红衣女子恼羞成怒,呵斥道,“把这个哑巴给我抓起来!”

    又指着灰衣男子,“还有他,一并抓起来,押回去!真是蛤蟆撑伞,无法无天了!”

    说着一帮子人像强盗一样蜂拥上来,灰衣男子刚才还捂着脸喊疼,这下慌忙撒腿就跑,却被几人拦住捆了起来,他连连叫苦,而那卖虎皮的男子却出奇地冷静,面无表情。

    红衣女子从地上起来,拍了拍屁股,双手叉腰在他跟前绕了半圈,把他给从头到尾,从手到脚都仔细看了一遍。

    “好哇,今天算是黄豆、豌豆、巴豆、干扁豆,都给凑齐了!路不平有人踩,人不对有人管!我倒要看看,是你的牙齿硬还是本郡主的拳头硬!”

    旁边的跟班开始起哄了,“郡主,给他点颜色看看,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她举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不过,这点小事怎么用得上本郡主的拳头?”

    灰衣男子这下心急如焚,不知哪里借来的胆子,不禁破口怒骂,“魔女,我们又没犯法,你为何胡乱抓人?”

    红衣女子几乎要抓狂,竟然叫她魔女,哼声道,“还说没犯法?包庇犯法之人!嘲笑执法之人!现在你还敢还公然辱骂本郡主,我还要连你一块儿抓呢。”

    灰衣男子知道,如果女人正在正气头上,是不能讲理的,便不再多说。

    只见那群人还是紧紧围着那卖虎皮的男人,不漏一丝缝隙,却谁也不敢上前,只是保持在一个戒备的弧度。

    “郡主!”

    街拐角处突然出现一个胖胖的妇人,她身边还跟着两个穿粉衣的丫头,她这么一叫,那红衣女子的眼里满是惊愕,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突然,她扔掉手中的皮鞭,撒腿就跑,那几个跟班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也拔腿跟了上去。

    围观的人正纳闷,以为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逼近,却见一个富态十足的中年妇女往这边小跑过来,身边还跟着两个瘦骨嶙峋的粉衣小丫头,一人手中托了一个大礼盘,尽是红灿灿的一片。

    那胖妇早已喘气不匀,边跑边挥舞着与她身材不搭调的小手绢,“未慕郡主、未慕郡主!”

    眼看红衣女子的身影已无处可寻,那妇人却不放弃,边跑边指挥着小丫头,“快、快追!”

    街边的行人虽然云里雾里的,但庆幸这个胖妇人的出现,不然那魔女不可能跑掉,指不定大家还得被冤枉上吃官司,这胖夫人可真是个大大的福星啊!灰衣男子刚想告诉那个卖虎皮的男子,大家自由了,可哪里还有人影。

    话说那红衣女子像蜜蜂一样,满大街地跑,扑倒了药店老板的枸杞和蓖麻,洒了老农的黑豆和青麻子,还在飞禽坊里放走了几只野鸡野鸭。大家都跟在她后面嚷着要赔偿,她可算是走投无路了,被众人围的水泄不通。这时,只见一个肥墩墩的妇人扒开众人雄赳赳地走进来,一声大吼,“要钱要赔偿的都到未慕府去,找如定总管。”

    见大家仍是围着,似信非信,她眼睛犀利地扫了一圈众人,“再不去可就什么都没啦!”

    话音一落,人群便一涌而散。

    那妇人边擦着汗边对那红衣女子说,“郡主,跟我回去吧!”

    那红衣女子还想跑,却被她一把抓住,“我的姑奶奶,你就不要耍脾气了,过两天就要嫁人了,还在外面逛,让人看见了多不好!”

    红衣女子不情愿地被她拉着走在大街上。

    “就是因为嫁人以后不能像现在这么玩了,我才多玩一会儿嘛!”

    “你还知道害臊啊,要是大王子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他还想娶你?”

    那红衣女子蹬地停了下来,气得面色铁青,“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的可是实话。”

    那妇人凑到她耳边小声嘀咕,“你知道族长去说了多少次西平王才答应你们的婚事吗?昊王出身贵胄,又生得风流倜傥,嫁给大王子呀,以后就是整个弥雅最尊贵的女人,告诉你啊,各部族的姑娘可都眼巴巴地望着呢!”

    柬儿噘着嘴,满是骄傲,“我跟元昊是从小就定亲的……”

    “是啊,鱼配鱼虾配虾,绿叶得配朵大红花!你们是从小定亲的没错,可现在有多少部族的郡主想着攀高枝你知不知道?细封家的、费亭家的、罔丽家的、特别是那个野利家的……”

    “哼,她们哪能跟我比?”

    元昊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是最美的,衣服要穿最漂亮的,嫁的男人要是全弥雅最好的。

    “别东扯西扯的了,你看你这汗水,快回家收拾收拾,过两天做个美丽的新娘子!”又边唠叨,“嫁人前三天不要出去乱跑,如果你乱跑啊,以后你的男人也会乱跑。”

    “当真?”那红衣女子一阵紧张。

    “骗你做什么?”

    “那、那我们回家吧!”

    “好勒!”

123 皓月飞雪

    一阵欢快的唢呐声传来,花轿也出了未慕府。

    夏州城的百姓见是未慕府的花轿,连忙退到两旁围观,有的还一路跟着到了城外。

    出了夏州城,一路周道如砥,到了梧桐顶一带,一耄耋老翁忽然蹒跚着出现在道路中间,拦住了去路,只见他衣衫褴褛,左手提着一个破鱼篓,右手提着两条鱼。

    “老头,快让开!”

    车夫呵斥道,前面两旁送亲的人也欺身压近。

    那老头也不挪步,只是举起手中的鱼儿在他面前晃了晃,“大官人,新鲜的鲫鱼!”

    他们为难地看了看旁边的侍女,大喜的日子他们不想干出什么冲撞喜庆的事,这时,一四十岁上下的侍女连忙上前劝那老者,“老人家,郡主今天大喜的日子,你就不要在此耽搁啦。”

    说着塞给了他一锭银子。

    那老翁眉毛一耸,识趣地接过银子,又把两条鱼晃到她面前,“咿!那这两条鱼送给郡主做新婚贺礼!鲫鱼鲋鱼,相附相即!”

    “我们不要,你走吧!”她不耐烦了,边捂着鼻子边推攘着他走开。

    那老头被推着踉跄地往路旁去,却不忘嘟囔,“这是好东西,鲫是稷米化的,你看它这肥肥的肚子还是米色的呢!”

    “我们不要,你自己拿回家去吧!”

    “长娣,拿过来吧!”

    柬儿忽然掀开车帘对那侍女喊道。

    那老者就要亲自送过去,长娣急忙拉住他,走到车前低声道,“郡主,你要这鱼干嘛,腥味儿浓着呢,昊王要是闻着你浑身腥味儿,肯定唯恐避之不及。”

    说着便催促着车夫,“快走吧,莫要错过了良辰吉时。”

    那老头儿见马车远去,痴痴地望着,嘴里还叨念着,‘相附相即’

    ‘相附相即’~~

    送亲的队伍进了兴州城,到了兴平府,只见宫殿重重富丽堂皇,听说那是西平王从大宋招募能工巧匠花了近七年的时间才修建而成。柬儿小时候经常呆在灵州的西平府,兴平府建成后,她反而不大来了,一是因为长大了,二是因为她每次去兴平府元昊都不在,要不是去榷场了,就是去军营了,要不是去打猎了,就是去骑马了。

    兴平府的大殿威严庄重,前方笔架朝拱,后方九龙汇聚,左面有鳄鱼戏水,右边是白鹤啸天,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虎头纹滴水带着庄严的意味。三级须弥座上伫立着七脊庑殿顶的宫殿,屋脊上仙人走兽并排而行,正脊是黄釉陶鸱吻,它似要张口吞脊,又似要喷雾降雨。据说他是龙的儿子,可消灾祈福、喷水镇火、祈祷甘霖。

    西平王大儿子的婚礼,自然是‘万佛朝西’,各部族的重要人物从东南西北聚集兴州,宝马雕车堵滞,人满为患。

    未慕家的车轿一到兴平府前,便派人进去通传。

    过了半晌,元昊在大家的簇拥下到外迎接,他穿着红色的敞尾喜袍,被金色的阳光镀了一层华丽,身旁的内侍也穿得鲜艳喜庆,郝木递给元昊一把红绸包着的大弓,元昊拿在手上,眼神一挑,郝木跟随他这么多年,自然知道是向他要箭矢,他急忙凑到元昊耳边低语。

    “昊王,这射轿帘是射的空箭,你只要拉弦往天上射一箭,往地上射一箭,往轿子射一箭,万事皆能逢凶化吉。”

    元昊懒得听他啰嗦,嘣嘣嘣往天上地上轿子上各射了一空箭。

    人群中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声,新娘子在喜婆的搀扶下下得轿来,这时,管事的献上牵红,新郎新娘各执一端进了里堂,杨克笑意盈盈,示意他们跨过檀香木雕刻的马鞍,从此一世保平安,随后又指引他们跨过装着红绸的火盆,寓意从此日子红红火火。

    玉壶流光转,箫笛声声慢。

    鸳鸯与美眷,天地永同羡。

    大殿的幕墙已被硕大的红布包着,上面绣着龙凤呈祥,周围是各色的鲜花,最外层是五彩丝绸攒成的祥云环绕,就连那案桌上都铺着牡丹花开的围布。

    筵席已开,白萝卜切得晶莹透明,像天上月亮的光晕一样。

    “快看快看!”

    惟胥突然窜到关关和多多马跟前,却只见一个翩翩公子带着一个妇人进来,那公子俶倘风流,身形修长,身边的妇人却圆肥黑胖,不是不起眼,而是不好看。

    惟胥叹道,“这费亭族长怎么会生出这么难看的女儿,这白凰怎么会看上她?”

    “是啊,我作为男人都不得不佩服!”

    一旁的关关嗔道,“你以为白凰像你们这般肤浅!”

    那白凰是元昊乳母白姥的独子,听说当时费亭族长费亭昙叁有四个女儿,大女儿早就出嫁了,四女儿刚及弁之年,还有二女儿跟三女儿未出阁,白凰去提亲的时候,费亭族长准备把三娘许配给他,可白凰却说要娶老二,世人都知那老二身材短小,相貌平平!

    费亭族长不好明说,就好心提醒,‘公子,再想想吧!’

    哪知道他就吃了秤砣铁了心!坚持要娶老二。费亭族长被他不慕美色的节操所感,欣然同意将二女儿嫁给他。

    “肤浅不肤浅暂不说,谁不知他是断袖之癖,我只是不明白,他要娶妻也娶个过得去的嘛,这个实在是有碍观瞻,还有阻食欲!”

    这时,只见他们坐了下来,白凰环顾四周,眼光定格在大殿东南角的尹越身上,他不惧众人好奇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半晌,许久才收敛目光,又看了看身旁的女人,连连摇头。

    “怎么了?”

    “你这妆容真是一言难尽啊!”

    “我妆容怎么了?”

    “胭脂陀色倒是增了你的气色,只是你眉毛稀疏,这眉黛又涂得太多太深,反而有些许凌厉之气!你眼睛原本就寡淡,又用胭脂红粉涂抹上眼皮,喧宾夺主,显得眼皮更肿。眉毛和眼睛也不能离得太远,容易显得双目无神。鼻子原本也不算矮,就不用鼻梁上涂白,反而显得鼻子高窄脸特长,刻薄了些。你下唇颇厚,口脂就不要涂满,这样会显得下巴短小,上唇太薄就应该涂厚些,不然人中太长老气横秋!”

    她没想到白凰一个大男人却对她的妆容挑三拣四,什么上唇薄下唇厚,厚的涂薄薄的涂厚,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脸上有这么多毛病,你为什么还要娶我?”

    “因为我不想冷落一个美人儿!”

    她却不生气,大方地笑了笑,她知道自己长得丑,可这不是她的错,人人都爱美,可是因为有丑才有美的不是吗?如果没有丑,那怎样才算美?其实,自己如此在意自己不够美丽,不也是变相地赞同世人的肤浅么?

    此时,新郎和新娘已入了洞房。

    比目鱼飞上衾被,鸳鸯枕上鸾凤颠。

    新房里尽是鲜妍的红,桌上摆着红绸扎的花儿,桌角捶着格桑花样的剪纸,红彤彤的大红烛滋滋摇曳着,烛底结出朵朵霜花。案桌上还有一盘火红的石榴花,柬儿知道,那是寓意多子多福的。

    柬儿身着华美的红底金花人兽树纹罽袍,袖口绣着金色的流苏,头上金銮双舞的霞冠上垂下璎珞流苏,显得更加娇媚,顾盼生姿,风情万种。

    她终于又回来了,还是以元昊妻子的身份回来。她从小便失去了母亲,姑母就把她接到了灵州西平府,直到十二岁以后才回夏州城呆到现在。听爹说了他们的亲事之后,她欢喜不已,虽然从小到大,元昊是唯一一个不把她当回事的人,可她就是喜欢他,就是对他讨厌不起来,她千方百计讨好他,可他就是看不到,或者选择看不到。

    “昊王,这边请!”

    元昊的奶娘白姥扶着醉醺醺的元昊进来,柬儿的心顿时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手不自觉抓着芙蓉花作垂疏的纱罗帐。

    这时,喜婆端来两个红线连接的酒杯,那酒杯盖上都是红柚色的雕花,配着瓷色的白,煞是好看。

    喜婆把其中一杯递给元昊,一杯递给柬儿,“来,新郎新娘喝了这杯合卺酒,两人长长久久、和合万年……”

    “唉唉唉,昊王你别一口喝完了啊!”

    眼见元昊仰头一饮而尽,喜婆是又急又无奈,看了看元昊,又看了看他的奶妈白姥。

    元昊扬了扬手中的空杯子,“没了!”

    “呸呸呸,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奶妈解释道,“这喝合卺酒是有规矩的,酒杯要凤凰三点头,一点头各饮一口,二点头把你的酒倒入新娘子的酒杯中,从此同甘共苦;三点头新娘子再把酒倒入你的酒杯中,从此夫妻融洽和睦,如鱼得水,瓜瓞绵绵。”

    元昊这时却打着哈欠,鼻翼透着一股慵懒的意味,他笑了笑,拂倒酒杯径直朝门口走去。

    “元、昊王,你去哪儿?”

    柬儿见他要走,连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眼里既是诧异又是娇羞,鬓边的大红牡丹红艳艳地衬得她的脸漾着粉色的红晕,发间的金步摇不再是俗物,此刻更是显得她光彩照人,朱红的珊瑚项链颗颗都镶嵌着金瓣,显得她的脖颈白皙熠熠。她此时就像那月光下的美人蕉般红艳欲滴,美得热烈、活得坦荡、爱得轰轰烈烈。

    元昊突然停了下来,他去哪儿?他也不知道!不禁扬起左手,指着窗外,“我、看月亮!”

    “看月亮?!”

    “对!看月亮!”

    他说着就要走,可柬儿不放手,一抹嫣红飞上了脸颊,轻轻埋怨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那喜婆顺势接道,“是啊昊王,月亮有什么好看的,你瞧我们的新娘子不是比月亮好看多了!”

    柬儿一听很是受用,故意扬起脸庞,元昊见她的手仍牢牢抓着自己的衣袖,她的指甲沁了胭脂,如攒攒的火烧云,又如层叠的玫瑰,她无名指和拇指上还带了金甲罩,那是镂空雕刻的并蒂莲,到指尖处交融在一起。她手腕上还戴着玫瑰手链,红色的珊瑚雕刻成朵朵含苞待放的玫瑰,绚烂耀眼。

    白姥向稳婆递了个眼色,俩人默默退了出去。

    “元昊……”

    柬儿又甜甜唤了一声,元昊并没有应声,而是沉默。

    铜漏滴滴哒哒,而元昊的沉默,便像那贺兰山颠的白雪,生生将柬儿的热情冷却。

    忽然,他手一垂,一个旋转,出了门去。

    柬儿愣在了原地,手里还紧紧拽着他的敞袍,她刚刚只是拽住了他的袖子,他却给了她一整个袍子,可是她想拽住的不是袖子,她想得到的也不是袍子,而是那个人,还有他胸膛里跳动的心。

    再看看窗外,皓月当空,她不禁揉了揉双眼,想要看看那月亮,到底哪里好看?

    他为了看月亮,新婚之夜把她丢在屋里,只留给了她一袭华丽的锦袍。那袍子此刻像个疲惫的老人,耷拉在彩色的狮纹绒毯上,满地的红纸像片片撕碎的玫瑰花瓣,那刺眼的红带来的再也不是惊喜而是浓浓的寒意。

    他走之后,好似带起了夜风,那风吹了一夜,像似把皓月剪成了片片飞雪,那飞雪飘到她的心间,涌出的是热泪满眶。

124 如影随形

    四月秀罗、五月鸣蜩。

    季春刚过,孟夏来临,微醺的天气。

    华沁宫里,柬儿刚刚午睡醒来,由丫头们伺候着梳洗。

    谁会想到,她就是前段时间还在大街上风风火火的魔女?以前她在夏州任性乖张、飞扬跋扈的,可到了兴平府,莫名其妙地步子也小了,音调也低了,气势也弱了,虽然没有人给她下马威,她倒自己像花儿一样蔫了。前几日西平王叫她到书房,问她平日喜欢读些什么书,她顿时哑口无言!虽然小时候在灵州西平府,姑母也教她看书识字甚至参研佛法,但她没有从内心认同的东西就算读过百遍也都如过眼云烟,不留一丝痕迹。

    “王妃,来,我给你戴上!”

    小丫头手里拿着一朵蓝紫色的花。

    另一个小丫头见了那花,一惊,“哎呀,你胆子可真大,敢摘昊王的花!”

    “什么?这是元昊的花?”柬儿问道。

    “嘘!”

    丫头小婵是王后派过来伺候柬儿的,她一脸正经,“王妃有所不知,这蓝紫色的鸢尾,是昊王最喜欢的!昊王有一大片花圃,种的都是鸢尾花,花开的时候,就像是成百上千只蓝色的蝴蝶,好看极了!”

    “元昊还有花圃?”

    “嗯,有一年昊王去打猎回来之后就让人满山去找这种蓝紫色的鸢尾花,之前在灵州种了,这到兴州后,又把它们全都搬了过来。”

    柬儿点点头,心下想,他兴许是在打猎的时候发现了鸢尾花,所以便想把它搬到自家的园子里来,这一点,还真是像极了自己,爱的,就要得到。

    那丫头又道,“可是,除了园匠,昊王从来不许别人碰那鸢尾花的。”

    “为什么?”

    小婵摇摇头,“我不知道。”

    “走,我们去看看他的花圃。”

    柬儿如若不亲眼所见,她是不会相信元昊一个大男人会喜欢捣鼓这些花?看他平日里硬冷的外表冰冰的表情,真难以想象他握剑张弓的手还会种花。

    “就在那边!”

    出了芳旃园,小婵指着前方的花圃道。

    柬儿一路小跑过去,只见有几个小园匠在花圃里修剪、施肥。看不出有什么稀奇,那开出的蓝紫色的花儿,也很平常啊,并不像小婵说的,像蝴蝶什么的。

    她倒是觉得旁边的一丛牡丹雍容华贵,甚是美丽绝伦,她沉醉在它馥郁的气息里,不禁伸手去摘,突然,随着嗖嗖的声响,从花丛中串出个人来,着实吓了柬儿一跳,‘啊’的大叫了一声。

    “王妃,怎么了?”

    小婵跑了过来,却见一个面白秀气的男子站在她身前,他手里拿着铁镢,额上几颗豆大的汗珠。

    “大白天的,你想吓死人啊!”

    柬儿摸着狂跳的心口,一阵怒火中烧,上前就给了他一巴掌,他捂着发烫的脸,瞪着眼盯着柬儿,柬儿这下高兴了,全世界都得让着自己,谁要让自己不痛快,她就让谁更不痛快,除了元昊,她毫无办法。

    打完后心里痛快了些,这下打量着他,只见他皮肤白皙,一双妩媚的桃花眼,纤颈上却长了些许喉结,不知是男是女,身上还隐隐透着一阵香风。

    柬儿双眉一挑,“你是谁?”

    “尹越。”他低头捂着脸,不看她。

    “哟,你就是那个在兴平府大宴上让宋使狼狈的弹筝之人?”

    那个故事虽然发生在兴平府内,出席宴会的也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可因为那戏谑宋使之举实在是震惊四座,于是不知不觉已在整个弥雅流传开来。

    只见那尹越不答,一脸漠然,转身走了!

    柬儿像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你给我站住!喂!”

    “王妃!”

    这时,一小丫头急匆匆地跑来,她先弯腰深深喘了口气,然后抬眼望着柬儿,柬儿迫不及待地问道,“快说,打听到了什么?”

    “昨晚昊王去了贺府,听别人说他好像以前也常去。”

    “贺府?”

    “是啊,左都押牙贺承珍贺大人的府邸。”

    “大晚上,他去找那个老头干嘛?”

    “他可不是去找贺大人,他是,”她说着放低声音道,“他是去找兰溪姑娘!”

    “兰溪?”

    柬儿眼神一黯。

    小丫头以为她不认识兰溪,解释道,“兰溪是贺大人的孙女,听说她精通医术,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她长什么样,因为最近好些年她几乎不怎么出门的。”

    柬儿怎会不认识她,当年在西平府的时候元昊还因为兰溪推了她一把。

    “昊王现在在哪儿?”

    “他在书房!”

    “你暗中盯着他,如果他要出府,就马上来告诉我!”

    “是!”

    柬儿不禁握紧了拳头,咯吱咯吱作响,脸也涨的通红。从小到大,她什么都要最好的,她是王后的侄女,是除拓跋家族外弥雅最大部族首领的千金,她尊贵无比,她理所当然地要得到她想要得到的一切,包括元昊的爱。

    晚霞照耀着宫墙,暮色渐渐深了,晚膳过后,柬儿用了一些点心,这时,小妍又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王妃,昊王马上就要出府了!”

    柬儿听后抿着嘴一言不发,半晌,她突然起身,“走,去看看!”

    小丫头张大了嘴巴,“这乌漆嘛黑的,真要去?”

    “那当然!”

    柬儿脱下广绣长衫,换了一件轻装,尾随元昊的车马出了门,一路上灯火通明,酒肆已经人满为患,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磨剪子诶锵菜刀!磨剪子诶锵菜刀!’

    眼见元昊他们拐过几条大街,接着又转入一条小巷,然后拐了几个弯,柬儿都快晕了,终于,他们来到了一座府邸前面,门匾上郝然镶着‘白府’两个金灿灿的大字。

    不是贺府!柬儿竟然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元昊来白府做什么?

    柬儿想知道,可又不能让人发现,只能远远地看着,夜凉如水,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时,只见细封庭页上前去敲门,应门的人声音里满是不耐烦,“谁啊?”

    庭页也不多费口舌,“我们是兴平府上的。”

    一听兴平府,里面那人连忙过来开门,见是元昊不禁两眼发直,喉咙发颤,“昊、昊王,请、请!”

    元昊点点头,随之进了白府。

    白府虽然气势上没有兴平府宏大,可在小处却足见用心,就连门上的雕花都铺着薄金,再比如说那玉亭,果真有一颗绿玉镶在上面。

    那人把他们领到了客厅,“我这就去通知主人!”

    须臾,一个细长眼的公子走了出来,“昊王!哎呦,怎么也没听妈妈说起你要来?快上茶点!”

    他就是白凰,是元昊奶妈白姥唯一的儿子。

    白凰让人准备了茶点,那人却因为客人太尊贵,心里紧张不小心把茶水洒了一些,白凰脸都绿了,旁边的仆人见状连忙上前擦拭,那速度,好比飞狐。

    原来,白凰平时爱干净,家里有专门的仆人拿着扫帚或抹布,随时待命。

    见别人都瞪着他,白凰化怒为笑,“我不是讲究,是真的受不了!”

    这时,侍女又端上来精美的宴食,白凰却打开其中一个青色小罐,往每人面前添了两勺,“昊王,你尝尝,这豆萁可是我让人千里迢迢从大宋的江西带过来的!”

    元昊尝了尝,入口留香,却不像是普通的豆萁。

    白凰甚是得意,“这豆萁的原料可不一般,这山里有一种不到巴掌大的小鸟儿叫黄雀,这豆萁就是用黄雀的胃做的,别看这一小罐,可要五百多只黄雀呢!”

    “五百多只?”

    惟胥睁大了眼睛,上挑着眉毛。

    “对呀,你要是喜欢啊,呆会儿带几罐回去!我府上还有五十来罐这样的呢!”

    “五十多罐?!”

    惟胥眼睛、嘴巴,就连鼻孔都不甘示弱,扭曲震惊。

    “还骗你不成?”

    白凰接着道,“诶,别光说啊,喝酒啊!旁边那位小兄弟,你怎么不喝啊?”

    尹越脸色有些微红,低头道,“我不会喝酒!”

    “昊王身边的人怎么不会喝酒呢!来人,给他斟上!”

    白凰逼人的气势让尹越不知所措,他像做了错事的小松鼠,左顾右盼,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身边总得有个清醒的吧!”

    说话的却是元昊。

    白凰收敛了笑意,“看来是我强人所难了!”

    说着又指着多多马,“诶,多多马,你是会喝酒的,我可是知道的。”

    多多马不说话,白凰打量着他,“兄弟看起来面有难色!”

    “我憋着尿呢!”

    “刚才管家不是带你去茅厕了么?”

    多多马道,“他带我去了人家的寝屋!”

    “什么?”

    白凰本就喝得通红的脸此下更红,“我得好好管教这几人,竟如此怠慢疏忽!”

    “算了,区区小事!”

    白凰偏不依不饶,“哈里,出来。”

    “主人!你找我?”

    只见那哈里比猎狗跑得还快,就差一只尾巴了。

    “刚才让你带客人去茅厕,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啊?”

    那哈里一脸懵懂,“主人,小的刚才的确是带客人去了茅厕啊,还是主人特地交代的,要你平时用的最好的茅厕,小的就是吃了雄心狍子胆也不敢不听主人你的旨意。”

    大家齐刷刷盯着多多马,多多马拧眉道,“他领我去了一间屋子,那屋子香喷喷的,里面有几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中间还、还有一张小床,床下有一堆鹅毛。”

    听罢,都雅雀无声,这时白凰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我说兄弟呀,那就是我的茅厕,是有几个婢女伺候着,下面还有一堆鹅毛,是覆盖污秽之物用的。至于那香气嘛,是闻香玉!闻香玉在一般的地方气味很淡,如果在气味浓的地方它会很香,它就那脾气,一定要比过其他的味道。”

    多多马一脸尴尬,“你还是让我用一般的茅厕吧,那样的茅厕,恐怕我拉不出来。”

    大家都哄堂大笑,惟胥更是笑得快要岔气,唯有元昊,似笑非笑。

    “我想向你打听一人。”

    白凰刚才还醉意浓浓,这下来了兴致,“这兴州城还有昊王你找不到的人?”

    说着又跟身旁的人低语了几句,不多时,就有十来人进了宴厅。

    “此人左腿比右腿长……”

    元昊话还没说完,就见几人整整齐齐地上前一步。

    白凰笑道,“他们都是知道瘸子、跛子、长短腿的!”

    “此人是个年轻男子,个子矮小~~”

    元昊故意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这时,果然又有两人上前一步。

    “此人鼻上有一颗痣。”

    这时,只有一人往前一步。

    “去,把他给抓来!”白凰吩咐道。

    元昊微露笑意,“你把他给我找出来就好了,不要打草惊蛇!”

    他的眼神不容抗拒,那人想也未想,就铿锵应声‘是’,却又探寻的看着白凰,白凰懒懒道,“昊王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那人微微拱手,消失在了夜色中。

    这时,庭页上前在元昊耳边嘀咕了几句,元昊脸色阴郁,起身道,“走!”

    “哎呀,别走啊,我还让人安排了歌舞呢!”白凰眨着眼睛,“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他缠得厉害,元昊笑道,“你的白玉堂我又不是没去过。”

    “哎呀,白玉堂那是专门伺候人的,才艺嘛也就差强人意了,但我府中的可绝对是才人,有两个还是回鹘娘子,还有几个大宋江南来的女子,喂……”

    “改天吧!”

    元昊说着已迈出了大厅,白凰送他到门外,对着他的背影大喊,“改天你一定要来欣赏欣赏,不然我把她们给送到你府上!”

125 藥兮樂兮

    这一天,柬儿又尾随元昊出了门。

    跟踪了一段日子后,她已经轻车熟路,可这次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过了几个巷子后左转右转,元昊他们却突然不见了。

    她下了马车,一阵手舞足蹈无法泄恨的样子,“拓跋元昊!拓跋元昊!”

    说着用力往地上跺脚,这一跺,脚踝一阵酥麻刺痛,她眉头皱作一团,催促跟班们,“你们快去找啊!”

    其实,她跟踪的第一天就被发觉了,只不过元昊他们没有点破,这次是故意甩掉她的。

    元昊到贺府时兰溪正在捣鼓她的药材,她从竹篓中取出新采的草药,把它们一一晾开来,元昊也略同岐黄,只见那是蚓果芥、素馨花、飞扬草、毛赪桐、青风藤,还有秦艽、飞蓬、细辛、香薷、白麻、紫菀、青杞等。

    元昊不禁拿起一串白色的小花端详了起来,只见它紫红色的根茎,淡绿葱翠的叶子,细长椭圆的十片白色花瓣像疏疏的一把花伞一样顶着雨撑开来。

    “这是?”

    “繁缕!”

    元昊又拿起另一簇白花,不待他询问,兰溪就道,“白花鬼针草!”

    元昊微微一笑,将带来的东西递给她,“给,你要的《敝昔医论》!”

    兰溪接过,随手放在桌上,元昊在旁边坐了下来,见那案桌上有一堆医术,如张仲景的《金匮要略》、陈藏器的《本草拾遗》、扁鹊的《脉书》、王叔和的《脉经》、皇甫谧的《针灸甲乙经》、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昝殷的《经效产宝》、蔺道人的《仙授理伤续断秘方》,还有无名氏的《五十二病方》、《治百病方》、《摄生甄录》等。一旁的矮桌上还有她翻过的《山海经》图本,他随便瞄了两眼,只见上面说是南海中有一种虎蛟,山中有一种栎鸟,都是可以起死回生之物。

    元昊不禁想到了稔荣,他也是坚信这世上有化外之物。

    “你相信这些奇物怪志吗?”

    兰溪见他的目光落在那山海经图本上,“什么奇物怪志,不过是我们认知以外的东西,我们不知道的,不一定是不存在的,就好比乌云遮住了月亮,你看不到月亮,就说月亮不存在吗?”

    她言语冷清,表情冷若冰山,如清绝的水仙,亦如她的庭院,简单清冷。她就是这样,有什么说什么,尖锐刻薄却又率真可爱,可对一般人她都惜字如金。

    这时,她又取来几株晒干的草药,放到铡刀上切成几截,然后在石碾里滚碎,接着又放进杵臼里粗碾,最后才放入青瓷研钵里细细研磨。

    “我帮你!”

    元昊来了兴致,突然起身,欲帮着捣药。

    “欸,你轻点!”

    元昊不明白了,他就是正常使力,哪里还有什么轻重之分?

    想到他以前也帮兰溪捣过药,可她总嫌他太用力,他不解,捣碎不就行了吗?还要分轻重?她却说,药材都是有灵性的,你粗暴的对待它,它的药性也会带着攻击性。

    元昊干脆不管了,扭头舒心地躺在藤椅上,索性闭上眼,听着捣杵笃笃笃的声音,那声音中似乎带着画面感,也带着执杵人的轻柔,渐渐的,传来了一阵好似青蒿的味道,有一种层花甘实之感。

    弄好了之后,她取来纱布,用琥珀药勺将药沫舀到纱布中包起来,然后放在火上的瓮里煨烤。

    烛火在夜风中摇曳,蛾子围着火苗转着圈圈,她取来灯罩罩上,一转头,却见元昊正看着她,“什么?”

    “扫地唯恐伤蝼蚁,怕伤飞蛾纱罩灯!”

    她顿了顿,像是在嗔怪他突发诗意的矫情,“我是怕风把蜡烛吹灭了!”

    元昊歪着脑袋,“我在想,你说这药性温和才好,可要是生病那人不是温和之人,下猛药不是才更适合吗?以毒攻毒嘛!再说,你不是经常说,火候也分文武吗?”

    “行医贵在‘天人合一、调和致中’,孙武子说‘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善用药者,治人之病而非攻也!武不是文的对立面,而是止戈!”

    她说完起身进屋,转头间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元昊觉得她明明说的玄乎,可好似又很有道理,世间的万物,可不都是该温柔以待?

    元昊随她进了里屋,屋内熏香令人沉醉,那香像一片片薄纱在屋里缱绻,时而像翻扬的流沙,时而像美人腰间的绸幔,时而像一阵风、一束光。这是一个美得有诗意的地方,元昊每次来此,都会有一种莫名的轻松,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她洗净了手,从墙上取下古琴,拨拉了两下,接着毫无预兆地弹拨了起来。

    元昊在雕着花纹的木椅上坐下,静静地听着这段不期而至的琴曲。

    看花解闷,听曲解忧,什么黄钟、大吕、大石、般涉般的恢宏,都不如这暗夜里她指尖流出的琴声,那淡淡的乐曲,丝丝扣入心弦,仿佛是天外仙乐。父王从宋使那儿留下的几个琴师都技艺高超,可是元昊听着也没有当下的沉浸与放松。

    也许,乐曲似人的心曲,传递的是人的性情,如果性情有违,那是不会荡起涟漪的,他好似在听曲中音,也在听曲外之音。

    《黄帝内经》里说‘天有五音,人有五脏’,《素问》里说五音‘宫商角徵羽’与五脏‘脾肺肝心肾’相通,又对应五行‘土金木火水’。宫音平和,商音哀郁,角音温澈,徵音婉雅,羽音澄清;人们好喜恶悲,有的乐曲虽然悲,听时即便泪流满面,尔后仍会觉得莫名地轻松愉悦,因为无论是忧郁还是欢愉,其中都有一种美的神韵藏在其中,而那种美是一种天人合一的感觉,无关爱恨悲喜。

    元昊听着听着,突然眉头一皱,像是在闻着什么。

    “我怎么觉得你这曲中有药味?”

    她莞尔一笑,“这‘藥’字不过在‘樂’字上加了一个草字,原本是互通的!上古时人们用祝由咒禁之类治病,巫师为人治病的方式就是载歌载舞,西周时诸侯的药师治病都会开‘樂’方,之后乐师会根据药师开出的‘樂’方演奏以达到‘藥’用。”

    “昊王!”

    突然,嬟凤快步进得屋来,她向来稳重,可这下却有些乱了分寸,不知是何急事。

    她看了看兰溪,又看了看元昊,低声道,“王妃她来了,我们拦她不住!”

    话音刚落,只见一红衣女子气冲冲地从外面闯进来,正是柬儿!她一眼就瞥见了坐在古琴旁的兰溪,只见她穿着月牙白的长裙,身姿窈窕,脸上虽蒙着面纱,一双美目却令人沉醉。

    “元昊,你是不是喜欢她?”

    见元昊不理会,她又重复问道,“你是不是喜欢她?”

    元昊还是不说话。

    嬟凤连忙在一旁劝道,“王妃,昊王找兰溪姑娘有事要谈,我先送你回府?!”

    “有事要谈?”

    柬儿鼻哼道,“怎么谈?弹琴唱曲儿的弹?”

    无论她说多么难听的话,元昊仍不看她,看着他那冷漠的侧脸,柬儿近期的情愫都涌了上来。

    “我有什么不如她?就因为她会弹琴?会唱曲儿?就因为她会写诗?会作文?兴平府上也不缺会唱会弹会跳,能写会画的!”

    她眼睛红红的,父亲什么都教她了,诸如骑射,天山寒雪剑,三十六计,就是没教她诗词歌赋、弹琴唱曲。她的倔強告诉她,不许流泪,她不懂那些琴棋书画的蛊媚,不懂巧笑倩兮的讨巧,不懂梨花带雨的柔弱,她的爱,裹着掩藏不住的骄傲。她的炽烈如燃烧的火焰,照亮了天空暗淡了星辰,可同时,也可以灼伤他人。

    “她会骑马吗?会射箭吗?”她追问道。

    元昊仍是不语,起身拂袖而去,嬟凤连忙让侍从取来元昊的披风跟了出去!

    柬儿正要追上去,忽又停下来,转身对着兰溪,“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跟我抢元昊?他是我的!”

    兰溪没有看她,白皙的皮肤和深黑的瞳眸在夜灯下明丽照人。

    “没有谁是谁的,他就是他,真正属于你的东西是别人抢也抢不去的,再说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她望着夜空,一抹忧郁在她眼中荡漾开来,像湖面荡起的涟漪,浅浅的,却散得很远。

    她越是这般漫不经心,不屑一顾,柬儿越是觉得她在挑战自己。

    “哼,你要是再纠缠不放,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难道你现在就客气?!”

    “你!!”

    突然,兰溪站起身来,摘下面纱。

    柬儿瞪大了双眼,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我、我……”

    “你现在放心了?”

    柬儿突然语塞,“我不知道你……”

    “你不知道我长得丑对不对!”

    兰溪一脸傲然,只见一方青紫色的胎记在她白皙的面庞显得尤为突兀,可却阻挡不住她绝世清秀的容颜。小时候她在捣鼓药炉的时候烧伤了脸,从那以后,她就长年戴着面纱,也不跟别人接触,除了爷爷和元昊,少有人知道她出落成什么样了。

    “我、我走了!”

    不知怎的,柬儿突然没了针对她的欲望,也许女人就是这样,能原谅丑的女人,而永远敌对美丽的女人。

    柬儿回到兴平府,却一言不发,长娣觉得反常,一番追问下,柬儿才把贺府的经过讲了一遍。

    听完后,长娣不禁责备道,“金以刚折水以柔全,我早就说过,你这性子不改迟早要吃亏!”

    “关我什么事,是元昊,他竟然喜欢和一个那么丑的女人在一起都不愿跟我在一起!太过分了!”

    “他纵然过分,可你还是喜欢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柬儿从思绪中踉跄着回过神来,是啊,数落他的缺点有何意义,不管他如何过分,她还是喜欢他。

    “光我喜欢他有什么用,得让他也喜欢我啊!长娣,我该怎么办嘛?”

    长娣皱眉思索了一番,“投其所好!他喜欢什么就给什么,他喜欢才女,我们就......”

    “就什么,送他一个才女么?”

    长娣点点头。

    柬儿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长娣,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长娣又说,“那才女不是别人,就是你!”

    “我?”柬儿抖抖肩摇摇头,“才女?算了吧!让我舞刀弄枪还行……”

    长娣皱眉道,“你刚才也说了,那兰溪一曲就把昊王迷得……”

    “你不要再说了!”

    “我可以不说,但你要争气啊!”

    “可是,”柬儿看着自己那双手,“我又不会弹琴!”

    “你可以学呀!”

    “哪那么容易学啊!”

    长娣有些生气,“有什么事是容易的,人活着本身就不容易,看那白日里穿花的蝴蝶,那夜里扑火的蛾子,哪一个不是身不由己?就是你哪天进了极乐世界,每天还要献花供佛、念经打坐,哪一件事容易了?”

    柬儿沉默了一会儿,“那找谁去学嘛!我可不会找兰溪!”

    “谁让你找她了!”

    长娣俯身低声道,“那次宴会上西平王不是留下来一个女人吗?她能操曲会唱歌,而且更重要的是西平王喜欢她,所以特意央求宋使把她给留下。听说那座南吕楼就是西平王特意为她修的,寓意南来女子。”

    “你是说?”

    “你不仅要向她学琴,更要学学人家是怎么取得男人欢心的,人家年岁也跟你差不多,你想想看,她仅以一面之缘就让西平王情不自已,昊王是西平王的儿子,西平王喜欢的,昊王肯定也喜欢。”

    柬儿点点头,这下倒突然平静了下来,她长这么大,让她从来不厌倦的事,也是唯一件事,就是让元昊喜欢自己。

126 梨花海棠

    兴平府内。

    德明靠在绒椅上,盯着案桌上那只金雁,若有所思。

    讹藏屈怀氏在他身后为他揉肩,“这只金雁是野利族长送的?”

    德明点点头,这婚前贽礼大雁是男方为女方准备的,野利戈多倒好,自己提前准备好了这雁礼,而且还不是传统的活雁,而是金铸的大雁。

    “原本是让他女儿适成遇,可他张口闭口都是阿霾。”

    “元昊是嫡子,又能文能武,哪位族长不想攀这门亲。”

    德明深深吐了口气,转而问道,“柬儿呢?她和阿霾可好些了?”

    “还是老样子,元昊喜静,柬儿这孩子又爱闹腾,人怕闹火怕燥。”

    “不闹不燥就不是年轻人了!”

    “是啊,柬儿是真心喜欢元昊不假,可一个女孩子,性格太强了未必是好事。”

    “他们的生活还是由他们自己来过,我们管不了也不能管。”

    “放宽心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新茶温醅,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德明点点头,他还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么,从小就是一副冷面孔,对谁都是少言寡语,好似没有什么能搅动他内心的波澜。可他并不觉得元昊这样的个性有什么不妥,因为他坚信,弥雅在大宋和大辽的夹缝中生存,少说话才是活下去的密码。

    这时,只听微之在门外道,“西平王,马车备好了!”

    讹藏屈怀氏微微一笑,“我们该去贺府了!”

    ……

    今天是个不平常的日子,之所以不平常,是因为贺守文竟然冬梅晚开要成亲了。

    此等喜事,就连西平王都是当场道贺。

    “恭喜贺禧!”

    “西平王莅临,不胜荣幸,请上座!”

    “贺叔,愿你们白头同心!”

    元昊笑意满满地送上新婚贺礼,那是一方古铜镜,浑圆型寓意圆满,双鱼纹理寓意和谐,贺守文愣愣地站在原地,却不接礼,还是旁边那搭着盖头的新娘子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回过神来接过那贺礼。

    “谢昊王!”

    众人都觉得贺守文此举反常,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贺将军是乐疯了吧!”

    “那当然了,一朵梨花压象床,能不乐吗?”

    “等等!”

    就在贺守文和新娘子转身的那一刹那,元昊却突然高声制止,方才眼里的笑意顿时驱走散尽。

    众人又是一愣,昊王这是要干什么?

    “贺叔,让我们一睹新娘的风姿如何?”

    贺守文一听,顿了一下,像丢了魂刚刚找回来似的回道,“这……”

    当下,贺守文平时的利落和风度尽失,竟然有些躲闪搪塞,哪知,元昊不等他答应,便自顾掀开了新娘的盖头。

    大家正惊诧着昊王粗鲁的举动,哪知更惊诧的一幕映入了眼帘,因为那新娘不是别人,却是贺兰溪。

    元昊看着兰溪,嗫嚅道,“你?”

    其实,在她拉贺守文衣袖的那一刹那元昊就看到了她手腕上的砗磲手镯,那是他之前送给她的,可他还不敢确定,直到他们转身的那一刻,她身上的幽香传来,他才失态地猛然揭开了盖头。

    突然曝露于众,兰溪不知怎样面对大家异样的目光,这时,元昊却不顾众人眼光上前拉着她往里去。大家不知他又要有什么惊人的举动,也没人阻拦他拉着新娘离开,包括贺守文。

    元昊起初觉得这是梦幻,可一见她此刻便身着大红嫁衣真实地站在他面前,梦幻随即破灭。

    他像是要怒吼可却极力压抑,红着双眼问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兰溪上前把竹帘卷了上去,像一个展开的折扇一样。

    她背着他道,“你娶了你表姐,我为什么不能嫁族叔!”

    “你知道的,我和表姐……”

    “你的家事不需要向我解释。”

    “你……”

    “我怎么?你是弥雅王子,是不是觉得全弥雅的女人都该围着你转?”

    元昊被戳中心事,半晌无语,“可是,他和你年纪悬殊……”

    她转过身来,揭开面罩,泪光在她脸上透着晶莹,更让人心疼,“我们都会老,不是吗?”

    元昊心里一阵难受,“那、那你也可以找个与你年纪相仿,只爱你一个的!”

    “有这样的人吗?”

    “有的!”他肯定道。

    “是吗?”她面带泪花,“我等不及了!”

    元昊不再说话,他知道,这样一个如水般柔弱又如水般坚韧的女孩,是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和怜悯的。他不能改变别人的想法,只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去,掀帘的瞬间,晨风送来药草的味道,涌入他鼻尖,却是难以抑制的酸涩。

    出了门,大家都看着元昊,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

    野利戈多道,“贺将军,小孩子之间赌气,难道你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为之?”

    贺守文一脸无奈,忽见元昊走来,怯怯地唤了声,“昊王!”

    元昊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铜镜,摔了个粉碎,悻悻离去。

    “微之,跟着他!”

    德明知道元昊气今天这场梨花白海棠红‘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闹剧,之所以没有阻止元昊今天一系列的行径,是因为他也没有想到新娘会是贺兰溪,这个他曾经觉得和元昊是一对的女孩。

    微之跟了上去,一路随元昊回到兴平府,只见他往翠鹜湖走去,在青岚亭的石桌上坐了下来。

    夏秋之际,莲藕飘香,湖中碧浪溶溶。

    “郝木,拿酒来!”

    扭头一看却是微之,微之忙道,“我这就去取!”

    微之去找了郝木取酒,向他说了贺府一事,又嘱咐别让元昊喝太多,这才回贺府向德明复命去了。

    郝木取来酒后,元昊喝了一盏又一盏,最后干脆抱着九程直接倒,直到喝得酩酊大醉,高空玉钩斜傍。

    郝木心里焦急,嬟凤回咩迷族了,关关也回御尼族了,他想去给昊王取些醒酒的东西都分不开身,忽然,几只烦鹜扑打着翅膀钻入湖边的水草中,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尹越!”

    只见湖中一人划着小船往这边来,那船里装满了从湖面清理出来的大薸和荇菜,还有从水中捞出来的黑藻和菹草。

    “尹越,快上来!”

    尹越执蒿靠近,利落地掷出麻绳,轻快上了岸来到亭中。

    却见元昊一脸醉态,不禁又迷惑,元昊很少不知节制地饮酒,定是有什么大事。

    “昊王怎么醉成这样!”

    郝木将微之告诉他的转述了一遍,“我这就去膳房看看有没有解酒的蔗菔浆或雪梨汤。”

    说着随手提了一盏菊灯,消失在夜色中。

    听了郝木转诉的贺府之事,尹越震惊之余,虽不能理解兰溪的做法,却十分理解元昊此刻的心境。

    “昊王,木已成舟,喝酒除了让自己难受别无它用。”

    元昊已醉得耳目迷离了,哪里还听得到他的劝告。尹越干脆夺过他手中的酒盏,元昊却突然抓着他的手,因为醉了没轻没重,尹越‘啊’地低吟了一声,忙脱了手,却留下了红红的印子。

    手心传来一股暖流瞬间流遍全身,尹越不知所措,仿佛被定格在这夜色里,动不了了。见元昊惺忪着眼,睡意朦胧,平时华彩四溢的他此刻多半早是半梦半醒的状态,最后竟闭上眼睛倒在了他怀里。

    尹越的心狂跳着,手不知放哪里,看着他微红的脸庞,高挺的鼻子,浓密的眉睫,在灯火朦胧的夜里,是那么神秘和又充满诱惑力,还有他那均匀的呼吸,好似惊心动魄的乐曲。

    “你在干什么?”

    尹越吓了一大跳,不知什么时候未慕柬儿来了,她此刻正恨恨地瞪着他。

    “尹越,是你?你……”

    柬儿原本以为是个女人,可走近一看却是尹越,只见他娇小玲珑,肤色白皙肤质细腻,眉眼间尽是女子般的温柔,他是元昊的内侍,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比她和元昊都多。

    柬儿骄矜,又不免肆虐,她见石桌上还有半盏酒,端起来就朝尹越脸上泼了去!因为元昊趴在他腿上,尹越没法躲过,呛得一阵咳嗽。而元昊因为大醉的缘故,仍睡得沉沉。

    “不要脸!”

    柬儿还不解气,啪啪啪地上前又是给了他几巴掌,尹越捂着脸盯着柬儿,两行清泪夺眶而出,他擦了擦,可更多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他仰着头,试图将它们倒回眼里,可无奈它仿佛找到了千年难寻的出口,仍是止不住淌下。

    “王妃!”

    这时,郝木端来了一大盅蔗菔浆,却见柬儿怒目圆睁,尹越则满脸泪水,红肿着脸。

    “昊王醉成这个样子,你们俩怎么反倒打起来了呢?”

    郝木从尹越怀里接过元昊,给他喂着蔗菔浆。

    看着元昊不省人事的样子,柬儿是又急又恼,“他喝醉了酒,又睡着了,你们还不把他送回宫,着凉了怎么办?”

    郝木这才意识到他们只管给元昊解酒,却没想到他也许会因此着凉。

    柬儿呵斥道,“真是笨!”

    等和他们一起把元昊送回宫中安顿好,柬儿才回到华沁宫。

    她原本想留下来照顾他,可是又怕他醒来的那一脸冷漠。案桌上的红烛舔着泪渐渐矮了下去,突然,她双臂一挥,把桌上的东西都拂到地上,弄得屋内一片狼藉。

    “小婵,拿点心来!”

    “王妃,这么大晚上了,吃了会发胖的。”

    “叫你拿来就拿来,啰嗦什么!”

    小婵一边差人给她送点心,一边又去叫来长娣,这时,柬儿已经吃了一桌也吐了一地。

    长娣进了屋,那双苍老写满褶皱的眼看了她一眼,从她手里抢过那只羊腿,“吃东西能解决什么问题,到时候膀大腰圆昊王就更不会看你一眼了!”

    柬儿斜了她一眼,像报复性地又抓起几块点心往嘴里塞,刚把口中塞满的东西咽下去,可泪水却咽不下了,有时候,强势的外表下是一颗柔软的心。在她的爱里,原本没有委曲求全,可此刻她却浸泡在委屈的海里。

    长娣让小婵把盘子给端走,“我要伺候的是王妃,不是一个自暴自弃的人!”

    柬儿扭头盯着长娣,满眼含恨,失声喊道,“那你要我怎样?他又不理我,都是我一厢情愿的。他从来没有把我当做他的女人,从来没有!”

    “昊王不喜欢你我知道,可是你也不能这样无所作为啊!”

    “你知道什么呀!”柬儿泣不成声,“他刚才,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一个男人!”

    “男人?怎么可能!”

    “我亲眼所见!亲眼所见!”

    “你是说尹越?”长娣觉得滑稽,“他的醋你也吃?昊王可没有断袖之癖!”

    泪水迷糊了柬儿的双眼,她随意用手擦了擦,“可是,他宁愿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都从来没对我……”

    “正因为昊王如今只有你一个女人在身旁,所以你就更应该努力讨得他的欢心,不然以后有了新人,有你的苦头吃!”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元昊还要娶别人?”柬儿红着眼,死死抓住长娣的胳膊。

    她像是忽然坠入了无底深渊,倔强地抹了抹眼泪,拽着拳头,“不行,别的女人怎么可以嫁给他?”

    “别傻了,别说弥雅部族的小姐,就是契丹的公主,他也是能娶的。”

    “谁?他还要娶谁?”

    长娣长叹,“听说西平王已经同意野利家的小女儿嫁给昊王!”

    “什么!?”

127 踏莎行

    兴州城热闹非凡,往南是花市一条街,每至花时,花贩便在街面辟出空地,放上各色各样的花儿,叫市待卖,也有的花户用木车推着来往兜售着。

    “公子,看看花吧。”

    只见那公子玉面长眉,双眼含波,活脱脱一个美少年。他瞄了一眼,腼腆地笑了笑,连连摇头。

    花贩不愿放弃,“公子你看,我们这儿的芍药可是正宗的扬州品种,你要戴上啊别提多好看了,这要是在汴京啊公子们可是抢疯了呢!”

    “怎么,汴京的公子们也戴花?”

    他眼睛睁得老大,芍药的瓣尾在他的眼角投下淡淡的晕红。

    “那是,在大宋,男人们都爱戴花哩!”

    这簪花之事古来有之,不过向来是女子的事。在汉时,贵族女子多插步摇、花钗,唯有下层的侍女和庶民才戴真花。而且簪花之俗在各地皆有不同,蜀地的女子喜欢簪茱萸,而岭南一带则喜欢簪茉莉。

    可到了大宋,这簪花一俗却发生了巨变,因为男子也爱簪花了。

    “依我看啊,公子你最适合戴我们家的木芙蓉。”

    对面的花贩开始抢生意了,他拿出一朵粉中带白的芙蓉花,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说着就要给那公子戴上。这边卖芍药的花贩像祸斗般浑身火气,一把把她推了个踉跄,那公子吓得一溜烟跑了。

    到了街角,再往左,是一条卖古玩字画的长街,这里也不像果市花市那么繁杂,店家和买家之间的对话也是淡淡的、轻轻的。

    “公子,这是王珣的《伯远帖》,秀箴纯古、苍劲朴雅,这是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你看这点曳之工炉火纯青,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

    他见那买家颇为爱不释手,又不失时机地继续说道,“论书法,王右军当之无愧是千古第一人,当年唐太宗为了他的《兰亭集序》可是费尽心机啊,让冯承素从辨才和尚那儿连哄带骗才得来的,只可惜,唐后《兰亭集序》便下落不明。”

    “王羲之算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又进来一人,只见他佝偻着腰,老态毕露,腰间别着一个肚子一般大小的葫芦,他踉踉跄跄走到他俩跟前,用枯枝般的手往他们跟前探了探,又低矮了些往案桌方向探,直到摸到那卷书轴才住手,从他刚才这一番奇怪的举动和他那双如死水的眼睛里,不难发现他是个瞎子。

    只见他脖子后面像裂开的冰纹,仿佛不是人的肌肤,而是岩石一般。

    他小心翼翼地往那字画外缘一摸,又凑近鼻子一闻,嘴巴微微一撇,嘴角深深浅浅的皱纹便像菊花一样开散着。

    “倒是王羲之手笔,可惜不是原帖。”

    那店主仍保持体面,不失矜持,“老先生此话怎讲?”

    那人鼻子一耸,“这是他没喝酒的时候写的。”

    店主东仍谦逊有理,“既然是他写的,那就是原贴,有没有喝酒有何影响?”

    “众所周知,李白写诗要喝酒,一喝酒便文思泉涌。这王羲之不仅爱鹅,也好饮酒,当年的《兰亭集序》便是酒后的佳作。可他还有一个脾性,那便是每当酒后有得意之作,他都会在清醒的时候再写一帖,可奇怪的是,往往不得其醉酒时的元神。”

    他从胸口哆哆嗦嗦摸出几片残布,展开来,“我这里有石鼓文蝉翼拓片,就连王羲之当年也是不停临习,还有这《淳化阁帖》的乌金拓本,是我祖上偷偷从宫里拿出来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拓片,他正想看个究竟,可是那店家突然把帷帐拉了起来。他朝那帷帐吐了吐舌头,有什么了不起,不让看,他还不想看呢。

    不远处是卖丝绸布缎的,布贩精力十足,正与顾客介绍,“我们这儿什么面料都有,绫罗绸缎,锦葛绢纱,苏绣、湘绣、蜀绣,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你看,这可是上好的绸缎,你看这绣工,可是活灵活现的。”

    “唔,依我看啊,这也就是咱们本地货色嘛。”

    “大姐,不是我说,咱们本地这粗枝大叶的姑娘能做得出这细工?你再看看,这做工!”

    “那可不一定,再说了,这手感一点都不滑腻。”

    说着撩起几根肥短的手指嫌弃地摸了摸又搓了搓,扭头向身边另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道,“我见过真的丝绸,哎哟,那可是滑溜溜,柔呼呼的!就这料子,不是我说,简直就是山鸡跟凤凰,劣马跟麒麟---没法比!”

    卖主从一大早开始守了大半天了,却等来这样的客人,早耐不住性子了,山洪爆发千钧一发之际,到底还是决堤泄去,“老大姐,你要不是存心的大可不必再看了。”

    那妇人脸上骤时布满乌云,肥肥的鼻子拧作一团,面色铁青,“嘿,小子!我看一下怎么了,你说的不要很难听,我今年三十还不到,谁是你老大姐啦?看你这猴头鼠脸的怂样儿!”

    商贩一副爱理不理的表情,边整理着被她摸过的绸缎边小声嘀咕,“是你手粗吧,还嫌我家绸缎糙。”

    那妇人随即双手叉腰、横眉怒目、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样态,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旁边那妇人连忙拉着她走开了……

    大家等待的一场闹剧戛然而止,多少有些失落。

    “站住!站住!”

    突然,只见一人嗖地穿过,紧接着一中年男子跑了过来,直跑得双腿筛糠、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撑着那半口气断断续续地指着前方一人喊道,“抓、抓住他!抓住他!”

    只见旁边那年轻公子使了个眼色,他身旁一个大汉飞奔而去,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他已拦腰抱着一个形态猥琐的小个子男人站在大家眼前。突然,他手一松,那男人像鸡啄米、屎壳郎捣屎一样噗通摔到了地上。

    那中年男人赶紧上前,抓住小个子的后颈,一阵拳打脚踢,打得那小个子男人哭爹喊娘。

    “住手!”

    那中年男人抬头见是一穿绸缎的公子,气宇非凡,认出他就是方才让属下帮忙追小个子的公子,这才给点面子停止了发泄!

    “公子有所不知啊,他妈的这小子不是个东西,昨儿个和惠喜屋的阿迦姑娘到我那小客栈开了间房,嘿!今天一大早阿迦姑娘醒来人却不见了。”

    一听到‘惠喜屋’人群中早已炸开了锅,议论纷纷,惠喜屋在兴州城可是‘美名远扬’,是仅次于白玉堂的风月场,那里的姑娘可是个个美得不可方物,据说还有不少大宋、回鹘、吐蕃、泥婆罗女子,惠喜屋的女子论姿色魅力都分三六九等,最不济的也就像阿迦姑娘这种站街流莺进不了堂面的,只能上客栈做生意。

    他继续说道,“阿迦姑娘见窗户开着,才知道原来这厮半夜跳窗逃跑了!”

    他说完又攥紧了拳头,狠狠剜了那小子一眼,“你们倒是说说,人家姑娘家清白名声全不要了做这档生意,不但没拿到钱反过来还得交房钱!”

    “这种既可以睡婆娘不花钱,还能赖掉房钱的法子,叫什么来着,一箭双雕!”

    人群早就沸腾了,有些是真为那个姑娘鸣不平;有的根本不知道来龙去脉,照葫芦画瓢,看别人骂他骂得香他们也跟着骂;有的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在攒动不安的人群中显得如此突兀!!

    那小个子脸贴着地缩成一团巴不得能找个地缝钻下去,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钻入了他耳心,接着颤抖起来,太阳穴像被什么敲打着,牙齿和嘴唇也打起架来。

    “他虽然半夜逃了,但是城门不到天亮不会开,他家住在城东外的御枣村,我知道他肯定走东门,这才去东门截他,哪知他看见我撒腿就跑,哪想到他人这么小,腿这么短,却跑得这么快!”

    “他纵然有错,可抓他去衙门公了,绝不可私了。”

    那中年男人点点头,解下腰带把那小个子双手绑到背后,推攘着走了。

    又一场闹剧结束,人群四下三开,被他们这么一挤,他有些找不着南北了,左右问了路人,“请问,兴平府往哪儿走?”

    “兴平府在北城,这是东门,你往西北方向走!”

    “多谢!”

    他按路人的指示往前,一路上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他加快了脚步,可他一快跟踪那人的脚步也快起来,他干脆突然停下。

    这时,一个鹅黄的影子差点扑到他身上,只见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穿着鹅黄的内衬,外罩一件红色的对襟薄衫,满头的步摇、花钗,显得珠光宝气,但面靥有点太过,如红透的桃子一样缺了水灵,嘴角那颗痣倒是很有趣。

    那女人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有些许被戳穿的尴尬,干脆搭讪起来,“哎呀,瞧这精雕玉琢的模样儿,眉眼间红鸾星动,今年有桃花啊!”

    传说红鸾本是昊天大帝与西王母之女蕊宫仙子,因心生凡念而被贬下凡,在凤凰山青鸾斗阙修道,常穿大红色的绢衣,他与天姚、咸池都是桃花星,红鸾星动,寓意喜事将近。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完就上前拽着他的手往前走,他往四周探望,见前面街角有两个大汉,他刚要喊,却见他们和那妇人互递着眼色,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顿时突如其来的恐惧像潮水一样蔓延开来。他连忙挣扎着要挣脱,哪知那妇人还是死命地拽着他往街角走去,力气大极了。

    “哎哟,你敢咬我!”

    情急之下他狠狠咬了她一口,趁那妇人吃疼之际,转身拼了命地往另一头跑去,可那两个壮汉也追了上来,他心里越急越是乱了分寸,脚下一颤一个趔趄绊倒在地。

    眼看他们就要追上来了,突然,一个飞影穿过,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传来,他连忙起身,只见一个椒衣的男子把那两个壮汉打倒在地。

    “滚!”

    那人撩了撩胳膊,把拳头捏得磅磅作响,黄衣妇人吓得面色铁青,扶起那两人逃了。

    “你没事吧!”

    “我没事,多谢壮士!”

    “你放心,在兴州城还没有人敢跟我嵬名惟胥过不去!”

    他双手交叉胸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文文弱弱的,有几分拘谨,白扑扑的面庞像是惊魂未定,不禁叹道,“原来如今的妇人都在大街上撩汉了!”

    他面色一红,低声道,“我不认识她!”

    “你要认识她还用在大街上拉扯吗?”他笑了笑,“好啦,你要去哪儿?我送你一程,免得那妇人又来纠缠!”

    他望了那叫惟胥的一眼,见他左脸一颗大大的酒窝,有几分孩子气,便放下戒备不再隐瞒,“我要去兴平府!”

    “兴平府?那好得很啊,我们同路!”

    “你,也去兴平府?”

    “对啊,我就在兴平府当差!”他忽又问道,“那你去兴平府干什么?”

    “哦,我是去考武举的!”

    惟胥像是一口吞了十两---吃了一惊,“你?去参加武举?”

    他双颊一红低着头,双手互搓着,想到刚才一幕,“好男不跟女斗嘛!”

    “哈哈,走吧!”惟胥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来,“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称呼你为‘誒、喂’吧!”

    “我叫野利华!”

    “野利华!”惟胥嘟囔着,突然问道,“你认识野利稔荣吗?”

    野利华微微一愣,连连摇头,“不、不认识!”

128 骑射术

    弥雅是游牧民族,也是马背上的民族,元昊这次特意在弥雅境内组织了一场武举比赛,意在选出一些优秀的武士,充盈禁卫军。

    考试的场地选在兴州城西翼城角的大教场中,参加考试的可都是来自各大部族的勇士们,其中大多数是贵族子弟,高坐阅兵台上的考官则分别是咩迷峰、嵬名惟亮和野利玉祁。

    在大宋,武举考试要分平等科和绝伦科两科,平等科注重军事战略策问等,而绝伦科重在武艺;参考之人还得学习诸家兵法,历代战例和骑射,可以说这样选出来的不仅仅是武才,更是文武兼备的全才。

    而弥雅的武举考试不同于大宋,他们的考试更为随性,就是考骑射术,分骑术、步射和马射。

    戈矛成山林,玄甲耀目光。

    此刻,武举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在一阵刀剑的铿锵声与马儿的嘶鸣声中各族的试子们一一登场。

    首先出场的是费亭家的费亭牟晔,他英姿飒爽,骑术堪然,乍奔乍逸,控勒自如,但是箭术就有些逊色了,空有蛮力而无巧劲。

    接下来出场的是野利家的,只见先出场的是野利玉祁的弟弟野利旺戎,他生得虎背熊腰,声音鲸厚钟锵,动作悍栗威猛,倏忽间,纵马飞缰,鸣鞭五柞之外,能弯大黄之弓,能发肃慎之楛,仿佛夺槊三条的尉迟公再世。

    下一个出场的是一个叫野利华的,此人虽个子娇小,但动作敏捷灵动,马上鸾停鹤立,马下蹄踏疾如飞凫,箭矢过处有如长虹贯影。

    野利稔荣见后皱了皱眉,一旁观看的元昊看出他神色异常,“怎么了?”

    “这个野利华,觉得在哪里见过,可一时想不起来!”

    元昊浅浅一笑,如光风霁月,“让你有印象的人,这世上可真是不多!”

    他和野利稔荣从小一齐长大,知道他的性情,内有珠玑表面却寡言少语,很多时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选择性忽略,所以他才说这世上让他有印象的人不多。

    不过,稔荣不认识这野利华并不是什么奇事,也难怪,野利是大族,儿女众多,有的同父异母兄弟尚且不相识。

    随着又一阵欢呼,紧接着,出场的是沫藏家的沫藏萼庞,也就是野利玉祁的小舅子,只见他耳配大银环,一身戎装,一阵扬鞭催马意气风发,一番在马背上转身、跳跃、单跨马鞍,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人群中一阵欢呼,有人不禁赞叹,“都说沫藏家男丁不兴,可如今有个沫藏萼庞,谣言便不能自圆其说了!”

    他旁边的那人直摇头,却不置可否。

    那人困惑,仔细盯着场上英姿勃发的人儿,“难道沫藏萼庞今天的表现还不能让你折服?”

    此时场上的沫藏萼庞正侧面对着他,他从侧耳后看着他方方的下巴,扁着嘴不住的摇头。

    “不是武艺的问题,是面相的问题。”

    “面相?沫藏公子虽然比不上其他几位公子潇洒漂亮,但是仍然不失端正嘛,虽然髋骨略高,但俗话说,男人两髋高,生来志气高!你的眼光未免苛刻了些!”

    那人又摇摇头,“鉴貌知心,面相不分美丑,但可分善恶。范子所以绝迹五湖,以勾践蜂目鸟喙之故。”

    听他越讲越玄乎,那人噗嗤一笑,“杨兄,你以为你是精通卜易、天文神算的卜师?!战场上靠的是武艺、兵器和头脑。”

    这时,他们远远看见元昊亲自给了沫藏萼庞铜牌,那人颇有些得意,反唇相讥道,“怎么样,连昊王都相中了,你无话可说了吧!”

    不知为什么,那人却非常生气,“哼!能力好的不一定能堪大用。”

    那人好生疑惑,“你怎么好像对他有意见啊,再怎么说,你妹妹嫁给了野利旺戎,而他姐姐嫁给了野利玉祁,这样算来你们还算是沾亲带故的。”

    “那又怎样?!”

    正谈话间,忽然场外又是一阵欢呼,只见一面色沉静的男子牵马入围场,他束发高额,面部有微须,只见他飞身上马,突然勒马回缰,双手脱缰、仰卧、刺矛、放枪、仰卧、姿势一个接一个,干净、利落、漂亮、赢得了一片片的掌声,此起彼伏。

    “这个年轻人是哪个部族的?”

    “听说是细封族的!”

    “细封雷呗什么时候又生了个这么英俊的小子?”

    “他不是细封族长的儿子,只是他身边参谋的儿子,听说是个汉人。”

    正说话间,只见那人飞身下马,双手着地,这时,有人送来了弓矢,他竟然用脚执弓开射,一射即中靶心,人群中欢呼声四起,只见他紧接着再射,这次竟然生生划破之间的箭矢正中靶心。

    他眼前一亮,“呓!好俊的年轻人!更羸和蒲且之类善射之人也不过如此罢!”

    “小伎俩!打仗的时候让他用脚射?”

    “这是比赛,又不是打仗,在场谁能有他这番伎俩?再说,骑马射箭,可不尽是为了打仗!”

    “嘘!”

    这时,只见元昊从侍从所举的托盘中拿了一块铜质腰牌,上前递给那年轻人,寓意从此他就是兴平府禁卫军中的一员。兴平府的宿卫军需要佩戴铜质腰牌,职责不同,腰牌上镌刻的字也不一样,诸如“防守待命”、“防守命令”和“后门宫寝待命”等。

    “谢昊王!”

    他拿了腰牌站到旁边,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杜聿,你太棒了!”

    一扭头,只见是一个姑娘,她激动异常,一抹晕红飞上脸颊,圆圆的脸蛋儿像仙桃般娇脆欲滴。

    “雁雁,你怎么来了?”

    说话的却是细封庭页,他身旁还跟着一个大个子。

    那人见了她,突然激动得语无伦次,“哦,就是你,你就是那天那个鸡……”

    雁雁瞟了他一眼,“你才是鸡!”

    庭页笑着问道,“你和遇王认识?”

    雁雁扬头撇嘴,“不认识!”

    “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来兴州了?”

    “还不是你,你都好久没回西华山了,我想你了就来兴州看你,结果你又来帮昊王选拔武举人,我也顺便来玩玩!”

    雁雁是细封庭页的妹妹,他们部族的老巢在银州东北部的西华山。

    这时,人群中又响起了欢呼声,被选上的勇士都站在了场子中间,雁雁也连忙推攘着杜聿,“你快去呀!”

    元昊站到了武场中心,他一袭白衣,额前的发辫盘至脑后,依次给他们献上见面礼,沫藏萼庞挑了一个白玉獐,杜聿选了一个白玉鹿,野利旺戎独独看中了一个玉鸠,而野利华却迟疑不知要什么,元昊便替他做了决定,递给他一块水青珏。

    “昊王,你也露一手呗!”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却是惟胥。

    多多马也附和道,“对呀,昊王,让我们见识见识。”

    这时,内侍郝木已经把他的白马牵到了武场,嬟凤也把玉韘给元昊戴上。

    元昊微微一笑,翻身上马。只见那白马紫髯碧眼、骨腾神骏,奔腾之间,骊骊骕骕、骎骎驺驺,只见马场上的沙土腾起半人多高,似飞电流光,气愚三川,威凌八阵。正疾驰间,他突然回马,那马双蹄收在胸前,元昊侧身左手拉弓,三箭朝垛齐发,箭箭正中靶心。

    突然,只听嗖的一声从后面来了一只暗箭,他往前倾倒时从正前方又迎面而来一只箭矢,他夹紧马腹突然一个大转,侧身躲过了箭矢,这时,从左前方来了一只箭矢,可它并不是射向元昊,而是射向马蹄,只见他几乎整个身子都悬挂在马上,而这时马儿却不停地奔跑着,大家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可他的右腿像只铁钩一样牢牢勾住马的脊背,在它前側空手接住了射过来的箭矢。

    人群中一阵欢呼赞叹,有的甚至瞠目结舌僵在原地,浑身好像有一股冰凉无形的水流穿过,背脊一阵发麻。

    柬儿也看直了眼睛,她一向爱热闹,如今目光却紧紧黏在了元昊身上,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她也一惊一险。

    旁边的丫头小婵涨红了脸叫嚷着,“昊王可是个美男子呢!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像昊王这么英勇潇洒的男子,王妃,你看他骑马射箭的样子,哇!”

    柬儿也是满脸惊喜,突有黯然低下了头,他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可却很少碰面,自从上次在贺府一闹,他就再也没有理会过她,她明明就是真心地喜欢他,在乎他才小心眼的,他怎么可以无动于衷?他不理她,她难过,她埋怨,可每次看到他时又有那么一丝丝甜。

    最近她一直在想怎么向他道歉,她让人问了他身边的内侍郝木,说他最喜欢马,而且喜欢白马,她就让人从回鹘人手中买了两匹白色的骏马,心想今天武举比赛完正是好时机。

    “王妃,昊王下场了,我们把马送过去吧!”小婵嚷着。

    柬儿深吸一口气,不知道怎么的,自从到兴平府做了王妃后,她在他面前变得越来越扭扭捏捏,完全不是当初那个自己了。

    “王妃!”

    小丫头看着出神的柬儿再次催促道。

    柬儿回过神来,“快,去让人牵马过来!”

    嵬名惟亮正在跟元昊谈一些事,等他们说完,柬儿和小婵就一人牵着一匹白色的骏马前来,众人都看呆了,只见那两匹马儿体格健美,肌肉流畅强劲,鬃毛毵毵、鞍韂闪闪,迟尻马骝都比不上它们的俊逸。

    看见他们赞赏的眼神,柬儿颇为得意,“元昊,这是给你的!”

    她递过来手中的辔绳,元昊的目光却被那马儿吸引了过去,他看着它们,它们也看着他,忽然,只见那两匹马儿用额头互相触碰了一下对方,柬儿欣喜异常,心想果然是好马,竟然懂人心,它们方才的举动不就是向元昊表达她想重归于好的心意么。

    “元昊,你喜欢吗?”

    柬儿仍不知他是否满意,正疑惑,忽然听他大声道,“杜聿、野利华!”

    这时,两个盛装的年轻人整齐出列,“昊王!”

    “你们每人挑一匹!”

    杜聿和野利华相互对视了一眼,起初是不敢相信,尔后满脸欣喜,“谢昊王!”

    元昊点点头,转身走了。

    柬儿脑袋懵了,他当下就把自己的礼物转手送给别人,而且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给,她嘟嘟嘟追了上去,扯着他的衣袖,“元昊,你不会这么小气吧,还在生我的气?兰溪都嫁给……”

    元昊停下,淡淡的说,“我没有生你的气!”

    “没生气你怎么……”

    元昊也不听她说完,掸了掸衣袖,径直走了。

    “元昊、元昊……”

129 相剑师

    武举过后,元昊他们到了城西的达玛刀场。

    达玛刀场如今在弥雅可谓是如日中天,不少西域人、契丹人都是一剑难求,就连向来舞文弄墨的宋人也是不惜重金求得一剑。

    他们的老作坊在灵州城外,兴州建城后,又在兴州城开了一间最大的作坊,管理作坊的坊主亲自在前面接待生意,谈妥交期,而工匠们则在后院热火朝天的锻造敲打着。

    “坊主,我订的剑什么时候能好,都等了三个月了!”

    那人浑身罗绮,却满面焦急,一眼倦色。

    “还没排上,你要是等不及了,押金退你!”

    “我不要什么押金,我要剑,我的客户有大宋的、大理的,都等着呢!”

    “那还得继续等!”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说不准!”

    那坊主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答话的时候还是低着头看着剑稿,也不看来人一眼,在他们看来,他们铸造的已经不仅仅是刀剑而已,而是一番荣誉,一种身份的象征,别人都趋之若鹜。更何况,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还是兴平府每年递增的军用刀枪戟剑。

    “坊主,你行行好,帮忙尽快安排,只要能尽快排上,加价都可以!”

    坊主放下剑稿,拿起了记账本写着什么,完全没有听他的哀求,那人自觉无趣,悻悻地走了。

    “坊主!”

    “坊主!”

    他不耐烦地抬头瞄了一眼,这下突然一注,毛笔一抖,花了账页。他猛地抬头,一番笑颜堆积成了深深的皱纹,露出稀有的热情,“哎哟,昊王,快请进快请进!”

    “我要的剑好了吗?”

    “好了好了,我们老大原本说是等他从杀狐山采矿回来之后亲自给你送过去呢,不想你却来了!”

    “那快去拿呀!”惟胥催促道。

    “这、这,他短促的眉毛拧做一团,这宝剑是瓯灵师傅铸造的,我们老大特意吩咐,除非见到他或昊王本人,瓯灵师傅是不会给任何人的。”

    “什么瓯灵师傅?好大的面子!”

    “官人有所不知,这瓯灵师傅可是师从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嫡传之后欧逖。”

    欧冶子是战国时越国的铸剑高手,与春秋时候吴国的铸剑大师干将齐名,据说,公子光所用的鱼肠宝剑就是出自他手,公子光也是靠着它刺杀了吴王僚,才夺取了王位成就了霸业。除了鱼肠宝剑,名闻天下的纯钧、湛卢、豪曹和巨阙也是出自他手。可以说在铸剑的领域,他是神一般的存在。

    只是,据说这欧冶子生性孤僻,甚少与人接触,他的弟子也是极少,而且弟子们也都是跟他一样喜静的个性,千山万水,他们在何方又有多少人知,更不用说能成其弟子了。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去,叫他出来!”

    惟胥不耐烦了,心想他一个坊主还让铸剑的给牵着鼻子走。

    坊主一脸为难,“他就在后院楼上,平时很少出门,况且他不喜欢我,每次见面都破口大骂,我、我……”

    “那你带路吧!”

    听他这么一说,元昊突然想见见他说的这人。

    坊主一听,随即转为笑脸,“请跟我来!”

    一路经过铸造坊,几十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光着身子在炉火旁敲得叮当作响。那汗水顺着脸颊流下,直流到股沟。另一人更有意思,只见他左脸有一大块刀疤,像一条蜈蚣趴在上面,一阵脱剥砥砺,然后把红彤彤的籽剑从灼人眼的炉火中利索地取出来,用榔头一阵火花四溅的锤炼,接着,他又从另一个火炉里取出一把籽剑,然后把两把剑叠在一起锻打。

    据说要用不同火候下锻出的剑叠在一起打,才能保证剑既有韧性又锋利,打的时候,要把有韧性的籽剑往刀身上打,把锋利的籽剑打在刀刃处,这样刀刃锋利,而刀身韧劲不易折断,才能两全其美。

    最后一步伸进冷水里凝滞,那滋滋滋的声音,就如同久旱的土地突遇甘霖后欢声的歌唱,旁边有人的剑已经冷却好,只见他取出来用手指轻轻弹着,弹着弹着又唱起歌儿来。

    突然,一个火星儿喷到惟胥的身上,他气得七窍冒烟,“喂,你小心点!”

    “我是够小心了,这剑又没长眼睛!”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双颊留下,而他却全然不顾,吐了口唾沫在手心,继续手中的活计。

    “剑没长眼睛你也没长眼睛啊,你会打磨剑了不起啊!”

    “有本事你来打呀!”那人满脸虬髯。

    惟胥还要理论,庭页连忙拉住他。

    坊主连忙安抚道,“好了好了,消消气!”

    又过了一个长廊,后院却是突奇的安静,他们沿着木楼拾级而上,见一扇朱门自然开启,坊主走到门口,清了清嗓子,“瓯灵师傅,昊王过来取他的宝剑,我们可以进来吗?”

    里面许久没有声响,坊主又问了一遍,这时才传来一个声音,“让他们三个等在门外!”

    庭页和惟胥相互对视,此人怎么知道他们有三个人?

    许久,一个人捧着两个雕花长木盒出来,他嘴角额头都是伤疤,有一只眼睛毫无神采,兴许是瞎的,可另一只眼却灵光熠熠。惟胥不禁想原来这铸剑的活真不好干,都有毁容的风险。

    坊主颇为客气,作弓俯状,“瓯灵师傅,我们是来取剑的!”

    他口中的瓯灵师傅虽然身材不高,可是有一股高于身材的自信,自诩道,“干将莫邪谁也没见过,我打造的这两个宝贝,削金如泥,此天下,只有大夏龙雀和七星龙渊剑可与之比拟。”

    说完,头也不回地进屋去了。

    坊主接过剑,却不直接给元昊,而是带着他们又穿过了三个小院子,庭页不解,问道,“坊主,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去相剑大师那儿啊!”

    “相剑大师?”

    “是啊,纵然是再好的师傅,总有失手的时候,我们达玛刀场出去的每一把剑,都由相剑大师相过才到顾客手里。”

    这时,几个伙计捧着几柄剑进来,越过他们就要进屋,坊主拦住他们,“你们好没规矩!”

    这时他们才发现坊主,“坊主,请两位相剑师先帮忙相相这几把剑罢,外面那位客官火爆脾气,等着急用。”

    “这怎么行,昊……”

    元昊摆手,“让他们去吧!”

    惟胥怒道,“真是会哭的娃有奶喝!”

    他们进了屋,隐隐听得有人道,“两位大师,还请帮忙看看这两把剑!”

    “什么玩意儿?”

    那声音如在瓮中,但仍能听出有些尖锐,“这把黯淡无光,就是一截没有灵气的破铜烂铁,以后这种货色不要拿来让我看了,污了我们的双眼。”

    “是是、那你帮忙看看这把剑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

    “大师,这可是方纹大师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打造的!”

    “三年又怎样?一把好的剑得色泽犹如霞光相伴,气息如同瑞气环绕,而且色泽和气息得统一,不然就好比一副没有灵魂的美丽躯体,或者一个漂浮不定的神灵,形神不能统一,能好到哪里去?这把剑,凡夫俗子使用倒也罢了。”

    “多谢大师,还要麻烦你再看看这把短剑!”

    不多时,只听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铸剑犹如育人,得顺应天道人心,这把剑本末倒置,是一把逆天之剑!”

    “逆天之剑?”

    元昊他们听了也是一惊,都想见见这逆天之剑。

    “这样的剑一般人无法使用,如果有人会使用,那一定是勇敢无畏的人,但是无畏无惧则无忌无惮更无敬,这样的人用这样的剑,很可能会做出以臣弑君之事!”

    他这一番谈论,更是加深了元昊他们的好奇之心,真想见识见识这位相剑大师!

    只见那两人灰头土脸地出了门,坊主小心翼翼地带领他们进屋,刚进门,就感觉一股香气扑面而来,厚厚的轻纱罗幔如女人的肌肤般光滑,不知出自何方的微风一吹,就如女人的腰肢般婀娜。

    绕过帘帷,只觉得屋里光亮异常,一方镶着红玉和青玉的硕大铜镜斜倚窗前,只见有人正梳着头,哦,不对,怎么有两个头?而又一个身子!惟胥和庭页警觉性地握着腰间的刀剑,这时,他转了过来,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头,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圆圆的脸,两双笑意盈盈的眼睛。他有四只手,两只在前,两只在后。

    “啊!那是什么东西?”惟胥问道。

    “毫无礼貌,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看似一人,实际上长着两个脑袋,四只眼睛骨碌碌的。

    “我、我、我……”

    他们见惟胥慌张又略带恐惧的样态,摇摇头,“我们只不过长得比你们好看些,不要因为自己长得丑,就对别人心生敌意嘛!”就连他们说话的声音都一模一样。

    他们又看着元昊,他额头的青玉在镜光里更显得昱光流转,这时,左边的一个头歪着说道,“你跟一般人不一样。”

    元昊见他们直溜溜地盯着自己,顺着问道,“怎么不一样?”

    “一般人见到我们,不是神情上的惊恐,言语上的尖叫,就是身体上的退缩。”

    他们起身,指着惟胥,“就像他刚才那样!”

    他们上前靠拢,没有相剑,倒是开始相人,仔细打量起元昊来,“你那眼神,像读佛经那样庄严,又像欣赏歌舞那般漫不经心。”

    元昊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剑拿来!”

    他们忽然对着坊主道,坊主把剑捧到他们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只见刀鞘是银色镂空雕凿的,留了两个镶嵌的位置,待抽开来,那剑身熠熠生辉,光芒四溢,剑柄吞口上的豹身龙首的睚眦怒目圆睁,握着它仿佛有了无穷的力量。

    “嗯,还不错!”

    “嗯,光华如丽日,气色如芙蓉,纹理似山脊,好剑!这肯定是瓯灵那老变态打造的吧!”

    “是是!”

    “大师你再看看这把。”

    它没有刚才那把剑的色泽,除了刀柄上的一颗碧玉以外可以说是毫不起眼,他们起初随意扫了一眼,又突然瞪大了双眼,大声叫道,“噫呀!好剑!色泽如初融的寒冰,又如夜空中的繁星,内敛而不失光泽。”

    只见那剑青光凛凛,刀锋发出的寒气仿佛能将人割伤似的,坊主笑着把剑交给元昊。

    “多谢!后会有期!”

    “我们会见面的!”

    说话的却是那双头怪人。

    元昊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微笑道,“那告辞了!”

130 桐君村

    元昊总是一得空,便进贺兰山散心。

    贺兰山巍峨雄峻,像石林般的山峰耸立在如男人脊背一样绵延的山坡上。

    都说黄河是弥雅人的母亲,而贺兰山便是他们的父亲,它用父亲般坚实的胸膛挡住了北方猎猎的寒风,无言地守候着这片土地上的孩子们,而他们总是来了又去,如四季般更替着,先是匈奴、后是鲜卑、再是突厥,现在是弥雅,他们都曾在这里牧马,繁衍生息。

    小径开凿在半山腰,仅容一只半脚掌通过,夹道的巨石似要倾泻过来似的,孤木生长在悬崖边,云朵游弋过来,像是挂在它的树梢上。

    “啊!”

    野利华突然尖叫起来,大家都扭头看着他,只见他面色苍白,如附鬼魅一样,嬟凤轻声问道,“怎么了?”

    野利华余悸未消,“桐、桐君村!”

    “不过就一个村子,有什么古怪的吗?”

    “你不知道,这村里住着一群人,据说躲在这山沟里好几代了,后来我们家的人发现了他们,原本想把他们并入野利家,可他们不知会什么法术,我们每次派进村的人都无功而返,而且还无缘无故得了怪病,要么残要么死!”

    关关听得毛骨悚然,紧紧抓着惟胥的胳膊。

    元昊什么也没说,拔开人群往前,径直往村里去,关关率先跟了过去,他们纵然不愿意也不得不跟了过去。

    惟胥冲到关关身边,“没想到你竟然不怕!”

    “我为什么要怕?”

    “你不怕像野利家那群人一样得什么怪病?”

    关关剜了他一眼,“怪力乱神!我看你现在就有怪病!”

    走了没多远,就见一白塔耸立在村口,那里有几畦菜地,村口绕着一条小河,青苔漠漠,河畔藤蔓横生。

    跨过河沟,就是一条弯曲的小道,忽然,犬吠声传来,越来越近,一只长相凶恶的大狗朝他们这边冲过来,惟胥迅速弯腰捡起了一根木棒,准备让它吃一棒,哪里知道,它却径直穿过他们到了桥上,原来,桥头早已有一只体型瘦削的狗狗正等着它,它们结伴欢快地往河边林子里跑去了,哪里还有心吠问客从何处来?

    呵呵,想多了!

    他们转过一片干枯的荷塘,隐约能看见几座屋顶耸立林木间,没走多远,就见路边一茅屋前有一老人在编织套马笼,他身边摆了好几个已经成型的,只是那竹色不一。

    惟胥见他编得精巧,正想上去摸,多多马拦住他,示意他仔细观察那老者。

    “怎么啦?”

    多多马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惟胥不解,“你的眼睛怎么了?”

    多多马摆摆手,又指着那人,惟胥一知半解地推测道,“你是说,他的眼睛……”

    “嘘!”多多马一把捂住他的嘴。

    “嘿,你们不要看我眼瞎,我编出来的套马笼却是刚刚好。”

    老者忽然来这么一句,他们都不知道该接什么好。

    “那你给我编一个!?”惟胥突然道。

    大家都不可置信地看着惟胥,却听那老者道,“把头伸过来!”

    惟胥瞄了大家一眼,把头伸过去,那老者抱着他的头就像怀里抱了个冬瓜,他伸着枯枝似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当摸到他的头发时,微微点头,“嗯,鬃毛顺滑整齐!”

    惟胥正要得意,突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这时,那老者又摸到他的脸,疑惑道,“鼻子这么短!”

    说着还捏了捏他的鼻头,惟胥翻了个白眼,那老者又在他脸上来回搓,“咦,没毛?”

    眉毛?

    “眉毛在这儿呢!”

    惟胥拉着他的手摸着自己乌黑浓密的眉毛。

    关关已经快笑岔气了,野利华也抿嘴笑着。

    那老者忽道,“不对呀,你这马儿怎么没毛?”

    “马儿!”

    惟胥一声唳吼,这才明白刚才大家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我是人,不是马儿!”

    哪知,那老者倒生气了,“谁叫你伸头过来了,我是说马儿的头!”

    “你又不说清楚!我们没骑马来!”

    “这样吧,你现在想想你那马!”

    “我想它干什么?”

    “你一想它我就知道它要戴什么大小的。”

    惟胥觉得这人在吹牛,但还是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马儿,哪知这时,只见那老人开始编了起来,他手上有厚厚的一层茧,徒手拉竹丝也不是难事。

    大家看着竹篾在他的手里来回翻飞,再看看他面无表情的脸,觉得不可思议,不多时,已经收尾了,他圈好之后,把它抱在怀里,像是在打小孩子的屁股一样嘟嘟嘟拍了好几下,“好了,拿去吧!”

    惟胥疑惑地接过来,“要是大小不合适怎么办?”

    “不会不合适!”

    “你就那么自信不会错?”

    “当然不会错,这玩意儿我编了八十几年了!”

    八十几年?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

    野利华突然上前,轻声问道,“老人家高寿?”

    “九十又八!”

    大家又是一愣,没想到眼前这位手脚麻利的老人已年近百岁!

    “八十多年坚持做一件事也不容易!”

    “哈哈!愚人长命,乐得浮生半世闲。”

    他弯曲着竹篾,粗糙的手好似铁棘,“我年轻的时候,手也像刚才那位小哥一样,细嫩厚实。”

    惟胥瞄了一眼自己的手,又总觉得他夸人像损人,只听那老人继续道,“那时候编的套马笼却粗糙不已,现在这手粗糙了,笼子却不粗糙了。”

    “所言甚是!”

    ‘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蜩翼之知,’一千多年前补蝉的驼子都知道的道理,庖丁解牛卖油翁之类,不过是孰能生巧罢了!金城所致,亦能动人。

    正说话间,突然天地黯然,天光像被乌云姑娘给没收了一样。

    只见那老人伸着脖子用鼻子闻了闻周遭的空气,渣了渣嘴,“快下雨了!”

    话音刚落,接着云合电发、汾沄沸渭,滴滴答答豆大的雨滴像长了眼睛似的洒将过来。

    “几位不嫌弃,到老朽家避避雨吧!”

    “多谢老人家!”

    大家帮忙拾掇着,嬟凤上前扶着老人往里走去。进了茅屋,穿过一间屋子,却来到了一片庭院,穿过庭院,又是几间更大的茅屋,只见那竹木支撑的墙体用泥浆涂抹着,屋顶上面铺着厚厚的稻草。

    进了里屋,又是另一番天地,只见屋里家具都是木质的,而且颇有些年头,古朴而又雅致。

    “老丈,你们为什么叫桐君村,我一路上也没看到桐树或梧桐啊!”

    “这根桐树没有关系,我们的祖先来自江南桐庐,桐君是我们家乡的圣人!”

    “你们是从大宋迁徙过来的?”

    老者默默地点着头,“几位请先作歇息,老朽这就去沏茶来!”

    “老丈不用麻烦了!”

    老人坚持,“这不是麻烦,而是待客之道!”

    待老丈走后,他们开始认真打量起那房间,只见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那字迹遒劲,仿佛颜筋柳骨并存。

    不多时,那老者回来了,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一手托着茶具的年轻人,和一个虎头虎脑垂髫年纪的小男孩。他见他们在看那字画,连忙兴奋道,“这是我大哥写的!”

    只见那小家伙突然跑到案桌前,搬来一个凳子,爬到凳子上从那笔筒里拿出一只有他手臂粗的毛笔,“这是我爷爷的爷爷的胡子!”

    “胡子?”

    那小家伙点点头,拿着毛笔头抚摸了起来,又把它放在自己的脸颊揉擦,仿佛是他的老朋友一般。

    他们几个面面相觑,一般的毛笔不是用兔毛,就是用狼毫,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用胡子做笔的,而且还是几代的胡子。

    这时,那年轻人在桌上摆好了茶具,又另外设了一个低矮的小案桌,给他们每人身前摆了一个缠花瓷杯,又在矮桌上摆了一个别致的小茶杯。然后他和那老人坐在他们对面,开始洗茶、沏茶,不时就茶香四溢。

    他给他们每人添了一杯,“几位请用茶!”

    说着请的时候,只是单手微微示意,接着,又见他给那小案桌上添了一杯。

    多多马皱着眉头,惟胥不时瞄瞄那小案桌,忽然,只听‘喵’的一声,一支棕黄色的猫咪轻快地窜了进来,然后熟练地坐在那个小板凳上,像模像样地探出头喝起茶来。大家面面相觑,还真是有意思的一只猫,和有意思的一个老头。

    老人见他们诧异的眼神,呵呵打趣道,“一只馋猫!”

    “诶,不是馋猫,是禅猫才对!有禅意的猫!一般的猫哪里懂得品茶!”

    “粗茶不成敬意。”

    “我觉得这枸杞茶挺好喝的呀!”关关道。

    老人摆摆手,“富贵人家吃的东西往往是千里外来的,我家的是这方圆几里的东西,能好吃到哪里。”

    元昊呷了一口,“哪里,这茶也许不甚醇厚,带有土味,但这是它固有的品性。”

    “言之有理,为什么要流于世俗呢!”

    说话的却是那年轻人,元昊笑着对他道,“小兄弟的书法造诣不浅啊!”

    他茶到嘴边,突然一顿,随即漠然道,“随便写写!”

    大家都惊诧元昊怎么看出来那字画为这年轻人所写。

    老者微微一笑,“我这大曾孙年轻时候因为仗着会写几个字,画几张画,就瞧不起任何人,孤傲清高,结果有人就想挫挫他的锐气,买通剑客把他的手砍了,好在他性情孤傲不服输,人家砍了他的右手,他就用左手。”

    “太爷爷!”

    那年轻人轻轻唤了一声,言语中带着嗔意。

    “谷老头!”

    这时,忽见屋外一个胖墩墩的老头撑着雨伞蹒跚着穿过院子,他把雨伞放在屋檐下,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抹了抹脸上的水汽,这才看见众人。

    “今晚这么热闹!”

    “姜老头,吃饭了吗?”

    “吃了吃了,我是来让大郎给我写一幅字的!”

    “做什么用的?”

    “我新搭了一间屋子,想装扮装扮,怎么写都行!”

    那年轻人二话不说,默默起身,研磨铺纸,一挥即就,只见那字画后面署名是‘谷一尊’。

    姜老头得偿所愿,“太好了,多谢大郎,那我走了!”

    “诶,好事成双,姜爷爷要是不嫌弃,我家公子也给你写一幅!”

    关关朝元昊眨眨眼,那姜老头听了欣喜异常,“哎呀,那求之不得啊!”

    嬟凤瞪了关关一眼,无奈地摇摇头,看元昊无推脱之意,连忙起身为他备好笔墨。

    挥毫落墨、一气呵成,元昊刚收笔,那谷一尊突然拿起那幅字端详了起来,“这诗,天地日月、情寄八荒,似有……”

    “似有什么?”

    他抬头看着元昊,嘴角浮过一丝笑意,“似有王者的从容和霸气!”

    那姜老头一听不信,也拿过来一看,连连点头,“嗯,好诗啊!假以时日,一定是个大文豪!”

    关关呵呵一笑,“他哪有闲心整天舞文弄墨的。”

    “有这么好的才华,不舞文弄墨,难道舞刀弄枪!”

    “被你猜对了!他就是舞刀弄枪,骑马射箭的能手!再说了,他如果做个文人是家族的耻辱!”

    “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你们南唐的李煜不就是个再真实不过的例子吗?”

    他们一听,有些不自在,“莫非公子生在钟鸣王鼎之家?”

    关关见状,突然噗嗤一声,“哈哈,我开玩笑的!”

    哈哈哈哈……

131 梨花林

    姜老头走后,那谷一尊在院子里一个草棚下升起了火,又叫上惟胥一起去搬来一个带耳朵的炒炉,煎鰿臛雀,好不热闹。

    那小男孩往炒炉里瞄着,“我们待会儿吃什么?”

    惟胥拍了拍他的脑袋,“你猜!”

    “青菜、白菜、韭菜、芹菜!”

    惟胥摇了摇头。

    “冬瓜、西瓜、南瓜、北瓜!”

    惟胥还是摇摇头,心想还有北瓜?

    “豌豆、扁豆、蚕豆、黄豆?”

    “你怎么全都猜蔬菜,肉呢?”

    “猪肘子、猪腰子、猪尾巴、猪耳朵?”

    “怎么都是猪?”

    “吃猪肉好哇,大哥说,汉时东方朔请一从没吃过猪肉的乡亲到馆子吃饭,他给那人点了一盘猪肉,那人吃后泪流满面道,‘以前一直弄不明白鼻孔为什么往下长,现在终于明白了,如果鼻孔往上长的话,下雨天雨水岂不是要灌到鼻子里!’”

    “哈哈哈,芝麻落入煤渣---看不出你肚里还有点东西!”

    这时,嬟凤又帮衬着炒了几碟山里的野菜。

    “吃饭啦!”

    “山里没什么好酒好菜,不要见怪!”

    “已经很好了,多谢老丈!”

    小男孩见满桌菜肴,两眼放光,“哇!太爷爷!今天好多菜哦,好久没有这么好的菜了!”

    “那你多吃点!”

    野利华给他多盛了些,他咕噜着眼盯着野利华,“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话语一出,众人哈哈大笑。

    “口无遮拦!”

    谷一尊一遍责备着小男孩,一边又对着身旁满脸通红的野利华道,“公子不要见怪,小孩子胡言乱语,他是想夸公子俊俏!”

    野利华低着头,“无妨!”

    惟胥道,“这也不能怪小兄弟,你本来就细皮白面的,我第一次见也以为你是女儿家!”

    关关踢了一下惟胥,“蜻蜓咬尾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野利华微微一笑,那小男孩见了又道,“姐姐笑起来就像花一样!”

    “哈哈,你猜对了,他的名字就叫花!”

    关关无奈地摇摇头,“人家明明是华,花华不分。”

    “他说得也没错,花华原本是一样!佛教说,花华无二,什么天女散花,佛主拈花微笑,一花一世界自是华华世界。”

    老翁叹道,“这孩子古灵精怪的,这么大了,连一个正经字都不会写!什么事都要反着干,你让他往东他往西,你让他写字,写的都是反字!”

    “反字?”

    谷一尊道,“他可不是左右不分,他是内外全反过来的。”

    关关看了一眼元昊,“哈哈,我们公子小时候也写反字。”

    “那公子是怎么改过来的?”

    元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改过来的,嬟凤却开口了,“老人家,可以让他学学剪纸,之所以会写反字,是因为他看东西的视角不一样,是一种镜里镜外的视角转变,而剪纸是一种堆叠与平展的视角转变,他只要熟悉了,自然就好了!”

    野利华道,“不过,也有人长大了还是反着写的!”

    “那是什么人?”

    “做印刷的,刻字的工匠呀!”

    惟胥道,“对对对,他们刻字的都要反着刻,看来小家伙你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我长大了可以做刻字工匠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想要做,就一定能做成!”

    吃好饭后,这时,雨也停了,他们准备离去。

    “你们不认识路,还是我带你们走吧!”

    “你带我们?”

    惟胥惊诧,一个瞎子竟然要为他们带路。

    他好像‘看’出了惟胥的心思,道,“你们不要以为我老头子眼瞎,可我的心看得清楚呢,世间繁华物象,有时候刚好是障眼法,你所谓的看得见不一定是真的看得见,我老头子所谓的看不见却不见得是真的看不见。”

    一个眼瞎心瞎的博弈,老者却说出了几分禅机,他们也不好再推辞,请老者带路。

    “太爷爷,我陪你一起去吧,正好散散心!”

    “也好!”

    “请等等!”

    这时,忽见一个胖墩墩的年轻男子跑了过来,他气喘吁吁地,一见到他们就噗通跪倒在地,“请允许我跟随公子!”

    元昊他们大愕,“你是?”

    谷一尊道,“他是姜爷爷的孙子姜酉。”

    大家这才觉得他的体型与他爷爷确实非常相似。

    “你说要跟着我们,何出此言?”

    “我爷爷说公子书画了得、文武双全,我爹就让我跟随公子学习!他说,‘你看那外面,那颗榆树靠着那颗柏树,榆树靠着那颗古柏也能长成参天大树,所以跟谁在一起很重要,你要是跟着你爹,可能一辈子就只能是个养马的,而你若是跟着那位公子,也能向他学习。’”

    他怕他们拒绝,继续道,“我很能干活的,我会喂马、养马、掏马粪、砍柴、烧饭、种地!”

    “你走了你爹和爷爷怎么办?”

    “我爹说了,‘人这一辈子,无论是你父母亲还是你以后孩子,都只能陪你走一程,蜻蜓咬尾巴,自家靠自家。’”

    “哈哈哈,好吧!”

    惟胥和关关都不敢相信,元昊竟然同意了,想当年那破庙中的和尚口吐芬芳他尚且不屑一顾,这个只会喂马砍柴的他却同意收留?

    他们带着疑问出了门,一路淌过不深不浅的小河,鹅卵石滑溜溜的,让脚底一阵酥痒,却莫名地舒逸,挨着卵石荇生着浮草,不经意间便缠上了脚踝,似温柔,实坚韧。

    山间不时传来杜鹃的叫声。

    传说杜鹃是蜀王杜宇的化身,每年春天都会‘布谷布谷’催农人春耕。

    可很少有人知道,杜鹃鸟儿那独特的孵育幼儿的方式。它们懒于筑巢育儿,所以将蛋下在其它鸟儿的巢里,它会提前将蛋孵几天,所以它的蛋会比同巢其它鸟儿的蛋早孵化出来,孵出来的小杜鹃还会将其它的蛋全拱出巢外,十足的鸠占鹊巢,杀鸟犯。

    可它们也不是只有我们认为的‘坏’,它们也算是鸟类中的勇士,敢吃其它鸟儿都惧怕的毛毛虫。

    再往前,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堤印入眼帘,因是早春,山上溪流尚浅,如若移至仲夏,雷雨阵阵,山泉溢溢,它是断然看不见的。

    再看那深山里的野花野草,不管多么美丽多么丑陋,它们都优美地活着,它不需要别的花草或蝴蝶来肯定它,它自信地伫立在人迹罕至的峡谷,骄傲而喜悦地过完它的一生,并不需要别人赞赏,因为它知道,它被天地宠爱着。

    过了河翻过一道坳口,就见一大片花林,白茫茫的矗立枝头,雪白的花瓣团团簇簇,像白云一样簇拥在一起,像白雪堆在树梢,中间腥红的花蕊像胭脂沾上了美人的脸蛋,苍白顿时有了气色,它还有着长长的花柄,又像美人细长的脖颈。

    原来是一大片梨花林。

    “哇,好美啊!”

    关关和野利华异口同声道。

    “这片梨花林啊,是葛老头种的,那老头子,整天在山里种梨树,就因为他死去的老伴喜欢吃梨,如今他老伴死了三十多年了,他每年还在种,你们不熟悉的人在这林里绕到天黑也绕不出去。”

    果然一进林里就有置身幻境之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见有的枝头像攒着无数红色的小星星,走近一看,原来是花瓣离开了花朵,像褪去了白裳的女子,只剩下了脖颈和红唇,却仍旧艳丽得让人无法忽视。

    只见有的梨花树上果真有垂谒下来的竹筒。

    “现在啊,村里年轻人会来这里,把愿望装进竹筒里,挂在梨花树上!”

    “挂在上面干什么?”野利华问道。

    “都说因为葛老头的痴心,让这梨花林有了神力,能让姻缘圆满!”

    原来他们写下自己的那盅心事,把它装入竹筒里,期待有缘人开启。

    惟胥见关关瞄着竹筒,打趣道,“关关,你也写一个,等待你的有缘人来开启!”

    关关瞟了他一眼,“我和我的有缘人不需要玩这种把戏!”

    老者笑了笑,继续道,“葛老头每天都要到这里对着梨花树说会儿话,村民都劝他放下过去,可是他说他是唯一一个还记得他老伴的人,如果他都选择忘记,那谁来证明她真的来过这世上?”

    是啊,有时候,爱是关联,恨是关联,唯有忘记,才是最毒的决绝。

    所以铭记,便是最深挚的怀念。

    “你们看,那边有个小屋!”

    关关指着不远处梨树掩映下的一个小木屋。

    “那是葛老头的家!”

    大家不觉来到木屋跟前,只见木屋破破烂烂的,屋顶长着杂草,倒是遮了一半阴凉。露珠在茅草屋顶,有的像个驼背的老人,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有的又像不消停的孩子,从这根草尖跳到那根草尖。

    “这么简陋!”

    要是到了夜晚,星光和月光都能照到床头。

    元昊道,“远可观星近可挑灯,倒是挺好!”

    “你们看!”

    关关指着那张小石桌,只见桌上摆了两副碗箸。

    “他的女人死了十来年了,还守着,每次吃饭旁边摆了碗,箸,炒两个人的菜。”

    “他真是一个痴情的人!”野利华看着那床上的干芷和青石睡枕,“还是个隐士!”

    他们出了木屋,又被梨花环绕,这漫山的梨花,不是思念的年华么?自古以来,在世人的诗中,桃花是快乐的,‘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梨花却是忧郁的,‘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带春雨’。

    梨花不像梅花一样与飞雪共舞,因为它本身就是飞雪的延续。

    突然,野利华脚下一个不稳,绊着石头差点摔倒,恍惚间只觉得有人的手臂扬过来,他不假思索就紧紧抓住那手臂才稳住没倒,等他平稳下来,却见那白色的衣袖上绣着精美的纹云,却是元昊。

    这时,一只白鸟飞过,元昊呆呆地愣在原地,像是有人把他推入了回忆的深渊,他忽然问道,“老伯,你们这儿可有姓风的人家!”

    “没有!”

    老人未加思索就脱口而出,“我们小村子只有葛、谷、田、姜四个姓,没有其他!”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养白鹮的人家?”

    他摇摇头,“不曾听说!”

    突然又道,“如果是白鹮,公子得往水边找!”

    元昊点点头,心想这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白鹮喜欢吃鱼虾、田螺及青蛙,大多在水边觅食。可是他当年明明就是在山中看见它和她的,而且她当年说自己住在梨花坞,这里又是漫山梨花……

    如果说那是梦,可又那么真实,如果说不是梦,为什么这些年来寻无踪迹。

    想着想着,出了这早春的梨花林。

    惟胥凑到关关身旁,“谁姓风啊?会不会是昊王喜欢的人?”

    关关没好气,“你戏会不会太多?人家只说姓风,又没说男女,你凭什么断定是女人?”

    “如果是男人,他直接让我们去找就好了嘛!”他狡黠地对她一笑,“这昊王的眼光啊,跟他的鼻子一样高,真想看看这个姓风的长什么样!”

    “不用你为他担心,要嫁给他的女人多的是!过段时间,野利家的又要进府了!”

    “昊王怎么那么好命!”

    “你认为这是好命吗?这是身不由己!跟自己过一辈子的人都不能自己选择,有什么意思!”

132 美人吟

    夜空明朗,星子眨巴眨巴眼睛,像一群从不打架的孩子,只是各自分散在自己的角落,没有交集,只有星光呼应。

    入夜,元昊在兴平府备酒宴,招待一个德明新发现并笼络的才士。

    他叫刘知微,据德明说他文采风流,可就是居高自傲,他每次集结大家谈事的时候,他总是一言不发,得德明躬身亲自问他时,他才金口一开。

    他们弥雅人都是怕自己的意见不被听见,有时候还大打出手,可这些大宋的谋士,总是万般沉得住气,兴许是性格使然,兴许是礼仪之故,可德明希望他们能畅所欲言,而不是一味地节制。所以让元昊设宴时多邀请他,让他同大家熟络熟络,改改那闷不吭声的个性。

    哪知这个刘知微,他一进门,就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酒也不怎么喝,歌舞表演也不怎么看,一瞥八字胡是拒人千里的孤傲,简直就是油盐不进,刀枪不入,不过,他倒是盯着元昊看了许久,见他雪衣如华、峻标邈俗、俶倘风流,他左侧站了一个侍卫,樱桃似的嘴巴上托着小巧的鼻子,显出一丝妩媚。

    突然,那侍卫避过他的目光,低身在元昊耳边说了什么,元昊一听,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随即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宴会大殿。

    过了一会儿,元昊进来,侍卫却不见了。

    “刘公,吃呀!”

    他漠然道,“我不好荤腥!”

    “刘公真是雅然之人!”

    “我不吃肉并不是心存慈悲,而是我曾被诬陷打入死牢,体味了被杀的恐惧。”

    杨守素面色一僵,深感这谈话已是接不下去了,不禁转换了话题,“大宋皇帝驾崩,新皇才十二岁,听说刘太后临朝,你们说,她会不会是下一个萧太后?”

    说起来,如今大宋的刘太后刘娥和当初大辽的萧太后萧燕燕还真有几分相似之处,两人都是皇后,都是丈夫英年早逝,两人的儿子都是十一二岁继承了皇位。

    “在对待亲人上,刘太后可谓姑息包庇,萧太后则心狠手辣;在对待朝臣上,萧太后能让当初政敌做其左右臂,刘太后的心胸可比不上萧太后,寇准当初反对她御政,她一临朝就把他贬到雷州,像丁谓和王钦若这样的人倒是重用。”

    “可说到丁谓这人,真是难辨其好坏,一面升州治水苏州免税,一面又迷信愚皇陷害忠良。”

    “一个人的好坏,怎么能从他做事的好坏来论断呢!”

    说话的是张陟,他和这一帮大宋来的谋士原本也是不合的,不过他不像刘知微不说话,他要说,而且常常说的都不是太好听的,他的观点尖锐激进,让人一时难以接受,可仔细一想,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所以一听他说话,众人都不做声了。

    “不仅好人喜欢做好事,有的坏人也热衷于做好事。”

    他仰头饮了一杯,“有两种人最喜欢做好事,一种就是坏事做多的人,想用好事来掩藏坏事,还有一种就是没安全感的人,想要通过做好事来得到别人的肯定。真正的好人,为什么要刻意去做什么好事,就是凭心去做事而已,不需要标榜是好事,就只是‘事’而已。”

    果然,说出的又是让他们不知从何处去反驳的不是道理的道理。

    这时,刘知微见先前出去那侍卫进来了,又在元昊耳边低语,语毕,元昊示意大家安静。掌击两下,随即音乐响起,衣着艳丽的舞女鱼贯而入,大家都翘首以盼,再看那刘知微,仍是一副冷君子的样态。

    这时,只见一个女子手抱琵琶入场,她细眉柳腰,美人尖下方眉心处有一颗大痣,却显得媚态万千,她身着栀黄裙,墨绿色的里衬,衣袖和腰间挽着如云朵霞光般的绸带,当她往在座投来媚眼时,引得一阵阵惊叹,那刘知微脸色虽有些微变,但还是正襟危坐。

    这时,那女子朱唇轻启,歌声婉转,犹如百灵鸟儿的声音一般清脆。

    曲罢,大家哄闹着让那歌女再来一首,要知道,自从大宋皇帝驾崩,弥雅境内八音遏密,他们可太久没有听曲赏舞了,那女子巧笑嫣然,“你们要是猜出了我刚才唱的曲名,我就再唱一首!”

    “我们要是猜不出那就不得听了?”

    “奴家敢肯定,在座一定有人知道!”

    她抱着琵琶走下了舞台,围着宴席间走了一圈,在稔荣身旁停了下来,对着稔荣妩媚一笑。如果说世上有一种人是让人忍不住去招惹的,那就是稔荣。他个性清冷内敛本不讨喜,可无奈长了一张清美俊雅的脸,就好像深谷的幽兰,蝴蝶自是无法抗拒。

    歌姬得不到回应,嫣然一笑罢之,又走了一圈,突然,她在刘知微的桌前停了下来。

    “这位官爷,你可知道曲名?”

    和稔荣不同,这时刘知微已是满头大汗,坐立不安了,他没有说话,只是连连摇头。

    哪知那歌姬撇了撇嘴,“干嘛呀,这首词还是你特意为奴家写的呢!”

    大家都齐刷刷地盯着刘知微,他早已满脸通红,元昊也看着他,他嘴哆嗦着缓缓起身,吞了一口唾沫道,好似惭愧不已的样子,“不错,这正是我为湘儿姑娘写的《美人吟》。”

    原来,元昊手下打听到刘知微喜欢美女,经常去燕子楼,野利华就建议元昊使用美人计使其上钩,“蜈蚣那么毒,它还不是怕鸡??人都是有弱点的,像刘知微这种人,难过美人关。”

    元昊觉得有理,就让府上的歌女湘儿去燕子楼,刘知微见如此佳人,又有如此动听的歌喉,自是欣赏不已,还还当场为她写了词,名叫《美人吟》。

    其实,一开始稔荣和庭页就对刘知微印象不好,元昊明白他们的顾虑,如此一个酒色之徒却装清高,让人唾弃鄙夷。可元昊想法却不一样,歪瓜裂枣也许更甜更香,鸡鸣狗盗之徒也不是一无用处,孟尝君门下的鸡鸣狗盗之徒关键时刻都能救他一命。

    等歌姬退去,刘知微整理了衣襟,端坐起来,“今天让各位见笑了,我明明谈不上一个正人君子,却要装作正人君子的模样。之前还学庄周击缶而歌,呵呵,画虎不成反类犬。长是因酒沉迷、被花萦绊,如果不是今日被各位戳穿,我如今也不会如此坦然。”

    他继续道,“你们附庸风雅,可以对着一幅字画、一盆兰草吟诗作对、目不转睛,我欣赏美丽的女人有何不可?人皆各有所爱之物,叶公好龙、支遁好马、卫懿公好鹤、王右军好鹅、齐王之好竽、阮籍好锻,我好美人有何不可?当然,之所以不是君子而装君子,正是因我残留的羞耻心,我好烟花柳巷之地,这与我自诩庄周的高洁有所违背,我希望昊王你看到的是我的经史文略,而不是我这个不雅的爱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相信,别人给她的金银珠宝未必及你这一首溢美之词。”

    刘知微赧然,继续道,“之前燕子楼有两位姑娘为我争风吃醋,别人都为我暗暗叫苦,其实,他们不知道其中的乐趣!”

    惟胥这下感兴趣了,不禁倾身过去。

    只听他继续道,“她们两个都不是娴淑之类,都是争锋不让,我的乐趣何在?看起来她们占上风颐指气使,和她们相比我是下风两边受气,其实不然,她们争斗时总不能一直平分秋色,总有个高下之分,当萨萨占上风时,玫玫总是对我加倍温情,反之亦然。”

    他又盯着元昊,“同理,大家都只看到弥雅在大宋和大辽的夹缝中苟延残喘,却没发现其实处在他们夹缝中的弥雅其实也多了保障,别人要取弥雅,首先得踏过两大国的疆土,尚且两国会互相牵制,当仁不让,我们就可以集中精力西进,河西走廊的大片河谷马场对于更擅长牧马而不是耕种的弥雅人来说好过大辽的冰雪之地和大宋的鱼米之乡。”

    “这样看来,我们就像手握双截棍,可攻可守,一节可攻一节可守,可攻时守可守时攻。”元昊身旁那侍卫接道。

    刘知微双眼微微一颤,拱手问道,“敢问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

    那侍卫看了一眼元昊,元昊点头示意,他这才答道,“我叫野利华!”

    “原来是野利家的公子!”

    一听野利华的名字,吃惊的可不止刘知微一人,还有稔荣。他早在武举的时候就觉得元昊的这个亲卫有些面熟,可是他好像总躲着他,不愿与他照面。

    野利华?

    这时,那野利华也看到稔荣在看他,他忙在元昊耳边嘀咕了几句,出了大殿,稔荣跟了出去,见他快步往后园走去。

    “请留步!”

    野利华停下急促的脚步,但仍背对着他,稔荣正想走到她身前,她又转过去,稔荣再转她又转开,突然,稔荣抓着他的肩一把把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鬘华!果然是你。”

    只见他秀眉微蹙,尴尬的对他一笑。

    “你、你怎么就做了昊王的亲卫了呢?还,女扮男装!”

    “嘘!”

    野利华压低声音道,“还不是我爹,他和西平王给我们订了婚约,我总得亲自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吧!作为女儿身又不好靠近他,所以……”

    “所以女扮男装?”

    她辩解道,“古有末喜,前有黄崇嘏,这有什么!”

    夏朝的时候夏桀的妃子末喜喜欢着男装,到了五代十国乱世,巴蜀又出现了一个叫黄崇嘏的才女,她女扮男装云游四海,有一天,她恰巧路过某州县失火之地,被人误认为纵火犯抓了起来,她气愤不已,在狱中给蜀相写信申辩鸣冤,那时的蜀相周庠见了他的诗大为赞赏,事后查清了冤情,给黄崇嘏平冤,还给他官做,甚至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她这才不得已道出自己女儿身,免了乱点鸳鸯。

    “可是,这要是让人知道了……”

    “放心吧,我会小心的,不过,你要为我保守秘密,不许拆穿我!”

    “可是,你要想好,要是以后被揭穿了,你要怎么向昊王解释?”

    “他、我、”他低着头,“我也不知道,听天由命了。”

    人生很奇怪,有时候反而没有打算就是最好的打算。

    稔荣无奈地摇摇头,“骗别人也许可以被原谅,可莫要对自己说谎,别人可以原谅你,岁月可不会!”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忽然觉得他一路来在一群大男人当中也挺不容易,忽又笑道,“你何必要好强做个花木兰,你本可以是蔡文姬!”

    野利华嫣然一笑,“我才不要做蔡文姬,颠沛流离。”

    “那你对这位未来的夫君可还满意吗?”

    被他突然这么一问,她像怕被人看穿心事般垂下眼帘,忽又岔开话题,“你怎么看那个刘知微?”

    稔荣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勇者,可是第二个就是个如蚁附膻之徒了。庄子当年无为至上视死如生,那是风流,可如今还有人鹦鹉学舌那不免有些不伦不类了!”

    “可是他刚才一番言论也有理有据不是吗?”

    “刀本锋利,罪与恶完全取决于使用之人,才本无价,正与邪取决于德之匹配,西平王若是只为取才,那此人可用,如果取品,那还要再斟量。”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7023/ 第一时间欣赏弥雅王最新章节! 作者:欧旭影所写的《弥雅王》为转载作品,弥雅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弥雅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弥雅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弥雅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弥雅王介绍:
一千多年前,一个古老的民族在贺兰山下崛起,他们西征河湟夺取瓜沙,拿下了整个河西走廊,他们北据河曲南下三川,狂妄地喊出,‘战罢玉龙三百万,断鳞残甲满天飞。’
他们征服了沙漠与荒原,他们爱慕那雪山和草甸,他们膜拜长空和太阳,他们信仰月亮与女人。他们建立了西夏----这个绝唱千年的神秘王朝!弥雅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弥雅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弥雅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