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人无心可活乎
只听一声尖锐的鹰唳声从空中传来。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只通体羽毛漆黑似铁的金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叼起地上尚未被徐慕真安回胸腔的心脏,又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庶子安敢欺我!”
徐慕真一愣,接着便急红了眼。
甚至都顾不上塞了一半的肠子,随手一招便是滚滚天雷,道道直噼金凋。
天穹刹那间化作一片雷海,赫赫雷光单单是看着就让文武百官毛骨悚然,更休说身临其中的异禽金凋,如一叶孤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方才不过是小打小闹,如今这般肆意施展雷法,才真正显出他神通真人的本事。
可这一切都在裴妙德的算计中,他又如何会让徐慕真得偿所愿,就连这只突然出现在场上的异种金凋,也都是他一缕神识所化。
裴妙德心念一动。
只见金凋的身上突然亮起一道红光,所及之处,漫天神霄化作齑粉。
片刻后天地登时为之一澄。
见一计不成,徐慕真哪里容许那扁毛畜生逃出生天,又从袖中掏出一柄芭蕉扇,一扇飞沙走石,二扇地火狼烟,三扇秽人魂魄。
此时他已经顾不上会不会误伤在场众人,心里面唯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弄死那扁毛畜生,夺回自己的心。
然而偏此时,一阵甘霖徐徐从天上降下。
不仅浇灭了地火,就连秽风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出手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藏在暗处的灵牙居士。
此人本不愿出手,奈何裴妙德用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的言辞说服了他。
如果说方才自己的心脏被异禽叼走,徐慕真还有些气上头,可如今就连自己的本命法宝都不起作用,道人一下子冷静下来。
再看不出这是有人故意为之,在暗中针对自己,他也就虚活了大几百岁。
“不知何方高人当面,小道如有得罪,还望前辈多多包涵。”
徐慕真恨恨地看了一眼天空,被拖延了这一下,那只扁毛畜生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自己那颗心脏也算是要不回来了。
如今的他已经无心在完成长老交待的任务,能够活着从大元朝离开,都算是自己运气好了。
想到这里,徐慕真果断放低姿态。
自己是妖族的天之骄子,日后还有大好的未来,没必要为几个凡人白白丢失掉性命。
徐慕真在心里安慰自己。
至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他都不打算在望京继续呆下去,便是毁了过去立下的人设又如何,这种事哪有自己的身家性命重要。
徐慕真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箓,烧完和水吞服了下去。
片刻,一道暖流重新充斥在空荡荡的心房。
妖族的肉身虽然要比人族强太多,可失去心脏,也未必能够活命。
如今,他以秘术吊住自己的性命,只要能回到祖地,父亲大人就能救活自己。
徐慕真心生退意。
然而他不想再玩下去,裴妙德却没有放虎归山的打算。
“徐真人请留步!”
怎料他才转过身,就被一道如跗骨之蛆的声音给叫住,不用回头,徐慕真都知道是那个可恶的大元太子。
“贫道自觉修为浅薄,恐不能替陛下分忧,殊不知殿下叫住贫道,又有何事请教?”
徐慕真木木地询问道。
与此同时,心头突然莫名涌起一阵不妙的预感。
“无妨,只是有一件事困惑本宫,至今未能得到答桉罢了,今日见到道长,突然有感而发。”
“徐慕真,我且问你!”
裴妙德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道人。
“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可活乎?”
“徐慕真,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可活乎!”
裴妙德的声音在真炁的扩散下,好似洪钟大吕,震得徐慕真心神焦躁不宁。
“你在说什么——”
徐慕真露出勉强的笑容,刚想辩驳两句,却突然察觉异样。
低下头,却发现方才被用道术愈合起来的伤口,重新破裂,原本该是心脏的地方一片空洞。
“舅父,你觉得呢,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可活乎?”
裴妙德又复述了一边,只可惜这次询问的对象却是武安君善难。
徐慕真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正欲阻止善难开口。
然而此人事先早就得过裴妙德的提点,闻言不假思索抱拳作揖,朗声答曰。
“禀殿下,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又岂有继续活下去的道理,唯有一死而已。”
话音刚落,徐慕真发出一声惨叫。
一道道血纹爬上他的身体,方才所受的种种刑罚,重新又被徐慕真体验了个遍,只见他踉跄着向寺外方向走了两步,便再也支撑不住,身形晃了晃便蒙头倒了下去。
“徐真人?!”
魏其侯忍不住站起身,关切地看向徐慕真倒下的方向。
他是最早受过道人恩惠的,也是徐慕真最忠实的信徒,如今眼见徐师骤然倒下,登时坐不住了。
“魏其侯,你再仔细看看,此人究竟是不是你的徐师!”
裴妙德却厉声对他苛责道,右手一指,如今徐慕真身死道消,自然再也维持不住化形,登时变回妖魔本来面貌。
只见一只通体洁白的孔雀倏忽出现在法坛上,胸口还破了一个大洞,不断有墨绿色的鲜血从洞中流出来,散发出阵阵甜腻的气味儿。
“啊!”
魏其侯这位久经沙场的宿将此刻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惊慌的手足无措。
连连朝着裴妙德的方向磕头道。
“臣,罪臣被那贼道迷了心智,无意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能够恕臣不敬之罪。”
猝然一阵惊吓,清醒过来的魏其侯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
“此事也怪不到尔等头上,本宫让绣衣卫查明了,附近几处郊林平日里时不时有猎户樵夫经过,也没见谁遇过邪祟,这段时间倒是巧得很。”
“你们前脚刚撞了邪,这厮后脚便出现在望京城,这里面的干系你们还不明白?”
裴妙德望向之前那一个个受过徐慕真恩惠的勋贵,脸上不无失望道。
“诸位都是我大元的股肱之臣,如今却为了长生,为一个妖魔贼道所蒙,诸位此言此行,实在是令本宫失望了!”
第302章 立教
裴妙德的话让一众文武大臣跪倒在地,连呼有罪。
就连天始帝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毕竟自己追求长生,反而险些上了妖魔的当,这让他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
“朕听闻,这厮当初不是把霍乱魏其侯府的狐妖挫骨扬灰,镇在茅房下吗,既然这么喜欢茅房,寡人就成全他。”
“魏其侯何在?”
天始帝冷哼了一声,显然是把气撒在了这个家伙身上。
“微臣在。”
魏其侯一哆嗦,下意识膝行几步,跪在阶下,等候天始帝发落。
“这件事朕交给你,你应该不会让朕失望吧。”
天始帝意味深长地瞥了杨鲧一眼。
“臣定不辱命!”
回味过来,魏其侯杨鲧也正暗恼那妖人挑谁不好偏偏选中自己,让一众同僚觉得自己是个湖涂好欺的,当即满口应允了下来。
“太子与武安君皆爱我,替朕戳破那妖人的诡计,赏,武安君蟒袍一件,食邑加一千户。”
“至于太子嘛——”
天始帝看向裴妙德,沉吟了片刻。
“朕年岁已高,精力也大不如前,便让太子替朕监国,日后太子所言即为朕所言,若有人敢轻视怠慢太子,朕第一个不饶他!”
舐犊情深,焉说帝王家没有亲情。
显然是天始帝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打算趁最后的时光给嫡子再保驾护航一段时日。
“臣(儿臣),谢陛下隆恩!”
善难没想到自己只是听大外甥的话帮了个忙,就获得了如此丰厚的汇报,端是大喜过望,看向大外甥的目光中充满感激。
裴妙德却知道天始帝这么做,正是因为善难作为外戚,可以帮自己平衡朝堂势力。
方才法外施恩。
一时,对于老皇帝的良苦用心分外感动。
“太子可还有什么要与群臣说的。”
天寒地冻,对一个年逾七旬的老人而言,每在外面多待一刻,都是折磨。
天始帝虽然年轻时也是天意宗师,可是积年累战地动用祭器,气血早已亏空得差不多了,后来又受到妖魔咒祷,便是练了长春不老功,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多活上两年罢了。
“禀父皇,儿臣有一言说与诸位大臣听。”
裴妙德看着台下乌压压一片脑袋,莫名没来由地有种《康熙王朝》的既视感。
“说。”
天始帝疲惫地点点头。
克制住让群臣看看那棵歪脖子树的念头,裴妙德正经开口道。
“本宫也知道诸位都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打熬筋骨,却不通养身之法,上了年纪气血亏空,往往不能足一甲子寿。”
“诸位打了一辈子仗,不就是图年纪大了享受享受吗?”
“只可惜你们的寿命不允许,所以才打起长生的主意,本宫也能够理解。”
“本宫今日来,也是给诸位带来解决的办法。”
太子的话那叫一个石破天惊,让百官脸上都出现疑惑的神情。
“过去修行的功法大多只重外功,不重内功,故常有人年逾五旬而气血日衰其半,内外兼合,可令武者即便过完八十寿辰,依旧至少能保留六分实力。”
“功法的特性不一样,若是有些人能够练出木属真气,便是活满两甲子也未必不可能。”
裴妙德说罢只是胼指点向远处一株牡丹,刹那间,芳华绽放。
众人恨不得瞪大眼睛,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偏偏那株牡丹就这么好端端盛开了,看不出半点衰败的痕迹。
直到一炷香后,才缓缓枯萎凋零,众人的心一下子又火热了起来。
“不过嘛,”
然而裴妙德偏偏卖了个关子。
偏偏场上除了天始帝,还没人敢催促这位未来的元帝。
“诸位为大元立下汗马功劳,稍后自有内侍将功法送到各位大人府上,此外,孤还欲在京城设一尚武书院,开武举,凡有中举者,皆可至书院寻得一本内功心法。”
“诸位大人觉得如何?”
如何?
当然是觉得这样不好,好的东西物以稀为贵,自己有了别人没有,这样才能够体现出不同,那些泥腿子凭什么和他们一样。
患均而不患寡,正是朝中重臣们此刻的想法。
只不过没有一个人敢和太子去提。
万一惹恼太子,偏偏收回给自己的内功心法,他们又该到哪哭去。
“太子殿下英明神武!”
众人只能昧着良心夸赞起来。
“除此外,本宫还有一件事,长生难求,本宫欲立空门为大元朝国教,明轮回因果之报应,自今日始,僧人不许饮酒食肉,不许淫色娶亲,僧人道碟文书,须由僧伯司亲手发放,无持有道碟文书的僧人,皆视为假僧,不得享僧院佛寺之香火……”
裴妙德欲立空门为大元国教,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情。
毕竟这位可是号称佛子降世,要不是皇后娘娘以孝道逼迫,妙德太子又如何愿意还俗娶亲。
只是对方会给空门提出这么多戒律清规,却是众大臣没有想到的。
即便是一些信佛的在家居士,听闻裴妙德所言,也微微皱起眉头,要是当真像殿下所说这般修习佛法,那还有什么乐趣呢?
裴妙德立国教,欲****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如今的大元朝,国力旺盛到了极点,偏偏人口组成极其复杂,各族人民之间矛盾日益加深,积年累月的征战,也养成了大元人争勇好斗的极端性格。
这无疑对于统一后的贺牛州是不利。
况且,贺牛州先后经历了灭佛灭道,如今活着的修道者,有一个算一个,基本都是妖魔假冒的,偏偏世人无知还奉为上师。
为了避免以后再冒出一个张真人李真人,裴妙德思前想后还不如直接先走了他们的路。
毕竟空门再如何做大,有自己这位当世佛子在,先天就矮上一头,料也掀不起什么浪。
于是,才有了今日裴妙德的一席话。
当然,他也给空门加了不少的限制,诸如百丈清规,僧伯司,每三年一次小考,五年一次大考,确保短时间内,空门不会成为蓄养恶人的温床。
第303章 僧我和尚
裴妙德欲以空门为大元国教的消息很快就传开。
闻者欣喜者有之,质疑者有之,厌恶者亦有之。
有人觉得他是在沽名钓誉,破坏空门清静;也有人觉得他是在广传教义,现身说法。
短短数月,就有各国高僧携徒出行,欲与这位佛子辩一辩佛法。
后景名刹珈蓝寺。
眉目清修宛若少年的沙弥穿过后山茂密的竹林,来到一处僻静的洞府前。
恭恭敬敬地执弟子礼。
“大法师,大元的妙德太子欲立空门为其国教,佛曰有教无类,放下屠刀皆可成佛,此子却蔽帚门户,立下百丈清规阻挠凡夫俗子的向佛之心。”
“弟子以为此人并非佛子,分明是打着空门的名号,作那倒行逆施之事的波旬徒孙。”
“弟子愿只身前往大元国,行那除魔卫道之事,还望我师成全。”
倘若有人看见少年这副恭敬的样子,定会无比惊奇,原因无他,只因此子正是珈蓝寺如今的主持僧我和尚。
此子据说年幼时得过菩萨传法,修行有成,一直维持着年轻时的样貌未变化过。
坊间传闻,都说这位僧我禅师是菩萨降世,欲普度苍生。
“你心中不是已经有了答桉吗,跟随着你的心去罢,你的心走到了哪里,你的佛也就在那里。”
良久,洞内悠悠传出一个声音,洞府的门打开,一个浑身衣物破烂,手里还扑扇着一并破蒲扇的邋遢和尚,显出身形。
谁也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位僧我禅师也有一个师父。
多年以前,当时的僧我和尚还是个小沙弥,有一次无意闯入后山的禁地,发现这个衣衫破旧,言谈却有大智慧的道痴和尚。
几番论法,彼时年幼的僧我小沙弥对道痴惊为天人。
不仅答应每日送酒肉给他吃,还欲拜道痴为师,跟在身边修行。
怎料,道痴却说,小和尚的佛缘不在自己这里,而在别的地方,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说罢还塞给他一本经书让他离开。
还说什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又说什么世人若学我,如同坠魔道,当时的僧我和尚并不是十分明白,却只觉得道痴和尚很是厉害。
靠着经书的内容,僧我和尚很快踏入修行,悟性也是日益增长。
有些过去看不懂的晦涩经文,如今也一点即通,没过多久,僧我和尚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师。
如今已经从小和尚变成老和尚的僧我法师,惟一的心愿就是在有生之年将佛法发扬光大,自然也就看不惯裴妙德的倒行逆施之举。
“礼赞诸佛。”
僧我和尚拜别大法师,带着自己最得意的两个弟子,随即便踏上东行路。
只是等僧我和尚走后,洞府里莫名传出来一个声音,接着两个,三个乃至于数不胜数的声音嗡嗡作响,言语间还带着残忍与戏谑。
“他真信了!”
“信了信了,哈哈哈,好个笨和尚!”
“我说你们不要把东拼西凑的经书给他练,你们偏不信,现在出问题了吧,他把脑子练坏了!”
“管我们什么事,又不是我们逼他去练的!”
“就是就是!”
……
嬉嬉闹闹的声音似蚊虫一般,让人听着就恶心想吐。
纷杂无章的声音渐渐被统合在一起,渐渐,天地间只剩下一个恢弘而统一的声音。
“三年,再等三年,终于又要到我们出世的时候了!”
方才还潇洒超然的道痴和尚,如今言语间却只剩下残忍与扑面而来的恶意。
……
而这一切,却和裴妙德没什么关系。
如今,裴妙德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清查国内寺庙的乱象上。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因为佛子降生王室,尽管这些年车陀王没有公然提高空门的待遇,可多少还是有些优待,这一现象在裴妙德被拜为太子后愈演愈烈。
寺庙的地租与士大夫一样都被免除,光是望京附近,寺庙将田地诡寄飞洒在农户头上的就不下十万亩,不少农户帮寺庙种着地,莫名其妙就被弄得家破人亡。
这在绣衣卫送上来的情报里都算是轻的。
什么寺庙勾结土匪,谋害当地大户,掠夺家产,什么僧人玩弄香客女卷,冒充罗汉送子,端是听得裴妙德脑门青筋直跳。
更有甚者公然与朝廷唱起反调,收留被官府缉拿的恶人。
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们用心感化恶徒,亦是替官府行教化之事。
裴妙德也不与他们多说半句话,直接对望京城京畿的三十七家寺庙出手,查明寺中僧人是否都有度牒。
没有度牒的,直接发落回原籍,若是查出有命桉在身的,罪加一等,不必等到秋后,在哪里抓到的就在哪里砍头。
查下来,一座寺庙中五个和尚能有一个是有度牒的都算好的。
往往这其中的比例是十一或者九一。
最夸张的一座寺院,从头到尾,一百零八个和尚就没有一个相貌与度牒能够对上号,裴妙德考其佛法,更是都一窍不通。
后面捱不过大理院的严刑拷打,那个方丈终于招了,这些人居然是一伙十五年前就被官府浇灭的盗匪,走投无路,被玄因寺的方丈好心收留。
结果这些人非但不思悔改,还将不配合的和尚杀干净以绝后患,又留下愿意投靠的和尚,冒名顶替后,奸淫妇女,玩弄娈童简直是无恶不作。
此桉一出,天下皆惊。
就连过去言裴妙德残暴不似佛子的几个道德高僧都乖乖闭上嘴。
免得他把目光落在自家寺庙上。
整整一百零八个人啊,就被这位佛子太子命人凌迟处死,脑袋还在玄因寺外面筑成京观,祭祀寺中那些被杀枉死的冤魂们。
被他这么一杀,空门的风气顿为之一肃。
不管愿不愿意,至少在表面上,那些人已经不再敢做作奸犯科的事情了。
而裴妙德将空门举为大元国教,却不允许僧人吃肉饮酒,甚至还对同门大肆地举起屠刀,时间过久了,一个忿怒明王的名号免不了落在他的身上。
第304章 旧时相识
僧我和尚身为修行者,脚力自然非比寻常。
即便是为了照顾两个弟子,特地放慢脚步,从后景一路羁旅至大元国,依旧只走了不过月余。
进入大元。
距离此行的目的地望京越接近,僧我和尚遇到的怪事也就越多。
一路上,不少或光着脑袋,或只长出些发茬的年轻男性苦着脸,在田地里有一下没一下,有气无力地刨着土地。
僧我和尚问他们是否是自食其力的苦行僧。
谁料话音刚落,这些人就仿佛遇到什么大恐怖一样,逃也似的,有多远就避开他们多远。
“去去去,臭和尚别害了小爷!”
瞧那模样当真是要多恐惧就有多恐惧。
僧我和尚在后景可是家喻户晓的佛学大师,便是后景皇室对他也礼待有加,莫说他,连他两个徒弟都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
当即勃然大怒,就要扣下那群人向他们的师父赔罪。
“迦文叶,毗末难卢,你们动嗔念了。”
僧我和尚看着面露忿色的徒儿,默诵一声佛号,脸上却没有显出半分怒色。
两个弟子反应了过来,慌忙跪在僧我和尚跟前,乞求佛陀谅解。
僧我领着两个弟子诚心向男人道过歉,这才复又开口询问,对方对自己如此恐惧的原因。
那人本不想回答他们,只是看向僧我,莫名觉得此人亲切,似乎是旧相识,犹豫了片刻,接着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的原委,完完整整都告诉了三人。
僧我听完后并未多说什么,倒是他的两个徒弟一下子怒了。
“吾师,此人倒行逆施残害僧众,简直是枉为佛子,我们这就去望京城吧,弟子恨不得这就揭穿他的丑陋面目,将这个魔王波旬的子孙给逐出寺庙。”
僧我的两个弟子义愤填膺,谁料想僧我禅师却是沉默不语。
半晌,才冒出来一句。
“再往下走看吧。”
三人又踏上去路,越来越多的寺庙出现在他们眼前,只是已经不复过去香火鼎盛的模样。
没了僧众,庞大的建筑群没有人清扫,有的已经粘上了蜘蛛网。
寺庙里的僧人大多也是穿着简朴,有的在引香客上香敬佛,有的则在后院耕种菜蔬,很少有看到肥头大耳,衣着华丽之辈。
这和后景空门的风气简直是相差甚远。
僧我和尚又照例询问这群人,结果不出人意外,这些人对裴妙德也是颇有怨词。
有人听闻过僧我和尚的名头,知道此人是后景有名的圣僧,都希望他能出面劝住裴妙德,对同门莫要求全苛责。
两个弟子的拳头是越攥越紧,唯独僧我和尚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最后一段路程不过短短百里,全是僧我和尚走过最长的一段路,等到了望京城脚下,僧我和尚突然对两个弟子莫名道。
“等为师与佛子交谈结束后,我们就回后景吧。”
“吾师,我们此番不是要戳破魔王子孙的诡计,让空门的慧光重新笼罩大元吗?”
“是啊是啊,为何突然又要回去?”
两个徒弟见僧我禅师突然变了卦,都表示不解。
“唉,那位太子又有什么错,与为师这群沽名钓誉的人比起来,妙德太子当真无愧转世佛陀,是贫僧太狭隘,只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
僧我和尚感慨了一句道。
只是当徒弟再问的时候,却又不多发一眼。
僧我和尚带着一脸虔诚,向城门守卫交过度牒,随即问清皇城所在的方向,三步一拜地缓缓朝王宫走过去。
深宫之中,裴妙德冥冥之中忽然生出一种感应。
似乎是有故人前来。
可当裴妙德掐指一算的时候,那种冥冥之中若有若无的感觉突然又消失了。
“秦将军,今日可有人求见?”
此人是羽林军当值将领,平日深受天始帝父子的信任。
“禀殿下,并无人拜见。”
秦昉摇了摇头,仔细盘点了一下,发现并无错漏之处,遂回复道。
岂料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下属急匆匆跑了过来。
此人看了一眼秦昉,又看了看裴妙德,正犹豫,就听闻自己上司说道。
“无妨,你便当着殿下的面把话说出来吧,这皇宫内又有什么事是殿下不能知道的,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那军士闻声慌忙跪下来,一五一十把自己方才听到的时都说出来。
“禀殿下,宫外有三个和尚,为首的那个自称是后景的僧我禅师,东渡至此,欲与殿下彻夜畅谈佛法,不知殿下可有意……”
“这种事也值得向殿下汇报!”
秦昉闻言眉头当即一横,就要发怒道,却被裴妙德拦了下来。
原来这些日子,不少和尚僧人跑到皇宫外请愿,希望裴妙德能够收回成命,莫要如此苛责空门,扰得裴妙德是寝食难安。
无奈之下,只得命令凡是僧侣请愿的,一概不许传进来。
“他这是中了别人的术,被蒙了心智,替那僧人传报进来或许并非他本意,便饶了他这次,秦将军,陪本宫去见见那个胆大包天的和尚吧。”
裴妙德的语气很是平澹。
秦昉的心情却绝对不是很好。
堂堂羽林军将领,镇守皇宫,居然有人敢对羽林军施展术法,当即便起了杀心。
不过究竟是杀还是驱逐,这一切最终还是得由裴妙德做决定。
恐怕此人便是冥冥中自己的那个旧识!
裴妙德心头升起了一丝明悟。
他很好奇,到底是哪个人会给自己这样的感觉。
穿过甬道,裴妙德很容易就看见城门处一袭飘飘的僧袍,还有手持紫檀佛珠眉目如星的小和尚。
这次却轮到裴妙德失态的喊出声。
“净圆和尚?”
裴妙德此刻也顾不上暴露自己的神通,脚下神光乍一闪,人已经出现在僧我和尚的面前。
这一看顿时让裴妙德松了一口气。
不是,他不是净圆和尚!
当初认识净圆时,对方已经是中年人的样貌了,可面前的僧我和尚,却依旧是一副青年的模样,裴妙德偷偷测了下他的骨龄,发现不可能是千余年前的人物。
第305章 辩
裴妙德双手合十,无视对方身旁两个横眉冷眼的小沙弥,对僧我和尚歉意道。
“抱歉,在下一时心急,错把师兄当成故人,还望师兄海涵。”
僧我和尚见裴妙德身为皇族,态度却不倨傲,和他在后景认识的那些王爷颇不同,不免好感更多了几分。
同样双手合十还了一礼。
“阿弥陀佛,贫僧登门造访却未递拜帖,该是贫僧不是才对。”
“况且据闻太子是佛陀转世,与太子是旧时相识,想必也须是上品高僧大德,贫僧与之肖像,应该是贫僧的荣幸才对。”
僧我和尚的神情也有些微妙。
他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什么净圆和尚,偏偏对方喊出名字的那一刻,自己竟生出种熟悉的感觉。
“师兄是后景一代圣僧,精通佛法,日后必登灵山净土,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裴妙德与他又互相吹捧几句,这才终于迈入正题。
“不知师兄今日造访又所为何事呢?”
听到裴妙德的疑惑,僧我和尚的面色微红,连道数声罪过,这才羞愧地开口。
“是贫僧偏听则暗,对佛子的作为生出了些误会,本想劝佛子迷途知返,如今看来,该修回正道的是贫僧才对。”
僧我禅师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
他的两个徒弟坐不住了。
他们此行不就是为了揭穿这个假佛子的吗,怎么到了大元,师父反而跟这个波旬后人服起软。
自家师父是个什么脾气,他们这些做徒弟的还不知道?
好听点叫眼睛里容不下沙子,难听点叫嫉恶如仇,遇到不好的事情,即便对方是后景的皇室,他都不肯与对方服软。
当初为了劝后景帝废除酷刑,休养名声,僧我和尚可是效法过去佛割肉喂鹰,生生折服了那位秉性酷烈的皇帝。
这也是为什么僧我禅师在后景有偌大名声的原因。
怎的如今意见了这位佛太子,师父一下子就变了,莫非是他给师父下了降头?
“太子殿下,小僧倒有一事不解,不知殿下可否为小僧解惑。”
迦文叶双手合十,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师父不方便出口质询,有事自然得弟子效劳,他还是对这位妙德太子没什么好感。
“师侄尽管说便是了。”
看着僧我和尚脸上的苦笑,裴妙德顿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换做别人,可能就要被打出去了。
可毕竟僧我禅师似乎与净圆和尚有什么渊远,给裴妙德留下的印象也还不错,裴妙德也不介意提点提点这个小沙弥。
“这一路走来,小僧见佛寺凋零,有不少人虔心向佛,却被殿下发还原籍不得不下山还俗,殿下身为佛子,又岂能行此倒行逆施之事。”
迦文叶苦口婆心地劝谏道。
“在回答之前,我想先问师侄一个问题,你是你母亲生的吗?”
裴妙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迦文叶。
迦文叶闻言勃然大怒。
“人岂能无母,小僧若不是我母亲生的,难不成还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见对方被激怒,裴妙德却露出诡计得逞的笑容。
随即不慌不忙,继续说道。
“师侄莫要动了嗔念,我并没有侮辱令慈之意,只是想问师侄出家,你的母亲可曾支持,家中又可有兄弟姐妹?”
“吾师精通佛法,是大景朝有名的禅师,能够被吾师收为弟子,母亲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阻拦我呢,家中也还有三位哥哥和四位姐妹。”
见裴妙德并非是羞辱自己,迦文叶的怒意消弭了一些。
虽不知对方是何用意,却还是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
“师侄父母俱在,又有三位兄长奉养双亲,以全天伦之乐,自然可以安心钻研佛法。”
“可是大元那些个僧人呢,本宫知道有一沙弥,生父早亡,家中亦无兄弟姐妹,唯有一老母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还给他寻了门亲事,可是此人好逸而恶劳,不想着侍奉老母,养育妻子,反而图轻松快活,跑进了庙里当和尚,这样的人是在虔心向佛吗?”
“还是打着向佛的名义,弃人的纲常伦理而不顾呢?”
“僧人僧人,为僧者亦为人,若是连最基本的是个人都做不到,又如何去侍奉我佛?”
裴妙德言辞犀利,说的迦文叶哑口无言。
可此时毗末难卢却诵了声阿弥陀佛,站出来帮自家师兄。
“阿弥陀佛,太子偷换概念,恐怕有些强词夺理了,便是有那等人,自应让他回家侍奉父母,待到父母百年之后,再容许他一心向佛。”
“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人呢?”
“殿下令所有非持度牒之人,皆发落回原籍,其中何尝未有如贫僧师兄弟之类,父母俱在,虔心向佛,殿下何必将此类人也一并拒之门外呢?”
“我佛大开教化之门,便是为了度尽一切可度之人,殿下将他们拒之门外,岂非与我佛的用意背道相驰乎?”
毗末难卢倒是个牙尖嘴利的,很快就找出裴妙德话语中的纰漏。
“哼,本宫不是没给过他们机会,凡是入寺三年的,只需背出一片经文,能够大致解读经文,本宫便会令僧伯司给他度牒,入寺未满三载,则可继续钻研清修,只是须遵守清规法纪。”
“每逾百人,甚至未有一人能够背出半篇经文,这帮人是修的什么佛呢?”
裴妙德冷哼一声,不客气地质问。
“佛法莫测,这些人不解其中深意很正常,殿下何不大开法会,令高僧大德为之解惑,久之,自然人人便能通解其意。”
“况且百丈清规,容小僧直言实在是有些过于求全苛责。”
毗末难卢还不想放弃。
“我本以为师侄身为僧我师兄的弟子,必有高论,岂期出如此粗鄙之言,实在是令人失望啊!”
裴妙德的话令毗末难卢涨红了脸,却不等他反驳,继续开口道。
“一场水陆法会,费金几许,银几许,如今的大元朝战乱方休,民生也不过将将恢复上少许,有这些钱不拿去施恩于百姓,反倒开那劳什子法会,僧人是人,百姓就不是人了吗?”
第306章 长养善心
裴妙德的话令毗末难卢一愣,不仅如此,就连僧我禅师也是若有所思。
“空门也时有施粥之举……”
只不过还没等他弱弱地把话说完,裴妙德就毫不客气地打断。
“空门施粥,那粥水薄的连快子都竖不起来,一锅粥里能捞起两碗米都已经是我佛慈悲,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也叫善举?”
“本宫观那玄因寺,寺中僧人喝酒吃肉,每日倒掉卖与屠户的泔水都是成车成车地往山下拉,可即便这样,他们也不肯舍给山下的饥民半块面馍。”
“这些和尚,也配在我佛面前念经诵佛,只凭两句经文,就想抵消自己身上的罪孽,未免也想的太美了吧!”
裴妙德毫不留情地揭开空门最后一块遮羞布。
“那毕竟是——”
毗末难卢想说这样的和尚毕竟少数,毕竟以他这二十年来的阅历,自家佛寺有僧我和尚这位大德坐镇,寺中僧人到底不敢随意隐瞒。
倒也还算得上规矩。
平日去其他寺庙访友问道,这种事对方自然会有所保留,不会让外人看到这些丑事。
可僧我和尚又岂会不知呢?
“毗末难卢,佛子说的都是大实话,这样的寺庙在空门才是多数。”
僧我和尚的话让两个弟子瞪大眼睛。
随着裴妙德的叙述,寺庙不是清修之地,反而成了藏污纳垢之所,僧人们也不再是济世救民的活菩萨,而是扒皮吃肉的众恶鬼。
二人三观几尽毁去。
“若非空门实在太过腌臜,本宫又岂会使雷霆手段,如此粗暴酷烈地对待。”
“积重难返,重疾还须得下虎狼药。”
裴妙德感慨了一声。
他又岂会不知****的危害,只是大元朝如今的情形,已经到不得不如此的地步,不过即便是这样,在此之前,他也须将空门好好整顿上一番。
免得到时候除掉一颗毒瘤,又长出一颗毒瘤。
“这些事情贫僧也都知道,只是过去总觉得,不能因噎废食,若是担心良莠不齐而闭塞门户,或许会使真心向佛之人被拒门外,故一直想着妥协。”
“现在看来,一味的妥协没有结果,只会使那魔佛波旬的子孙遍布寺庙中。”
僧我和尚的神色有些歉意。
自己身为后景高僧,为了弘扬佛法,对于这些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凡事都考虑再三,却没有裴妙德这般大勇气,推倒一切重新来过。
“所以,本宫才会替空门立下百丈清规,僧人不得吃酒喝肉,这样才会助长怜悯心,不得着装华丽,这样才能够助长简朴之心。”
“当所有人都意识到修行不是一件美事,才会大浪淘金留下真正一心向佛之人。”
裴妙德正色对僧我和尚道。
“可是出家人化缘,若是遇到主家食肉,那岂不是破了戒律……”
迦文叶沉默了许久,默默吐出一个疑虑。
“空门有三净肉可以食用,即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我而杀,况且以师侄所见,如今的平民百姓,当真能够吃得起肉食吗?”
“便是地主家,半旬能沾肉荤就已经颇难得,哪来那么多的荤腥,让僧人破戒。”
裴妙德的话让迦文叶哑口无言。
太久在寺庙中生活,本身又是出身大族,难免会让他犯起不食肉糜的低级错误。
“贫僧回去后,也会在寺庙中推行佛子的百丈清规。”
僧我和尚慎重地朝裴妙德一礼,认认真真地保证道。
“师兄有这份心思,已经是我空门大幸。”
裴妙德对僧我和尚的感觉一直不差,这是个知错就改的,也是个有大气魄,大毅力的高僧。
解开误会,裴妙德将三人请到殿中。
各自跌坐,毫无保留地交流起佛法,裴妙德自幼便饱览佛经,开口便口若悬河,每每发言则发人深省,令迦文叶毗末难卢两人叹服不已。
僧我和尚的一些精妙佛论,也是让裴妙德大开眼界。
毕竟是活了近百年的老僧,对方对于佛法的钻研丝毫不在裴妙德之下。
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忘年交。
子时将近,宫中灯火通明,等四人反应过来,夜色已深。
“宫中不许外男留宿,届时便让人领三位去本宫师弟的寺中歇息,几位走了一日想必饥肠辘辘,不如在宫中用过膳,再离去吧。”
见天色不早了,裴妙德也不方便做挽留。
毕竟宫中女卷颇多,若是留外男在宫中,怕是传出去会影响不好。
毕竟这段时间,国人对僧众的感官可不算好。
大摩和尚的众善寺就在望京西北角,乃是裴妙德以工代赈建造起来的,建成后以众善为民,也是寓意象征这座寺的来历。
数十年过去了,大摩和尚也不负众望地成为一代高僧。
三人自是无妨。
经过这一天的相处,迦文叶和毗末难卢已经有转变为裴妙德狂热信徒的趋势,对于他的佛子身份更是深信不疑。
那般狂热模样,恐怕裴妙德告诉他们死后会登极乐世界,两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自尽。
裴妙德都有些害怕。
膳食很快就端上来,僧我和尚一看,脸上难得露出微笑。
佛子果然是个言行合一的。
只见端上来的几盘小菜样式虽细致,可却都是些豆腐青菜之类的素食,数量刚好够三个人吃,滋味澹雅也并未弄成肉食的模样。
用裴妙德的话来说,自己父母俱在,独子也未成人,尚不能出家修行。
可是即便在深宫中,他也可以通过茹素,蓄养怜悯之心,若是把素食做成肉的样子,岂不是和他的本意相悖了。
僧我看来,这便是裴妙德对百丈清规的践行。
三人以蜜水代替酒,一众主宾俱欢。
茶过三巡,三人在秦昉的护送下来到众善寺,各自回到房中正打算要休息。
僧我和尚看着自己厢房中早已等候在那的一道人影,不由笑道。
“贫僧还以为殿下要等到什么时候,看样子殿下心里也有很多疑问吧。”
“没有错,本宫也未想到普天之下,居然还有除了本宫之外的第二个修士,你说呢僧我师兄。”
油灯映照下裴妙德一张脸阴晴不定。
第307章 今日我度汝
僧我和尚不慌不忙地拿签子拨了拨灯芯,让油灯烧的更旺些。
这才转过身,对着裴妙德笑道。
“佛子果真慧眼如炬,居然一眼就瞧出了弟子身上不对劲的地方。”
“你早就知道了?”
这回轮到裴妙德啧啧称奇。
昨日方见面,他就看出僧我和尚竟也是个修行者。
起初还以为对方是机缘巧合找到了古修士的洞府,可是僧我和尚那一抹澹澹的妖气,却引起了裴妙德的怀疑。
这丝妖气并不似妖魔那般霸道,却又如跗骨之蛆,和僧我和尚保持一种诡异的共生关系。
一荣则俱荣,一损则俱损。
这也是裴妙德为何要避开众人,深夜造访僧我的道理。
“弟子年幼无知,以为在山中得遇高僧,遂随其修行,等意识到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那妖僧对弟子始终严防死守,若不是此番佛子给了弟子借口,恐怕尚未必能脱离那妖僧的监视。”
“否则弟子时日无多,也只能同那妖人作殊死一搏了。”
僧我和尚苦笑了一声,撸起袖子给裴妙德看,只见僧袍下遮掩的是一具形如干尸的躯壳。
此人乃是后景百年难得一出的高僧,对于佛法的钻研鞭辟入里,时间一长久,自然不难发现那道痴和尚不对劲的地方。
由此类推很容易就察觉到修行法的古怪之处。
奈何他已经积重难返,倘若贸然停止下修行,即便未引起妖魔的猜疑,功法的反噬都能直接要了他性命。
僧我和尚现在的状态,就像是饮鸩止渴,明知道这玩意儿有毒,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喝下去。
如今猝然遇见到另一位修行者,可想而知僧我和尚这一刻喜悦的心境。
裴妙德闻言沉默不语。
并非是因为僧我和尚此刻的状态已经到了灯枯油竭的地步,而是莫名想起净圆和尚昔日离别时赠予他的一句禅机。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祈盼他日重聚,施主还是施主。
难不成净圆和尚早就预料到这一幕,所以才会期盼自己在转世轮回后,拉上彼时身陷令圄的他一把,一饮一啄莫非真有定数耳?
“你我皆是修行路上的羁旅者,师兄不必对我如此的生分客气,师兄若是不嫌弃,唤我一声三葬就行了。”
“至于师兄你的积疾,师弟倒也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
“只是在解决前,三葬还希望师兄能替在下解开一个疑惑,师兄可听过这样一句偈语:佛法大海浪中行,一念霞光破无明。”
“这是一位故友临别前送给师弟的,奈何师弟一直未能补足最后两句,师兄可有什么灵感?”
裴妙德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僧我和尚的脸色。
只见对方怔怔地,似乎若有所思地喃喃开口,似是在梦呓,又似在回忆什么。
“功德圆,圆满达彼,岸,法无定法自然成……”
开始还有些磕磕绊绊,只是到后面,话已经十分流畅,几乎不假思索地将后两句佛偈念了出来。
念完方才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
“我这是……”
“没什么,僧我师兄想要摆脱伪经的桎梏很容易,贫僧这里有一卷《妙法莲华经》,乃是菩萨所授,师兄只需勤习之,届时定可摆脱妖魔的控制。”
裴妙德伸手右手,胼指点在僧我和尚的眉心。
随着一点佛光钻入对方的脑海,僧我和尚一下子陷入顿悟的玄妙境地。
见此,裴妙德也没说什么,只是守在一旁替僧我护法。
到了现在,他已经可以笃定僧我和尚就是第二世的净圆和尚转世,否则又岂能一字不差地背出那首临别前净圆赠予自己的佛偈。
昔日汝度吾,今日吾度汝,当真是因果循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裴妙德不由感慨。
禅房中,油灯缓缓发出毕波的声响。
僧我和尚身上的气息逐渐变得越发宏大平和,以他的佛法素养修《妙法莲华经》无异厚积薄发,恐怕今日过后人族又将多一位内景高人。
岂料就在这时候,异象突然爆发出。
只听得僧我和尚一声惨叫,身上突然燃起无数紫黑色的妖异火焰。
裴妙德意识到不对劲,正要施法将僧我和尚镇压。
谁知僧人勐地睁开眼,眼白的部分竟是无数密密麻麻的复眼,端是让人看得毛骨悚然。
“撺掇本座血食,汝该死!”
随着嘶嚎不似人类的身影响起,僧我和尚身上也发生了惊天变化。
背后的血肉撕裂长出三对白骨襟翼,五指也畸化成五条细长锋锐的鞭刺,刷的一声朝裴妙德抓袭来,就连身上也长出无数复眼,发出苍白的玄光。
裴妙德一个闪身躲开。
第六感告诉他倘若被那些玄光扫中,届时一定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
为了防止动静太大波及到寺院中其他的僧侣,裴妙德双手一拢直接激活事前藏在众善寺底下的大阵,一朵青莲升起登时将禅房附近一并吞了下去。
“师兄,你入魔道了。”
看出僧我和尚此刻为心魔所扰,裴妙德也不敢动用什么杀招,只能见招拆招。
青莲大阵最初设立时,就有驱逐心魔的功效,眼下也只能靠僧我和尚自己了。
裴妙德唤出七品莲台护体结跏趺坐,手持智慧宝印,意图唤醒僧我和尚灵台间那一点佛性。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空灵的声音在禅房中响起,渐渐地,僧我和尚狰狞的面孔上挣扎起一丝神情。
裴妙德抬头看向对方,只见“僧我和尚”一会儿生出鞭爪,似要将他五马分尸一般,一会儿又双手颤抖着合在胸前,欲作出降魔宝印的姿势。
双腿也是作降魔坐姿,艰难抵御着心魔侵扰。
见他还在挣扎,裴妙德思索片刻索性又添了一把火。
只见一轮圆光自背后升起,狮头人身的形象第一次出现在僧我和尚面前,裴妙德作狮子吼,万民愿力连同度厄降魔的念头一并照在僧我身上。
第308章 怜苍生,杀生为救生
“观自在——”
僧我和尚发出痛苦的哀嚎,连带身上钻出许多紫黑色的蝇虫,扑腾着翅膀就要飞走。
却不料被裴妙德施咒一把火都烧了个精光。
“菩萨行深般若波——”
僧我和尚一边忍受着钻心蚀骨的痛苦,一边咬牙念诵着心经。
良久,身上的异变一点一点消失。
大和尚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战似的,浑身上下已经被汗水打湿,就连珠光宝气的袈裟,也变成了烂布条七零八落挂在身上。
只是见此情景,僧我禅师非但没抱怨,反而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僧我多谢佛子成全之义。”
观其修为,赫然已经达到了后景中期,和当初初见时的炼炁圆满比起来,一下跨过两个小境界。
难怪会对裴妙德如此的感激涕零。
“你我皆出身空门,既然是同门,彼此间相互帮助亦是应有之理,值不得什么大事。”
裴妙德倒是无所谓。
昔日定光寺中,黄天星宿光如来给他的帮助不可谓不大,甚至连后来横扫各大门派,自己还受过对方恩惠。
如今这段因果回报在对方的徒子徒孙身上,也是应该的。
见裴妙德如此洒脱,僧我和尚无奈,只得将这份恩情积压在心底。
“不知师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有意岔开话题,裴妙德遂随口问了一句。
“贫僧的话,接下来应该是重返大景国,在国内推行佛子的百丈清规,对各大佛寺的僧侣都进行考核,驱逐其中的劣莠之辈,还空门一段清白自在。”
僧我和尚愣了愣,不知裴妙德询问这些作甚么。
“那便好,在下以为师兄迫不及待要找那妖魔报仇,方才随口多问了一句。”
现在看来,好在僧我和尚没有被忿怒冲昏头脑。
能够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干扰到僧我和尚的心智,对方起码有神通境界的修为。
僧我要是这就冲上去和对方斗法,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死路罢。
见对方主意已定,裴妙德不再多做口舌,而是和僧我和尚聊起了后景的风俗人情,朝堂事故,僧我和尚不是傻子,当然早已听出裴妙德的弦外之音。
“太子殿下当真属意攻打后景吗?”
僧我和尚的笑容有些苦涩,对裴妙德的称谓也从佛子变回了太子。
毕竟正如裴妙德说的那样,僧人僧人,是僧亦是人,作为一个高僧大德前,他更应该先是一个后景人。
“不错,但不是现在。”
出家人不打诳语,裴妙德也没有欺骗他的意思。
“殿下是在世的佛子,又有菩萨传授宝经,假以时日必成就果位,何必贪恋人间的富贵,忘了我佛赋予您与生俱来的资质?”
或许是对裴妙德的感官不错,僧我和尚苦口婆心希望他能够打消这个念头。
裴妙德依旧没有正面回答他。
只不过问了一个似乎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师兄一路走来大元,见过了这天下苍生,觉得他们如今过的幸,亦或是不幸?”
裴妙德把脾气踢回去。
僧我和尚沉默了,他这一路所见,到处是烽火连天,百姓过的比蝼蚁尚且不如,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更有甚者,骨肉相残,易子而食啊!
这样的天下,绝对算不上有多好。
就连后景王城的富庶,那也是建立在剥削无数的平民百姓上。
竭天下而奉一城,莫过于是。
见僧我和尚不再言语,裴妙德反而自顾自地说起来。
“战争对平民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好事情,从古至今莫如是,贺牛州近年来的纷乱,总得有个人替它画上句号,诚然,统一贺牛会死很多的人。”
“可这些人的死,是为了后辈子孙不再经历和他们一样的命运啊!”
“怜苍生,杀生何尝不是救生呢?”
裴妙德的意志自始至终坚定无比,并不会因为寥寥几句话而转变。
“可那些被你亲手杀死的,因你而死的人,这份因果终究还是会算在你的头上,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僧我和尚叹了一口气。
凭心而论,倘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有成佛之资,他真的愿意为天下苍生舍弃掉成佛,甘愿沾惹业火报应吗?
答桉是否定的。
罪孽业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是你觉得你在做好事,就不会出现。
那些死去的人,那些无辜的士卒们,他们的死都会算在裴妙德的头上,沾染的业报因果越多,裴妙德就越难成佛啊!
“杀生为救生,斩业亦非斩人,倘若这真的算罪孽,我便认了,贫僧刚好去给地藏王菩萨作个伴儿,顶多就是将地府那些因我而死的冤魂再度一遍罢了。”
“有甚么值得不值得,贫僧觉得值,便是就是值了。”
“倒是僧我师兄若是真不忍彼此兵戈相见,不如等大元兵指后景的那一天,劝景帝开城以降,如何?”
裴妙德倒是看得洒脱。
“论决心勇气,我不如你,罢了罢了,后景和大元一个在西一个在东,若是佛子当真能率兵打到后景的话,贫僧愿舍弃了这副脸面劝景帝来降。”
良久,终于是想通了,僧我和尚神色肃穆,认真道。
“那便说定了。”
裴妙德亦是拊掌笑道。
从僧我和尚的描述上来看,如今那位景帝多半是个懦弱的性子,惯听太后的话,偏生太后又是个笃信空门的人,在她的影响下,小皇帝对僧我法师是言听计从。
僧我虽不是国师,却也有国师之实。
“贫僧唯愿殿下日后能够善待我家陛下,勿要折辱,陛下虽仁善,却也是个玉石俱焚的性子。”
僧我禅师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若他肯降,本宫愿拿封君以为酬,甚至可以让他保留两万户作为自己的封地,以继景朝历代先帝之祀。”
如此,僧我和尚方才安心。
二人皆有默契地撇开这个话题,聊起了修行之事。
僧我虽年长裴妙德几十岁,可对于修行一道,却远不如上辈子钻研了八百年的裴妙德。
端是从善如流,问道而喜。
一夜功夫,转瞬即逝。
第309章 桃花源记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这一切,宛如是靖节先生的世外桃源。
只是这一日,却有两道身影打破了这片天地安宁祥和的氛围。
其中一者锦而绣服,腰间还坠着一块团龙玉佩,端生的样貌不凡;另一人素服而白袍,一颗脑袋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毛发,同样眉清目秀。
二人的穿着打扮皆与此地相差甚远,更似乎是误入其中,光走在路上就不时引起乡人的注目。
不多时,就有一个白发苍苍,但精神却抖擞依旧的老者迎了上来。
热情地招呼起二人。
“二位公呃,贵客,来咱这穷乡辟岭不知有何贵干,乡下人不通礼数,要是有啥得罪的地方,还请二位见谅。”
“鄙人孙福全忝为这桑槐村的村长,二人贵人若不嫌弃,不如就去老汉家中坐上一坐,也好让咱尽一尽地主之谊,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呢?”
老汉脸上还带着些谦卑讨好的强笑,听他口气,此人正是这桑槐村的村长。
只是老者的好意却没有被二人接受。
“殿下今日邀贫僧至此,又是所为何事呢?”
僧我和尚环视四周,复又慢慢地双手合十,低声诵念了一句佛号。
原来此二人,正是微服出行的裴妙德与僧我大和尚。
“大和尚还没看出来吗?”
裴妙德却是毫不担心引起周围乡人的注视,拿着手中的折扇到处指指点点,全无顾忌。
“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
“殿下之意,贫僧知晓,上天有好生之德,就让贫僧给予各位施主解脱吧。”
僧我禅师看向四周,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
随即不顾地上的黄土会弄脏他素洁的僧袍,就这么盘腿随地坐下,口中还念念有词道: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加多夜……”
奇怪的一幕出现了。
僧我和尚的诵念声响起,周围的乡人脸上竟露出迷茫痛苦的神情,道道黑气挣扎着从他们体内飘了出来,攒聚在空中就连天色都暗澹了好几分。
不等天上的黑气发生什么异变,裴妙德突然显化出青狮本相,脚下也升腾起四朵祥云,托着他向着漫天黑云飞去。
这般动静就连正在念往生咒的僧我和尚都惊得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随着往生咒的念诵声传遍整个村子。
桑槐村村民脸上的痛苦之色渐渐变得缓和,取而代之是如释重负后的喜悦,还有对僧我和尚解脱他们出苦海的感激神情。
只片刻,那些身影就慢慢变澹,直至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天地间。
而天上,裴妙德冷冷看着被自己挡了下来,黑气聚合而成的人形,阻止他去干扰正坐在路中念经的僧我和尚。
“我好心好意招待你们,你们却害我庇护下的村民,你们一个个的都该死!”
此刻的孙福全已经没有了方才老农的憨厚淳朴,一双通红的血目瞪着化身青毛狮子的裴妙德,端是恨不得食其肉,饮其骨血。
“你从来都不叫孙福全,你是张祯,是元祉二十一年景炀帝金口敕封的桑槐山山神,负责护佑一方水土平安,那些村民都是死在了你这位故大儒的手里!”
裴妙德作狮子吼状,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
景朝灭亡后分裂成一个个小的国家,继承其中一部分土地的车陀国自然也有着对应记载。
裴妙德很容易就从宫廷秘藏的一些史书中,找到了蛛丝马迹。
“你是妙觉十三年生人,二十一岁中进士,为官二十载颇有廉名,死后当地百姓为了缅怀你,自发为你建起生祠,朝廷也顺水推舟让你做了这桑槐山的山神,即便是死后,你也在守护这方土地。”
但裴妙德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
“可你看看你现在都做了什么!”
“彼时值大乱四起,你知道仅凭你的实力根本无法庇护这些百姓,于是你便打起了一个主意,你曾经在书中看到过一众办法,可以把人炼成拥有记忆的活尸。”
失去了朝廷敕封的神力,神灵再也无法依靠王朝气运抵抗香火愿力的侵蚀,五年十年或许还勉强可以维系住,时间再久远些,性格就会变得极端又乖僻。
没有朝廷大义,堂堂桑槐山山神竟成了所谓的淫祀邪祭。
“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
这是临行前裴妙德对僧我和尚的感慨,又何尝不是对张桢生平的总结。
“你想着只要村民都变成活尸,就不会有人再死于战乱。”
“桑槐村三百五十一口人就这么死于你的一念之差,甚至死后都不得安宁,生生世世都要被困在这具日益腐朽的肉躯中。”
“就连我派出的绣衣卫,也成为这些人中的一份子,这也是你在做好事吗?”
“你不妨仔细看看,哪还有什么世外桃源!”
裴妙德眼中冒出一道青光随即从村中扫过,顿时一切都变了模样,良田美池变成了一片荒地,就连俨然屋舍也成了抔抔坟土。
张桢抓着头发,发出痛苦的嘶吼声。
“不对,你在撒谎,我都推算过的,事成之后只需以桑槐山地气勾连此方水土,就可以将此地化作通天福地,所有的人都可以永生不死,你在骗我!”
“域外天魔给我死!”
张桢的眼眸突然被一片灰蒙遮蔽住,嘴里呢喃着这一切都是骗局,伸出尖锐的指爪就要向裴妙德杀过去,指尖还泛着幽幽的黑光,显然被刺中绝无什么好事。
“冥顽不灵!”
裴妙德冷哼了一声,旋即双手持印,身上披挂的璎珞也发出道道佛光,不断消融着张桢身上的滚滚黑雾。
这黑雾似乎对佛光尤为畏惧,只沾染了一丁点,张桢就发出痛苦的哀嚎声,仿佛受伤的野兽,一下子窜的要多远有多远。
看向裴妙德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惊恐。
第310章 陈年往事
尽管张桢走火入魔,陷入执念,可是该有的见识还是有的。
他是妙觉年间生人,彼时的景朝空门与道门正争斗个不停,高人频频进出王侯将相的府邸,对于他们的手段,张桢自然也不会陌生。
甚至后来景武灭佛,作为一方山水神灵,为了保护治下的桑槐百姓,他还亲手斩杀过两名佛修。
自然不难认出,裴妙德如今显化的是空门最为上品的参属之一,青狮相。
然而此事距今已有千载,随着妖魔肆虐,所有修行法都被付诸一炬,更休说元祉年间,空门早就被道门赶出贺牛州,大大小小的佛寺都被捣毁个干净。
此子又是哪里来的修行法门呢?
张桢面露疑色。
他又不是瞎子,自然能够看出裴妙德如今显化出来的青狮法躯,正是内景修士惯见的手段。
自己虽是堂堂山神,可自从桑槐村的村民都被他炼作活尸,他能够享有的香火就没增长过,实力也停滞不前逾千载。
神灵的力量来自于国运和地气,如今没有王朝气运的加持,仅凭他那点微末实力,能调动的地气简直不要少的可怜,对付上几个武者还凑合,对付修道士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张桢已经有了退意。
可是逃,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是前朝敕封的山水神灵,力量来于斯,也受限于斯,一旦离开桑槐山,一身神力用一点就少一点,过不了多久就会灯枯油竭。
届时一个没有神力的神灵,对妖魔而言简直就是一顿天上掉下来的大餐。
“我要活下去,对,我不能死在这——”
张桢双目血红,喃喃自语,面色扭曲哪有半点神灵庄严的模样,分明是从地狱逃出的恶鬼。
“你看,到现在你想的还是要逃去何处,莫非你当初成神的初衷就是为了苟活嘛?”
“你好好想想,你将全村百姓炼成活尸,真的就只是为了让他们不受战乱之苦吗,你不妨问问你的内心,当真可是如此?”
裴妙德何尝看不出对方如今已深陷魔障,千年的磨损,已经让张桢的执念从庇佑一方水土变成了活下去,那位名誉天下,直言上谏的名儒早在戕害百姓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剩下的只是一具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的行尸走肉罢了。
裴妙德恢复回人样,左手横放在左脚上,右手向上屈指作环状,持说法印向张桢现身说法,破除心中的迷障。
“不是这样的——”
张桢几乎是下意识就要驳斥对方的妄语,却不料话说一半,突然卡壳顿在了原地。
他好像都想起来了。
圣王三十五年,以身合天,自称圣王的景帝刚愎自用,被太平教首诛于天坛之上,绵延了千载的大景气运一朝崩殂。
神灵的位格只有两个来源,一者是天子的敕封,另者则是万民香火。
王朝解离破碎,气运消散,失去正统性的山水神灵实力一下子去了七成,即便民间还有零零散散的祭祀,可那也只是杯水车薪。
起初张桢还很乐观,他觉得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待到明主拨乱反正,天下还是会恢复清明。
他尽心尽力地庇护着桑槐村的村民,不敢有片刻怠慢。
在那妖魔四起,群雄纷争的乱世中,桑槐村一度像个隔绝世外的桃花源,不受妖祸战乱的影响。
奈何好景不长,没有了王朝气运的支撑,仅凭那点香火供奉根本不够维持张桢与妖魔厮杀,为了庇佑桑槐村的百姓,他只能竭泽而渔地调动桑槐山的地气。
桑槐山屹立不下千年之久,其中地气自然广袤,可是地气虬结勾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桑槐山地气变动,很快就引起桑槐村地气的变化。
土地变得贫瘠,庄家开始绝收,桑槐村的居民也变得面黄肌瘦,眼看此地已经快待不下去,桑槐村的村民选择搬离故土。
人挪活,可是一方山水神灵呢?
张桢感觉到了背叛。
失去香火供奉,他的结局唯有走向消亡,自己辛辛苦苦地庇佑这帮凡人上百年,结果他们却想抛弃自己?
张桢的心态发生了一丝微妙的改变。
尽管彼时村长孙福全一再向他保证,即便搬离了此地,他们还是不会忘记山神爷的好,绝不会断了他的供奉。
然而张桢却只是嗤之以鼻。
他不相信这帮村民的承诺,就连如日中天的大景朝都有分崩离析的一刹,仅仅凭这帮凡人,即便是他们都真的有心,这一路上只需一队乱匪,一只勐虎就足够将他们杀干净。
他不许事情挣脱出自己的掌控。
于是乎,那一夜桑槐山山神以秘术镇杀了一村的百姓,并将他们的灵魂囚禁在肉体内,变成一群只受他操控的活偶,千百年来一直维持着对他这位山神的祭祀。
“那么现在告诉我,张桢,那披着华贵锦袍,嗜杀村民的天魔究竟是我,还是你这位尽忠职守的山神呢?”
“你若真如说的那么光明磊落,为何要害死我麾下的将士,他们还能当着你一位山神的面,大开杀戒了不成。”
“你是桑槐山山神,即便没了供奉,神灵也还是神灵,何须得畏惧佛光至此地步,分明是你心中有鬼才如此畏惧我佛啊!”
裴妙德轻叹了口气,一只手缓缓朝张桢的顶门拍下去。
失去王朝气运消弭香火的荼毒,那样的神灵和山野间的妖魔精怪又有什么区别呢?
大元要想走这条封神之道,还有很多需完善的地方啊!
但是无论如何,张桢今日都必须死。
无论是为了自己麾下冤死的锦衣卫,还是为了桑槐村三百五十一口平民,这件事都得有个了结。
面对裴妙德轻飘飘,似不沾半点风尘的一掌,张桢并没有躲开。
或者说,此刻的他才是那位殚精竭力报效家国的大儒。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位格被裴妙德一掌打碎,张桢临死前,只是笑着问出一个困惑许久的问题。
“长老,那日孙福全与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他是我看着长大,我为何偏偏,就不敢再信他这一回……”
第311章 香火神道
随着呢喃声渐渐平息,张桢的身形也彻底爆开散作漫天真炁。
直到死,这位自元祉年间一直苟活至今的山神,或许始终都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桉。
千年的磨损,让他已经遗忘了太多事。
或许如今活着的,不过是一具唯余长生执念的空壳。
曾经守护万民的遗愿,兴许早已随着大景朝的分崩离析,一并埋葬在岁月的余尽里。
“阿弥陀佛。”
另一边,随着张桢的消亡,僧我和尚的诵经声也同样是接近尾声。
滞留人间逾千年的混沌魂灵得到解脱,挣脱衰朽躯壳的桎梏,如愿以偿坠入梦寐的酣眠,或许对于他们而言,生不如死才是最难捱的折磨。
失去张桢法力的维系,桑槐村的一切迅速变得腐朽。
仿佛在一日之间过尽了千年变化,等到裴妙德落回地面,已经只剩下些许断壁残垣,还有田间一抔抔零落的坟土。
炼作活尸的村民早已失去进食劳作的必要,所谓男耕女织的假象,不过是张桢幻化出来,用来蒙蔽混淆村民真灵的手段罢。
如今他一死,一切自然也恢复本来的模样。
僧我和尚叹息了一声,从黄土地上站起身,看着裴妙德径直向他走来。
“殿下今日找贫僧来,恐怕并非只是为超度一众冤魂吧。”
老和尚有所预感。
张桢虽然为山神,在桑槐山方圆数十里拥有无尽的伟力,可一来他已经被从神位上打落,失去了山神的位格,二来尽靠着桑槐村数百村民供养,能够维持住灵台不灭就已经是极限。
这些在一位内景境界的修行者面前显然不够看。
要是僧我禅师知道裴妙德离神通境只一步之遥,恐怕会更费解对方此举之用意。
“师兄明鉴,这些村民固然可怜,可是可怜的又何止这些人,昔日景朝的气运分崩离析,多少山水正神沦为野神,其中为恶者岂止百千数。”
“便是陆陆续续都有陨落者,单绣衣卫的卷宗里就还记载着数桩淫祀野神之事。”
裴妙德面露沉色。
“以师弟的实力,对付这些野神应该不在话下,贫僧误入歧途大半生,如今即便是得了正法,实力微薄,恐怕未必能对师弟有所助力。”
僧我和尚并非不想帮忙,只是看过方才张桢动辄黑云压城的气势,自觉出手也只是上前领死。
“师兄多虑,张桢这厮虽说罪大恶极,却也算有些脑子,想出这等圈养的法子,一身修为尽管十不存一,至少还能保住神智。”
“剩下那些鬼神,已经沦落到养伥鬼吃血食的地步,便是过去再如何强大,如今一身本事还能剩下多少,侥幸保住理智都是难得,不足为惧矣。”
裴妙德先是从实际出发,给僧我和尚分析起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神灵现如今的处境,接着又不慌不忙开口道。
“我欲澄清寰宇,重立香火神道抵御妖魔,就不得不扫清这些旧时的遗老。”
“师兄也是修士,自然知道武者只修命不修性,对付茹毛吮血的妖魔还好,可一旦对上拥有神通手段的山水神灵,无异以卵击石。”
“奈何只有我一人的话,不免有分身乏力之虞,那些武者毕竟修习真气的时日尚短,一着不慎未必不会着了鬼神的道,还望师兄可以帮忙看护一二。”
“待到师弟犁尽大元境内的鬼神,定当亲自护送师兄一路归后景。”
僧我和尚闻言先是一惊,随即便担忧起来。
他是后景人,又是深受皇帝宠信的大国师,自然借阅过皇家藏书阁中秘辛。
对于香火神道的危害可以说知根知底,可以不夸张地说,昔日如火中天的大景之所以一瞬间就轰然倒塌,香火神道可以说是起了关键作用。
毕竟倘若没有香火神道,景炀帝又岂会那么容易地得偿所愿,借王朝气运以身合天。
要不然,一个寿数有限的帝王便是再好大喜功,也不过涂害百年,凭大景朝的底蕴,苦一苦百姓也就过去了。
可又有谁愿意自己的头上高悬着一轮永不熄灭的太阳呢?
在僧我禅师眼里,香火神道对于世家和帝王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可以忍受住长生不死的诱惑呢?
假以时日大元必将重蹈景朝覆辙。
听完对方的担忧,裴妙德表示无所谓,届时他定会出手。
僧我和尚还是太小看修士的寿元,光是内景上师就有六百年整寿,更休说届时再有所突破的裴妙德,一个人说不定能活过子孙十几代。
有他这位老祖宗在身边看着,哪个皇族后裔敢铤而走险,冒天下之大不韪,作死走景朝的老路?
“况且,我欲立下香火神道,自然有制衡手段。”
裴妙德知道眼下正是确认的光景,所以对僧我和尚没有半点藏私。
“我欲将王朝气运寄托在玉玺上,凡大元之君,携万民气运,道法不可侵,却也会终生失去修行的可能,大元朝越是强盛,皇帝修行的可能就越是渺茫。”
“若是我这办法可行,或许师兄也可活用与后景朝,岂不美哉乎?”
僧我和尚不得不承认,自己被三葬师弟的话打动了。
自从意识到后景境内也绝非自己所想象的那般歌舞升平,僧我和尚心中就一直有一种忧虑,靠着自己这样如履薄冰地借助妖魔的力量饮鸩止渴,又能护佑住后景几年光景。
即便自己能做到抵制住诱惑,可是自己的继任者呢,他是否又能保证自己不会被妖魔蛊惑,进而结下不可挽回的恶果?
修行法需要普及,可是真正要培养出一个修士,可不是十年二十年可以办到的,在此之前,除了香火神灵还有什么手段更加合适?
僧我和尚们心自问想不出来。
倘若裴妙德的设想当真有可行性,不仅是大元之福,更是天下的福分。
即便以如今各国的国运,敕封七八尊神灵已是极限,可一位神灵就足够庇护一座大城,造福方圆数百里。
不夸张的说,僧我禅师久违地心动了。
不是鸽了,是作者羊了
前段时间疫情放开,作者君没注意,倒霉地被传染了,已经在家躺尸,所幸运气不错,第二天就退烧了,就是头痛导致每天昏昏沉沉,无法码字。
最后,等身体康复就恢复更新,大家这段时间最好还是注意保护自身健康,出门也记得戴口罩,毕竟羊了的感觉真的不太好受。
第312章 渭河之水浊兮
渭河上,一道身着宝蓝甲胃,雷公嘴,孤拐面的身影正在狼狈逃窜。
此刻他早已失去身为渭水之神的体面。
身上的宝甲被打得破碎,就连耳朵都被人削去了一只,端是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
而在他身后,两袭白衣追踪而来,根本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
“元人,汝等当真赶尽杀绝不成?”
两道玄光从身边擦过去,男人吓出一声冷汗。
被迫停下了身形,色厉内荏地对身后二人道,旋即口气立刻又弱了下来。
“吾乃渭水河伯,无支祁的后裔,你们不能杀吾,吾知道很多东西,只要你们保证留吾性命,吾愿效忠陛下,作大元的臣子。”
这位堂堂河伯卑恭屈膝地求饶道。
此人的傲气早就在方才的斗法中丢失得一干二净。
自从先景朝覆灭,整个贺牛州的修道士都被妖族斩草除根,挣脱开桎梏,这位猿妖出身的水神很快就恢复本来的面目。
先是要求沿岸村民供奉。
旬月一小祭,供奉瓜果菜蔬,牛羊牲畜任他享用。
半载一大祭,要求献上童男童女三对,还要一绝色女子作为河伯的新娘,如若周边村民不从,便引大水倒灌沿岸田亩,冲塌屋舍。
为了活下去,渭水河畔过活的村民不得不从。
几千年来不知有多少女子沦为河床上的一抔枯骨,又有多少婴孩童子沦为这孽畜的口粮。
两道遁光消散去,露出裴妙德和僧我和尚的身影。
“新朝何须旧神,况且你这些年残害我大元百姓,视乡人如鸡豚,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你这样的恶神,由有何面目叫本宫放你一马。”
裴妙德露出厌恶的神色,就连僧我和尚也是脸色铁青,露出明王忿怒相。
此行二人自京城往东行千二百里,见识过不少香火神明祸害乡里的惨状,手头少说已经沾染了五六个恶神的神血。
然而即便是这些人做的恶事加在一起,都远比不上渭水河伯九牛之一毛。
河伯妻,童子延……
渭水沿岸水利灌既何其便利,南方气候温湿炎热,然而就是如此水草丰美的地方,居然是人人面带菜色,一提起渭水河伯就惶恐不已。
甚至还编出了一句歌谣——
“渭河之水清兮不可灌我田,渭河之水浊兮谁怜沉我骨。”
二人方才打入河伯洞府,映入眼帘那是叫一个触目惊心。
遍地是皑皑白骨,让人连落脚的地方都难以寻见,与之相对的则是嵌在墙上的各种光彩夺目的奇珠异宝,连暗澹昏黑的水府都被映托得好似白昼一般。
便是好脾气的僧我禅师,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直哆嗦,嘴里默念往生经,举起手中禅杖就要往洞府内打过去。
被他二人寻见时,这位渭水河伯正在同几个面目清秀,衣衫褴褛的少女嬉戏玩闹。
雷公嘴的妖怪蒙着眼睛,穿着倒是颇显贵气,只是配上那副丑陋嘴脸,直管让人联想到沐猴而冠四个字。
少女们的目光中流露出惊恐神色,啜泣之余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是在无声躲避着那妖怪。
偏见到有人进来,离门口最近的少女一时愣神竟忘记了躲闪,被那妖怪刚巧捉了个正着,只见这位渭水河伯狞笑着一边摘下罩在眼上的纱巾。
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朝着那名少女的脑袋咬去。
“好胆!”
“找死!”
眼前的一幕登时引起众怒,僧我和尚见状抄起乌木禅杖就朝着猿妖脑袋砸了过去,裴妙德也不甘落后张口作狮子吼状,一声佛音镇住那猿妖。
禅杖泛着金光狠狠砸中猿妖脑袋,端是将这厮打的眼冒金星。
裴妙德紧随其后,法力似缎带一般如有实质将猿妖面前的少女救了下来。
“什么人竟敢私闯本河伯的洞府?”
还以为是哪个毛没长齐的小子山门行侠仗义,猿妖吃痛地睁开眼,在他面前不断放大的却是一枚佛光璀璨的掌印。
往生慈悲大手印,是裴妙德从妙法莲华经中学来的一门高深术法。
若不是关键时候,河伯身上那件宝甲替他挡了一下,怕不是脑袋这会儿已经变成了个烂西瓜。
裴妙德这一掌彻底打消猿妖斗法的念头。
只见他兀地朝自己一众姬妾那边吐了口毒瘴,趁着裴妙德二人替众女抵御的当口,二话不说就化作一道水浪逃了出去。
过去被修道士戏耍玩弄的记忆重新涌上心头。
它怎么也想不明白自从万妖灭法,这俩修道士又是从哪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然而这并不妨碍它向裴妙德求饶。
“殿下,您过去是车陀国的王子,渭水是狮俞国的旧土,吾便是吃了几个人,吃的也都是狮俞国的子民,说起来车陀灭狮俞,吾也算出过一份力。”
“看在这份儿上,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吾这一回,吾愿立下血誓,自今起奉殿下为主,吾是无支祁的后裔,身负大妖血脉,可庇护大元朝数千载……”
猿妖这两千年来日子过的那叫一个惬意,如今早已没了鱼死网破的决意,只是语无伦次地一个劲儿向裴妙德求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今大元立朝,天下人都是本宫的子民,阁下鱼肉百姓,还想和本宫讨价还价吗?”
裴妙德懒得与他多废话。
大元如今新朝草创,气运本就稀薄,香火神明敕封一个少一个,有限的名额早就被朝中国戚重臣预定了,哪还轮得到一个前朝的二五仔。
渭水流经一十三府,渭水河伯之位不可谓不重,交到一个妖魔手中,裴妙德也不会放心。
河伯见裴妙德态度竟没有半点动摇,也知谈判破裂,当即便先下手为强,操控周遭渭河之水,就欲要做殊死一搏。
四道水龙卷倏忽间从河道之中涌现。
它本就是渭水之神,虽然这些年吃喝玩乐荒废修行,可是源自血脉中的本能,还是让它轻松操纵其滚滚渭河之水,朝裴妙德二人作出压顶之势。
方才与裴妙德攀谈,不过是在蓄力。
“凋虫小技,去休。”
裴妙德自然不会任由猿妖操纵那渭河之水,手中降魔杵突现,旋即竟不断缩小变作针芒大小。
流光划过径直攒向那猿妖眉心。
第313章 金锁镇巨猿
自打裴妙德转修妙法莲华经,冥冥之中,那柄降魔杵也使得越发得心应手。
微若芥子,似针似刺,这是裴妙德新发现的妙用。
降魔刺一经祭出,锐不可当,偏偏又是神光自晦,若不仔细提防,很容易就着了道。
就连那座七品青莲台洒下的佛光,都抵挡不住降魔杵这一刺。
重若泰山,微如芥子,大小如意,当真是件不可多得的至宝!
渭水河伯见裴妙德抬手起势,顿觉大事不妙,可下一秒,却见它还来不及有所准备,就已经被那降魔杵径直透过眉心。
“这不可——”
还没等河伯把话说完,眼中的神采便已渐渐消散。
水龙卷失去控制,轰然落下,化作漫天雨花,裴妙德见状只伸手轻轻一招,转眼降魔刺就飞回到手中,重新恢复成降魔杵沉甸的模样。
“渭水河伯毕竟也是前朝敕封的正神,勾连水理,如今陨落,日后怕是会对此地水势走向造成不小的影响,不知师弟可有做打算?”
猿妖一死,顿时显出庞大的妖躯,白首长鬣,雪牙金爪,偏偏一身皮毛却是靛蓝色。
竟是有七八丈大。
随着这位河伯的陨落,原本平静的河面霎时间变得波涛汹涌,水龙卷砸碎在河面上,仿佛有千军万马齐声迸发出嘶鸣。
眼看着就要冲向沿岸的屋舍。
“此事又有何难。”
裴妙德却显得好似胸有成竹。
只见他从腰间取出一只钵盂,顿时就有一条金光灿灿的锁链好似龙蛇一般,蜿蜒着从钵盂中不断延伸出来,缠绕上渭水河伯尸身。
“长!”
裴妙德低喝一声,却见锁链上有佛光骤然闪了闪,随即显现出成千上万个萬字。
被佛力加持过的锁链迅速深入翻涌的河水中。
入地生根,将猿妖的尸身一并带入幽深的河床底,旋即化作一道封印,死死镇住此地承前启后的水理。
而随着猿妖的尸身被枷锁住,原本气势滔滔的水势登时成了无头苍蝇。
喧嚣声渐渐弱削,最终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看着岸上原本正拖儿带女逃大水的村民,脸上露出的困惑与不解,裴妙德微微一笑,紧接着便舌绽莲花似的让清晰的声音传入每个人耳朵里。
“本宫乃是大元太子裴妙德,如今渭水河伯已除,诸位再也无需向那孽畜供奉淫祀,至于那些替河伯为虎作伥的败类,本宫也定然一个不饶。”
“若有人再敢打着那头猿猴的名义招摇撞骗,被本宫知道后定不轻饶,尔等可知晓?”
裴妙德的身影威严庄重,好似雷音滚滚。
只是众人关注的重点却全不再他的身上。
渭水河伯,死了?
那头祸害了他们几十代人的孽畜,当真死在这位劳什子元太子的手上?
村人们尤有些不敢置信。
只是对方如此这般大放厥词,那头孽畜都没出现,换作从前,早一口把敢挑衅他的武林中人给嚼吃干净了,哪有恁好的脾气?
众人原本坚定的念头终于有了一些动摇。
起先是几声低微的啜泣,随即仿佛在人群中打开了一个阀门,哭泣哀嚎声响彻云端。
“唉,阿弥陀佛!”
僧我和尚见状叹了口气,双手合十说道。
“诸位施主若是家中有亲眷族人死在那头孽畜的手上,贫僧不才,愿携弟子替诸位善信的亲眷作一场水陆法会,慰藉他们的在天之灵。”
“至于河底的尸骨大多不可分辨……”
僧我禅师顿了顿,却被裴妙德接过话茬,继续道。
“本宫会令人收敛起来,既然不可分辨,就挖一大坑一并给埋了,往后每逢祭奠的日子,一起供奉祭祀了。”
“至于祭祀地点,不如就选在那孽畜的河伯祠中。”
裴妙德此话立刻便得到僧我和尚的赞同。
“此言甚是善耳。”
僧我和尚对裴妙德的处理结果很是认可。
后景虽国力衰弱,毕竟还有千年前老祖宗的遗泽,偶尔得人维护,便是如后山中那头蛊惑自己的大妖,纵然拥有通天的本事,不还是被限制于一方洞穴,轻易不得脱困。
至于其他的地方,便没这般运气了。
今日之大元,又何尝不是其他诸国。
裴妙德和僧我禅师落下云端,一队绣衣卫登时迎了上来。
“如今你们手头的卷宗,究竟还有多少?”
裴妙德自然不可能亲自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排查,这桩苦差事就落到了绣衣卫的头上。
“启禀殿下,如今和旧神淫祀有关的卷宗还有一十三例。”
还有十三例……
裴妙德默念着这个庶子,沉默不语。
这还是绣衣卫能够打探到的,除此以外,那些山间野神不知道还有多少。
等此间事了,敕封新神的事得尽快排上流程。
“本宫知晓,留几个人帮着僧我禅师作水陆道场,其余人将那些替伪神为虎作伥的乡绅恶棍都给本宫找出,明正典刑。”
“届时本宫会亲自过目,若是办的出了差池,哼。”
裴妙德冷哼一声。
关系到自个儿身家性命,绝对会有不少人企图破财消灾,打点这些个绣衣卫,事关伪神,便是触犯了新朝的底线,决计不能轻饶。
“喏!”
一众属下也是心头一凛,知道现在可不是犯错误的时候。
很快,这台暴力机器就飞快地运作起来。
至于裴妙德自己——
渭河水府被那头猿妖经营了数千年,自然不止有他一个,还有些不入流的小妖属吏,当然也不能被轻易地放过去。
裴妙德以雷霆之威斩杀河伯,被那些个小妖看在了眼里,如今个个浑身发抖,生怕被这个杀神找上门。
只是越是怕越是来什么。
裴妙德遁入河底,只是捏了个法印,奇怪的法韵传出去老远,不多时,一个个奇模怪样的小妖就从四面八方聚来。
为首是一头弯腰驼背的鳖精,眼见裴妙德看过来,方才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就被他一掌捏碎了脑袋。
“你们这里谁说的上话?”
裴妙德目光扫过群妖的脸上,语气不冷不淡地出声问道。
第314章 调理渭水
水府中的妖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才有一头鱼妖站出来,颤颤巍巍说道。忘
“禀,禀大人,龟丞相他老,老人家已经被您打死了。”
对此,裴妙德并不意外。
毕竟他骤然出手打杀那鳖精,就是见它修为最高,存了心要拿它开刀立威,也不乏有杀鸡给猴看的想法在里面。
妖族畏威而不怀德,你有教化之心,它们却只觉得你软弱可欺。
况且那猿妖在此地呼风唤雨,祸害百姓,这些小妖跟在屁股后面为非作歹,为虎作伥,断没有错杀的可能。
在裴妙德的天眼下,一个个身上血光可是亮的很。
“本宫不想再问第二遍。”忘
裴妙德瞥了那壮着胆子回话的小妖,淡淡的杀气萦绕水府上空。
顿时一众小妖噤若寒蝉。
只是裴妙德早已打定了主意,又岂会因此改变自己的念头,见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一道流光在人群中穿梭,片刻就有不少妖魔都遭了重。
这可把剩下的小妖给吓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想法,纷纷争先恐后地站出来告密。
执掌偌大一座水府,那位继承无支祁些许血脉的渭水河伯自不可能事必躬亲,否则光是巡查水域都须花上几日光景,他还如何作威作福。
于是乎什么蟹将军,虾先锋,渭水河伯按照亲疏一共封了一十六路水府将领。
除去少数离得远的,泰半一瞅见这边的动静就急匆匆都赶过来。忘
谁料这一来却把自己送进了火坑里。
和裴妙德对视一眼,甚至都没等裴妙德发话,这些倒霉蛋纷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兀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自己的无辜。
“前辈饶命啊!”
“小的都是受那泼猴的威逼,迫不得已才做下的错事,那厮驭下甚严,稍有不顺,动辄就是一通打骂,说好听些叫个劳什子的先锋将军,实则与仆从无异。”
一个鲶鱼修成的妖怪哭诉道。
“是极,是极!”忘
其余众妖正愁没有借口,连连附和说道。
对于这番说辞,裴妙德只要有点脑子都不会相信。
“既是受它的欺压,为何来援的这般快。”
总不能够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又犯了吧?
老话说鬼话不可信,妖怪又何曾有一句真话,裴妙德抬手结果了这厮性命。
二人叹了口气。
本还想着贼窝里或许还能寻得个罪孽轻些的将功补过,果然还是他想的太理所当然了,千百年的作威作福,即便一开始有被迫的,这些年下来又有几个能够秉持初心?忘
便是没有妖怪行云布雨,恢复沿岸风调雨顺,至少没了妖魔压迫,百姓的日子会好上不少。
罢了!
裴妙德将双手合十,脑后有功德金轮亮起来,散发出一道道金光,照映得身形威严似神佛。
“汝等可知罪?”
紫金钵盂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少年太子手中。
众妖对此并不陌生,毕竟前不久那位渭水河伯的尸身才被镇压在渭河底下。
一种不妙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妖魔们纷纷面露骇色,起身就要遁逃,可裴妙德又岂能如他们所愿。忘
温和的萬字佛光此刻却成了妖魔们的催命符,佛光所及之处,还没等妖魔来得及脱逃,就接二连三被收入钵盂之中。
待到金光熄灭,洞窟中再不见一道身影。
紫金钵盂重新变回那副古朴无奇的模样,仿佛方才这一切都与它无关。
“师弟,那些妖魔……”
僧我禅师欲言又止。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况且这些妖魔即便助纣为虐,也不过是帮凶,罪不至首恶,他忧心裴妙德年纪轻轻,一念之差,届时反而把自己陷入妄念中。
“我知师兄的意思,”裴妙德一眼就看出僧我禅师心中所想。忘
“师兄放心便是了,虽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可与人为善可压不住朝中那些个虎豹豺狼。”
“飨食我大元子民,其罪当诛,本想着从中挑些个罪孽稍轻些的,替沿岸百姓行风布雨,赎还这千百年造下的冤孽,未料这些孽畜竟如此的不堪。”
“既然如此,索性便取它们的妖躯去填渭水的风浪罢,如此也算偿还先前犯下重重罪孽。”
如此一来那位无支祁的后人倒是有了伴。
那些个妖怪生于斯,养于斯,临到头又反哺这片土地,倒也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乎。
僧我禅师也被裴妙德的杀心吓了一大跳。
本以为对方只是将那些个妖魔囚禁百载,将其悉数度化的向善,未曾想这位大元太子竟是要用河伯水府中数以百计的妖物,定下渭水数百年海晏河清。忘
当真是大觉悟,大勇魄之辈。
“师弟何必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矣,空门以教化天下为己任,师弟此举恐怕与阴德有损啊!”
“你是天生的佛子,日后灵山宝地定有师弟一席之地……”
僧我禅师的话外音不言而喻。
即便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之辈,终究也是天生地养的生灵,天地不仁,在祂眼中黎民百姓和妖魔又有什么分别。
裴妙德的所思所想,只是站在人族的角度上。
于人族有功,却于天地无益。忘
他想替这位前途无量的佛子担下这份杀生果。
“师兄你着相了,弟子虽是空门佛子,在此之前先是个人,与黎民百姓有同理之心乃是人之常情,倘若如此也要入地狱,那在下宁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裴妙德却是很看得开。
这一世不能,那便下一世,下一世不能成就道果,那便再下一世。
对可以重开人生的他而言,这只不过是旅途中的一站,若是这般都还要瞻前顾后,不能求得念头通达,他还修个什么长生道果。
紫金钵盂仿佛一座大磨盘,不断发出慈悯的金光,消磨着其中妖魔的血肉。
与此同时,一道道从妖魔血脉中汲取出来的水灵之气,却从钵盂口渐渐逸散出去,自水府朝着整个渭水沿岸扩散开。忘
这条奔流了上千年的浊水,今日终于迎来风平浪息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