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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全文阅读

作者:公子年十七     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txt下载     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长谈

    说话的是宁展,殷繁站在后面一言不发。

    “住店啊?那几位稍等,小的去找兄长来说。”

    其实和那人第一眼对上的时候乔润卿就想跑了,一直低着头说话,这会儿一听要住店,再也不管什么合不合适的,着急忙慌地绕过柜台向后厨的方向走去。

    “兄长!”

    “唉!”

    应声的是一个粗粝的青年男子的声音,宁展听着这声音暗自松了口气。

    住店一事还算顺利,至少没出什么乱子。乔润修把店里唯一的一间上房安排给了殷繁。

    宁展暗自称奇,就这小破酒馆,还有上房这种东西呢?

    看着殷繁被乔润修领进一楼干干净净的房间后,宁展才提出告辞。

    “大营苦久,世子受苦了。”

    殷繁淡声道,大氅还穿在身上,衬得面容越发苍白。易了容的乔润修看着一阵一阵的揪心疼。

    闻言,宁展先是愣了愣,而后便笑了,脸上的伤扯得有点疼,但他浑不在意。

    “殷千岁言重了。好儿郎志在疆场,吃点苦受点伤算不得什么……”

    话说一半宁展后知后觉出了些许不对劲,想要收回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嗯,本该如此。”

    殷繁倒是没什么反应,面色如常地回答。

    宁展走了,乔润修亲自送他出去。

    乔润修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灰扑扑的冬衣,脸上粘着大胡子,眉眼也做了修改,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青年男子。

    “怎么把人领我这儿来了?”

    “他自己要住这家,我总不能说不能住吧?”

    宁展苦笑,他要真这么说了,那就好看了。

    “你多加小心,没事别在人前晃悠,西厂这几年一直在查当年的旧案,尤其是今年,长乐回京之后……”

    长乐回京了?

    乔润修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但没表现出任何惊讶。

    “你回吧,我心中有数。”

    有数吗?其实他也不知道。

    这十年来,他和族人东躲西藏,苟且度日,近三四年才在幽州城定居了下来,却也是活得如同阴沟里的蛇鼠一般,半点见不得光。每年最后一个月偷摸着看那孩子两眼,便是他最大的慰藉。

    四年前第一眼在马背上看见那人的时候,他就认出来了,他日日夜夜都在愧怍的、无力的、自责的,怎么可能认得错!

    殷繁的那两个随从被安排在了二楼的阁楼中,乔润修送了点吃食上去,被人锁着脖颈盘问了好半天才被放走。下来后再给殷繁去送的时候,整个人便有些畏畏缩缩的,看得出来是个老实淳朴的。

    殷繁一眼就看出来男子的不自在,自然就想到了楼上自己那两位土匪一样的手下,看来西厂整改得提上日程了。

    “小店简陋,小的给官爷弄了些吃食,还请官爷莫要嫌弃,将就着吃些。”

    乔润修努力将身子躬到最低,让自己看起来卑微。

    “有劳。”

    一壶热羊奶,两个热菜一荤一素,一碗米饭。说简陋倒也不至于,在这穷山恶水之地,能有这样的吃食着实是不错了。

    殷繁没有动那些东西。

    “烦请店家帮忙烧点热水,咱……我要沐浴。”

    “好!小的马上就去,官爷稍等。”

    中年男子出去了,殷繁半靠在榻上,眉宇间有着痛色,伸进大氅的手掌紧紧捂着腹部。又来了。

    “主子。”

    这时,门外传来了随从的声音。

    “进。”

    进来的缇骑叫上官鸿,二十七八岁模样,在西厂待了有几年了,如今领着四品带刀侍卫的职,但平日里西厂出个任务什么的,他总是最积极的那个。

    “主子,属下和刀子盘问过了,这家店的老板是那个青年男子,他有一个老父亲和一个侄子,都住在厨房后边的下等房中,属下刚刚去看过了,并无异样。”

    “嗯,咱家知道了,去休息吧。”

    谨慎些还是有必要的,像他这种人,出了离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他的脑袋呢。

    殷繁摆摆手让人离开,背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身上的大氅一直没有脱。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约莫着已经是申时了。

    乔润修拎了两桶热水敲开房门的时候,殷繁已经快睡过去了。

    殷繁住的屋子被称为上房是有原因的,房间里有用屏风在墙角隔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后面放着一只浴桶,可以供人沐浴。

    乔润修添好水便离开了,走的时候顺便把桌上纹丝未动、已经冷掉了的饭菜带走了。

    下等房里,乔铮躺在简陋的床榻上捂着嘴咳嗽,咳一声身下的床板就晃一下,乔润卿倒了杯温茶给他润嗓子,眼眶泛着微红。

    “爹,等明年开春后咱们离开这儿可好?您的病拖不得。”

    “说什么胡话呢!”乔铮的呼吸缓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眼中满是慈爱。

    “爹这是老毛病了,不妨事。咱们得待在这儿,不然你叔伯回来该找不到我们了。”

    乔润卿没再说话,低头抹了一把眼泪。

    乔润修端着饭菜进来的时候,少年已经不哭了,坐在一边乖乖地玩茶杯,只眼角还是红的。

    “那孩子睡下了?”

    乔铮坐在床头咳了两声,缓声问道。

    “没有,在沐浴。之前送的饭菜一口未动,待会儿我再送一次。”

    乔润修端着饭碗一口一口地喂给乔铮,声音恢复了本来的音色。

    见状,乔润卿自己溜出去找饭吃了。

    乔润卿出去后,乔润修才垂着眸说道:“爹,咱们明年离开幽州。”

    “去哪?”

    乔润修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

    “还未想好。”

    无论去哪,都要把爹的病治好。

    “守玉,别闹。”

    乔铮不赞同地皱眉。幽州是他们熟悉的地方,不论是躲着,还是想干点什么,心里都是有底的,但是出了幽州他们就是抓瞎,一个不慎就有可能性命不保,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儿子没闹。爹,长乐回来了。”

    ……

    约莫一个时辰后,乔润修躬着腰,手中端着新做的饭菜敲开殷繁的门。

    “官爷,之前的饭菜凉了,吃了要生病的,小的给您重做了一份,您若是得空,便凑合吃点吧。”

    “多谢。”

    殷繁已经沐浴完了,散着墨发穿着一身白色单衣坐在床头。房间里的炭火很足,但乔润修看到他穿的这般单薄,还是不自觉地皱了眉头。

    殷繁从床榻上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拎起茶壶倒了一碗热羊奶喝下,胃里终于是有了些许暖意。

    “店家可是幽州本地人?在此地住了多少年了?”

    殷繁状似无意地问道,乔润修原本是想离开的,但现在只能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身子微微打着颤。

    “回官爷话,小人是幽州人,打小便住在此地,现今已有小三十年了。”

    “是吗?那你可曾听说过齐恩侯府?”

    “回官爷,自然是听说过的。”

    “那你可知……当年齐恩侯在世时,膝下可有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

    殷繁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深更半夜抓着一个陌生人问个没完没了,问的还是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闻言,乔润修猛地抬头,不期然地对上少年淡然的黑眸,随即又垂下头,掩下其中的惊骇。

帝师

    “回官爷,据小的所知,当年齐恩侯在世时,膝下只有一长一幼两子,年长的方志学之年,年幼的不过五岁,并无官爷所说七八岁的男童。”

    十五岁的是齐恩侯少侯爷乔润修,五岁的则是齐恩侯府二公子乔润卿。

    卷宗上也是这般记载的,写得清清楚楚,他又在期待着什么呢?

    殷繁轻轻闭了闭眼,声音很轻,仿佛再用一点力就能碎在地上。

    “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是。”

    乔润修退出门外,轻轻地带上房门。他在门口怔怔地站了好半晌才神色恍惚地离开。

    他不记得了,竟是不记得了!

    这十年来,乔润修不止一次幻想过再次从那孩子口中听到齐恩侯府这四个字的场景,怨恨也好,委屈也罢,他都想过的,却唯独没有想过他会忘记。

    忘记自己是谁,忘记那段痛苦的日子。

    是太痛苦了吧?一定是太苦了,所以才忘了的。

    忘了也好,也好。

    ——离都

    长乐宫内,宁枧岁歪坐在榻上,边吃着点心,边看着天青踩着高凳小心翼翼地往屋檐上挂一个大红灯笼。

    “殿下,您看挂正没?”

    “本宫这儿看不大清,让天音看。”

    闻言,天青又转头去问站在院中的天音,天音抬头看了一眼,说了一句“往左半寸”。

    天色是阴沉的,看来赶年关又要下一场雪了。

    宁枧岁招呼着二人进屋暖手,窗外是冰天雪地,窗内是一室温暖。

    天青穿着毛茸茸的白色冬衣捂着耳朵跑进来,一进门就往宁枧岁身边蹭,像只兔子。

    宁枧岁由着她挨挨蹭蹭,伸手将窗户关上。

    “殿下,你说这再有两天就是除夕夜了,殷千岁能赶回离都过年吗?”

    “不清楚,前几日刚下了一场雪,北边好些路都不好走,应该是赶不回来了。”

    宁枧岁淡淡地说道,心下记挂的紧,面上却是不显半分。

    “那好吧。”

    天青有些失望地撅了撅唇,怪不得殿下这两日心情不好呢,连最爱的桂花糕都提不起兴致,殷千岁过年都不能回离都,殿下可不得不高兴么。

    看到天青这副模样,宁枧岁反而被逗乐了,伸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道。

    “别在这儿替你殿下郁闷了,去厨房做点吃食去。”

    “好嘞!”

    天青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天音上前几步,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宁枧岁。

    “殿下,大公子说元祈在近段时间又在朝中朝臣送礼,就连白老太傅也未曾幸免,怕是又要有一番新动作了。”

    宁枧岁拆了信仔细地看,上面写的是之前说过的北边粮马互市的事,不由有些无奈。

    她也就提了那么一句说“北边环境恶劣,南营大军粮草不足”,这还没几天呢,拨多少银子都列出来了,这祖宗是想把官家的生意都抢了做了吗?

    粮马互市荒废了有两百多年了,就算要重开,也得经过朝廷批示,他一个连皇商的名头都没有的商人蹦跶得这么欢做什么?

    “白老太傅乃是三朝元老,素来高风亮节,元祈的那点手段耍不到他老人家头上。但是其他人就不好说了,利益共存是世家这么多年来密切来往的根源,只要元祈能给他们足够丰厚的利益,他们就能带着全族跟在元祈身后跑。”

    而这一点,是一穷二白的寒门做不到的。

    而今朝堂上的局面仍旧很严峻,除了一个被赶鸭子上架的兰天赐以外,剩下的寒族都被挤兑得站都站不稳,更遑论跟世家分庭抗礼了。

    宁枧岁收起信,叹了口气,起身去给元今裴写回信去了。

    “天青,去备马车,本宫去白府一趟。”

    “是。”

    ——

    白尚青年七十四,早年也是名满天下的状元郎,从青州一路走到离都,做过帝王之师,也做过毫不起眼的六品小官,所以,他知道百姓的日子过得有多凄苦,也知道世家活得有多奢靡。

    他这一生,辅佐三代帝王,两任帝师,到了他这个年纪本该功成身退,奈何他教出来的新帝被外戚挟持做了傀儡,又有阉党乱政,他只能拖着一副行将木就的身子继续看着。

    他真的老了,曾经和他共事的老臣们死的死,归隐的归隐,到如今,只剩下他还守在这里,只是好似也快要守不住了。

    人到晚年,年关这几日是最难捱的,一个不慎,就捱不住去了。

    白尚青也怕自己捱不住,所以将小孙子叫到床前说话,小孙子来年就要娶妻了,他还真怕自己这副老骨头捱不到那会儿呢。

    元祈来的时候,白洛正在说段子哄老爷子开心,他朝老爷子脸上看了一眼,便知道这老东西大概时日无多了。

    “晚辈见过白老太傅,太傅万安。”

    床上的白尚青见到来人,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转头拍了拍小孙子的手示意他出去。

    元祈是带着礼来的,但管家引他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收下礼品,所以他只好尴尬地一直拎在手里。

    “原是元相大驾光临,咳咳!快请起,老夫这身子可受不住元相这般大礼,着实是折煞老夫了!”

    白尚青的态度明眼看得出来敷衍,元祈倒也不计较,兀自起身将带来的礼品放在一旁的八仙桌上。

    “太傅乃我大离重器,便是今日跪在这儿的是帝王,您也是受得住的。”

    闻言,白尚青冷笑连连,他倒是有胆,竟是自比帝王!他算什么东西!

    “元相,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您挑着这年关的时候来我白府,究竟有何目的?”

    不识抬举的老东西!

    元祈暗自咬了咬牙,面上却还是维持着最基本的修养,笑道。

    “不瞒太傅,晚辈此番前来确有要事同太傅商议。太傅久居府中可能不太清楚,近年来阉党势大,皇帝偏信阉人殷繁,西厂几乎凌驾于三省六部之上,世家式微,再这样下去大离迟早葬送在宦官手中……”

    “是以晚辈觉得……”

    “你觉得?”

    白尚青忽然掐断元祈的话,苍老的面容上没有半分笑意,连眸中都满是凌厉。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忽视的喘,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一下,但却字字诛心,满含讽刺。

    “你觉得什么?世家如今不都唯你始安元氏马首是瞻吗?你还觉得什么?元祈,你既问在了老夫头上,那老夫也给你透个底,我青州白氏,向来不与任何人结盟……”

    “别跟老夫提什么世家式微,老夫是不问世事,但不是聋了,瞎了!老夫有眼有耳会听会看,用不着你这竖子在这儿饶舌!”

    白尚青说着说着就来了火气,几句话下来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抚着胸口靠在床头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你……”

    被一个离死不远的老东西这般指着鼻子一通骂,元祈的面色早就不能看了,正准备说点什么,不料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清越的声音。

    “是何人惹得老太傅这般动怒?太傅乃我大离重臣,便是皇上见了须得礼让三分,胆敢对太傅不敬者,直接押入昭狱!天音,可是听着了?”

破而后立

    “是!”

    来人正是宁枧岁,她一身雪白的大氅,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双腿行动自如,完全看不出来不适。

    “臣元祈见过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小贱人怎么会来?还有她的腿……

    “原来是元相啊,那便不必押入昭狱了,毕竟……押了也没用。”

    元祈的脸色变了又变,眼底有着晦暗,宁枧岁暗自冷笑一声,将目光移向床榻上的人,俯身叩拜。

    “枧岁叩见白太傅万安。”

    她行的是跪拜的大礼,白尚青看着她的腿,目光发紧,终是叹了一口气叫人起来。

    其实她完全不必行这个礼的,她乃一国长公主,走到哪里都是不必折腰的。

    “元相,老夫这儿来了客人,恐不便招待,您还是自行离去吧。”

    这逐客令下的可是半分情面都没留,今日兹要是元祈真的踏出这个门,元家和白家算是彻底闹翻了,日后朝堂上定是少不了一番寻仇报复。

    宁枧岁垂眸站在一边,似是心有所感,微微侧头便看到了将要出门的元祈看过来的视线,眸中阴狠毫不掩饰,似是要将她整个人贯穿似的。

    她缓缓眨了眨眼睛,迎着那目光,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眸中的神色几乎是瞬间就变了,原本澄澈的眸子中多了一抹深不见底的纯黑,再加上唇角那抹邪气的笑容,整个人宛若来自地狱的修罗。

    元祈瞬间僵在了原地,刹那间他感觉有一只大手狠狠地扼住了他的喉咙,死神就站在他的面前朝他笑……

    “丞相大人?”

    白府的管家见他停下了,不由出声提醒,元祈这才回过神来,步伐混乱地跟着管家走了出去。

    这一幕白尚青没有看见,他捂着胸口咳了好一会儿才朝宁枧岁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床边来。

    “殿下,腿疾可是大好了?”

    “有劳老大人挂念,治得七七八八,寻常走路已经不妨事了。”

    宁枧岁坐到床边,身旁的天音为她解下身上的大氅。

    白尚青看着她垂首为自己探脉,苍老的目光中有着慈爱,其实算起来,他教过的帝王不止两位。

    “当年先帝溘然驾崩,朝上朝下乱做一团,先帝离世前曾手书遗诏一封,欲将皇位传给殿下,奈何殿下当时远在他乡,未能赶回离都,后来太后把持朝政,元党势大,那封遗诏也被毁了,此事自然也不了了之了。”

    白尚青说这些的时候,眼中有着愤然,但更多是无力,那个时候的所有人都很无力,不止是他自己。

    元祈合众世家之力将三皇子送上了皇位,遣藩王就藩,那遗诏在滔天的权势面前苍白的就像是一张薄纸一样,那时候他就在想,世家,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啊!

    “太傅说笑了,自古哪有女子为君一说,许是……父皇糊涂了。”

    女子为帝,莫说旁人了,便是她自己听着也觉得可笑,她虽离经叛道,却也不是那种昏头之人,那位子,太孤独了。

    白尚青看着她笑了笑,不置可否。

    糊涂吗?怎么会呢?那是他见过活得最明白的人啊!

    宁枧岁探完脉后,面色如常地收回手,又同白尚青谈起其他的事。只有天音看到,自家主子隐在袖中的手微微打着颤,心下便有了不好的预感,老大人的身子,怕是不怎么乐观。

    转眼便到了傍晚,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宁枧岁起身告辞。

    白尚青靠在床头上笑着同她道别,声音是温和的。

    “殿下,自古无久恒之制,天下之道,一国之治,当随时而变,随势而破,破而后立方能缔造千秋万世。老臣年纪大了,怕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宁枧岁的声音哽在喉咙中,一句话都说不出。

    “老臣一直都没有说过,殷千岁是个好的,他正在做的事,是老臣想了一辈子都没敢做的,老臣无能,不及殷千岁半分……世家总有一天会走向衰落,寒门士子才是我大离的希望,若老臣真的能活到那天,我青州白家必首当其冲,哪怕是株连九族,老臣也毫无怨言。”

    这一天,白尚青说了好多话,一字一句都情真意切,他是真的希望这个王朝能活,这是个纯臣,是她大离的帝师。

    宁枧岁一直看着白尚青睡下才离开,白洛送她出门,走一步抹一把眼睛,等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眼睛已经肿的不能看了。

    “唉,明年就要娶妻的人了,怎么还掉眼泪呢?羞不羞?”

    宁枧岁心疼地摸着少年的发顶,顺手揉了两把,试图揉散那无处可藏的悲伤。

    白洛红着眼睛看她,清秀的面容上满是担忧。

    “宁姐姐,爷爷他……”

    宁枧岁叹了口气,心中思绪百转,最后还是说了一句实话。

    “脉若游丝,药石无医,多则半月,少则……三五日。老大人为大离鞠躬尽瘁一辈子,百姓会记得他的恩德。”

    人在生老病死这样的事情上总是最无力,最脆弱的,哪怕你权势滔天,抑或倾国倾城,都逃不过这一遭。

    白洛牵强地笑了笑,说知道了。

    “来年参加科考吗?”

    宁枧岁问道。

    白洛点点头,“总是有个功名在身才好娶郡主的。”

    宁枧岁看着他眼中的欢喜淡淡地笑了,若是老大人真的逝世,那这亲事也要推到三年后了。

    马车驶离白府,宁枧岁坐在软塌上闭目养神,脑海中一直在想之前白老太傅说的话,那个人竟是想让她来坐那个位子吗?

    ——

    除夕夜的那天,果然又下雪了,大雪纷纷扬扬地铺洒下来,将万里河山装饰成素洁的样子,看不到战争,望不见血腥。

    飞霄起的早,洗漱过后在院子里练了一个时辰剑才进了内室。

    他将对着床榻的窗户打开,寒风立马灌了进来,床上的人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折腾出了不小的动静。

    见此,飞霄只能亲自上阵了。

    “公子,巳时了。”

    “……”

    “刘掌柜送了两个铺子的账本过来,赶天黑要看完的。”

    “……”

    还是没动静,床上的人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飞霄站在床前沉默了许久,只能使出杀手锏。

    “公子,殿下派人送了信过来。”

    “……嗯?拿来。”

    飞霄冷笑,这倒是听见了。

    在冬天,叫元今裴起床是一件非常困难的工作。这会儿,前院早就折腾开了,老的少的皆穿的人模狗样地迎来送往,这人赖床的毛病,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元今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温暖的床榻上爬起来,简单地洗漱过后便坐在桌旁,朝身旁的人一摊手。

    “信。”

    “没信,诓你起床罢了。”

    飞霄极其冷淡地说道,然后便出去了。

    “……”

    冷风一阵一阵地灌进来,吹得元今裴打了好几个喷嚏,最后忍无可忍自己走过去关上窗户。心下不由怀疑,他这是养了个什么护卫?到底谁是主子啊?

风雪夜归人

    飞霄再次端着午膳进屋的时候,元今裴已经开始看账本了,整整两大摞摆在桌上,白玉算盘噼里啪啦直响。

    “先用膳。”

    飞霄将账本和白玉算盘收了起来,元今裴往桌上扫了一眼,没看到自己的药,便出声问了一句。

    “今日的药呢?”

    “……忘了。”

    飞霄迟疑了一下才回答,面无表情地坐回桌前,埋头扒饭。

    “忘了就算了。好好吃饭,吃这么急做什么。”

    元今裴轻笑一声,倒也没过多苛责。那药苦了吧唧的,真以为他爱喝啊。

    见他并未生气,飞霄这才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眼中多了几分柔和,不过想到了另一件事便又高兴不起来了。

    “公子,前院今早派人来传过话,让公子今晚到前院用膳。”

    “好,。”

    元今裴咬着一块鱼肉默默地想着,这他么是鸿门宴啊!

    ——

    “又下雪了?”

    宁枧岁整个人窝在温暖的大氅中,看着窗外翻飞的雪花,有些失神地低喃。

    看来是真的回不来了,这么大的雪。

    “殿下,年宴马上便要开始了,天青给您更衣。”

    天青的声音唤回了宁枧岁不知道跑了几千里的思绪,她回了神,扬声说好。

    宫里的年宴大概从未时便开始了,排场不大,算不得什么重要的宴会,各宫的主子坐在一起意思意思吃一顿饭,既没意思又吃不饱,主子们回了自己的宫殿还得再吃一次。

    在年宴上,宁枧岁见到了兰时君。

    她的肚子已经很显怀了,身形终于显出了些许的臃肿,那张绝美的面容上也有着疲惫,兰时渠坐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看得出来二人的关系还不错。

    接触过几次,宁枧岁知道兰时渠是个心性纯良的,对兰时君这个庶姐也是真心喜欢,但是兰时君对她又有几分真心呢?

    “姐姐,你是不是很难受啊?”

    兰时渠捉着兰时君的手臂,小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凸起的小腹,澄澈的大眼睛中满是心疼与难过。

    “没有很难受,渠儿不必忧心。”

    兰时君温柔地笑着,轻轻覆上她的小手,垂眸的那一刻,眼中寒光乍现,一闪而过。

    年宴结束后,宁枧岁便让天青备了马车,准备出宫。

    “殿下,这除夕夜的,咱们去哪啊?”

    宁枧岁抬头看着沉下来的天色,淡声道:“青衣巷。”

    此时的青衣巷外已经挂上了大红灯笼,福字对联贴的整整齐齐,看着就喜庆。

    大门内,赵辛词让小流儿在大院中临时搭了个亭子,亭子里放着八仙桌和几个小碳炉,做好的饭菜就煨在上面,保证其不会冷掉。

    宁枧岁带着天青天音进门的时候,赵辛词正穿着厚厚的冬衣窝在大躺椅上双手揣袖,笑眯眯地看着小流儿忙前忙后,看到进来的是她们,便笑开了。

    “小流儿,咱家说什么来着,这丫头一定会来的,别的不冲,就冲咱家的这顿年夜饭她也得来!”

    老人笑得开心,宁枧岁也忍不住笑了,慢悠悠地走上前坐下,自己倒了杯清酒喝。

    “那是自然,年夜饭还是赵大人这儿的最好,旁处的本宫都吃不惯,不热乎!”

    闻言,众人齐齐看向那冒火的小炉子,顿时明白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于吃食一道,赵辛词在离都可是独一份的。

    说是为了一顿年夜饭倒也不尽然,阖家团圆的日子,只有一老一小着实是孤寂了些。

    几人围在桌前便吃边笑,边谈边闹,旁边的碳炉驱散了寒意,只余一片温馨。

    恍惚间,便是连雪都小了许多,仿佛不忍扰乱了这难得的温暖。

    天青和天音陪着小流儿玩闹,赵辛词则边磕着瓜子边看着他们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宁枧岁不动声色地往他这边蹭了蹭,他便微敛笑意挑起眉梢看她。

    “作甚?”

    “大人,殷繁以前的事,您知道多少?”

    宁枧岁淡淡地笑着,深色的墨眸中映着翻飞的雪花,里面的神色看不真切。

    “说起这个,咱家先问你一句,丫头,你怎么想?”

    赵辛词的笑意淡了许多,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少有的审视。

    殷繁既叫他一声干爹,他便得担起一个当爹的责任,宁枧岁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这没错,但那并不代表她可以拿他儿子的一片真心当玩意。

    “怎么想?”

    赵辛词问起这个,宁枧岁还真的认真想了想,身子靠进椅背里,微微抬头望着雪夜下显得有些模糊的一片黑暗。

    “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求来世同船渡,惟愿此生共白头或者是生同衾,死同穴?……大人想听哪个?”

    赵辛词被她这么一闹,也严肃不起来了,笑着给了她一巴掌,骂道:“死丫头!”

    后知后觉出来自己方才的话有多蠢,宁枧岁也忍不住低头笑了,笑着笑着眼中便充满了柔情。

    “大人,我是真心的。”

    真心欢喜他,真心想同他好一辈子,真心想与他共白头。

    在熟悉的人面前,她这人是薄情惯了的,那些山盟海誓的话便显得有些不真切,反倒是平平无奇的一句“我是真心的”却让赵辛词放下了心。

    “那便好。”

    约莫子时的时候,小流儿已经玩累了,心满意足地回屋睡觉去了,赵辛词看着坐得四平八稳的人,戏谑地笑道。

    “怎么,还不准备走呢?”

    “再等等。”

    宁枧岁端了杯烫热的清酒慢慢地酌,眉眼温婉得不像话,她又说了一声。

    “再等等。”

    至于等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赵辛词轻笑一声,重新坐回躺椅中,陪她一起等。

    “丫头,长安那孩子太苦了,你若是愿意,便多疼疼他。”

    宁枧岁笑,“应该的。”

    “砰!砰!”

    “哒!哒!……”

    在除夕夜第一波烟花相继绽开的时候,巷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宁枧岁耳力好,瞬间便捕捉到了那掩盖在爆竹声下的动静,眼中顿时染上了一抹惊喜。

    “天青,去开门!”

    一旁玩烟火棒玩的正起劲的天青乍听到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习惯性地反应了片刻。

    “啊?”

    守在一旁的天音则迅速从自家殿下的话中捕捉到了些许微妙的情绪,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伸手将木门打开。

    “……”

    天音沉默着让开门,男子穿着玄色的大氅,一身风雪,举着手准备敲门的模样便映入院中之人的眼中。

    “砰!砰!……”

    那一刻,万千烟火在雪夜中绽开了绚丽的色彩,就像是开在了宁枧岁的心上。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少不更事

    今年的雪比往年的大,殷繁他们连夜赶路才赶在除夕夜回到离都,他本来是想进宫的,但想到自己满面疲惫,一身风雪的模样,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来了青衣巷,倒不想,她也在。

    “长安,别傻站在那儿了,快进来!”

    儿子回来,最高兴的莫过于赵辛词了,他一边招呼人进门,一边往厨房跑,想要给自己儿子热两个菜,年夜饭总得吃的。

    “干爹,不必忙活了,我不饿。”

    殷繁的声音有点哑,烟花的声音盖住了他的,没能阻止忙前忙后的老人。

    宁枧岁一直看着他坐在自己身边,目光肆无忌惮地从上看到下,感觉他好像又瘦了。

    “殿下这般看着臣做什么?”

    旁边人的视线如狼似虎,看得殷繁有些想笑。

    他赶了三天四夜的路,原本打算一回来便沐浴更衣的,但被这么一看,这么一坐,忽然就什么都不想做了。

    “怎么?不给看?”

    宁枧岁反问的毫无心理障碍,殷繁淡淡地笑了笑,没有答话。

    雪还下着,夜空中漂亮的烟花将黑暗铺出一片五彩斑斓的温暖。宁枧岁没想到自己真的等到了,现在看到少年嘴角那抹淡淡的笑,忽然想到,她等了一晚上也许就是为了等这个笑。

    殷繁一只手虚握着放在桌上,宁枧岁盯着看了会儿,终于是没忍住伸了手,悄么声地探过去在手背上轻轻勾了下,在没得到任何抗拒的反应下,大着胆子握了上去。

    终于是,如愿以偿了。

    “啧,真凉。”

    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就是了。

    殷繁的手很好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无论拿个什么东西都能招着宁枧岁多看两眼,和他的人一样,勾人而不自知。

    “北边如何?今年冬天雪大,来年北戎部的春犯肯定少不了,南营不能在这个时候出问题。”

    她将那只冰冷的手捧到面前,轻轻舒开每一根手指,果然看到掌心中那几道深深的血痕,不由皱起了眉头。

    那是缰绳勒出来的痕迹,殷繁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她却捧着一阵心疼。

    “殿下不必忧心,有陆将军守着,南营出不大事。”

    殷繁淡声道,手心传来一阵痒意,竟是女子在轻抚他的伤口,小心翼翼地碰着,生怕让他疼着。

    闻言,宁枧岁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收进大氅中,置在自己膝头。

    “正是因为守在那儿的是陆元朗我才担心。而今南营十万士兵,近一半的人是当年齐恩侯的旧部,他们若是想闹出什么动静简直易如反掌。

    陆元朗曾跟随齐恩侯南征北战,威信有余能力不足,他又是个豆腐性子,真闹起来,不见得能镇得住那帮人。”

    殷繁被她攥着一只手,认真地听她说话,他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倒不想她能说出这番分析。

    在他面前,宁枧岁有意炫耀自己,说出来的话不再含糊其辞,一字一句都往要害上说,说出来还不算,她还能说出解决之法。

    “南营这些年被养得娇气了不少,不止脾气大,稍微磕着碰着都得断胳膊断腿,弱!”

    殷繁点头,上次刺杀之时便看出来了。

    “南营三十六骑按世家门第编排,打二十骑以后便是普通平民。你看,无论是朝堂还是军营,世家都压寒门一头,而齐恩侯的那些旧部大多人拥护的不是齐恩侯本人,而是幽州乔家,若是在军营中实行改制,将寒门和世家抬平到一样的地位,此事不就迎刃而解了?”

    说到底还是世家与寒门的矛盾,朝堂和军营中都有这种矛盾,但在军营中就好解决多了。

    殷繁恍然大悟,这段时间令他头疼不已的问题终于是有了一个准确的答案。他目光复杂地看向身旁的人,这般聪慧的头脑,说一句说一句足智多谋也不为过吧?

    “殿下睿智,臣惭愧。”

    宁枧岁挑眉,示意他继续夸。

    “臣总觉得,殿下若为男儿身,我大离何患无昌盛之日。”

    这就有点大逆不道的意思了。

    但殷繁会怕这个吗?自然不会!宁枧岁也不会,但这并不妨碍她借这个调戏一下他。

    闻言,宁枧岁敛眉低笑了两声,大氅下的手在少年被捂得半温的掌心中勾了勾,身子则缓缓靠过去,几乎靠在了身旁之人的怀里,侧首低语。

    “殷繁,我总觉得你此次回来,大方了不少啊?这种话都敢说,怎么,赵大人没教过你什么叫祸从口出吗?”

    这时,一阵冷风吹进了亭子中,吹得殷繁清醒了不少,这才后知后觉那话确实是不应该说,但既然都说出去了,再收回就是让人看笑话了。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抬手揽着女子的腰身往怀里带了带,这会儿是真的靠进去了。

    他学着她的语气侧首在她耳边低语。

    “怎么,殿下不喜欢听?……臣大方点,殿下不喜欢吗?”

    这他娘的,谁遭得住啊!

    探过男子的肩头,宁枧岁看到不远处的天音挎着天青的脖子急急地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们这边,天青手里的烟火棒在雪夜中划出一道漂亮的痕迹。

    殷繁学会调戏女子了怎么办?出了一趟远门回来说话大方了不少,还主动抱她,他不会是被下了什么降头吧?还是说他在外边遇到了什么人……

    宁枧岁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旁边便传来两声重重的咳嗽。

    “咳咳!死丫头赶紧起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得!这是认定了是她主动抱上去的。

    “大人,我冤枉啊!”

    宁枧岁从殷繁怀里出来,起身去接赵辛词手里的汤碟,顺便抱怨一句。

    熟料赵辛词冷笑一声,“冤着谁都冤不着你!你什么德行咱家还不知道?想当年……”

    “好!好!好!我不冤,不冤!我色胆包天行了吧?”

    宁枧岁连忙打住,快别想当年了!她老底儿都快兜不住了!

    她这儿兀自尴尬着,殷繁那儿却当做没看见,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干爹,想当年怎么了?”

    “唉这……”

    “想当年啊,咱们公主殿下第一次见到少侯爷的时候,就惊为天人,什么也不管了,抱上去就啃,吓得少侯爷三个月没敢再进宫!哈哈哈!……”

    赵辛词说起以前的事总是笑得开怀,那是最好的岁月。

    “咱们公主殿下打小就是个色胚,见着美人就不挪窝,当年元家的那孩子在花满楼一掷千金得了个诨名,也有她的一半功劳呢!

    当初她扬言要把人花魁带回宫里做面首,少侯爷这才出此下策,逼得那花魁自报家门,最后连牌子都撤了。”

    当然,说起某殿下的丑事时,也笑得很开怀。

    另一边,宁枧岁已经尴尬地不行了,盛了汤递给殷繁的时候,不期然收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手一抖差点把汤给洒了!

    老脸是真的没地儿搁了啊!

    “呵呵!少不更事,少不更事……”

    殷繁看着她尴尬的模样,觉得很有趣,那是她最潇洒肆意的时候,是没有他参与的时候。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殷繁喝了一盅排骨汤,又吃了点菜便搁了筷子。

    对此,赵辛词已经见怪不怪了。

    宁枧岁虽然看着糟心,但也知道他们身子特殊,吃多了会难受的。

    不吃饭,那喝酒总行了吧!

    之后赵辛词便看着某不良殿下连哄带骗地给他那一向滴酒不沾的干儿子灌了好几杯温酒,直把人灌趴在桌上才罢手。

    “你这……死丫头一肚子坏水!”

    赵辛词笑骂一句,眉眼间却全是笑意。

    宁枧岁歪在椅子里,看着趴在桌上半醉半醒、毫不设防的某千岁大人,边看边笑,手里的酒都晃洒了。

    “不妨事,这酒不伤胃,今个儿除夕,得高兴。”

    殷繁喝醉了挺好玩的,趴在桌上要醉不醉地抬眸看人,眼里一片水润,里面映着翻飞的雪花,以及身旁之人的笑颜。

    他看着宁枧岁,宁枧岁也垂眸看他,二人像傻子一样对视了一会儿,还是宁枧岁败下阵来,笑着抬手去碰他的眼睛。

    “唉,别一直睁着,眨眨眼。”

    然后……殷繁真的眨了眨眼睛。

    这可……

    “啧!还挺听话。”

    从没见过自家干儿醉酒模样的赵辛词窝在大躺椅里嗤嗤地笑,满满地都是恶趣味。

    因着醉了酒,殷繁枕着手臂趴在桌上,趴了一会儿手臂麻了,便趴不住了,自己换了一条手臂又重新趴好。

    依旧是那个姿势,下巴抵在手臂外侧,歪头看着宁枧岁,露出侧脸柔和的线条,醉意朦胧的一双眼睛中只有一个人。

    “殿下……”

    宁枧岁在给他揉麻了的手臂,忽然听到他叫自己,手里动作没停地抬眼看过去。

    “嗯?殿下怎么了?”

    人的恶趣味在逗醉酒的人说话这件事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殿下……心眼多。”

    “噗!”

    赵辛词在一边不厚道地笑了,哎呦儿子,你可算说出了你干爹二十多年来的心声!

    宁枧岁却不以为意,垂头看着他朦胧的双眼,知道他这是困了。

    她柔声问道。

    “除了这个,还有吗?”

    “殿下……聪慧善良,若为男儿身,定是一代明君……”

    得!还琢磨这事呢!

    他喝醉了酒,声音又哑又软,说着说着便没了音,睡着了。

    醉人醉语是当不得真的。

    宁枧岁看着他睡得安详,心中这般想着,抬指在他眉心间点了一下。

    这话要让乔润修那厮来说,必定是“心机似海,善恶凭心,聪慧到了极致的一个疯子!长乐,你这疯子得亏生是生了个女儿身,不然别说是大离千年基业,便是这整个天下都得给你霍霍没了!你自己说,是也不是?”

    宁枧岁笑了笑,心道:是。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啊!是殷繁看错了。

    “真是个傻的。”

    赵辛词不乐意了,抬脚踹过去,道:“你才傻,咱家儿子聪明着呢!”

    这一脚踹散了莫名有些沉重的气氛,赵辛词站起身开始赶人。

    “唉!这会儿宫中早就下钥了,你拿着长安的牌子走。”

    宁枧岁垂头专注地看着桌上的人,没答话。

    “你这丫头做什么灌他酒,这会儿睡过去了,一个时辰以后肯定起夜,太折腾。”

    宁枧岁将视线转到赵辛词身上,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笑了笑道。

    “不折腾,人我带回去。”

    “……”

    闻言,赵辛词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自个儿拎了酒壶慢悠悠地往屋子的方向晃荡去。

    “丫头,长安说你心眼多,委实谦虚了。”

    这算是答应了。

    宁枧岁松了一口气,垂下的眸中藏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是了,她心眼多,她谁都算计,可那又怎么样?

    雪渐渐停了,烟花却依旧绽放,宁枧岁在绚丽中抬头,看到了属于盛世的繁华。

    这虚假繁华之下的盛世长安,还能维持多久呢?

    ——同仁堂

    一位衣衫单薄的男子缩着身子站在门前,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模样,面容隐在雪夜中看不太真切。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敲门,但犹豫再三却又放了下去,没过一会儿,咬了咬牙,又抬起手,却仍旧是没敲下去,就在他准备收回手离开时,门开了。

    “云……云公子?”

    来开门的是同仁堂的掌柜,他看着门外举着手面容僵硬的男子,先是愣了愣,然后便自然地扬起了亲切的笑容。

    “云公子可是来迟了,东家一直等着您呢。”

    云胡笑得尴尬,心头却是一片热乎,红着眼眶走了进去,将风雪挡在门外。

    刘掌柜引着他穿过充满中药味的大堂来到后院。

    回廊飞檐下,一身藏青色狐裘披风的少年正和两个小伙计围着火炉有说有笑,正是同仁堂的东家,南狄。

    南狄看到一身风雪的云胡,同样愣了愣神,随即便笑开了,起身边向这边走过来,边伸手解自己的披风。

    “云兄,可是来迟了。”

    和刘掌柜如出一辙的说法,仿佛是他云胡真的是赴宴来迟的贵客,其实他们都知道,他是来乞讨的。

    误入异世的一个人,在这阖家团圆的雪夜,捧着一颗自尊心,讨一顿年夜饭。

    只不过幸运的是,谁也没有拆穿他,就连那两个小伙计也没有。

    “嗯。”

    云胡垂着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僵着身体任由比自己矮半头的少年将温暖的狐裘披风披在自己身上。

    他想,这披风可太暖了。

    南狄用自己的衣服将浑身冰冷的人裹了个严实,确定不会冻着哪儿了,才眉开眼笑地对一旁的赵掌柜说道。

    “赵叔!开饭!”

    “是,东家!”

    赵掌柜乐呵呵地去后厨端菜去了。

    两个小伙计拉着云胡坐下,七嘴八舌地问他的伤势如何,来年是否准备参加科考,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善意的笑容,绝口不提他们已经吃过年夜饭的事。

    太暖了,真的太暖了。

    云胡这段时间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从同仁堂离开后他在乞丐堆待过几天,最后被打了出来,只能又回到了这里。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他只是在求婚的路上摔了一跤,一觉醒来便来到了这个地方,无家可归不说,还落了一身伤。

    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在校博士生,活了小三十年一直坚信马克思唯物主义,从来不拜神不求佛,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呢?

    穿越?他女朋友还在江桥上等着他去求婚呢,老天爷跟他玩这个?

    脑海中错乱的记忆,完全陌生的世界,以及无家可归的迷茫都令他濒临崩溃。

    可是饥寒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他想,他得活下去。

    南狄看着云胡埋头吃饭的模样,想到了这人身上那本被翻到卷边的《策论》以及被保存的极好的一篇《治军论》,眼里的笑意不禁越来越深。

    来年科考,他得送师姐一个状元郎。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路痴乔茫

    ——湘南珑城

    煊王府的地牢中,一个人被绑在椅子上,他身上的衣服完好,看起来没受什么伤。

    有人推开木门走了进来,来人穿一身暗红色圆领金线滚边长袍,头戴亲王玉冠,正是宁沉庭。

    牢房里有些暗,宁沉庭进来后眯着眼微微适应了一会儿才坐在男子对面,开始问话。

    “阁下夜探我煊王府,是想寻人还是寻物?若是不嫌弃,本王愿相助一二。”

    宁沉庭面沉似水,目光落在男子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脸上,眸色微动,里面杀气顿显。

    男子被绑在这儿一晚上了,自然知道宁沉庭拿了自己身上的东西干什么去了,也知道他是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才来问自己的。

    男子似乎是笑了一下,薄薄的衣衫下那强壮的胸肌微微颤了颤,他的声音有些哑,教人听着不舒服。

    “王爷说笑了,在下只是恰巧路过贵府,不慎误入罢了,王爷也是明白人,为何非得这般逼迫在下呢?”

    恰巧误入?误入到他书房吗?

    昨夜除夕夜,他晚上照旧失眠,从卧房出来后便去了书房,结果一推开门便看到了这个人在里面乱翻,顿时怒从中来,叫了影卫便将他拿下押在了这里。

    搜身的时候搜出了一块一指见长一寸见宽的铁牌子,上面刻着几个奇怪的文字,他查了一夜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宁沉庭将那块牌子扔在男子脚边,冷声问道。

    “少跟本王装糊涂!这是何物?上面写了什么?你来本王府上有何目的?”

    对面的男子隔着那张青面獠牙面具看着宁沉庭面上升起来的怒意,眼中划过一抹深意。

    “比起这些,在下以为王爷更想知道的是在下的样貌呢。”

    闻言,宁沉庭冷笑一声,他确实想看他的脸,但昨夜搜身的时候,几个影卫轮番上阵都没能将那张面具从男子脸上卸下来,邪门的很。

    “怎么?阁下舍得给本王看?”

    倒不想男子立即搭话,“舍得啊!不过王爷得答应在下,看过在下样貌之后,便不可再问在下任何问题。”

    他像是浑然不觉自己身处牢狱,随时都有可能身首异处,竟还有心情同这牢狱的主人谈条件。

    “好。”

    宁沉庭根本没拿男子的话当回事,一拂衣袖起身,缓缓向对面踱去,他身旁的随从想阻止,却被他一手拦下。

    男子看着他一步步地向自己走来,眸光微动,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选这个。

    先碰到他身体的不是手,而而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刀尖正对着心脏的位置。

    他心想,真谨慎啊。

    “耳后往上三寸有一个暗扣,打开了再取。”

    宁沉庭冷着一张俊脸,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按照男子说的方法去取面具。

    面具从脸上脱落的那一刻,宁沉庭手里的匕首也随之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王爷!可是有何……”

    “别过来!”

    “王爷……”

    宁沉庭背对着焦急的随从,挺拔的身形将坐在椅子上的人挡的严严实实,他声音沉稳,听不出一点情绪。

    “惊澜,出去。”

    听到主子叫自己的本名,惊澜虽心下担心,但还是不情不愿地退出地牢,并且顺手合上门。

    “惊澜?花满楼的花魁头牌兼老板。呵呵!王爷有福气!”

    男子偏头吐掉嘴里含着的变声珠,声音恢复低沉悦耳。

    他挑了半边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宁沉庭,脸上从左边眉骨到鼻梁的一道伤疤让那张本该俊美儒雅的面容,带上了几分狰狞可怖。

    “乔二叔……”

    宁沉庭后撤一步,撩起衣摆便跪,声音不自觉地打着颤。

    乔茫看着他玉冠上繁琐的花纹,面上带着三分慈爱,轻叹一口气。

    “傻,你倒是不怕我是旁人伪装的。”

    宁沉庭就着跪着的动作去给乔茫解身上的桎梏,闻言沉默地摇摇头。如果是旁人伪装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么多年了,乔家所有人的模样他都记得,记得清清楚楚,一刻都不曾忘记。

    那是他们皇室的罪业。

    乔茫动了动发麻的手臂,看着跪得板正的人笑道:“怎么?给你乔二叔守灵呢?”

    尽管知道这人嘴里向来都是百无禁忌,宁沉庭还是被“守灵”这个词刺到了,连忙站了起来,不敢跪着了。他听不得这个。

    乔茫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甚是欣慰,想当年还只到自己腰间的小兔崽子现在也是镇守一方的藩王了,挺好。

    “乔二叔,你……”

    “嘘!”

    乔茫伸出一根手指挡在他唇前,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芒。

    “咱说好的,不问。”

    宁沉庭哑言,倒是真的没再追问,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好要问什么。

    过去的十年就像是一块腐肉一样长在了他们每个人的心上,碰一下就会散发出恶臭的味道,连自己都受不了,更遑论给旁人触碰呢。

    乔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晚舟,送你乔二叔出城呗。”

    “……”

    宁沉庭忽然间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自己府中了,一时又是无奈又是生气,说好。

    当年宁沉庭来湘南就藩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珑城的地形布局大肆改动了一番,加了些奇门遁甲的东西进去,城里的人走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但外人入城就会有些犯迷糊,尤其是像乔茫这样方向感极差的人。

    宁沉庭猜的没错,乔茫就是迷路了,昨夜他跟人谈完事出来,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兜圈子,而跟他谈事的那人早就走了。

    找不到方向,他也不敢乱用轻功,他怕给自己飞没了。他又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了煊王府的匾额,一时鬼迷心窍就悄悄进去了。

    他不该进去的。

    但可能是因为昨夜是除夕夜,也可能是路过的那些屋舍里的欢声笑语太动听了,他一时蒙了心,想要看一看他熟悉的人。

    乔茫是个路痴,他出门身边总要有人跟着,是名副其实的贵公子,在战场上时,他兄长乔铮得一眼一眼地盯着,就怕自家不认路的弟弟杀红了眼跑到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去被敌人暗害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逛个街都能把自己丢了的人,竟是在兄长幼弟和侄子们生命垂危之际,藏着害怕和悲伤,跌跌撞撞地、一步一个血印把他们从苍龙山带回了幽州。

    出了珑城,乔茫看到了自己拴在树桩上的马,于是转头朝宁沉庭挥了挥手。

    “晚舟,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他脸上的面具换成了一张薄薄的银色面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宁沉庭看着他翻身上马,忽然想到了他脸上的那道伤疤,那种伤,好像只有刀剑才能留下,还得是非常沉重的那种大刀重剑。

    苍龙山匪患,皇帝截杀……

    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虎头扳指

    离开了珑城北上,一路上看到的都是衣不蔽体,抱着孩子跪在路边乞讨百姓,他骑在马上走,那些人目送着他来,目送着他走。

    他把自己花钱买来的马送给了一对拥有七个儿女的夫妇,冬天很快就能过去了,他们靠着那一匹马也许能活下来。

    没有了马,乔茫便用轻功来行路,飞檐走壁好不肆意。他知道身后有人跟着他,但他不在乎这个。

    怎么说呢,还挺有趣。

    有人说西厂不过是掌管了区区八千缇骑,这和南营十万精兵比起来甚是微不足道,怎会有能力与世家抗衡?

    可是却很少有人知道这站在阳光下的八千缇骑之下,还有很多人的名字不为人知。对于这些隐藏在暗处的人来说,有的人或许知道自己有一个主子,但可能他们一生都没有见过这个人,有的人也许见过那个主子,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这些人有自己的名字,生活在大离的每一个州郡,每一个角落,但他们也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获安使。

    恢恢六合间,四海一指宽。

    天网布纮纲,投足不获安。

    松柏隆冬悴,然后知岁寒。

    不涉太行险,谁知斯路难。

    世人多苦,繁华之下掩藏着的是无数黎明百姓惴惴不安的心,他们需要一种力量来支撑他们的一生。

    这是从赵辛词干爹那一任西厂主事就在做的事,直到今天,大离已经拥有了一批规模庞大的获安使。

    大离百姓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走多远,都有获安使千里相护。

    约莫傍晚的时候,乔茫到了离都八城的地界,云城。

    他找了一家客栈休息,身后一直跟着的那名获安使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苦笑了一声,他们乔家,还能藏多久啊。

    离都八城是大离最富庶的地方,也是世家云集之地,朱门林立。

    即使是被雪冲淡了三分奢靡之意,但一眼望过去还是能看到街上灯火通明,秦楼楚馆宾客如云,宛若仙境。

    乔茫站在二楼,面无表情地关上窗户,将外面的喧闹声隔绝在木窗之外。

    他点了一壶茶,便安心坐在房间内等人。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房门被人敲响,他放下茶盏起身去开门。

    “周某见过二爷。”

    来人一身锦衣,身材魁梧,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模样,一张周正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姿态不卑不亢。

    “二爷不敢当,周家主折煞乔二了。”

    周锦风笑了笑,没有再搭这话,不过再开口还是一口一个二爷,恭敬非常。

    他叫一声二爷,还不知道是谁折煞谁呢。

    “我云城周家小门小户,有幸入得二爷青眼,周某一生碌碌无为才得以做一点力所能及之事,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乔茫将人让在桌前,信手倒了两杯热茶,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茶水,桌上的烛火晃散了他的神色,明暗相交,看不真切。

    周锦风是个商人,做的是皮货生意,常年走南闯北认识不少人,手里有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

    两年前乔茫在东夷国不小心遭人算计,被正好路过的周锦风捡了半条命回来,此后便一直保持着联系,他知道乔茫的身份,但却鲜少与他见面。

    “周家主之前说的东西,乔二带来了。”

    乔茫从怀里拿出一个铜制的虎头扳指递给周锦风,脸上的银色面具微微泛着寒光。

    周锦风双手接过那物件,借着烛台的火光细细观摩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面前的男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虎头扳指是乔茫从宁沉庭的书房翻出来的,什么走错了道,他就是专门去找东西的。

    “怎么?不是吗?”

    乔茫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漫不经心的问道。

    闻言,周锦风叹了口气,道:“是,这虎头扳指正是小人之前在东夷国见到的那一枚,二爷您……是在何处寻到的?”

    不管是在何处寻到的,这都不仅仅是一枚扳指的事。

    虎头扳指,东夷贵族特有的配饰,每一枚都是由东夷王亲手赐给最信任的手下,据他所知,东夷贵族中有资格获得这种虎头扳指的人不到十位,倒不想在大离居然会有一枚。

    宁沉庭,煊王殿下,虎头扳指,勾结外族……乔茫捏着那枚扳指的手因用力而微微泛着白,眼中闪过一抹阴沉。

    宁晚舟,出息了!

    “煊王府。”

    此三字一出,周锦风手里的茶盏顿时碎了一地,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尤为突兀。

    “二,二爷……”

    乔茫一抬手掐断了他哆哆嗦嗦的声音,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

    “无论此事真假几何,乔二同家主都不好再上手,还烦请家主想办法把这消息传到西厂耳中。”

    “是。”

    最初的心惊过后,周锦风也冷静了下来,看着那枚虎头扳指的目光也平静了不少。

    乔二爷说的不错,无论煊王是否与外族勾结,这都不是他们一介草民能够管得了的事,西厂手眼通天,获安使遍行天下,既然连西厂都没有任何动静,那就说明此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或许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想当年的齐恩侯府不也是因勾结外族被满门抄斩的吗?其中真相如何谁又知道呢?谁人又想知道?

    乔茫是当夜离开云城的。

    云城再往前便是离都了,周锦风试探着问他,是否想回去看看,长乐殿下回京也有半年了,若是见着他,定会高兴的。

    乔茫笑着摇摇头,说不想。

    说不想是假的,他做梦都想着回离都,回齐恩侯府,可是他现在还不能回去。

    不过既然长乐回来了,那他们回家的日子也不会很远了。

    ——长乐宫

    离都的冬天不短,过完年后还得冷一个月左右,这会儿身上的大氅还不好脱,但宁枧岁身为一个习武之人,每天被裹得跟个茧子一样,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宁枧岁趴在窗前往外看,抬手松了松大氅的系带,院里清扫落雪的天青看到了,不赞同地皱起眉头。

    “殿下,您的风寒好不容易好了,您怎么又……”

    宁枧岁无奈地听着自己的大宫女数落自己,是一个音儿都不敢出,谁叫她自己理亏呢。

    前几日都是晴天,艳阳高照的,这会儿却又阴沉了下来,宁枧岁觉得自己啊,就像是这天,没嘚瑟了几天,就又被狠狠得敲了一闷棍,好不长久。

    “天青啊,你帮本宫算算,殷繁多久没来咱殿里了?”

    听到这话,大宫女天青不厚道地笑了。该!

    “嗯……天青算算啊,少说也有十来天了吧?方才皇后娘娘宫里的小福子还同天青说呢,过两日便是上元节,说殿下若是出去看花灯,问可不可以帮他带一封信给家中弟妹。”

    十来天了?这是真能躲啊!

    宁枧岁叹了口气,第七十八次仔仔细细地将除夕那晚的事回忆了一遍,再次确认自己除了帮他沐浴,伺候他起了两次夜以外没有再做任何事啊?

    他都醉成那样了,自己都没趁机占便宜,连啃都没啃一口!她多正人君子啊,他有什么好躲的呢!

    想不通,想不通啊!

他朝若是同淋雪

    除夕过后,宁枧岁就病了一场,可能真的是身子差了,一点小小的风寒就折腾了这么多天,丢人啊!

    “天青,去备马车。”

    “殿下要去哪儿?”

    天青明知故问道。

    宁枧岁抬头看了看已经开始落雪的天空,叹了一口气道:“西厂。”

    既然山不来就我,那我便就山去!总不能一直这么不见面吧。

    宫里的马车停在西厂门口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雪中夹杂着细碎的晶莹,看样子,长宁七年的春天就要到了。

    其实要说躲,还真犯不上。

    这段时间西厂确实是忙,缇骑选拔已经开始了,每一轮都得殷繁亲自把关,北戎部在边关蠢蠢欲动,单除夕后的这几日,南营已经与其打了两场了,虽说规模并不大,但谁也不敢松懈。

    殷繁正在书房里写明日早朝要用的奏折,忽然有缇骑敲门说,贞玉长公主殿下求见。

    乍一听“贞玉”这个封号,殷繁还没有反应过来是谁,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的狼毫已经不知道悬了多久了,手下的奏折上洇开了一块黑,好好地一封奏折就这么被毁了。

    “知道了,你请殿下……算了,还是咱家亲自去吧。”

    殷繁叹了口气,起身走出书房。

    他穿了一件略薄的披风走到飞檐下,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院中与雪景融为一体的女子。

    她眉眼温婉地对他笑,看起来完全是一个尊贵优雅,娴美雅致的大家闺秀。

    但此刻殷繁回想起的却是那夜这人手臂揽过他腰身的力度,脸上不由一热,大家闺秀可不会那么搂人,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殷千岁这是亲自来迎本宫吗?本宫真是受宠若惊呐。”

    宁枧岁一身狐裘披风胜雪三分白,一抬手便将头上的兜帽推到了脑后,露出了一张毫无攻击性的温婉面庞,三千墨发在脑后随意一拢,斜斜插了一支玉簪。

    “既是受宠若惊,殿下还站在院中做什么?”

    殷繁的语气淡淡的,阴柔的嗓音刻意压低,却令人听出了几分嗔怪之意。

    宁枧岁身后的天青听到自家主子低低地笑了一声,心下便知道这是主子作妖的前奏,脚下自觉地往后撤了一步,又撤了一步。

    果然,天青刚撤退到安全距离,站在前面的宁枧岁便挺直了腰身,缓缓张开了双臂。

    “唉,本宫腿脚不利,还得劳烦千岁……”

    宁枧岁看着屋檐下的人笑得开怀,她内力不差,自然能够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本宫就是恃宠而骄怎么了?都睁大眼睛给本宫瞧好了,你们厂公是本宫的人!

    隐在暗处的缇骑目瞪口呆地看着笑颜如花的女子不要命地调戏他们冷血无情的厂公,吓得差点掉在了地上,幸好被身旁的同伴拉住了。

    “老……老杨,你说这长公主殿下也太大胆了吧……”

    被叫做老杨的男子面无表情地伸手捂住他的嘴,“闭嘴!”

    “不是!……她居然敢调戏咱们厂公?上一个这么干的,无论男女都在下边了,你说厂公会不会……”

    老杨忍无可忍,直接点了定身穴再点哑穴,那絮絮叨叨的缇骑只能瞪着眼睛抗议,老杨你不是人!

    被他控诉的老杨正眯着眼细细打量着站在雪中的女子,不料对方忽然抬眼看过来,就在那一刻,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做出了戒备的姿势,手都摸到了刀柄。

    等他反应过来后,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不过是一个眼神而已,自己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殷繁并没有让宁枧岁等太久,在她的手背被落雪完全打湿之前,他将其握在了掌心中。

    “下这么大雪,过来做甚?”

    雪落在了他的肩头、发顶、眉眼间,很快便将那墨发沾了一片久远的白,宁枧岁微微眯着眼看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很轻地笑了下,眼底有着温柔。

    殷繁将人拦腰抱了起来,向书房的方向走去,脚下的步子虽慢却极其稳健。

    宁枧岁搂着他的肩背,将头上的残雪蹭在他肩上,语意眷恋。

    “想你了,便来了。你又不来看我,我便只能自己跑来了。”

    她倒是会倒打一耙。

    殷繁无奈,她长他六岁,那些所谓的礼法纲常自是用不着他来教导,但她总是这样胡闹,叫他没有一点办法。

    “臣为何不去长乐宫,殿下心中没数吗?”

    殷繁踢开书房的门抱着人走进去,后又用脚将门勾上,全程没用上天青这个卑微的小宫女。

    天青站在紧闭的房门前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她到底为什么要跟着来?是嫌自己不够碍眼吗?

    这时,一个年轻的缇骑走了过来,颇为尴尬地对她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还请天青姑姑这边走。”

    天青面无表情地跟着走了。

    暗处,老杨伸手解了同伴的穴道,那位仁兄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坏了。

    好半晌,他才憋出了一句话。

    “老杨,你说……咱们西厂是不是快要有夫人了?”

    闻言老杨冷笑一声,一巴掌呼在人脑袋上。

    “看清楚了,那位是可是当朝长公主殿下,你拿脚指头想想,可能吗?”

    男子果真想了想,“啧”了一声,说:“不可能。”

    人好么泱泱的的长公主殿下,能好好招驸马,干嘛来他们这鬼地方做什么厂公夫人啊!

    “不可能就对了,那位可不是空有其表的废物花瓶,厉害着呢。你小子日后少乱说话!”

    老杨倚在房梁上,低声训斥着身旁的同伴,目光去落在了书房的位置,心下暗自叹了口气。

    厂公夫人?那是什么名号啊?若是真心欢喜,那便是侮辱人了。想必用不着旁人说什么,厂公自己也舍不得吧?

    不合适是真不合适,但欣慰也是真欣慰,厂公能遇到一个合心合意的人不容易的,他们这些做属下的,能做的也只有默默祈福了。

    屋内,宁枧岁乖巧地坐在窗边的软塌上,任由殷繁解了她的大氅,拿了布巾给她擦身上的雪。

    “怎么?觉得我孟浪?不知廉耻?”

    宁枧岁闭着眼睛轻笑,“你若是觉得我的规矩不好,大可给我送两个教养嬷嬷,反正又不是没送过。”

    提起这事,殷繁先尴尬了,他当初也不是……

    “臣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殿下身为女子,还是……矜持些的好。”

    他斟酌着用词,手里的布巾握得紧了几分。

    在他这儿,永远给她留着一条退路,所以他不希望她自己把后路给堵死。

    殷繁的书房很大,摆设也精致,屏风桌案样样不少,三个红木的大书架上全是卷宗,宁枧岁看着就头晕。

    安置好她,殷繁重新回到桌案后坐下,将那写坏了的折子扔在一边,拿了一份新的重新写。

    “臣殷繁启,春闱诸事臣已吩咐礼部着手准备,各州各郡的学子不日将陆续至京,届时红山诗会云集天下杰出士子,臣会派人前去查观,为我大离挑选可用之才……”

长安

    殷繁边写,边想着到时候红山诗会该派谁去参加。

    就在这时,一旁却传来了某殿下的声音。

    “长安?”

    “……”

    这一声实是猝不及防,殷繁执笔的手不可遏制地抖了抖,一大滴浓墨从笔尖滴落,新写的奏折顷刻间又毁了。

    真的是,太要命了。

    殷繁面不改色地弃了这份,又重新拿了一份空白的过来,只这次不忙着写。

    “殿下唤臣何事?”

    宁枧岁抱着膝盖坐在软榻上,手撑着下巴看他,眉眼含笑。

    “无事,就想唤你一声。”

    名字不过是一个称号而已,到了这人嘴里却被玩出了各种花样。

    一封普普通通的奏折,殷繁写了三次才写好,可算是一波三折。

    宁枧岁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软塌,走到书案后挨着他的腿坐在地上。

    “殿下……”

    殷繁拧着眉看她,伸手想要将她扶起来,宁枧岁却一把将他的手抓住,没皮没脸地冲着他笑。

    “无事,我垫着软垫呢。”

    闻言,殷繁拧着的眉头这才解开,转回身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手却没有抽回去。

    他心甘情愿地纵着、宠着的人,却从来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书房里静的很,只能听得到书页翻动的声音。宁枧岁贴着殷繁的左腿坐在地上,伸手从书案上拣了一份奏折来看,正是那份有关科考的。

    “长安,你说今年科考主考官会是哪位大人?”

    以前都是白老太傅,今年老太傅身体抱恙,应该是不能够胜此重任,所以势必要换人,但是换谁来呢?

    “若是臣所料不差,应该是丞相元祈。”

    宁枧岁心下一咯噔,果然如此。

    “会试主考官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胜任的,在朝中声名威望皆能够同白老太傅相比的,只有丞相。”

    殷繁说的是事实,礼部的人已经向皇上递了折子欲请元相出任主考官,这事十有八九是差不多了。

    怪不得之前那么安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宁枧岁将头靠在殷繁膝盖上,眯着眼睛细细地想了一会儿,道。

    “长安,你来做这个主考官不行吗?”

    “不行。”

    殷繁立即否决,垂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让一个太监去监考天下士子,那还不得被人耻笑死?也亏的她想得出来。

    太监怎么了?

    宁枧岁不高兴地撇撇嘴,倒是没再坚持,低头继续看那份奏折,忽然看到了几个字,眸中一亮。

    “长安,红山诗会之时,西厂要派人去?”

    “嗯,提前去探探底。”

    宁枧岁眼中有着万里星河,一闪一闪地看着他,笑道:“我帮你去探呗。”

    明白了,这是想出去野了。

    殷繁好整以暇地笑了一下,然后手盖着她的脸推开,无情地道:“想都别想。”

    “唉别呀!我就去看看,绝对不捣乱!说不定还能给你捡个状元回来呢!”

    宁枧岁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赵辛词那老头又跟他说自己的糗事了。

    十多年前她和乔润修也参加过一届红山诗会,三天下来,别说捡状元了,他们两人直接把人准状元郎灌醉,扔进了落砂湖里。

    后来准状元变成了真状元,不过从此以后再见了他二人都是绕着走的,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红山诗会代表着大离所有学子的最高学术水平,能在红山诗会上夺得魁首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当年的登科状元。

    “那事确实不能怨我们,你不知道那人有多欠!就那狗屁不通的诗都能夺魁首?乔守玉随口编的打油诗都比那好百倍!我是实在看不下去才出手的,灌酒的是乔守玉,扔人的也是他,我根本没做什么……”

    这话说的忒没底气,说到最后连宁枧岁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其实那会儿的时候朝堂已经开始僵化了。

    科举对于那些名门望族的子弟来说就是一道程序,所谓的天下学子聚集畅谈论道的红山诗会,也成为了世家少爷们醉生梦死的借口,宁枧岁他们就是看不惯这些人才想要出手教训一下的。

    这一点,殷繁自然知道,他知道她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去作弄旁人,也不会去拿旁人的前程开玩笑。

    “想去便去吧,带上天音,安全点。”

    但他忽然转了主意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她说捡个状元回来的时候,他忽然想起皇上似乎说过,会将今年的状元点给她做驸马。便让她自己去选一个合心合意的人。

    “臣会和红山诗会那边打招呼,殿下可全权参与诗会的比赛和魁首的定夺。”

    闻言,宁枧岁不禁有些惊讶,惊讶过后便是暖意遍生。

    “让我定?这么信我?”

    殷繁点头,轻声道:“信。”

    他将手盖在她的发顶,轻轻往下压了压,没让她看到自己眼里的情绪。

    宁枧岁被摸舒服了,眯着眼睛靠在他腿上,唇角带着笑意。

    “殿下。”

    气氛正好,殷繁却忽然出声道。

    “臣派出去的人传回了信,幽州一带,发现了少侯爷的踪迹,当年齐恩侯府之死,或许真的另有隐情。”

    ……

    ——慈宁宫

    “砰!”

    一个上好的青瓷茶盏碎在元祈脚边,里面滚烫的茶水沾湿了他的靴子和衣摆。

    “娘娘息怒。”

    今日皇帝把礼部呈上来的折子压了下去,说此事日后再议,很明显是不想让他当那个主考官,这是有意打压他们元氏一党呢。

    元如玉面色铁青,涂着丹蔻的十指抓在柔软的狐裘上。

    许是真的到了年纪了,这个冬天过去以后,很明显能看得出她老了,眼角的皱纹连最好的脂粉都遮不住,整个人总是处于一种即将暴走的状态,看起来特别不好。

    “皇帝,真是咱家的好儿子啊!”

    元如玉冷冷地笑着,表情隐晦不明。

    “兄长放心,今年的主考官一定是兄长,民心所向的事,他皇帝再压也改变不了。”

    宁沉钧是个吃里扒外的玩意,既然她养不熟,那便换一个来养,等兰时君肚子里的那个生下来,那他也没什么用了。

    “臣谢过太后娘娘。”

    元祈俯身行了一礼,掩下眸中的精光。

    “臣还有一事要同娘娘说,之前臣派往幽州查探的人带回了消息,那边果真有乔家人的踪迹,要不臣……”

    元如玉抬手打断他的话,指节在木制扶手上轻轻叩了几下,道。

    “不必,不过是几条丧家之犬,翻不什么花浪,兄长做好手里的事便好。今鸿今年若是再落榜,便是丢人了。”

    元祈垂头道,臣知晓。

    在科考之前是红山诗会,届时若鸿儿能够在诗会上夺得魁首,又何愁不能金榜题名?

    元祈走后,兰时君便来了。

    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腹部高高隆起,头上戴着素钗,脸上未施粉黛,看起来莫名让人觉得可怜。

    元如玉见她这模样,忙让杨嬷嬷看座看茶。

    “皇贵妃这么重的身子,便莫要专门跑一趟了,有什么事差身边的人来同哀家说一声便是,若是不小心磕着碰着哀家的乖孙,哀家可要哭死了。”

    元如玉这话掺了三分真心实意,毕竟她是真的期盼这个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地降世。

一念成魔

    兰时君拿帕子掩着唇角轻轻咳了两声,道:“多谢娘娘体恤,妾身感激不尽。此次前来,妾身是想让娘娘为妾身的妹妹谋条好出路。”

    “妾身的妹妹入宫已有两月,只皇上从来不去她的殿中,妾身心疼妹妹在宫中难做,故来求娘娘恩典。”

    兰时渠得封妃位,有了自己的宫殿,明面上看着得宠,却只有兰时君知道,皇上从未宠幸过她。

    不得宠幸,便不会有子嗣,在这深宫中,帝王的宠爱从来都不会长久,只有皇嗣才是唯一的保障。

    “来求哀家的恩典?”

    元如玉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

    “皇贵妃说笑了,哀家不过闲人一个,能有什么恩典呐!皇帝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了,他想宠幸谁都是他自己的事,哀家也不好左右不是?”

    倒不想她兰时君竟是生了这么一副菩萨心肠,为了她那妹妹来求自己,成大事者怎能这般心慈手软?

    面前的女子百无聊赖地抚弄着手上金色的护甲,兰时君盯着她那双白皙漂亮的手看了好久,心下知道她这是拒绝了自己。

    她想,自己大概是求错了人。

    “皇贵妃娘娘,哀家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你一句,无谓的怜悯是这世上最可悲的东西,你怜悯别人,谁又来怜悯你?”

    兰时君被宫人扶着慢慢走出慈宁宫,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这句话。

    那是个绝情绝义的女人,在她眼中,连至亲血肉都可以利用,都是她达到目的的踏脚石,她只爱她自己。

    那她呢?她要变得和那人一样吗?

    兰时君想到了当年痛苦而亡的生母,想到了她的骨灰直到如今都被许薇芸那个女人藏着,想到了在兰家那生不如死的几年,心底的仇恨便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撕扯着她的血肉。太恨了!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痛苦中,兰时君看到了那站在自己宫门前久久等待的少女,她笑着向她跑过来,毫无戒备。

    “姐姐!”

    兰时渠甜甜地笑着,伸手搂住了女子的手臂,扶着她慢慢地走进碎玉宫。

    “姐姐怎么出去了?阿渠给姐姐带了好吃的,姐姐尝尝。”

    不谙世事的少女一口一个姐姐叫的极其亲热,几年来如一日,仿佛她真的是她的亲姐姐一样。

    兰时君由着她扶着自己走,美目中划过一抹嘲讽。

    说来可笑,许薇芸那女人恨她入骨,她的一双儿女却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

    兰时渠将她扶到了桌前,然后献宝似的捧着一个精致的琉璃盒子递到她面前,头上的珠花一晃一晃地,甚是灵动可爱。

    “姐姐你看,这是别人送给阿渠的点心,都留给姐姐,阿渠一块都没有偷吃哦!”

    小孩子表达喜爱和善意的方式无非就是把自己最喜爱的东西拿出来分享。

    只是兰时君不喜欢吃甜食,也不习惯小孩子这样明晃晃的喜爱,这么多年来,她仍然无法习惯。但她还是接受了这份礼物,对着小孩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多谢阿渠。”

    本着不能让小孩子失望的原则,兰时君当着兰时渠的面打开了那个精致的琉璃盒子,只是扫了一眼,她便变了脸色,语气也冷了下来。

    “阿渠!你这点心哪里来的?”

    兰时渠没察觉到她的怪异,还是软着声音骄傲地说道:“是观音姐姐送给阿渠的,姐姐你认识观音姐姐吗?她真的好温柔啊……”

    “砰!”

    还未等她说完,兰时君忽然将那点心连同盒子一起扫落在了地上,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兰时渠,看着她一点点地红了眼眶。

    “以后,你不准再吃她给的东西,也不准去找她!不然,你就当没有本宫这个姐姐!”

    狗屁的观音姐姐!以为她认不出那点心是长乐宫才有的吗?观音?就她宁枧岁也配?一个冷漠残忍的魔鬼,她算是哪门子的观音!

    “姐姐!我……”

    那漂亮的琉璃盒子被姐姐摔在地上,磕了一个角,里面精致的点心散了一地,兰时渠委屈地红了眼睛,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面前的女子,道。

    “为什么啊?观音姐姐喜欢我……”

    “不准叫她观音姐姐!!她就是个魔鬼!魔鬼!!”

    兰时君冷声打断她的话,语气凌厉非常,带着几分疯狂的恨意。

    她一手护在腹部,自虐般地感受那隐隐的坠痛,看着对面少女眼中的恐惧冷笑连连。

    “兰时渠你知道什么?你除了知道吃就知道哭,你如何能知道她是喜欢你而不是想弄死你?你能不能懂事点!”

    这是个傻妮子!就像是她说的,除了吃就是哭,一点心机都没有,若是没有自己护着,她该怎么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活下去啊!

    然而对尚且不懂人情世故的兰时渠来说,姐姐的厉声责罚和她扔掉观音姐姐送给自己的点心一样让她不能理解。她委屈死了,姐姐太坏了!

    “坏姐姐欺负阿渠!你才是魔鬼!!”

    兰时渠没忍住哭了出来,任性地朝凶自己的姐姐大喊,然后捡起地上被摔坏的盒子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呵!坏姐姐?她是魔鬼?

    “呵呵……”

    兰时君扶着桌子,竟是笑了起来,疯狂在她眼中弥漫,最后铺成了深不见底的黑色。

    兰时渠,本宫脚下走着的,是一条铺满刀剑的不归路,本宫疼你,不想让你同本宫一起死,舍了最后的尊严去给你挣一方锦绣前程,可你呢?你却说本宫是魔鬼?

    既然如此,本宫便做了这魔鬼又如何?本宫倒要看看,你那欢喜你的观音姐姐能不能救得了你!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人的善恶从来都在一念之间。

    这天晚上,兰时渠没有来碎玉宫用膳。兰时君食欲不佳,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吩咐阿瑶将饭菜撤了下去。

    “阿瑶,今晚不必在外间守着。”

    阿瑶闻言,没问缘由,只称是。

    兰时君将手递给她,让她扶自己去休息。身子日渐沉重,便是坐着都觉得累。

    阿瑶服侍她就寝后,便无声退了出去。

    肚子不舒服,根本睡不熟,兰时君这一晚上都是皱着眉头的。

    她做梦了。

    梦里,她阿娘死后,兰天赐将她接回了兰府,给了她小姐的名号,却让她过着连下人都不如的生活。

    许薇芸是个有手段的,她让整个兰府的人都知道自己这个庶女的母亲是个青楼妓子,把自己最后的尊严踩在地上磋磨。

    那时候便是连最低贱的洒扫丫头都敢往她脸上甩巴掌,小厮们将她堵在墙角欲行不轨之事,撕她的衣服,摸她的脸,她一次次拼着命虎口脱险,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忍住,要活下去,可却一天比一天绝望!

九刀

    大宅门里的人是那么的肮脏,那么地不堪。她每次看到许薇芸对着兰天赐夸自己懂事时,都恶心得想吐!

    兰天赐多喜欢她,许薇芸就有多恨她。她阿娘死了,而且还是被许薇芸亲手害死的,这事一辈子都搁在兰天赐心里,也能膈应许薇芸一辈子!

    妓子如何?不曾进兰家族谱如何?活人如何同死人斗?

    后来,许薇芸带人刨了她阿娘的坟墓,将阿娘的尸身挖了出来烧成了灰藏起来,逼她入宫为她的亲生女儿铺路。

    那一年,她十二岁,兰时渠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被兰家人当公主一样宠着,可她却最是亲近自己,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她烦的要命。

    也就是那一年,一直在外游历的兰时荆回来了。

    初见之时,他拿了教养嬷嬷用来打人的鞭子,不轻不重的抽在了她的肩膀上,背着阳光笑得肆意,让她叫哥哥。

    后来……

    “呼!呼……”

    梦境忽然中断,兰时君醒了。

    黑暗中,她抚着胸口躺在床上,慢慢回过神来。

    “可是做噩梦了?”

    床边不知道何时坐了一个人影,也不知道他坐在那里盯着床上的人坐了多久。

    那是个男子的轮廓。兰时君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似乎是习以为常了。

    “嗯,梦到你了,确实是个噩梦。”

    方才睡得迷迷糊糊,做了个不太好的梦,现在头有些疼,肚子也不舒服,她懒得去费心吧啦地应付床边的人。

    “是吗?原来是梦到我了,怪不得阿君一直叫着我的名字呢。”

    兰时荆撩开帷幔,探身进来躺在女子身边,语气中带着温柔的笑意。兰时君麻木地仰躺着,双手下意识地覆在微隆的小腹上,那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黑暗剥夺了人的视觉,所以其他的感官便清晰了起来,她能感受到男子喷洒在脸侧的呼吸,以及他胸膛的热意。

    “兄长,请自重。”

    她有好几年没有叫过他哥哥了,打入宫为妃那一日起,她就是一板一眼地唤兄长,但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犯贱。

    “叫什么兄长,叫哥哥。”

    兰时荆在锦被中摸到了女子微凉的指尖,握在宽厚的掌心中,薄唇凑在她耳侧暧昧地轻触。

    这已经超出了普通兄妹的亲密范围,兰时君想挣扎,转念一想却又放弃了,这个人是不会让她挣开的,她又何必去做那无用功。

    “兰时荆,你说许薇芸若是知道她疼在骨子里的儿子早就被我这贱人生的小贱人勾上了床,会不会气得吐血而亡?”

    兰时君冷笑着道,说出这话的时候带着报复的快感。

    许薇芸不是一直说她下贱吗?她真应该来看看他儿子缠着她、抱她、要她的模样,看看到底是谁贱!

    黑暗中,似乎是有人叹了一口气,尽显无奈。

    兰时荆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的肚子,薄唇贴着她的鬓角,低声温柔地安抚。

    “是我勾引的阿君,是我贱。阿君怎么骂我都成,只要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兄妹乱伦乃是大忌,兰时荆,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兰时君的声音冷的就像三冬的雪,她对男子的甜言蜜语无动于衷,因为她知道那看似深情的温柔下藏着的是怎样薄情的一个人。

    “天谴?阿君怕吗?”

    兰时荆忽然翻身覆上了女子的身体,手臂撑在了她的耳侧,不让自己压到她的腹部。

    他俯身靠近她,将自己温热的呼吸交给她,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带着醉人的蛊惑。

    “我记得,快六个月了吧?”

    这话问的突然,兰时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男人的手挑开了中衣的系带,她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兰时荆!你个畜生!!”

    “啧!别这么骂,怪不好听的。”

    “兰时荆,你……”

    “阿君,乖一点……”

    “……”

    他们都是一直待在黑暗里的人,肮脏,罪恶,难堪,丑陋!谁又比谁干净多少!

    最美的花开在地狱,最令人醉生梦死的是七罪中最低贱的欲,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啊!呵!呵!

    滚烫的情欲撕裂了最刻骨铭心的恨,他们在最极致的痛苦中品尝着最蚀骨销魂的罪恶,将内心那头被镣铐囚禁的野兽放了出来,在对方身上留下了血淋淋的印记,如同饮鸩止渴一般,有多疼就有多痛快!

    终于,野兽归笼,人还是人,黑暗还是黑暗。

    兰时荆拿起地上的腰带,借着微弱的月光将衣服束好,然后回身轻柔地在女子微湿的鬓角轻轻吻了一下。

    “阿君,兰时渠这枚棋子该派上用场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我奉劝你一句,最好不要。”

    “她……是你的亲妹妹。”

    兰时君偏头躲开他的唇,声音哑的厉害。

    闻言,兰时荆伸手卡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他轻笑一声,垂头去咬她的唇,笑声闷在胸腔中,震得胸口微颤。

    “阿君,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兰时君这会儿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一手拍开他的爪子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又做梦了,梦里都是兰时荆,真是太讨厌了。

    “兰时荆,你太烦人了。”

    她在梦里朝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男子抱怨道。

    不料回答她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君君!哥哥在这儿呢,你在和谁说话啊?”

    她惊讶地抬眼望去,却发现兰时荆正站在她的面前,笑着冲她挥手。

    那她身后的那个是谁?

    这个问题她没有得到答案,因为她已经睡死过去,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了。

    次日醒来的时候,她回想起那个接近惊悚的梦,脑海中忽然有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现在的兰时荆,可能根本不是兰家的那个大少爷!

    ——

    离都一处毫不起眼的别院中,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打开院门将门外的人迎了进来。

    男子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微曦的天际,又看了看身旁很明显心情不错的人,不禁揶揄地笑了。

    “不就是传个话么,怎么去了这么久?”

    “嗯哼!”

    兰时荆抬手摸了摸藏在衣领中的牙印,勾着一边唇角,有些傲娇地哼了一声。

    两人一同走进书房,书案上的烛火微晃,映着桌上那份写着“九刀亲启”字样的信封。

    男子走过去拣了信递给兰时荆,开口道:“那边来信了,九刀。”

    “兰时荆”接过,看着上面漆红的“九刀”两个字,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才开封取信。

    他是九刀,根本不是什么兰家大少爷,所以那人口口声声说的乱伦,天谴,根本不存在!

    真正的兰家大少爷有着一张苍白的面孔,那张面孔与九刀有着七分似。

    但那并不是因为二者有血缘关系,而是因为,九刀的脸上动过刀子。

    天下最好的易容术,将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连接在了一起。

    兰时荆从小身子不好,娘胎里带的毛病,吃了不少药都不见好。

    十五岁那年,许薇芸和兰天赐便将他送离了京城,名为游历,实为养病。五年后,他果然健健康康地回来了,身子硬朗了不少,许薇芸高兴得都快疯了,整个兰府都高兴得不得了。

    那时谁也没有想过,他们那病秧子大少爷,有可能被人掉包了。可是这么多年来谁也没有发现过。

    兰家需要的是一个兰时荆吗?不,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能继承家业的大少爷。

上元节

    兰时荆垂首倒茶,苍白的面庞瘦的有些脱相,一双深色的眸子便显得过分地明亮。

    以前他和九刀很像,非常像,天下第一易容高手千面客的手艺自然是没话说的,但是这两年不像了,他身子越来越差,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那边说什么?”

    兰时荆温声问道,将一杯茶水推到他面前。

    九刀轻嗤一声,倒出信封里的红色药丸就着那杯茶水咽下,然后捏着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化为了灰烬。

    “他们让我杀长公主。”

    兰时荆听了,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九刀倚靠在桌案前,定定的看着但笑不语的男子,出神了片刻。

    其实当初易完容后他该杀了这个人的,可是他没有,他喂他吃了假死药,骗过那边派来的千面客后将他藏了起来。

    他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或许是这人当时面对死亡时的镇定令他觉得稀奇,又或许,他只是想给自己留一个记号,留一个属于九刀的记号。

    他的父亲是大离人,母亲是东夷人,自小父母双亡的他一眼就被那些人盯上了,他们将他带回去培养了几年后便派到了大离,取代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病秧子。

    他不记得自己本来的名字,只记得自己的代号叫九刀,这么多年的伪装下来,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九刀还是兰时荆。

    所有人都叫他兰时荆,只有这个人叫他九刀,让他觉得自己活得并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刑之,我累了。”

    九刀忽然说道,脸上的神色忽明忽暗。他忽然有些厌倦了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那边的人给他们喂过毒药,三个月给一次解药,那毒不会要命,只会让你疼,生不如死。

    “你说东夷真的有可能打败大离吗?”

    兰时荆垂头给他倒茶,回道:“我觉得不可能。我大离千年的历史,犯者众,却从来没有什么人能真正使其覆灭,九刀,你看不见吗?那么多人在努力拯救着这个王朝,现在它是腐烂的,但总有一天它会好起来的。”

    此时,屋外已经大亮,黎明驱散了黑暗,迎来了曙光。

    “九刀,你看,天亮了。”

    兰时荆仰着头看向窗外,眸中有着淡淡的笑意。

    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清楚地知道九刀是什么样的人,或许有一天,九刀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

    正月十五上元节,正是游船放灯的好时候。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宁枧岁本来是想邀请殷繁一起去看花灯的,但马车停在西厂大门前,才被缇骑告知殷繁不在。

    “殿下恕罪,小人确实不知道厂公去了何处,许是出任务去了,少则三五天,多则半月左右。”

    宁枧岁的心随着缇骑的话沉了又沉,殷繁出任务没有知会任何人,就连她都被蒙在了鼓里。

    “那你家厂公身边可带着人?”

    闻言,缇骑想了想摇头,道:“回殿下,此次厂公出任务,身边不曾带人。”

    没带人,那便是私事了。

    坐在马车里的时候,宁枧岁烦躁的吐出一口浊气,面色有些难看。

    他以前是否也经常这样?独自一人去出任务,哪怕是受了伤、遇到了危险,也没人照顾、没人知道。

    “殿下,那我们还去看灯吗?”

    天青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看了,去飞燕楼。”

    “是。”

    马车调转方向,在灯火中向着飞燕楼的方向驶去。

    而在鸿雁关,殷繁一身风沙站在一家客栈前,兜帽遮住了他的脸。他微微抬头望向上首的牌匾,无声念着上面的字“长安酒馆”。

    当殷繁鬼魅的身影潜入他之前住过的那间房间时,迎接他的,是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

    “何人教尔送命?”

    黑暗中,男子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殷繁听出此人便是酒馆的老板,大手在袖中微动,目光落在男子模糊的身影上,声音阴冷。

    “西厂主事殷繁,见过少侯爷安。”

    桌上的烛火一瞬间被人点燃,乔润修看清了站在眼前的男子,手里的剑便有些握不住了。

    那晚被他问了那些话后,乔润修就知道他们的身份迟早有一天会暴露的,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二人僵持片刻,乔润修收了剑,转身默默地走到桌前到了两杯热茶。

    殷繁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眼,看到了几个打包好了的包袱,看样子是要离开了。他来的还真是巧。

    “呵!厂公今日赶巧,但凡您明日来,便喝不上这幽州的糙茶了。”

    乔润修身上穿着厚厚的冬衣,脸上却没有易容,声音也是原本的声音。这个声音让殷繁听着舒服。

    “无妨,西厂耳目遍及天下,无论你们逃到了哪里,咱家都能找到。”

    他一口一个咱家的自称令乔润修一阵一阵地揪心。

    殷繁走到桌前坐下,接过乔润修递来的茶。目光落在面前的男子脸上,一寸寸地看过,将这张成熟俊美的面容强行与长乐宫那副画中的肆意少年联系起来。

    十年的时间,他真的变了太多。

    乔润修知道他在看自己,心下不由一阵紧张,但又不舍得走开,只能僵着身子由着他看。

    “少侯爷这是要去哪儿?”

    殷繁漫不经心地问道,目光落在男子腕骨处那细细的红绳上,眸色渐深。

    “家父病重,草民想带他老人家去别处医治。”

    乔润修淡淡地道,他坐在殷繁对面,殷繁问一句他便答一句,气氛莫名融洽,二者不像是官家抓逃犯,反倒像是多年的老友不远千里相聚。

    齐恩侯病重?殷繁微微皱眉,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想好去哪了吗?”

    乔润修垂头看着茶盏中漂浮着的茶叶,道:“还没有。”

    颓然,灰败,沉重,这是殷繁从眼前的男子身上看出来的全部东西。他不禁在心里想,若是那人看到了他现在的模样,会有何反应?

    思绪百转,殷繁将茶盏中的茶饮尽,勾起了一边唇角看着乔润修,道。

    “既然没想好,那便来离都吧。”

    闻言,乔润修嗤笑一声,眼神渐渐变得凌厉了起来,嘲讽道。

    “是离都还是北狱司的昭狱,厂公可得同草民说清楚了。”

    殷繁饶有兴趣地迎着他眼中的凌厉,笑道:“少侯爷这是不信咱家?您要知道,咱家若是想抓乔氏余孽进昭狱,只消让手下的人跑一趟便是,根本用不着咱家亲自来。”

    他孤身一人跑这一趟,可不是让人猜疑来的。

    “今年恩科,咱家希望少侯爷能让家中的小辈参加,能考取功名最好,不能也无妨。西厂调查当年旧案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告诉世人当年的真相了。”

    这是想要给齐恩侯府翻案呢。

    闻言,乔润修笑了,然后轻轻地摇摇头,面上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但他微颤的指尖还是暴露了内心的涟漪。

夜话

    翻案,多么诱人的条件啊,可是他不能,现在还不能。

    “草民……多谢厂公美意。”

    开口说话,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颤的。

    “只是,不必了。”

    殷繁看着他狠狠地皱起了眉头,抬手扣住的他的手腕,问道。

    “为何?”

    “不可说。”

    乔润修笑道,手腕微动,轻轻挣开他的手,而后起身往外走去。

    “草民要去看看家父,厂公自便。”

    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殷繁起身跟着他离开。

    乔润修一早就知道他会跟上来,索性也不遮着掩着,大大方方地绕过后厨来到密室前。

    打开密室的门,穿过过道,推开了过道尽头最后一个房间的门,殷繁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

    屋内,乔润卿正在伺候乔铮喝药,听到门口的动静,他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兄长,待看到乔润修身后的人时,竟是惊得差点把药碗给摔了。

    殷繁看到了,冷喝一声:“端稳!”

    乔润卿连忙将碗捧好,一滴都不敢让洒了。

    床上的乔铮已经病得很严重了,面色泛着一种死气的灰白,他靠在床头掩着嘴唇重重地咳了两声,这才抬眼看向站在乔润修身边,面色凝重的男子。

    “罪臣乔铮见过殷厂公。不知厂公此次前来是为了……”

    墙壁上挖出来的圆孔中的烛火映着乔铮的面孔,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垂暮的老者。

    殷繁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上前一步,撩开大氅跪在地上,行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礼。

    “西厂主事殷繁,见过齐恩侯安。”

    在他身后,乔润修看到他的动作,下意识地想要去扶,却又生生止住了,眼眶微湿。

    该跪的。

    坐在乔铮床边的乔润卿急急地捧着药碗闪开。

    乔铮看着男子跪地的膝盖,眸光微闪,而后笑了下。

    “厂公折煞罪臣了。”

    这是他自小命途多舛的小侄子,可是现在他就跪在自己面前,他却不敢与之相认。

    乔润修带着乔润卿走了出去,心下明了,他们大概是走不了了。

    殷繁捧了那碗喝了一半的药,一口一口地喂乔铮喝下。他面容沉静,眼尾压得极低,显得有些阴郁。

    殷千岁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无论是手上有红绳的乔润修还是面前憔悴不堪的乔铮,都让他觉得亲切,而这种无缘无故的亲切让他心底那个念头越发强烈。

    但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他在等,等着乔铮开口。

    “殷繁,字长安……为什么起这样一个名字?”

    看着男子将药碗放在一旁的矮桌上,乔铮才抬眸问道。

    殷繁没想到他第一句会问这个,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实话。

    “幼时掌刀师傅手艺不好,去势之后便发了高热,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名字也忘了,只隐约记得里面似乎有‘繁安’二字,是故带我的师父便拿他自己的姓取了个名,又随随便便给凑了个字。”

    他说的风轻云淡,乔铮听着却痛如刀割。想他乔铮半辈子光明磊落,却在生死之间做了糊涂事,负了一个年幼的孩子。

    “当年,乔家死了很多人,活下来的只有我父子三人以及两个弟弟。”

    乔铮换了个话题,主动说起乔家当年的事,他说这些的时候神色很平静,似乎痛到了极致便只剩下了近乎绝情的麻木。

    当年流放岭南,走到苍龙山的时候遭遇了山匪袭击,山匪凶悍异常,刀刀致命,他们身上都带着镣铐,没有任何武器,三百多人站在那儿就是活靶子。

    后来,皇帝从离都派来的人赶到了,硬生生地从一堆死人中扒拉出了几个活口。

    “离都中皆传,先皇当年派西厂缇骑追上流放队伍是想截杀乔氏众人,难道并非如此?”

    殷繁问道。

    乔铮摇摇头。

    先皇的性格虽阴晴不定,但说话总是算数的,他既答应了长乐公主放过乔家众人,便不会再在暗中动手,他派人追上流放队伍是另有他意。

    说到这儿,殷繁挑了挑眉,等着他往下说,但是乔铮却笑着摇摇头,说这个不能说。

    这一晚,殷繁到底是没能如愿将人带走,但却知道了他们将要去的地方——绥城。乔润修甚至答应会让乔润卿参加科举,他这一程,也算是不虚此行。

    黎明的时候,殷繁准备走了,而乔氏父子三人也坐上了离开的马车。

    临分别的时候,殷繁忽然伸手扣住了乔润修的手腕,拨开袖口,仔细端详那条细细的红绳。

    绳子磨损的有些厉害,但佩戴之人却一直好好保存着,不管是生命垂危之际,还是千里奔波之时,都没有将其遗失。

    他想,这或许是对他很重要的人所赠之物,才会如此珍存吧。

    “我曾经很长时间都做同样的梦,梦里有一个少年,一身白衣,手腕上系着红绳。”

    他垂着眼帘低低地道,声音平静。

    “许是失忆的缘故,我一直都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殷繁语气平淡地说道,手上一直攥着乔润修的腕子,目光不错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想说……他让我做的事,我办到了,虽然有点久,但我办到了。”

    乔润修跪在车辕上,听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话,似是受不了一般将头转到了另一边,被人攥在手里的手腕微微发着颤。

    “我……我不是,对不起……”

    终究是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殷繁看了他一会儿,放开了手,后撤一步将路让了出来。

    “一路保重。”

    对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需不需要这三个字,因为无论是梦境也好,脑海里细碎的记忆也好,每每想起来,委屈有,难过有,痛苦也有,唯独没有怨恨。

    依着乔铮未说完的话,当年先帝应该是和乔家活下来的人达成了什么协议,先帝允了乔家人什么事,作为代价,乔家得送人进宫为质。

    而按年龄来看,当时最符合入宫条件的人只有他。

    所以,他想,当年自己应该是自愿的。即是自愿,那便不能怪任何人。

    马车渐渐远去,殷繁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离开。

    ——飞燕楼

    宁枧岁趴在桌上抬眸看人,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勾画着,对面的元今裴看她这模样,只觉着恨不得自戳双目。

    “长乐,这上元节大好的日子你不和你家殷千岁去看花灯,找我干什么?”

    “他不在。”

    宁枧岁直起身子,轻叹了一口气。

    “上元节后,我便要准备前去红山诗会了,到时候会忙一阵子,你有事就叫小飞霄同天音说,我大概是没有时间再同你见面了。”

    “好。”

    元今裴笑了笑,他不关心这些朝堂上的事。

    “上元节过后我也要开始忙了,可能要跑一趟东夷,有点远,大概到四月份才能回来。”

    宁枧岁拧着眉头看他,“去这么久?除了做生意还有旁的事吧?”

    之前让他帮着查商元的事也是算着这事的危险程度说出口的,他就是一个商人,不应该被卷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阳城神童

    不管是去世的真相,还是身世之谜,宁枧岁都觉得商元这个人是一个大麻烦,而且是个大阴谋。她不希望元今裴因为帮她查事而陷入不必要的危险。

    “别操心我,我有分寸。”

    元今裴笑得毫不在意,他拂了拂衣袖起身,道。

    “你早点回宫,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宁枧岁不解地挑眉,不过下一刻就明白了他的事是什么。

    有人推门进来,对着宁枧岁行了一礼,“飞霄见过长公主殿下千岁。”

    男子一身藏青色劲装,勾勒出了精瘦的腰身,看向元今裴的目光不自觉地带着三分暖。

    “啧!”

    宁枧岁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目光揶揄地从金大掌柜泛着薄红的耳根扫过,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唉!赶紧走!再晚了灯会都该散了。”

    之后飞霄便带着元今裴走了。

    宁枧岁从窗户上往下看,正好看到二人远去的背影。她忍不住笑了,眼中有着欣慰。真好啊!

    元今裴是断袖,这事在他们这些狐朋狗友之间并不是什么秘密,当年他为了美人一掷千金,并不完全是年少意气,他是真的喜欢那个男子。

    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他究竟放下了没有。年少时的意难平,总是最令人难忘的。

    ——

    红山诗会由大离最有名的书院红山书院举办,广集天下学子,谈诗论道,切磋学识。而这些参加的学子大多都是从各州各郡千里迢迢前来参加春闱的举人,他们希望能够在红山诗会中脱颖而出,为春闱谋一个好彩头。

    “南神医,我可不可以不去参加那个红山诗会?”

    云胡无奈地任由绣娘拿着软尺在自己身上量来量去,对着一旁忙着写药方的少年说道。

    “为何?可是身子还有哪里不舒服?”

    南狄停了笔,担忧地抬头看过去,便见到他在绣娘手下僵硬着身体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云公子胸有乾坤,才学非凡,定能在诗会上一举夺魁。”

    云胡一脸的欲言又止,清俊的面容上满是愁云。

    他不想夺魁,也不想去做什么状元,只是他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一心想要靠着科考来谋一个锦绣前程,他自己倒是觉得无所谓。

    量完了尺寸,绣娘对着南狄行了一礼后便退了出去。

    就为了那个什么诗会,南狄非要给云胡做新衣服,说什么人靠衣装马靠鞍,把自己倒饬得整整齐齐地才好出门嘛。

    “无事,反正平日里也可以穿,你那些衣服都破得不能看了,我给你添几件,等你日后高中再还我也不迟。”

    听到他这么说,云胡无奈的地笑了笑,看来自己不去都不行了啊,怎么着也得考个功名来还这几套衣服呢。

    从南狄的房间出来,云胡回到了自己房间,他从床头拿出一本策论来,又从里面拿出一张泛黄的纸打开,上面那一手行云流水的字迹令他既熟悉又陌生。

    他是魂穿,穿过来后继承了这具身体的所有记忆,包括那些酸掉牙诗文,以及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报国之志。

    云胡觉得可笑,报什么国?请什么命?明明他自己都已经饿死在了那个冬天里,他拿什么来报国?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然没错!

    他烦躁地将那纸夹回书里,扔在床褥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许久,他又重新将那本书拿在手里,起身走到书案后,面无表情地拂袖研磨,同时大脑快速运转,回忆着那纸上的内容,一字一句地斟酌,努力去理解体会里面藏着的每一处真心灼意。

    ——长乐宫

    夜色入户,清辉不减。

    女子坐在书案后,一手拿卷宗,一手持朱笔,时不时在上面勾勾画画,有时还会写一些字。

    这是往年科考所有上榜士子的卷宗,世家与寒门的局势大致是三七分,世家七,寒门三。

    宁枧岁手里的笔停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上,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朱红的小点,这个名字……

    她从旁边又拿过两份卷宗,摊开细细寻找对比,果然发现了猫腻之处。

    这个人从仁启十四年开始,竟是连着参加了三次科考,而且每次的排名都很靠前,可是为何他一直都没有做官呢?

    “云胡……”

    宁枧岁敛下眉眼,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一时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天青引着人走了进来,宁枧岁抬头看去,脸上顿时出现了笑容。

    “长安。”

    殷繁“嗯”了一声,而后朝着这边走过来。

    表字比大名更加亲昵,她笑着这么叫的时候,他总会觉得无从应答。

    “殿下在做什么?”

    “在看往年科考学子的卷宗,你过来,咱们一起看。”

    其实对于之前这人没能陪她看灯的事,宁枧岁是颇有微词的,但这会儿真见着了,她倒是半点不悦都没有了,只想同他靠近点,再近一点。

    殷繁将大氅挂在屏风上,依言走过去,微微俯首看着她手里的卷宗,只一眼便看到了她用朱笔画出来的那个名字,微微挑眉道。

    “云胡?殿下对此人感兴趣?”

    “嗯,我看过了,自仁启十四年开始的每一次科考,此人都有参加,而且名次甚佳,只是年年考,年年中,却未曾谋得一官半职,着实令人费解。”

    宁枧岁动了动身子,挪出了一半的椅子,然后用眼神示意殷繁坐下,但是后者摇头拒绝了。

    啧!好狠的心呐!

    殷繁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将那不安分的身体按在掌下,接着她那句话说道。

    “不费解,只因……他是寒门。”

    他知道云胡此人。

    湘南阳城出了名的少年神童,仁启十四年第一次参加科考的时候他不过志学之龄,穿着一身如同乞丐般的破烂衣裳硬生生地在一种锦衣玉带的公子爷中崭露头角。

    那一年他的名次是一甲二十五名。

    倒不想刚出贡院便被人堵着打了一顿,不慎被打断了一条手臂,之后便连夜回了阳城。

    当年赵辛词知道这件事后气坏了,奈何打人的是恒城杨氏的嫡子嫡孙,杨老爷子扣着人不给,西厂又不能上门去抢人,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后来的几次科考,云胡的名次不断攀升。三年前的那次,更是差点就中了探花郎,位列一甲第四。

    这么明显的暗箱操作,便是连殷繁看了都觉得气愤,然而云胡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回去收拾包裹打道回阳城了。

    其实那一次他本可以得到一个翰林院修撰的官职的。

    出榜那晚,殷繁在吏部大闹了一场,跟那群老东西掰扯了一个晚上才从他们手下扣走了一张翰林院修撰的任免文书,但当他赶去驿馆的时候,云胡已经离开了。

    那日清晨,他站在离都的城门上望着那人清瘦却不减风骨的背影,任由那文书从手中飘走。

    他想,这四品的翰林院修撰,辱他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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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介绍:
她是残了双腿,被放逐山野的长公主殿下,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厂厂公。那一年,他带着华丽的仪仗跋山涉水,从月华庵迎回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那之后的两三年里,他堂堂西厂厂公每日最重大的事就是琢磨怎么把这东西嫁出去,生怕砸自己手里,后来……他想,还是自己留着吧,就别放出去祸害苍生了。
一开始,殷繁只觉着宫里那个脾气不好的长公主又老又毒舌,人丑腿残还自我感觉良好,简直是哪哪都看不顺眼。后来当他近乎献祭般将自己的一切奉到她面前,只求她喜乐安康时,他才知道,这人啊,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开始:“殿下还是安分些的好,皇上嘱咐奴才照看您,您若是出了门就得罪人,最后倒霉的还是奴才,若是因着您让奴才受了罚,奴才饶不了您!”
宁枧岁说:“长安,我从天堂跌落到了地狱,在那里浑浑噩噩地待了十年,是你将我拉回了人间……”
女主比男主大六岁,双洁。甜文无虐。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