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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全文阅读

作者:公子年十七     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txt下载     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盛世

    殷繁敛下心神,平静地说道:“此人风骨极佳,殿下若是见了,定会欢喜的。”

    今年科考不比往年,云胡若是参加,必定能够高中状元,届时……

    宁枧岁细品这话,越品越觉着不对味。什么叫定会欢喜?

    半晌,她轻笑了一声,撂了手里的朱笔,抬手勾上身旁男子的脖颈,半强迫性的朝自己这边压了压。

    殷繁没想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下,猝不及防被勾了个正着,差点就吻上了女子的面颊。

    他不自在地偏头躲开,但又被她扣着下巴转了回来。

    “若不是知道你的性子,我还真以为你在这儿一本正经地呷醋呢。上次一个人跑出去,没陪我看灯的账都还没跟你算,你自己说,要怎么补偿我?”

    这就有点无理取闹了,但殷繁向来纵她这个,也知道怎么治她。

    他不答话,只眨着一双黑眸看她,眸底干干净净地一点杂质都没有。

    果然没过一会儿她就受不了躲开了,勾着他的脖颈哼哼唧唧地求饶。

    “错了!错了!你别这么看我……”

    殷繁不自觉地勾起唇角,任由她赖在自己怀里撒娇。

    他喜欢看她像个小女子一样撒娇的模样,好玩,真实,也让他觉着安心。

    宁枧岁红着老脸在男子怀里挨蹭,心口像是裹了蜜一样甜。

    这时,天青端着药走了进来,好巧不巧地撞见了这一幕,忙红着脸退了出去,暗自嘟囔着非礼勿视。

    “咳!进来。”

    说话的是殷繁,他将怀里的人轻轻推开,对上她亮的过分,眸子,忍不住说了一句“不知羞。”

    知什么羞?她都二十六的老姑娘了,还拿她当十三四的黄毛丫头呢?

    天青端着药颤颤巍巍地从屏风后绕过来的时候,二人已经分开了。

    这两人的事在长乐宫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每次见了都会下意识地面红耳赤,他们殿下真的太会撩了。

    “天青见过殷千岁万安。”

    “嗯。”

    殷繁端了托盘中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这段时间他忙,吃药又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宁枧岁想着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去同仁堂走一趟,问问南狄,能不能把汤药换成药丸。

    宁枧岁盯着他吃了半碟蜜饯才挥手让天青退了下去。

    “长安,你可知宁阔之何时回京?”

    宁展和齐载的大婚之日在二月上旬,还有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他该回来了。

    太后亲口赐的婚,宁展便是一万个不愿意,也得把这事给办的漂漂亮亮的,不然他老子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许是月底左右。这会儿三媒六聘睿王府和长平将军府都过得差不多了,等世子爷回来直接成亲即可。”

    她忽然问起宁展来,倒是教殷繁有些惊讶,当初人走的时候她连送都没去送,他还以为……

    “臣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为臣解惑。”

    闻言,宁枧岁敛眉笑了笑,道:“你是想问我为何不答应宁阔之的求娶?”

    所有人都说他睿亲王世子对她一往情深,她残了腿、坏了名声,宁展却半点不嫌弃,仍旧求娶,在众人看来,那是她这个长公主最好的归宿。

    可她不想,不愿。她就是故意的,故意在洗尘宴上示弱,故意借着太后的手把宁展和齐载的婚事定下来。

    齐载是长平将军府嫡女,长平将军府总有一天是要交到齐垣手里的,所以不管齐南关对这个女儿怎么样,只要齐垣在乎这个妹妹,那么长平将军府就是她坚不可摧的后盾。

    宁展娶了齐载,就等于把长平将军府划到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不管齐垣对这个妹夫有多不满意,在宁展需要的时候,南营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这就是政治联姻的好处。

    说一句实话,她当初谋划这件事的时候,确实有着很大的私心。

    她、齐载和宁展那么多年的情谊,爱也好,恨也罢,不是三两句话就能理得清、斩得断的,只要他二人不站在她的对立面,就是她最大的胜面。

    可是她敢把这些想法告诉殷繁吗?她不敢。

    思绪百转,眼底的万丈黑暗终究是化成了一个暧昧的笑容,她低声轻喃道。

    “因为……你啊。”

    纵她恨透了这白骨森森的世间,纵她满心算计身处万丈深渊,都不敢开口教他知道。

    她怕,怕他知道后就走了,也怕他走后自己会再次坠落地狱。

    “天青!在偏殿备水!”

    “是!”

    殿外,天青了然地应了一声,好嘛!这是又把人留下了。

    约莫子时,天音踏着夜色从外面回来,看到正殿内还亮着灯,正好推门进去,却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天青拉到了一边。

    这是……不让进?

    天青说让她去客房睡,天音瞬间了然。

    “没走?”

    天青点头,小声道:“还传了水。”

    这又好奇又没胆的小模样可把天音逗乐了,瞧这没见识的。

    “天青姐姐咱们去睡觉,不打扰主子。”

    这一声可不低,吓得天青拉着人就跑。

    ——

    启程去红山书院的这日,云胡一大早就被人从床上抓起来了。

    他迷迷糊糊地换好衣服被人塞进了马车,坐在他身边的是南狄神医身边的药童名玦。

    名玦说话爽快,见云胡一直都不太高兴,便直接道:“云公子若是真的不愿去,那便不去了。您同师傅好生谈谈,想必师傅也不会强迫您去。”

    闻言,云胡苦笑着摇摇头,说不必。

    “南神医是为云某好,云某不该辜负他的一番心意。走吧。”

    听他这么说,名玦也不好再说什么,转身撩起车帘对车夫吩咐了一声。

    马车驶离同仁堂,向着城外驶去。

    云胡透过车窗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眼神渐渐从迷茫变为坚定。

    总是要,迈出这一步的。

    他这人向来不喜欢占人便宜,自己既然用了别人的身子,自然需要还回去对等的东西。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云胡三进三出离都,次次登科及第却都以白身退场,一次又一次地将这官场的黑暗摊开在上位者面前,以一己之力去对抗整个世家。

    十年,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可有一个人这十年来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最后被冻死在了盛世繁华下的街道旁。

    如果,这就是你毕生所求,那我还你一个开明盛世、海晏河清又何妨?

红山书院

    红山书院坐落于云城北部的红枫山上,其建立之初是作为一个畅谈诗书的风雅之地而存在的,后来因着慕名前来的士子越来越多,便渐渐演变成为了以教学为主的书院。

    但那天下志士云集此地,一起把酒言欢,吟诗作赋的传统却被保留了下来,也就形成了后来的红山诗会。

    书院的第一任院长是昌永年间有名的大儒范裕良。

    范院长为人德高望重,一生以传道授业为己任,在世时曾为书院亲笔提过一副字,被后世当做院训刻在院门口的一块石碑上。

    曰:历山河万里,南北之地,百姓疾苦苦于身;阅诗书百卷,古今之道,圣人教诲诲于心。

    云胡站在红山书院山门口,看着石碑上的这副对联,大概能够体会到当年老院长对书院学子寄予的厚望。

    但是,终是人心不古,到底是让他老人家失望了。

    “云公子?可是这副对联有何不妥?”

    见他停下,站在后面的名玦小声地问道。

    倒不想云胡还没有回答,身旁便传来了一声极其不友好的嗤笑声。

    “呵!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来的穷秀才,张口就敢点评,想必是连范院长的大名都未曾听过?”

    现在正是午后,这个时候前来的学子不少,他们大多数都是头戴玉冠,腰佩玉带的世家子弟,极少数人穿着简朴,那便是寒门士子了。

    嘲笑云胡的人正是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子,大概十八九左右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一直摇个不停,一张挺喜庆的娃娃脸上满是不耐烦。

    云胡听到他的话,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里暗骂了一声傻逼。

    云胡作为一个攻读了清华大学博士学位的大龄青年,这种十几岁的中二少年在他眼里就代表着两个字:欠揍!

    但他深知,在这个世界,不是什么人都是他能揍得起的。

    见云胡不说话,那娃娃脸好像是找到了什么乐子,和他一起来的几个少年也拦着云胡,不让他走。

    “本少爷看这位兄台年纪不小了,想必不是第一次参加诗会吧?小弟不才,年前秋闱有幸考中解元,乃是初次前来,还请兄台多关照才是。”

    这是有意为难的意思了。

    “你们想干什么?”

    名玦警惕地将自家公子护在身后,一个药童愣是给出了打手的气场。

    云胡沉默地看着自己一米八的个头被小药童挡得严严实实,后知后觉地想到,不就是个解元吗?他还连续四次连中两元呢!

    宁枧岁的马车到了红山书院山门口时,前面围了一堆人,似乎是起了什么争执。

    她下了马车,径直朝人群走去,天音如影随形。

    凑热闹这种事,少了谁都少不了她们殿下。

    “不过就是一个从阴沟里爬上来的下贱东西罢了,终究还是要滚回去的,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本少爷乐意让你背那是给你脸,你少不识抬举!”

    那锦衣公子双臂抱胸站在山门口,目光鄙夷地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青衫男子,那姿态嚣张得不得了。

    围观的众人听着这话,不由抬头看向他身后那七百四十二阶青石阶,不由两股打颤。

    红山书院在红山的山腰间,由山门口到书院须得亲自走完七百四十二阶青石阶,而且这是唯一的上山之路。

    对于那些有幸参加红山诗会的士子来说,最令他们难忘的就是上山的这一遭,堪比登天路。

    别说是背个人上去了,就是自己一个人走上去也得累个半死,所以每次都会有人受不了这份折磨而半途而废。

    但是云胡还真的就是第一次来,往年他虽参加科考,但从来都没有参加过红山诗会,所以,他并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想着能忍则忍,熊孩子什么的,另挑个没人的地方也能收拾。

    “好。”

    “公子!你不能答应他!”

    云胡不知道,但名玦知道啊!公子身子刚刚大好,哪里能受得住这份折磨!

    名玦想也不想拦下云胡,迎面对上一众世家子弟不善的目光,毫毫不畏惧。

    那娃娃脸一见这下人竟敢坏自己的事,顿时怒从中来,上前便是一拳,直冲面门而去。

    “狗奴才有你说话的份?”

    这一拳打得结实,名玦的左脸瞬间肿了起来,眼角也被擦红了。

    云胡见状,一手扒开他,五指成拳,二话不说结结实实地还了回去,直打得那娃娃脸鼻血横流。

    熊玩意!老子忍你半天了!

    “你……你居然敢打我?”

    “呵!……”

    二人很快就扭打在了一起,拳头和拳头的较量往往都是伴随着疼痛和血腥的。

    宁枧岁躲在人群中津津有味地看了好一会儿,看到云胡压着那娃娃脸只往脸上揍的时候,没忍住无良地笑了一下。这也是个心黑的。

    直到看到与那少爷交好的几个世家弟子开始撸袖子准备加入战斗时,宁枧岁才幽幽地出声。

    “书院乃是圣人之地,尔等不思诗书却在此喧哗斗殴,成何体统!”

    长公主的架子一摆,四周立马鸦雀无声,就连扭打在一起的那两人都停下了动作,被人压着打的那个娃娃脸看着她一脸见鬼的模样。

    “晚生叩见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晚生,没错就是晚生!

    想当年长乐公主在红山诗会上将魁首灌醉了扔到了池子里,一战成名,被当时的院长柳叔瑜相中,硬是被收为了关门弟子,得了个清的辈分,可是比现在红山书院的院长都要高出一辈呢!

    对于这天降的辈分,宁枧岁只能说一句“无妄之灾”。

    “免礼。”

    宁枧岁一身华丽的宫装,头上戴着镂空飞凤金步摇,容色清冷,宛若观音临世,令人不敢心生亵渎。

    有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女子的腿上,有人疑惑,长公主不是个残废吗?

    宁枧岁无视那些复杂的目光,越过众人,径直看向已经分开的两人。

    在一众世家子弟的目光下,女子微微一笑,温声唤道:“二狗子,你爹近来可好?”

    二……二狗子?

    江凤羽的理智随着那声不高不低的“二狗子”瞬间崩溃了!

    他是谁?他在哪儿……

    江凤羽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但他根本无法反驳,只能硬着头皮应声。

    “有劳殿下惦念,家父身子骨尚安,前些日子,嘶!……还前去国安寺礼佛,在寺内住了半个月。”

    河州江氏与幽州乔氏是世交,二州共居漠北边境,国安寺作为大离国寺坐落于河州南,年年香火不断,保佑苍生。

    江凤羽打小身子骨不好,被家中长辈养得特别娇气,这种娇气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体现了出来,一有不如意就各种闹,直闹得人心烦意乱,就连他老子都怀疑这到底是生了个儿子还是闺女。

    按照现代人的说法,江凤羽这种人有个专称,叫做“作精”。

    而在江二少爷长达十八年的作精生涯中,唯一的噩梦就是眼前这个如同观音菩萨一样娴美的女子。

二狗子

    当年宁枧岁跟着乔润修回幽州玩,正好碰到了被父母带着来乔家做客的江二少爷,而且好巧不巧地观看了二少爷为了一个平安扣整整作了两个时辰的壮举。

    那时候身形已经很出挑的少女斜倚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二少爷,只说了一句话。

    “这可怜见的!二少爷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再这么哭可受不了,迟早得哭坏身子。”

    然后他娘就问,那该怎么办啊?

    “也好办!嗯……民间不是都说小孩子起个贱名好养活吗?不若二少爷也起一个?本宫想想啊,起个什么好呢?”

    就在这时,一旁一直偷摸着看戏的乔家哥哥笑着递了一句话:“那便叫二狗子吧!”

    二狗子……

    这三个字从那以后的三五年都是二少爷的专称,家里大大小小的长辈任谁见了都免不了调笑几句,可算是让作精二少爷吃足了苦头。

    等再大了点再想起那时候的事,也觉得自己小时候简直作得没眼看,知道宁枧岁是有意敲打自己,渐渐地也收了性子,真真正正地往父母期待的皎皎君子的方向努力。

    自然,那个小名也没人再叫过了。

    这会儿又听到了,江凤羽羞耻之余不免略感愧疚。

    今日闹这一出实在是不应该,但是他也是受人之托,倒不想没整着人不说,还被人压在地上照着脸一顿狠揍,丢人!

    宁枧岁环顾一圈,看清楚了在场的都是什么人,没看到该出现的人,心里大概明白了。

    “梧桐,有些话得说在前头,方才之事,你怎么同本宫说,本宫便怎么同你爹说。所以,你想好再说。”

    宁枧岁一边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当着众人的面拔下发簪,脱去华丽的宫装。

    众人这才看清楚,她那繁琐的华服之下竟然穿着一套青色的长衫。

    她这是,要自己上山?

    她身形高挑,不比十七八岁的少年低,男子的长衫穿在她身上倒显得那背脊更加挺拔。

    宁枧岁斜靠在那巨大的石碑上,微微挨了身子让身后的天音拿了一顶玉冠为自己绾发,有几缕发丝落在脸侧,她伸手拂开,目光落在呆愣的江凤羽身上,又问了一句。

    “二少爷?”

    “啊?”

    “啊!今日……今日是梧桐有错在先,不该对这位兄台恶语相向,殿下放心,之后梧桐定携礼上门致歉。”

    江凤羽不敢撒谎,别人不知道那里站着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可能不知道。

    倘若他今日说一句是那位兄台的过错,相信用不了明日,他那好父亲就会拎着鞭子杀到红山来。

    反倒是这般好声好气地认错,这位祖宗说不定会大发慈悲放他一马,不把这事告诉他爹。

    宁枧岁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个熊玩意,毛还没长齐呢,倒是先学起仗势欺人了!

    “嗯,二公子有这份诚意便好。……唉?那位兄台伤的严不严重?可需要请郎中?”

    眼看着熊孩子被一个面容静美得宛若一尊观音像的女子收拾的服服帖帖地,云胡在名玦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然后便皱起了眉头。

    在原身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关于这个人的信息。

    长公主?

    云胡以前也陪女朋友看过几部清宫剧,每次看都被那些女人的阴狠手段骇的不行。

    他一直觉得从皇宫里出来的女人要么是那种尖酸刻薄的,要么是那种表面看起来美的不可方物、暗地里却堪比老巫婆的。

    但这个……这个长公主,也太干净了点吧?气质纯净得跟谪仙一样,仿佛给个莲花台就能直接飞升了似的!

    “草民无事。”

    云胡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这态度是在是谈不上好。

    名玦见了,立即笑着将他挡在身后,让对面的宁枧岁看到自己。

    “有劳殿下关心,我家公子的伤的并不重。”

    名玦?

    宁枧岁刚才一直抓着江凤羽不放,这会儿名玦出了声,她这才认出来这位胆敢跟江二少干架的兄台身边的书童,竟然是南狄身边的药童。

    是南狄的朋友?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宁枧岁朝名玦点点头,又看向被揍的鼻青脸肿的江二少爷,极其敷衍地问了一句需不需要请郎中。

    江二少爷立马受宠若惊地摆手说不用,不是说不疼,实在是消受不起啊!

    就这样,一桩恶性聚众斗殴事件便被轻轻松松得解决了。

    宁枧岁自觉解决得还不错,又随便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天音走上了青石阶。

    她走了众人才敢动,江凤羽的朋友扶着他,脸上皆是红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

    “二少爷,这刁民……”

    见江凤羽神色复杂地盯着对面那两人,有想巴结江家的人还以为二少爷想要再打一架,撸了袖子就准备冲上去。

    对面的名玦一看这架势,刚摆出迎战的姿势,那人就被江二少爷一脚踹飞了。

    名玦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这二少爷能有这么大的力气,明明之前都是被他们公子压着揍的。

    “你才刁民!什么玩意,也敢拿你二少爷作筏子!”

    江凤羽一脸怒意将人踹开,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同这些损友在一起混了!

    踹完人,江二少爷在一众世家公子惊讶的目光下,端了个温文尔雅的笑容,顶着一张猪头脸走到云胡二人面前,道。

    “之前是梧桐不对,还请兄台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说起来,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江二少爷客气。在下云胡,阳城人氏,今日多有得罪,云某给二少爷赔个不是,便先行一步了。”

    言罢,云胡便带着名玦转身走上青石阶,在他们前面,宁枧岁主仆二人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云胡此言一出,在一众人之间掀起了惊涛骇浪,起初是一阵诡异的寂静,然后便像是炸了锅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了起来。

    “这就是那阳城神童云胡?”

    “阳城神童?哪个神童?”

    “唉!就三进三出的那个!他看起来还没有及冠吧?”

    “什么啊!他这可是第四次参加科考了,怎么可能没有及冠?不过他看起来确实挺年轻的,脸色不太好,是生病了?”

    “……”

    阳城神童,云胡,三进三出离都,从未参加过红山诗会却能在春闱上名列前茅,一个寒门士子。

    这几条无论拎出哪一条来,都够这些人讨论上一整天。

    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羡慕。

    他们这些人大部分出身世家,无论是学习还是参加科考,都有家里人忙前忙后地打点,从来都不觉得拿个官位有多难,多的是人捧着四品三品的位置给他们手里塞,但云胡是不一样的。

    这届学子,乃至上一届学子听得最多的便是阳城神童的故事,听得多了就会想,为什么那样努力的人想求个功名那么难,而他们这些成天不学无术的人却对其唾手可得。

    他们自然也讨厌寒门,觉得那些人低贱,不配与自身为伍,但是云胡给他们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不卑微,不傲气,整个人就像是一块纯粹到极致的璞玉一样,让人觉着舒服,也觉着可惜。

    云胡三进三出离都,同他交谈过,或者见过他的人都会从心里由衷地说一句,那是一个与这世道格格不入的人。

青石阶

    云胡?

    宁枧岁内力深厚,没费多大劲就将身后的动静收入耳中,听到那书生的自称,不由暗自称一句缘分。

    她还说天下士子这么多,她该到哪里去捞人呢,这不,他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不过她觉得有些奇怪,之前和殷繁谈起此事的时候,他说云胡从来都不参加红山诗会,怎么今年却出现在了这儿呢?

    云胡本来是走在前面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掉到了队伍的后面。

    他本就是大病初愈,之前在山下打了一架耗费了不少气力,这会儿便有些有气无力,还没走了四分之一便煞白着脸靠在一棵树上低低地喘了起来,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公子,您歇一会儿,名玦背您。”

    名玦半跪在云胡身前,将宽阔的后背露出来。之前师父选了他跟着公子,而不是瘦弱的名钰,就是知道会有这么一茬。

    然而云胡却摆摆手让他起来,都是有胳膊有腿的人,他凭什么让一个孩子替自己受这份罪?

    “你起来,我休息一会儿便好,不用背。”

    “公子……”

    “起来。”

    名玦拗不过他,只好起身,陪着他一起休息。

    这会儿日头已经开始打斜了,山上的温度不高不低,不会让人觉得难受。

    靠着树休息了一会儿,云胡又开始往上走,这会儿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云兄?云兄等等小生!”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云胡没有理会,自顾自地爬青石阶。

    但是他无声的拒绝却并没有打消身后之人的热情,那人走到他身边,靠的极近,笑得十分开怀。

    “小生姓金名财,表字……嘿嘿!阿爹走的早,还未来得及给小生取表字,云兄叫小生金财便是。”

    来人一身普通的粗布衫,身形修长,容貌周正,肤色是健康的麦色,一点都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这怕是个寒门士子了。

    云胡偏头看了他一眼,便撞进了一双极亮的眸子中,阳光透过细碎的树影洒在里面,折射出一种令人动容的光芒。

    “幸会。”

    云胡很快便移开了眼,将那双盛满希望的眸子努力甩出脑海。

    希望?那是什么东西?

    金财是陆川郡人氏,家中往上数八代都是平头百姓,阿爹死的早,阿娘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靠着给别人浆洗衣服供他读书,只盼着他能出人头地。

    他今年十八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

    他从陆川郡的小村子里考到了这里,就是为了当大官,可是等他坐着驴车来到这个繁华的国都,他才知道,寒门士子根本没有出头之日。

    但是他总不能就这么一干二净地回去吧?他阿娘还在村头眼巴巴地盼着他骑着高头大马回去接她享福呢!

    “云兄,小生听说您此次是第四次参加科考,若是……若是此次还同之前几次一样,那……”

    金财看着大大咧咧的,好似也知道问这个不合适,脸上浮现出了名为羞涩的东西,不好意思地拿手挠后脑勺。

    “不会。”

    云胡回道。

    金财没听懂,见他喘得有些厉害,便伸手过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多谢,……今年不会和往年一样。金兄,在下十多年来都在做着这一件事,没人能比在下清楚这里面的事。今年……绝对不会。”

    云胡是连续四次参加科考的人,他太了解每一次的科考背后是怎样的权力倾轧,他眼看着因为自己名次的不断提高,那些人之间的裂隙越来越大,而这一次,他要中的是状元。

    云胡微喘着偏头看着眼中盛满阳光的少年,语气坚定的说道:“金兄,你可信我?”

    少年粲然一笑,道:“小生自然是信云兄的。啊……云兄有所不知,在我等这些寒门士子眼中,云兄可是能同先圣比肩的人呐!”

    其实,是比先圣都要尊崇。

    在云胡之前,寒门在那些名门望族眼中什么都不是,寒门士子更是连参加春闱的资格都没有,是因为有了云胡,出人头地这四个字在他们心中才有了盼头,有了希望。

    先圣能做到这样吗?他不能。

    云胡没想到自己在他们心中居然有这如此重要的地位,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许久,他才开口道:“好,那金兄看着我。”

    他又上了两个青石阶,腿已经开始发软了。

    金财弯着眉眼看他,知道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便没有再同他搭话,只一心一意地照顾他走路。

    好,小生看着您。

    其实累到双腿发软的人不止云胡一个。这一大批的世家子弟哪个不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平日里溜街打鸟的,一个比一个跑的欢,真到了这个时候却比谁都喘得厉害。

    所以说,那些参加过的红山诗会的人回去后一个一个叫苦不迭,说此生都不会再上去第二次,还是有道理的。

    江凤羽一开始还觉着新鲜,仰首挺胸地走在前头,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宁枧岁身后,后来就不行了,眼看着那抹青色的身影离自己原来越远,喘得跟头牛一样。

    太累了。

    他一屁股坐在石阶上,额头上大汗淋漓,再也走不动一步。

    他这一坐下,后面的人也不走了,纷纷找了台阶坐,都是累极了的模样。

    云胡和金财赶上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一时间竟是有些发愣。

    “怎么不走了?”

    这才走了三分之一不到啊。

    “累了,歇会儿再走。”

    说是歇会儿,其实有些人已经摆出了要露宿此地的架势,百余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竟是坐了好长一段石阶。

    云胡站在最下面往上看,微仰着脸,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暗。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这条路上他没有任何同伴。

    “啧!累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就在这时,一个早应该离开的人出现在了石阶最上面,就站在江凤羽的身后。

    宁枧岁一出声,江凤羽一个激灵,差点惊得跳了起来。

    “殿……殿下?”

    宁枧岁一身青衫负手而立,微微垂眸看向站在最下面的云胡,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

    目光相接只不过是一息之间的事,宁枧岁很快收回视线看向江凤羽等人,一撩衣摆学着他们的样子坐在石阶上。

    “觉得累很正常,累了就歇歇,歇够了继续走,不想走了便回去。选择的权力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没人会逼你们。”

    宁枧岁笑得温和,一手搭在膝盖上,背靠着一棵大树。

    她这话一出,还真的有人从队伍中起身,被自家书童背着,骂骂咧咧地往山下走去。

    宁枧岁见了,只笑笑不语,现在想想那时候大闹红山诗会的自己真的挺幼稚的,能够走完这七百四十二街青石阶的人怎会是等闲之辈,至少在心性这一方面定是强于旁人的。

    心性坚定者不外乎两种极端,极善或者极恶。

    而现在坐在她面前的这些孩子正是堪堪入世,未辨善恶的年纪,她想,自己有能力引导他们明了善恶,向着极善的方向努力。

    “圣人有云:君子四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诸位都是我大离的好儿郎,他日登科及第青袍加身,便是担了万民,负了苍生,何以被这区区青石阶消磨了志气?”

少年可期

    宁枧岁的声音明明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位学子耳中。

    留下来的数十人都默默地听着她说话,嬉闹声没了,有的只是风吹过林间的沙沙声。

    没人回答,但宁枧岁毫不在意,她站起身,手绕到了身后拍了拍后面的灰尘,转身又开始往上走了。

    “若是歇够了,便走吧。”

    青石阶再长,也总有尽头,比起他们日后要走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漫漫长路又算得了什么呢?

    江凤羽是第一个跟上去的,腰间别着的扇子不知道遗落在了何处他也不在乎,只一个劲儿地呼哧呼哧地往上走,像是在跟自己较劲一样。

    在队伍的最后,云胡拍了拍一边的金财,低声说了一句走吧。

    “这位长公主……倒是比传言中的要好些。”

    金财一边扶着云胡往上走,一边小声说道。

    “什么传言?”

    “就……一些不太好的传言。”

    金财干笑了两声,见他似乎对这位长公主感兴趣,便又多说了几句。

    “云兄不知吗?这位长公主殿下离京十多年,去年才被殷千岁接了回来。”

    原来那长公主离京有十年之久,怪不得原身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她的信息。

    云胡想起女子方才的那个眼神和那番话,忽然觉得,他似乎并不是一个人。

    众人跟着走了一段时间后,便发现那尊贵的长公主殿下一直走在最前面,单手负在身后,保持着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

    那背影清峻隽秀,背脊挺拔如松,无端让人看着安心。

    她走的慢,后面跟着的人也轻松,渐渐地,那些抱怨声消失了,每个人都埋头走自己的路,便是累了也咬牙撑着,实在撑不住了就抬头看看那抹青色的身影,心想自己一个大老爷们难道连个女子都不如吗?

    忽然,人群中有人小声说了一句:“殿下她……是在带我们走吗?”

    是吗?她走了这么长时间都不出汗,说明身上的功夫定是极好的,她若想,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能上去,可是她却一直不急不缓地走在前面。

    不远不近,就在他们堪堪一抬头就能看得到的地方,她是在带着他们走吗?

    没人回答那个人,但是似乎所有人心中都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接下来的路程中,没有寒门与世家之争,也无关嫡庶之别,所有人互相搀扶,相互勉励,撑着一口气,坚定地跟在那抹青色的身影后面。

    在山腰之上,红山书院门前,一位白须老者看着山路上那和谐的一幕,甚是欣慰地拍了拍身旁年轻院长的肩膀,笑道。

    “予正,老夫说什么来着?你这位小师叔心眼多着呢!”

    不过是几句话,一个动作便把一众意气书生收拾的服服帖帖地,这手段便是连他都得叹一声自愧不如。

    但是耍心眼归耍心眼,她说的那些话不无道理,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同他们一起走这一段路的,所以真诚也是真真诚,着实教人讨厌不起来。

    夕阳遍野的时候,一众人终于走完了青石阶,站在了红山书院的院门前。

    残阳如血,胜青枫无数。

    比起其他人累得的东倒西歪的狼狈姿态,宁枧岁不过是微红了脸颊,简直是好太多了。

    宁枧岁矮下身,笑着拿肩膀轻轻撞了撞撑着膝头不住喘气的江凤羽,轻声问他。

    “唉,什么感觉?”

    “什么?”

    江凤羽累惨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何意,不由抬起青青紫紫的一张娃娃脸诧异地看她。

    宁枧岁直起身,目光在一众目光灼灼的少年身上扫过,嘴角噙了一抹笑,十分好脾气地又问了一句。

    “不乘轿,不被人背,靠自己走完了这一程,什么感觉?”

    这一次听懂了,不只江凤羽听懂了,所有人都听懂了。

    “哈哈!爽!!老子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这么爽过!”

    江凤羽大笑着坐在地上,仿佛感受不到双腿上近乎麻木的酸痛,他笑得开怀,眼中似乎有晶莹闪过。

    其他人也笑了,红山书院前坐满了书生,山间回荡着少年肆意张扬的笑声。

    宁枧岁双手环胸,斜靠在一棵树上看着他们,唇角微扬,眼底有着淡淡的纵容。

    夕阳下,这副画面竟是美好得令人不忍心打扰。

    远处的年轻院长和白须老者默契地站在原地并未上前,老者轻捋白须,目光落在那抹挺拔如松的背影上,眼中有着慈爱。

    在这之后的很多年里,长宁七年那场红山诗会都是那些新锐朝臣最难以忘怀的记忆。

    那时候,以江凤羽为首的一众世家子弟率先提出朝制改革,放弃了曾经引以为傲的世家身份,转而毅然站在了寒门庶族的阵营中。

    而在那些人中,近八成是一起走过长宁七年的那段青石阶的人。当然,这些是后话。

    夜幕完全降临下来的时候,红山书院灯火通明,前来参加红山诗会的诸位士子被两两一间分配到了书院的各大书舍中。

    金财和云胡被分在了东院最后一间,名玦身为书童住在另外的地方。

    云胡是今日累着了,一沾床榻便睡熟了,没用膳也没沐浴,名玦虽觉着不妥,也没忍心去打扰他,只轻手轻脚地收拾好带来的包裹,便离开了。

    金财却是睡不着的,用完送来的晚膳后,还坐在桌旁温了一会儿书才睡下。

    他一直想着今日之事,无论是身旁睡着的云胡还是那位与传言毫不相符的长公主,都令他兴奋得难以入眠。

    他想,他娘能等到他接她来离都享福了!

    此时,西院第一间院舍。

    “哎呦!疼疼疼!!殿下手下留情……”

    “呵!感情咱们二狗子还知道疼呢!”

    “……能不这么叫我吗?”

    多难为情啊!

    江凤羽坐在桌边苦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由着宁枧岁摧残,和他一起住的同伴早就笑得不行了。

    江二少爷的这个小名,真的是听一次笑一次,实在是忍不住啊!

    仔仔细细地拿伤药将他脸上的青紫涂了一遍,宁枧岁才收起药瓶,似笑非笑着看着他,道。

    “不这么叫也行,不过二少爷得告诉本宫,是何人要你找那云胡的麻烦?”

    这话一出,歪在床铺上的那人也不笑了。

    “没人啊,是我自己的主意。”

    宁枧岁看着他装傻充愣,抬手就是一个脑嘣,冷笑道。

    “本宫是离京十年,不是傻了十年,你什么性子本宫不清楚?”

    江凤羽捂着额头,一方面为女子的信任而暖心,一方面却纠结着要不要说出实情。

    他纠结片刻,叹了口气,还是实话实说了。

    “唉!是丞相府的二公子!”

    听到要找云胡麻烦的人居然是这个人,宁枧岁的瞳孔微微一缩。

    元今鸿?

    “我之前……背着家里偷偷来离都玩,同他有些交情。此次前来离都参加春闱,他约我喝酒,席间说起三年前他自己被一寒门士子陷害,以至于没有取得功名之事,便请我帮忙教训一下那人……”

    江凤羽的脸色有些难看,此时他也知道自己是被那位仁兄给耍了。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要教训的人竟是云胡,若是知道,我定时不会答应他的!”

    闻言,宁枧岁心下冷笑,面上却依旧温和,抬手摸了摸他额头上被自己弹疼的地方,笑道。

    “怎么这么傻,被人当枪使了也不知道?你爹若是知道了,又得骂你了。”

乔家哥哥

    江凤羽是家中的老二,上头压着个能干的哥哥,事事不如人,自然常常受到父亲的鞭策。

    他听到女子提起自己那一言不合就拿鞭子抽人的父亲,现今竟是思念多于畏惧。

    “殿下,您总是这么吓唬我。”

    见小孩抱怨,宁枧岁轻挑眉梢,唇角的笑容越发玩世不恭。

    “您还记得您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

    江凤羽小声说着话,时不时观察着女子的表情,看她是否生气了。

    “那天大哥不小心弄坏了乔家哥哥赠给我的平安扣,大哥不当回事,父亲只当我在胡闹,我都气死了!您还拿我打趣,给起了那样一个小名。”

    江凤羽从来没那么委屈过,他整日藏着掖着当宝贝珍惜的东西,却被人随手就捏成了一堆碎玉,但却没人心疼他刚刚失去心爱之物,他们只会指责他不懂事,矫情。

    其实那件事在宁枧岁这儿早就模糊了,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况记不大清,只知道这孩子这个好玩的小名是自己给起的。

    现在听他说起以前,竟是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她已经不是那个张扬肆意的长乐了。

    宁枧岁敛下心神,看着一脸委屈的少年,低笑了一声,道。

    “不就是一个平安扣么,想要的话让守玉再给你做一个,用得着哭成那样?”

    倒不想江凤羽摇摇头,先是抱怨了她口中的守玉一句“乔大哥哪里会做那种细致活”,然后才说道。

    “才不是乔大哥,是我另一个乔家哥哥送的。”

    别以为他当时年纪小就不记得,当时起那个小名还有乔大哥的一份呢!

    闻言,宁枧岁用玩笑的语气问道:“另一个?你有几个乔家哥哥啊?”

    “两个啊!除了乔大哥,还有国安寺的那位乔家哥哥呢!”

    江凤羽理直气壮的语气却是让宁枧岁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了下来。

    江凤羽出身世家,自然知道她问的乔家哥哥指的是嫡系的乔氏小辈,而并非什么乱七八糟的旁支。

    可是在她的记忆中,当时乔家嫡系一脉齐恩侯同辈的四位兄弟中,只有身为长兄的齐恩侯有两个儿子,长子乔润修,次子乔润卿。

    二爷乔茫和三爷乔烨都未曾娶妻,四爷乔御少年随军征讨东夷,不幸中了敌人的伏击,战死疆场,未曾留下任何子嗣。

    所以这个乔家哥哥是打哪儿来的?

    “梧桐,你记得……你那位乔家哥哥多大年纪?”

    江凤羽想了想,说了个数字,但又觉得不对,又改了口:“记不大清了,但他貌似比我年长两岁。他身子还不如我,整日里病恹恹的,不能出寺,便只能靠着雕刻些玉石来打发时间。”

    当年江凤羽在国安寺乱跑,不小心跑进了一间雅致的小院。

    他刚一推开门就看到了一位穿着白衣的少年坐在石桌旁,侧脸苍白却不失精致,白皙修长的手掌握着一把小巧的刻刀,在另一只手里将要成型的平安扣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刻痕。

    那一刻,院中的少年听到动静偏头看了过来,那双过于沉静的墨眸中瞬间开出璀璨的烟火。

    小凤羽晕晕乎乎地看着少年脸上耀眼的笑容,一时惊为天人。

    他在那个院子里待了一下午,走的时候少年将那个平安扣赠给了他。

    那时候的江凤羽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哥哥,竟是有些舍不得走,他依依不舍地问少年叫什么名字,少年犹豫了一下,温柔地回答。

    “告诉你可以,但你不可以向任何人提起见过我之事,可以做到吗?”

    小凤羽早就被美色迷了心智,闻言一个劲儿地点头,点出了一片残影。

    少年好笑地在他下巴上碰了一下,指尖微凉。

    “我姓乔,名润泽,表字繁安。”

    ……

    直到出了西院,宁枧岁的指尖还是一片冰凉,夜色中,她的表情晦暗不明,不辨喜怒。

    乔润泽……

    莫名觉着胸口一阵窒息,她背靠在墙上,微屈着身子低喘了一声,狠狠地闭了闭眼。

    乔家的孩子?为何她从未听乔润修提起过?

    江凤羽说当年乔家出事后,那个孩子便再也没有在国安寺出现过,那他去了哪里?是跟乔家人一起被流放岭南?还是被人暗害了?

    “何人在此?”

    忽然前方传来一声厉喝,将宁枧岁从痛苦中拉了出来。

    听到声音,宁枧岁抬起头,神色如常地从阴影中走出,淡声道。

    “是本宫。”

    来人正是上山较晚的元今鸿,他本是看不上这鱼龙混杂的红山诗会,但元祈一直催着,他也不敢阳奉阴违,只在晚一点的时候带着书童乘了轿子上山。

    “晚生叩见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晚生有眼无珠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看清面前之人的面容后,元今鸿忙俯首跪拜。

    表面上诚惶诚恐,心下则暗自咒骂,这晦气的长公主不在皇宫里好好待着,来这红山书院做什么?

    而且……她的腿是什么时候好了的?

    丞相府二公子,元今鸿,生母孙氏乃是元祈扶正了的姨娘。

    孙氏出身商贾,虽说比不得原配杨氏出身世家,但到底是给了元祈往上爬的有力支撑,所以这些年来备受宠爱。

    还真是赶巧,她正想着找时间会会这位二公子呢!

    “免。”

    宁枧岁挥了挥手让他起来,冷不丁出声又问道。

    “本宫记得二公子三年前便参加过科考,但貌似……不甚如意?不知是何缘由?”

    她一句话就剜在了元今鸿最深的伤口上,并且在上面肆意地蹦跶,丝毫不顾当事人的感受。

    “回……回殿下,当时晚生偶感风寒,身体不适……”

    “所以是因为生病了,才考得一塌糊涂是吗?”

    宁枧岁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许是春夜微凉,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寒意,听得元今鸿不由打了个冷战。

    “可本宫今日却听说,二公子当年名落孙山,是因为有人蓄意陷害。哦!二公子还找了人教训那人?”

    元今鸿越听越胆战心惊,好一会儿才镇定了下来,目光直视对面的女子,道。

    “殿下在说什么?晚生听不懂。”

    “呵!”

    宁枧岁冷笑一声,倒也不意外这人的无赖行径,这不就是元家人的传统吗?

    厚颜无耻,颠倒黑白!

    当然,元今裴除外。

    她倒没再说什么,绕过他走了。

    元今鸿一个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就在这时,给他收拾包裹的书童跑了过来,殷勤地说道:“公子,您的房间在西院第二间,和白家小公子同住。”

    白家小公子?白洛那废物?

    元今鸿烦躁地说了一声知道了,便甩袖离开。

    南院中,院长和几位先生正在讨论明日诗会的比试内容,方讨论到激烈之处,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请进。”

三十六骑

    “请进。”

    宁枧岁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的几位先生竟是撩袍就跪,她忙笑着拦住,说道。

    “诸位都是长乐的长辈,不必如此多礼!”

    她脱口而出那个自称才觉不妥,但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在场的人都没人在乎这个,他们都是红山书院的老先生了,也算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听她如此自称,倒觉得甚是欣慰。

    之前那位白发老者捋着胡须站了出来,笑眯眯地介绍人给宁枧岁认识。

    这便是之前非要收她做关门弟子的那位红山书院前院长,柳叔瑜,人称从源先生。

    “这位现任红山书院的院长,范家家主范文远,你范师侄!”

    老头为老不尊,有意打趣她的辈分,在场之人心知肚明,都忍不住笑了。

    范文远三十好几的人了,看着温文尔雅,居然还一本正经地顺着老头的话,有模有样的对着宁枧岁行了一个晚辈礼。

    “小侄予正见过小师叔。”

    “唉……”

    宁枧岁笑着躲开,可没敢受下这一礼。

    “院长莫要打趣我,先生说笑呢。”

    倒不想一旁的老者一点都不给她面子,冷哼了一声道。

    “老夫可从来都不说笑。话说天下学子有多少人求着哭着要拜在老夫名下,你倒好!还得老夫反过来求着你!”

    宁枧岁笑着求饶:“是是是!我不知好歹,先生饶我一次。”

    众人哄堂大笑。

    这天晚上,宁枧岁同几位先生促膝长谈,直到半夜才意犹未尽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几位老先生都是有名望的人,平日里各自培育一方学子,也只有这个时候能够有机会聚在一起畅谈古今。

    范文远送她回厢房,一路上说了不少红山书院的事。

    他是两年前才从从源先生手里接下红山书院的,在掌管书院这一方面并不是很得心应手,是故从源先生一直都没能真正隐退。

    他说觉得挺对不起他老人家的,自己太笨,做不好事,事事都要老人家操心。

    “院长不必过于自责,先生掌管书院多年,放心不下也是应该的,不是您的问题。红山书院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最后还是交到范家人手里最让人放心,先生啊,是看重院长您呢。”

    闻言,范文远舒心一笑,看着女子走进屋内。

    ——

    红山书院这边的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远在鸿雁关的南营却迎来了年初一次较大规模的战事。

    旌旗猎猎,战鼓喧天。北戎部骑兵来袭,将令三个步兵骑出城御敌,羽林骑在城门上掩护。

    这是一场长刀与铁蹄的较量,马鸣嘶吼声与士兵的吼声交织在一起,城墙上万箭齐发,为三千步兵开道,杀出了一条血路。

    战场上,一个身形矫健的士兵拿着一把长刀一路披荆斩棘,一直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敌人一个个倒在了他的脚下,染红了他写满狠厉的双眸。

    就在这时,一个北戎骑兵从侧面袭来,手里的弯刀直直朝着男子的后心刺去,男子似乎心有所感,一脚将身前的敌人踹开,正待回身挥刀应对,却听到了一声重物落马的声音。

    “呸!狗娘养的北戎蛮子,还敢偷袭?”

    原来是有人在他背后截住了那骑兵的弯刀,一铜锤下去竟是连人带马掀了个底朝天。

    “多谢熊哥了!”

    “瞎客气!”

    熊虎笑得爽朗,手持一双铜锤一直跟在男子的背后,为他解决那些不长眼的偷袭者。

    见此,宁展笑了一声,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再一次提刀杀了上去,只不过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狠,都要猛。

    这一仗打了四个时辰,最后以北戎部鸣金收枪告终。

    天黑下来的时候,宁展等人回到了营地,明明是打了胜仗,众人脸上却没有任何的喜悦。

    回到营帐,宁展扒了身上的软甲,解开被鲜血染透的衣衫趴在床上,让熊虎给自己上药。

    他的后背上被北戎蛮子的弯刀勾了好大一道口子,伤口很深,隐隐可见些许白骨,看起来甚是恐怖。

    熊虎皱着眉头放下手里的伤药,重新拿了一瓶止血药洒了上去,心下不禁有些愧疚,还是让他伤着了。

    “嘶!……多谢熊哥。”

    宁展的声音闷在被褥中,不辨喜怒。

    “谢个屁。”

    熊虎知道他心里不痛快,这一仗三十六骑损了小一半的人,大多数死在了马蹄下。

    拿步兵对付骑兵?真亏那些人想得出来。

    “知道你不痛快。”

    熊虎一手托着他的腰让他坐了起来,白布条绕过健壮的胸口在后背上打了个结。

    “我也觉着恶心,老东西们不干人事,这也就是看着陆将军不在才敢那么嚣张,拿了鸡毛当令箭。哼!等陆将军回来,老子一定要他们好看!”

    前几日东陵那边有了战事,陆元朗带了三个骑去支援,将这边的领兵权交给了几个老副将,没想到他一走这边北戎部就来攻城了,那群老东西居然让战力最差的三个骑去御敌,摆明了是欺负人!

    “陆将军何时回来?”

    宁展一边拿了干净的衣服往身上穿,一边抬头问道,脸上是少有的凝重。

    “大概还得半个月左右吧,你有事找他?”

    熊虎把他换下来的血衣扔在床边的木盆里。

    “没事,就问问。”

    宁展平静地回答,下了床端起木盆便朝外面走去,一旁的熊虎忙一手按住他,一手夺过木盆,声音带了几分斥责。

    “我去洗,你上床躺着!都差点让人给劈裂了,还不好好休息!”

    这要是以往,熊虎这么一说,宁展顶多说一句“谢熊哥”,也就乖乖去休息了,但这一次他没有道谢,也没有听熊虎的去休息。

    “我自己去。熊哥,今晚我就搬回三十六骑的营帐去了,这段时间多谢熊哥照顾。”

    他端了木盆就往外走,留熊虎一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怎么个意思?这是要跟自己划清界限,连兄弟都没得做了?

    年前那次演武台比试后,熊虎就把宁展当成了最好的兄弟,两人都不是那种矫情的人,很快就混熟了,宁展也从三十六骑的营帐里搬了出来,住到了熊虎的帐子里。

    军营里的人都知道这天降的世子爷同熊副将关系好,说什么的都有,但更多还是羡慕,尤其是三十六骑的人。

    宁展洗完衣服后便直接回了三十六骑的营帐。

    身为整个大营中最弱的一个骑,住的自然也是最差的地方,原本应该二十人住的帐子挤了将近一百人,睡觉都翻不开身,里面的味道自然就不用说了。

    刚打了一仗回来,汗味、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还没进去就受不了了。但宁展却像是闻不到一样,端着自己的木盆,穿着一身干爽的衣服,顶着众人复杂的目光一直从最前头走到最后。

    “劳驾,我的位置在哪?”

    他一进来,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离他较近的一个中年男子似乎也觉得气氛过于尴尬,随手指了身旁的一点空地。

    “这儿。”

    “多谢。”

    之后,宁展便和中年男子一起走出大帐。

    男子是三十六骑的骑长,军户出身,家里老母妻儿俱在,平日里得的军饷几乎都寄回去了。

    三十六骑里几乎都是这样的人,参军只为拿命去赚军饷,用来养活家中的妻儿老母,他们不求功名,只求活命。

夜探

    刘清河看着眼前的人,叹了口气道:“你回来做什么?今日出城作战跟着也就罢了,怎么还搬回来了?”

    黑暗中,宁展的声音十分沉稳。

    “骑长,今日若是我没有跟着,咱们三十六骑,一个都活不了。”

    刘清河哑言。

    这是实话,今日这一战全靠着宁展和熊虎在前面撑着,他们第三十六骑都是些什么人,他这个骑长比谁都清楚,但是他又能怎么办?

    二人相对无言,就在这时,一个魁梧的身影走过来,人未至,声先到。

    “兄弟!”

    是熊虎,他怀里抱着的是宁展的被褥和一些私物。

    “说走就走,你倒是把被褥拿走啊。”

    熊虎的声音一贯的爽朗,听不出任何生气的意思。

    “熊哥。”

    宁展笑了一声,大大方方地叫人,心里熨帖的很,知道他这是没生气。

    “嗯,你们聊,我去给你放被褥。”

    熊虎绕过刘清河走进帐子,仿佛根本没看见这人。刘清河倒也不在意,只朝着他的背影拱了拱手。

    刘清河在军营里混迹了小二十年,从普通的士兵升到了骑长,二十骑以后的骑长做了个遍,什么事不明白?什么人没见过?

    他就是见的多了才不会对宁展心存希望,和他们这些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好的?

    “宁展,今日的事你也看到了,我们这些人在他们眼里,连条狗都不如。”

    刘清河笑得讽刺,微冷的夜里,他打着赤膊,胳膊上缠着白布条,上面有血渗了出来,一看就知道没有上过药。

    “我们第三十六骑,老弱病残要什么有什么,本来就是南营的负担。今日这种事日后还会有很多次,直到……这些人全部死光。”

    刘清河忽然笑了一声,黝黑的面孔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声音平静得像一池死水。

    “你知道吗?年前我就托一个同乡给家中老母妻儿带去了我的死讯,我根本……没想着能活着回去。”

    像他这样的的人有很多,钱托着人往家里寄,衣冠冢前的坟头草都有一尺高了。

    宁展听着他的话,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闷得厉害。

    “宁展,于我们这些人来说,你就是个累赘。”

    “我们本来就是要死的!是你,让我们死都死不痛快,一次又一次的……钝刀子剐肉,生不如死。”

    说到这儿,这位早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的男子的语气中才带上了那么一点属于人的怨恨。

    他怨恨他为什么要来三十六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为了他们这些低贱到尘埃里的人跟那些人杠,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痛快?

    “骑长,我……”

    宁展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刘清河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已经恢复如常。

    “不说了,你再想想。”

    言罢,他便转身走进了大帐中,正好熊虎从里面往出走,看到了他胳膊上渗血的布条,眉头一皱,从怀里抹了一瓶伤药扔在他怀里。

    “熊副将,这……”

    “应该的,都是上阵杀敌的将士,没道理连瓶伤药都不给,那不像话。”

    刘清河手里拿着那瓶药,心里不是个滋味,但想到里面一堆伤着的兄弟,到底是没再还回去。

    熊虎站在宁展身边,看着刘清河心事重重地走进大帐,转头有些讽刺地对宁展笑道。

    “兄弟,你信吗?他拿着那一瓶伤药能把整个帐子的人都给治了。”

    宁展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说了一句“信。”

    那不过是普通的伤药,但对他们来说,却是能够救命的东西。

    熊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

    “兄弟,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为何忽然想要搬回来?”

    熊虎长相粗犷,五大三粗的,但正经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有些事他比谁都看得透。宁展刚走那会儿他还生气来着,但没过多久他就察觉出不对劲来了。

    “熊哥,我有直觉……”

    宁展的目光落在远处的黑暗中,月光下他的眸子闪着骇人的寒意。

    “南营要大乱了,你……早做准备。”

    ……

    ——西厂

    “陆元朗去了东陵?谁让他去的?”

    殷繁看着手里的战报,冷笑一声,眼神染上一抹阴鸷,跪在地上的兵部尚书不禁缩了缩肩膀。

    “回……回千岁话,这战报臣也是刚刚得到的,陆将军之前并未向兵部提交调兵的折子,臣也不是很清楚……”

    所以说,陆元朗这是擅自调兵,按律当革除官职,收监查办的。

    殷繁捏着那份战报,垂眸神色不明地看着跪在地上抖得像筛糠一样的男子,心下冷笑一声。

    “尚书大人既然不清楚,那就换个清楚的人来坐这个位置。来人!”

    “什么?千岁……”

    立刻就有缇骑进来将男子架了出去,任他怎么撒泼打滚都没有用。

    兵部尚书齐镇宇。

    书房里安静下来后,殷繁在心里用朱笔在一份名单上划去齐镇宇这个名字,终于是又解决了一个。

    过了一会儿,他从旁边的书中拿出了一封信,信封上赫然写着陆元朗呈上几个大字。

    此次调兵东陵完全没有从兵部过,一是为了安全,二也是方便接下来对南营的改动。

    兵部尚书是他早就盯上的人,这会儿终于有了将人撤下来的借口,不过这个位置应该让谁顶上去呢?

    殷繁将那封信夹回书中,身体靠进椅背中,陷入了沉思中。

    赵檀手里的那份名单并不全,另外一半的名单还散落在他处,大离仍旧陷在一种不定时的危险之中,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倾覆。

    “厂公。”

    殷繁收敛了心神,坐直身体。

    “进。”

    老杨推开门走了进来,面上一片凝重。

    “厂公,白老太傅一刻钟前薨了。”

    白府刚刚传来消息,老太傅走得安详,没受什么痛苦。

    “咱家知晓了。”

    殷繁应了一声,面上无悲无喜。意料之中的事,年前那会儿谈事的时候,就明显感受得到灯尽油枯之意,白家想必也早早就做了准备。

    看来,白洛今年不能参加科考了。

    殷繁从书案后起身,老杨拿了屏风后挂着的披风给他披在身上。

    “厂公这是要出去?可需要属下去备马车?”

    “不必。”

    殷繁淡声道,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眼中似乎闪过一抹犹豫,但又很快恢复正常。

    “咱家去一趟红山书院,顺便给白小公子报个丧,你差人去白府说一声,以免他们再派人跑一趟。”

    红山书院上去一趟不容易,本来就够难受的了,瞎折腾人。

    老杨心下虽有疑虑,但还是应了声。

    这大晚上的跑那么远,就是为了报个丧?

    殷繁到了红山书院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按着西厂传回去的消息,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西院第一间院舍,也就是白洛住的地方。

出浴

    “元二公子,你方才的话何意?”

    还未等推门进去就听到了白小公子带着愤怒的声音,殷繁不由暗自称奇。

    想来白老太傅这小孙子平日里一副棉花性子,对谁都是和声和气的,能惹得他这般厉声呵斥,还真不容易。

    存着看看这小棉花在老太傅走后,是否有能力独当一面的心思,殷繁侧身隐在暗处,心安理得地听起了墙角。

    屋内,元今鸿坐在桌前饮茶,笑得一脸无辜。

    “白公子何必动怒?在下不过就事论事,那云胡今日在诗会上连口占一首都不敢,还自称阳城神童,不是欺世盗名又是什么?”

    白洛哑言,今日那位云公子确实不太对劲,一整日都没说过什么话,旁人都争着论诗,只有他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就连院长亲点了他作诗,他都没有回应。

    但是奇怪归奇怪,说人家欺世盗名就过分了。

    白洛的脸色不太好,冷声讽回去。

    “元二公子要这么说,那你今日不过只作了一首诗,还被殿下说韵律不整,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你……”

    元今鸿被他这话激了一下,下意识便想骂回去,但转念一想又忍住了,只冷笑了两声没有答话。

    这种打嘴炮的事实在是太幼稚了,白洛自己都觉得没脸。

    只是之前他答应过殿下要照顾云胡,自然不能任由旁人侮辱他的名声,可他终究是心性单纯,不知道该怎样去应对此时的状况。

    房间里一度陷入尴尬,白洛抿着唇角站在原地,而元今鸿就噙着一抹讽刺的笑容看他。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身玄衣的男子裹着夜色走了进来。

    “见过殷千岁万安!”

    二人大吃一惊,忙俯身行礼。殷千岁怎会在此处?

    殷繁的目光从元今鸿身上缓缓扫过,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声音却阴冷无比。

    “元家二公子?咱家记住你了。”

    闻言,元今鸿后背上无端生出了一层寒意,他都听到了?

    “云胡这个人咱家知道,他每次科考的答卷都在西厂好好保存着,他是否欺世盗名,咱家比二公子更加清楚。”

    殷繁说完,不待元今鸿回话,便带着白洛出去了。

    元今鸿还跪在原地,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回想着方才自己内心的恐惧,眼中慢慢涌起欲念,这就是他渴望的权势啊!

    院子中,殷繁看着面前低着头的小棉花,缓声道。

    “白老太傅,薨了。”

    其实白洛在看到殷繁的时候心中就有了些许预感,眼眶一直都是红的,这会儿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眼泪顿时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不准哭!”

    殷繁面无表情地道,一个大老爷们,哭哭啼啼地成何体统!

    “我……我没哭,只是眼睛进沙子了。”

    白洛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袖子迅速将眼泪擦干,抬头朝男子露出一个算不得好看的笑容。

    “想到了。之前宁姐姐就同我说过的,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我不伤心。”

    见鬼的不伤心!不伤心你这小棉花就是不孝了!

    殷繁冷眼看着他自说自话,许是小孩哭得太难看了,他竟是良心发现没有再说什么风凉话。

    他告诉白洛,西厂缇骑就等在院门外,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下山。

    白洛说好。

    离了西院,殷繁又走到了南院,红山书院晚上会有人巡夜,他避开那些巡夜的学生一路摸进了宁枧岁的厢房。

    厢房内传出哗哗的水声,天音从里面退出来的时候正好和他撞见,顿时傻了。

    “厂……”

    殷繁一手打住她的话,那张苍白俊美的面庞藏在披风的兜帽里,带了三分神秘。

    乖乖!这大晚上的太吓人了!

    天音满心无语地抽着嘴角将房门让开,殷繁看了她一眼,而后光明正大地推门进去。

    这……她们殿下的清誉啊!

    天音麻木地在内心呐喊,可她又不敢冲上去跟人拼命。

    别说就凭她的身手完全不能把某人怎么样,就算是真把他伤着了,想必第一个饶不过自己的就是殿下吧。

    所以说贴身侍女这活儿,是真真心累。

    屏风后的宁枧岁还在水中的时候便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她还以为是天音又回来了,便没有理会。

    不过没过一会儿就感觉出不对来了,这气息……不是天音!

    “谁?”

    殷繁端坐在正对着屏风的椅子上,看着屏风上映出的那抹倩影,唇角挑起一个轻柔的弧度,一时兴起,竟是没有回答她的话。

    得不到回应,宁枧岁也不着急,上身半趴在浴桶边缘,探手去够屏风上挂着的衣物,温热的水珠顺着优美的背脊滑落,在水面溅起一朵旖旎的水花。

    她大大方方地从水中起身,拿棉布擦过身后穿上单衣,期间丝毫没有避着身后之人的意思,被水汽蒸得微微泛红的眼角微微上挑,眼中是明晃晃的笑意。

    她想,她大概知道后面的人是谁了。

    啧!憋着一口气也就敢隔着屏风看两眼,有本事进来啊!

    殷繁在那人从浴桶中起身的时候就移开了眼,屏风在这种时候便体现出了它的作用,半遮半掩、欲语还休地教人心猿意马。

    他虽不会有那种感觉,但总归知道这般盯着女子出浴是不礼貌的,是故没有再看下去。

    听到脚步声,殷繁一抬头就看到了女子眼中的戏谑,便知道她猜到了是自己。

    “如何猜到的?”

    宁枧岁带着一身温热的水汽抱他,大刺刺地坐在他的腿上,含笑的声音软乎极了。

    “天音丫头敢在这种时候放进来的人,也就你了。”

    她抱上了便不撒手,脸伏在他颈间深嗅他身上的淡香,柔声问道。

    “为何这个时候过来?可是想我了?”

    公主殿下撩起人来毫不手软,这要换个人早受不住了,但无奈的是,她撩的人是殷繁。

    “臣若说是,殿下可信?”

    闻言,殷繁抬手在她还在滴水的墨发上摸了一把,摸到了一手的水,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后腰,示意她起来。

    宁枧岁慢吞吞地放开他,转身规规矩矩地坐在梳妆台前,眯着一双漂亮的凤眸叹了一口气。

    她说:“不信。”

    她多有自知之明啊,那人一贯冷情,便是如今的温和相处都是她费尽心机求来的。

    若是他真的会思念于她,她怕是做梦都得乐醒了。

    思念、想念这些自主情感相对强烈的词语对于殷繁来说太陌生了。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不是个完人,他和旁人是不一样的。都说太监心理扭曲,身体的残缺映射在心理上便成了一种求而不得的执念。

    这是对的,挨过那一刀的人恐怕没人会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个残缺的自己吧?都不是缺心眼的,不管是因为什么走上了那条路,不管是被迫还是自愿,疼得厉害了都会怨、会恨,怨自己也怨这世道。

    正是因为知道自己与旁人的区别,见过那些老太监被无法纾解的情与欲折磨得面目全非的丑陋模样,他才会从一开始就将那些情与欲舍弃,他觉得自己不需要那些,因为……太丑了。

    但是现在,因为有了她这一个变数,他竟是想要将那些曾经舍弃的东西一点一点捡起来,因为……她想要他有。

宁·有色心没色胆·圣人

    殷繁拿了屏风上的一块软布,走到女子身后,拈起一缕发丝轻轻擦拭。

    “殿下,白老太傅今日薨了。”

    闻言,宁枧岁叹了口气,就知道得是这事。

    “老太傅为我大离一生殚精竭虑,而今也算是能歇会儿了。”

    虽然老太傅仙逝了,但白府在朝堂中的地位不会倒。

    他老人家花了十几年将三个儿子都送进各大权力中枢,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百年后,朝堂不会因为白府的轰然倒塌而陷入混乱之中。

    这个话题莫名伤感,生老病死的事说起来太过于无力。宁枧岁笑着说起了今日红山诗会的事。

    “之前提过的云胡可还记得?今日我观他不是很适应红山诗会这种集聚的场合,一整天都没有说过话,怪不得之前从来都没有参加过。”

    听她这么一说,殷繁也想起了之前元今鸿的那些话,心下不由生出些疑虑。

    “云胡此人年少成名,虽性格特别,却并非那恃才傲物之人,不过我记得此人最出彩的是策论,在诗词一道确实不甚专擅。”

    宁枧岁从梳妆台上取了一条发带,将半干的墨发虚虚拢在身后。

    此时天音约莫着时间进来收拾浴桶,进来后目不斜视,把那姿态略显亲密的两人当成空气。

    “原是如此,倒是我想多了。”

    宁枧岁笑着道,脑海中回想的则是今日那人的种种异样,依她来看,那些异样倒像是对于陌生环境的无所适从。

    天音出去了一次,再次进来收拾的时候被殷繁叫住了。

    “天音,明日一早你便回西厂,新一批的缇骑已经入厂,你之前提过的改制可以提上日程了,此事咱家交由你全权负责,万不可疏忽。”

    天音呆住了。

    “可是殿下这边……”

    看到天音这副傻样,宁枧岁不厚道地笑了,戏谑道:“怎么?不放心把你家殿下交给殷千岁?”

    明白了,这是要留呢。

    天音莫名被秀了一脸,简直不想再说话,拖着千疮百孔的灵魂晃晃悠悠地出去了。

    “留下来陪我啊?”

    “嗯。”

    宁枧岁受宠若惊,转身看着少年俊美的面庞,眼睛弯成了一轮月牙,伸出胳膊就搂了上去。

    这些亲昵的动作她做得越发得心应手,简直想时时刻刻和这个人黏在一起,太喜欢了。

    殷繁抱起她朝床榻走去,眼底藏着一抹温情。

    其实本来没打算留下的,但见了她便忽然起了心思,想要偷个懒。

    可能是这段时间太忙了,想要休息一会儿,也可能……这就是她说的想念吧。

    他不耻于承认这个,只要她喜欢,她需要。

    “殿下安寝,臣去软塌上睡……”

    他放下她便想离开,但她却不放人。

    “夜里凉,我舍不得。”

    宁枧岁勾着他的手,拿额头贴上他的,软声道。

    “一起睡呗,左右不是第一次了。”

    确实不是第一次,她倒是好意思说。

    殷繁看着她眼中的期盼,深感无力。

    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就像是老父亲看着自己不谙人事的小女儿愁的,太愁了。

    可他面前的这个是不谙人事吗?不,她是太懂了!

    也罢,左右他又对她做不了什么,她若喜欢便随她去了。

    “好,臣听殿下的。”

    哎呀呀!听话是真听话,只是这称呼这么久都没有改过来倒是把宁枧岁给郁闷坏了,但转念一想却又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若是在那种时候他也能这么叫人……啧!别说,还挺刺激!

    某居心不良、满脑子臭不要脸的公主殿下坐在床上胡思乱想的功夫,殷繁已经脱下了外衫挂在了一旁的架子上,只穿着白色的单衣躺在了床的外侧。

    这里的床榻自然比不得长乐宫的宽敞,两个人睡在上面不免会有些肢体接触。

    殷繁刚躺下去就后悔了,但衣服都脱了,他也说不出再回软塌的话。

    别的不说,依着他对身旁这位的了解,他若是真的在这会儿提出去软塌睡,她是一定会跟着他一起去的。

    要知道软塌可比这床榻还要窄小,两人睡上面……

    啧!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烛火撩人,美人醉人。

    宁枧岁看着少年完美的侧脸以及白色单衣下肩颈的曲线,一时间竟是有些晕晕乎乎的,好不真实的感觉。

    其实,这两天她是有些怕见到他的。

    那晚在江凤羽口中得知了那位乔家哥哥的消息后,她一直在回忆乔家的事。

    从初识乔润修开始,从她有记忆开始,与幽州乔家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她想了一天,终于发现了一个缺口。

    当年商元死后不过两年,新皇登基,东夷举兵入侵东陵,一路烧杀劫掠直逼离都八城。

    当时东陵守军被打得一退再退,丢失了大片城池,正好那时北戎部在鸿雁关强攻猛掠,南营齐恩侯分身乏术无暇顾及,最后还是乔家四爷临危受命带了五个骑的兵马赶赴东陵作战。

    她记得那一仗打了很长时间,三年还是四年来着?反正战事到最后是大获全胜,大离赢了,乔四爷却死在了战场上。

    而就是在乔四爷死后,先皇才开始大力扶持世家的,元家因此崛起,强压齐恩侯府一头。

    按理来说乔家此次立了这么大的功,是要加以封赐的,但当时的先皇却反其道而行,哪怕是担心功高盖主,也不应该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了啊?

    她想了又想,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先皇在害怕乔家。可他有什么好怕的呢?

    想不明白,这其中还有很多事说不通,她便告诉自己不必再想了。

    宁枧岁一瞬间收敛了心神,抬手解了脑后的发带放在枕边,指尖弹出一缕劲风将桌上的烛火熄灭,然后挨挨蹭蹭地去抱人。

    殷繁看着她拿深厚的内力做这种事,不亚于看到用杀牛刀来宰鸡。忽然又有种想把她送上战场的冲动,忒可惜!

    只是此时的厂公大人还不知道,拿内力灭烛火什么的,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直到某一天他在床上被某人拿一身的本事玩出了百般花样,那时候才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什么叫暴殄天物。

    黑暗中,宁枧岁一手搂腰,一手环过人的肩膀放在他的胸前将人往怀里按,下身同样将人牢牢控制住,生怕人跑了似的。

    这睡姿实在是过于霸道,殷繁象征性地挣了挣——完全挣不开。

    他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开口道:“殿下,手松一些,勒得慌。”

    “哦。”

    身后的人很听话地松了一点点,但仅限于一点点。

    他声音又细又柔,雄雌莫辩,听得宁枧岁一阵耳热,脑海里那些臭不要脸的想法又涌上来了。

    怀里的身体微凉,她将鼻尖抵在他的后颈上,嗅到了令她心神荡漾的淡香,各种刺激的场面齐齐涌入脑海,堪堪过了两个就没敢再想下去了。

    暗自在心里唾弃自己,色胚!

    “长安,本宫睡不着。”

    宁枧岁扯了锦被盖住他的肩头,在他身后闷声闷气地道。

    殷繁被她这么抱着也不好睡,闻言,沉默片刻说道:“那臣陪殿下聊会儿天。”

    “……好。”

    这月黑风高的,抱着自己心尖尖上的人盖着棉被纯聊天,宁枧岁苦中作乐地想着,老子真他娘的是个圣人。

掌控

    这要让乔润修那损货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笑话她呢。

    “鸿雁关战事再起,陆元朗带兵支援东陵守军,南营现如今群龙无首,势必大乱,世子爷怕是……赶回不来了。”

    都说不破不立,此次他故意将陆元朗调开,就是为了对南营进行一次大改。

    乱了才好!而且是越乱越好!

    最好那些好事者都跳出来,他正好给一刀砍了。

    有关此次改动的具体事宜,他已经派人前去鸿雁关知会宁展了。

    宁展会是此次南营改制最大的施行者,南营这十万将士最后变成什么样,决定权就在他手中。

    “……等回去了,记得提醒我走一趟长平将军府。总是得跟那丫头解释清楚的,不然让她以为是我在从中作梗呢。”

    既然殷繁敢这么说,就说明皇上那边也是默许的,大婚便只能延迟。

    齐载那丫头一心系在宁展身上,保不齐不会胡思乱想。

    鸿雁关,幽州……

    国安寺。

    真的是让人想不多想都难啊。

    宁枧岁心里不坦荡,越想越慌,越慌手越紧。

    怎么说呢,她这个人吧,无论是对自己的能力还是别的什么,都有一种近乎盲目的自信,俗称自恋。

    其实也难怪,十年前的长乐公主,那是多耀眼的一个人啊!

    文韬武略样样不逊男儿,就连被称为天下第一公子的乔守玉都输她三分肆意风流,旁人不觉得她该自卑,她自己就更不觉得了。

    而今多年佛前久坐将一身锋芒打磨了个七七八八,但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她不认为自己会平白无故地脑子一热将一个人认错,即使现在她与殷繁的关系亲密如斯,她还是没有打消过怀疑的念头。

    “以前我就想问,殷繁,表字长安……这是你以前的名字吗?”

    她聊的话题跳来跳去没个准,殷繁沉默了一会儿才想好怎么回答。

    这个问题在幽州的时候乔铮也问过,只这次,他给了一个不一样的回答。

    “不记得了。姓随了师父,名和表字也是师父给起的。”

    “师父?”

    宁枧岁的声音有些不解,问道:“你干爹不是赵辛词吗?这个师父是……”

    “干爹是一年后才将臣带在身边教导的,臣刚进宫那会儿拜的是另一个师父。”

    师父是师父,干爹是干爹,他一直都分得很清楚。

    闻言,宁枧岁心口一阵抽痛,手臂上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深宫里的事她听说过不少,看的也不少,自然知道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太监在宫里会受到怎样的磋磨。

    若非他那师父对他不好,赵辛词那向来不爱管他人闲事的性子,又怎会费心将他带在身边教导?

    她该对他更好一点的。

    “当初……很疼吧?”

    下意识问出口才发觉自己问了一句废话,又自嘲地自问自答道。

    “……瞧我问的这废话,定是疼极了的。宫里宫人采买都在春季,那个时候进宫受刑极易感染,伤口不容易好……”

    以前她也见过每到那时一具具半大的尸体从东厂抬出去,只觉得残忍无比。

    她曾尝试着向先皇提议改一改采买的时间,但无果。

    多少年来的规矩早已成定势,她一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能改变得了什么?

    “还好。臣当年是冬天入的宫,并非春季,是故用刑之后除了发了一场高热外,也没受其他的苦楚。只是可惜……烧坏了脑子,以前的事都记不得了。”

    他避重就轻地将意思传达给身后的人,不期然感受到身后之人身子猛地一颤,呼吸渐渐地重了起来。

    冬……冬天?!

    黑暗中,宁枧岁的呼吸一声比一声重,手臂上的力道勒得殷繁骨头疼。

    他盯着黑暗中微亮的一处,心想:点到为止吧,今晚他说得够多了。

    身子颤成这样,是知道了什么吗?

    他不知道她知道了多少,但大概能够猜得到她在纠结哪些点。

    他说不准自己故意说一半藏一半是存了何种心思,想得到她的同情?心疼?还是……想要报复。

    可是他不该的。

    殷繁,表字长安……

    乔润泽,表字繁安……

    几乎同样的年纪……

    同样擅长雕刻……

    冬季入宫……

    宁枧岁不敢再问下去了,她怕自己会疯。

    感觉到身后的人渐渐平静了下来,呼吸也恢复了正常,殷繁静静的等着,心中想着若她再问以前的事,自己该如何作答。

    只不过他等了半天,没等来她的问话,却等来了一只不安分的手掌。

    宁枧岁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她习武,善用长刀,掌心带着薄薄的一层茧子,殷繁常常被那一双手揩油,自然知道。

    “长安……”

    她贴着他的耳根微喘着唤他。

    “什么感觉?”

    她动了情,整个人都带着一种令人难以自制的诱惑力,连呼吸都是烫的,那平日里不甚明显的掌控欲在这时候显得格外强烈。

    只是殷繁是那种轻易就被人掌控的人吗?

    当然不是!

    只听咱们厂公大人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毫无波澜地回道:“没什么感觉。”

    “???”

    !!!

    宁枧岁整个都不好了,脑子里万马奔腾呼啸而过,那些臭不要脸什么的散的一干二净,作乱的手也抽了出来搁在了他的腰侧。

    又过了一会儿,殷繁才听到她小心又小心,卑微再卑微地又问了一句:“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吗?”

    这一次,殷繁想了想,认认真真地给了一个答案。

    “也不能说完全没感觉……有点痒,还有点不舒服。殿下手太重,疼。”

    “……”

    去你大爷的!还不如没感觉呢!

    “!”

    宁枧岁难得骂了一句脏话,重新将人以王霸姿势锁在怀里,拉高锦被盖住肩膀,恶声恶气地说道。

    “睡觉!”

    这一晚上,净遇一堆糟心事!

    这一通发泄大于调情的折腾下来,宁枧岁身心俱疲,很快就睡着了。

    听着身后之人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殷繁却毫无睡意。

    他闭了闭有些干涩的双眼,回想起方才之事,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其实感觉还是有的。

    被触碰时身体最原始的反应,抗拒有,享受也有。

    他撒了谎,是舒服的。

    可是那种感觉很微弱,并不强烈,与普通男子该有的反应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说出来给她那一点微弱的希望。

    没有希望,日后便不会失望。

    这一晚上云胡失眠了,一直睁着眼到天亮。

    约莫五更天的时候,他掀开锦被下了床,只穿着净袜轻手轻脚地走到桌旁,倒了一杯冷茶。

    他的动作很小,基本上没什么动静,但睡在一旁床铺上的金财还是被吵醒了。

    少年揉着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朝着昏暗中那个模糊的声音含糊地唤了一声“云兄。”

    “嗯?”

    云胡回身看去,不好意思地笑了,道:“抱歉,吵醒你了。”

    “没有的事,是小生觉浅。”

    金财裹着棉被坐起来,好脾气地笑着,许是刚睡醒胆子还大着,竟是开口支使对面之人做事。

    “云兄也帮小生倒一杯呗。”

    “……金兄,这茶是冷的……”

    云胡没立刻答应,有些犹豫地说道,他自己是不在乎这个的,但这大晚上的给旁人喝冷茶就不怎么礼貌了,对身体也不好。

    金财道:“不妨事。”

    三更半夜的,两个人摸着黑喝着冷茶,夜是黑的,茶是苦的,说起来有点好笑。

墨义

    云胡知道金财是在陪自己,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暖意。

    “云兄,你……不必在乎那些人说什么。真的,我们都知道云兄你的策论最好,作诗什么的不打紧的。”

    金财以为他在为昨日的事忧心,是故斟酌着语气开口安慰道。

    闻言,云胡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便笑了,声音微沉,在黑暗中莫名好听。

    “知道,多谢金兄。”

    他仰头饮尽茶盏中剩下的半杯冷茶,顿了顿,又道。

    “只是我并未忧心此事,我只是……有些无从适应。”

    还是太陌生了。

    哪怕是接受了原身的记忆,他还是无法真正把自己当做这个世界的人。

    昨日众人论诗时,院长点了他口占一首,但是他拒绝了。不是说不会,而是害怕。

    那种怕指的是,一个人身处一个陌生环境本能地对周围的人和事产生的排斥心理和恐惧意识。

    他叹了一口气,将茶杯放下,又起身接了金财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而后便走回床铺。

    “再睡会儿吧。”

    金财在另一边应了一声,然后躺回床铺。

    睡不着,那一杯冷茶太提神了。

    ——

    按照惯例,红山诗会一共有三场比试,分别是诗论、墨义与策论,分三日举行。

    昨日比试的是诗论,今日的便是墨义。

    墨义,顾名思义就是围绕经义及注释所出的简单问答题。

    相对于诗论来说,墨义的难度更大一些,大离上千年的历史,留下了无数经典著作,名人典籍数不胜数。若想在墨义这一场中脱颖而出,须得博览群书,广阅古今著作。

    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不敢说悉数掌握,至少得略懂皮毛、浅尝辄止;先圣典籍、名家史书不敢说倒背如流,至少得运用自如、得心应手;胸有乾坤、高瞻远瞩,了悟圣人之道,以咨今人之用。

    宁枧岁一早就起来看书了,虽然说今日要出哪些题是早就定下来的,但她还是担心会在比试场上露怯。

    毕竟这是诗会,与正儿八经的科考不同,不是说给一份试题让人去做就完了。他们这些主考官拿到学子们的答案后是需要点评的与提问的。

    其实红山诗会的比试内容就是参照科考科目而设立的,像诗论、墨义以及策论都是科考科目。

    只不过诗会更注重的是通过集论来体现学子的交际能力与学识应用能力。

    宁枧岁手里的书卷翻到一半的时候,殷繁也醒了。

    “在看什么?”

    殷繁在屏风后洗漱过后便来到了桌前坐下。桌上备了早膳,他探手碰了碰,温的。

    “《周易》。”

    宁枧岁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感叹地笑了。

    “还真是什么时候都逃不过,以前被老太傅追着满皇城跑,就是为了躲背书,没想到如今他老人家仙逝,我倒是自己开始看了。”

    “殿下过谦了。”

    殷繁低着头喝粥,交领的玄色长衫掩不住那修长的脖颈,更遮不住那上面点点暧昧的痕迹。

    听到女子自嘲的话,他神色如常地说了一句。

    依他看,她既能得到从源先生青睐,就说明她在诗书方面是半点不逊于人的,为着一本《周易》愁成这样,着实不至于。

    宁枧岁看着他白皙脖颈上那些罪恶的痕迹,心底一阵阵地发虚。

    啧!下嘴可真够狠的,都紫了。

    “咳!你这个……这个是不是,是不是得想办法遮一下?”

    或许是心怀鬼胎的缘故,一向脸皮巨厚的长公主殿下居然磕巴了!

    她倒不是害羞还是什么的,昨晚她脑子不清楚,做之前也没征求一下人家同意啥的……

    她怕他会生气。

    “我去拿一套高领的衣服给你。”

    殷繁看着她兀自后知后觉地尴尬,慢慢地眨了眨眼,心情不错地勾了勾唇角。

    两人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一刻了。

    殷繁换了一身莲青色的长衫,墨发高束,一张俊脸白皙得过分。

    衣服是宁枧岁的,她身形高挑,做衣服又一贯喜欢宽松些,现在穿在殷繁身上刚刚好。

    两人一起出现在中院的时候,可是把范文远吓了一跳。

    “在下范文远,见过……”

    殷繁先一步扶住了他的手臂,没让他这一拜拜下去,唇角勾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道。

    “今日殷某穿的是常服并非官服,院长只当殷某是个普通人便好。”

    范文远内心汗颜,这……这怎么可能啊!

    在接手红山书院以前,范文远也是有官职在身的,职责所在,平日里没少跟这位打交道,敬也好,畏也罢,总归是不可能以平常心来看待这位皇帝宠臣的。

    “小师叔,殷……殷大人,这边请。”

    听到范文远对宁枧岁的称呼,殷繁不解地看向身边之人,宁枧岁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

    “说来话长……”

    一旁的范文远也笑了,轻车熟路地带着两人穿过垂月门,来到常思园中。

    他的声音温厚轻缓,带着成熟男子魅力。

    “礼不可废,殿下不必过于自谦。从源先生既然在红山书院的家谱上写了您的名字,那殿下就是予正的长辈,这一声师叔,您受得起。”

    人家既然都这么说了,宁枧岁再推脱下去就是不识好歹了,她看着不远处四角亭下笑得开怀的老者,低低地笑了一声,道。

    “从源先生乃是至慧至善之人。”

    从源先生和清岚大师乃是至交啊!

    常思园是整个书院风景最好的地方,长桥流水,假山竹林应有尽有。

    而今正值春季,万物复苏的时节,到处都洋溢着新生的气息。

    看到从源先生和另外几人起身欲行礼,殷繁上前一步,拱手作揖,先发制人。

    “殷某见过几位先生安。”

    从源先生了然,这是不打算声张的意思。

    宁枧岁和几位先生坐在亭子里讨论今日比试之事,殷繁便和从源先生走到一边说话。

    从源先生作为一个读书人,大半辈子都与诗书为伍,当年恩科及第高中榜眼后,便做了这红山书院的院长,一做就是几十年。

    他不关心官场的事,但对这位少年得志的殷千岁还是了解几分的,就像是当初的赵辛词一样,哪怕他不刻意去关注,也会有很多人在他面前提起他们。

    至于提起的内容,无非是阉党乱政,欺压群臣之类的,反正没什么好话。

    可他知道,这些话听七分、信三分也就够了,信得多了,就是愚蠢。

    “大人此次前来,可是皇上有何旨意?”

    从源先生神色肃穆,抬手在花白的胡子上捋了一把,沉声问道。

    闻言,殷繁淡笑着回道:“旨意倒是没有,不过先生该知道,皇上对此次红山诗会十分重视,殷某前来不过是为君分忧,并无他意。”

    柳叔瑜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红山诗会一向都是科考的导向标,不论是与科考科目类似的比试内容,还是传言的魁首论,都将红山书院置于一个非常的高度,尊贵而又危险。

    其实在学子名单里看到云胡这个名字的时候,柳叔瑜就知道今年怕是要大变了。

    皇上自登基来一直都被元氏一党制约着,他扶持阉党,扶持寒门,就是为了打破世家独大的僵局。

    而今殷繁位极人臣,连带着阉党在朝堂上的地位一升再升,正是破局的最好时机,皇上等这个时机等了整整六年,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好,老夫知道了。”

强买强卖???

    柳叔瑜淡淡地笑着,面容沉静,身上带着文人特有的气质。

    红山书院随波逐流了这么多年,也该肩负起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了。

    墨义这一场比试即将开始,这时候大部分学子都到了。

    亭子只是休息的地方,宁枧岁他们得去另一边观试,所以只能留殷繁一个人在这边待着。

    宁枧岁将瓜果点心都拢在殷繁面前,就跟嘱咐小孩地说道:“我得走了,你若是待着无聊便去四处转转,若是有事就唤我……”

    殷繁第一次被人当成三岁孩童般嘱咐,一时竟有些失笑。这人知道自己嘱咐的是谁吗?

    “臣知道,殿下去吧。”

    这会儿园中已经有很多人了,有不少人好奇地看向这边,目光各异。

    殷繁神色如常地躲开女子想要牵自己的手,唇角的笑容恰到好处。

    “殿下,比试快开始了。”

    他那一躲让宁枧岁有些愣,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跟自己保持距离呢。

    “那好,有事记得唤我。”

    她笑了笑,便干净利落地转身走出亭子,挺拔的背影说不出的潇洒。

    她生气了,他能感觉出来。

    殷繁神色不变,拎起茶壶倒了一杯清茶,一边将茶盏拿在手里把玩一边看着女子一步一步走进范文远他们中间。

    那人一身青衫如松,唇角噙着的笑容自信而又耀眼,在一众老老少少的先生学子中半点都不突兀。

    殷繁心下轻笑,就该是这样。

    ——

    这一天,殷繁在亭子里坐了一整天,哪里都没有去,直到太阳落山,比试结束,众人皆开始散去,他才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离开。

    等那边忙了一天的宁枧岁回过身来时,亭子里只剩下了一只孤零零的茶盏,而那个一整天牵动她心思的人早就不在了。

    这边殷繁离开常思园后,便来了东院,他在东院第一间学舍门口等了没一会儿,云胡二人就回来了。

    乍一看到那个站在自己门前的青衫少年,云胡就觉着眼熟,但经过了一天的头脑风暴,他的脑子一时有些不好用,没想起来这是谁。

    金财虽然知道殷千岁此人,但他没见过啊!

    所以一直到两人走到门前了,他还在兴奋地说着今日比试场上的事。

    “云兄,你今日说的那几句话简直……”

    “阳城人氏,云胡?”

    殷繁倚在门框上,目光落在对面男子身上。和三年前相比,这位阳城神童看起来更加沉稳了。

    “你是……”

    云胡看着拦在自己门口的少年,只当他和江凤羽那些人一样,是来找茬的,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这位公子也是来寻仇的?”

    闻言,殷繁有些意外,一方面是意外他竟然认不出自己,另一方面则是意外他话里的意思。

    “也?怎么,除了殷某,云公子还同旁人结了仇?”

    云胡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道:“谁知道呢。公子想怎么来?打一架还是……”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少年苍白得过分的清俊面庞,努力寻找关于此人的记忆。

    他见过这个人吗?怎么感觉如此熟悉?

    殷,姓殷?

    不对!

    “等会!你说你姓什么?”

    殷繁嗤笑了一声没回他,倒是一旁的金财小声地在他耳边提醒。

    “云兄,他说他姓殷,可是有何不妥?”

    闻言,云胡不可遏制地抽了抽眼角,转头看了金财一眼,眼神一言难尽。

    云胡上前一步将房门推开,朝一旁的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殷……公子,进屋说吧。”

    他居然没认出这位祖宗来,他还有日子活吗?

    “唉?云兄你怎么还让他进去了?”

    无知少年金财在后面奇怪地问道,但很快就被他云兄揽着肩膀拉到了一边说起了悄悄话。

    “金兄,那位公子是我的故友,我二人有些事要谈……”

    云胡有些抱歉地说道。

    “嗐!云兄你看你这……早说嘛!方才说寻仇什么的,吓我一跳!”

    知道那人不是来找麻烦的,金财立即松了一口气,脸上又洋溢着爽朗的笑容。

    “那你们聊,我去江二公子那边看看,他之前说让我帮他看策论呢!”

    “好,多谢。”

    两人愉快地说过之后,金财便离开了东院,云胡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准备去干一场硬仗了。

    殷繁看着男子走进来,甚至谨慎地关上房门,眼中的沉思越来越重。

    “云胡,见过殷千岁万安。”

    在原身的记忆里,他对这位以内侍身份位极人臣的殷千岁还是很尊敬的,所以哪怕云胡自己对太监这个身份有诸多的不适,也无法打心底里讨厌眼前的人。

    更何况……这位殷千岁也太年轻了吧!这一身青衫穿在身上,跟普通人家的小公子也没多大区别啊,也难怪自己方才没认出来。

    “免礼。云公子坐吧。”

    殷繁淡声道,随手倒了两杯温茶,垂下的眸中写满疑虑。三年没见,他好似变了不少。

    “咱家也不跟云公子来虚的,今日特来拜见,咱家只想问云公子一句话,今年恩科,云公子作何打算?”

    “呵!在下欲作何打算,千岁不是最清楚吗?”

    闻言,云胡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像是不在意,又像是讽刺。

    “金榜题名,高中状元,这既是在下的打算,也是千岁的,不是吗?”

    淡泊的、睿智的、却又带着一点疾世愤俗的尖锐,这才是殷繁认识的云胡。

    他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微凉的指尖轻轻点在温热的杯壁上,眼尾无意识地往下压了压,再抬眼的时候,整个人便带上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

    “云公子心中有数便好。不过咱家这儿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云公子。”

    “洗耳恭听。”

    云胡道。

    心中想了无数遍的那句话即将说出口的时候,殷繁还是犹豫了,目光在面前一脸毫无所知的人身上走了一遍又一遍。

    现在坐在他眼前的这个男子不仅会是今年的金科状元,而且还会是那人的驸马。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挺好的。

    “其实也不是什么事,不过就是……在之后的琼林宴上,希望云公子能以新科状元的身份,求娶我大离的长公主殿下……”

    ???

    “什,什么?”

    云胡瞬间惊呆,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然而某位一心一意、竭尽脑汁为自家不省心的公主殿下安排亲事的厂公大人丝毫不理会他的震惊。

    他似乎觉得之前那句话不够严谨,不够妥帖,皱着眉头想了想,又补充道。

    “……不,不是求娶,是尚主。殿下身份尊贵,他日你二人大婚,皇上会亲赐长公主府,到时候云公子便是我大离顶尊贵的驸马爷,所以只能是尚主。”

    云胡以一个现代人的思维艰难地消化了他话里的意思,简单粗暴地将此事的性质归结为强买强卖。

    “千岁就别拿云某寻开心了……”

    听他言辞含糊,殷繁的眼神立马变了味道,那阴冷的目光看得云胡一时间有些坐立难安。

    “你觉得咱家是在拿你寻开心?你不信?”

    修长的手指屈起,缓缓叩在桌上,发出了一声声沉闷的响声。

    殷繁冷笑一声,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烦躁。

    “……还是说,你不愿意?”

    对,我不愿意。

    云胡在心里暗自嘀咕,但鉴于面前之人手下的桌子上一叩一个坑的情况,他思前想后还是没说出口。

    云胡本以为眼前人该要生气了,说不定还会为他的不识抬举揍他一顿,但是殷繁只是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收回了手,问道。

    “为何不愿?说说看。”

赌气

    “?”

    云胡心想,我都做好挨揍的准备了,结果你就来这么一句?

    为何不愿?原因有很多啊!

    “在下同长公主殿下并不相熟,成亲乃是终身大事,殷千岁这般贸然替殿下做了决定,想必殿下也是不会同意的。”

    殷繁喝了一口茶,微微压下心底的那股烦躁之意,声音微冷。

    “殿下那边你不用管,单说你便是。不相熟,成亲乃终身大事需要慎重考虑,除此之外,还有吗?”

    这万恶的皇权社会!

    云胡大概想明白了,这是打定主意要自己妥协了。

    “没有了。”

    这时,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日同走青石阶时,那抹坚韧如松的青影,心下有了计量。

    那样一个傲气的人,会甘心被皇权支配吗?

    “好。那我们就来说说前两个问题。”

    一杯温茶落肚,终是把那股烦躁之意完全压了下去,就像是把某些不该有的、不能有的念头狠狠掐断。

    殷繁从怀里摸出一块铜制的牌子放在桌上,声音平静无波。

    “觉得不相熟,那便想办法熟络起来。这是进宫的令牌,你拿着它便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包括殿下居住的长乐宫。”

    他顿了顿,又道。

    “现在是正月下旬,琼林宴则在三月中旬举办,你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去慎重考虑,不过……咱家希望考虑到最后,你不会让咱家失望。”

    他给了云胡选择的余地,但好似又没给。

    殷繁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收紧,看着面前男子的目光渐渐沉重了起来。

    她那么欣赏你,云胡,你得愿意。

    殿下那样的人,不可以把一辈子耗在一个低贱的阉人身上,所以,你得愿意。

    南院——

    宁枧岁拿着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想了一会儿又添了两个。

    残阳透过玄窗落在书案上,女子半边身子隐在暗处,明暗在她身上幻化成一种迷离的美。

    不知过了多久,宁枧岁才从书案后抬头,看到窗外渐渐黑下来的天色,才发觉已经很晚了。

    都这么晚了,他为何还不回来?

    就在这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那眉眼俊美的少年不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又是谁?

    “长安。”

    她自然地开口叫人,面上带着笑意。

    “可曾用过晚膳?”

    “多谢殿下关心,臣用过了。”

    她不问他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凡是他不想说的她通通不过问,她尊重他的每一个决心,因为这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殷繁走进来坐在她的对面,目光平静地落在女子白皙的手腕上,没有说话。

    宁枧岁也没有开口,只是勾着半边唇角看着他。

    他身上穿着她的常服,肩颈上还有她留下的痕迹,他们明明已经那般亲密了,但现在的气氛竟是尴尬到连刚开始那会儿都不如。

    不过是过了一个白天,为什么呢?

    宁枧岁多喜欢这个人啊,贴着,宠着,收敛了所有可能伤到他的爪牙,将所有的温柔与耐心都给了这个人,她太喜欢他了。

    可是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她再喜欢也没用。

    这一次,她决定不再惯着他了。

    良久,殷繁起身,沉静的目光与女子同样波澜不惊的眼神撞在了一起,隐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颤。

    “殿下,臣……”

    “你生气了。”

    宁枧岁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道,打断了他的话。

    因为她也生气了,所以她能够感觉出来,他生气了。

    “臣没有。”

    宁枧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眶渐渐地红了,她忽然笑了,身体向后靠了靠,那微红的眼眶令站在面前的男子莫名心中一痛。

    “有也没关系。长安,你回离都去吧。这边的事还得一两日,西厂事务繁多,你不在总归是不太好的。”

    她说,你回去吧。

    他便真的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其实他过来就是为了辞行,不管是为了昨夜的过分荒唐,还是云胡,他都并不适合再待下去。但是听到她亲口让自己走,他却莫名呼吸一窒,心口处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开了一道口子,好似有什么东西快就压不住了。

    门轻轻地响了一声,房间内归于平静。

    “呵!”

    宁枧岁似乎是自嘲地笑了一声,仰面瘫倒在椅子里,眼眶涩到发疼。

    “长乐啊长乐,你可真是个混账东西……”

    话说殷繁连夜回了离都,等到了西厂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他回房间换衣服,却正好撞见了刚刚入厂的殷复,殷复好长时间不见自家干爹自然是欢喜极了,连忙殷勤地伺候干爹更衣。

    少年穿着黑色的劲装,比起离开那会儿身形拔高了不少,终于是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只一双墨眸还是一如既往地明亮。

    “干爹,儿子可想您了。”

    殷复接过他换下来的常服挂在一旁的屏风上,正待一诉“相思之苦”,不料一转身便看到了他颈间青青紫紫的一片痕迹,顿时吓得丢三魂去了七魄。

    “干,干爹……您这是生病了?还是被什么人袭击了?这,这……”

    听到殷复这话,殷繁正在穿官袍的手一顿,放在衣襟上的手无意识地擦过颈侧,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无事。你既然回来了,便还是跟在咱家身边吧,缇骑那边的训练有空便去,没空就免了。”

    “是!干爹!”

    他很容易就把殷复的注意力从脖颈上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又说了几句话后便离开了。

    殷复第一次被自家干爹忽悠得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一直乐呵到睡觉那会儿,才隐隐想起来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天音连夜被人从南镇庭叫回了西厂,一张俏脸拉得老长,一万个不乐意。

    但面对着书案后那容色冷淡的厂公大人,一肚子的牢骚还没来得及发,倒是先被他脖颈上那刺眼的痕迹吓了一跳。

    殷繁一看她那见鬼一样的表情就知道她想说什么,顿时脸色一沉,故技重施,先发制人。

    “这一批缇骑入厂后,挑出一些好苗子,让他们与手下的获安使熟悉,此事你看着安排,到时候拟个名单给咱家。”

    “是。”

    天音强迫自己不去乱看,面无表情地道:“禀厂公,今日宫里传了消息回来,皇后娘娘与皇贵妃起了冲突,皇贵妃动了胎气,差点小产,太后知道此事后大怒,将皇后娘娘软禁在坤宁宫,强行收了她的凤印。”

    太后和那位,还真是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给人留半分余地。

    殷繁大概能想象到皇帝知道此事后的反应,愤怒至极,无能为力。

    一国君主,做到了这个份上,说一句窝囊也不为过。

打入冷宫

    “咱家知道了。你派人去坤宁宫外守着,保护皇后娘娘的安危。”

    “是!”

    天音道。

    离开之前,天音还是没忍住又朝殷繁脖颈上看了一眼,说了一句“是殿下做的吗?”

    殷繁沉着一张脸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天音是从长乐宫出来的,到底是与旁人不同,他糊弄殷复的那套不一定能糊弄住她。

    离开西厂后,天音在夜风里凌乱片刻。

    自家殿下下手还真是快、准、恨呐!不过是一晚上的功夫就给人吃抹干净了。

    以前她心疼自家殿下,现在倒是有些同情厂公了。

    殿下总有一天是要嫁人的,皇上的十里红妆早早地就备在了国库中,到那时候,厂公除了亲手送殿下出嫁还能怎么样?

    天音乘着夜色往南镇庭走,不料走到半路的时候却遇到了飞霄。

    “陆大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好。”

    天音一脸生无可恋地跟着走了。这一晚上她怕是睡不了一个安生觉了。

    飞霄本来是去跟着元今裴走一批货的,但是途中出了点状况,便连夜赶回了离都。

    飞霄把天音带到了一处宅院,两人进去之后,他便递给了她一个锦盒。

    “这是……”

    天音不解地打开锦盒,只看了一眼,脸色立即大变。

    虎头扳指?

    飞霄的心不在这儿,是故说起话来也是言简意赅。

    “这枚扳指是公子的一位朋友的东西,据那位老板说,这是他一位江湖上的朋友在煊王府盗出来的。”

    虎头扳指乃是东夷贵族特有的配饰,是身份权力的象征,又怎会出现在煊王府?

    想到之前洗尘宴刺杀一事,天音忽然有了种种猜想,后背上不由升起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煊王他……

    “飞霄,你可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飞霄看着她一脸凝重的表情,不由冷笑了一声。

    “我不过一介小小护卫,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想来也和当年的齐恩侯府差不多,至多落得个满门抄斩罢了。”

    不对,煊王爷是皇族,皇上哪怕是为着自己着想,也不能将煊王爷满门抄斩。

    天音自觉和这一心只装着自家公子的臭小子说不通,将锦盒收好便起身准备往外走。

    “此事不宜声张,你回去同大公子说一声,过两日西厂可能要请大公子的那位朋友喝杯茶,对了……那位朋友是何人?”

    飞霄一手熄灭烛火,起身也往外走,声音含了三分不耐。

    “姓周,云城周家家主,周锦风。”

    ——

    次日清晨天微亮的时候,殷繁便进宫了。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官服,高高的立领一直遮到了下颔的位置。

    御书房前急的团团转的李涣一见到来人,立即苦着脸迎了上去。

    “祖宗,你可算是回来了!昨日就派人去西厂找你,却说你不在,可给咱家给急死了。”

    李涣这两天可忙坏了,太后禁了皇后娘娘的足,重掌了凤印,将宫里的所有宫人又淘换了一遍,还仗杀了皇上宫里头的一个小太监,说是他受了皇后娘娘的唆使才想要谋害皇贵妃,为着这事,皇上已经两天没有离开过御书房了。

    听到这话,殷繁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梢,小太监?感情不是皇后娘娘亲自动的手?

    啧!他还以为她现在长进了不少呢,不料……本性难移。

    哪怕是在皇后那个位置坐了四年之久,也还是个一捏就碎的玻璃性子,又脆又没用。

    殷繁推开御书房门走进去的时候,宁沉钧还在书架后的床榻上睡觉。

    他高大的身子蜷缩在一起,眼底有着淡淡的青影,便是在睡梦中,也还是紧紧皱着眉头。

    殷繁站在床榻边看了他许久,有些不合时宜地想道,皇上和她真的挺像的,尤其是睡着的时候。

    宁沉钧又做了一夜的噩梦,倒不想一睁眼就看到了站在一边的玄衣男子,顿时红了眼眶。

    “长安……”

    声音哑的厉害,殷繁先倒了一杯温茶递在他手中,才跪下行礼。

    “殷繁见过皇上万岁。”

    “不必多礼,快起来!”

    宁沉钧扶着他的手臂没让他跪结实。

    他刚从噩梦中醒来,身上明黄色的单衣皱巴巴的,脸上的气色也不好,整个人都透着一种颓败之意。

    “臣听李总管说皇上已经两日没有回金銮殿了。”

    李涣走进来将洗漱的东西和皇上的龙袍放下后便又出去了。

    殷繁将宁沉钧扶下软塌,有条不紊地伺候他洗漱更衣。

    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没入温水中拧了一块帕子,转身细致地为坐在一边的年轻帝王擦脸。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了,但现在做来依旧不感觉手生,好似他还是当初那个卑微的、低贱的小太监。

    “长安,小竹子死了。”

    宁沉钧抬着脸看他,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中写满了悲伤。

    殷繁知道他的悲伤不仅仅来自于一个小太监的死,于是没有答话。

    “他死了,他才九岁,去年才进的宫,屁大点的孩子什么都不懂,朕让他去皇后的身边看她每日都干了什么,然后回来告诉朕,他就去了……他知道朕惦记着皇后,所以那天才会出手保护她……”

    他是个废物啊,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自己身边的孩子。

    “皇上,臣早就说过,您对皇后越疏离,越不管不顾,才是对她的保护。难道一个七个月的孩子,还不够让您认清现实吗?”

    殷繁残忍地将那个尘封了四年之久的伤口揭开,血淋淋地呈在宁沉钧面前。

    “您这般自顾自地靠近皇后,太后和那位只会想尽一切办法折磨她,这次是有小竹子替了她一次,下次呢?”

    宁沉钧站直身体任由他将那沉重的龙袍穿在自己身上,俊朗的面容上带着自嘲与无力。

    是啊,下次呢?元党一日不除,他就只能是个傀儡,可他还能等到元党被除去的那一日吗?

    他沉默了好久,久到殷繁觉得他想通了的时候,才半垂着眼帘,轻声道。

    “长安,我不想当皇帝了……”

    “……”

    殷繁稳着手将一枚平安扣挂在他的玉带上,面上的神色淡淡的,说不出是喜是怒。

    但是宁沉钧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缩着肩膀往旁边躲了躲,小声道。

    “错了!错了!殷卿别这么看朕,朕说胡话呢!”

    殷繁在心中冷笑一声,不愧是亲姐弟,连这秒怂的模样都一样。

    许是年轻帝王这秒怂的小模样取悦了殷繁,于是他心情不错地说起了一些值得高兴的事。

    “皇上,臣有乔家人的消息了……”

    ……

    不知道殷千岁在御书房和皇上说了什么,反正皇上一出来就下令将皇后娘娘打入冷宫。

    李涣惊得眼睛都掉出来了,这,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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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介绍:
她是残了双腿,被放逐山野的长公主殿下,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厂厂公。那一年,他带着华丽的仪仗跋山涉水,从月华庵迎回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那之后的两三年里,他堂堂西厂厂公每日最重大的事就是琢磨怎么把这东西嫁出去,生怕砸自己手里,后来……他想,还是自己留着吧,就别放出去祸害苍生了。
一开始,殷繁只觉着宫里那个脾气不好的长公主又老又毒舌,人丑腿残还自我感觉良好,简直是哪哪都看不顺眼。后来当他近乎献祭般将自己的一切奉到她面前,只求她喜乐安康时,他才知道,这人啊,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开始:“殿下还是安分些的好,皇上嘱咐奴才照看您,您若是出了门就得罪人,最后倒霉的还是奴才,若是因着您让奴才受了罚,奴才饶不了您!”
宁枧岁说:“长安,我从天堂跌落到了地狱,在那里浑浑噩噩地待了十年,是你将我拉回了人间……”
女主比男主大六岁,双洁。甜文无虐。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