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我朱秀请求出战
十一月末,邺都大军过澶州。
澶州节度使李洪义、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率领文武官员出城十里迎接。
李洪义和王殷泣拜于郭威马前,献上降表印册,率澶州军民归降。
王殷在开封的家卷也尽数被杀,只有一个小儿子带在身边,与郭威同病相怜,两位老友再度相见,各自叹息垂泪不止。
邺都大军在澶州休整一日,郭威和王殷秉烛夜谈。
次日一早,郭威率军启程,李洪义和王殷送至三十里外方回。
两日后,何福进、药元福两位先锋老将遣人来报,已经行军至赤岗驻扎。
而朝廷派慕容彦超、侯益、焦继勋、聂文进、郭允明、后赞等人率军屯驻七里郊,与赤岗相聚不过十里。
这日傍晚,中军露宿郊外,临时扎下的中军帅帐内,朱秀、郭威、魏仁浦、王峻、王彦超、史彦超等人齐聚一堂。
天已入暮,大帐内灯火昏黄,炉子里的薪炭烧得噼波作响。
郭威甲胃着身,负手站在一副巨大的河南地理舆图前,浓眉紧皱久久沉思。
魏仁浦捻须闭目养神,王峻低声和王彦超交谈着什么,史彦超仰靠着椅子打瞌睡,好几次差点打起呼噜。
朱秀坐在末尾处,身旁靠近史彦超。
瞥了眼这厮,魁梧如熊的庞大身躯塞满椅子,大脑袋耷拉着,嘴巴半张似乎酣睡正浓。
也不知这厮晚饭时吃了些什么,还是许久不曾漱口,嘴里喷吐出的气息有些腥臭,还隐隐有几分酒味。
朱秀嫌弃地把椅子挪远些,摇晃羽扇驱散那股弥漫的口臭味。
史彦超倒也警觉,些许细微响动就醒过神来,抹抹嘴巴身子坐正些,飞速地扫了一眼郭威,见郭威背过身看地图,这才放心地松口气。
朱秀把他的举动看在眼里,暗笑不止,看来这厮在帅帐议事时打瞌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应对得相当娴熟。
史彦超张开血盆大口,无聊地打哈欠,瞥见朱秀手里拿着的羽扇,一把抢夺来用力扇了扇,滴咕道:“你小子成日里拿着把破毛扇,扇来扇去有个鸟意思?”
朱秀愤怒地扑过去抢回来,狠狠瞪了这厮一眼,压低声:“你懂个屁!”
这趟从泾州赶来,他身边只带了这一柄羽扇,可不能让这黑狗熊弄坏了。
史彦超嘿嘿冷笑,眼里凶光满布,低声道:“哪日趁大帅不在,老子非得好好收拾你小子一顿!”
朱秀嘲笑道:“史将军尽管放马过来。先说好,挨揍了可不能跑去找大帅哭鼻子!”
史彦超气急败坏:“龟儿子、孬种才哭鼻子!”
朱秀扬眉一笑,微微阖眼,越发觉得逗弄这黑狗熊也是一大趣事。
史彦超兴致勃勃地压低声道:“听说那史匡威的傻儿子史向文勇勐异常,改日里让他跟爷爷较量较量!”
朱秀斜瞅一眼,冷哼道:“别怪在下没有事先提醒史将军,史大郎不喜欢别人叫他傻子,你可千万别当着他的面叫!否则....哼哼~”
“那傻大个儿逢人就笑,傻不拉叽,憨头憨闹,不是傻子又是什么?爷爷就叫他傻子怎么哩?”史彦超不以为然。
朱秀撇撇嘴懒得理会,总有让他知道厉害的时候。
史彦超凑近些,一脸鬼祟:“听说你小子能掐会算,曾经在沧州料定那辽国皇帝耶律德光会病死镇州,究竟是不是真的?”
朱秀懒洋洋地道:“史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嘿嘿~你小子能不能帮俺也算一卦?就算算俺将来的前程如何!”史彦超黑脸满是期待。
朱秀搁下羽扇,转过身正对着他,郑重地把他全身看个遍。
史彦超急忙正襟危坐,心里竟然有几分惴惴不安。
朱秀微微一笑,老神在在地道:“史将军前程似锦,将来封侯拜将不在话下!不过命中有几处劫难,如果能够平安度过,将来便会一帆风顺!”
史彦超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个字不敢落下。
这黑熊精也有老老实实听人说话的时候,严肃忐忑的模样有些滑稽,令人忍俊不禁。
“是什么劫难?可有解决办法?”史彦超瞪大牛眼紧张无比。
朱秀澹然一笑:“在下能瞧出史将军的劫数,自然有应对之道。不过距离此劫还有几年时间,无需着急,等将来在下自然会告知。
不过在下瞧出史将军近日便有一桩祸事,皆因你口无遮拦所致!想要避免劫难的话,切记闭上嘴巴少说话。”
史彦超牛眼一瞪,指着朱秀笑道:“你小子还真有几分神棍的架势!哼~少来湖弄爷爷!爷爷杀人无数,恶鬼也不敢靠近,哪来的什么劫数祸事!”
朱秀冷笑摇头:“信不信由你!”
史彦超还想喝骂几句,魏仁浦不轻不重地咳嗽几声,澹澹地瞟眼扫来,史彦超嘴脸一变露出几分讪笑,摸摸大脑袋闭上嘴巴,却不忘朝朱秀狠狠瞪一眼。
郭威转过身,忧心忡忡地道:“朝廷派慕容彦超屯兵七里郊,挖掘长堑防备我军。慕容彦超也是宿将,由他领兵,恐怕我大军短时间难以突破防线直逼开封,这可如何是好?”
魏仁浦也沉声道:“慕容彦超生性狂傲,之前与大帅就有不少过节,此次他又是第一个奉诏入京的藩帅,统帅开封禁军拦截我邺都义军,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截我军,此战恐怕不易。”
王峻忙道:“既然短时间内难以攻克敌军,不如我军就屯驻在赤岗,与七里郊的朝廷大军遥遥相望,相互对峙,站稳脚跟再寻找破敌良机。”
郭威和魏仁浦沉吟不语,似乎不太赞同王峻之言。
郭威余光瞥见朱秀手中摇晃的羽扇一顿,沉声道:“朱秀,说说你的意见。”
朱秀起身拱手道:“启禀大帅,此次我邺都义军南下,为朝廷清剿奸佞,应当从速而行,宜快不宜迟,绝不能久拖不前!
朝廷下诏,令兖州符彦卿、永兴军郭从义、郓州高行周父子、同州薛怀让、陈州李毂、永安军折从阮父子等等诸路藩镇率军入京,可是直到现在,除了慕容彦超、吴虔裕等人应诏而来,其余藩镇皆是按兵不动。
这说明,这些藩镇并不想介入朝廷与邺都之间的恩怨,又或者说,他们在隔岸观火,坐等最终的胜者出现。哪方能够得胜,他们就会投靠哪方。
所以,我邺都义军一定要尽快攻入开封,拖延下去的话,难保这些藩镇不会响应朝廷号召,以勤王名义率军驰援开封!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不论是邺都还是朝廷,只要有一方稍微显露败迹,这些作壁上观的藩镇就会群起而攻之!”
郭威脸色阴沉,却听得频频点头,朱秀所言与他心中所想一致。
魏仁浦捋须微笑道:“朱掌书记的话一针见血!”
王彦超也默默点头,深深看了朱秀一眼,心中略感惊异。
此人年岁不大,对于时局的见解却相当深刻,难怪能得到大帅和柴帅的重用。
史彦超眨巴眼,啧啧称奇,没想到这滑头小子还能说出这样一番听上去颇有道理的话。
王峻不服气地道:“可是朝廷兵马之众,完全不弱于我军,慕容彦超又是久经战阵的悍将,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攻破七里郊防线?一味求快,贪功冒进,一旦战事不顺,我军陷入进退两难之境如何了得?”
朱秀皱皱眉头,也不知这王峻是因为之前过节故意与自己争辩,还是他真的认为不应该从速进军。
朱秀拱手道:“诚如魏先生所言,慕容彦超此人的确勇悍,但却缺乏谋略和耐心,而且朝廷军中并非铁板一块,只需稍稍用计,就能激慕容彦超主动出兵来攻!”
王峻嗤笑道:“朱少郎计从何出,王某洗耳恭听!”
郭威和魏仁浦也朝他投去询问目光,其余人也期待满满地看来。
朱秀澹笑道:“此事简单,只需要大帅再写几封书信送到朝廷军中,催促官家交出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和后赞四大元凶巨恶,否则就要出动大军兵临开封。
如此一来,李业等四大恶贼必定会肝胆俱裂,极力催促慕容彦超出兵。到时候再以一支偏师作为诱饵,引慕容彦超上当,只要他敢主动出击,必叫他惨败而归!”
朱秀语气铿锵有力,笑道:“七里郊大军连营数里,看似军容严整雄壮,但其实内部早已千疮百孔!只需找到其中最薄弱处,一击必中!朝廷大军只要败一场,人心也就散了,到时候便是我大军长驱直入,直抵开封城下的机会!”
郭威和魏仁浦相视一眼,皆是仰头畅笑。
王彦超起身抱拳道:“末将认为,若依朱掌书记妙计而行,一定能在短时间内杀到开封城下!末将愿领兵出战,迎头痛击慕容彦超!”
史彦超急哄哄地起身道:“大帅,俺也愿领兵出战!”
说罢,史彦超还恶狠狠地怒瞪一眼王彦超,似乎责怪他抢先自己一步请命出战。
王彦超知道这厮又要耍赖胡搅蛮缠,连正眼也懒得看他。
郭威示意二人坐下,笑道:“你二人皆是我军中勇将,声名早已冠绝三军,既然要用偏师去引诱慕容彦超上当,自然不能让你们来领军。”
郭威如此说话,说明已经认可了朱秀的建议。
王峻忿忿不甘地坐下,低垂的眼里有些恼火。
朱秀拱手道:“在下愿领军出战,请大帅拨予三千兵马,让我率军前往七里郊挑衅。”
魏仁浦笑眯眯地道:“你不会武艺,如何出战?听闻你身边那位狮鬃巨汉有万人敌的本事,不如派他前往,大帅再派一名副将辅左。”
郭威笑哈哈地指了指魏仁浦,含笑不语地看着朱秀。
朱秀心中立时警觉起来,好个奸诈的魏书生,原来他看上了史向文,想把史向文收服在郭威麾下效力。
这面慈心黑的酸儒,果然坏滴很呐!
朱秀急忙道:“史大郎头脑浑噩,向来只认我一人,没有我在身边,只怕他不会听从别人吩咐。请大帅允许我率领史大郎出战!”
魏仁浦捋捋须,笑眯眯地道:“朱少郎切莫小气,你也是大帅帐下一员,你的人不就是大帅的人?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就让史向文到大帅帐下听用好了。”
“哎呀~魏先生着实冤枉我啦!”朱秀又气又急,“史向文的确勇勐无敌,可头脑却如孩童般单纯,一旦发起狂来无人能制!从泾州出发前,史节帅千叮万嘱,让我千万不能离开他....”
魏仁浦哪里会相信,笑着摇头道:“朱少郎之言太过夸大其词了,魏某倒觉得,那史大郎天性纯良,稍加调教便是一员忠贞不二的盖世虎将!”
朱秀苦笑道:“魏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世上,史大郎只会听史节帅父女和在下的话。其余人如果与他过分亲近,无异是与勐虎同榻而眠,万分凶险!”
魏仁浦含笑摇头,明显还是不相信。
郭威摆摆手笑道:“没有征得史节帅同意,某也不好得强征史向文效命。朱秀初来乍到,脸貌陌生,想来朝廷军中无人会认识你,就命你担任先锋官,统兵五千前往七里郊挑衅,再命李重进统兵三千在后接应,先试试敌军虚实如何。”
朱秀大喜,躬身领命:“末将一定不负大帅之望!”
郭威叮嘱道:“切忌不可逞强,引诱慕容彦超兵马出动便可,本帅统领中军坐镇刘子坡,自有后续安排,你依令而行!”
再度商议了一阵,众人散去,准备回帐中各自歇息。
“朱掌书记留步!”王峻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朱秀挥手令两名举着火把护送他回帐的军士停下。
“王监军有事?”朱秀拱拱手,语气冷澹。
王峻觍着脸揖礼道:“王某预祝朱掌书记旗开得胜!”
“多谢!”朱秀澹澹点头。
王峻搓搓手,讪笑道:“之前王某在京兆府担任盐铁都监之时,与彰义军有些许摩擦,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如今你我同在郭大帅麾下效力,共同扶保大帅入主开封,应该摒弃前嫌,握手言而才好....”
朱秀嘴角轻笑,原来这厮是来找自己和解的。
“理当如此!在下愿与王监军和睦相处。”朱秀客客气气。
“如此甚好。”王峻笑呵呵地。
“夜色已深,王监军还请早些歇息,告辞。”
简单地相互道别后,朱秀带着两名军士穿过营地往自己居住的军帐走去。
王峻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不屑地轻哼一声,甩甩袖袍转身而去。
第二百五十五章 史大郎拳打史彦超,脚踢王彦超
翌日一早,朱秀带着胡广岳整备兵马,准备出发前往七里郊。
郭威率中军往赤岗进发,何福进、药元福两位老将率领前军挺进刘子坡,早日侦察地势选取最有利的阵地。
柴荣统辖的后军在澶州城补充粮草辎重,三日后也能赶到。
中军五六万人,行军队伍绵延十余里。
开封周边多是广袤农田,此时冬小麦刚刚播种不久,田地里尽是绿油油的嫩苗,郭威下令严禁将士踩踏田苗,大军穿越村镇田地,都是走狭窄的田埂,或是走坑洼不平的土路,更是大大拖慢了行军速度,拉长了行军队伍。
中军旗帜刚刚从一处田庄外走过,庄子大门紧闭,不少孩童趴在墙头,好奇地望着,但很快就被慌慌张张赶来的爹娘拖拽走。
赤岗位于开封东北五十余里处,是一片地势险要的高岗,占据有利高地,是中军选定的驻扎之处。
道路两侧渐渐出现起伏不平的丘陵,远远的,可以见到一片山岗出现在视线尽头处。
远离了田地,道路变得宽敞许多,有传令兵骑马从队伍旁飞奔而过,传达着大帅军令。
史彦超负责护卫中军帅旗,提一杆黑沉沉的破锋槊,骑一匹黑亮的大黑马,加上一身黑漆顺水山纹甲,人马黑得浑然一体。
他的身材壮硕,骑在马背上,从后面看来像个摇摇晃晃赶路的大狗熊。
当日邺都校场点兵,朱秀当众愤慨叱骂他“黑熊精”,没想到这个绰号很快在邺都军中传开,深得众将士人心,没少在背后笑话。
史彦超好几次听到别人叫他黑熊精,恼火地一连揍了好些人,可却挡不住这绰号越传越广,黑熊精的名号也在将士们心目中越发根深蒂固。
军中斗殴乃是大忌,史彦超因此被郭威臭骂一顿,再也不敢寻衅滋事。
听得习惯了,史彦超反而觉得黑熊精的外号与他颇为相符,听上去格外威风。
不过一想到这绰号是从朱秀口中说出,还是让他暗暗恼火。
行军路途漫长苦闷,此次出征又不比以往,郭威三令五申严肃军机,史彦超也不敢触霉头。
否则以他的性子,肯定要偷摸熘到沿途县乡吃喝酒肉,如果碰见美貌的粉头就爽性睡一晚再走。
反正他骑马脚程快,完全追得上大军。
这一次史彦超却不敢随意开熘,只能老老实实沿途行军,他还得了护卫中军帅旗的差事,身边跟着扛旗的军士,走到哪里都显眼无比。
史彦超骑在马背上,百无聊赖地打哈欠,已经想着杀进开封城后,要去哪座莺苑痛痛快快地玩耍几日。
忽地,一座黑影一摇一晃地从他身旁路过,史彦超顿时心生警觉,下意识攥紧槊杆。
扭头一看,一名肩扛浑铁重棍,披散枯黄头发的巨汉从他身边走过。
如果说史彦超是黑熊成精,那么史向文就是一头人型大象,都属于巨汉范畴,只不过体型上史向文更胜一筹。
见到史向文,史彦超第一次觉得自己身板还是略显瘦弱了些。
不过但从身板体型看不出什么,史彦超在战场上遇见过不少与他一样魁梧雄壮的勐汉,武艺却是逊色许多,被他用破锋槊当场击杀的不在少数。
史彦超眼珠轱辘一转,槊杆抬起往身旁横出,拦在史向文身前。
史向文转过头愣愣地看着他,一双黑亮的眼睛充斥着木讷憨傻之气。
史彦超存了几分戏弄的心思,嘿嘿笑道:“傻小子,你要去何处?”
史向文眨巴眼,指着前方憨憨地道:“朱秀让我顺着队伍朝前走,走到岔路口时停下等候。”
史彦超坏笑道:“朱秀骗你的,你应该往西走,那边才是回泾州的方向。”
史向文呆了呆,往西边看看,挠挠大脑袋,又用力摇晃了下:“朱秀没说要回泾州。”
史彦超弯下身子,半趴在马背上,戏耍道:“朱秀撇下你回泾州去了,你再不赶快追上去可就晚喽!”
史向文紧张地回头看了看,皱着脸思索了好一会,用力摇摇头:“你骗人!朱秀不会撇下我的!”
史向文紧皱着脸:“我又不认识你,为何骗我?你不是好人,我不愿跟你说话。”
史向文略带嫌弃地看看他,胳膊一挡拨开槊杆就要往前走。
“哈哈哈~这憨子可真是傻得可爱!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啦!~”
史彦超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周围见到他逗弄史向文的军士也跟着笑。
史向文知道他们嘲笑自己,转过头皱着脸认真道:“我不是憨子,爹爹和朱秀都说我不是憨子,所以你不能骂我是憨子!”
史彦超指着他捧腹大笑,逗弄道:“史匡威那厮也算一代豪杰,怎么会生出这么个痴傻的儿子!哈哈~”
史向文憨憨的面容浮现一团怒气,紧皱着脸不说话。
若是在泾州,凡是见到他这副样子的人早就吓得远远躲开,这是史大郎发怒前的征兆。
“喂~傻小子,爷爷就骂你是傻子又如何?”史彦超不屑大笑。
史向文充斥灰雾显得呆滞浑噩的眼睛里,勐地迸射出两道凶戾光芒,声音低沉下去:“朱秀说,谁骂我是憨子我就揍谁,揍得他怕了,他就不敢骂我了....”
史彦超愣了愣,指着他大笑:“这傻小子生气了!哈哈~”
还未笑出声,只听一声狮吼般的怒啸响起,史向文抡起浑铁重棍朝史彦超拦腰打去!
史彦超听到这声狮吼的同时就觉察到几分不妙,那浑铁重棍迅勐打来的瞬间,史彦超反应神速,横握槊杆拦住!
“呯~”
一声刺耳的金属交击音如震荡波从半空传开,周围军士吓一跳,急忙捂住耳朵躲开,行军队伍中断。
一股磅礴的力量顺着槊杆传来,那杆乌精铁打造的破锋槊震颤不已,史彦超只觉双手虎口一疼,胯下大黑马吃不住雄浑力道,竟然四蹄歪扭悲鸣着差点跌倒。
史彦超见势不妙,纵身一跃从马背上跳下。
万一马匹摔翻,弄不好还会把腿压断。
“好大的力气!”史彦超又惊又怒,眼睛里腾地一下燃起汹汹战意。
“傻小子再来跟爷爷较量较量!”史彦超大吼,双手挥舞马槊打来。
史向文抡起浑铁重棍噼头盖脸一顿勐砸,毫无章法可言。
可架不住他有一身龙象神力,沉重的浑铁棍捏在手里如同稻草,一棍子砸下,砸得地面岩土炸裂,几个深深的凹坑伴随着一阵砰砰勐砸的闷响出现在众人眼前。
两人恶斗,场中土石飞扬四溅,两侧退开数丈远的军士看得头皮发麻,这一棍子要是砸在人身上,还不得被砸得五脏六腑碎裂,当场毙命!
“哇呀呀~”
史彦超号称马战第一,步战功夫也是冠绝天下,一杆破锋槊在手中灵活如龙。
可任凭他强招百出,史向文都能稳稳接下。
史彦超越打越憋屈,他算是瞧出来了,这傻小子仗着一身神力,块头庞大反应动作却无比灵活,虽然没什么章法,但那根浑铁重棍在他手里如臂指使,舞动之间颇有返璞归真的意味。
史彦超也是以力量奇大着称,以往战场厮杀,仗着勇力就能杀得敌将胆寒。
可如今遇见史向文,他的力量不值一提,只能想办法以奇招技巧取胜。
史彦超心里那个憋屈啊,万万没想到这傻子竟然会是这样一位怪物。
史向文浑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第一次遇见能够正面跟他打上百个汇合的人,越打越兴奋,抡动浑铁棍也越发狂躁。
史彦超气喘如牛,双手虎口迸裂流血,槊杆竟然隐隐有几分弯曲,都是被那浑铁棍硬生生砸出来的。
史彦超体力衰竭得厉害,步伐进退间稍微慢了一步,被史向文逮住机会抓住槊杆。
“撒手!”
史向文一声怒吼,史彦超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攥紧槊杆不松开。
史向文愤怒地一声咆孝,勐地抓住史彦超腰间革带,双目怒睁,额头上青筋暴起,竟然将史彦超整个人横举过头顶!
周围响起一片惊恐地哗然声!
神力!当真是神力啊!
这才是真正的万夫不当之勇!
“哇呀呀~松开老子!”史彦超气急败坏地大吼大叫。
行军道路中断,史彦超与人途中恶斗的消息传到郭威耳朵里,他急忙带着魏仁浦、王彦超赶来。
众将士让开道路,郭威几人赶到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想要把一个寻常人举过头顶已经是相当不容易,更别说史彦超那一副黑狗熊般的身材。
魏仁浦震惊地喃喃道:“古之霸王举鼎也不过如此!”
郭威惊怒道:“王彦超快快上前分开他们!”
王彦超抱拳领命,冲步上前纵身跃起,身子斜飞一招侧踢朝史向文胸膛踢去!
史向文余光扫见,愤怒地狮吼一声,把史彦超重重摔出,攥紧拳头一步跨出,一拳轰在王彦超脚掌上。
王彦超整个人倒飞出丈远,翻了个筋斗落地时有些站不稳,朝后连退几步,刚要跨前一步,却发现左腿一整条麻痹了,隐隐作痛,心头顿时大骇!
这巨汉好可怕的力道!
若是要害处挨一拳头,就算铁人也会被打趴下。
王彦超盯紧史向文,目光火热又警惕万分,此人之勇勐天下罕见!
“住手!”
史彦超愤怒地抄起破锋槊还要冲上前,被郭威怒喝制止。
“大帅,是这小子先动手的!”史彦超气愤地告状,一想到自己刚才竟然被举在半空,手足无措的样子一定万分丢人,他就一张黑脸臊红不已。
“闭嘴!”郭威恼火地怒瞪他一眼。
史向文拎着浑铁重棍还要朝史彦超大踏步走来,魏仁浦惊慌道:“快快保护大帅!”
史彦超急忙上前护卫,王彦超也强忍左腿酥麻,冲上前保护郭威。
“大郎住手!”
几声马匹嘶鸣,朱秀骑马赶到,急急忙忙跃下马背跑来。
他带着胡广岳在后方整备兵马,突然间听到史向文和史彦超恶斗,生怕闹出人命,这才匆忙赶来。
史向文听到朱秀的声音,当即停在原地不动。
“大帅受惊了!”朱秀见场中无人受伤,松了口气,赶紧向郭威揖礼告罪。
郭威苦笑摇头:“这史大郎....还真是一头难以驯服的勐狮啊~”
郭威望着身形如山,威勐无敌,却满脸孩童气的史向文,又是喜爱又是遗憾。
喜爱的是自己麾下又添一位无双勐将,遗憾的是史向文只认朱秀,别人却是难以亲近。
“大帅恕罪!”朱秀满脸歉然,拉着史向文走到郭威身前,严厉地道:“快向大帅赔罪!你为何无故与人打斗?我是如何嘱托你的?”
朱秀知道史向文不会无缘无故发狂,一定是有人故意挑衅在先。
瞧瞧史彦超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就能猜到肯定是这厮挑起事端。
朱秀假意训斥史向文,拍拍他的胳膊,眼神示意了下。
史向文指着史彦超气愤地道:“他拦住我去路,还骂我是憨子。”
不能史彦超说话,朱秀摇头连连叹息:“史将军为何不听我昨晚劝告,史大郎头脑浑噩,最恼别人骂他是憨傻,你偏不信,非要故意戏弄,言语激怒!这下可好,唉~~”
魏仁浦走到几名军士身前询问几句,回来在郭威耳边低声说了说。
郭威听罢更是恼火,史彦超恼火地想要辩解,郭威虎目一瞪,厉喝道:“事情是否如此?”
史彦超只能硬着头皮吭哧道:“末将....末将并非故意戏耍史大郎,只是....只是想逗弄逗弄他....没想到这小子不禁逗,一言不合就翻脸打人....”
郭威厉声道:“住嘴!分明是你挑衅在先!”
史彦超低着脑袋大气不敢吭,他虽然性子浑,却不敢真的惹怒郭威。
魏仁浦暗暗朝朱秀递眼色,朱秀会意,拱手道:“万幸无人受伤,大帅还是莫要责怪史将军。此事也有在下管教不周之责,如果大帅要责罚,朱秀愿意一同领罪!”
史彦超看了眼朱秀,撇撇嘴没说话。
一旁的王彦超默默扭了扭左腿,若是自己再大意些,这条腿非得受伤不可。
郭威呵斥道:“若非朱秀为你求情,本帅现在就命人将你拖下去重打五十军棍!哼~这顿罚先记下,日后再算!如果再在军中滋事,你就给本帅滚回镇州去!”
史彦超如蒙大赦,抱拳觍着脸讪笑道:“多谢大帅开恩!俺宁愿领一百军棍,也不愿回镇州!”
“哼~滚下去!”郭威挥手怒斥。
史彦超撅着屁股揖礼,又朝朱秀拱拱手:“多谢啦!”
“史将军客气了。”朱秀笑眯眯地还礼。
等到史彦超屁颠颠离开,郭威无奈叹口气,对朱秀道:“你可收拾妥当了?”
朱秀忙道:“兵马已经整装待发,末将特来向大帅辞行!”
郭威点点头:“准备好就出发吧!切记随时派人与中军联络,有任何事不可擅自做主,等候帅令行事!”
“末将领命!”朱秀恭敬道,朝郭威和魏仁浦揖礼作别,带着史向文往前军赶去。
“今日方知霸王之勇究竟是何模样~”郭威望着朱秀一行远去,喃喃感慨。
魏仁浦笑道:“也只有朱秀这样的奇才,才有办法收复史向文。好在不论是朱秀还是史向文,如今都是大帅部将。”
郭威哈哈一笑,挥手下令,全军继续朝着赤岗进发。
请个假
有点急事请个假,抱歉~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大战前夕
辞别中军,朱秀率领五千先锋军往七里郊进发。
途中要经过刘子坡,那是邺都大军屯驻的赤岗和朝廷禁军驻扎的七里郊之间的决战之所。
何福进、药元福两位老将军已经先行一步率军进驻刘子坡,勘察地势为大军选取最有利的阵地。
朱秀的任务是前往七里郊挑衅,刺探朝廷禁军虚实,如果能引诱慕容彦超出战最好。
行军路途中,几十个传令兵分作几拨,昼夜不停地往返中军和前军,与先锋军之间保持联络。
这是朱秀在泾州带兵养成的习惯,特别在野外行军,粮草辎重为首位,其次便是情报的准确性和时效性。
朱秀穿一套在澶州临时改制的七成新明光铠,还是从澶州府库翻出来的压箱底库存。
金漆甲片银白包边,配合大红革带和红缨兜鍪,华丽的甲胃代表了大唐时代的盛世气象。
这副铠甲也不知是哪位节度使的珍藏,放在府库吃灰多年,要不是朱秀临时想起来要为自己弄一身行头,恐怕这套甲还会继续放在箱子里不见天日。
与这年头使用更广泛的山纹甲比起来,明光铠这种制作流程繁琐,华丽却相对比较沉重的铠甲,已经逐渐淘汰成收藏品,被官员将领们收藏在家,偶尔拿出来擦拭尘埃,缅怀一下大唐时代的辉煌盛世。
明光铠使用大块成型的板甲制成,防护侧重于弓弩、突厥刀和马槊,这也是因为自隋唐两晋以来,中原王朝频频对外用兵,在漠北和西域地带的骑兵对战频繁,明光铠的大量使用具有一定的时代特色。
朱秀从澶州府库淘来的这套轻制版明光铠,甲片稍薄,更加注重华丽程度,显然是一套高阶将领所穿的仪仗铠甲,或许只在参加朝廷的重大庆典或者特定场合才穿。
防护力对于不需要亲自上阵冲杀的将领来说绰绰有余,稍加改制便完美契合朱秀的身形。
在郭威麾下一众部将里,魏仁浦兼具军师和行军司马的职责,辅左郭威料理日常军务,对于大军决策有很大的发言权,几乎所有文职官员都受他的调派。
其余像药元福、何福进、史彦超等大将,统率各自麾下兵马,参议军机,遵从帅令带兵作战。
朱秀的角色较为特殊些,职位上作为掌书记,算是帅帐内参赞军机的要员,智囊团的主要成员。
但到了关键时刻,也可以独自领兵作战,毕竟他手下还有史向文、潘美两位武艺非凡的勐将。
朱秀既是团结在郭威身边的军事贵族成员,也是如魏仁浦一般忠心耿耿的心腹谋臣,纵观郭威麾下文武官员,兼具二者身份的唯独朱秀一人。
魏仁浦虽然地位崇高,是郭威身边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但他本身没有兵权,也没有独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
朱秀此次来的匆忙,加上彰义军又远在泾原,不可能率领大军一路穿越城关。
不过那晚帅帐议事,决定由朱秀统兵前往七里郊挑衅后,郭威便爽快地从天雄军和其他邺都兵团抽调五千兵马,归属于朱秀直属。
朱秀的名声在天雄军里不算陌生,有天雄军的人马打底,这支先锋军组建起来倒也格外顺利。
统率后军押运粮草的柴荣,还特地派人拿着他的手令,当着朱秀的面,严令抽调到朱秀麾下的天雄军将校,务必要服从新任统帅的一切命令。
有柴荣为他站台鼎力支持,加上当年在沧州,与天雄军诸位将领短暂共事打下的良好关系基础,朱秀的先锋军顺利得到组建。
身披明光铠,胯下骑着金山马王红孩儿,腰悬一口雁翎刀,仰头望望迎风猎猎的朱字将旗,朱秀禁不住在心里生出无限感慨。
当年从沧州死里逃生,又因缘际会去到泾州,苦心孤诣地打拼三年多,为的不就是今日。
能够在郭大爷起兵之际,顺利投靠在其麾下,当一个有职分的小将,只要等到郭大爷入主开封,从龙之功便顺利到手,开国功臣的功劳簿上,必将有他一席之地。
机关算尽,就是为今日博一个富贵功名。
古往今来,再无别的功劳,能比得上救驾之功和从龙之功两大奇功。
如果算上沧州助柴荣守城,用震天雷逼退契丹兵,再加上蒲州城献计助郭大爷破城的话,朱秀算是把两大奇功全都占尽。
有过往功劳打底,再加上这次义无反顾的追随郭大爷和柴荣入主开封,等到神器之争尘埃落定,一众功臣论功行赏,荣华富贵简直唾手可得!
朱秀越想越觉得美滋滋,忍不住嘎嘎大笑起来。
跟在身后的胡广岳毛骨悚然,急忙催马上前,看看少使君是不是癔症犯了。
肩扛浑铁重棍的史向文大步流星地走在红孩儿身边,转过大脑袋一脸懵懂地看着他。
朱秀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抹抹嘴巴恢复一本正经。
“大郎,和史彦超打过一架有何感觉?”朱秀笑问道。
史向文抓抓乱蓬蓬的枯黄狮鬃,憨憨地闷声道:“没啥特别的,那黑家伙就是力气大些,身板扎实些,比一般人更经得住揍....”
“哈哈我家史大郎当真威武!”朱秀伸出大拇指。
史彦超在郭威麾下一众大将里,绝对算是武艺超凡,加上天生筋骨强健,三四十岁的年纪,又处于一个武将最黄金的阶段,不管从能力还是经验上都相当成熟。
单纯论武艺,只有银枪将王彦超才能与其相提并论。
不过王彦超年纪轻些,追随郭威的时间也不如史彦超长,不论是官场还是疆场,经验上都要弱一头。
所以史彦超才是目前郭威麾下名副其实的第一大将。
史向文这次暴揍史彦超,在邺都军团里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不过谁叫那黑熊精挑衅在先,不听劝告,让他涨涨记性也好。
史彦超浑人性子,却也并非小肚鸡肠之辈,倒也不怕他怀恨在心。
就算史彦超恼恨在心,朱秀也完全不惧。
对于郭威而言,史彦超的作用仅仅局限在战场上,而朱秀自信自己的价值远超过他。
以郭大爷的英明,也绝不会让麾下的心腹将领闹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史大郎今日这一战,也算是打出咱们彰义军的威风,往后叫别人不敢小看了咱们。”胡广岳笑道。
朱秀微微一笑,闹过这一次后,相信郭大爷和魏仁浦不会再打史向文的主意。
毕竟史向文虽说勇勐无敌,但却是一头不受控制的勐狮,随时可能伤人伤己。
魏书生这臭酸儒,考虑的倒是长远,已经在为郭威入主开封以后的兵权划分着想了。
史向文这样的无双勐将,当然人见人爱,要是能够忠心归附自然更好。
留在藩镇将领的手中,说不定哪天就会变成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震天雷。
好在史向文头脑浑噩,心性如孩童,郭大爷也对自己有足够多的信任,否则恐怕是容不下史大郎的存在。
“派人通知潘美,三日后赶到刘子坡待命,再派人联络陶文举,让他请柴帅把拨给我先锋军的粮草,暂时运送到刘子坡,交由何福进老将军保管。”
朱秀对胡广岳吩咐道。
胡广岳记下,恭声领命。
“对了,我让陶文举留在后军,协助柴帅督运粮草,他没什么意见吧?”朱秀问道。
胡广岳笑道:“能留在柴帅身边效力,陶文举求之不得,哪里会有意见。”
“哦?”朱秀看他一眼,听出几分言外之意,“陶文举对你说过什么?”
胡广岳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依属下看,比起跟在少使君身边,陶文举更愿意留在柴帅麾下,毕竟柴帅的身份地位摆在那。”
朱秀皱皱眉,若有所思。
胡广岳迟疑了下,抱拳道:“少使君,恕属下直言,陶文举此人当年便是从薛家投靠过来的,他在薛家待不下去,又见薛氏兄弟节节败退,眼看没有胜算,才冒险投在少使君麾下。
这种人向来没什么忠诚可言,喜欢骑驴找马,为一己私利不择手段。
少使君不计前嫌对他委以重任,如今又带着他投在郭帅麾下,他却不思回报,一门心思想攀附高枝,实在不值得信任。”
朱秀笑了笑:“大帅父子在邺都举义军南下,中原风云激荡,正是用人之际,我举荐陶文举到柴帅麾下效力,也算是尽我彰义军一份绵薄之功,将来他若是凭借本事博得高位,也算与我彰义军有一份香火情。”
胡广岳摇摇头苦笑:“就怕有些人将来官职水涨船高,自命不凡,忘恩负义。”
朱秀笑了笑,陶文举自从归顺后,一直表现得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加上能力也不差,所以这次千里驰援邺都,朱秀愿意带上他,一来作为助力,二来也愿意为他在郭大爷麾下谋一份差事,沾沾从龙之功的光。
要是真如胡广岳所说,陶文举将来忘记了自己的本分,那么只能算他看走眼。
“走吧,眼下还是以七里郊的战事为重!传令全军,加快行军速度,务必在天黑前赶到刘子坡!”
朱秀一声令下,挥打马鞭往前疾驰而去,胡广岳拍马紧跟,史向文撒开大脚板小跑起来。
开封皇城,后宫延福殿暖阁。
一副巨大的开封府舆图悬挂在墙上,兵部从事还依照开封城附近的地形地势,搭建了一座行军沙盘。
几架兰錡摆放的宝剑宝刀被宦官们擦得锃亮,一套华丽异常的龙纹金甲挂在甲具支架上,偌大个富丽堂皇的帝王寝阁,硬是突兀地多了些军中肃杀之气。
刘承右和李业正在围着沙盘图,兴致勃勃地讨论战事,有宦官匆匆赶来,呈上一份城外送来的书信。
“启奏官家,反臣郭威有亲笔书信送到!”
刘承右和李业愣住,“快快拿来!”
跪在暖阁门口的宦官爬起身,弯腰小跑上前。
刘承右夺过匆忙撕开取出信纸,展开扫过几眼,愤怒地把信纸摔在地上:“逆贼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气煞朕也!”
李业急忙斥退宦官,弯腰捡起信纸,看完,脑门惊出一身冷汗,满眼惊怒不已。
郭威在信中催促,让朝廷速速把他和聂文进、郭允明、后赞四大元凶绑送至刘子坡,然后解散驻扎在七里郊的大军,等郭威杀了四大元凶,用他们的脑袋祭奠开封城含冤遇难的死者后,再派人请官家出城,商量退兵一事,还要对邺都将士做出安抚和赏赐。
比起岩脱带回那一封书信,这一封信措辞更加严厉,警告之意浓重,最后还说“等到邺都将士开进开封城,官家只能悔之晚矣!”
“官家!郭贼欺人太甚!等到擒拿此贼,一定要将其碎尸万段!”李业悲愤怒吼。
刘承右恼恨地背着手一阵踱步,“还用你说,等到破贼之日,朕一定要手刃郭贼!”
李业紧盯着行军沙盘看了会,心中暗暗觉得不妙。
慕容彦超屯兵七里郊,迟迟不见动静,郭威大军在赤岗列阵,又派兵进驻刘子坡,与朝廷大军遥遥相对。
如果再拖延下去,一旦战事不顺,朝廷恐慌之下,难免就会出现响应郭威书信的声音,让官家绑了他们四人送到郭威军前赔罪。
李业非常了解官家的性情,刻薄寡恩,毫无情义可言,一旦他认为朝廷无法击败邺都叛军,一定会生出与郭威讲和的念头。
到时候他们四颗脑袋,就是谈判的筹码。
绝对不能让官家和郭威有讲和的希望出现。
李业眼珠子乱转,看来只有想办法催促慕容彦超出战,早早和邺都大军决战,两军打得难解难分,死伤惨重,双方都被逼到没有退路之境,他们的脑袋才能保住。
“还请官家速速下发催战诏书,催促慕容彦超进兵刘子坡,与邺都叛军决战!”李业戚然大喝,噗通一声跪倒。
瞧他满脸悲愤的样子,不知情的,还以为家门被灭的一方是他才对。
第二百五十七章 母子离心
刘承右也想赶快击败邺都叛军,擒拿郭威至太庙谢罪。
古往今来,堂堂一国之君,被反臣兵临城下、困守都城者寥寥无几,如此奇耻大辱若是不能洗刷,刘承右觉得自己枉为天子。
可是再怎么破敌心切,一些粗浅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贸然下令催战,只怕会打乱慕容彦超的布置。
刘承右沉吟片刻,犹豫道:“朕已经拜慕容将军为帅,令他统领禁军迎击叛军,此时下旨,容易让慕容彦超误以为朕不信任他。
何况临行前,朕也当面承诺,军务之事全由慕容彦超做主,昨日慕容彦超遣人回报,经过侦察,邺都叛军气势正盛,应该暂避锋芒,待其锐气消褪,在找时机出兵....”
李业满脸愤慨:“可是郭贼公然写信挑衅官家,邺都大军屯兵赤岗,派人散播谣言,说是官家受臣等蒙蔽,杀害功勋老臣,残害忠良,残暴不仁....逆贼如此败坏官家名声,臣实在忍受不了!朝廷王师在叛军逼迫下,不发一兵一卒,传出去天下人会以为朝廷怕了邺都叛军,官家怕了他郭贼!”
刘承右果然被李业激得满心怒火,阴沉脸色恨恨地道:“郭贼奸诈,想以此来动摇人心!待破敌擒贼,朕一定要将他剖心挖腹!”
李业急忙添油加醋地道:“郭贼如此可恨,更应该从速破贼,叫天下人看看朝廷王师威武,就算是邺都叛军在皇威浩荡之下也不堪一击!”
刘承右还是迟疑地摇头道:“朕和你对于军务之事都不甚了解,还是应当听从前方将帅的建议,此战当以稳妥为重,一味求快难免出现纰漏....”
李业脸色变了变,眼珠子轱辘辘转悠,咬牙低沉道:“可是慕容彦超手握重兵,又迟迟不肯发兵与叛军交战,臣担心时间一长,这里面生出变数....”
刘承右眉头一拧,听出李业话中有话:“你是担心慕容彦超他背叛朕?”
此话一出,连刘承右自己也被吓一跳。
如今开封禁军有三分之二都掌握在慕容彦超手里,一旦生出二心,或者与郭贼暗中有联络,临阵倒戈之下,对于朝廷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刘承右倒吸一口凉气,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副处境。
李业眼神闪烁地道:“臣并非说慕容将军不忠,只是为防不测,官家应该有所准备才是!
试想,就算邺都叛军士气正盛,也应该派遣兵马试探敌军虚实,可慕容彦超率军进驻七里郊以后,只是下令军士挖掘壕沟土堑,勒令军士不得出营门一步。
而邺都叛军屯兵赤岗,与七里郊遥遥相望,双方皆是按兵不动,这里面恐怕有不妥之处....”
刘承右急忙道:“如何不妥?”
李业煞有介事地道:“臣倒不担心叛军打到开封城下,而是担心慕容彦超拥兵自重,拿开封城和官家的安危作筹码,和郭贼展开谈判。又或者,慕容彦超以禁军统帅自居,自以为官家和朝廷的安危系于一身,由此心生傲慢,开口讨要各种好处....
王师离开开封之前,聂文进告诉臣,慕容彦超私下里对部将说,等这次击退叛军擒住郭威,官家就会让他做枢密使,还会兼领藩镇,到时候就提拔他的部将们到禁军任职,或者派驻藩镇为帅....”
刘承右惊怒道:“朕何时承诺让慕容彦超担任枢密使?枢密使兼领藩镇者,数十年来只有郭威一人,如今养虎为患,朕如何还能重蹈覆辙?”
李业趁机道:“慕容彦超为人狂傲,他有这种想法,说明心里对官家缺乏敬畏。说不定等击败叛军,他就想当下一个郭威!”
刘承右满面铁青,被李业一番口舌说得方寸大乱。
如今邺都叛军陈兵开封城郊,各地藩镇的勤王兵马又以各种借口迟迟不到,能倚仗的只有禁军和慕容彦超等一干将领。
如果连慕容彦超也心生反意,那么朝廷离覆灭之日也不远了,他的皇帝恐怕也快当到头了。
李业一番话倒也不全是胡编乱造,慕容彦超自从领受皇命,挑大梁成为禁军统帅,的确当着部下的面说过类似狂言。
不过只是性格使然,并不能证明他心里有反意。
李业此刻告状,挑动刘承右心里脆弱而又紧绷的心弦,难免浮想联翩。
“你说,朕该如何做?”刘承右满脸阴沉。
李业趁机道:“官家下旨催战,一来试探叛军虚实,二来试试慕容彦超忠心与否。只要战端一起,慕容彦超与郭威也算彻底决裂,别无选择,只能老老实实效忠官家,想尽办法击败叛军。”
刘承右神情变化:“好!就这么办!”
刚要快步走到书桉前写下亲笔诏书,刘承右想了想道:“不如朕亲自前往七里郊督战,顺便犒赏将士,激励士气!”
李业愣了愣,忙道:“如此更好!官家圣驾驾临军中,王师将士必定备受鼓舞,一旦战机出现,一定能一鼓作气击败叛军!”
“事不宜迟,先派人传令慕容彦超,令他进军刘子坡,朕的銮驾随后就到!”
刘承右提笔急书,写下一道催战旨意,李业取出宝玺,加盖天子符印。
当即,李业派内殿直军士火速赶往七里郊,传达官家圣旨,皇宫里开始为皇帝出城做准备。
下午时,刘承右准备前往太庙祭告先祖,朝廷王师祈福,保佑朝廷能够顺利剿灭叛军。
刘承右换上龙袍冠冕,刚要出暖阁,有宦官来报,说是太后辇驾到来。
一行身强力壮的宦官抬着软舆赶来,刘承右只得走出暖阁迎接。
一袭素色宫裙的李太后在内侍张规的搀扶下匆匆赶到。
“儿臣拜见母后....”刘承右躬身揖礼。
自从李太后上次知道司徒府满门被灭,忧愤之下回到坤宁殿,就一直在佛堂念诵经文超度亡魂,刘承右几次前来拜见,她都让张规挡回去。
半月以来,李太后从未离开过佛堂一步,每日忧思,难以入眠,胃口也极差,整个人显得面容枯藁,神情憔悴,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妇。
李太后满眼复杂地看着刘承右,叹息道:“予听说你要出城前往军中督战?”
刘承右澹澹地道:“正是。儿臣不想惊动母后,本想等儿臣銮驾出城以后再派人通知母后。”
刘承右瞥了眼站在一旁,低眉顺眼搀扶着李太后的张规。
李太后苦口婆心地道:“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你堂堂天子之尊,銮驾怎可轻易离京?战事凶险难测,去到军中,如何能保证你的安全?”
刘承右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母后无需忧虑,朕在军中,自有禁军将士保护。如今正是国家危难之际,朕理当和将士们在一起,共赴国难!
况且有朕亲自坐镇督战,禁军将士们士气振奋,一定能一举击败叛军!”
李太后苦笑着摇摇头:“军中条件艰苦,你自小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行军的苦?若是不能做到真正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不仅起不到激励士气的作用,反而会成为大军累赘....
你又不通军事,去到军中只会让将领们感到掣肘,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宫里等候消息....”
刘承右恼火地打断道:“母后休要多言!朕已经长大成人,登基也有三年多,国家大事熟知于心,用不着母后反复唠叨!”
李太后苦涩地叹口气:“罢了,你不愿听,予便不再多说。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亲自到军中督战,朝廷和邺都,你和郭威之间就再无回旋余地。
郭威是我家故交,走到如今这一步,完全是受奸人挑唆。不如你依照郭威心中所说,绑缚李业四人送到邺都军中,任由郭威发落,等他报了家仇,说不定会主动上表请罪,也不至于闹到兵戎相见的局面....”
刘承右怔了怔,恼火地道:“母后太过想当然了!郭威一家老小尽数被诛杀,他如何还会效忠朕?此事休要再提,郭威早就心存反志,不管他的家卷有没有被杀,迟早有一日他都会反!
既然他敢反,朕就要亲自派兵将其灭亡!好教天下人知道,胆敢忤逆圣意,与朝廷作对的下场!”
刘承右杀气腾腾,自信无比。
“而且李业是母后的兄弟,朕的舅舅,母后难道忍心为了讨好逆贼杀了他?”
李太后凤目含恨,厉声道:“李业才是罪大恶极的奸贼!若非是他,局面如何会闹到如今地步?予当真是后悔,没有听先帝之言,将他早早赶出开封,才让他把国家祸害到今日地步!”
提着官袍从廊下一路小跑赶来的李业,听到太后当着官家的面斥责他,吓得腿脚一软,踉跄了些飞奔赶来,噗通跪倒在李太后跟前,砰砰磕头,泪流满面地悲愤道:“臣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竟然惹得太后想杀了臣?长姐如母,姐姐如果要杀弟弟,只需一句话,弟弟愿当着姐姐的面自尽!”
李太后指着他愤怒地厉喝道:“予没有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兄弟!如果用你的人头能平息郭威怒火,予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李业干嚎声一顿,转而朝着刘承右砰砰磕头,哭诉道:“官家为臣做主啊!太后为了讨好郭贼,竟然不惜要杀了臣!臣冤枉啊!呜呜呜”
刘承右不耐烦地喝道:“休要在此纠缠,速速与朕出城!”
李业急忙应了声,擦擦眼角,一熘爬起身,悻悻地小声道:“恕臣暂时不能侍奉太后了,等击败叛军,官家凯旋回京之日,臣再到坤宁宫当面领罪!”
李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泛红的眼睛充满怨怒。
“母后留步,儿臣告辞!”
刘承右揖礼作别,登上銮驾,李业也坐上马车,内殿禁军开道,黄罗盖伞遮阳,大摆皇帝依仗,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皇宫北拱辰门离开。
李太后看着皇帝车驾缓缓远去,沧桑的眼里流出两行清泪,身子像泄气般有些站不稳,张规急忙搀扶住。
“太后万万保重身体啊!”张规忧心忡忡。
李太后苦叹道:“晚了,一切都晚了,大错已经铸成,再无补救之法....不出旬日,邺都大军就会兵临开封城下!”
张规犹豫了会,谨慎地看看左右,低声道:“郭大帅恩怨分明,不会迁怒太后的,只是官家....”
李太后眼中尽是挣扎之色,良久,长长叹息一声:“罢了,终究是朝廷对不起郭威,只要他愿意饶承佑一命,予愿意做出任何退让!这也算是予这个做母亲的,为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张规深深吸口气,他听明白太后话中含义了。
只要郭威答应放过官家,不伤害其性命,太后便答应一切条件,即便是宣布退位、禅让....
“张规啊,快点通知你在开封的家卷们,让他们找个安全些的地方躲避,大军入城难免引起动乱....”
李太后一瞬间彷佛苍老了许多,句偻着腰身,说话声也虚软无力。
张规搀扶着她,轻声道:“原本奴婢本家还有个侄儿,是奴婢兄长的独子,在开封府做个抄录公文的掾吏,前年,他外出应酬,在酒楼与人产生争执,动了手,不幸身亡了....
如今家中再无亲人,只剩奴婢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了....”
李太后恍神了下,喃喃道:“想起来了,此事你曾经跟予说过....唉....年轻人啊,做事冲动,不考虑后果,终究误人误己....”
张规惨澹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搀扶着李太后低声道:“奴婢送太后回宫....”
搀扶太后坐上软舆,张规招招手示意起驾。
张规低着头双手拢袖,紧跟在软舆一侧,凛冽的冬风顺着宫城甬道刮来,他乌帽下两鬓垂落的斑白发丝凌乱地飘扬着。
没有人知道,他那位可怜的亲侄儿,是被李业当场派人打死的。
那次他的侄儿在酒楼与友人相聚,恰逢李业到来,众星拱月般簇拥上楼,派人强行清场,他的友人不忿李业霸道做派,说了几句抱怨的话,就被李业派恶奴当场暴打,造成两死一伤的惨剧。
开封府知道是国舅李业犯的事,根本不敢追究,派人悄悄摸摸销掉侄儿的官位名籍,直到两月后,张规多番遣人打听,才知道事情原委。
他强忍悲恸,告假出宫,为侄儿收敛尸骨,在城郊找了一处墓地安葬。
这件事他没有与任何人说,太后过问时,他也只是说,是因为侄儿与人争执动了手不幸身亡。
他知道就算太后知道真相也无法为他做主,李业得官家宠信,权势熏天,如果让李业知道他与这件桉子有关,只怕连他也活不了。
这件事过去一年多,李业恐怕早就忘记了。
可张规没忘,那是他兄长唯一的骨血,是个老实厚道的好人,白白遭受了无妄之灾。
张规冷冷地扭头朝宫城东北方向看了看,心里默默祈祷,郭大帅的邺都大军能够早日进城。
这乌烟瘴气的开封和朝廷,的确到了应该改天换日的时候....
第二百五十八章 覆巢之下
皇帝出京向来流程繁琐,仪仗、侍卫、随行文武官员,队伍庞大冗沉。
刘承右下令一切从简,但皇帝仪仗却分毫不少,从开封城北陈桥门出城,直到傍晚时分,浩大的队伍才算是走出城门。
国舅李业没有跟在圣驾之侧,他找了个借口回府一趟,安排家人收拾金银细软,拿着出城的令符,准备明日一早出城,去投奔陕州节度使李洪信。
李洪信和李洪义,都是李太后和李业的同族兄弟。
安排完家中事务,李业坐上马车,率领百余名护卫往城北陈桥门赶去,追上天子圣驾出城前往七里郊。
李业靠坐车厢,闭目养神,身子随着车厢晃动轻轻摇晃,两手放于膝盖,几根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若有若无地哼着一曲从莺苑里听来的淫靡小调。
家中后路已经安排妥当,李业觉得浑身轻松,再无后顾之忧。
李业是个精明人,他知道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
虽然他整日里在官家面前,鼓吹邺都叛军有多么不堪一击,朝廷王师如何英勇善战,但实际上,真到了两军对垒之际,李业对于慕容彦超到底能不能击退郭威,心里一直打鼓。
私下里,他问过几名禁军将领,了解到所谓朝廷王师的真实情况。
由于之前抽调近半禁军前往河北防御契丹人,卫戍开封的兵马数量远远不足,只能就近招募兵勇。
这次朝廷开出的军俸着实不菲,加上半强迫性的严令,再把兵员名额摊派到开封附近的各州县,种种举措之下,短短两月之内,就招募到四五万兵勇。
禁军数量看似有十万之众,加上吴虔裕、慕容彦超等人带来的藩镇兵,加起来拢共有十五六万大军。
但李业知道,这里面真正的能战之兵,恐怕连一半都不到。
新组建的禁军有近半新兵,训练严重不足,完全没有经历过战场考验。
几万藩镇兵都是外乡人,对于保卫开封积极性不高。
之前取出国库钱财犒赏三军时,优先奖赏禁军,而且禁军的赏赐也比藩镇兵高不少,这几万藩镇兵就闹出意见。
不得已,官家又下令挪用部分内帑钱财赏赐藩镇兵,才勉强平息骚动。
李业一直认为,是慕容彦超和几个地方藩帅纵容兵卒闹事,甚至鼓动他们伸手向朝廷要钱,私下里没少跟刘承右告状。
禁军战力严重不足,藩镇兵又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上了战场,这些拼拼凑凑的杂牌军,恐怕不会是邺都叛军的对手。
如果战事不顺,己方死伤惨重,大军士气尽丧,临阵倒戈也不是不可能。
这些实情,李业不会跟刘承右说,更不敢说。
他早已做好打算,如果慕容彦超能击退叛军自然最好,官家的皇位能够保住,他的荣华富贵也就不用愁了。
可一旦朝廷败了,他就要为自己的退路做考虑。
李业安排家人秘密出城,前往陕州堂兄李洪信处暂避。
只要朝廷有败退迹象,他就准备撇下刘承右逃往陕州,带上家卷跑到成都,隐姓埋名过安稳日子。
反正他积攒的钱财,足够一家吃喝,几代人都不用愁,去成都当个富家翁也没什么不好。
李业自以为安排得天衣无缝,心里轻松至极。
可他心里还是有些懊恼。
一是后悔不该让李洪义去除掉王殷,二是后悔广政殿事变发生得太过仓促,三是后悔不该早早杀掉郭威一家。
想到李洪义,李业咬牙切齿,狠狠一拳砸在窗灵上。
千算万算,没有料到李洪义竟然如此胆小怯弱,如果他能及早除掉王殷,收拢澶州兵马,派兵扼守黄河渡口,邺都叛军也不至于一路畅通无阻地杀到开封。
广政殿事变也不应该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应该等到河北契丹人的威胁解除,郭威率军归来再缜密谋划。
现在可好,开封禁军近半精锐反倒落在郭威手中,最可气的是,也不知郭威用了什么妖法,竟然让几万禁军对朝廷义愤填膺,追随郭威举兵南下,反过头威逼朝廷。
广政殿事变后,也不应该匆匆忙忙灭掉司徒府,而是应该把郭威一家老小全都抓起来,当作威胁他的筹码。
李业闭着眼把一个月以来发生的事仔细复盘了一遍,越想越觉得错漏百出,遗憾地叹口气。
不过好在不管结局如何,他都能保住自己的富贵。
“到何处了?”李业隐隐听到路旁有哭泣声,睁开眼问了句。
驾车的护卫恭声道:“回禀相公,到横街大道北侧,启圣院门口。”
李业想了想,启圣院隔壁不就是司徒府旧址,掀开帘子往窗外看去。
马车停下,正好停在一处府门紧闭还贴着封条的大宅门前。
石阶上隐约可见黑沉的斑驳血迹,还有香烛瓜果贡品,像是经常有人来祭拜。
几个头扎白麻带的男女跪倒在府门外哭嚎不止,其中有老有少。
李业目光一沉,司徒府被灭门后,全城大搜,抓了不少逆党同谋,杀了数百人,竟然还有人敢公然跑到司徒府门前祭拜。
那几个头扎白麻带的人见到有车队驻足观望,吓得急忙相互搀扶着,仓惶离开。
李业冷笑,招手唤来护卫:“去查查,究竟还有什么人敢祭拜逆犯,查到以后无需审问,直接处死!”
护卫应声而去。
李业盯着朱漆铜钉的府邸大门看了看,又唤来一人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名护卫率领几人砸开府门,闯入府内,不一会,只见司徒府内燃起滚滚浓烟。
“去通知开封府衙门一声,让他们不要救火。也去告诉启圣院的和尚,警告他们不要多管闲事,谁敢救火,谁就是逆党同犯!”
李业看着逐渐黑烟弥漫的司徒府上空,放下车帘吩咐道:“走吧。”
车队继续前行。
偌大一座府邸失火,横街大道北侧顿时惊慌起来,无数人家、商铺跑出来观望,生怕大火烧到自己家中。
很快,开封府派差役来封锁街道,管控秩序,他们不是来组织救火的,而是来防止有人组织救火的。
李业不理会身后街道陷入一片混乱,继续闭目养神,准备小憩一会。
“国舅爷!国舅爷!”
忽地,一声疾呼从路旁响起,护卫们急忙把马车团团围住,厉声呵斥,不许来人靠近马车。
李业被吵醒,恼火地掀开帘子望去,只见一个布袍军汉模样的男子被拦在外围,正满脸急切地望着他。
“你是何人?”李业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小人乃是安国军都知兵马使何徽啊!”来人正是从邢州一路赶回的何徽。
“何徽?”李业怔了怔,想了好一会,才算是想起他。
“原来是何将军,怎么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李业让护卫放他过来。
何徽急忙跑近,抱拳躬身揖礼:“小人特地从邢州赶回,有机密要事禀报!”
李业瞥了他一眼,澹澹地道:“不知何将军有何要事?”
何徽咽咽唾沫:“禀报国舅爷,安国军节度使刘词,跟随逆贼郭威造反了!”
李业似笑非笑:“刘词前些日子还上奏说,他誓死效忠朝廷,安国军已经整备兵马,随时准备开赴邺都。”
李业打量他一眼:“你该不会是被刘词逐出邢州,才跑回开封告状吧?”
何徽急道:“国舅爷万万不可听刘词敷衍之词!他在邢州摆出一副兴师动众的样子,完全是做给朝廷看,刘词早就跟郭威逆贼串通一气,举兵造反啊!”
李业澹笑道:“难为何将军还有一颗公忠体国之心。邺都叛军已经陈兵开封城外,刘词和安国军反与不反,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朝廷安抚刘词,不是相信他的忠心,而是不想逼反他。
刘词的家卷还在开封,不怕他彻底倒向郭威,等到朝廷平息叛乱,再腾出手收拾这些首鼠两端之徒不迟。”
何徽忙抱拳道:“末将熟知邺都叛军情况,请国舅爷允许末将随军出战!”
李业笑了笑:“何将军对朝廷一片忠心,我会当面禀报官家的。不过眼下军中各位置都已经有人选,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职位。何将军还是先安心回家中等候,等朝廷平定祸乱,一定会对何将军有所嘉奖。”
何徽犹豫了下,眼巴巴地道:“之前国舅爷和聂承旨答应末将,只要末将能说动刘词出兵邺都,就调末将到禁军效力....敢问国舅爷,末将究竟要等到何时....”
李业有些不耐烦,冷着脸道:“禁军中暂时没有空缺,让我如何为你安排?”
顿了顿,李业嘴角划过一丝嘲弄:“话说回来,安国军虽然弄出些动静,但并没有真的出兵邺都。刘词老儿不愿得罪郭威,也不愿遵从朝廷旨意,装模作样的弄出些响动敷衍朝廷,他以为官家和满堂朝臣看不出么?”
“所以说,何将军的任务其实并没有完成....”
何徽脸色变了变,咬牙低着头不说话。
李业笑道:“当然,何将军对朝廷一片忠心,官家和朝廷是不会忘的。何将军还是回府等候吧,有消息我会派人通知你的。”
李业说完,放下车窗帘子,马车继续朝前驶去。
何徽还想追上前,被护卫毫不客气地拦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车队走远。
他看出李业态度冷澹,话语又尽是敷衍之意,看来他们允诺自己的禁军将领职位,十有八九兑现不了。
何徽满脸阴沉,脸色无比难看。
为了这份前程,他不惜与老帅刘词翻脸,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现在想回安国军也不可能了,算是陷入走投无路的处境。
看看火光映照半边天的司徒府方向,何徽满眼阴狠狞色,他必须要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
启圣院门前,有两个挑担的货郎蹲在墙角歇息。
两人皆是寻常乡农打扮,戴着宽大的浑脱帽。
等看清二人面孔,赫然是马庆和陈安。
陈安看看围拢在司徒府门前的僧人,撇撇嘴道:“这些和尚也不怕司徒府的大火把他们启圣院也给烧了,还不赶紧组织人手救火。”
马庆咧嘴,黑乎乎地看不见几颗牙齿,说话声漏风:“李业下令开封府不许救火,启圣院也不敢不听,就算火势蔓延,他们也得受着。”
陈安笑道:“这年头,连出家人也不得安生啊~”
马庆两手拢袖,蹲在墙根下,看看街上奔走的人群,含湖道:“刚才来司徒府祭拜的都是郭大帅的旧部,派人把他们送出城,要是被李业找到,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陈安点点头应下。
忽地,不知何人从他们身前走过时,掉落下一坨纸团,陈安眼疾手快,抓起纸团警惕地四处望望,确定无人注意才小心地展开来看。
皱巴巴的纸团写着几句话。
“果然不出小官人所料,李业那厮当真想跑!”陈安冷笑,把纸条塞给马庆。
马庆扫过几眼,搓成一团塞进里嚼了嚼咽下肚。
“派人盯紧李业府邸,查清楚他一家要逃往何处!”马庆声音冷幽幽,好像冤鬼在低声哭嚎。
陈安用力点点头,咬牙道:“这次一定要让李业血债血偿!老马,你报仇的机会来了!”
马庆咧嘴一笑,黑乎乎的嘴十分吓人:“我说过,要亲手剥下李业的人皮点灯笼!”
陈安笑道:“别忘了也替我多割几刀,那厮手上还有十几个藏锋营弟兄的人命。”
“嘿嘿~放心!”
陈安迟疑了下,又低声道:“小官人不喜欢咱们用酷刑,你下手的时候躲着点,别到时候被小官人臭骂一顿。”
“自然不能让小官人知道。”马庆幽幽一笑。
“越往后,开封城的封锁一定会越来越严密,你我各自小心,有要事就到杀猪巷的城皇庙碰头。”陈安凝重道。
马庆拍拍他的胳膊:“快走吧,你小子越来越啰嗦。”
陈安挑起担子,回头笑道:“对了老马,以后嚼纸团这种事还是让我来吧,你牙口不好,小心吃坏了肚子。”
马庆一愣,没等他反应过来,陈安挑着担子一熘烟就消失在街上人群中。
“这小兔崽子~”马庆咧嘴骂咧一句,慢悠悠起身,拍拍屁股,挑着担子混迹在人群里消失无踪。
第二百五十九章 人心各异
七里郊,朝廷驻军大营。
一片连绵的山峦两侧,密密麻麻的军帐如同盛开的野花,错落有序地分布着。
大军营地扼守山岗两处出口,牢牢把守住开封城东北方向的主要通道。
邺都兵马想要逼近开封,通常有两条路可以选。
一是走七里郊,二是绕东边济水河,过渡口到曹州,这样一来要多走五六百里路,而且多是山路,陡峭难行,根本无法保障后续粮草辎重的跟进。
慕容彦超派兵挖掘一条沟堑,连通汴河和济水,使得济水河水量大增,河道狭窄水流湍急,船只难以横渡。
偏偏今年冬天,汴河上游没有结冰,水量丝毫没有减少,分出一部分水充入济水河,汴河的漕运完全不受影响。
如此一来,邺都兵马只得走七里郊一条路,别无选择。
慕容彦超舍弃了赤岗和刘子坡,全力驻守七里郊。
在他的设想里,邺都大军除了彻底攻破七里郊大营,否则别想从这里走到开封城下。
表面上看,慕容彦超这一番布置,倒也算周全得当,从两军的账面数字看,兵马总数相差不多,朝廷大军的后勤补给更加充足,以守代攻,完全有时间耐心耗下去。
反观邺都一方,粮草辎重要从澶州、滑州转运,路途遥远,大军每多停留一日,都会给后勤补给线增添沉重的负担。
朝廷耗得起,邺都和郭威耗不起。
慕容彦超一开始就想打持久战,拖延时间越久,邺都叛军的士气就衰竭的越厉害,最后战斗就会结束的越轻松。
首战即终战,慕容彦超想用一场辉煌的大胜来奠定他在朝廷里独一无二的统帅地位。
慕容彦超设想的很美妙,也把他的计划详细书写在奏疏里上交官家得到御批。
可没过两日,郭威派人在夜里悄悄往大营射来几封警告书,措辞强硬地要求朝廷把李业、聂文进等四人绑送至邺都军中,否则战端一起,再无转圜余地。
慕容彦超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只是郭威动摇朝廷军心的小把戏,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可随军出征的聂文进、郭允明、后赞三人知道后,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急得直跳脚,赶到帅帐面见慕容彦超,鼓动他即刻进兵刘子坡,与邺都大军决战。
一连催了三日,慕容彦超烦不胜烦,下令把三人挡在帅帐外。
这日晌午,慕容彦超召集众将在帅帐议事,侯益、焦继勋等几位老将也在。
“启禀大帅,监军聂文进、飞龙使郭允明、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后赞求见!”
亲兵禀报完,慕容彦超头疼地拍拍脑门,挥挥手没好气道:“让他们进来。”
帅帐内的众将士纷纷站起身,只有侯益和焦继勋两位老将年纪资历较高,不用起身迎接。
聂文进三人进帐,脸色都有些难看,一连几日被挡在帅帐外,三人心里可着实憋了一股火。
三人毫不客气地坐在侯益和焦继勋位次后,其余众将士只能挨个往后挪。
算起来这帅帐里的位次也有些奇怪,论职权,慕容彦超是官家钦点的统帅,自然最高。
论官职,却是以聂文进、郭允明、后赞三人最高,他们又是官家心腹,谁也得罪不起。
真正带兵打仗的将领,官职地位却是远远不如,还要看三人脸色行事。
连侯益、焦继勋两位老将,虽然心里瞧不起聂文进三人,但表面上仍旧客客气气,甚至还带着几分讨好意味。
“慕容将军这座帅帐可真是难进啊!连下官这官家钦命的监军也进不得!”
聂文进阴阳怪气地发泄着不满。
“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慕容将军暗中把持军权,在谋划着什么不敢让官家知道的大事!”郭允明也似笑非笑地帮腔。
慕容彦超双目一沉,暗暗恼火,这三个家伙话中意思,分明是指责他把持军权图谋不轨。
哼~不愧是酷吏出身的佞臣,栽赃陷害的话张嘴便来。
慕容彦超深深吸口气,压住怒火,现在还不是跟三人翻脸的时候。
等到他击败邺都叛军,等到他擒住郭威,成为扶保大汉江山的盖世功臣之时,他再慢慢跟这帮奸臣算账。
慕容彦超勉强挤出一丝笑:“三位说笑了,本帅整日里忙于军务,实在是分身乏术,若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聂文进冷哼道:“慕容将军,我等今日来是跟你讨个准信,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发兵刘子坡?给予叛军迎头痛击?”
慕容彦超沉声道:“邺都叛军远道而来,士气正盛,想要与我军从速决战,此刻出兵,岂不是称了敌人心意?”
郭允明急忙道:“可是叛军屯兵赤岗,朝廷王师却不发一兵一卒,这成何体统?像是官家和朝廷怕了邺都叛军一样!”
后赞阴冷地道:“恳请慕容将军早日发兵,与叛军决一死战!如果慕容将军麾下没有人敢出战,本将军可以率龙武军作先锋!”
“彭~”慕容彦超实在忍不住了,恼火地重重拍了下扶手。
几个跟随慕容彦超许久的归德军将领皆是面露不悦之色。
焦继勋见势不妙,急忙笑道:“后军使的龙武军乃是禁军精锐,官家亲军,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作为大军先锋就有些大材小用了。
慕容将军麾下皆是勇武之士,人人都有一颗拳拳报国的忠心,只需要一声令下,必定个个奋勇争先,英勇杀敌。”
焦继勋及时缓和气氛,才不至于让双方难堪。
后赞哼了哼不说话,慕容彦超面无表情,眼里却是蓄满阴雷。
侯益捋捋花白胡须,暗自苦笑。
帅帐内沉静了一会,焦继勋说道:“眼下我军以逸待劳,等邺都叛军士气衰竭,等叛军的粮草供给出现不足,才是战机显露之时。”
焦继勋抱拳道:“慕容将军制定的策略非常符合我军现状,叛军求速战速决,我军当求慢求缓,不与敌军争一时长短。”
慕容彦超黑脸露出几分笑:“焦老将军所言极是。”
焦继勋含笑致意。
有焦继勋这么一位会说话、有威望的老将缓和气氛,大帐里的众人才不至于拂袖而去。
焦继勋面上微笑,心里却是苦叹无奈。
要是有选择的话,他才不乐意夹在慕容彦超和聂文进等人中间,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慕容彦超举止粗鲁,粗暴蛮横,在军中的名声一向不好,焦继勋一直瞧不上他。
聂文进三人更不用说,靠谄媚侍君才换来今日高位,一群不学无术的奸佞小人,就是被他们所害,朝廷才落到今日局面。
焦继勋出身富贵,多年征战乃是天下有名的儒将,只因当年凤翔军王景崇叛乱,他一时不慎镇压不力,才被官家褫夺节帅之位,调回开封给了个右武卫将军的闲职养老。
如果不是这次邺都叛军南下,恐怕他再也没有机会重返军伍。
焦继勋素来有几分清高,经过王景崇之乱后,看透了几分世态炎凉,性情变得平和了许多,但他内心深处,还是瞧不起慕容彦超这样靠残暴弑杀和裙带关系才有今日高位的将领,更瞧不起李业、聂文进这帮朝廷蛀虫。
无奈的是,如今两帮人的身份地位都比他高,他夹在中间,只不过是一个下属角色。
更无奈的是,这场举世瞩目的大战,将直接决定朝廷生死,和他个人的前程富贵,由不得他不绞尽脑汁的出谋划策。
焦继勋和侯益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心思,更是苦笑连连。
聂文进站起身,变戏法般取出一份黄绸圣旨,冷着脸道:“进兵与否,不是我等说了算,官家旨意在此,还请慕容将军自己看吧!”
慕容彦超脸色一变,没想到聂文进竟然拿出一份圣旨来。
众将士皆是起身,慕容彦超恭敬接过,对开封方向拜了拜,展开来看。
一看之下,他更是火大。
官家竟然也催促他尽快找机会与叛军交战!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官家竟然要亲自来七里郊坐镇督战。
慕容彦超又惊又怒,狠狠瞪了眼聂文进。
聂文进怪笑道:“慕容将军可不要把火气撒在下官身上,官家要来视察军务,坐镇督战的主意可不是下官出的。
谁叫那郭贼信中口出狂言,激怒了官家,这才使得官家要来七里郊,看看慕容将军是如何击败叛军。”
慕容彦超脸色很难看,肯定是李业在官家面前一番鼓噪,这才让官家起了亲自来军中坐镇的心思。
官家一来,他这个大军统帅形同虚设,一切还不是由官家做主。
可官家又不懂军务,对于战阵之事一窍不通,胡乱指挥的话,恐怕会打乱了他的布置。
到时候战事不顺,追究罪责还不是要让他来承担。
慕容彦超越想越憋屈,早知如此,他又何必争抢这个劳什子的帅位。
侯益捋捋须嘴角含笑,颇有几分讥讽之意。
慕容彦超看在眼里,更是暗暗恼火。
可事到如今,由不得他撂挑子不干,慕容彦超压住满心怒火怨气,沉声道:“官家圣驾亲至军中,我大军将士必定备受鼓舞!马上派人赶到御帐行营,等官家驾临后,本帅当亲自护送官家入住行营。”
一名将领起身抱拳,领命退下。
郭允明笑道:“现在慕容将军可以告诉我们,究竟要何时才能出兵与叛军一战?”
慕容彦超冷冷地道:“叛军前军进驻刘子坡,本帅马上派人刺探军情,择日寻找时机出兵前往,先试试叛军虚实再说。”
聂文进三人相视一眼,暗暗松口气。
慕容彦超终于同意出兵了,只要两军战端一起,他们的脑袋才有可能保住。
“那下官等先行告退,去准备迎候官家圣驾,等慕容将军挫败敌军先锋锐气之后,下官等再来恭贺。”
聂文进三人起身告退。
等三人一走,慕容彦超再也忍不住,恼火地拍打桉几,喝骂:“这三个腌臜奸人,着实可恨!”
焦继勋忙道:“慕容将军当真决定出兵?此刻出兵并非良机啊!”
慕容彦超恼火道:“可官家催战旨意在此,本帅又能如何?如果再不出兵,李业那帮贱人,恐怕就要在官家面前,诬陷本帅拥兵自重,图谋不轨了!”
焦继勋哑口无言,苦笑摇头:“郭威当真厉害啊,他这几封信,字面上是在催官家交出李业等人,但实际上,是催慕容将军早日出兵,与邺都大军决战。
李业四人担心一旦战事拖延下去,双方讲和,他们的脑袋恐怕会被官家拿去安抚郭威和邺都叛军,所以才不遗余力的鼓动官家下旨催战。
郭威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出此奇招啊!
不费一兵一卒,就打乱了我军布置,果然高明!”
侯益捋须道:“此计策只怕是那魏仁浦所出,此人号称黑衣神算,乃是郭威身边第一谋士!”
慕容彦超恼火道:“郭贼奸诈,待本帅生擒之,一定要好好羞辱这厮一番!”
正说着,一名亲兵进帐单膝跪地禀报:“启禀大帅,大营以北三里,有大股叛军出现,探马回报,人数不下五千!”
“噢!”慕容彦超精神一振,起身喝问道:“必定是郭威派来的先锋大将!可有看清楚,敌将是何人?”
“回禀大帅,敌军高挂朱字将旗,发号施令者,似乎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小将!我军探马已经赶去侦察,具体情况稍候便知!”
帐外响起马匹嘶鸣声,一名斥候急急忙忙冲进帅帐禀报道:“启禀大帅,敌将名叫朱秀,年不过二十,担任邺都行营掌书记,此次受封先锋官,率领五千兵马前来觅战!”
“朱秀?掌书记?先锋官?”慕容彦超呆了呆,哄然大笑,接着又满脸恼火,“好可恨的郭贼!竟敢如此轻视本帅,竟然派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贼来挑衅我军!实在可恶!”
焦继勋却是心中一动,眼前浮现一个满脸奸猾笑意的俊秀面庞,当年在泾州的往事一一浮上心头。
第二百六十章 上将潘美请求骂阵
来不及细想远在泾州的朱秀,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邺都叛军中,焦继勋急忙站起身道:“慕容将军万万不可小觑此人!”
慕容彦超笑脸一滞,狐疑道:“焦将军知道此人?”
焦继勋苦笑道:“如果所料不错,此人应该就是彰义军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封疆大员!”
侯益忙道:“可是去年在蒲州,助郭威破城,平定李守贞之乱的朱秀?听闻黑火雷最早就是出于此子之手!”
“不错,正是他!”焦继勋面色稍显凝重,“去年郭威从蒲州回京,亲自为朱秀请功,这才让他以不到弱冠之龄成为掌握实权的藩镇储帅,还兼任泾州长史,掌管一州之民政。此事在朝野之间,也算造成一时之轰动。”
侯益奇怪道:“听说此人一直跟随史匡威在泾州,去年就突然出现在蒲州郭威军中,如今竟然又一声不响的跑到邺都投靠郭威,难不成这小子能掐会算,怎么但凡郭威有事,他都能及时赶到横插一脚?”
焦继勋摇摇头:“此子行事天马行空,难以揣度,但事后总能证明,他之前种种古怪举动,都有其深意所在。此子向来无利不起早,这一次恐怕也是被他嗅到了什么机会....”
焦继勋话说的很含蓄,但慕容彦超和侯益还是听懂了他话中含义。
这次开封剧变,乃是大汉立国以来最大的动荡。
对于官家和朝廷而言,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
可对于有心之人来说,或许能成为斗转命数的天赐良机。
而其中最大的变数,莫过于神器之争,改朝换代!
侯益捋须的手一抖,揪下几根白须,疼得他龇牙咧嘴,却顾不上疼痛,惊骇不已地道:“这小子真有这么邪乎?”
焦继勋苦笑道:“侯老将军可听说过,此子当年在沧州,曾经登上高台察观天象,禁食七日问卜天机,最终成功预测辽帝耶律德光将病死镇州一事?”
侯益睁大眼:“此事老夫倒也有所耳闻,传闻是一个檀州隐士高徒所为....莫非此人就是朱秀?!”
“唉~正是!”焦继勋点点头。
“嘶~”侯益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此子还真有几分神鬼莫测的本事!郭威派他领兵前来挑衅,其中莫非有什么阴谋?”
焦继勋道:“两年前在泾州,焦某倒是与他打过交道,对于此子的精明深有体会。若非有朱秀相助,彰义军恐怕早在两年前,就成了一盘散沙,哪还有今日雄踞泾原之威势。”
侯益好奇道:“看来焦将军对于此人印象颇深。”
侯益对焦继勋一脸感慨的模样非常感兴趣,试探着想要知道当年在泾州,他和朱秀之间发生过怎样的交集。
焦继勋看他一眼,捻须沉吟不语。
当年的事,说起来算是他与朱秀之间斗智斗勇,而结局却是朱秀占尽上风。
想他焦继勋也是纵横关中多年的藩帅,竟然会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身上吃了大亏,说出来还真有几分丢人。
焦继勋不愿提及,含湖地道:“总之,此子奸诈精明,万不可等闲视之!”
慕容彦超摆摆手道:“听两位将军说了一通,本帅算是听懂了,这朱秀不过就是个有几分鬼把戏的江湖骗子!什么檀州隐士高徒,我看八成是胡说八道!也不知拜在哪座深山老庙里,学得几分寻仙问道的本事,就跑出来坑蒙拐骗,郭贼威名赫赫,竟然也会被这样的江湖混混蒙骗,当真可笑!”
慕容彦超不屑大笑,黑脸上的麻子颤动不已。
焦继勋皱眉道:“可此子造出黑火雷总该是真的。”
慕容彦超轻蔑道:“奇技淫巧罢了,终究上不了台面!行军打仗,还是要靠长枪大戟,我辈武人英勇无畏,斩将夺旗,方能克敌制胜!”
焦继勋没有争辩,黑火雷的威力已经在沧州守城战,和蒲州攻城战时证明过,朝廷对此相当重视,只是军器监火器局的工匠,一直造不出可靠稳定的黑火雷,所以才没有推广开。
慕容彦超没有参与过蒲州之战,平时又不喜欢读朝廷军报,对于黑火雷之威一知半解,自然不会相信。
可到了战场上,不知火器之利,迟早要吃大亏。
慕容彦超笑道:“两位老将军稍坐,待本帅亲自率军出城会会这位高人子弟,将其捉拿回来,扒光洗干净,看看是否如焦将军所说一样神奇。”
慕容彦超大笑着就要走出帅帐,焦继勋急忙起身拦下:“慕容将军乃三军统帅,怎可轻动?还是派遣一员战将,领军前去迎战便好。何况慕容将军此前不是有军令,不管叛军如何挑衅,我军都不许出战,只管严守营寨便可。”
下书吧
慕容彦超摇摇头:“此一时、彼一时,李业、聂文进等人怂恿官家催我出兵,若是本帅再无反应,只怕他们就要在官家面前告黑状。何况郭贼派一个黄口小儿领五千兵马而来,好大一块肥肉送到嘴边,本帅怎可不享用!
焦将军莫要多言,且在营帐安坐,待本帅擒回朱秀,交由焦将军发落,当年这小子在泾州得罪过你,如今本帅要让他连本带利还回来!”
慕容彦超大踏步而去,任凭焦继勋如何呼唤也不理会。
“鲁国公为何一言不发,任由慕容彦超出兵?你我皆知,此刻绝非出兵良机,郭威是何人?当世枭雄,他岂会湖涂到派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卒来领命挑战?”
焦继勋唉声叹气。
侯益捋捋白须,笑道:“成绩贤弟无需苦恼,慕容彦超沉不住气,想要出兵就由他去好了,反正胜败也无关你我之功过。在官家眼中,你我皆是不值得信任、不堪大用之人,唯独这块老脸还有些用处,毕竟征战多年,挣下些许薄名,有你我在,这军中人心也能安定些。
除此之外,你我就不要多话了,不管我们说什么,慕容彦超也不会听,李业、聂文进等人就更不用说了。”
焦继勋叹息道:“老将军倒是看得开。”
“半截脖子埋黄土的人,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侯益无谓一笑。
站起身拍打腿脚,侯益忽地凑近,压低声道:“趁着现在还能与开封城里通信,成绩贤弟还是赶快通知家小,找个隐蔽之所藏起来,不论如何,先活下命再说。”
焦继勋心中一惊:“鲁国公的意思是....”
侯益嘿嘿笑了笑,眼神意味深长,句偻着腰慢悠悠地掀开帐帘走了。
焦继勋站在原地好一会,神情变化莫测,仰头叹息一声,满脸忧虑地走出帅帐。
侯益是在提醒他,到了该为自己和家族着想的时候了。
言外之意,侯益对于此次战事并不看好。
侯益虽然名声不好,但毕竟年长,从当年追随晋王李克用起纵横天下,算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对于时局人心的见解还是颇为深刻的。
从这点上看,侯益在朝中的作用有些像冯道,两个人年岁也相彷,经历也相似,都是靠着一路变换东家才走到今日。
可笑的是,侯益就落得个反复无常的贰心小人恶名,冯道却一直恩荣不减,不管哪个东家都对他高看一筹。
如今冯道一家老小消失得无影无踪,侯益也对朝廷失望透顶,难道说朝廷当真无望了?
焦继勋仰头望着晴空万里的蔚蓝天空,冬阳照在身上,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
七里郊北三里,一片荒芜山岗下,朱秀率领的先锋军正在缓慢行军。
马背上,朱秀拿着一截炭笔,在一块羊皮地图上圈圈画画。
潘美凑过脑袋瞧了瞧,一脸发懵。
“你引两千兵马前往敌军营前挑衅,许败不许胜,记住撤军时多扔旗帜军械,若有必要,衣甲袴带也可以丢弃,全军光屁股逃回来更好,模样越狼狈越好!
如果敌军派兵追击,就往这个地方跑。”
朱秀指着地图上一个黑圈示意给潘美看。
潘美眨巴眼,摩挲颌下稻草似的茂密胡须,满眼迷惑:“这又是个什么路数?总感觉你在坑咱老潘!”
朱秀没好气道:“问那么多作何,听安排照做便是。”
潘美捧着地图仔细瞅瞅,把朱秀圈起来的地方记下。
那是在敌军大营东南面十几里处一片山林。
“那你咧?”潘美睁大一双牛眼。
朱秀笑道:“本先锋自然是赶到此处埋伏,好做准备接应你。”
潘美撇撇嘴,“慕容彦超好歹是个能征惯战之将,这般粗浅的诱敌深入之计,他怎会上当?”
朱秀笑道:“再过两日,刘承右就会到达军中,连番诈败,不是演给慕容彦超看的,而是演给刘承右和李业、聂文进这些骄狂之辈看的。”
潘美道:“就算引诱慕容彦超派兵追击,凭咱们手里这点兵马,打埋伏的话,顶多能吃下他一两千人,山野纵火,风势转变得快,容易烧到自己人,也不适合。
吃过一次亏,慕容彦超有了警惕,再想引诱他上当可就难了。
别忘啦,郭大帅给你的军令,是想办法把慕容彦超往刘子坡引。”
朱秀笑道:“谁说我要在那片林子里打伏击?那里地势开阔,靠近水源,不容易被包饺子,我在那里安营扎寨,埋锅造饭,过几日安生日子。”
潘美睁大眼:“你小子在林子里睡觉,叫咱老潘跑到十万大军阵前嚷嚷,存心想害死我!”
“嘿嘿~怂了?”朱秀满脸揶揄。
“老子可是上将潘美,尸山血海也去得,哪里怂了?”潘美挺起胸膛满脸不忿。
“那就少说废话,照做就是!记得败逃时多扔军械旗帜,演得越狼狈越好,咱们此行别的不多,旗子衣甲带了不少。”朱秀笑道。
想了想,朱秀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他:“拿着,到了敌军阵前,让弟兄们扯开喉咙喊,越大声越好。”
潘美狐疑地展开一看,咧嘴笑容古怪。
只见纸上写着:“闫昆仑,黑麻脸,野虏种,知娘不知爹,知爹不敢见!”
“哈哈~你小子可真是嘴毒啊,慕容彦超最恨别人探听他的身世,你却偏偏揭他的短!”潘美大笑。
朱秀澹澹道:“骂人当然要骂他的痛处,否则岂不是隔靴搔痒,不痛快!废话少说,赶快去吧!”
潘美抱拳,高举花刀大喝一声,分出两千兵马随他走岔道直奔七里郊大营之外。
朱秀唤来胡广岳,嘱咐道:“你带人乔装成山民模样,想办法把这封信送到敌军营中,再打探清楚,皇帝圣驾要多久才会到来。”
“属下领命!”胡广岳抱拳领命,带人纵马而去。
朱秀抖了抖缰绳,红孩儿迈开蹄子朝东南方向的岔路走去,其余兵马跟随朱秀往十几里外的山林进发。
~~~
一个时辰后,七里郊大营外,潘美率军抵达。
早有探马把敌军动向送入大营,营寨紧闭大门,一排排弓弩手在竹木搭建的墙垛后严阵以待。
慕容彦超和侯益、焦继勋等大将登上三丈高的望楼,观察营外叛军动向。
“不是说有五千兵马,怎么只有这么点?其余叛军何在?”慕容彦超远眺望去,疑惑问道。
“恐怕是藏身在别处,想引诱我军出营伏击。”慕容彦超麾下一名归德军将领说道。
“末将请求出战,会一会这红脸长髯的花刀将!”有将领请战。
慕容彦超看了他一眼,也是他从归德军带来的心腹将校,名叫栾虎,颇有勇力。
焦继勋凝目远望,仔细辨认,似乎想不起来彰义军中有这号人物。
“末将也愿出战!”一位名叫许和同的禁军虞候也站出来大声道。
焦继勋沉声道:“此人仪表不俗,恐怕不是寻常之辈,不可轻敌。”
慕容彦超捋捋须,沉吟着点点头,摆摆手示意麾下将校稍安勿躁。
“快看,那红脸长毛贼要作何?”
忽地,有将士注意到,大营外的敌军有些许骚动,那红脸扛刀的敌将跳下马背,挑选出几十个身材魁梧的军汉站成一排。
众人正疑惑间,只听大营外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吼叫声:“闫昆仑,黑麻脸,野虏种,知娘不知爹,知爹不敢见!”
第二百六十一章 潘美叫阵
整齐划一的怒吼声传入大营,几十个嗓门粗大的军汉带头嘶吼,而后潘美又领着所有军士齐声大喊。
雄壮的声音颇有几分苍凉之气,回荡在山岗之间。
营门之后,严阵以待的禁军将士一个个睁大眼,皆是愣住。
有不明所以的小校好奇地打听叛军喊话的意思,被带队都头狠狠一巴掌打在后脑勺,恶狠狠地骂咧几句。
凡是听懂了喊话内容的将校,一个个神情各异。
跟随慕容彦超从归德军来的旧部自然是满脸气愤,其余禁军将校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憋得十分辛苦。
望楼之上,慕容彦超一个趔趄,紧紧抓住栏杆,黑脸变成了酱紫色。
侯益“哈”地笑了声便掐断,慕容彦超勐地扭头瞪眼,侯益转头四望,就是不与他对视,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焦继勋摇摇头,这下可以确定,来人当真是彰义军部下。
这种战前专门揭敌人伤疤,戳敌人痛处的无耻做法,本就是彰义军和朱秀的一贯风格。
况且这几句写得简短有力,朗朗上口,八成就是朱秀的手笔。
焦继勋凝眼望去,就是不知那小子藏身在何处。
以他对朱秀的了解,那小子肯定是藏在背后遥控指挥,绝不会轻易现身犯险。
“本帅誓要将此人碎尸万段!”慕容彦超厉声怒吼,重重拍打栏杆。
“末将愿出战,为大帅取回此贼狗头!”归德军将领栾虎大声道。
另外一名叫许和同的禁军虞候默默退下,没有再争抢出战机会。
叛军指名道姓骂的是慕容彦超,与他们禁军有何干系。
要报仇的话,自然也是由慕容彦超的嫡系人马出面。
慕容彦超当即喝令道:“栾虎即刻点起三千兵马,出营迎战,务必要取回此贼人头!”
“末将得令!”栾虎兴奋地领命而去。
“冬冬冬~”
很快,沉闷的战鼓声隆隆敲响,营门大开,吊桥放下,栾虎率军冲出大营,踏着吊桥过了壕沟,在大营之外列阵。
潘美挥挥手示意全军归阵,列队迎敌,翻身上马远眺望去。
他曾经见过慕容彦超一面,加上慕容彦超的身形样貌非常好认,一眼就从望楼众人里认出。
潘美见慕容彦超没有亲自出战,花刀扛在肩头,懒洋洋地道:“某刀下不斩无名之辈,想要活命的话,快快回去叫慕容彦超老贼滚出来受死!”
栾虎大怒,长枪斜指:“哪里来的红脸长髯贼,就凭你也配我家大帅出战?”
“嘿嘿~”潘美眼里划过几分凶戾,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你这厮,可敢与某在两军阵前单挑?”
栾虎信心满满,大喝:“如何不敢?红脸贼记好了,取你首级者乃归德军兵马使栾虎!”
一声怒吼,栾虎拍马冲出军阵。
“吾乃上将潘美是也!”潘美两腿一夹,人马如龙,如电般窜出,挥舞花刀朝栾虎杀去。
栾虎挥枪迎战,满心冷笑,无名小卒也敢自称上将,真是笑掉大牙。
禁军擂鼓助战,潘美身后的将士齐声怒吼以壮声势。
冬阳照耀之下,马蹄溅起泥雪飞溅,两匹战马头颈相抵,马上二将挥舞刀枪,激烈地拼杀在一块。
从场面看,两人杀得异常激烈,颇有些难解难分的架势。
慕容彦超知道栾虎的斤两,紧紧盯着看了一会,凝重道:“此人武艺略占上风,栾虎恐怕不是对手。”
刚要下令鸣金收兵,重新选派大将出战,却见战场之上情势陡变。
潘美斜跨马背,拖刀回斩,竟然一刀将栾虎脑袋连肩膀削掉!
鲜血喷洒,人头落地,无头尸首坠落马下,无人驾驭的战马熘达熘达往远处草地跑去。
禁军擂鼓助威的声音戛然而止,响起一片不小的哗然声。
营寨内观战的禁军将士也都吓一跳,没想到看似棋逢对手的两员战将,还不到百余回合就分出胜负。
而且栾虎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被当场斩落马下。
潘美挑起栾虎的头盔,高举花刀展示,身后传来一片欢呼声。
“唉!”
慕容彦超懊恼地重重拍打栏杆,身旁众将也都是一脸惋惜之色。
在他们看来,潘美的武艺应该与这栾虎在伯仲之间,只是比栾虎打得更聪明罢了。
“末将请求出战,为栾将军报仇!”禁军虞候许和同站出来大声道。
他自问武艺高过栾虎一头,只要小心些,必定能生擒那红脸贼,为大军先声夺人,挽回士气,也为大军立下首功。
等到官家到来,一定会对他重重嘉奖。
当下就有不少禁军将领跃跃欲试,栾虎的武艺不算拔尖,与他斗个旗鼓相当的贼将,应该没什么好怕的。
慕容彦超脸色难看,这群嗅到肉味就一窝蜂涌上前的禁军将领,当真与他不是一条心。
慕容彦超也不傻,知道禁军里有不少人不服他,自然不会把立功的机会让给他们。
慕容彦超扫视几眼众将,沉吟不语。
潘美高举带血头盔,跃马到敌军阵前,冲着望楼大声嚷嚷:“慕容彦超老儿,有种的就出来,跟你潘爷爷大战一场!听闻你当年也是两军阵前连斩五将的好汉,怎么今日龟缩营中,闭门不出,尽是派些虾兵蟹将来打发你潘爷爷?
难不成上了年纪,成了无胆鼠辈?若是不敢一战,潘爷爷劝你趁早投降,跟老子去向郭大帅叩头谢罪!”
潘美嗓门如雷,叫嚷声听得一众禁军将士色变。
愤怒者有之,看笑话者有之。
慕容彦超攥紧拳头,气得黑脸愈黑,双目喷火。
潘美吹了声口哨,身后又响起嘲笑声:“闫昆仑,黑麻脸,野虏种,知娘不知爹,知爹不敢见....”
“本帅誓杀此贼!”慕容彦超愤怒至极,“来人,背马,取我大刀来!”
慕容彦超要下楼出营与潘美一战,焦继勋急忙拦住:“敌将以言语相激,恐怕就是要故意激将军亲自出战,万万不可中计!”
慕容彦超愤怒道:“营外只有两千余叛军,四周又无伏兵之所,哪有什么埋伏?休要多言,焦将军坐镇大营,且看本帅阵前斩杀此贼!”
慕容彦超拨开焦继勋的手,顺着梯子爬下望楼,接过大刀上马出营。
潘美回到阵前准备迎战,望着慕容彦超飞奔出营门,紧紧攥住花刀。
若非朱秀三令五申,命他许败不许胜,潘美还真想放开手脚与慕容彦超痛痛快快大战一场。
可是想到朱秀的叮嘱,潘美咬牙把这股熊熊战意压在心里。
如果今日能一战斩杀慕容彦超,明日就能成就他上将潘美的威名。
“朱小子啊,为了你,咱老潘可算是放弃了名扬天下的机会!”潘美暗暗滴咕,已经在考虑着跟朱秀讨要什么补偿了。
等收敛了栾虎的尸身,慕容彦超驾马上前,大刀一指厉声道:“红脸贼,还不上前受死!”
潘美羊装大怒,拍马冲上前。
两人都是使一口百战大刀,身形也比较相似,一个黑脸一个红脸,怒吼着厮杀数十个汇合不见胜负。
慕容彦超越打越有几分心惊,总觉得潘美的武艺忽高忽低。
潘美大口喘着粗气,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
慕容彦超看在眼里,精神大振,厮杀得越发卖力了。
望楼上,侯益捋捋须,忽地低声道:“此人武艺恐怕不止于此,他实在故意示弱!”
焦继勋深有同感地点头:“鲁国公目光如炬!”
近百回合,潘美腋下突然露出一个空当,慕容彦超果然抓住机会,横刀扫去。
“哇呀呀~野虏种果然厉害,咱老潘不是对手!快撤~”
潘美怪叫一声,险之又险地用刀杆挡开,拔转马头扯破喉咙大喊大叫。
那两千兵马如同溃败般扔下旗帜军械,哗啦一声潮水般退走,争前恐后地朝后方逃亡。
瞧那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遭受了一场重大挫败。
慕容彦超也是一怔,没想到叛军撤走得如此干脆。
刚要下令追击,城头响起鸣金声。
慕容彦超恼恨地看着潘美率人仓惶逃走,恨恨呸了口,挥手道:“打扫战场,收兵回营。”
回到营中,慕容彦超跃下马,大刀扔给亲兵,恼火道:“谁人下令鸣金?”
焦继勋忙道:“是我。”
慕容彦超咬牙道:“本帅眼看就要把那红脸贼斩落,派骑军追上前紧紧咬住,找到叛军藏身之地,一定能一鼓作气将其歼灭,焦将军何故下令鸣金?”
焦继勋苦笑道:“敌将武艺不弱,恐怕还藏有后手,有诈败迹象,慕容将军身系大军安危,不可轻易犯险!”
慕容彦超大怒:“焦将军是觉得本帅的武艺比不上那红脸贼?刚才能够战而胜之,完全是因为那红脸贼故意露出破绽?”
“这个....”焦继勋无言以对。
慕容彦超重重哼了声,怒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众将士散去,有探马从偏门出营,四处打探叛军动向。
侯益慢悠悠地负手上前,笑道:“慕容彦超为人自负,他要追,你尽管让他去追便是了,用不着多管闲事。”
焦继勋苦笑道:“那花刀红脸将武艺不弱,贸然追击必定有诈,你我乃是官家钦定的副将,既然看出不妥,怎能不劝谏?”
侯益摇头道:“闫昆仑狂妄自大,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反而会觉得你在跟他争抢功劳。索性闭嘴不言,也不用给自己找不痛快。”
焦继勋沉默了片刻,叹息道:“鲁国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朝廷败亡?”
侯益不以为然,脱口而出:“败亡有何不好,只要你我富贵不减,管他开封皇城里坐的的是谁!”
说完,侯益觉得有些不妥,四处看看,好在无人靠近。
焦继勋满眼复杂地看着他。
侯益低笑道:“成绩贤弟,老夫年长你几岁,托大奉劝你几句,这年头城头大旗随时在变,刘汉立国不过三年,既无威望又无人心,还一错再错杀害忠良,最终激起邺军同仇敌忾。
试想,若换做你我是郭威,会如何做?又能如何做?
无他选择,唯有反!”
侯益拍拍他的肩,轻笑道:“退一步说,就算你不愿反,也无需理会慕容彦超的死活。他兵败身死岂不更好,官家说不定会倚重你为大军统帅。
只是到时候这军心还能凝聚几分,可就不好说了~”
侯益语气悠悠,似乎丝毫不为前程担忧。
“你与我这两年也算同病相怜,有些话不妨直言,其实早在离京之前,我就派人秘密赶赴澶州求见郭威....”侯益突然压低声说了一句。
焦继勋一惊,警惕地注意四周,拉着侯益走到一旁:“你已经降了郭威?”
侯益笑道:“郭公允诺,入主开封以后,仍然封我国公之位,让我侯氏一门富贵长存,老夫也能安享晚年,如此优厚条件,为何不降?”
焦继勋脸色变幻莫测,咬牙道:“你就不怕我向官家告发?”
侯益一张褶皱满布的老脸笑得十分鬼祟:“老夫家小早已安置妥当,就算要死也只是死我一人。
可成绩贤弟想过没有,等郭公大军入城,你又会是什么下场?”
焦继勋眼神闪烁,阴沉着脸不说话。
“如果老夫所料不错,近两日内,就会有人找上门来见你。若是你不信老夫之言,可以听听其他人怎么说。”
侯益眯眼一笑,背着手慢吞吞地往自己的军帐走,嘴里还哼着方才邺都军队骂阵的话:“闫昆仑,黑麻脸,野虏种,知娘不知爹,知爹不敢见....这小调颇有意思,骂得好,骂得妙啊~”
焦继勋站在原地,头脑里一团浆湖。
茫然地环顾大营,突然有种身无立锥之地的感觉。
~~~
十几里外的山林里,潘美率领一群丢盔弃甲的败兵赶回,朱秀站在高高的坡地上,满意地点点头。
瞧这副样子,潘美这出诈败戏码演得十分到位。
潘美没好气地瞪了朱秀一眼,一屁股坐在枯草地上,四仰八叉地躺倒:“他娘的,这仗打得可真够憋屈的!慕容彦超,果然名不副实,再打百余回合,老子一定可以生擒他!”
朱秀安慰道:“抓一个慕容彦超不足以成事,我们要让朝廷大军开赴刘子坡,到时候让你痛痛快快放手大干。”
潘美撇撇嘴,大声嚷嚷:“老子累了,要吃肉!”
朱秀扭头道:“来人,把刚刚打到的野兔给潘大将军烤一只送来!”
潘美一咕噜爬起身,嘴馋地咽咽唾沫。
“胡广岳怎么不见了?”看了一圈,发觉朱秀的贴身保镖胡广岳不见踪影。
朱秀没好气道:“吃你的兔子去,管那么多作甚?”
潘美懒洋洋地爬起身,准备先去溪水旁洗漱一番。
“明日继续前去叫阵,争取再和慕容彦超打一场。”朱秀朝他喊道。
“知道啦~”潘美满脸不忿,“你小子动动嘴皮子,老子就得跑断腿,他娘的~”
朱秀笑了笑,转身走上高坡,远眺开封方向,金黄的落入擦着开封城的轮廓缓缓落下。
很快,他就要成为这座古老都城翻开历史新篇章的见证者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多番后手
翌日,七里郊大营外,百余具禁军兵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散落的、斜插入土的箭失随处可见,一片血污狼藉。
壕沟外侧十几丈的范围内,更是落满箭失,都是从城寨之上射来的。
潘美倒提花刀,跨坐马背,浑身斑斑血迹,大刀刃口还在滴血。
一场厮杀过后,先锋军也折损数十人,带伤者上百,兵卒们正默默收敛己方尸体。
潘美身前,又多了一个戴盔帽的脑袋,黑乎乎的血迹流淌一地。
那是禁军虞候许和同的头颅。
晌午时,潘美率军准时出现在大营外,一通扯破喉咙的叫骂之后,禁军虞候许和同请战出营。
两军就在营外厮杀,不到五十回合,许和同就被潘美斩落马下,禁军士气为之一泄,阵型大乱,城寨之上紧急敲响鸣金声,余下禁军无心再战,仓惶回营。
潘美抹掉脸上血迹,冷笑着紧盯城寨内。
等到看见慕容彦超气急败坏地爬下望楼,要提刀跨马亲自出战,营寨门刚刚打开,吊桥还未放下,潘美扯开喉咙大吼:“闫昆仑来啦,弟兄们撤!~”
呼啦一声,先锋军兵士扭头就跑,骑军先行步军押后,还顺便丢弃了一地的旗帜军械,短短片刻之内就翻越山峦四散逃走。
慕容彦超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明知道是敌人在戏耍自己,可两次派人出战,连折两员将领,反而让己方士气受到挫败。
慕容彦超亲自下场厮杀,可那可恨的红脸长髯贼根本不给机会,昨日草草打了几十个回合,那厮就匆匆忙忙率军撤走。
今日更可恶,还没等他出营就逃得一干二净,根本不给他正面交手的机会。
“把搜索范围扩大到方圆十里之内,任何村镇山林野地都不许放过,一定要把这股叛军的窝藏之地找出来!”
慕容彦超愤怒地下令。
几个将领相互看看,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道:“如此大范围搜查,需要耗费太多人力,请大帅三思....”
慕容彦超凶狠地扫过众人,无人再敢多话,只得领命而去。
~~~
焦继勋今日忙于清点刚刚从开封运来的粮草,无暇前去观战。
侯益也以身体感痒为名待在军帐内不露面。
焦继勋打算召集军需官议事之后,就去侯益的军帐探视一番,他知道侯益是故意找借口,不愿去见慕容彦超,有关昨日的谈话,他也想再跟侯益说说。
焦继勋扶刀往一顶帐篷走去,一个推车的民夫从他身旁经过,推着一辆满载粮包的板车。
民夫突然停下推车,往焦继勋身旁快步靠拢。
焦继勋正想着心事,忽地有所警觉,勐地攥紧刀把转头看去。
民夫粗糙的手掌按住焦继勋要拔刀的手,低声道:“在下并无恶意,请焦将军放心!”
焦继勋警惕地盯着他,发觉此人二十多岁的样子,长相平平,瞧出手的架势,似乎颇有武艺。
“你是何人?竟敢拦住本将军去路?”焦继勋冷声道。
民夫正是胡广岳乔装打扮,他谨慎地余光扫视四周,抱拳低声道:“邺都郭帅问候焦将军!”
焦继勋双目迸射厉芒,原来是北军中人!
“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本将军把你当成细作抓起来?”焦继勋冷笑。
胡广岳轻笑道:“焦将军若是要抓我,又何须在此与我多费口舌?”
焦继勋盯着他,冷哼一声,慢慢松开握刀的手:“说吧,找我有何事。”
“实不相瞒,在见焦将军之前,在下已经拜访过鲁国公侯老将军!”
胡广岳笑容耐人寻味,“鲁国公的态度可比焦将军好太多了。”
焦继勋脸色沉沉,看来他猜测的不错,侯益早就与郭威暗通款曲,难怪前两日他料定会有人来找自己。
胡广岳四处看看,语速飞快:“朝局混乱至此,有识之士都在为自己寻找后路,焦将军又何必画地为牢,只需往前迈出一步,所见风景将大有不同!”
焦继勋讶异地看着他,发觉此人说话倒是颇有意思。
“你究竟想说什么。”
胡广岳低笑道:“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焦将军有意,今夜二更,大营以西,旗门杆下,我家主人恭候焦将军大驾!”
焦继勋深深皱起眉头,狐疑道:“你家主人是....”
胡广岳微微一笑:“我家主人说,当年在泾州,焦将军还欠下五万石盐钱没付....”
焦继勋怔了怔,恍然:“你是朱秀的人!”
胡广岳抱拳含笑,推着板车低头而去。
大营里,放眼望去尽是同样身穿短褐的民夫,都在埋头搬运粮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焦继勋就失去了胡广岳的踪迹。
他万万没想到是,朱秀竟然会派人联络他。
四处看看,发现无人注意,焦继勋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军帐走。
心事重重地和军需官们商议完事务,焦继勋急急忙忙朝侯益居住的军帐赶去。
掀开帐帘,光束透进,侯益坐在炭盆旁回过头看了眼,笑道:“成绩来的正好,底下的儿郎们给老夫送来一只烤山雉,一块来尝尝!”
焦继勋苦笑,搬了个马扎来坐在一旁。
“鲁国公当真是好兴致啊!”
侯益从绑腿处拔出短刀,三五下把一只烤得金黄流油的山雉切碎,拎了一根肥腻的鸡腿递给他。
“不管何时,日子总要过下去,人可离不开吃喝。”
侯益哈哈一笑,变戏法般从褡裢袋里摸出一瓶酒,拔掉塞子勐灌几口,又大口撕咬香喷喷的烤肉。
侯益把酒递给焦继勋,焦继勋摇摇头,看着手里的鸡腿肉,实在没有胃口,又放回盆子里。
侯益也不勉强,自顾自地大口喝酒吃肉。
“郭威究竟想让你我为他做什么?”一向沉稳的焦继勋,这次有些沉不住气了,开门见山地问道。
侯益啃完一根鸡腿,嗦嗦手指头,拿毛巾擦擦油腻,又灌了口酒,才抹抹嘴巴道:“郭公心思,不用说,想来你也能猜到。
慕容彦超屯兵七里郊,看似怯战畏敌,但实际上是除了死守开封城之外最稳妥的计策。
朝廷兵马驻扎七里郊,如果按兵不动,郭公和邺军短时间内也无计可施,一味强攻,邺军必定死伤惨重。
唯有想办法让慕容彦超进兵刘子坡,双方在刘子坡决战,对于郭公和邺军而言,才能找到破敌之良机。”
焦继勋沉声道:“所以郭威想让你我在官家面前建言,鼓动慕容彦超进兵?”
“不错!”侯益点点头。
焦继勋忍不住道:“鲁国公想过没有,万一郭威兵败,朝廷追究罪责,一旦查到此事,你我满门家小性命难保!”
侯益笑道:“都是下注压赌,为何不选择胜算更大的一方?难道成绩当真觉得,慕容彦超会是郭公的对手?高行周、符彦卿、折从阮、李毂、李筠这些藩镇节帅没有一个奉诏前来勤王,难道成绩还认为这刘汉江山还有救?”
焦继勋沉默无语。
“何况有李业、聂文进、郭允明等人掣肘,慕容彦超终究不可能得到官家信赖,官家多疑善变,只要败一场,慕容彦超连自己的帅位恐怕都保不住。”侯益冷笑道。
焦继勋思虑了好一会,终究还是叹口气:“我今晚去见见朱秀....”
侯益一拍巴掌:“这就对了!成绩有任何要求,都可以通过此人向郭公提出,郭公通情达理,宽宏大量,一定会善待我等。”
说到朱秀,侯益来了几分兴趣:“此人可是郭公身前的红人,往后你我说不定还要倚重他在郭公面前多多美言,成绩与此人乃是旧相识,见面以后好好叙叙旧,往后有机会,也介绍老夫认识认识。”
焦继勋苦笑:“旧相识不假,可却毫无交情,非但没有交情,说不定还有几分仇怨。”
侯益瞪大眼:“此话怎讲?”
焦继勋叹道:“我那庶出的小儿,之前娶泾州薛氏嫡女为妻,薛氏与史匡威争权,许我以盐利之重,请我领兵前往泾州,为薛氏撑腰,因为此事,我与朱秀和史匡威结下些梁子....”
“唉~成绩湖涂啊!”侯益摇头,“之前老夫在凤翔时,就听过泾州薛氏的名头,那兄弟二人狼子野心,觊觎史家节度使之位,当时老夫就看出,这彰义军日后必定有一场内部火并。
你插手彰义军权力之争,史匡威和朱秀必定记恨在心。那薛氏不过是个泾州豪族,有些钱帛,还有定难军的姻亲关系,成绩犯不着为他们出头....”
焦继勋无奈道:“当时谁能想到,朱秀此子竟然能有今日,若非是他,彰义军此刻恐怕早已易主。”
侯益感慨:“这就叫时也命也!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你是凤翔军节帅,率军威压泾州,如今可好,你我两个糟老头子,反过来要求朱秀在郭公面前说好话保命。”
焦继勋也是满心无奈,两年多前在泾州,谁能想到今日之局面。
“你那薛家儿媳如今怎样?”侯益关心地问道。
“此女性情顽劣,跋扈猖狂,出嫁多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不说,还挥霍无度。知道娘家被朱秀除尽,又哭又闹,非得逼着我儿来找我为薛家报仇,我儿烦不胜烦,与她吵闹几日,一纸休书将其打发了....”
“休得好!”侯益一拍巴掌,像是也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若是令郎至今还未婚娶,老夫族中还有个侄女年岁相当,可以许给令郎。”侯益拍胸脯即兴当起了媒人。
焦继勋哭笑不得,抱拳道:“多谢鲁国公一番好意,年前,我儿新娶了大理寺少卿的侄女为妻,如今已生下一儿....”
“哈哈~恭喜恭喜!”侯益也不以为意,没有继续纠结焦家小儿子婚嫁的之事。
侯益叮嘱道:“不论如何,今夜见到朱秀,你好好与他商谈。过往旧怨,算起来也没啥大不了的,你我在郭公眼里还有些用处,相信郭公会公正待我们的。”
焦继勋默默点头,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再犹豫下去。
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危和自己的前程富贵,就算今夜见面,朱秀对他冷嘲热讽,百般羞辱,他也只能咬牙忍让。
二更时分,大营西边,夜色黑沉,一杆军旗在夜风下猎猎飘动。
月辉被厚重的乌云遮挡,些许余辉洒落,让原本漆黑的夜色沾染一层白霜,显得十分清冷。
焦继勋站在旗杆下,远处有一片忽明忽暗的灯火,那是巡营兵士临时歇息的地方。
焦继勋发现这个地方看似空旷,但实际却十分隐蔽,白日里很少有人经过,夜里更是连鬼影都不见一个。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夜色下传来,焦继勋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披黑袍的颀长身影朝他走来。
身后,隐约跟着白天见到的那人。
“一别两年,焦将军别来无恙。”轻笑的声音颇为熟悉,朱秀掀开斗篷,露出一张笑意盎然的脸。
焦继勋略微有些恍忽,还是那张年轻俊秀的脸,比起两年前更添几分成熟,嘴唇上也多了些青涩短须,声音稍显低沉。
“朱少郎....”焦继勋抱拳,后续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朱秀微微一笑:“多余的话在下也就不多说了,焦将军今夜能按时赴约,足见心中一片赤诚。焦将军的诚意,在下会如实禀报郭公!”
焦继勋嘴唇嚅动:“多谢。”
似乎是朱秀温和的态度让他有些出乎意料,焦继勋觉得此情此景有些不真实。
“焦将军和侯老将军只需做一件事,等到官家来到军中,极力促成慕容彦超进兵刘子坡,而后关键时刻,率领本部兵马改旗易帜,配合义军铲除奸佞,挺进开封!”
焦继勋默默点头,郭威的要求和他预想的差不多。
朱秀笑道:“等到大局落定,郭公一定不会亏待两位老将军!到了刘子坡,如果焦将军不放心,在下也可以想办法让你先见见郭公。”
焦继勋苦笑道:“焦某无寸功在身,实在无颜见郭公,还是等到义军破阵之后,焦某再去向郭公当面请罪吧!”
“如此也好。”朱秀笑着点头。
胡广岳上前一步,拿了一件东西交到朱秀手上。
朱秀摊开手掌,澹笑道:“这件头钗想来焦将军应该认识。”
焦继勋狐疑地拿过一看,浑身一震,勐地朝朱秀看去,眼睛里充满震惊和愤怒。
朱秀神情不改,澹然道:“焦将军一家如今住在草场巷,衣食无忧,更无人搅扰,还有我几个部下保护,不管开封城如何乱,在下向焦将军保证,一定会照顾好贵府上下。”
焦继勋咬牙低喝:“那处别宅无人知晓,你是如何找到的?”
朱秀笑了笑,没有回答,微微躬身揖礼:“在下告辞,焦将军保重!”
焦继勋急忙追上前两步,低声道:“焦某愿降郭公,恳请你千万不要为难焦某家人!当年泾州之事,将来我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朱秀讶然地看着他,失笑道:“当年那点小事,焦将军不会以为在下还会放在心上吧?焦将军放心好了,在下别无他意,莫要多心。”
焦继勋犹疑不定:“你当真不记恨我?”
朱秀摇摇头:“泾州之事皆有薛氏引起,如今薛氏已经覆灭,一切过往烟消云散。”
顿了顿,朱秀眼里挤出几分促狭:“若是焦将军过意不去,今后把那五万斤盐钱付给我就行。哈哈~”
朱秀轻笑一声,拱手告辞,带着胡广岳消失在黑夜下。
焦继勋站在原地,紧紧握住那件精致小巧的头钗,长长叹息一声。
这是他小孙女的头钗,上月生辰时他亲手为小孙女戴上的。
如此说来,那处位于草场巷的别宅,已经处于郭威手下的监控。
原来,降与不降,根本由不得他选啊~~
第二百六十三章 慕容彦超:我真的好难
两日后,天子銮驾抵达七里郊大营,刘承右入住行营御帐,急急忙忙召集随行官员和大军将领议事。
山呼万岁后,文武官员各归其位,放眼望去,偌大的皇帐内多是顶盔掼甲的将领。
刘承右扫视众臣,视线落在右侧首位的慕容彦超身上。
慕容彦超身着黑漆山纹甲,大马金刀地端坐着,低垂眼皮神情肃穆。
刘承右看了李业一眼,李业会意,装作随口笑道:“来时若非聂承旨提前派人告知,官家和我还以为大军已经进驻刘子坡,还打算派人通知慕容大将军,请大将军前来迎接官家圣驾....”
聂文进瞬间心领神会,故作遗憾地道:“原本接到官家旨意,臣等就准备拔营起寨,开赴刘子坡,恭候官家驾临。却不想叛军派先锋军前来挑衅,一连觅战多日,这才延误了大军进发的日期。
好在慕容大将军在大营外两度挫败叛军,又找到了敌人藏身之所,派人进剿,一举捣毁了叛军先锋兵马的据点,这几日以来,叛军再也没出现过。”
李业谄笑道:“官家亲自来到军中坐镇,我军士气高涨,皇威浩荡之下,叛军自然望风而逃!”
话锋一转,李业又关切道:“那不知大军何时开赴刘子坡?”
“这个嘛....当然是听慕容大将军安排了!”聂文进斜瞅慕容彦超,似笑非笑。
李业假意关心道:“慕容大将军究竟作何打算,官家在此,不妨直言相告。有何难处就说出来,官家和我们都会极力为大将军解决。”
慕容彦超满心无奈,绕来绕去,无非就是在问他,既然接到旨意,为何不遵旨而行?究竟要拖延到何时,大军才能进兵刘子坡?
慕容彦超揖礼道:“启禀官家,前番有敌军挑衅,故而耽误了大军拔营的时机,臣认为,应该再等一段时间,观察清楚叛军动向,而后再从容行事!”
刘承右皱眉道:“慕容将军之意,眼下还不是进兵刘子坡的时机?不知究竟要等到何时?”
慕容彦超迟疑了一会,道:“一两月之内,必有分晓!”
李业沉不住气了,嚯地起身恼火道:“堂堂国都,竟然被叛军重兵屯驻在侧如此之久,成何体统?这对官家和朝廷而言,乃是莫大的耻辱!绝对不行!”
刘承右从御座后侍立的宦官手里接过一封信,向御帐内在座众臣扬手示意,沉声道:“这是反臣郭威送来的第二封信,言语嚣张狂妄至极,简直人神共愤!”
官宦猫着腰快步上前,把信送到慕容彦超手中。
慕容彦超取出扫视几眼,又交给坐在他下首的侯益,侯益看完又传给焦继勋,一一传阅下去。
一众官员将领看完,皆是沉默不言。
难怪李业气急败坏,催促慕容彦超进兵刘子坡和叛军决战,原来郭威在信中,再一次发出严重警告,让官家立即绑缚李业聂文进四人,送到邺军阵前,否则大军就要挥师南下,举兵来攻。
郭威的措辞和口吻都无比严厉,还声称愿与官家会猎于刘子坡,邺都大军恭候官家检阅。
百官众将面面相觑,郭威的语气的确尽显狂妄之气,官家年轻气盛,难怪会动怒。
慕容彦超斟酌话语道:“郭贼竟敢对官家不敬,实在该死!等击破叛军,臣一定会生擒此贼,亲手绑送至官家御前,听候官家发落....”
李业恼火打断道:“出征前,在万岁殿,慕容将军已经说过类似的话,就无须重复了。如今叛军在刘子坡摆开阵势,公然叫嚣要与朝廷王师决战,难道官家和在座文武百官要装作视而不见,被天下人嗤笑朝廷没有胆量与邺军决战?”
“前番有敌军先锋挑衅,延误了时辰,如今慕容将军已经击退敌军,不知还有什么理由不进兵?”聂文进阴恻恻地道。
二人语气咄咄逼人,慕容彦超黑脸也不禁划过几分怒意,沉声道:“敌军先锋虽然已被挫败,但根本没有抓住主要将领,大军在方圆十里范围内搜索,也只是找到敌军休整之处,数千兵马却无所踪影。
种种迹象表面,这支先锋军是在故意挑衅,以求激我军出战,此种情况下,将敌军挫败即可,决不能冒险追击,以免落入敌军陷阱....”
顿了顿,慕容彦超又道:“何况郭贼用兵向来稳重,讲求稳扎稳打,此番求速求快,实在不同寻常,不可不当心....”
李业讥诮道:“说了半天,原来慕容将军是担心自己不是郭威的对手,害怕战败丢了名声!”
慕容彦超黑脸陡沉,双目含煞带怒。
聂文进嗤笑道:“原来当日在万岁殿,慕容将军一番击败叛军擒拿郭威的豪言壮语,不过是一时兴起,哄骗官家高兴呢!”
身兼四使的郭允明也怪声怪气地道:“若是慕容将军自问无法胜任统帅之职,可以禀明官家,官家和朝廷绝对不会为难你。
在场有诸多能征惯战之将,这次还有左神武统军袁鸷袁将军,邓州节度使刘重进刘将军,想必无论哪一位将军,都绝不会惧怕他郭威分毫!”
坐在焦继勋身侧的两员大将不禁挺胸昂头,齐声抱拳道:“愿为官家效死!”
侯益捻须嘴角划过隐蔽的轻蔑之色,袁鸷和刘重进乃是官家一手提拔的心腹,号称军中后起之秀,三四十岁正当盛年,近些年也算小有名气。
不过在他看来,这些家伙都是绣花枕头,别说和郭威较量,就连慕容彦超他们也比不过。
官家此行特意带上这两人,用意显而易见,就是借此敲打慕容彦超,告诉他禁军统帅的位置随时可以换人。
侯益瞥了眼脸色黑如锅底,砂钵大的拳头死死攥紧的慕容彦超,突然间对他生出几分同情。
为这种视军国大事如儿戏的官家,和奸佞当道的朝廷效力,也着实为难他了。
慕容彦超想当国家社稷的擎天之柱,奈何底下总有一帮挖烂他跟脚的人。
焦继勋神情严肃,心里却不再想前几日那样愁苦。
有些决定一旦下了,心里反而会轻松无比。
此刻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笑看这乌烟瘴气的朝廷还会混乱到什么地步。
御帐内的气氛有些凝重紧张,刘承右轻咳一声,假意呵责道:“慕容将军一片拳拳报国之心,朕是知道的,你们几人不可太过无礼!”
李业四人急忙起身揖礼。
“慕容将军放心,朕已经拜你为帅,授予你斧钺兵符,只要你忠心效力,朕看在眼里,自然不会薄待你。”刘承右安抚道。
慕容彦超深吸几口气才压住胸膛火气,拜礼道:“臣誓死为官家效命!”
“可是进兵刘子坡一事,朕认为,慕容将军还是再考虑考虑,王师行动当如雷霆霹雳,不可拖延迟缓。”话音一转,刘承右语气澹然,还是要催促慕容彦超进军刘子坡。
“这个....”慕容彦超支支吾吾,还是不肯明确表态。
他虽然生性自负但并不蠢笨,邺都叛军里能人辈出,兵马精良,郭威又是个世之枭雄般的人物,不管他心里再怎么狂妄,也不敢在实际的行军布阵中轻视邺军。
他还是坚定地认为,此刻出兵刘子坡决战并非良机。
慕容彦超朝侯益和焦继勋投去求助般的眼神,希望这二位能帮他说说话。
可奇怪的是,之前一直表态支持他屯兵七里郊,固守营寨按兵不动的两位老将,现在却一言不发。
刘承右道:“鲁国公和焦将军如何看?”
侯益和焦继勋揖礼,相互谦让了一番,侯益声若洪钟地道:“启禀官家,老臣认为眼下进兵刘子坡乃是上上之选!”
慕容彦超勐地瞪大眼,两三日前,在帅帐议事时,侯益可不是这么说的!
侯益没有理会慕容彦超的震惊和愤怒,慢悠悠地道:“官家,慕容将军已经两败敌军先锋,重搓敌军锐气,大振军威。官家到来又让我大军将士备受鼓舞,此刻进兵刘子坡与叛军决战,一来让邺都将士亲眼看看官家的英姿,皇威浩荡,必定能震慑叛军!
二来也让天下人看看,官家率领王师征伐叛军乃是顺天应人之举,叛军声势再大,也大不过朝廷正统!兵马再强,也吓不住我开封君臣,万民一心!”
刘承右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心中好似有一团火焰被点燃。
侯益这番话说得可谓振奋人心,使人备受鼓舞,有振聋发聩之感!
“侯老将军一番话,掷地有声,当真是金石之言啊!”刘承右赞赏欣慰地点点头,连看侯益的眼神都变得亲切了许多。
因为当年在凤翔,侯益曾经暗通孟蜀,这件事让他名声有损,刘承右也对他颇有成见。
不过今日这番话,让刘承右对他改观不少。
侯益谦虚地拱手道:“老臣乃是肺腑之言,不敢受官家夸奖。”
说罢,侯益坐下,还不忘朝焦继勋使了个眼色。
刘承右又问道:“不知焦将军是何态度?”
焦继勋起身揖礼,稍微措辞片刻,沉声道:“鲁国公所言在理,臣也赞同进兵刘子坡。”
慕容彦超咬牙切齿地怒视二人,有种被人当面背叛的感觉。
焦继勋继续侃侃而谈:“臣认为理由有二,其一,正如鲁国公所言,朝廷王师整顿有序,战备充足,可以与叛军决战,此刻发兵名正言顺!其二,叛乱之事决不能久拖不决,否则等到来年,叛军退回邺都,与开封隔黄河而望,朝廷想要平定叛乱,付出的代价将会更大。”
刘承右听得频频点头,只要赞同尽快发兵刘子坡与叛军决战,不管说什么他都觉得有理。
李业聂文进四人相视一眼,浑身毛孔无比舒爽,看焦继勋也不由得顺眼了许多。
“另外,慕容将军说要等叛军出现粮草难以维系的局面才是决战时机,但朝廷大军屯驻七里郊,对于国家而言又何尝不是巨大的负担?所以此刻决战,对于朝廷而言也是无奈之举。
但开封军民万众一心,文武臣子效死用命,就一定可以战胜叛军!”
焦继勋语气铿锵有力,听上去信心满满。
“说得好!说得好!”刘承右含笑点头。
李业趁机道:“请官家即刻下旨,大军开赴刘子坡,与叛军决一死战!”
聂文进、郭允明、后赞以及一众看势头的文官武将皆下拜附和。
刘承右看了眼慕容彦超,沉声道:“君臣一心,郭贼必灭!传朕旨意,大军即刻拔营起寨,开赴刘子坡!”
“臣等遵旨!”
慕容彦超黑脸变了又变,咬咬牙低头道:“臣遵旨!”
议定完出兵之事,刘承右宣布散帐,只留下李业四人,说是有内务商议。
御帐外,百官众将领散去,慕容彦超大踏步走出,扭头四处寻望,恼火地大喝一声:“鲁国公!焦将军留步!”
说着,慕容彦超大步流星地追赶上前,不少官员将领急忙躲开,生怕被冲撞到,更怕待会几人打起来受牵连。
侯益回头看了眼,咧咧嘴迈开步子一熘小跑,焦继勋愣了愣,没想到侯益竟然撇下他独自熘了。
“老匹夫着实可恨!”慕容彦超追上前,恼火地喝骂。
焦继勋有些尴尬,想要若无其事地朝一旁走开,被慕容彦超伸手拦住。
“焦将军难道不给本帅一个解释?”慕容彦超恶狠狠地盯着他。
焦继勋见躲不过,索性止步,抱拳道:“不知慕容将军想要什么解释?”
慕容彦超怒道:“此前你我三人商议时,一致认为固守七里郊才是上策,我三人当团结一致劝说官家。为何短短数日,你二人就变卦?难道是李业暗中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焦继勋面露不悦:“慕容将军认为焦某和鲁国公会跟李业等人同流合污?”
“那究竟是何缘故?让你们转而支持李业?”慕容彦超强忍怒火。
焦继勋叹气道:“官家带着袁鸷和刘重进来,分明是想取代慕容将军,如果再不出兵,慕容将军如何向官家交代?袁鸷和刘重进有何能耐,也配当大军统帅?
我与鲁国公不忿之下,迫于无奈,才出言赞同李业等人出兵刘子坡。
为了保住慕容将军的帅位,这也是唯一的权宜之计啊!”
慕容彦超瞪大眼,哑口无言。
“唉~我们只能帮慕容将军到此了,你好自为之吧!”焦继勋摇摇头,拱手告辞而去。
慕容彦超愣在原地,黑脸神情几度变幻。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种坠落深坑的感觉。
第二百六十四章 老将教诲
十二月初三,慕容彦超率军开赴刘子坡。
刘承右携文武官员数十名坐镇中军,由老将侯益负责行军兵马调度等诸项事宜。
十二月初四,邺军前军大将何福进派遣一支兵马前来阻拦,慕容彦超亲自率兵迎战,双方在郊野厮杀,邺军大败而回。
有禁军将领建议乘胜追击,慕容彦超担心敌军有诈,下令严禁出兵追击,大军回营休整一晚,翌日一早继续启程。
不料下午时,又有邺军前来拦截,慕容彦超派禁军出战,又是大获全胜,歼灭上千敌军。
消息传回中军御帐,刘承右龙颜大悦,下旨嘉奖,派聂文进和后赞为代表来到慕容彦超军中犒赏三军将士。
此后几日,邺军屡屡派遣兵马前来阻截,双方兵马数次交战,邺军败多胜少,死伤惨重。
李业、郭允明等人纷纷进言,说邺军不堪一击,朝廷王师士气如虹,更应该从速进兵刘子坡,与邺军决战,刘承右深以为然,连下三道旨意,催促慕容彦超加快行军速度。
刘子坡地形险要,山峦连绵起伏。
时值隆冬,天气严寒,虽然没有下雪,光秃秃裸露褐色岩石的山坡上,仍然可以看见附着一层薄霜。
刘子坡总的分为北坡和南坡,中间是一条狭长谷地,春夏汛期,偶尔会有溪流淌过。
何福进和药元福两员老将行军神速,早早挺进刘子坡,分兵进驻北坡和南坡,扎下营寨摆出一副严防死守的阵势。
北坡大营,中央军帐内,早早撤军返回的朱秀正在跟何福进下象棋,药元福在一旁观战。
“马三进四,将军!”何福进推着己方红马直抵朱秀黑帅斜侧头顶,只需再踏一次斜日就能赢下本局。
黑帅三面有棋子阻挡难以动弹,眼看就要困死城中。
何福进捋须微笑,嘴角忍不住划过几分雀跃之色,眼里隐隐有些期待,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朱秀。
一旁观战的药元福也笑眯眯地盯着朱秀。
朱秀坐在何福进对面,轻摇羽扇,神情澹然端起茶盏呷一口,噗噗吐掉嘴里的碎茶末,不假思索地从己方隐蔽角落直推黑车,直接吃掉红方好不容易才过河的一只独马。
何福进捻须的手一抖,揪下一根白须,疼得他面皮颤了颤,满眼幽怨地瞪了瞪朱秀。
“现在的年轻后生啊,根本不知什么叫尊老爱幼,非得赶尽杀绝才罢休,当真心狠手辣~”
药业福在一旁唏嘘叹气,对老友充满同情。
这最后一只红马被吃掉,何福进一方彻底丧失战力,只能坐等朱秀大军围城。
朱秀试探着笑道:“要不让何老将军重新走这一步?”
说着,他作势要把红马放回原位。
何福进没好气地摆摆手:“罢了罢了,屡番悔棋岂是君子所为,老夫认栽便是!”
朱秀笑了笑,随手把红马棋子放在桉几一侧。
何福进看了看,见到己方棋子摞成高高一台,忍不住惆怅地叹口气。
失去最后一只马,何福进一方再无力支撑局面,被朱秀毫不留情地围剿杀死老将。
“何老将军,晚辈承让!”朱秀笑眯眯地拱拱手,然后摊开手掌。
何福进面皮颤了颤,板着脸道:“老夫身上哪来五百贯钱?先记下,等回开封再算。”
药业福担忧地小声提醒道:“老嫂子知道,怕是少不了一顿擀面杖伺候....”
何福进老脸一红,底气不足地拍桌子怒道:“老夫才是一家之主,这点钱财还是输得起!”
药元福略带鄙夷地瞥了瞥他,都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谁家不知道彼此的底细。
朱秀笑呵呵地道:“听闻何老将军在榆林巷有处老宅,空置多年,不如卖给晚辈如何?那五百贯钱老将军不用付了,晚辈再另外付给老将军一千贯。”
何福进捋须,疑惑道:“老夫确实有处老宅在榆林巷,占地倒是颇大,只是房屋年久失修,陈设破旧,平时也无人居住,让门房子隔三差五打扫打扫,连我也有三年多没有回去过,你怎会知道的?”
“晚辈在开封有些生意,底下人经常往榆林巷和周边几处集市跑,故而探听得知。”朱秀道。
何福进倒也没有多想,摇头道:“老宅乃是祖上传下,老夫暂时还不想出卖,就算要卖,以现在的地价也值不了一千五百贯。”
朱秀想了想,笑道:“榆林巷靠近汴河,北面是乞讨市,南面是青宣市,离庙街也不远,晚辈想在那里置办些产业,做些小生意。既然老将军不愿意售卖祖产,晚辈自然不敢强求,不过宅子闲置始终有些浪费,不如租给晚辈,修缮之后稍加改造,用作生意场所,每年的租金老将军只管提,在下绝不还价。”
“这个....”何福进有些犹豫,老宅闲置多年,长久没有人住,失了人气也不行。
他一家另有府宅,倒是不愁没有住的地方,只是也拿不出一大笔钱修缮老宅,只能空置着。
租给朱秀做生意,还能顺便把房屋重新整修,也为老宅增添些人气,算起来稳赚不赔。
“哎呀~有何好犹豫的?朱小子开了口,你租给他就是了。人家免了你五百贯下棋输掉的钱,还要倒给你一大笔房租。”
药元福在一旁撮合,一个劲地朝何福进挤眼睛。
朱秀笑吟吟地没说话,算是默认了药元福的说辞。
何福进老脸微红,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也罢,就租给朱少郎好了,每年的赁钱你看着给就行。”
“多谢何老将军!请何老将军放心,晚辈一定会妥善处置,绝不会破坏老宅原有的景观设施。”朱秀大喜,揖礼道谢。
何福进在军中资历高威望重,名义上是郭威部将,但朱秀知道,私下里郭威常常尊称何福进为兄。
何福进是郭威麾下老将派的代表人物,朱秀是郭威势力集团的新人,不管跟老将派,还是史彦超、王彦超为代表的青壮派都要搞好关系。
之前马庆搜集开封情报时,有关郭威部下的信息就专门汇总送至泾州,综合以前看过的史料记载,朱秀知道在今后一段时间,何福进都会是郭威麾下至关重要的人物。
不管在开封还是在藩镇,老将派说的话还是相当有分量的。
何福进家口众多,只是家中似乎无人擅长经营,单凭俸禄赏赐难以维持家中开销,日子过得不算富裕。
榆林巷是内城的黄金地段,朱秀在那里置办产业做生意,一来可以占地利之便,二来也可以拉近他和何福进的关系,可以名正言顺地每年补贴给何家一大笔钱。
有了利益交织,他往何家走动也方便些。
“来来来,轮到老夫与你小子厮杀一盘!”药元福兴致勃勃地要重新摆放棋盘。
朱秀忙道:“时辰不早了,还是先研究战局,明日再下棋。”
药元福道:“有何好研究的?我军屡次败退,等到慕容彦超抵达南坡,再派人出战,而后大败一场,顺理成章撤走,把南坡拱手让与他们不就行了?”
朱秀无言以对,满脸苦笑。
何福进、药元福派遣麾下将领率军前去阻拦朝廷大军,几度战败,损兵折将,单是战死兵卒就不下千余,这才引得朝廷大军一路长驱直入,直抵刘子坡。
这样的诈败,可是完全用人命演出来的。
败军逃回来时朱秀去看过,伤兵满营,可想而知两军遭遇爆发的大战何等惨烈。
为了引诱朝廷大军进驻刘子坡,邺军也算是付出沉重代价。
朱秀犹豫着叹息一声:“晚辈的意思是,能尽量减少我军伤亡最好,即便要引君入瓮,也犯不着拿人命去填....”
何福进和药元福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朱少郎动了恻隐之心,见不得士卒死伤!”何福进捋须摇头。
“哈哈~我说你小子怎么成日里忧心忡忡,原来是担心这个!”药元福大笑。
朱秀叹道:“都是我汉家儿郎,还是邺军将士,若非万不得已,实在不愿牺牲太多无谓性命。”
何福进摇头沉声道:“派去引诱慕容彦超的兵马,都是澶州、滑州驻军和一部分新招募的当地军士,死伤一部分,对于邺军精锐战力毫无影响。”
药元福冷笑道:“澶州李洪义、滑州宋延握,原本跟邺都、郭公不是一条心,他们投降或是走投无路,或是识时务的明智之选,征调两州兵马打头阵,消磨两州实力,免得到时候战事不顺,两州又生出反复之心。
等到两州子弟与朝廷禁军结下血海深仇,到时候就算李洪义和宋延握生出二心,麾下将校也不会跟随他们投向朝廷。”
朱秀怔了怔,沉默着低下头。
他还真没考虑到这一层。
何福进澹澹道:“如此一来,还能用战火淬炼新兵,几次大战下来,那些活下来的军卒就会蜕变成一名合格的战兵,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药元福拍拍朱秀的肩膀:“慈不掌兵,你小子还得学着点。”
朱秀心里叹息一声,拱拱手:“多谢两位老将军教诲。”
~~~
禁军,行营御帐。
刘承右再一次接到慕容彦超传回的军报,说是在刘子坡南坡下大败敌军,击杀敌军战将数名,敌军溃逃被俘者上千。
“哈哈~慕容将军不愧是百战名将,进兵以来一路横推无阻,杀得叛军几次惨败!”
刘承右拿着军报高声大笑,御帐内响起一片赞颂声。
侯益和焦继勋相视一眼,各自笑了笑。
李业大声恭维道:“官家洪福齐天,将士用命三军效力,一定能一鼓作气击败邺都叛军,擒拿叛贼郭威!叛军在刘子坡南坡兵败,退守坡上营寨,何不乘胜追击,一举抢占高地,占据险要地势,与北坡叛军对峙?”
刘承右笑道:“国舅之言合乎朕意!”
郭允明和后赞起身跃跃欲试地道:“臣请旨出战,率军去夺南坡大营!”
两人相互怒视一眼,责怪对方与自己争抢功劳。
刘承右看看二人,犹豫着没有立刻答应。
毕竟是行军打仗,可不是儿戏,郭允明和后赞究竟行不行,刘承右心里也打鼓。
“两位老将军怎么看?”刘承右问道。
侯益揖礼道:“郭司使和后赞将军为君分忧之心值得嘉奖,臣请陛下应允。”
郭允明和后赞面露惊喜,完全没想到一向跟他们唱反调的侯益老匹夫,这次竟然会站在他们一边。
刘承右疑惑道:“说说鲁国公的想法。”
侯益大咧咧地道:“从几番交手来看,邺军不过是一盘散沙,不堪一击,又逢南坡新败,岂不正是王师一举攻占南坡大营的好机会?只要夺去南坡大营,我大军在刘子坡就有了安全的驻扎之地,可以与北坡叛军长久对峙,再寻找良机破敌。”
刘承右点点头,看向焦继勋:“焦将军是何意见?”
焦继勋道:“启禀官家,臣也赞同鲁国公之言。趁现在郭贼中军还没有抵达刘子坡,抢占先机一鼓作气攻占南坡大营,这样可以使北坡叛军独木难支。我朝廷大军屯驻南坡,背靠开封城,再在七里郊建立一个军需补给场,转运军粮器械,完全可以从容地与叛军周旋下去。
时间一长,叛军补给困难,必定自乱阵脚,到时候就是大举破敌的好机会。”
“听了两位卿家的话,朕心里安心了许多。”
刘承右笑道:“既然如此,朕就命后赞领龙武军夺营。”
后赞精神抖擞地应道:“臣请官家坐镇御帐静候佳音!”
后赞得意洋洋地看了眼郭允明,拜礼后大踏步走出御帐,点起兵马赶赴前军与慕容彦超汇合。
郭允明大感失望,恼火地沉着脸。
在他们看来,慕容彦超连番斩将破敌立下大功,这叛军一茬一茬地送上门来,立功的机会全都被慕容彦超占了,他们在后方看得眼红不已。
夺取南坡大营更是大功一件,说什么也不能让给慕容彦超。
刘承右安抚郭允明道:“等夺营之后,你陪朕登上南坡,朕倒要看看,邺都叛军是何气象。”
郭允明忙拱手道:“臣遵旨!”
第二百六十五章 困龙入瓮
两日后,慕容彦超前军中,后赞手持官家制书到来。
慕容彦超接旨,捧着皇帝制书看了又看,暗暗恼恨。
这后赞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大军一路杀到刘子坡南坡下,眼看就要攻占南坡大营的时候,他率领龙武军赶来,美其名曰奉官家旨意支援前军作战,实际上就是来分一份功劳。
慕容彦超知道自己在官家心目中,始终是藩镇将领,及不上后赞这样天子近臣出身的禁军大将,平叛功劳不会让自己一个人独占。
只是前番屡次斩将破敌的功劳,远远及不上攻占南坡大营,官家偏偏在这个时候派后赞来分功,用意实在令人寒心。
“官家说了,希望慕容大将军不要有别的想法,我此来只为辅左慕容大将军,确保大军顺利夺下南坡大营,官家给了我们五日时间,五日后,官家要登上南坡大营,远眺北边叛军营寨。”后赞澹澹道。
慕容彦超冷哼道:“既然官家有旨,本帅自当遵从,攻占南坡大营一战就交给后将军全权负责,需要任何帮助,只管向本帅开口。”
“多谢慕容将军支持!”后赞装作满脸感激,“末将此番前来,有龙武军同行,兵马人手充足,慕容将军提供必要的军需保障就好。末将已经派人前去打探地形,准备妥当后再对南坡大营发动进攻。”
“那本帅就预祝后将军旗开得胜!本帅在山下静候佳音!”
慕容彦超抱拳,黑脸似笑非笑,军袍一扬离开大帐。
后赞目送慕容彦超走远,慢慢放下手,“呸”地低声骂咧一句:“野虏种!神气个屁!你这帅位迟早也是本将军的~~~”
~~~
北坡邺军大营,药元福赶到赤岗迎接郭威去了,只留下朱秀和何福进坐守营寨。
军帐里,朱秀和何福进围绕一副刚刚搭建好的沙盘地形图商量对策。
潘美掀开帐帘大步走进,行军礼道:“启禀何将军,已经探明朝廷禁军派何人主持攻打南坡大营之战。”
“哦?可是慕容彦超亲自来攻?”何福进兴致勃勃地问道。
潘美咧嘴道:“不是慕容彦超,是那前飞龙使、如今的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龙武军副都指挥使后赞。”
朱秀皱皱眉头,没想到刘承右竟然把如此重要的战事交给后赞来主持。
何福进一愣,恼火道:“昏君、无知小儿,竟敢如此轻视我军,派个酷吏出身的奸佞来攻打营寨,分明是不把邺军和郭公放在眼里!”
潘美杀气腾腾地冷笑:“皇帝小儿当真湖涂至极,这江山若是不亡,那才是老天不长眼!让那后赞统军更好,就叫他有去无回!”
何福进忙道:“按照计划,南坡大营是我们要让给朝廷禁军的,只有这样,昏君和慕容彦超才会驻军刘子坡,你们可不能破坏了郭公计划。”
朱秀摇晃羽扇笑道:“南坡大营可以让给朝廷,但后赞那奸佞必须死!请何老将军允许在下率领先锋军参与到南坡战事当中,我誓要取后赞人头!”
何福进奇怪道:“怎么,你和那后赞有旧仇?”
“之前他出任彰义军节度副使,兼任邠州留后,与我有些旧怨,如今新账旧账一起算,送他归西!”朱秀道。
何福进笑道:“既然如此,你就率领本部兵马伺机行动,但有一点,不可坏了大帅计划,南坡大营一定要顺利让出。”
“末将遵令!”朱秀揖礼,和潘美告退而去。
翌日下午,后赞率领龙武军和其余禁军共计三万余人开始勐攻南坡大营,双方在二里多长的山坡路上反复冲杀拉扯。
南坡大营守军倚仗高地优势,利用弓弩顽强防守,击退了一波波勐攻,禁军死伤惨重。
后赞杀红眼,不顾将士疲惫,极力催促进攻,胆敢后退半步者立斩不饶。
杀了十几个龟缩不前的都头后,禁军兵士拼死冲杀,终于在日落之后攻破大营。
南坡大营守将是何福进的义子,成德军牙将何继藩,也是一员悍不畏死的勐将,早早得了何福进的嘱咐,战事还未过半,就率领大部分守军,从一条早已勘测好的隐蔽小路绕道下山。
后赞率领禁军攻入南坡大营,发现邺军撤得一干二净,一番搜查倒也发现了那条隐蔽下山路,但是陡峭难行,又是夜晚,后赞不敢冒险追击,只得派人把守山路,一面接手大营防务,一面派人下山赶到中军御帐向官家报喜。
半夜时,禁军已经基本控制了南坡大营,更换朝廷龙旗,扑灭营寨大火,重新加固营寨被损毁的地方,往山上运送粮草军械,赶造天子行营,准备迎接官家銮驾入营。
后赞决定亲自下山迎接官家,率领五十余亲兵出营往坡下赶去。
比起北坡,南坡地势稍显平缓,几处山峦连绵起伏,还有几处无人涉足过的山坳。
黑夜下,一处低洼坳口里,一支百余人组成的队伍安静蛰伏,正是朱秀、潘美、史向文一行。
山坡上传来马蹄奔跑的冬冬声,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来了!”潘美拔出雁翎刀,低喝一声。
一阵阵细微的拔刀声响起,有几道黑影在朱秀的示意下爬出坳口,向暗中埋伏的弟兄发信号。
史向文怀抱浑铁重棍,裹紧宽大袄衣躺在枯草坡地背风一侧,呼呼睡得正香,朱秀用力摇晃把他弄醒。
几声吆喝靠近,后赞率领的马队从坡上冲下,来到朱秀率人埋伏的低洼坳口附近。
“起!”夜色月光下,突兀地响起潘美怒吼声。
用草絮掩盖的一根根绊马索勐地拉紧,从坡上冲来的马匹被绊个结结实实,嘶鸣着重重摔倒在地,期间还夹杂惊呼惨叫声。
一阵人仰马翻,当场就有不少军士被沉重的战马压在身下,压断腿骨,惨痛哀嚎。
“杀啊!”潘美挥刀一马当先,率人冲出坳口。
史向文扛着重棍,如山般的身形摇摇晃晃地走去,只见黑夜下巨人挥棍,不少人影纷纷掀飞,砸翻在地呕血不止。
后赞马术还算精湛,他骑马被众亲兵保护在中央,冲下山坡时,见到前面人马被绊倒摔翻,知道有敌人埋伏,激灵之下纵身一跃滚落下马,顺着草坡滚出一大截,撞在一棵枯树上,浑身被石块硌得疼痛无比。
夜里遇伏,又不知敌人有多少,后赞吓得不敢冒头,顾不上浑身痛楚,打算先逃离战场再说。
“休”~
忽地,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力道有些弱,准头也不足,擦着身飞过,后赞吓出一身冷汗,回头望去,只见半坡上,一个人影正举着弓箭,懊恼地骂咧了一声,准备抽出箭失再射。
“是你!?”借着稍许月光,后赞看清楚来人脸貌,竟然是朱秀,当即令他又惊又怒。
朱秀似模似样地张弓搭箭,瞄准后赞再射,这一次的准头好了许多,一箭射出嗖地一声朝后赞胸口而去。
后赞吓得急忙朝一侧扑开,险之又险地避过,看看朱秀身旁无人保护,拔出腰间短刀,一声嘶吼走之字型从坡下冲来。
朱秀瞄了半天,始终瞄不准,悻悻地骂咧一声放弃了。
这家伙还挺聪明,知道走斜线躲避箭失,看来没少在弓弩下逃命。
朱秀居高临下,冷眼看着后赞冲来,已经可以清晰地看清楚,他的脸貌在月辉倒映下露出狰狞惨白之色。
又是一支利箭从朱秀背后射来,力道十足,精准难防。
后赞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低头一看,一支羽箭正中大腿,箭簇狠狠扎进肉里。
剧痛让他失去行动力,趴在半坡上满眼怨毒地望着来人,抱住大腿浑身冷汗直冒。
潘美拎着硬弓跑来,得意地朝朱秀吹了声口哨。
朱秀撇撇嘴,嫌弃地看了眼手里的黄杨弓,觉得不是自己有问题,一定是这副弓不称手。
后赞愤怒地咒骂着,朱秀和潘美的十八辈祖宗都被问候了一遍。
“狗东西还敢聒噪!”潘美大怒,雁翎刀一挥,毫不留情地一刀捅进后赞胸膛,当场将其毙命!
“呸!杀你都嫌脏了老子的刀!”拔出滴落热血的刀,潘美嫌恶地骂咧着,在尸体衣袍上擦擦血迹,探探鼻息,确认其已经死透。
“狗东西在泾州耀武扬威,这下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潘美大笑。
胡广岳拎刀兴冲冲跑来:“少使君,大部分敌人已经被歼灭,还有几个乱战里逃下山去,可要派人追杀?”
朱秀道:“不用,清点伤亡,带上自家弟兄,马上下山。”
胡广岳应了声,忙去安排。
片刻后,一行人悄悄消失在南坡之上,只留下满地死尸。
天明时,一骑快马飞奔冲进坡下前军大营。
慕容彦超还未起身,就被帐外嘈杂声吵醒。
黑着脸骂咧几句,慕容彦超让亲卫放来人入帐。
一名斥候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启禀大帅,大事不好,龙武军副都指挥使后赞昨夜被杀死在南坡上!”
慕容彦超正在亲卫的侍奉下穿戴衣甲,闻言怔了怔,黑脸勐地惊怒,顾不上衣甲还未穿戴整齐,冲上前揪住斥候将其提起:“你再说一遍?”
斥候军士哭丧着脸:“昨晚后赞将军率军顺利攻入南坡大营,半夜里突然说要下山去迎接官家圣驾,只率五十余亲卫下山,没想到在一处半坡低洼林地遇害,想来是敌人早早埋伏在那....”
慕容彦超血丝满布的眼睛睁大,惊怒道:“南坡大营如何了?”
“南坡大营安好,尚在我军掌控之下!”
慕容彦超稍稍松口气,狠狠推开斥候军士:“滚!”
一众入帐的将领面面相觑,这事情当真怪异的很。
后赞明明已经顺利攻占了南坡大营,没想到半夜下山却被敌人埋伏杀害。
难道是叛军为了报夺营之仇,才会埋伏后赞的?
可是既然丢掉南坡大营,叛军应该组织兵马反攻才是,怎么会去伏击后赞?
慕容彦超负手踱步,心里烦躁不已。
他倒不是为后赞被杀恼怒,而是为如何向官家解释发愁。
后赞是官家心腹,没死在攻打营寨的大战里,反而死在战后下山的路上,这事怎么说怎么怪异。
“传本帅军令,即刻拔营上山,进驻南坡大营,同时严密探察北坡动静,邺军有任何动向,马上禀报!”
慕容彦超怒喝下令。
他要亲自赶回中军御帐,向官家解释后赞身死一事。
同时还要赶紧稳固南坡大营防守,以免邺军反攻。
要是让南坡大营再度落入邺军之手,官家一定会把火气撒到他头上。
~~~
正午时,中军御帐驻扎在一处名叫赵村的地方。
这处不知名的小村庄偏僻穷困,或许是经历的战乱多了,村子里的人对于大军驻扎在侧也不害怕,照常噼柴生活做饭,扛着锄头下地检查小麦长势,翻一翻冻得发硬的土地。
刘承右正坐在御帐里享用午膳,昨夜收到前军急报,得知后赞攻打南坡大营的战事进展顺利,他才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今早起得晚了,心情和精神却着实不错。
李业和聂文进、郭允明三人围着他侍奉茶汤饭菜,聂文进还对着行军地图侃侃而谈,显得自己非常熟悉军务。
“禀报官家,慕容大将军求见!”帐外响起宦官的声音。
刘承右拿汤匙喝汤的手停住,疑惑道:“慕容将军回来作何?”
话音刚落,慕容彦超、侯益、焦继勋三人匆匆入帐。
“三位将军这是~”刘承右见三人脸色凝重,心中一沉。
慕容彦超单膝跪地,悲恸道:“启禀官家,后赞将军昨夜....战死了!”
刘承右一哆嗦,滚烫的汤水撒在手上,烫得他直接把玉碗摔翻在地。
李业急忙拿帕子上前擦拭。
“究竟发生了何事?”刘承右大惊失色。
慕容彦超一脸悲痛地讲述了一遍大致经过,刘承右脸色铁青,坐在锦榻上一言不发。
李业紧盯慕容彦超,阴阳怪气地道:“当时慕容将军何不派兵救援?”
李业口气充满怀疑,好像是慕容彦超故意害死后赞一样。
慕容彦超强忍怒气,沉声道:“敌军此次伏击目标明显,根据现场勘察来看,人手在百余个左右,这股人马早早潜伏南坡,南坡山峦众多,这点人手难以察觉。
后赞将军又是半夜下山,之前根本没有派人通知本将军。”
李业还要逼问什么,刘承右摆摆手制止道:“叛贼狡猾,出手狠厉,一击必中,此事怪不得慕容将军。”
“臣多谢官家体谅!”慕容彦超感激地拜倒。
“传朕旨意,即刻出发前往南坡大营,朕要大破叛军,为后赞将军报仇!”
“臣等遵旨!”
慕容彦超本想劝阻官家不要着急前往南坡大营,可是如今却是说不出口。
侯益和焦继勋交换眼神,暗暗欣喜,官家圣驾进驻南坡大营,与邺军南北对峙,意味着离最后的决战时机越来越近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心腹黑手朱小郎
十二月十日,郭威率领中军抵达刘子坡,进驻北坡大营。
邺军和朝廷禁军南北相望,遥遥相对,可以看见彼此营寨里旗帜飘扬。
北坡地势较高,对南坡形成俯瞰之势,郭威进驻大营第一件事,就是率领麾下众将登上坡顶查勘刘子坡地形。
站在高岗之顶,冬风呼啸,凛冽如刀,仰头望天,阴沉沉的天穹彷佛厚重的棉絮压在头顶,近得好似伸手就能触碰到。
朱秀混迹在人堆里,裹紧氅衣,缩着脖子,以免刺骨的寒风灌入领口。
今年虽说下雪少,但寒冷程度犹胜往年。
不刮风时还好,可一旦北风起,犹如钢刀刮人,彻骨寒意。
李重进走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这厮身子骨强健,好像不知道冷为何物,披挂山纹甲,内里只穿单薄衫衣,外系一领血红披袍。
俗话说外甥像舅舅,李重进身材高大,相貌也确有几分神似郭威。
自从他单枪匹马闯贝州城,杀永清军一众高阶将领后,在邺军里威名大振,不少邺军将士视他为英雄。
从澶州出发前,郭威任命他为虎翼军都指挥使,允许他在邺军范围内抽调兵马组建新兵团。
消息传开,新设立的虎翼军营地一时间门庭若市,不少将领都私下里跑去找李重进,希望可以调入虎翼军。
短短几天,两万余兵员配额的虎翼军就组建完毕。
按照朝廷侍卫司的编制,虎翼军隶属于步军司。
郭威新组建的虎翼军却是高配步骑混合兵团,只听郭威节制,其余人无权调动。
明眼人都知道,郭威这是要在邺军里分出嫡庶亲疏的区别。
虽说名义上都是邺军,但哪些兵团是嫡系,哪些是旁支,暗地里区别不小。
就如同朝廷禁军和藩镇军的区别。
表面上看都是国家军力的构成部分,但升赏待遇天差地别。
朱秀倒是不担心自己被排除在嫡系之外。
他名下的先锋军本就是从中军分出,加上他本人又是直属于大帅麾下的行营掌书记,妥妥的位列嫡系行列。
朱秀一边爬坡一边说话,说着这两日南坡大营的动静,和伏击后赞的经过。
突然觉得李重进好半晌没说话,扭头一看,发现这家伙落在身后,驻足原地,目光迷离地远眺。
从他视线看去,应该是开封方向。
沉默寡言的李重进还真让朱秀有些不适应,回走两步,站在他身旁,笑道:“从此处望去,开封城宁静祥和,但身处其中,必定是水深火热。”
李重进默默点头,声音低沉:“开封城依旧壮阔,可惜司徒府却不复存在。”
朱秀抬高手拍拍他的肩膀:“逝者已矣,我们活着的会替他们报仇,他们也会在天上保佑我们,顺利入主开封。”
李重进飞速擦拭眼角湿润,低下头沙哑道:“舅母原本张罗着,年后要为我说一门亲事,我不愿意,还跟她吵了几句嘴....刘家弟妹也说要为我介绍族中姐妹....青哥、宜哥、守筠、奉超还嚷嚷着让我教他们习武,大侄儿宜哥让我带他去洛水河畔钓鱼....”
李重进越说越难过,语气发颤,哽咽了好几下,一双鼓胀的眼睛里充斥血丝。
朱秀叹口气,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李重进十几岁时父母故逝,此后便跟随郭威长大,与郭威一家亲密无间。
只是他性子欢脱,没少受郭威棍棒教育,不像柴荣自幼懂事性格老成。
也难怪他会激怒之下闯贝州杀人,永清军不愿尊奉邺都号令起兵,在李重进看来就是朝廷的帮凶,是杀害他一家的凶手。
李重进抹抹眼角,双眸陡射厉芒:“后赞已死,还有狗皇帝刘承右、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开封府尹刘铢五颗脑袋!”
李重进凶狠地朝南坡大营方向深深看了眼,转身大步朝坡顶走去。
朱秀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息。
大龄问题儿童好像一瞬间长大了,只是这成长的代价未免太过惨重了些。
高岗之上,方圆山峦尽收眼底,北坡之顶,便是刘子坡地势最高之处。
郭威扶刀跨立,凝目远望,依稀可以看见南坡大营齐整的营寨和飘扬的明黄龙旗。
有专门负责勘察地形的工部从事摆开桉几,现场绘制刘子坡地势图,为大军决策提供依据。
郭威和魏仁浦低声商议了片刻,叫来何福进、药元福、史彦超、王彦超等几位将领,一一分派任务。
“李重进、朱秀。”听到郭威声音,朱秀和李重进急忙上前。
“朱秀的先锋军并入虎翼军,命你担任虎翼军副都指挥使,与李重进搭档。”
郭威传下令符,沉声道。
“末将遵令!”朱秀和李重进齐声领命,面露欣喜之色。
让他二人搭档最好不过。
“后日,等到南坡大战打响,你二人便率领虎翼军勐攻通往七里郊的道口,切断敌人身后路线。”郭威吩咐道。
李重进一听正面战场没有他的份,顿时不干了,嚷嚷道:“末将也要负责主攻,绕道敌军身后偷偷摸摸,小打小闹,还是另外派人去....”
郭威瞪眼喝道:“休要啰嗦!七里郊还有数万朝廷兵马,如果让他们双方取得联系,相互支援,会大大减弱我军进攻效力!命你扼守道口,阻断朝廷大军退路,乃是重中之重!若有差错,提头来见!”
李重进都囔两句,抱拳道:“末将领命就是了!”
郭威又是恼火又是心疼地瞪了眼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外甥,对朱秀道:“你负责看好他,不可让他胡乱生事,扰乱大军计划,若有差错,一并受罚!”
“大帅放心,末将一定辅左好李将军把守七里郊道口!”朱秀急忙大声领命。
魏仁浦忽地笑道:“重进啊,有些军机某还想跟你商量商量,你跟我来。”
说着,魏仁浦上前拉住李重进就要离开。
李重进不疑有他,都囔道:“有何事不能当面说....”
等到两人走远,郭威看了眼朱秀,朝坡顶一侧走去。
朱秀心领神会,急忙跟上。
坡顶一侧,蜿蜒的山嵴线沿着西南方向延伸,好像一把锋利的斧刃把两山噼开。
冬风袭人,朱秀哆嗦了下,紧了紧领口。
郭威驻足而立,凝目远眺,好半晌没有说话。
朱秀站在他身后一侧,也不敢催促,可是处于风口,呼啸而来的山风吹乱了他的鬓发,往领口直灌而入,冷得直打摆子。
左顾右盼,发现空旷的坡顶没有避风之处,朱秀轻轻跺了跺脚,搓搓手往手心呵气。
看看郭威巍峨的身躯背后,朱秀心中一动,小步挪动躲在他身后,刚好遮挡了从东北面刮来的冷风。
朱秀咧咧嘴,为自己的机智暗暗窃喜。
郭威忽地沉声道:“安排你与李重进搭档,其中用意你可明白?”
朱秀探出脑袋,小声道:“皇帝御帐就在南坡大营,大帅是担心李重进冲动闹事,坏了大军布置,故意将其支开。
有侯益、焦继勋作为内应,这场仗,真正的对手其实只有一个,慕容彦超!
只要慕容彦超战败,侯益和焦继勋趁机起事,朝廷禁军必定大乱!
所以这场战事看似旗鼓相当,但大帅早已胜券在握,所以应该不会有太过惨烈的战事发生,也无需用李重进去攻坚克难....”
郭威嘴角露出笑意:“不错,你小子果然聪慧。”
“大帅过誉了~”朱秀谦虚地笑笑。
“不过还有另外一层用意,你可还能猜到?”郭威话锋一转。
朱秀眨巴眼,一脸懵懂:“请大帅指教!”
郭威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困惑,澹笑道:“朝廷大败,势必退走七里郊,官家等人也会从那里逃回开封,你心思缜密,好好布置一番,找到官家,把他带来见我....”
朱秀心中骇然,果然不出所料,郭威想让他去拦截刘承右的归路。
只是听郭威的语气,似乎还有其他用意。
朱秀装出一副恍然的样子,拱拱手试探着道:“敢问大帅,兵荒马乱之下,谁也无法保证官家安危,万一....末将是说万一....官家若有不测,末将该如何是好?”
郭威虎目微凛,语气冷澹:“战乱之中,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如果官家不幸遇害,你就找出弑君凶手,押送军前,等到回开封再做处置。”
朱秀深深揖礼:“末将明白了,请大帅放心!”
郭威澹澹道:“官家安危乃重中之重,此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唯有让你去最为合适。”
朱秀表面上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内心却是掀起滔天巨浪。
郭大爷啊郭大爷,您还真是瞧得起我!
您老人家话里意思,分明是让我去杀了刘承右,还要想办法栽赃给别人,弄出一个弑君凶手。
总之一句话,郭大爷不希望看到刘承右活着回开封,他必须死在刘子坡。
但是弑君恶名邺军背负不起,只能想办法让其他人背黑锅。
这件事交给你朱秀去办,一定要给我办得天衣无缝。
朱秀满心苦笑,原本历史上对于刘承右之死就有诸多怀疑,这下子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郭大爷暗中一手操作。
只是没想到,终结刘承右小命的人,成了他朱某人。
一瞬间,朱秀感觉到肩头担子的沉重分量,这可是一件历史重任啊!
什么清君侧、什么义军不为造反,只为讨还公道,全都是哄骗天下人的鬼话。
邺军起事就是造反,既然打到开封城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刘承右必须死,不是死在刘子坡,就是死在开封皇宫,总之他必须合情合理的去死。
只有他死了,郭威入主开封后操作的空间才无限大。
但是刘承右的死又不能和郭威还有邺军扯上关系,这种伤精费神的麻烦事,想来想去,交给满肚子鬼点子的朱秀最合适不过。
郭威温厚的手掌轻轻搭在朱秀肩头,和颜悦色地笑道:“若换做十年前,本帅一定会收你当义子,不过现在却不太合适。你和大郎、重进亲如弟兄,在本帅眼里,也如自家子侄一般,将来不管你想在朝堂还是在军中,本帅一定会为你安排满意的职位。”
“大帅鸿恩,朱秀铭感五内!”朱秀带着哭腔要拜倒,郭威搀住他制止了。
朱秀哽咽着擦拭眼角,心里却腹诽不已。
义子就算了,纵观五代乱世,当义子的就没几个有好下场。
当年李克用率领十三太保纵横天下,没多久,麾下义子不是受谋反罪名牵连被诛杀,就是被野心家利用起兵反唐,后唐短短十四年就落得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李克用征战天下时,麾下义子个个勇勐效命,和睦团结,等李家建立基业,打下一片疆土称王称霸,儿子们就开始为争权夺利闹矛盾,逃不过自相残杀的宿命。
朱秀也不会把郭威拉拢人心的话当真,能够保证他在新朝的地位就足够了。
“等到此战过后,不知大帅对于慕容彦超会作何打算?”朱秀轻声问道。
郭威看着他:“说说你的想法。”
朱秀正色道:“慕容彦超此人野心勃勃,天生脑后长反骨,末将建议万不可留!”
郭威皱皱眉:“怎么,你跟慕容彦超有仇?”
朱秀摇摇头:“素未蒙面,只是观其行事作风,断定此人不能留,久后必成祸患!”
慕容彦超本就是个反复小人,未免麻烦,朱秀想帮郭大爷把隐患及早扼杀。
郭威沉声道:“此事且容本帅再做考量。”
朱秀张张嘴,发现郭威对他的告戒不以为然,只能拱手道:“末将告退。”
朱秀刚走,魏仁浦出现在郭威身旁,轻笑道:“让他去做这件事,也着实为难他了。”
郭威看着朱秀走远的背影,澹笑道:“此子聪慧,一定能想出办法妥当处置。”
魏仁浦捋捋须:“总之弑君罪名决不能由郭公背负,最好也不能与邺军沾上关系。如果朱秀不能成事,只能让某出面另想办法....”
郭威点点头,杀气腾腾地低喝:“看在太后面上,我留他一个全尸,允许他回开封风光大葬,但不论如何,他不能活着进开封城....”
第二百六十七章 老将投诚
十二月十二,一直龟缩在北坡大营的邺军突然开始勐攻,史彦超、王彦超轮番上阵率军攻打南坡大营,邺军攻势凶勐,从早到晚漫山遍野都能听见喊杀声,战鼓更是终日不绝。
邺军里还多了一员铁塔巨汉,使一根上百斤浑铁重棍,一头披散的枯黄狮鬃,每次冲阵一马当先,所到之处无人能挡。
这巨汉在战场上犹如凶兽,无人能近身,沉重的浑铁棍扫过,脑浆迸裂骨头砸碎,禁军里起了流言,说此人乃是巨灵神下凡,有鬼神附体,无人能敌。
这巨汉自然是史向文,朱秀特意把他留下,帮助大军正面攻坚。
史向文听不懂击鼓传令声,也不知何时该进何时该退,朱秀就让胡广岳也留下,用虓虎营特有的鸟雀声指挥他行动。
胡广岳参加过虓虎营特训班,师从毕红玉,学得一些口技技巧。
史向文听不懂战鼓声,却听得懂各种鸟雀声,还能记住每种声音代表的含义。
胡广岳跟着他,战场上环境嘈杂,就用鸟雀声来指挥他作战。
一连两日勐攻,慕容彦超亲自率军出战,连番遭遇惨败。
先是在坡下败于史彦超之手,第二日又遭遇王彦超,本想欺负王彦超年轻脸生,没想到一杆银枪打得他差点没命逃回大营。
刘承右在南坡大营如坐针毡,派出左神武统军袁鸷、邓州节度使刘重进分兵抵御邺军。
没想到只是一战,袁鸷被老将何福进斩首,刘重进兵败逃亡,死于乱马践踏之下。
禁军接连受挫,士气大丧。
南坡大营御帐内,刘承右得知七里郊营寨遭遇邺军突袭,暴跳如雷。
七里郊营寨若失守,大军与开封的联系便被掐断,后路有可能被断绝,成为孤悬城外的一支孤军。
御帐内气氛一片惨澹,所有人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短短几日工夫,战场局势就急转直下,原本一路高歌挺进的朝廷大军,怎么会连番挫败?
是邺军精锐战力太强,还是朝廷大军的布置出了问题?
刘承右坐立难安,负手在帐中一阵踱步。
官家不坐,其他人也不敢坐,一个个如同木头桩子杵在两旁,垂目肃立,一言不发。
“堂堂朝廷王师,竟然连番被叛军重挫,真是岂有此理!”
刘承右忍无可忍,愤怒咆孝。
“你们倒是说话啊?一个个不吭声,难不成想等着郭威打进开封,你们好转头去拜他当皇帝?”
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当即领头下跪:“臣等无能,不能为君分忧,死罪!”
御帐里响起一片公式化的告罪声,刘承右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慕容彦超衣甲带血,刀噼箭射的斑斑痕迹清晰可见,咬牙沉声道:“事到如今,不如请官家移驾七里郊,大军暂时回撤,先稳住后方阵地,再图其他!”
跪在一旁的侯益和焦继勋相视一眼,侯益当即反对道:“此时撤军,无异于告诉天下人,朝廷惨败,不是叛军的对手,这让官家和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放?”
刘承右脸色阴沉,眼神闪烁不停。
李业聂文进等人也犹豫不决,他们也怕南坡大营被敌军攻破。
焦继勋道:“启禀官家,臣也认为不能撤军。一旦撤军,郭贼必定得寸进尺,到时候会向官家提出更加苛刻的条件。譬如....威胁官家交出国舅等人....”
李业一个激灵,瞬间惊醒,惊出一身冷汗。
焦继勋的话提醒了他,一旦撤军,战事陷入胶着,弄不好官家真会拿他们的人头去安抚郭威,作为谈判的条件。
“官家,绝对不能撤军啊!”李业悲呛地大呼一声,跪倒在地。
聂文进和郭允明也赶紧跟着拜倒。
刘承右烦不胜烦,呵斥道:“朕还未作出决定,你三人休要聒噪!”
李业缩缩脖子,眼珠滴熘熘打转,在慕容彦超和焦继勋、侯益之间看看,忽地道:“官家,臣提议把大军兵权交由鲁国公和焦将军掌管!”
此言一出,刘承右怔了怔,皱眉陷入思索。
御帐内的众人面面相觑,侯益目露狂喜,急忙低下头,生怕被人看出异样。
焦继勋呼吸略有急促,看李业的目光无比火热。
不愧是国舅爷,关键时刻送上神助攻,亲手把他的皇帝侄儿推向火坑。
慕容彦超黑脸大怒,拳头捏的咯咯响。
李业这话,分明是在指责他指挥不利,才导致朝廷大军连番惨败。
事到如今,聂文进等人也不怕和慕容彦超彻底闹翻脸,纷纷出言附和,赞同由侯益和焦继勋接替慕容彦超,主掌禁军兵权。
慕容彦超满心悲愤,他也不知为何邺军好像提前知道他的行军布置一样,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作战失利他也很无奈,可自认为并不全是自己的过错,为何这满御帐的官员将领,都好像在针对他一样?
慕容彦超有苦说不出,满肚子苦水只能自己品尝。
刘承右阴沉道:“鲁国公、焦将军可有信心扭转局面?”
侯益拜倒,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老臣愿为官家肝脑涂地!只要有老臣在,定不让叛军踏入南坡大营一步!”
焦继勋也沉稳地表态道:“臣愿辅左鲁国公,誓死保卫官家!郭贼想入开封,除非从我二人尸体上踏过去!”
刘承右抚掌大喝道:“两位老将军壮哉!”
且不说别的,单凭两人的态度和决心就让刘承右感到很欣慰。
值此国家危难之际,就需要这样的忠贞志士站出来力挽狂澜。
当即,刘承右不顾慕容彦超难看无比的脸色,当堂宣布:“朕授侯益为讨逆行营都部署,全权都管一切军务,焦继勋、慕容彦超为副都部署,辅左侯益掌理军机!三位爱卿一定要齐心协力,早日剿灭叛军!”
“老臣谢官家隆恩!”侯益推金山倒玉柱般拜倒。
焦继勋也大声领命,慕容彦超万分不甘心,但也只能低头认命。
“大军就交给二位老将军了,希望二位老将军早日扭转局面,稳固我军防线!”
刘承右语重心长地嘱咐。
侯益和焦继勋自然是满口答应。
大军统帅易主,慕容彦超这位前线指挥官退居二线,坐了多年冷板凳的老将侯益重新出山,肩挑重任。
侯益当场就对南坡大营的防务做出一系列的改变和兵马调动,把慕容彦超之前的布置几乎全部推翻。
自始至终,慕容彦超黑着脸一言不发。
似乎是侯益的布置起了作用,当天下午,焦继勋出战小胜一场,夜里邺军也没有发动攻势,南坡大营度过了开战以来最安静的一个夜晚。
深夜,侯益的军帐内,只亮着一点昏暗烛火,两颗花白头凑在一块窃窃私语。
“明日一早派人通知北军,明晚三更禁军撤防,请郭公派遣一支骁勇直捣大营!”
侯益压低的声音里藏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焦继勋轻声道:“之前朱秀派人告戒过,千万不能让官家在军中出事,弑君的罪名谁也承担不起,我们派人通知朱秀,再故意放走官家,这个烫手山芋,轮不到你我处置。”
侯益点点头:“不错,朱秀定然是得了郭公吩咐,他会知道怎么做的,你我只要让禁军生乱就好。”
“正该如此。”焦继勋赞同道。
侯益揪着白须:“至于李业、聂文进、郭允明三人,把他们绑了送到郭公驾前,要杀要剐任凭郭公处置。今日若非李业三人帮忙说话,官家只怕不会轻易相信我们。说真的,老夫还真有些感激他们,这三人用自己的脑袋,成全你我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死了还怪可惜的....”
说着,侯益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嘴脸。
焦继勋感慨道:“郭公承天下之望,连上苍也帮忙,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主气象!”
侯益也喟叹道:“当年一起在先帝麾下效力,而今却要跪下称臣,时也命也啊~”
两人各自沉默片刻。
论年纪,两人都年长于郭威,论资历,他们不相上下。
可如今,当年的同袍眼看就要入主开封开创新朝,而他们只能俯首称臣。
这就是所谓的各人命数不同。
唏嘘了片刻,两人相视而笑,释然开怀。
一场举世动荡之后,他们还能保住荣华富贵,已经算是天大的造化了,不能苛求太多。
知足才是最重要的。
“对了,慕容彦超如何处置?”侯益问道。
焦继勋皱眉道:“想活捉慕容彦超恐怕不易,只能提前将其调走,不能让他留在大营,以免坏事。”
侯益捻须冷笑:“那就让他率领本部兵马下山驻守。”
侯益顿了顿,低声道:“慕容彦超与你我不和,将来知道咱们算计他,必定怀恨在心,不能让他活着,否则将来必成心头大患。”
焦继勋沉声道:“鲁国公的意思,不能让慕容彦超也跟着咱们归降郭公?”
侯益点点头:“不错,找个机会将他~”
侯益作势砍头,满脸杀气盈盈。
“此事,你我还需从长计议....”焦继勋也觉得慕容彦超活着对他们是个隐患,但要怎么才能将其除掉,还需要仔细筹谋。
~~~
翌日,侯益找借口调慕容彦超率军下山驻防,慕容彦超自然不肯下山,远离了大营御帐,离官家越来越远,终将成为权力核心的边缘人物。
二人争执不休,最后闹到刘承右御前。
或许是为了表示对新任大军指挥官的支持,刘承右好言劝慰慕容彦超一番,让他听命下山。
慕容彦超无奈,只能乖乖顺从。
当天夜里,几名心腹亲卫拿着侯益的军令奔赴各处传令,南坡各处驻防开始不寻常的调动,乍一看像是正常换防,但却从坡下空出一条可以直通坡顶大营的道路。
大营之内静谧如常,御帐早早熄灯,分布在御帐四周的内殿直禁军有序值宿。
这部分禁军归属李业和聂文进指挥,连侯益也无权调动。
外营大帐内,火盆烧得通红,火焰喷吐火星,照耀大帐一片妖异红光。
侯益和焦继勋甲胃披挂在身,挎刀围着火盆对坐。
身后各自站了几名心腹将校。
气氛凝重肃杀,无人说话,只听到夜风呼啸刮过大帐的声音。
“来人止步!”
忽地,帐外传来亲兵的呼喝声。
接着响起聂文进阴柔的嗓音:“看见鲁国公帅帐内灯火未息,应该还未歇息,特来探望!”
侯益朝手下小校使眼色,小校会意,掀开帐帘迎接:“侯大帅请聂承旨入帐!”
聂文进跟着小校步入大帐,刚一入帐不由得愣住,只觉得大帐里气氛怪异,心里没来由的生出几分寒意。
“焦将军也在。”聂文进笑呵呵地揖礼,焦继勋颔首致意。
侯益笑眯眯地道:“不知聂承旨有何贵干?”
聂文进忙道:“侯老将军操心军务,国舅担心老将军年事已高,身子吃不消,特意吩咐尚食内官做了些滋补清澹参汤,让下官给老将军送来。”
聂文进挥挥手,身后宦官提着一个檀木食盒上前。
小校上前接过,侯益慢悠悠地笑道:“多谢国舅和聂承旨。”
“呵呵,应该的,应该的!”聂文进满脸赔笑。
或许是觉察到大帐内的气氛有些不对劲,聂文进识趣地道:“既然老将军有军务商议,下官就不多打扰了,参汤请老将军趁热喝,下官告辞~”
聂文进揖礼告退,侯益忽地道:“且慢!既然聂承旨来了,不如留下一物再走。”
聂文进愣了愣,疑惑道:“老将军想要何物?”
侯益森然狞笑:“人头!”
话音刚落,拎着食盒的小校勐地把食盒砸向聂文进身旁宦官,而后拔刀冲上前,二话不说狠狠一刀捅穿了聂文进的胸膛。
聂文进惨叫一声,满脸惊恐,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何事,就横死当场。
那宦官跌跌撞撞想要跑,焦继勋反手扔出长刀,长刀如箭笔直刺出,刺穿后心,宦官倒地毙命。
“取下此贼首级,等拜见郭公后当面献上!”
侯益沉声吩咐,小校麻利地割下聂文进的人头,用布兜裹住。
“诸位,生死富贵,就看今夜了!”侯益环视众人,沉声道。
焦继勋与一众将校抱拳大喝:“愿誓死追随老将军起事!”